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续客窗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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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少君

  少君某,年十七,能诗文而未遇,翩翩美少年也。父以科甲铨得四川县令,少君随任。行至羊肠阪,马逸,颠落崖下,身糜而魂出,随风飘荡,瞬息数千里,求止不得。忽堕于山东历城县村。落间初死男尸壳中,大叫曰:“跌死我也。”见妇与童围绕身旁者,皆止哭曰:“苏矣。”一老媪曰:“气绝逾日,如何得醒?”随有二三父老近身细审曰:“气暖身和,复生无疑。”一家庆幸,频闻欢乐声。媪前抚之曰:“我儿何云跌死,曷为我言之。”少君睁目曰:“汝何人,敢儿我?”父老笑曰:“渠虽少苏,神尚未完。此汝母,如何不识?”又指一丑妇曰:“此汝妻。”指一村童曰:“此汝子,皆识否?”少君起坐曰:“谬甚!谬甚!我某公子,随父莅任。行蜀道上,堕马被风吹至此。并未娶妻,焉得有子?且我母乃诰命孺人,村妪何得冒认?”父老曰:“休呓语,汝不信,可以镜自照。”少君对镜,四十馀岁之麻胡也。不禁扑镜大哭曰:“还我本来面目,我愿死不愿生矣。”父老粲然皆笑,老媪曰:“谅我儿初醒,神尚模糊,诸公勿扰之,俾静养数日自然复原。”众散去,少君拥衾垂首丧气,无如饥肠作辘辘声,丑妇以半规糠饼饲之,粗粝难堪,勉强吞咽,泪涔涔下。丑妇曰:“我与阿姑守君十馀日,已绝粮三四日,仅食槐皮野菜耳。以君初复需调养,忍耻向邻人乞得此饼,亦大人情。君犹以为不足耶?”少君大声叱之出。目睹败屋三椽,土炕上所拥者,破衾败絮蓝缕衣裤一堆,厨灶亦在房中,气息秽不可耐。回思居厦屋,役奴仆,衣罗绮,食膏粱,判若天渊。怦怦懊恼,求死不得。至晚妻儿皆来就宿,少君又大叱之,闻老媪唤其妇与孙去。

  次日,邻翁来殷勤问候曰:“吾与君至交也,闻君病小痊,性情大变,亲母妻子视若寇仇,恐乡党不能容此不孝不义之人也。将来亲戚不齿,邻里不顾,君又贫困,何以仰事俯育,以终乃身乎?用敢奉劝。”少君泣曰:“承翁美意,请辨我语言是足下好友之音乎?”翁曰:“人是音非,吾固知君借尸返魂也。今既为某人矣,得不为某人之事乎?譬如仕宦本督抚也,降为杂职,能不安杂职之分而从其政乎?君即舍此而就尊公,面目既非,纵怜而育之,他人必不相容。”少君思其言中理,曰:“翁所教良是。后将若何?”翁曰:“母其母子其子,仍营趁以自食其力,承此一家以了此躯而已。”少君曰:“我前生读书作文曾应童试,营趁之事一无所能,奈何?”翁曰:“能如是乎。请为君游扬闾里,以训童蒙。亦自食其力之一道也。”少君起谢之。翁为布告乡党,人素知某为佣保,目不识丁,忽闻一病而能诗文,远近好奇之士成来共语。少君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众皆悦服,从游者甚众。所得修脯以养一家,绰有馀裕。但少君自授徒后借居古庙,竟不归家。母来谈论,格格不入,妻子更不顾而问矣。然得温饱,皆乐而安之。

  未几,赴试,旋入学为名诸生。时有客入蜀,少君作禀告乃翁。大令奇其事,寄资作札招之去。少君前生本行兰,因其聪敏俊秀,父母偏爱之。上有两兄,皆不得意。后闻其堕马死,父母衰恸而两兄窃喜。今又闻其来也皆惧。及相晤,其貌不扬,父甚狐疑,两兄直叱为妄冒,母亦不认。少君历举幼时游戏事及父母秘密之言,委曲道达。父虽垂怜,而母与两兄决意逐之。父知必不见容,私与千金遣归山左,家以小康。谈者曰此人现在,后不知作何结局矣。

  或曰:“异哉,少君之一跌,既未入幽冥,又不经神判,以翩翩佳公子顿变而为窭人,何异于膴仕之投荒者。造化弄人至此极矣。”芗厈曰:“此不弟之显罚也。观其后之不见容于乃兄,即可见前之乃兄受侮不少。若使再世得报,人皆不知。直以现身作法,以示鉴于人伦。谚云,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为少君诵矣。”

许宗伯

  吾乡许大宗伯,讳汝霖。幼失怙恃,终鲜兄弟,室如悬罄,地无立锥。依寺僧训蒙度日,每闻僧作法事归,必聚论人家字画。有云堂幅好者,有云单条佳者,有云横披更妙者,有云楹联出色者,争论不一。间有戚友延僧,宅中实无字画,而论者如故。公大疑,访诸其徒。徒哂曰:“彼所论非真字画,凡请持经之家,妇女不避。我等得以纵观,归而各诩目力以隐语评之。所云堂幅者,其家正妻,横披者妾,单条者女,楹联者婢也。我不敢在师前隐讳,然师亦不可为外人道也。”公深恨之而无如何。嗣应试,屡冠童子军,苦不得售。年将而立,无与论婚者。

  乡有葭莩亲,以耕读为业,时全家患疫,惟一女无恙。戚翁静卧床中,夜闻众鬼议曰:“明日许宗伯来视疾,我曹避何处?”一鬼曰:“翁床下大瓮,聚处其中,亦可暂避一时耳。”皆应曰可。是日,公闻戚病,果来探视。翁见公大悦,使其女奉以馔,甚丰。公不安欲去。翁跃起曰:“有事烦君,看老夫薄面万不可辞。”公食毕,请所事,翁曰:“请以纸朱书‘大宗伯封’四字,封老夫床下瓮口,举而投诸河,即感盛德矣。”公不解其意,笑从之,为弃瓮。归,病者果痊愈。翁益喜,遣媒以女订婚。年齿皆长,急须聘娶。翁为公作大布衣冠,草草成礼。公无力备花烛,代以二油灯。其夫人恒曰:“妾每见取妇家,必彩舆、鼓乐、鸣炮,君今一事不备,岂非妾命累君耶?”公曰:“卿今羡此不得,恐异日闻之生厌耳。”夫人曰:“妾乐此不疲,何厌之有?”

  未几,公入泮,将应秋闱,无力买舟,惟趁夜航之便,行百里不过数十钱。然无卧具者,倒不准趁船。公谋诸僧,曰:“盍以敝毡裹两破蒲团,用充卧具,谁敢拒之。”公如法趁船赴省。停泊时,舟子举其具掷岸上树间。公亦不顾,入茶肆,旋有驿卒乘骑至,亦系马树下。马饥,见破毡内有草,蹄而食之。群哗曰:“许爷行李被马吃矣。”公亦大笑而去。

  后举孝廉,捷南宫,入词林,转春坊,由卿贰外转方伯,旋晋中丞。中丞官廨限于地,横而长,上房距鼓亭炮台密迩,早晚鼓吹鸣炮,夫人不得安眠,谓公曰:“日日鼓乐,未免喧阗,盍命稍停乎?”公笑曰:“卿昔求之不得,今果厌烦耶?我所以日日为此者,非自鸣得意,所以补卿昔日之不足耳。卿既足矣,从此收声,不仅稍停而已。”果内召为大宗伯,妻封一品夫人。公卒时遗教子孙,永不许延僧作佛事,违者以不孝论,实有憾于字画之说也。

  芗厈曰:许公未达时,可谓君子固穷。吾乡人至今称物之不堪者,曰“许老爷铺盖。”又曰:“许老爷鼓吹,补补你。”竟成谚语。至其文集,为国初名家政绩,足以上动圣明。不但能言之者少,即知之者亦稀,何风俗之陋耶?

巧令三则

  有幕客攫其居停误征已免钱粮印簿讹控者,状已上达,簿未呈堂。宪司咸以此人铁据在握,难以理断,其能者不过私与往还,问其所欲,图赎其簿销之而已。此人索数千金,不得丝毫缺。或云,即予千金,倘抱赃出首,中人亦连累无涯矣。皆窘于计。宪司会议时,有巧令在侧微笑。诘之,令曰:“若交职,三日办矣。”宪欣然委之,令携卷回,不动声色。至第三日,上下皆曰:“限期已到,尚未佥票,得毋误乎?”令曰:“馀几忘之。”乃出,升公座,唤三班役来前曰:“有善斗殴者否?”众皆骇,莫敢应,一强项者出曰:“役能之。”令喜曰:“汝能,必知我意。今某处有幕客某寓,汝往生事激之斗。但许自伤,勿许伤人,受伤即来鸣冤,汝知之乎?”役曰唯。即赴客寓,向其人大呼曰:“汝从某县来,我载汝至此,今已逾月,所欠车价若干,速给我,不能再待矣。”客大怒曰:“我来时仆夫非汝,何来恶棍,敢肆讹诈!”役詈不已,客推之出,役即自伤其首回,县令未退堂,即呼冤入跪。正验伤,客亦衣冠至,以棍徒凭空讹诈具禀。役与争辩,令曰:“无哗,此易辨耳。汝既载客来,客行李若干,汝必知之。”令逐-报明核对,役不能知,妄报数物。客大笑,称令贤明。令问之,曰:“所报全非,自愿书单呈验。”令即饬书,带役数人往客寓,将行李捡来当堂查验,与所书单无异。于行箧中搜得印簿,曰:“此系官文,何得私自携取?本应治罪,念汝尚属斯文,姑全颜面。”命取火焚之。客争曰:“案已上控,簿不可焚。”时人多手快,已成灰烬。令大笑曰:“汝肯讹人,无怪人来讹汝。天道好还,汝知之乎?第我治下不容奸险之徒,即备文递回原籍可也。”客知据已毁,无能为,隐忍吞声而去。令即缴卷销案,宪司优奖之。

  有刘姓者,孤独少年,入赘李老家。李以其稚弱无能,虐之。刘不堪,潜投仕宦为仆,得王宠眷。数年积金四百馀,辞归,与其妻谋置产业。妻乃炫述于父母,李老生心,欣然设宴为婿洗尘。誉而醉之,且曰:“汝妻年幼,交以多金恐不胜任。况汝须外出谋事,以少妇居守,得无穿窬之虑乎?盍交老夫权为收藏,可以无虑。”刘唯唯,出金点交,八宝十六件也。次日,刘酒醒而悔,亟向李老索银。李曰:“汝贫如丐,寄食我家,邻里咸知,焉得多金寄顿?不思为汝育妻恩,反肆讹耶?”其女助婿争论,李老大怒曰:“女生外向,真不可与处矣。”逐其夫妇出诸大门之外。刘冤忿兴讼,以妻为证。县令曰:“汝物无凭,妻不可以为证。汝妻父曰女生外向,此言诚然。我不能直,汝毋干犯,义之责也。”挥之退。刘素稔巧令名,往陈其苦,令曰:“隔境无能为力。”刘曰:“夭下贤使君惟有阔下,若不肯治理,则无官能明此狱矣。”哀之切,令笑曰:“若必欲馀明此讼,须暂禁囹圄,汝愿之否?”刘曰:“果能明此,虽刀杖加身亦甘承受,况暂禁耶?”令即梏收之。乃移文县令曰:“日者获大盗张三,据供劫得某事主家银四百馀两,若干锭件,寄顿贵县某村大窝主李老家,希即委员带捕,查起赃银,连窝主李老解质”云云。县令见系盗劫重情,即身自查抄,人赃并获,解交此。令乃涂刘面以墨,衣囚衣,械系于堂。呼李老诘之曰:“此囚供在某家劫银四百馀两,八宝十六件,寄汝家,今所起赃数相符。汝为盗窝,罪十枭首,据实陈明,勿自庸三木也。”李老呼冤曰:“此银实系小人之婿刘某寄存者,闻其得自随官,是否属实,请拘刘某与张三质之,以明小人之冤。”令笑曰:“若见刘某,汝又将图赖矣。”李老曰:“与其冤诛,莫若明心。召刘某与张三质对,可见小人不知情,庶望一线生路,奚肯贪财舍命耶?”令曰:“若然,则刘某在是矣。”乃释其桎梏,使渍面易服相见。李大惭无词。令乃给还刘银,而薄责李曰:“馀为留翁婿情也。”刘感激涕零而去,李亦从此悔过矣。

  某县尉与其大令有隙,面和而心违。一日在令帐房闲话,见几上有入钱簿,内书某季收陋规若干,某役手,某案收钱若干,不一而足。尉俟令回首时,潜藏而退。令送客回,不见此簿,知入尉手矣。所载赃私累累,必受其讹,惶恐之至。函致巧令商之,复书曰:“慎勿言,见尉时谈笑如恒,若无事然,饬库书取银数百两,备文批解杂税,封贮帐房柜内。签差翌日起解,夜于墙上钻穴而入取回内署。次日即呼尉带捕来验,云是夜被窃杂税银若干,公文一角,入钱总簿一本。申明宪司,渠敢自露乎?”令如法行之,旋即通报,自请处分。尉知其心而不敢言,恐干重咎,将所藏之私簿暗毁矣。

  芗厈曰:彼诈而我诈之,强中更有强中手。书曰:“诪张为幻。”至此,令人不可测而可笑。盖人情欺愚而畏智,是故惧讼者,讼即随之。若烛其奸,又操其胜具,将不战而胜矣。

正梦

  凡人之寤也,至人无梦,愚人无梦。然孔子梦周公,非至人之梦征耶?惟愚人无梦,信然。吾家有一婶、一婢、一仆,皆曰:“睡则与死无异,何有梦耶?世之言梦者莫非妄也。”终身不信梦,此其神昏耳。盖梦者,人之神识为之。

  有幻梦者,如遇水火刀兵之厄,此五脏病情也;有噩梦者,如得富贵神仙之乐,此生平妄念也;有正梦者,如逢过去未来之事,虽隔数十年之久,莫不符合,此则有默契之灵也。

  昔者吾发王君未达时,梦胖大和尚执佛,招之登一高楼,飞檐重拱,金碧辉煌,四面窗棂洞启,一片空明。大河环绕,水云飘渺间,荡心旷目,诗兴勃然。正吟哦时,和尚曰:“曷不观此对乎?”举目果见长联,共一百七十二字,其词曰:“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尽虾激螺舟,梳裹就风鬟雾鬓,任𬞟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渡,九夏芙蓉,三春杨柳。”下联曰:“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叹滚滚英雄何在,昔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总朱帘画栋,卷不起暮雨朝云,即断碣残碑,都付与荒烟夕照。只赢得几杵疏锺,半江渔水,数行秋雁,一枕清霜。”反复吟诵,藻畅襟灵,不忍弃去。忽闻大声叱曰:“此大观楼古人名句,俗吏何知?在此窃视。著黄巾力士驱逐。”见金甲伟人执鞭而来,方惊皇失措,和尚护之曰:“此我父母官也,不得无礼。”豁然醒,联句未忘,因录与众共赏。皆曰:“世间无此长对,其仙境乎?”或曰:“明指滇南,阁下功名显达,将来临莅此方,必出入将相而后归隐,以应其语。”或曰:“大观楼稗乘有之,无此一对,将如曹雪芹之身入贾府,藉阁下补此联乎。故茫茫大士接引君也。”王曰:“唯,否,姑存以俟验可也。”

  未几,登贤书,屡赴礼鬫不第,大挑一等,分发滇南。至彼,果有大观接,其景其联一一与梦符。后孙弥勒令,终于任所,胖大和尚其弥勒佛之现相乎?此之谓正梦。或问曰:“此梦以人就联乎?以联就人乎?若使以人就联,则吾乡距滇五六千里之遥,生魂一夜往反万馀里,得毋遇风吹散乎?以联就人,联句雕于木,亦有神灵移之乎?”

  芗厈曰:此以人就联也。胖大和尚可证。所谓佛法无边,引道生魂,何虑风霜道近,此弥勒种因,而王君结果也。其然乎?

圆谎先生

  有封翁家居浙江之畔,贵而且富。生平爱打诳语,且好与人谈,率荒诞不经,闻者皆非笑之,翁不顾也。其子耻之,几谏不从,乃与知交密议,或曰:“太翁性喜纵谈,难以力阻,无已,请聘一善解嘲者为太翁伴,能反虚为实,则人无尤矣。”其子曰:“善,焉得此人,能周旋我父者,虽岁脩数百金勿吝。”说者曰:“重聘之下,岂无能人?”其言一出,即有淳于之流来应。翁与谈而乐之,目之曰圆谎先生。朝岁勿离左右。

  一日,翁偕先生徘徊江畔,邻翁来接谈笑,共问翁曰:“近日有新闻否?”翁曰:“有之,昨与先生游此,对江有人持数十斤铁斧斲树,脱落江中,浮而过,视之无柄。非异事乎?”邻翁曰:“无柄巨斧,奚能浮江?或戏具中木斧耳。”翁曰:“老夫亦诧,辨之实镔铁所为者。”群笑其谬。先生曰:“非谬也,我昨同观,缘斧头吃入树枝,树本折,连枝叶浮而过此。”邻翁无词以诘。或曰:“昨夜风甚大,真有偃禾拔木之势。”翁曰:“不仅此也,敝园有井,竟被风吹出墙外。”众皆大哗。先生曰:“毋哗,主人园中,墙不一类,有砖石筑者,有紫竹结者,有荆条编者,总而言之曰墙。此墙以竹为之,俗所谓篱笆墙者。上附生红白蔷薇花甚茂,循墙有眢井,昨为狂飙所逼,墙竟逾井内移,井反在外,翁晨起以为异,为我言之,我实亲见如是。”众亦无词而退。翁知先生之善圆谎也,更撰妄言,谓人曰:“我昨与先生闲坐小园,忽墙外飞一肥鸭来,烹已大熟,嗅之甚馨。我与先生共饱啖之,至今回昧甘美。”众皆大笑曰:“此睡梦中事耳。”先生曰:“否,否,实有之。小园墙东有一妇馋甚,家畜肥鸭,其夫命留为中秋宴客之物。偶出,妇窃而烹之。方欲食,夫归,见之怒,隔墙弃置。适我与翁在墙下接而食之,无甚异也。”众无言。翁笑曰:“可见吾言不谬。但食此鸭已周时矣,矢溺全无,何故?”先生曰:“此寿征也。”

  翁又游江畔,家犬随之。人曰:“太颇壮大,其神獒乎?”翁曰:“此犬能作祸,前日浮江过一家,窃其肉值千金。人追至我家索偿,老夫受累无已。”众曰:“太窃肉事有之,但千金则豕当百馀,犬虽大,能食万斤肉乎?”共非笑之。先生曰:“勿哂,翁未陈明,此犬所食者实人肉也。尚未及其半,乌得万斤?”众大哗曰:“更无此理。”先生曰:“请毕其词,此犬善浮水,昨过对岸某家,其人昔富今贫,曾以二千金纳五品衔,不意饿而毙在败屋中,无可闭关。其子外出募棺归,见此犬窃食父尸,忿甚,以小舟追至此。日犬已食其父之半体,向翁讹诈不已。计其父有二千金职在身,犬果食其半,非价值千金乎?”人乃无言。

  一日,翁督家僮饭一牛甚肥,先生顾之,啧啧称羡。翁正色曰:“此老夫家之宝万里牛也。方乘之游爪哇国而回,故需亲视。奴辈以大辽人参十斤饲之。”先生见无人诘问,诺而退。未几,翁抱恙已笃,其子侍之。翁忽自掴其口骂曰:“老悖,汝终身无实言,荒谬至此,死奚辞耶?”其子惶恐,请先生入解之。先生曰:“我非良医,无法处此。无已请翁乘食辽参之万里牛,遁入爪哇国中,或免此难。我亦附尾行矣。”不辞而去。

  芗厈曰:天下事竞有不能实言者,若言言诚实,亦成笑柄。昔有道学先生以诚敬自矢,每言行皆载籍。有友入其斋,先生不在,阅籍见有某夜与老妻敦伦一次语,友嫌其亵,以笔点之而去。先生归,查籍记事,见敦伦处俱加一点,不觉忿然曰:“何人敢与我妻行此事,亦登我籍中。其信然耶?其欺我耶?”遂贻笑千古,或曰:“然则如何而后可?”我对曰:“有如圆谎先生,事理通达,环转无穷,妄而不谬,可入言语一科。”

鬼孝子

  孝子滇人也,谈者忘其姓氏,平日为人负载营生,家仅老母,为巫而愚者也。凡为巫之道,先不惜小费,贿通大家婢仆,刺探隐事,及有事登场,假鬼神微露其意,则人皆畏惧,不惜重金求解。孝子之母蠢然一妇,不能为此,偶为人呼去,或被哂逐而回。日无进项,惟赖子肩度日矣。其子得钱供母,惟恐不甘旨,每饭必俚歌以侑食,俾其母欢乐而饱,方敢自食。有时得钱多,则为母备寒衣,己甚蓝褛不顾也。故母食贫处贱,而饱暖逸居。不幸其子忽患寒疾,不治而亡。母痛欲自裁者屡矣,皆为邻姥救免。

  一日思子嚎啕,午夜忽见其子痛哭投怀曰:“母毋畏,儿心故未常死也。儿本孽鬼,故生无福寿。今生以事母,故鬼神欢喜,得无罪。游行冥途,闻母悲声,求假来奉侍,且愿蠲儿来生福以福母亲。神皆许之,此后不患饥寒矣。”母曰:“虽汝一片诚心,其奈阴阳途隔,尚能以力求食乎?”孝子曰:“是不能,将藉母之力以营生。”母曰:“奈何?”孝子曰:“母故巫者也。昔巫而假,故见哂于人。今巫而真,当门庭如市矣。”母又曰:“奈何?”孝子曰:“儿请广布城乡曰某妇得神术,知过去未来事。能奉之者,消灾救难,且不勒索于人,随人布施,人有不愿者乎?”母曰:“我素拙于言,恐无益也。”孝子曰:“儿鬼也,母能见儿,他人无睹。有求教者,请以儿言告之。儿于过去事,一见其人,即悉未来事。能知一年休咎,已足动人听闻。母无虑焉。儿今去示梦于好事者,使之传布,母请高抬声价,坐享于家。”母曰诺。孝子乃隐。

  次日,十馀男妇以斗米眉豚,叩门而拜。母惶恐不自安,曰:“何为乎?”来者众皆稽首而告曰:“昨梦城隍神以姥已成神巫,凡小巫,帝命管束。尔等若不往奉事,刻即降祸,故不敢不来耳。求姥收录,而今而后,我等皆姥之徒矣。”母无以应,忽见其子冠金蟒玉侍侧,请母高坐,而诲之曰:“汝等既知感戴,此后惟吾言是听,当福汝。勿效某等不信神言,汝看今日必有报应。”众但见母言,未常睹孝子形状,佥唯叩首去。母谓孝子曰:“汝何来,何得此盛服?”孝子曰:“儿假诸本邑城隍神者。”母曰:“触犯正神,将无得罪乎?”孝子曰:“凡神皆忠孝之人为之,其神已归天曹,惟正月间一至人间查考善恶,不与凡人圂处。其平日守位者,皆儿辈耳。故可假用衣冠,神知之亦不责也。”

  是日,宦家有召巫者,即不信神言之某某,正表扬主家隐事。众方环观耸听,忽自掴其口,伏地诉曰:“神责我不应贿通某媪,生事诳言。著自击面一百。”两手自责,口告饶命。又曰:“小人就至神巫家请罪。”狂奔而去。主家大笑,诘媪,不敢隐,亦自服其辜。遂撤其供献,及应给之财帛,亦至母家投纳。母正默坐时,忽见狰狞鬼卒押一人,头脸红肿,至母前跪拜请罪。正皇惑间,又见某绅率家人妇女盛送礼物,且为某巫跪求忏悔。母殊不安,即见其子出曰:“公等请起,某巫自犯正神,无与公等事。但此辈帝命老妇统辖,不信者自取其祸。公等至诚,不但无祸,请看某月日,公子得捷报进士第几名矣。”后果如其言。是以奉神巫者举国若狂。祈福祷灾,踵门不绝。母若倦时,派其徒代应,亦无不验,有欲延请至家者,母高自位置,咸命其徒代之,有得则给与十之四五,较平日所进向多。故其徒感戴,尊奉不敢稍懈。母故丰衣足食,市田宅,役奴婢,居然大家。夜间无事,孝子率鬼党搬演杂剧,唱阴间善恶报应故事,胜于世剧。母顾而乐之,往往夜半不肯眠,孝子再三谆劝而后息。

  孝子家本盛族,以读书出仕者不乏人,因其子母业鄙,宗人不甚往来。今母如是之盛,且身分自居,并未一出,而入争奉之。故其等夷及卑幼辈皆来趋奉,亦有所觊觎耳。睹其景象光昌,竟分日问安侍膳。母于富贵者礼之,贫贱者济之,举族悦服。族长欲为择继,因立贤立爱,争执未定。孝子知之,谓其母曰:“儿奉母又十馀年矣。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今母年八旬,既寿且康,奈儿假满不得再留人间。盍先为母刨基业于地下,然后奉母西归,不亦乐乎?但冥间重者诰命,而先人亦无承祀。儿阴择得族弟诸生某,长厚而有福泽,可为父后。已密遣赴都谋功名,不日事备。请母于热闹场中归去,受冥途清福何如?”母喜曰:“善。”

  当是时,族长正在宗祠,会族老公议其事,忽有人报曰:“大官府来矣。”族长出迎,见一人四品衣冠,前后护从,俨然宪司气概,近前则族孙某也。昂然升堂,从者为燃烛炬焚香拜祖毕,揖族长而言曰:“我奉母命赴都报捐候铨,今得督理苏、安两省十府粮储道,兼辖卫备弁兵。引见后,奉命莅任。为父母加级,请得二品封典,请假上寿。此皆母自定计,恐预言之,族中倘起争端,未免有伤敦睦之道。故命先默为之,今我与嗣父母已名列帝廷,无可更改矣。敬请传齐族众,在列祖位前公立继约,诹吉率妻子往母家承祀。”族长唯唯。未几,老少咸集,见事已不可移,乃趋炎而附承之。公议是日唤优伶具盛席送某生入继。

  至日,母家已走启门庭,结彩棚十馀座,张各种洋灯,辉煌夺目。广招亲友,远近偕来,值提塘武弁赍送诰命亦至。地方官及绅耆不期而会者数百人。幸宅宇宽广,前知而有备,百馀筵咄嗟立办,故从容不迫,井井有条。内外演剧,百戏佥来。其执事自大门排入厅事,鼓吹若雷,内外传呼之声不绝。中堂设龙亭,内供诰授通奉大夫布政使司某暨夫人某氏诰轴一通。紫缎金书,煌煌天语。于是笙箫叠奏,小优吹《朝天乐》《步虚声》前引,太夫人衣蟒腰玉,仙鹤补服,霞披朝珠而出,婢仆抠衣,儒生鸣赞,九顿首拜。受毕,移位正坐。继子妇率孙儿女,朝服叩首侍立。然后官弁亲友、宗人百执事以次拜贺。邻里乡党之来观者潮涌,不得入,延颈引领,登屋而望,几至颠堕。幸孝子默护之,故无伤。母左顾右盼,锦绣在前,珠玉在后。不觉眩晕,命子妇支持宾客,登榻凭几,垂眸少息,见孝子以八座相迎,冥然而卒。

  论者曰:“孝莫大于尊亲,亦莫厚于众养。以担夫而致父母受二品封,使衿民备十方供,孝之至也。嗟乎!孝子何寥落于生前,而赫喧于身后耶?”芗厈曰:“此资格限之也。古者乡举里选,先德行后文章。若孝子者早应策名天府,位列公卿间矣。无奈问内才不识诗文之体,问外财亦无升斗之储,何所藉而奋发于今之世耶?惟阴曹无资格,任孝子金冠玉带以奉母,乃得大展其才华。呜呼!与其郁郁生,何如堂堂死耶?”

荆茅

  楚诸生荆茅,字贡苞,训蒙为业。在前明嘉靖间,是邑大旱,赤地数百里,人心惶惶。有司竭尽求雨之法不得,乃示召能致甘霖者酬百金。向无此例,所以市里喧传。荆知之,与其妻戏述云:“惜无法以致此金,亦名利两全之事也。”其妻曰:“是亦何难。子速为有司言能三日致雨。使之洁净坛坫,子衣冠坐,诵圣经,宜必得之。”荆曰:“天道难知,岂可戏有司取咎耶?”其妻曰:“子试为之,得雨则受酬,不得雨,不过讪笑,何罪之有?”荆从其言,昧昧晋谒。有司如其法使祷,未及二日,大雨滂沱,通邑霑足,上下欢腾。有司钦佩,于酬仪外加以币帛,鼓吹送之。

  未几,省垣需雨孔急,有司以荆生致雨事上达。大府檄召。荆恐,怼其妻曰:“我本无能,汝促我为戏,竟为宪召,何术以应?昔也德汝,今则怨汝矣。”妻曰:“子自无能,怨妾何为?妾之所知,非有异术,因厨悬咸鱼于今三载,凡二三日内雨至,先必落水。验之屡矣。子述告示之日,适咸鱼落水之时,故信之确。今亦不难,子持此鱼至省,悬于卧内。见大府时,以先贤董仲舒五龙祈雨之法,铺张陈设。若鱼干无水,总以坛不如式,器用不全,频使改作,以延时日。若一得鱼水,即登坛诵经,未有不获者。何怨之有?”荆无法,不能不用妇言。及赴省会,则鱼已汗淋。急谒大府,朝登坛而夕如注矣。得重酬回,喜出望外。

  此大府乃严相分宜门下者,知嘉靖帝好道,密告分宜以荆生进。特旨召见,荆乃携妻入都,帝问道原,荆进诚意正心之说曰:“至诚之道可以前知。诚者,明之根本也。修齐治平不外乎此。”帝曰:“粹然儒者之言,宜与方士辈异。”命为金马门待诏。嗣亦因求雨验,迁钦天监卿,日近御前。于是都下趋之者众,渐致富矣。

  忽大内九玺失其一,追求甚急,拟召荆推问。内监之盗用者惶惧,夤夜赍金帛叩门哀之。荆乃命以玺藏尚宝处壁间,以尘土掩之,我自有说。帝果召问,荆曰:“玺非人盗,乃某月日用时,为小竖误遗于尘土之中。现在本处东壁下。”帝使人求之,果获。赏赐无算,遂有荆仙之名。奉之者益狂,为御史海忠介之徒劾奏,略曰“荆茅者,本无学术。肆其狂妄,妖言惑众,罪不容诛”云云。帝曰:“方士中惟此人近儒道,专以诚明立说。卿非读书人耶,何不容儒士?”御史曰:“其诚明之说,正藉以行其诈也。乞皇上藏物于匣,当臣面召问之。果能指明确,方敢以至诚许之。否则请置奸邪于法,毋任蛊惑圣聪。”帝如言召荆于便殿,案陈宝椟,使推测之。荆惶悚伏地,叹曰:“荆茅今日死矣。”御座远,闻未亲切,曰:“是何言也?”适盗玺之监在侧,跪奏曰:“据所言椟中似是金猫。”帝笑谓御史曰:“卿意其诚明为诈,今竟何如?”开椟示之,果一金铸卧猫镇纸。御史无词可执,顿首谢罪而退。荆归,其妻曰:“子以一寒士位四品而富巨万,异数可屡邀耶?若不知足,祸必不远。”荆大悟,引疾致仕而去。

  芗厈曰:果有是耶,何其巧也?其为客之不得意而造言欤?谓实学不如虚巧易于见功,发寒士之忿懑,益增才士之欷歔,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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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客窗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