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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琢古妻

  友人朱青谷述一事:有林甲者,素有心疾,心之所向,魂辄随之。

  一日,仰视飞雁,见其翱翔自得,心羡之。入宣而病,忽觉魂游舍外,旋有一人导之去。见一王长颈鸟噱,旁立者皆肖其形。王谓甲曰:“闻有狮天之志。凌云之想,宁欲羽化乎?”因命一人持羽衣衣之。甲方逊让,自视其身则已雁矣。遂与群雁俱翔,海碧天青,唯其所向,写彭蠡之姻沙,宿潇湘之芦苇。忽有持弓挟弹、追而弋之者,群雁皆善避,唯甲不习,遂中左翅,嗷然而坠。

  昏痛之际,倏已魂返,呻吟床褥,跃然而起。问诸家人,言已死半日,唯气尚未绝耳。犹记弋者为族子某,急使人告其故,则主人之雁,已为其不呜而烹之矣。

  又一日,临渊羡鱼,既归而魂离,遂往浴于渊。有一鱼头人引之至一处,宫殿皆水晶所构。其中人语曰:“子非鱼,何以知鱼之乐今当使尔为鱼也。”甲已惩羽族之苦,不欲更为异物,急辞不愿。忽一人持一衣覆之,投之深池,觉五官百骸都非其故,悟己身已鱼服矣。游泳清湾,依跃浅渚,侣虾蟹而戏萍藻,乘风雨而驾波涛,颇谓潜鳞差胜飞翼。然苦饥无食,唯淰水吞沙耳。间遇岸上垂纶,纶端之物芳香可味,熟视猛省,知其饵也,即掉尾不顾。后馋甚垂涎,聊一吞之,则钩挂其腮,已上七尺竿头矣。

  视垂钓者,乃邻人之仆,因大呼:“舍我我乃林某也。”仆略不顾,欣然有喜色,脱其钩,以杨柳贯之。复大呼“勿贯”,即又不闻,提之以归。遇邻人于门,遂呼“公速救我”。邻人殊不识,但曰:“尚鲜尚鲜,速剖而烹之,可用佐饮膳。”甲窘甚,大骂曰:“我与尔比邻有年,今不相救,反烹我乎何凶残若此!”亦无应者。乃取以畀其妻。甲又连呼曰:“我也!奈何烹我!”其妻即又不答,乃携之庖厨。百端呼号,皆不省。既被刃,大叫一声,乃从床上惊觉耳。视诸邻人,鱼固俨然在釜也,云:“向见鱼口唼唼不已,实不闻声。”

  甲因自思,一心之动,便已易形,致受弓刀汤火之苦,以后遇物,绝不敢生歆羡想。然而化龟化鹤化牛化犬,仍不一而止,盖用心既滑,略动则应之,不必羡也。而所化无不被祸者,被祸乃得返。唯无知之物,虽羡之亦不能化。家人知其如此,每见其淹淹欲绝,亦殊不经童。因是或数日,或数月,似死非死,而卒亦不死。

  其友人章琢古妻陶氏,丽色也。以病死,经日忽活,亲爱有加,而验其性情嗜好。声音举动,绝不类向时。闺阁中多作友朋契阔语,而床笫之情或寡。章每谓重订三生,便成隔世也。妻亦言不自知其故,并不记有向时情事者。时或束带加冠,作男子容状,见宾客常不避,或见他姓女流,反避焉。章颇患之。

  一日,甲之弟乙来访章。妻见乙,急前抱持痛哭,呼:“吾弟无恙?”乙甚骇。而章甚怒,意其病狂也,牵而闭之室中。妻仍呼不止。乙恐犯嫌,即辞去。妻恸哭至暮。章素怜之,寻常不敢忤其色,至是怒其辱已,切责之,声色俱厉。妻略不悔,亦不辩,唯求死不已。章无如何也,反以温言慰之。妻曰:“我死志已决。欲我不死,须共如林氏,乃可。”诘其故,仍不肯言。章不得已,从之。既至林氏室,妻忽僵仆于地,气已绝矣。章惊悼而呼,观者环集,共相嗟讶。章既不知其妻暴死为何故,众又不知暴死之人为何人,莫不以为奇绝矣。

  忽一人自内鼓掌而出,曰:“吾友欺人太甚!乃使友人荐枕耶?”视之,乃甲也。章亟叩其说,甲笑曰:“君妻久死,其复活者,乃我也。我向尝见君妻,心惊其艳。一日昼寝,略忆之,则魂已离壳,直至君家。见其尸在地,遂凭之而起,至为君帐中人数月,亦宿缘也。向所以不自言者,惧相对怀惭衾影,且惑吾友耳。今乃得免是役矣。”言讫大笑,章亦失笑。时甲死已数月,至是复苏云。

  章闻其向有是疾,信其言之不谬也,舁妻而归。是夜妻乃见于梦曰:“妾死之后,不知竟有替人。虽身有生死之分,而人无新故之别。妾亦克领其情,故久不欲泄。今行与郎长别矣!”恸哭而去。

  身没数月之后,始赋永诀,亦可异也。甲疾自是亦顿愈,以他疾终。

青巾儒士

  昔乡人某生,以名士自负。白谓能读万卷书,而最小服艾千于,至焚毁其遗集,唾骂不已。他人置之案头,见之亦必掷之地、投之火。每为人言:“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脱千于遇我,当奴仆命之,犹惧其无能为役。”

  一日,有青巾儒士来访,谈论古今文献,辩若悬河。生舌战屡屈。最后及艾千子,生作色曰:“此仆平生所最恶,奈何齿之?”儒士曰:“古今才人如海,支派不同,安能尽投吾所好但随其性之所近、才之所逮,以为宗尚耳。安见溯江者必废河,渡淮者必轻汉哉!千子即不足学,置之可耳。灭裂诟詈,毋乃不广?”生复攻击不已。

  时案上有《春秋》一部,儒士因指而问曰:“子之学赡矣。《春秋》见于经传者一百二十四国,能枚举以相示否?”生茫然,转叩儒士,儒士因历数如指诸掌。生亟称其博,儒士笑曰:“此特艾公之馀事,君已不能。由此观之,古人亦末可轻也。”即拂衣而出,欻然不见。

  生且惭且惊,遂得狂疾,七窍流血死。

阿惜阿怜

  萧生者,词人也,僦居金陵。有拉胡媚娘,甚丽,与生素好。生为赋《媚娘曲》,有

   “南国佳人娇于玉,摆乱风前腰一束。

    娥眉轻点黛螺新,照得秦淮春水绿。”

   “小楼西角断云飞,豆蔻春香犹在衣。

    东风乍起庭莺唤,杨花一曲送郎归。”

  云云。

  一日,有少年造访,飘巾丽服,丰采翩然。自言胡姓,盛称生此诗之佳。坐谈久之,颇相契洽。少年谓生曰:“君独处无绪,敝庐伊迩,屈往住几时,早晚促膝,更为深幸。”生慨然从之。既至,房宇不甚高敞,而缭曲精雅,颇称幽居:有一园,屋数十楹,不施丹垩;而花木之盛,几与平泉金谷埒。处生其中,设供具甚备。少年日至生所,剧谈酣酌,风雅横生。亦能诗,诗多俊语,生由是益爱之。

  一日,有小婢诣生,出片纸书曰:“愿录《胡媚娘曲》一读。”

  字画端丽。生问此何人书,婢笑曰:“主人之妹阿惜也。年十七,爱诗词。朝来主人探亲城南,故命至此。”生喜极,取碧笺亟书以进。且附一律云:

   “落拓单衫客,羁栖小玉家。

    遥情牵旅梦,旧句感春华。

    忽听能言鸟,来传解语花。

    愿调湘水瑟,弹和洞庭霞。”

  付婢持以去。颇为萦念,延颈至暮,音耗不至。

  次日,午窗独坐,遥闻窗外低吟,潜步出听。见绯桃花下,一女郎背花而立,手折花枝而嗅之,且嗅且咛,闻末二语云:

   “莫夸颜色好,能伴阮郎无?”

  生戏谓曰:“谁家玉人在此羞花乞以手中一枝见赠,看他能伴阮郎否?”女郎回身,斜睇微笑,即以花掷之,低鬟转避。生索狂荡,径前持其衣,曰:“阮郎非桃花可伴,伴阮郎者,乃卿也。”遂曳以行,女虽拒之,而步已姗姗移矣。询之,即是阿惜,遂成眷属。

  由是得闲即至,绸缪婉娈,恩情日新。偶语及媚娘之事,生问:“卿兄妹何以知之?”惜曰:“媚娘乃吾从女兄。比来音问虽绝,彼处举动,未尝不知。”生因笑曰:“媚娘非媚,惜娘真有媚珠耳,”惜不觉愠见曰:“何相讥也?”从而谢之,犹未解。少年忽至,见之,怒曰:“相待不薄,何乱吾妹?”生惭伏不敢言,少年亟呼:“将吾拄杖来!”惜前批其颊,曰:“但许尔卧榻上抱阿郎睡耶?”少年笑,因谓生曰:“戏耳戏耳吾妹怜婿太甚,便以妹归君。”

  于是开正室,进丽服,焚香蓺烛,设五色氍毹,令行交拜之礼。美婢成行,诸姑毕至。开筵列宴,酒肴络绎,琴瑟铿锵。引至洞房,椒兰四壁,锦帷绣幞。衾枕既具,旧事新翻,愈觉欢洽。

  生谓惜曰:“今日之事,可谓转败为功。但卿“抱郎”一语,使令兄前倨后恭,此何故也?”惜笑而不答。生愈疑,诘之再四。惜曰:“今辛托丝箩,当不复以异类见摈。妾兄妹皆狐也,婢及诸姑亦皆狐也。兄亦能为女,我亦能为男。有李郎者,兄曾夫之,今已溘逝。妾所言,触其旧事耳。”生以情亲,竟不惧,乃更戏之曰:“卿试为男。”惜曰:“是何难但以被覆我,我呼乃启之。”如其言,果作翩翩娈童也,施双角髻,衣绿罗衫,浅绛吴绫裤,美如冠玉,楚楚动人。生抚之曰:“古所称奉馀桃、泣前鱼者,殆不子过。”惜曰:“是何足道!但犬子辈所为,每不屑耳。彼既具男子之形,复享妇人之奉,阴阳淆乱,雌雄倒置,莫此为甚。妾之以女见,不以男见者,诚羞耻而贱恶之也。欲以信君,姑为此态,固已辱矣。愿还本形。”生然之,覆被如前,复成阿惜。

  翼日晨起,少年来揖,曰:“夜来吾妹漏言,惟君盛德,勿弃为感!”生指物矢心焉,且附惜耳曰:“尔能教若兄作女耶?”惜因谓少年。少年笑而颔之,趋入帐中。须臾而出,花颜雪鬓,浅黛低颦,立于惜旁,莹然双璧。生因浼阿惜媒之,并妻焉,比于历戴。字之曰阿怜,因惜名也。闺门之内,颇称柔淑。

  生每偕两女出游,临雨花,渡桃叶,见者羡慕之,以为神仙携偶,下瞰尘寰也。有道士见之,引生私问曰:“君拥此,宁不惧乎?”生色变,问其故,道士曰:“君妖气贼神,不治将死。”生固疑二女或害己,乃以实告。道士书一符与之,令持归,系于私处,交接之际,乃能胜之,则妖气可除而元气可复。言罢,飘然竟去。

  生信之,夜将寝,悬符于两股之间。二女已知,故诘之,不以告。惜怨怒曰:“久同枕席,何太无情,而使妖道窜入闺中乎?”阿怜笑曰:“妹勿怒,当擒此野猪,迟则无及矣。”亟令生解符。符已不可解。令卧而烛之,则豕鬃蠕动着胯下,将啖其势矣。生大恐,乃亟呼“二卿救我”。阿惜口:“郎君负心,合受此祸。然我辈芳洁,安肯作乌将军妇哉?”阿怜已袖刀,即胯下割之。生楚极昏寐,有倾而苏,见道士反缚于庭柱,二女指以问生曰:“是此物教尔否?”生方怨道士卖己,起而挞之。道士低头不语。二女曰:“此野猪魅也潜以隐身符授郎君,欲作郎君胯下物犯吾姐妹,而饮其元精,淫狠极矣!当令复其形而宰割之,为郎君取酒。”道士哀求,二女以水浇其首,倏已化为一豕矣。命婢杀而烹之,味殊甘腴。

  生饮酒既醉,求二女与寝。二女曰:“郎体己为豕气所中,妾等义不可再辱,请从此辞矣。彼媚娘者,为淫媚过多,为神所怒,责令受生女体,堕入烟花,不复能自变化,竟失本来面目。此吾前车矣!”生闻言惨然,深自悔恨,并问此后能见否。二女凝思久之,曰:“三十年后,相见于少室山下,所以报伉丽之情也。”言罢洒泣,举家望空而去。

  生坐至天明,视所居,乃牛首山也。松柏荫翳,人迹杳然。

  向所熟游,故能识之。旋造媚娘述其事,媚娘亦罔然,不复记忆。

荷袈裟

  从曾伯祖讳瞻,言其前身,邻村寺僧也。僧素持念,有修行。

  公父讳子惠,长者也,而家颇裕。僧甚慕之,尝语人曰:“吾敲木鱼、宣贝叶以种善果,惟愿来生为公嗣子足矣。”一日,余族有人遇僧于里门,问何之,答曰:“子惠公家去。”已而公生。族人偶过公家,问:“僧至何事?”皆曰:“僧未尝来也。适举一子耳。”族人甚讶,亦不言,即造寺访僧,已捏盘矣。问僧气绝之时,即己见僧之时,亦即公降生之时也。盖公即僧转世也。僧之志愿于是乎遂。

  公浑厚有德,蔼然可亲。孩提孺子,莫不依之,相与戏笑狎呢也。席厚履丰,康宁安乐,年八十馀而卒。平生宽衣缓带,双履拖沓,不甚修边幅,人谓之“荷般裟”云。

  又,新城僧𫄧与涂翁相善。一日,翁坐堂上,僧忽至,径入其妇室。翁怪之,就问,则无见也。时妇方产儿,惟一足未下。急使人觇于僧寺,僧已死矣,唯一足尚屈,引而伸之,而儿之一足遽下。遂名世𫄧,存故名也。长举进士。--与公事甚类。

  又,余阅古人说部所记前身事,僧居十之七八。是知轮回因果说本释氏,故其验为特多。而叔子金环,大华念珠,其偶然者矣。

紫衣吏

  吾乡某翁,贾人也,饶于财而性吝,学者轻之。翁慨然叹曰:“所以不齿于诸君子者,不学故也。我老大,良已矣。我能教子,安见铜臭者之不书香乎”

  其子方七岁,性奇鲁。援师教之,礼隆意盛。师感其厚,训牖百端。十年不能卒一册,虽寻常字义,莫能解也。师不得意,辞去。复请他师,亦未就。

  不得已,哲自督之,不住少懈。每夜三更,自携粥及果饵,往助技勤。至则书声琅琅,或对书默视,翁窃幸无师而其勤如此,虽愚可教也。后颇闻人言,其于实欺父,每夜假寐,闻父至则觉,父去则仍隐几耳。翁初不信,细察其故,盏缘住宅与书舍稍隔,未至数十步,有石当道置未安,翁经其上,辄占沓作声,子乃闻而觉之也。其夜密从他道行,掣棒伺窗外,子果昏睡几上。翁气塞,谓“不肖如此,留之且辱己”,痛决之。夜探无救者,其子竟毙于杖下。翁返内,亦不告其妻。

  经两日,将使埋之,忽其子趋入内,叩首翁前自陈:“架上万卷书已尽读,大人何责之深也?”翁惊其复苏,叱曰:“尔不死,犹敢妄言!”取数册试之,背诵如流,不失一字,皆平生未尝诵及者。翁喜极,复令出与诸儒试,则皆莫能难,反难诸儒。并角文,文亦莫能及。于是皆惭伏流汗,匍匐称弟子。群知其天授,非人力也。向时轻翁者,皆愿纳交焉。

  翁详叩其由,子对曰:“是日杖死后,便有二神来相引。至一处,室宇如宫阙,中座一神如王者,指儿谓紫衣吏曰:“是为某翁子,其父教子颇笃,惜是子太愚,宜为易其心。”史乃剖儿心出之,别以一心置儿胸,仍引还。故儿得复见天地,书亦无所不记也。”

  后举进士,登仕籍,天下仰之。盏吾乡先辈之擅名于世者。

  以传闻异辞,不能确定其为谁。

胭脂娘

  王氏为云林巨族,家畜名书古画,累世宝之:美人一辐,化工笔也,--妖姬数人,倚阑扑蝶,--挂于斋壁。王氏子韶,年十六,盖风韵之士,而骛于情。每注画神移,向壁痴语,殆有叫活真真之想,乃题二绝于橙首云:

   “何处花间扑螺姝,芳姿宁许画工摹。

    桃源女伴寻夫婿,走入滕王尺五团。”

   “立望姗姗来未来,云踪留滞楚阳台。

    东风谁道能轻薄,罗縤衣裳吹不开。”

  题罢,书款曰:“二八王郎题赠美人”。诸姊妹一粲。父见之而晒,取藏之,韶不敢问。

  父死。家稍落。韶舌耕于他姓。有族子无赖,尽窃其家书画卖之。美人图卷,亦未知流落谁手。韶嗒然懊恨,如丧拱壁。

  他日客洪都,馆于许氏西斋。其东紊,主人之所偃息也,通于内室,客不得入。

  一夕月明,松下若有红裳素蓵、倚而招之者。就视之,一十七八丽女也。与至西斋,低鬟无语,而情意殊厚。数叩其名,始答曰“胭脂娘”。质末明,别去。韶意许氏姬妾帷薄不戒者。次夜又偕两女来,皆靓妆丽服,妖娆非常,--一曰绛花,一曰云碧,--缱绻而去。次夜绛花复送粉怜至,亦丰韵天然。前后共四人,承值无虚夕。相见之际,恍若熟识,终不记会遇何所。意四姬曾或共游,相见于柳堤花径间,未可知也。一夕以问胭脂娘,胭脂娘曰:“郎向者赠妾等珠玉,何乃忘之?”韶懵然不省,亦弗深究。久之,四姬情益密。韶期以昼见,则皆不可,曰:“无使射工伺影也。”韶信之。后微以叩之旁人,则未闻主人曾有所谓四姬者。心颇疑而不敢问。

  一夜,四姬并至,皆锁眉敛态,有愁怨之容,韶怪之。曰:“与郎缘分尽此矣!”韶惊问其故,不肯言,因泣下,韶亦泣。四姬曰:“妾等各有新诗,愿酬佳什。”云碧诗曰:

   “恨杀画眉人,将侬作年少。

    凝妆晓夜新,不向青荷照。”

  粉怜诗曰:

   “素靥低含笑,弓鞋左右看。

    碧霞裙上蝶,犹自避齐纨。”

  胭脂娘诗曰:

   “晓起伪红栏,口香花上唾。

    迟回不启唇,怕弄樱桃破。”

  绛花曰:“阿姊辈愁思艳语,诗虽佳,失酬和之意矣。妾当补之。”诗云:

   “共得萧郎顾,崔徽写照真。

    明晨尊酒畔,凄断卷中人。”

  韶曰:“诸卿妙才,团香镂雪,今夕始露。鄙人方寸已乱,不能属和矣。但末识此后犹得相见否?”四姬曰:“在相见不相见之间。”韶不解其语,问之,仍不肯言,遂洒泪诀去。

  次日,主人谓韶曰:“君居此久矣,未尝一至吾东斋。”遂置酒其中,邀韶饮。韶入东斋,举头周览。忽见向所题诗美人图,悬于斋中之西壁。而卷中人俨然所遇四姬也,脸晕消红,眼波送碧,犹是夜来带笑含颦之态,--呼之欲出也。韶始而惊,继而悟,久之凄然泪落,累累然和于酒樽中。主人怪之,韶秘不敢言,但言:“此画吾家旧物,其上小诗,盖韶作也。抚今追昔,是以悲耳。”主人亦豪士,毅然还之。

  韶拜谢,持之归,供之于衾帷之侧,将之以神明之敬,而祷之以夫妇之私。花月之朝,风雨之夕,饮食未尝不祝,梦寐未尝不怀,而楚楚相对,卒亦无有心痛而从者。韶自是感疾,咏青莲诗曰:“相见不相亲,不如不相见。”遂大恸而卒,时年二十一岁。命以美人图殉葬焉。

衣工

  彭君坦斋翔履述一事,余恍然曰:数之定也,岂不巧哉!

  杭州吴山,俗呼城隍山。上有八卦石,倚城瞰江,风涛千里。凤皇、秦望而外,此其大观也。初,坦斋从其尊人南昌相国衡文两浙时,画舫青骢,探奇剔胜,而独未尝一至所谓八卦石者。

  丙午归自京师,将赴豫章秋闱,取道于杭。阻舟西湖坝,逆旅孤闷。薄暮兴发,径携一仆,求八卦石而登焉。烟景苍茫,方图纵日,忽见深树中隐隐有人。使仆迹之,则一人解带系树,为投缳之计,亟救出之。问其所苦,其人自诉:“本姑苏人,向业衣工。有中表某谓之曰:“于工贱而利微,非长策。倘倾子囊橐,得金若干,与子居货馀杭,当获数倍利。”吾甘其言而从之,遂为所绐,金尽攫去。质衣而食,且尽矣。入云栖寺求祝髪,寺僧不许。计无所出,独来此山。见波涛澎湃、山林杳冥,益增悲涕。箐莽之际,适有带荔衣萝、出而揶揄者,不觉入其彀中。非仁人引手,已尝夜台滋味矣。然涸鱼炉蚁,苟延何为早离水火坑,末为非计也!”坦斋恻然,予之金而劝之归。其人再拜而去。

  夫坦斋文洒豪华,虽耽情游览,必朋簪客履,照耀山谷间,非一人一仆徙倚空山者。况素不治其屐齿之地,乃于夕阳暮蔼中仓卒领取哉坦斋之游,为衣工来也,数之巧者也。虽未竟其趣,山灵喜焉。

绿云

  福山刘生,假馆乡僻,为童子句读师。盛夏晚凉,散步门外。暮霞层叠,残照满山,眺望间忘其远近。旋有柳车飞至,车中人搴箔语曰:“油壁苦迟,劳君久伫。”视之,十七八好女子也,言词泠泠,如娇簧韵笛。刘愕然半晌,答之曰:“某实不候卿,得毋误否?”女子颜赦,微愠曰:“甫读数行讲章,坐破毡,作牧牛儿,两目乃遽无珠耶?”言已,趣车疾去。暮色苍茫,顷刻不见,刘深怪之。

  夜渐黑,逡巡而返,顿迷前路。方疑虑间,有数人囊灯而至,相谓曰:“寻着先生矣!”刘意馆人迎己,漫从之。导行乱山中。入一巨宅,讶非故址,欲问之。一人前启曰:“主君候堂下矣。”一老妇立灯光中,绿纱韬髻,短髪星星。见刘,熟视曰:“婶子眼故慧,果不误也。”既就坐,从容曰:“向别尊府时,君犹总角,不意岐嶷若此。堂上人俱无恙耶?”刘故朴纳,且末审是何世旧,踌躇不知所对,唯唯谦谢而已。

  次日辞归,老妇敛容曰:“弱雏失教,欲以西席相屈,幸毋谓棒栗不修,弃其孤婺,实惟盛德!”刘以旧馆为辞,老妇强之,遂留焉。

  越日,洁治馆舍,缥缃满室,文具精良。老妇引二女出拜。

  长绿云,翠衿碧衫,丰态憨韵,目刘而笑。刘谛视之,即车中人也,心愈蓄疑,然不敢问。次素云,甫垂髫,眉目明秀,衣裳如雪。二女天颖并绝,书一过即了了。刘初授以兔园之学,辄置不一览。喜诵佛经,不假师授,虽格磔钩辀,而梵音清越。间摘奇字叩刘,刘莫能答。刘姿质奇鲁,爱读制科文字,竟日夜咿唔不绝,二女每窃笑之。刘虽惭怒,无如何也。侍女窅儿,亦令佐读,聪悟稍逊二女,而苗条婉媚,便捷可怜;性好嬉戏,柳堤花圃,乘间窃游。刘禁之,不可,以告老妇。老妇曰:“是婢天性固然,姑听之。”

  一日,有陈家姨来,称曰阿锦,华妆袨服,类金屋娇。二女令谒刘,将使授业。叩问家世,刘具告之。阿锦艴然,谓二女曰:“是吾仇也。老母左臂箭瘢犹在,今既相值,庸勿报乎?”怀庭下石将投之。二女喻之曰:“怨毒虽甚,不在后嗣。”力劝而止。刘骇然,强谢之,始恨恨去。

  又数日,索云从刘受书,背诵如流。刘戏拍其背,遂喑哑。绿云泣曰:“中其要害矣!”驰告老妇。老妇至,亦泣曰:“是儿夙根太慧,宜获此报。非得菩萨杨枝露饮之,不能瘳也。”刘惶恐,因求去。老妇亦不复坚留,命绿云脱金约指付刘曰:“此君家故物,今特归赵。”临行,酌杯酒告曰:“太夫人之惠,末之敢忘。弱息又辱门墙,藉君牖迪。此酒所以报也!”刘立饮之:觉胸中如涤刮,下气大泄,神悟顿开,喉舌亦便利,无复期艾之苦。老妇命窅儿护车,进刘还家,须臾而至。

  家人方觅刘。既见,皆欣忭。刘具述前事,井出约指观之、刘母识之,曰:“异哉昔尔父蓄二鹦鹉,一母一雏。母白色,雏绿色,并能言。一日悲鸣求去,余怜而放之,系以金戒环,而约之曰:“他日倘相见,以此为信。”即此物也。”急视窅儿,已化为燕子,呢喃而去,门外之车亦杳。复论阿锦之事,盖刘父尝射雉于郊,中其左翼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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