续侠隐记/第26回 中华文库

再说达特安到了孛洛阿，支了钱。从孛洛阿到巴黎原要走四天的，达特安第三天下午四点锺到了圣丹尼门。前几年，他只要四十八点锺就可以跑到，现在却被阿托士赶过他的头；阿托士后他三点锺起行的，却比他早到二十四点锺。

巴兰舒歇得久了，不惯快跑，达特安很埋怨他。巴兰舒说道：“一个开糖食店的人，四天走四百里，不算慢的了。”达特安问道：“你当真立定主意作买卖么？我们把事体办完了，你还是回去做生意么？”巴兰舒道：“跑来跑去的日子，你是过惯的。你看看阿托士，谁看得出来他从前是个最肯冒险的军人？现在他住在家里作个乡绅。你也晓得的，最满意的是过个安乐日子。”达特安道：“你这个老光棍！我们到了。他们搭好架子，预备绞你。”

果然他们到了巴黎。巴兰舒赶快把帽子往前戴，不叫人认得他。达特安扭扭胡子，为的是想起颇图斯来，心里纳闷，不晓得颇图斯能否舍得离开安乐日子重当军人。

达特安转过一条街，看见颇图斯在谐华礼客店窗口，穿一件蓝绒衣，绣了银花，不停的打嗬欠。街上直的人很羡慕他的富贵模样，很不明白他为什么还有厌世的意思。过了一会，他看见达特安主仆，喊道：“达特安，你来了么？”达特安道：“我回来了。”两个人下了马，就有许多人围着看；主仆两人露出很难看的颜色，都走开了。颇图斯已经走来，说道：“这个地方没得好马房。”达特安道：“那却不好。”颇图斯道：“我也不喜欢这个地方。”女店主米狄林走来，听见颇图斯的话，脸上变了色，为的是怕有前趟达特安同瑞士兵打架的事。谁知达特安并无生气的意思，反去同颇图斯说道：“我的好朋友，我明白了，这里的天气不如你那里好。不要着急，我们不久就要换天气了。”颇图斯道：“几时？我盼望赶快走。”

颇图斯一面说话，达特安听见门后有呻吟之声，看见墙上有个极大极圆的影子，才晓得是摩吉堂在那里哼。达特安说道：“摩吉堂，我恐怕你在这里不大惯。”颇图斯道：“他说这里的菜顶不好。”达特安道：“为什么他自己不去动手？”摩吉堂叹气说道：“这里没得肥鲤鱼，不象我们大人池子里养的；又没得肥鹧鸪，不如我们大人树林里的。我在酒库里很找过，找不出一瓶好酒来。”

达特安道：“摩吉堂，我有要紧事，来不及安慰你了。”说完，把颇图斯拉开，说道：“杜威朗，我看见你穿了大衣，很高兴。我就要领你去见主教。”颇图斯睁大眼，很诧异的问道：“领我见主教么？”达特安道：“那有什么害怕？”颇图斯道：“我不是害怕，是诧异。”达特安道：“你不必着急，他同从前的主教不同，他不叫你害怕的。”颇图斯道：“究竟总算是到宫里。”达特安道：“算不了什么宫。”颇图斯道：“王后总在那里。”达特安道：“王后只好算是没有的了，我们并不是去见他。”

颇图斯道：“我们立刻就要到王宫么？”达特安道：“为的不要耽误时候，我要借你的马用了。”颇图斯道：“我有四匹。随你用罢。”达特安道：“现时我只要一匹。”颇图斯道：“不带家人么？”达特安道：“我们带摩吉堂，他还有用。巴兰舒是不必在那里露面。”颇图斯道：“为什么？”达特安道：“主教不大喜欢他。”

颇图斯道：“摩吉堂，配好某马、某马。”摩吉堂道：“我骑某马好么？”颇图斯道：“你骑匹好点的马，我们今天进宫，你要装得好看些。”摩吉堂放心了，说道：“哦，原来我们不过来望望，就要回去了。”达特安道：“摩吉堂，不过这样。但是你要把手枪都预备好了，以防不测。”摩吉堂为的是不喜欢带兵器，又叹一口气。颇图斯说道：“达特安，你说的不错，只要带摩吉堂去很够了。他的样子很可以见人。”达特安听了微笑。颇图斯说道：“达特安，你还不去换衣服。”达特安道：“我就这样去。”颇图斯道：“你一身都是尘土，靴子上全是泥。”达特安道：“主教一看，就知道我是赶紧回来的，一点时候没耽搁。”

摩吉堂牵了三匹马来，达特安上了马，人家看不出它是才跑了几天的马。达特安说道：“巴兰舒，把我的长剑拿来。”颇图斯指指自己的剑，说道：“我今天挂宫剑。”达特安道：“你带把尖刀罢。”颇图斯道：“为什么？”达特安道：“我说不出什么来，不过是稳当些。”颇图斯道：“摩吉堂，把我的尖刀拿来。”摩吉堂道：“这岂不是预备打仗么？你明白告诉我，我也好好的预备。”达特安道：“摩吉堂，我们时时刻刻都要预防不测，你是晓得的，我们们从来不跳舞的。”摩吉堂道：“这话不错。”说完了，全身披挂起来。

三个人上了马，向主教府里来；七点一刻，到了。这一天是平狄歌佳节，路上游人极多，很看这两个人，一个是簇新的打扮，一个是满身尘土；又看见摩吉堂非常肥胖，倒觉得有趣。那个时候，西班牙人作的一本小说——叫唐贵萨，风行一时。有许多人就说：“那胖子一定是三歌（唐贵萨之跟人），丢了主人，重新又找了两个。”

二个人到了府，火枪营值班找著主教的家人，把信给他看，家人进去通报。达特安回头看颇图斯，见他有害怕的意思。达特安说道：“你不必害怕，大鹰的眼早闭了，现在不过是个小鹰。你不要怕，抬起头来，同你在炮台角的时候一样。你见了这个意大利人，不必十分客气。他看见你越谦恭，他越要占你的便宜。”颇图斯道：“我晓得。”家人来说道：“主教请见。”

主教坐在那里，面前摆了一张恤款单，把那些人的名字勾去了许多。看见两个人进来，主教说道：“呀，达特安，原来是你么？你回来得很快，我欢喜极了。”达特安道：“是的，你分付我，我就赶快回来。我把杜威朗带来见你，他是我的好朋友，原叫颇图斯。”颇图斯很恭敬的鞠躬。马萨林说道：“极好看的一个军人。”颇图斯伸直腰。达特安道：“他是国里有名的比剑好手，人人都晓得的。”颇图斯对达特安鞠躬，谢他恭维的意思。马萨林是最喜欢看状貌魁梧的军人，看见颇图斯肩膀很宽，两手粗壮，有他这样人帮忙是极好的。主教见了颇图斯，想起他们当日原有四个人，问道：“还有两位呢？”

颇图斯正想答话，达特安拦住他，先说道：“他们两个因有事，现在不能来，不久也就要来的。”主教问道：“这位愿执兵器替我们出力么？”达特安道：“是的，他一片忠心出来帮忙。他是个很有钱的人。”马萨林最恭敬有钱人的，说道：“他很有钱么？”颇图斯道：“我一年有五万利华进项。”马萨林冷笑，问道：“一片忠心是说的你么？”达特安道：“大人大约不甚相信么？”马萨林一手托著脸，靠在桌上，问道：“达特安，你看怎么样？”达特安道：“忠心不过是个名，也要有个姓的；忠心也有好几等。但是替人出力，自然是望点报酬的。”主教道：“你的朋友想什么报酬呢？”达特安道：“大人要晓得，我的朋友有三处产业，一处叫杜威朗，在某处；一处叫德巴礼，在某处；一叫披理方，在某处。他的意思，将来要一个男爵，保护他各处的产业。”

马萨林听见颇图斯要的是爵，不要他掏腰包，心里着实高兴，说道：“这个很好办的。”颇图斯走上前一步，说道：“我将来就是个男爵么？”达特安一只手牵住他的肩膀，说道：“是的。我不是早告诉过你了么？”马萨林问道：“达特安，你要什么呢？”达特安道：“我要大人晓得，前主教升我做火枪营帮统已经有二十年了。”主教道：“我明白了，你要我升你作统领。”达特安鞠躬。主教道：“这件事可以办得到，我们往后想法子罢。杜威朗，你喜欢办什么事，还是愿意在城里，还是喜欢到乡下呢？”颇图斯正要答，又被达特安拦住，替他答道：“杜威朗同我两个人都喜欢办特别的事体。别人不敢办，或是不愿意办的事，我们都喜欢办。”主教想了一会，答道：“我原不甚想要你们办例行的事。现在有几件事，我觉得很着急……上帝呀！出了什么乱子？”

这个时候，前厅忽然有许多人的声音。一个人满身尘土，推开主教的房门喊道：“主教！主教！主教在那里？我立刻要见主教！”马萨林以为这个人来行刺他，把椅子推向后。达特安、颇图斯两个人拦住进来的人。那个人说道：“我是普安士亲兵营帮统，在威英桑当差。我只要同主教说一个秘密话。”主教知道有要事，叫达特安、颇图斯两个人站远些。主教对那人说道：“你快说，有什么事？”那人说道：“波孚公爵越狱逃走了！”

马萨林听了，大喊一声，身子往后靠，脸上登时变色，说道：“越狱跑了？波孚逃走了么？”那人说道：“我看见他逃走的。”主教道：“你为什么不放枪？”那人道：“他已逃得远了。”主教道：“沙华尼干什么？”那人道：“他告假回家。”主教道：“拉勒米呢？”那人道：“他在监房里被人捆了，嘴已堵住了，身旁有把小刀。”主教道：“他有一个帮忙的。”那人道：“他是同谋的，同波孚同逃了。”主教听了，狠哼一声。

达特安走上前，说道：“主教许我说，我看我们现在不可耽误时候。”主教道：“你有什么办法？”主教道：“你有什么办法？”达特安道：“只要主教发令叫人追赶，还可以把公爵追回来的。他要跑六百里，才能赶到边界。”主教道：“叫谁去追赶？”达特安道：“我去追赶？”主教道：“你捉得着他么？”达特安道：“为什么不能捉？”主教道：“他是骑马，还拿了兵器。”达特安道：“假使主教叫我去捉魔鬼，我也要去抓住他两只角拖来见大人。”颇图斯道：“我可以帮忙。”主教道：“你也愿去，好极了；但是公爵一定拼命拒捕的。”达特安眼光如火的，说道：“我们许久没机会了，但是我们去同他打试试看，颇图斯，是不是？”颇图斯道：“我们同他打！”马萨林道：“你们还赶得上么？”达特安道：“如果马好，是可以的。”主教道：“也好，你们带几个人去追赶公爵罢。”达特安道：“没有别的分付么？”马萨林道：“我给你一件公文。”拿起笔来，写了几行。达特安道：“请大人再加几句话：碰见路上有马，随我们抢来用。”马萨林道：“很好，你们办的是王上的事，可以那样做的。公文写好了，带了去罢。”又对颇图斯说道：“杜威朗，你要记得，如果你捉住公爵，子爵是你的了。至于达特安，还说不定，只要你把公爵捉回来，不问生擒死活，不要什么，克给你什么。”

达特安拉了颇图斯的手，说道：“我们走罢。”颇图斯同他两个人跑下楼梯，叫亲兵跟他走，一面分付配马。达特安同颇图斯上了马，摩吉堂也上了马，有十个亲兵愿跟去的。达特安说道：“跟着走！”颇图斯道：“向前走F！”一群人拍马走了。达特安道：“我对你说有热闹事办，我没骗你。”颇图斯道：“你说著了。”两个人看见摩吉堂跟在后头跑，辛苦得了不得，他出的汗比马还多。十个亲兵跟在后头。这群人在街上狂奔，引了许多人出来看，街上的狗乱吠。在某街转弯的时候，达特安碰倒一个以为是很不相干的人，不去管他，一直向前跑。

看官要晓得，世界上的事，没有什么要紧不要紧、有相干没相干。达特安因为碰倒那个人，几乎推倒法国的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