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政札子(与范祖禹同上)
作者:苏轼 北宋
本作品收录于《东坡全集‎

    臣等伏以天下不幸,大行太皇太后登遐,陛下号慕哀毁,孝性天至,在廷闻者,无不摧陨。今将总揽庶政,延见群臣,四方之民,倾耳而听,拭目而视。此乃宋室隆替之本,社稷安危之基,天下治乱之端,生民休戚之始,君子小人消长进退之际,天命人心去就离合之时也。呜呼,可不慎哉!可不慎哉!

    臣等久备讲读,职在论思,首当献言以助万一。陛下宜先诚意正心,推广圣孝,发为德音,行为仁政,以尉答天下生民之望。此在陛下加意而已,非有所难也。愿陛下循其本而行之,则其末可以无难。昔周公以成王幼弱,故位冢宰,治天下七年,制礼作乐,以致太平,其功德至隆。周公既没,成王追念周公之勋劳,赐鲁以天子礼乐,使世世祀周公,以为非此不足以称周公之德也。成王所以报周公如此,故天下莫不归心。汉大将军霍光尊立宣帝,霍光既没,宣帝亦葬以天子之礼。帝始亲政事,又思报大将军功德。夫周公、霍光,皆人臣也,有非常之功。故成王、宣帝皆报以非常之礼,而况太皇太后,英宗之配,神宗之母,陛下之祖母,有大功于宗庙社稷,有大德于亿兆人民,于陛下之恩,与天地无极,岂人臣之比哉!然则今陛下所宜先者,莫如报太皇太后之德也。

    自仁宗以来,三后临朝,皆有大功。章献明肃之于仁宗,慈圣光献之于英宗,鞠育扶持,勤劳艰难,亦未得如太皇太后之于陛下也。元丰之末,神宗寝疾,已不能出号令。陛下年始十岁,太皇太后内定大策,拥立陛下,储位遂定。陛下之有天下,乃得之于太皇太后也。听政之初,诏令所下,百姓无不欢呼鼓舞。自古母后,多私外家,惟太皇太后未尝有毫发假借族人。不唯族人而已,徐王、魏王,皆亲子也,以朝廷之故,疏远隔绝。魏王病既殁,然后一往。太皇太后疾已革,然后徐王得入。进退群臣,必从天下人望,不以己意为喜怒赏罚。故至公无私之德,虽匹夫匹妇之口,亦能道之。临朝九年,未尝少自娱乐,焦劳刻苦,以念生民,所以如此,岂有他求哉!凡皆为赵氏社稷宗室宗庙,专心一意以保佑陛下也。故身当其劳苦而使陛下享其安逸。昔章献明肃时,亲党多侥幸滥恩,仁宗既亲万几,不免厘革,故小人不能无怨。今太皇太后自临朝以来,左右请求,一切拒绝,内外肃然。盖以朝廷不可无纪纲,故身当其怨而使陛下坐收肃清之功。

    陛下如欲报太皇太后之德,莫若循其法度而谨守之。祖宗以来,惟以德泽结百姓之心,欲四海安静无事。仁宗行之四十二年,天下至今思之。恭惟太皇太后之政事,乃仁宗之政事也。然而仁宗圣性宽裕,不忍拒人,内降滥恩,其后亦比比而有。惟太皇太后严正至静,不可干犯,故能外斥逐奸邪,以清朝廷,内裁抑侥幸,以肃宫禁,九年之间,终始如一。故虽德泽深厚结于百姓,而小人怨者亦不为少矣。

    今必有小人进言曰:“太皇太后不当改先帝之政,逐先帝之臣。”此乃离间之言,陛下不可不察也。当陛下嗣位之初,太皇太后同听政,中外臣民,上书者以万数。皆言政令有不便者。太皇太后因天下人心欲改,故与陛下同改之,非以己之私意而改也。既改其法,则作法之人及主其法者有罪当逐,陛下与太皇太后亦以众言而逐之。其所逐者,皆上负先帝,下负万民,天下之所仇疾,众庶所欲同去者也,太皇太后岂有憎爱于其间哉!顾不如此,则天下不安耳。惟陛下清心照理,辨察是非,斥远佞人,深拒邪说,有敢以奸言惑圣听者,宜明正其罪,付之典刑,痛惩一人,以儆群慝,则帖然无事矣。陛下若稍入其语,不正其罪,则恐奸言邪说,继进不已,万一追报之礼,小有不至,此于太皇太后圣德无损,而于陛下孝道有亏,必大失天下人心。陛下岂不见司马光以公忠正直为天下所信服。陛下与太皇太后用以为相,海内之人无不欣悦,光没之日,无不悲哀,乃至茶坊酒肆之中,亦事其画像。光所以得人心如此者,为其能辅佐陛下与太皇太后,功及天下也。以光之功,比之太皇太后,止是万分之一,而百姓思之如此,而况太皇太后有天地之恩于陛下,有父母之德于生民,四海爱戴,思慕无穷,陛下若听小人谗说,或追报有所不至,或轻改其政事,岂不大失天下人心乎!人心离于下,则天变见于上,陛下虽欲为善以救之,改过以补之,亦无及矣。孝者万行之本,本既不立,则其余何足观焉。

    夫小人之情,非为朝廷之计,亦非为先帝之事,皆为其身之利也。日夜伺候,欲逞其憾者久矣。今太皇太后,新弃天下,陛下初揽政事,乃小人乘间伺隙之时也,故不可不预防之。此等即上误先帝,今又欲复误陛下,天下之事,岂堪小人再破坏耶!

    臣等恭闻陛下自太皇太后寝疾,朝夕不离左右,躬亲药膳,衣不解带,忧瘁泣涕,形于颜色。自遭变故以来,哀慕毁瘠,中外具闻,丧服之礼,务从至隆。又下诏发扬太皇太后盛德,推恩高氏,此大孝之极也。至亲之际,无所间然,然而臣等犹言及此者,窃以小人众多,恐置陛下于有过之地也。如臣等所言,虽万万无之,然不敢不虑于未然,或有纤芥流闻于外,则臣等上负陛下不先言之罪大矣。不胜忧国爱君之至,唯陛下深留圣恩。取进止。

    贴黄。臣等伏见英宗即位之初,小臣中有张唐英者,上《慎始书》,预言不宜追尊濮王。近臣中唯司马光先言之。其后建议者上误英宗。追尊濮庙,举朝皆以为不可。朝廷虽尽逐台谏,而言者不息,英宗终不能夺众论,圣意但悒怏而已。及神宗即位,深悔英宗不从众言,遂擢张唐英为御史,而司马光大被信任。今小人进言,臣等固未知其有无,然不敢不预言者,亦虑朝廷既有其端,则忠正之士必争论不已。不唯上挠圣怀,亦使天下闻而不平,人心一离,不可复收,陛下他日追悔无及。臣等忧惧危栗,实在于此,唯陛下深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