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耆旧续闻
卷十
卷终 

    东坡论柳子厚诗在渊明下、韦苏州上。退之豪放奇险则过之,而温丽精深则不及也。所贵于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类是也。若中边皆枯淡,亦何足道。譬如食蜜,中边皆甜。人食五味,知其甘苦者皆是,能分别其中边者,百无一也。周少隐云:诗人多喜效渊明体者,非不多,但使渊明愧其雄丽耳。韦苏州诗云:“霜露悴百草,时菊独研华。物性有如此,寒暑其奈何。掇英泛浊醪,日夕会田家。尽醉茅檐下,一生岂在多。”非惟语似,而意亦大似。故东坡论柳子厚诗晚年极似陶渊明,知诗病者也。诗之用事,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好奇务新,乃诗之病。子厚南迁诗有云:“秋气集南涧,独游亭午时。”深邃纡余,大率类此。故谓子厚诗在渊明下、苏州上。山谷书柳子厚诗数篇与王观后,欲知子厚如此学渊明,乃能近之耳。如白乐天自云效渊明数十篇,终不近也。

    沈存中云:“馆阁每夜轮校官一人直宿,如有故不宿,则虚其夜,谓之‘豁宿’。故事,豁宿不得过四,遇豁宿,历名下书‘腹肚不安,免宿’,故馆阁宿历,相传谓之‘害肚历’。”余为太学诸生,请假出宿,前廊置一簿,书云“感风”,则“害肚历”可对“感风簿”。

    余弱冠客会稽,游许氏园,见壁间有陆放翁所题词云:“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恨,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笔势飘逸,书于沈氏园,辛未三月题。放翁先室内琴瑟甚和,然不当母夫人意,因出之。夫妇之情,实不忍离。后适南班士石其家,有园馆之胜。务观一日至园中,去妇闻之,遣遗黄封酒果馔,通殷勤。公感其情,为赋此词。其妇见而和之,云“世情薄,人情恶”之句,惜不得其全阕。未几,怏怏而卒,闻者为之怆然。此园后更许氏。淳熙间,其壁犹存,好事者以竹木交护之,今不复有矣。公官南昌日,代还,有赠别词云:“雨断西山晚照明,悄无人、幽梦自惊。说道去多时也,到如今、真个是行。远山已是无心画,小楼空,斜掩绣屏。你更早收心呵,趁刘郎、双鬓未星。”又闲居三山日,方务德帅绍兴,携妓访之。公有词云:“三山山下闲居士,巾屦萧然,小醉闲眠,风引飞花落钓船。”二词并不载于集。南渡初,南班宗子寓居会稽为近属,士子最盛,园亭甲于浙东,一时坐客皆骚人墨客,陆子逸实预焉。士有得姬盼盼者,色艺殊绝,公每属意焉。一日宴客,偶睡,不预捧觞之列,陆因问之,士即呼至,其枕痕犹在脸,公为赋《瑞鹤仙》,有“脸霞红印枕”之句,一时盛传,逮今为雅唱。后盼盼亦归陆氏。二陆兄弟,俱有时名,子逸词胜,而诗不及其弟。

    秦埙以状元及第,李文肃公邴贺秦相:“一经教子,素钦丞相之贤;累月笞儿,敢起邻翁之羡。”秦甚喜。浮溪贺启:“三年而奉诏策,固南宫进士之所同;一举而首儒科,乃东阁郎君之未有。虽迫于与故,姑令王勃以居前;而结此眷知,行见鲁公之拜后。”或以为讥刺,用是得谤。文肃贺除太师启云:“推赤心于腹中,君既同于光武;有大勋于天下,相自比于姬公。”秦以为讥己,答启云:“君既同于光武,仰归美报上之诚;相自比于姬公,其敢犯贪天之戒。”文肃得之,不能不恐,然亦终不加害也。

    徐子渊贺谢相深甫二子登科启云:“三槐正位,人瞻衮绣之荣;双桂联芳,天发阶庭之秀。出则告辰猷于虎拜稽首之际,入则训义方于鲤趋过庭之时。沧海珠胎,发为朝采;蓝田玉种,积有夜光。”又云:“虽官爵乃公家之自有,而世科岂人力之能为。”谢以为讥己,亦不乐之。

    本朝状元多同岁,但数问术者无从晓之尔。徐奭、梁固,皆生于乙酉;王曾、张师德,皆生于戊寅;吕溱、杨寘,皆生于甲寅;贾黯、郑獬,皆生于壬戌;彭汝砺、许安世,皆生于辛巳;陈尧佐、王整,皆生于庚午。

    翰林王公洙,修撰钱公延年,俱以丁酉八月丑时生。王十九日,钱二十。钱以嘉祐二年六月卒,时王公已病。或谓王公起于寒素,早岁蹇剥,庶可以免灾。然钱虽少年荣进,晚节迁延,长短比折,祸福实均。王公竟不起。王端明素、卢太尉政,俱以丁未八月二十四日辰时生,而王出于贵胄,卢起于军伍;王卒于边藩,卢薨于殿帅,事皆备同,亦可怪也。但卢之寿考有过于王,得非以少年微贱耶?《青箱记》

    刘贡父、王介甫同为考试官,因忿争,介甫恶语侵攽,攽不与较,遂皆赎金。中丞吕公着意不乐攽,以为议罪太轻,遂夺主判。攽谢表曰:“彍弩射市,薄命难逃;飘瓦在前,忮心不校。”又曰:“在矢人之术,惟恐不伤;而田主之牛,夺之己甚。”然《左传》“蹊人之田,而夺之牛”,本无“主”字。又《孟子》“惟恐不伤”是全句,“已甚”字外来。盍云“在伤人之矢,惟恐不深;而蹊田之牛,夺之已甚”,方停匀。贡父工于四六者,岂不知?盖出于一时之愤气,不暇精思尔。熙宁初,长扶侍郎以二府初成,以诗贺王介甫,公和曰:“功谢萧规惭汉第,恩从隗始说燕台。”陆农师曰:“萧规曹随,高帝论功,萧何第一。而请从隗始,初无‘恩’字。”公笑曰:“韩退之《斗鸡联句》‘感恩隗始’,若无据,岂当对‘功’字?”观此,则二公之文章,优劣可知矣。

    唐刘邺,特赐进士第,韦岫贺之曰:“三十浮名,每年皆有;九重知己,旷代所无。”

    进士褚载投贽于苏威侍郎,有数字犯讳,谢启曰:“曹兴之图画虽精,终惭误点;殷浩之兢持太过,竟达空函。”

    《国史补》云:“元和之后,文章学奇于韩愈,学涩于樊宗师;歌行则学矫激于孟郊,学浅于白居易,学淫靡于元稹,俱名‘元和体’。大抵天宝之风尚党,大历之风尚浮,贞元之风尚荡,元和之风尚怪也。”

    鲁直书王元之《竹楼记》后:“或传云王荆公称《竹楼记》胜欧阳公《醉翁亭记》,或曰此非荆公之言也,某谓出此言未失荆公评文章当先体制而后论文之工拙。盖尝观子瞻《醉白堂记》,戏曰:‘文词虽极工,然不是《醉白堂记》,乃是韩白优劣论耳。’以此考之,优《竹楼》而劣《醉翁记》,是荆公言无疑也。”

    东坡云:“永叔作《醉翁亭记》,其辞玩易,盖戏云耳,又不自以为奇特也。而妄庸者乃作永叔语,云‘平生为此文最得意’,又云‘吾不能为退之《画记》,退之亦不能为吾《醉翁亭记》’。”此又大妄也。陈后山云:“退之作记,记其事尔;今之记,乃论也。”少游谓《醉翁亭记》亦用赋体。余谓文忠公此记之作,语意新奇,一时脍炙人口,莫不传诵,盖用杜牧《阿房赋》体,游戏于文者也。但以记号醉翁之故耳。富文忠公尝寄公诗云:“滁州太守文章公,谪官来此称醉翁。醉翁醉道不醉酒,陶然岂有迁客容。公年四十号翁早,有德亦与耆年同。”又云:“意古直出茫昧始,气豪一吐阊阖风。”盖谓公寓意于此,故以为“出茫昧始”,前此未有此作也。不然,公岂不知记体?即观二公之论,则优《竹楼》而劣《醉翁亭记》,必非荆公之言也。

    刘昌言,太宗时为起居郎,善捭阖以迎主意。未几,以谏议知密院。一旦,上眷忽解,曰:“刘某奏对,皆操南音,朕理会一字不得。”虽是君臣隆替有限,亦是捭阖之术穷矣。

    王嗣宗,太祖时以魁甲登第,多历外郡,晚方入朝。真宗时为副枢,以老辞位,真宗遽止之。嗣宗曰:“臣力不任矣,但恨天眼迟开二十年。”

    蔡忠怀公持正为某州司理日,韩康公宣抚陕右河东,道出其境,太守具宴,委蔡撰乐语口号,一联云:“文价早归唐吏部,将坛今拜汉淮阴。”康公极喜,请相见。观其人物高爽,议论不凡,谓群将曰:“蔡司理非池中物。”因相与荐之改秩,已而荐与弟持国。时持国知开封府,初置八厢,乃辟为都厢。暇日相见,颇加礼接,后已举为府曹。持国既入翰苑,刘庠尹京,赴上幕府阶墀,持正独否,刘大怒,奏闻得旨勒勘,持正不答,乞移棘寺,乃供状云:“京朝官著令无阶墀,盖太宗、真宗为牧时讲此礼。今辇毂之下,人臣为牧,虽故事不可用,而开封府尚仍旧例,未当。”大理卿求对,特袖蔡所供呈奏。裕陵喜曰:“蔡确知典故,何得作幕府?可除馆职。”到馆,后进《百官图》,识者云:“此生看看待作宰相。”久之果然。故元祐新州之贬,程颢有忧色,盖忧其已甚也。

    熙宁六年,有司言:“日当食四月朔。”上为彻膳避殿。一夕微雨,明日不见日食。是日,有皇子之庆,百官入贺。蔡持正为枢副,献诗前四句:“昨日薰风入舜韶,君王未御正衙朝。阳辉已得前星助,阴沴潜随夜雨消。”其叙四月一日避殿,皇子庆诞,云阴,不见日食,四句尽之,当时无能过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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