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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威脱同他侄儿相见的时候,阿托士一个人靠窗坐下,手托著腮,听洛奥尔说战场的情形,说得有声有色。

阿托士听了十分高兴,问道:“当时你也临阵么?”洛奥尔答道:“是的。”阿托士道:“很是一场恶战?”洛奥尔道:“是的,王爷自己上前有十一次。”阿托士道:“王爷是个大将。”洛奥尔道:“是位英雄!我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他,有他这样名声,又有实事相副,岂不是最荣耀的事?”阿托士道:“王爷是最能打仗的,一点也不会乱的。”洛奥尔道:“王爷镇静的很,临阵的时候同在操场一样。况且打仗的时候,兴致最浓,同在跳舞场一样。他向敌人跟前去,都是慢慢走的。王爷预先分付,不许我们先放枪。那时西班牙人在高地上,拿好了枪正预备放,我们离开敌人不过三十码远。王爷同我们说道:孩子们,你们要预备吃枪弹。好在不过只吃一排,就轮到你们放,最好把敌人打得干净。众兵听了,一句也不响。王爷举起剑来,喊道:吹号前进……”

阿托士听得十分高兴,喝采道:“好极了!洛奥尔,你有一天当大将,也能这样么?”洛奥尔道:“我恐怕做不到。王爷是个大将,是个英雄。我们离敌兵有二十步左右,看见太阳照着敌兵的火枪,同一条光线一样。王爷说道:我们的时候到了,前进,慢慢走。”阿托士问道:“你害怕么?”洛奥尔道:“害怕。我听见敌军发号放枪,我觉得自己变了一块石头,闭了眼,只想你。”阿托士道:“真是如此么?”洛奥尔道:“是的。忽然听见一阵响声,就同地狱轰开一样,并未中枪的人都觉得一阵的热气。我睁开两眼,见自己并没打死,十分诧异。但是我们的人有三分之一打伤在地。我抬起头来,看见王爷的眼看我,我即刻抢上前在敌军之中厮打。”

阿托士问道:“王爷见你如此,高兴么?”洛奥尔道:“王爷派我陪沙提朗送大旗到巴黎,去见王后报捷,同我说道:你同沙提朗去,敌军经此次大败,至少也要两个礼拜才能收拾馀烬。这两礼拜内,我暂时不用你帮忙。你先去看看亲戚朋友,去见朗维勒夫人,说我谢他荐一们得力人。我故此到了巴黎。我晓得你很高兴见我。”说完了,阿托士很亲热的搂抱着洛奥尔说道:“你出山出得很合时,有公爵们同你做朋友,有法国陆军大将做你的干爷,有亲王做你的主将。今天你回来又见了两位王后,你的起头总算不错了。”

洛奥尔道:“ 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我见英国王后的时候见着一个人,我说你的名字,他听了很诧异,很高兴。他说是你的老朋友,打听了你的住址,一会就要来拜谢。”阿托士问道:“那人是谁?”洛奥尔道:“我不敢造次问他,他法国话说得甚好,但听他腔调,想是个英国人。”阿托士低头思索,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房门有人,喊道:“原来是威脱世爵!”那人说道:“阿托士!我的好朋友。”阿托士握著那人的两只手,两眼看着他,说道:“有什么事?你是满面忧愁,我却满脸欢喜。”威脱道:“你说的不错,我看见你更加忧愁。”说完了,四围细看,象是要密谈的样子。洛奥尔明白,走出去了。

阿托士道:“现在无旁人了,你告诉我,近来怎么样了?”威脱道:“我先要告诉你,他在这里。”阿托士问道:“谁?”威脱道:“密李狄之子。”阿托士阿托士眉说道:“我晓得。”威脱道:“你晓得么?”阿托士道:“吉利模在某处遇着他,驰马回来报信把我,叫我防备。”威脱道:“吉利模认得他么?”阿托士道:“不认得。不过他在一个将死的人身边听说的。”威脱道:“你说的是比东刽子手么?”阿托士诧异问道:“你怎么晓得的?”威脱道:“密李狄之子刚才在我那里,把事体都告诉了我。我一场恶剧如何收场?假使母子同时死了,岂不甚妙?”

且说阿托士平日为人,凡一切忧愁难过之事都藏在心里,却要把话去安慰人,叫人不要绝了希望。他现在心里十分忧愁,却要极力的去安慰别人,对威脱说道:“有什么害怕,难道我们自己还不能保护我们自己么?这个少年已经变了刺客么?他生气的时候,把比东刽子手杀了,仇已报了,气也平了。”威脱摇头说道:“你大约忘记了他是谁人之子?”阿托士微笑,答道:“他不见得全得了他母亲的遗传性。好在我们先得警告,此中似有天意。我们自当防备,只好等候。你近来如何?你来巴黎做什么?”

威脱道:“为一件极重大的事,我就要告诉你。却有一件,我听见英后说,达特安帮马萨林的忙,不胜诧异。我自己看那主教是无褒无贬的。你的见解我是向来佩服的,我却要大著胆问问,你是不是也帮主教?”阿托士道:“你要晓得,达特安是在军营里,自然是要听上司的调度,况且他又没得钱,要靠做帮统谋生。如爵爷这样有百万家财的人,我们法国是少有的。”威脱叹气答道:“现在我穷了,恐怕比他还要穷。但是你还没答我所问的话。”阿托士道:“你要问我是不是主教党么?我不是主教党。”威脱站起来,抓着阿托士的手,说道:“这是最好的新闻,我放心了。谢天谢地,你不是个主教党。我原想你是不会帮主教的。我要问你,你能自由么?”阿托士道:“自由两字怎么讲?”威脱道:“你娶过亲没有?”阿托士微笑,答道:“我没娶过亲。”威脱道:“我因为那个美貌少年,故此问你。”阿托士道:“那个少年是我抚养的义子,他还不晓得他的父亲是谁。”威脱道:“你存心又慷慨,又慈爱。”

阿托士道:“你要同我说什么话?”威脱问道:“你同颇图斯、阿拉密是否好朋友么?”阿托士道:“是的。还有达特安,也是好朋友。我们四个人都是刎颈之交。惟有说到主教党或掷石党,我们就分开了。”威脱道:“阿拉密可是达特安的同党?”阿托士道:“不是的。阿拉密是我的同党。”威脱道:“你可以设法叫我同你这位好朋友通信么?”阿托士道:“有何不可?”威脱道:“他近年有什么改变没有?”阿托士道:“他当了教士。”威脱道:“奇怪的很,许是他不想再作冒险的事了?”阿托士微笑答道:“不然,他改当了教士之后,还是个火枪手。我叫洛奥尔去请他来,好不好?”威脱道:“很好,我谢谢你。恐怕他这时不在家,如果你以为他是可靠……”阿托士道:“可靠之至。”威脱道:“你可以答应明早十点锺领他到罗弗宫么?”阿托士笑道:“又要比剑么?”威脱道:“是的。我盼望你也动手。”阿托士道:“你领我们去见谁?”威脱道:“去见英国王后,他分付我领你们去见他。”阿托士道:“英后知道我么?”威脱道:“只是我知道你,就是了。”阿托士道:“这是暗迷,我猜不著。但是你既知暗迷的解说,我也心满意足了。爵爷就在我这里吃夜饭,如何?”

威脱道:“谢谢你。我老实说,我看见那个人,就吃不下,睡不着。他来巴黎做什么?他原不晓得我在这里,他不是来巴黎找我的。我看见他很害怕。我看他性情凶暴,不晓得要闹出什么乱子。”阿托士道:“他在英国做什么事业?”威脱道:“我只知道他是克林维勒的死党。”阿托士道:“我晓得他的父母都是奉天主教的,他为什么入了克林维勒的党。”威脱道:“他恨死我们王上。”阿托士道:“为什么恨王上?”威脱道:“王上说他是不合法律之子,把他家产充公,不许他姓威脱。”阿托士道:“他现在用什么姓?”威脱道:“他叫毛唐。”阿托士道:“这个奉清净教的少年改扮和尚游行法国。”威脱道:“他说他改扮和尚么?”阿托士道:“是的。你还不晓得么?”威脱道:“除了他告诉我的话,我什么也不晓得。”阿托士道:“就因为这样,故此他给比东刽子手忏悔,什么话都听见了。”威脱道:“我明白了,一定是克林维勒派他来递公文。”阿托士道:“给谁的公文?”威脱道:“给马萨林主教。王后猜主教有了先入之言,这是不错的。我先告辞了,明天再见罢。”

阿托士看见威脱有点不放心的意思,说道:“今晚很黑,你有人护卫么?”威脱道:“我只有唐弥,但是他不过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阿托士喊道:“奥利文!白来索!吉利模!拿火枪伺侯!请子爵来!”不到五分锺,洛奥尔进来。阿托士说道:“ 我要你护送威脱爵爷到客寓,路上不要让人骚扰。”威脱说道:“伯爵,你当我是什么样人?”阿托士道:“巴黎的街道你不熟,我故此叫子爵领你回去。”

威脱抓抓阿托士的手,告辞而走。阿托士对吉利模说道:“你打头走,留神著那个和尚。”吉利模听了,打一个战,拿着火枪很抚摩了一会。于是一群人出门,向某街走。奥利文一路行,一路发抖。白来索胆子却大,为的是他不知道怕什么。唐弥不停的四围看,一言不发。威脱同洛奥尔并排走,在路上说话。吉利模先行,一手拿火把,一手拿枪。到了客寓,吉利模敲门,店门开了,吉利模辞别回去。吉利模仍复领路,看不见什么。到了吉尼街,看见有人影在街角里。他想起刚走过的时候,也看见这个影子,就抢上前去。那个黑影转入一条小街去了。吉利模不敢跟,回去告诉主人,说威脱世爵安稳无事回了客店。那时已过了十点锺。各人回房安歇。

翌日早上,阿托士睡醒,看见洛奥尔在床边读书。阿托士说道:“你已经装束好了么?”洛奥尔略带迟疑,答道:“是的。我睡不好。”阿托士道:“你睡不好,心里是有点事。”洛奥尔道:“我要说,又恐怕你嫌我离开你太早了。但是……”阿托士道:“我恐怕你只有两天的假,急得要回去。”洛奥尔道:“我有十天的假,我先不回大营去。”阿托士微笑,问道:“你要往那里去?你已经打过头一仗,可以算是成人了。你要到那里去,就到那里去,可以不必同我告假了。”洛奥尔道:“凡是你不许我做的事,我都不肯做。我凡事都要你指教。我想去孛洛阿一天,我晓得你又要笑我了。”阿托士道:“我并不笑的。你想回去看看孛洛阿,也是件自然的事。”洛奥尔道:“你并没什么不愿意么?”阿托士道:“并没不愿意。”洛奥尔道:“你并不难过么?”阿托士道:“你既然喜欢去,我有什么难过?”洛奥尔道:“你待我太好了。我想立刻动身。”阿托士搂着他说道:“你高兴立刻走,就立刻走。”

洛奥尔走向大门,忽然说道:“我忽然想起,原是 施华洛夫人介绍我见王爷的。”阿托士道:“你自然要想谢他,这是不错的。”洛奥尔道:“我原是这样想,你愿意我去么?”阿托士道:“自然愿意。你从他住宅走过的时候,问问他可以见你否。社会上的应酬你很留心,我极高兴。你不如把吉利模、奥利文两个人都带了去。”洛奥尔很诧异的问道:“两个都带去么?”阿托士说道:“是的。”洛奥尔鞠躬出了房门,阿托士随即听见洛奥尔很高兴的喊那两个家人。阿托士叹一口气,摇头深思,想道:“他来了不久又要走开,但是人性如此,本不足怪。少年人是好动不好静的,我看他真是恋爱那小女孩子。不过他虽然是恋爱别人,也还恋爱我。”阿托士的意思是很想洛奥尔在他身边多耽搁几时,但是他现在既然喜欢走开,也只好让他去。

十点锺的时候,预备好出门,忽然有个家人送了施华洛夫人的一封信来。这封信是给伯爵的,说的是听见洛奥尔回到巴黎,很想要见一面,并且听见他立了战功,要同他贺喜。阿托士对来人说道:“你回去说,子爵正要到府里同夫人请安。”说完了,又分付吉利模几句话,同洛奥尔摆摆手。洛奥尔恭恭敬敬回了礼,骑上马走了。后来阿托士细细的一想,在这个当口,洛奥尔倒不如离开巴黎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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