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第一回 中华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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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自占地步。自首荒唐,妙!]细谙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补天济世,勿认真,用常言。]于大荒山[荒唐也。]无稽崖[无稽也。]练成高经十二丈、[总应十二钗。]方经二十四丈[照应副十二钗。]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合周天之数。]只单单的剩了一块未用,[剩了这一块便生出这许多故事。使当日虽不以此补天,就该去补地之坑陷,使地平坦,而不得有此一部鬼话。]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妙!自谓落堕情根,故无补天之用。]谁知此石自经煆炼之后,灵性已通,[煆炼后性方通,甚哉!人生不能学也。]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别,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僲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竟有人问口生于何处,其无心肝,可笑可恨之极。]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岂敢岂敢。]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岂敢岂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濛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羙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四句乃一部之总纲。]到不如不去的好。”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煆炼过尚与人踮脚,不学者又当如何?]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妙!佛法亦须偿还,况世人之债乎?近之赖债者来看此句。所谓游戏笔墨也。]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明点“幻”字。好!]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羙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奇诡险怪之文,有如髯苏《石钟》《赤壁》用幻处。]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自愧之语。]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好极!今之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者,见此大不欢喜。]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世上原宜假,不宜真也。谚云:“一日卖了三千假,三日卖不出一个真。”信哉!]然后好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伏长安大都。]诗礼簪缨之族,[伏荣国府。]花柳繁华地,[伏大观园。]温柔富贵乡[伏紫芸轩。]去安身乐业。”[何不再添一句云“择个绝世情痴作主人”?昔子房后谒黄石公,惟见一石。子房当时恨不能随此石去。余亦恨不能随此石去也。聊供阅者一笑。]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可知若果有奇贵之处,自己亦不知者。若自以奇贵而居,究竟是无真奇贵之人。]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著,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后来,又不知又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假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书之本旨。]
枉入红尘若许年。[惭愧之言,呜咽如闻。]
此系身前身后事,
倩谁记去作奇传?
诗后便是此石坠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假陈迹故事。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倒还全偹,或[“或”字谦得好。]可适趣解闷,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若用此套者,胸中必无好文字,手中断无新笔墨。]却反失落无考。[据余说,却大有考证。]
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假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冩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先驳得妙。]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将世人欲驳之腐言预先代人驳尽。妙!]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的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总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
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耶!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所以答的好。]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到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扵朝代年纪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者特多。历代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先批其大端。]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涂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冩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艶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傍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摄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至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敷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余亦于逐回中搜剔刮剖明白注释以待高明,再批示误谬。][开卷一篇立意,真打破历来小说巢臼。阅其笔则是《庄子》《离骚》之亚。][斯亦太过。]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总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所以我这一假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转得更好。]只愿他们当那醉馀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去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我师意为何如?”[余代空空道人答曰:“不独破愁醒盹,且有大益。”]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石头记》[本名。]再检阅一遍,[这空空道人也太小心了,想亦世之一腐儒耳。]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断不可少。]亦非伤时骂世之旨,[要紧句。]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要紧句。]一味淫邀艶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要紧句。]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后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式狡猾之甚。后文如此处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蔽了去,方是巨眼。]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此是第一首标题诗。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常哭芹,泪亦待尽。每思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獭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日泪笔。]
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
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
按那石上书云:[以石上所记之文。]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是金陵。]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妙极!是石头口气,惜米颠不遇此石。]这阊门外有个十里[开口先云势利,是伏甄、封二姓之事。]街,街内有个仁清[又言人情,总为士隐火后伏笔。]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世路宽平者甚少。亦凿。]人皆呼作葫芦[糊涂也,故假语从此具焉。]庙。庙傍住着一家乡宦,[不出荣国大族,先冩乡宦小家,从小至大,是此书章法。]姓甄,[真。后之甄宝玉亦借此音,后不注。]名费,[废。]字士隐。[托言将真事隐去也。]嫡妻封[风。因风俗来。]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八字正是冩日后之香菱,见其根源不凡。]家中虽无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本地推为望族,宁、荣则天下推为望族,叙事有层落。]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自是羲皇上人,便可作是书之朝代年纪矣。搃冩香菱根基,原与正十二钗无异。]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所谓“美中不足”也。]只有一女,乳名英莲,[设云“应怜”也。]年方三岁。
一日,炎夏永昼。[热日无多。]士隐于书房闲坐,至手倦抛书,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去。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是方从青埂峰袖石而来也,接得无痕。]且行且谈。
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假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
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妙!所谓“三生石上旧精魂”也。全用幻。情之至,莫如此。今采来压卷,其后可知。]有绛[点“红”字。]珠[细思“绛珠”二字岂非血泪乎。]草一株,时有赤瑕[点“红”字“玉”字二。按“瑕”字本注:“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以此命名恰极。]宫神瑛[单点“玉”字二。]侍者,日以甘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餋,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逰于离恨天外,饥则食密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饮食之名奇甚,出身履历更奇甚,冩黛玉来历自与别个不同。]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著一假缠绵不尽之意。[妙极!恩怨不清,西方尚如此,况世之人乎?趣甚警甚!以顽石草木为偶,实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始结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郁。古人之“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语不笑能留人”,此之谓也。]恰近日神瑛侍者凡心偶炽,[总悔轻举妄动之意。]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点“幻”字。]缘,已在警幻[又出一警幻,皆大关键处。]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到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观者至此请掩卷思想,历来小说中可曾有此句?千古未闻之奇文。知眼泪还债,大都作者一人耳。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说得出]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馀不及一人者,盖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也。]赔他们去了结此案。”
那道人道:“果是罕闻,实未闻有还泪之说。想来这一假故事,比历来风月事故更加琐碎细腻了。”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
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这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若从头逐个冩去,成何文字?《石头记》得力处在此。丁亥春。]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仙师请了。”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但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则洗耳谛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伦之苦。”二僲笑道:“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到那时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不可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一见否?”那僧道:“若问此物,到有一面之缘。”说著,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羙玉,上面字迹分明,镌著“通灵宝玉”四字,[凡三四次始出明玉形,隐屈之至。]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又点“幻”字,云书已入幻境矣。]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上书四个大字,乃是“太虚幻境”。[四字可思。]两边又有一幅对联,道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叠用真假有无字,妙!]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醒得无痕,不落旧套。]所梦之事便忘了对半。[妙极!若记得,便是俗笔了。] 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中,闘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所谓“万境都如梦境看”也。]那僧则癞头跣足,那道则跛足蓬头,[此则是幻像。]疯疯颠颠颠,挥霍谈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哭起来,[奇怪!所谓情僧也。]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词客骚人?今又被作者将此一把眼泪洒与闺阁之中,见得裙钗尚遭逢此数,况天下之男子乎?看他所冩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语以订终身,则知托言寓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贤之恨,及今不尽,况今之草芥乎?家国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运其数则略无差异。知运知数者则必谅而后叹也。]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采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奈烦,便抱着女儿撤身要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是:
惯飬娇生笑你痴,[为天下父母痴心一哭。]
菱花空对雪澌澌。[生不遇时。遇又非偶。]
好防佳节元宵后,[前后一样,不直云前而云后,是讳知者。]
便是烟消火灭时。[伏后文。]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佛以世谓“劫”,凡三十年为一世。三劫者,想以九十春光寓言也。]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那僧道:“妙,妙,妙!”
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隔壁”二字极细极险,记清。]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假话。妙!]字表时飞,[实非。妙!]别号雨村[雨村者,村言粗语也。言以村粗之言演出一假假话也。]者走了出来。这贾雨村原系胡州[胡诌也。]人氏,原系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又冩一末世男子。]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又夹冩士隐实是翰林文苑,非守钱虏也,直灌入“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一回。]当下雨村见了士隐,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说著,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携了雨村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炎“也。炎既来,火将至矣。]老爷来拜。”士隐慌的忙的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即来陪。”雨村忙起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著,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嬛,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朗,[八字足矣。]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更好。这便是真正情理之文。可笑近之小说中满纸“羞花闭月”等字。这是雨村目中,又不与后之人相似。]雨村不觉看得呆了。[今古穷酸色心最重。]那甄家丫嬛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是莽操遗容。最可笑世之小说中,凡冩奸人则用“鼠耳鹰腮”等语。]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䍀缕,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系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这方是女儿心中意中正文。又最恨近之小说中满纸红拂紫烟。]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今古穷酸皆会替女妇心中取中自己。]便狂喜不禁,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风尘中之知己也。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冩士隐爱才好客。]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这是第一首诗。后文香奁闺情皆不落空。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为传诗之意。]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假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云:
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表过黛玉则紧接上宝钗。前用二玉合传,今用二宝合传,自是书中正眼。]
恰至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岂敢,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寞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既蒙谬爱,何敢拂此盛情。”[冩雨村豁达,气象不俗。]说著,便同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
湏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羙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是将发之机。]
满把晴光护玉栏。[奸雄心事,不觉露出。]
天上一轮才捧出,
人间万姓仰头看。[这首诗非本旨,不过欲出雨村,不得不有者。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又用起诗社于秋日。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乃亲斟一斗为贺。[这个“斗”字莫作升斗之斗看,可笑。]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四字新而含蓄最广,若必指明,则又落套矣。]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可能到者。”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馀事,弟自代为处置,尔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冩士隐如此豪爽,又全无一些粘皮带骨之气相,愧杀近之读书假道学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冩雨村真是个英雄。]那天已交了三鼓,二人方散。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是宿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冩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京,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又周到如此。]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冩雨村真令人爽快。]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霄佳节矣。因士隐命家人霍启[妙!祸起也。此因事而命名。]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几个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皆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喝醒天下父母之痴心。]看看一月,士隐先就得了一病,当时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疗病。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者,[土俗人风。]大抵也因劫数,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冩出南直召祸之实病。]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直烧了一夜,方渐渐熄去,也不知烧了几家。只可怜甄家在隔壁,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了。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粮夺食,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嬛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唤封肃,本贯大如州人氏,[托言大概如此之风俗也。]虽是务农,家中都还殷实。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所以大概之人情如是,风俗如是也。]幸而士隐还有折变田地的银子未曾用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薄置些须房地,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哄半赚,些湏与他些薄田朽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觉穷了下去。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用[此等人何多之极。]等语。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悲痛已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可巧这日,拄了拐挣挫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狂落脱,蔴屣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湏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有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注出来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隐乃说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宁、荣未有之先。]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宁、荣既败之后。]
蛛丝儿结满雕梁,[潇湘馆、紫芸轩等处。]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雨村等一干新荣暴发之家。先说场面,忽新忽败,忽丽忽朽,已见得反复不了。]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宝钗、湘云一干人。]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黛玉、晴雯一干人。]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一假妻妾迎新送死,倏恩倏爱,倏痛倏悲,缠绵不了。]
金满箱,银满箱,[熙凤一干人。]展眼乞丐人皆谤。[甄玉、贾玉一干人。]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一假石火光阴,悲喜不了。风露草霜,富贵嗜欲,贪婪不了。]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言父母死后之日。]作强梁。[柳湘莲一干人。]择膏粱,
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一假儿女死后无凭,生前空为筹画计算,痴心不了。]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贾赦、雨村一干人。]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贾兰、贾菌一干人。][一假功名升黜无时,强夺苦争,喜惧不了。]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总收。总收古今亿兆痴人,共历幻场,此幻事扰扰纷纷,无日可了。]反认他乡是故乡。[太虚幻境青埂峰一并结住。]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语虽旧句,用于此妥极是极。苟能如此,便能了得。此等歌谣原不宜太雅,恐其不能通俗,故只此便妙极。其说得痛切处,又非一味俗语可到。]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笑一声“走罢!”[如闻如见。“走罢”二字真悬崖撒手,若个能行?]将道人肩上搭连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
当下烘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文传说。封氏闻得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无奈何,少不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嬛伏侍,主仆三人,日夜做些个针线发卖,帮着父亲用度。那封肃虽然日日报怨,也无可奈何了。
这日,那甄家的大丫嬛在门前买线,忽听得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嬛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内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雨村别来无恙否?可贺可贺。所谓“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是也。]丫嬛到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到像在那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是无儿女之情,故有夫人之分。]至晚间,正该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
石头记 卷一 五 脂砚斋
有些乐事 但不能永远依恃 况又有 美中不足
好事多魔 八个字紧相连属 瞬息间则又乐极
四句乃一部之总纲
悲生人非物换 究竟是到头一梦 万境归空 到
不如不去的好 这石凡心已炽 那里听得进这
话去 乃复苦求再四 二仙知不可强制 乃叹道
此亦静极思动 无中生有之数也 既如此 我们
便携你去受享受享 只是到不得意时 切莫后
悔 石道自然自然 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 却又
如此质蠢 并更无奇贵之处 如此也只好踮脚
煆炼过尚与人踮脚 不学者又当如何
而已 也罢 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 待劫终之
妙 佛法亦须偿还 况世人之债乎 近之赖债者来看此句 所谓游戏笔墨也
日 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 石头听了 感
谢不尽 那僧便念咒书符 大展幻术 将一块大
明点幻字 好
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 且又缩成
奇诡险怪之文 有如髯苏石钟赤壁用幻处
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 那僧托于掌上 笑道 形
自愧之语妙极之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者 见此大不欢喜
体到|倒}}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
世上原宜假 不宜真也 谚云 一日卖了三千假 三日卖不出一个真 信哉
得在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然
伏长安大都伏荣国府
后好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之族
伏大观园伏紫芸轩何不再添一句云 择个绝世情痴作主人 眉批 昔子房后谒黄石公 惟见一石 子房当时恨不能随此石去 余亦恨不能随此石而去也 聊供阅者一笑
花柳繁华地 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 石头听
可知若果有奇贵之处 自己亦不知者 若自以奇贵而居 究竟是无真奇贵之人
了 喜不能禁 乃问 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
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 望乞明示 使弟子
不惑 那僧笑道你且莫问 日后自然明白的 说
着 便袖了这石 同那道人飘然而去 竟不知投
奔何方何舍 后来 不知过了几世几劫 因有
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 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
青埂峰下经过 忽见一大石上字迹分明 编述
历历 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 原来就是无材补
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
天 幻形入世 蒙茫茫大士 渺渺真人携入红尘
历尽离合悲欢 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 后面又
有一首偈云
书之本旨惭愧之言 呜咽如闻
无材可去补苍天 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 倩谁记去作奇传
诗后便是此石坠落之乡 投胎之处 亲自经历
的一段陈迹故事 其中家庭闺阁琐事 以及闲
或字谦得好
情诗词到还全偹或可适趣解闷然朝代年纪
若用此套者 胸中必无好文字 手中断无新笔墨据余说 却大有考证
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 空空道人遂向石头
说道 石兄 你这一段故事 据你自己说有些趣
味故编写在此 意欲问世传奇 据我看来 第一
先驳得妙
件 无朝代年纪可考 第二件 并无大贤大忠理
将世人欲驳之腐言预先代人驳尽 妙
朝廷 治风俗的善政 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的
女子 或情或痴 或小才微善 亦无班姑蔡女之
德能 我总抄去 恐世人不爱看呢 石头笑答道
我师何太痴也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
所以答得好
汉 唐等年纪添缀 又有何难 但我想 历来野
史 皆蹈一辙 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 反到新奇
别致 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 又何必拘拘
于朝代年纪哉再者世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
者甚少 爱看适趣闲文者特多 历代野史 或讪
谤君相 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 不可胜数 更有
先批其大端
一种风月笔墨 其淫秽污臭 涂毒笔墨 坏人子
弟 又不可胜数 至若佳人才子等书 则又千部
共出一套 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 以致满
纸潘安子建 西子 文君 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
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 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
姓 又必傍出一小人其间拨乱 亦如剧中之小
丑然 且环婢开口即者也之乎 非文即理 故逐
眉批 事则寔事 然亦叙得有间架 有曲折 有顺逆 有映带 有隐有见 有正有闰 以至草蛇灰线 空谷传声 一击两鸣 明修栈道 暗度陈仓 云龙雾雨 两山对峙 烘云托月 背面敷粉 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 亦不复少 余亦于逐回中搜剔刮剖明白注释以待高明 再批示误谬
一看去 悉皆自相矛盾 大不近情理之话 竟不
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 虽不敢说
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 但事迹原委 亦可以
消愁破闷 也有几首歪诗熟话 可以喷饭供酒
至若离合悲欢 兴衰际遇 则又追踪蹑迹 不敢
稍加穿凿 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 今
之人 贫者日为衣食所累 富者又怀不足之心
纵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
眉批 开卷一篇立意 真打破历来小说巢臼 阅其笔则是 庄子 离骚 之亚眉批 斯亦太过
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所以我这一段故事
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 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
转得更好
读 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 或避世去愁
之际 把此一玩 岂不省了此寿命筋力 就比那
谋虚逐妄去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
之苦 再者 亦令世人换新眼目 不比那些胡牵
乱扯 忽离忽遇 满纸才人淑女 子建文君红娘
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 我师意为何如 空空
余代空空道人答曰 不独破愁醒盹 且有大益
道人听如此说 思忖半晌 将这石头记再检阅
本名这空空道人也太小心了 想亦世之一腐儒耳
一遍 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 贬恶诛邪之
语 亦非伤时骂世之旨 及至君仁臣良 父慈子
亦断不可少要紧句
孝 凡伦常所关之处 皆是称功颂德 眷眷无穷
实非别书之可比 虽其中大旨谈情 亦不过实
录其事 又非假拟妄称 一味淫邀艳约 私订偷
要紧句
盟之可比 因毫不干涉时世 方从头至尾抄录
要紧句
回来 问世传奇 因空见色 由色生情 传情入色
自色悟空 遂易名为情僧 改 石头记 为 情僧录
至吴玉峰题曰 红楼梦 东鲁孔梅溪则题曰 风
眉批 雪芹旧有 风月宝鉴 之书 乃其弟棠村序也 今棠村已逝 馀睹新怀旧 故仍因之
月宝鉴 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 披阅十载 增
删五次 纂成目录分出章回 则题曰 金陵十二
钗 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 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 谁解其中味
双行夹批 此是第一首标题诗眉批 若云雪芹披阅增删 然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 足见作者之狡猾之甚 后文如此处者不少 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 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蔽了去 方是巨眼以下系石上所记之文
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 仍用 石头记 出则既
明 且看石上是何故事 按那石上书云 当日地
陷东南 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 有城曰阊门
是金陵
者 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 这阊门
妙极 是石头口气 惜米颠不遇此石
外有个十里街 街内有个仁清巷 巷内有个古
开口先云势利 是伏甄 封二姓之事又言人情 搃为士隐火后伏笔
庙 因地方窄狭 人皆呼作葫芦庙 庙旁住着一
世路宽平者甚少 亦凿糊涂也 故假语从此具焉
家乡宦 姓甄名费字士隐 嫡妻封氏 情性贤淑
不出荣国大族 先写乡宦小家 从小至大 是此书章法眉批 真 后之甄宝玉亦借此音 后不注
废托言将真事隐去也风 因风俗来
深明礼义 家中虽无甚富贵 然本地便也推他
八字正是写日后之香菱 见其根源不凡
为望族了 只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 不以功名
本地推为望族 宁 荣则天下推为望族 叙事有层落香菱根基原与正十二钗无异
为念 每日只以观花修竹 酌酒吟诗为乐 到是
眉批: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 哭成此书 壬午除夕 书未成 芹为泪尽而逝 余尝哭芹 泪亦待尽 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余不遇癞头和尚何 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 是书何本 馀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 甲午八月泪笔
神仙一流人品 只是一件不足 如今年已半百
膝下无儿 只有一女乳名英莲 年方三岁 一日
炎夏永昼 士隐于书房闲坐 至手倦抛书 伏几
所谓 美中不足 也设云 应怜 也热日无多
少憩 不觉朦胧睡去 梦至一处 不辨是何地方
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只听道人问
是方从青埂峰袖石而来也 接得无痕
道 你携了这蠢物 意欲何往 那僧笑道 你放
心 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 这一干
风流冤家 尚未投胎入世 趁此机会 就将此蠢
物夹带于中 使他去经历经历 那道人道 原来
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 但不知
落于何方何处 那僧笑道 此事说来好笑 竟是
千古未闻的罕事 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
妙 所谓 三生石上旧精魂 也眉批 全用幻 情之至 莫如此 今采来压卷 其后可知
畔有绛珠草一株 时有赤瑕 宫神瑛侍者 日以
点红字 细思绛珠二字岂非血泪乎点红字玉字二单点玉字二眉批 按 瑕 字本注 玉小赤也 又玉有病也 以此命名恰极
甘露灌溉 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 后来既受
天地精华 复得雨露滋养 遂得脱却草胎木质
得换人形 仅修成个女体 终日游于离恨天外
饥则食蜜青果为膳 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 只
饮食之名奇甚 出身履历更奇甚 写黛玉来历自与别个不同
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
妙极 恩怨不清 西方尚如此 况世之人乎 趣甚警甚眉批 以顽石草木为偶 实历尽风月波澜 尝遍情缘滋味 至无可如何 始结此木石因果 以泄胸中悒郁 古人之 一花一石如有意 不语不笑能留人 此之谓也
段缠绵不尽之意 恰近日神瑛侍者凡心偶炽
总悔轻举妄动之意
乘此昌明太平朝世 意欲下凡造历幻缘 已在
点幻字
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 警幻亦曾问及 灌溉之
又出一警幻 皆大关键处
情未偿 趁此到可了结的 那绛珠仙子道 他是
甘露之惠 我并无此水可还 他既下世为人 我
也去下世为人 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
观者至此请掩卷思想 历来小说中可曾有此句 千古未闻之奇文眉批 知眼泪还债 大都作者一人耳 余亦知此意 但不能说得出
也偿还得过他了 因此一事 就勾出多少风流
冤家来赔他们去了结此案那道人道果是罕
馀不及一人者 盖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也
闻 实未闻有还泪之说 想来这一段故事 比历
来风月事故更加琐碎细腻了 那僧道 历来几
个风流人物 不过传其大概 以及诗词篇章而
已 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 再者 大
半风月故事 不过偷香窃玉 暗约私奔而已 并
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干人这一人入世|一二 想这一干人入世 其
情痴色鬼 贤愚不肖者 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
那道人道 趁此你我何不也去下世度脱几个
岂不是一场功德 那僧道 正合吾意 你且同我
到警幻仙子宫中 将这蠢物交割清楚 待这一
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 你我再去 如今虽已有
一半落尘 然犹未全集 道人道既如此 便随你
若从头逐个写去 成何文字 石头记 得力处在此 丁亥春
去来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 但不知所云 蠢
物 系何东西 遂不禁上前施礼 笑问道二仙师
请了 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 士隐因说道 适闻
仙师所谈因果 实人世罕闻者 但弟子愚浊 不
能洞悉明白 若蒙大开痴顽 备细一闻 弟子则
洗耳谛听 稍能警省 亦可免沉伦之苦 二僲笑
道 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 到那时 只不要忘了
我二人 便可跳出火坑矣 士隐听了 不便再问
因笑道 玄机不可预泄 但适云蠢物 不知为何
或可一见否 那僧道 若问此物 到有一面之缘
说着 取出递与士隐 士隐接了看时 原来是块
鲜明美玉 上面字迹分明 镌着通灵宝玉四字
凡三四次始出明玉形 隐屈之至
后面还有几行小字 正欲细看时 那僧便说 已
到幻境 便强从手中夺了去 与道人竟过一大
又点幻字 云书已入幻境矣
石牌坊 那牌坊上大书四字 乃是太虚幻境两
四字可思
边又有一幅对联 道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甲夹批 叠用真假有无字 妙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 方举步时 忽听一声霹
雳有若山崩地陷 士隐大叫一声 定睛一看 只
见烈日炎炎 芭蕉冉冉 所梦之事 便忘了大半
醒得无痕 不落旧套妙极 若记得 便是俗笔了
又见奶姆正抱了英莲走来 士隐见女儿越发
生得粉妆玉琢 乖觉可喜 便伸手接来 抱在怀
中 闘他顽耍一回 又带至街前 看那过会的热
闹 方欲进来时 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 那
所谓万境都如梦境看也
僧则癞头跣足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
此门是幻像
谈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
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
奇怪 所谓情僧也
无运 累及爹娘之物 抱在怀内作甚 士隐听了
眉批 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 屈死多少忠臣孝子 屈死多少仁人志士 屈死多少词客骚人 今又被作者将此一把眼泪洒与闺阁之中 见得裙钗尚遭逢此数 况天下之男子乎 看他所写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语以定终身 则知托言寓意之旨 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 武侯之三分 武穆之二帝 二贤之恨 及今不尽 况今之草芥乎 家国君父事有大小之殊 其理其运其数则略无差异 知运知数者则必谅而后叹也
知是疯话也不去采他 那僧还说 舍我罢 舍我
罢 士隐不奈烦 便抱女儿撤身进去 那僧乃
指着他大笑 口内念了四句言词 道是
惯养娇生笑你痴 菱花空对雪澌澌
为天下父母痴心一哭生不遇时 遇又非偶
好防佳节元宵后 便是烟消火灭时
前后一样 不直云前而云后 是讳知者伏后文
士隐听得明白 心下犹豫 意欲问他们来历 只
听道人说 你我不必同行 就此分手 各干营
眉批 佛以世谓 劫 凡三十年为一世 三劫者 想以九十春光寓言也
生去罢 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 会齐了 同往
太虚幻境销号 那僧道妙妙妙 说毕 二人一去
再不见个踪影了 士隐心中此时自忖 这两个
人必有来历 该试一问 如今悔却晚也 这士隐
正痴想 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
隔壁二字极细极险 记清
姓贾名化 表字时飞 别号雨村者走了出来 这
假话 妙实非 妙雨村者 村言粗语也 言以村粗之言演出一段假话也
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原系诗书仕宦之族因
胡诌也
他生于末世 父母祖宗根基一尽 人口衰丧 只
又写一末世男子
剩得他一身一口 在家乡无益 因进京求取功
名 再整基业 自前岁来此 又淹蹇住了暂寄庙
中安身 每日卖字作文为生 故士隐常与他交
接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
又夹写士隐实是翰林文苑 非守钱虏也 直灌入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一回
门伫望 敢街市上有甚新闻否 士隐笑道 非也
适因小女啼哭 引他出来作耍 正是无聊之甚
兄来得正妙 请入小斋一谈 彼此皆可消此永
昼 说着 便令人送女儿进去 自携了雨村来至
书房中 小童献茶 方谈得三五句话 忽家人飞
报严老爷来拜士隐忙的起身谢罪道恕诳驾
炎也 炎既来 火将至矣
之罪 略坐即来陪 雨村忙起身亦让道 老先生
请便 晚生乃常造之客 稍候何妨 说著士隐已
出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 忽听
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
原来是一个丫鬟 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
眉目清朗 虽无十分姿色 却亦有动人之处 雨
八字足矣眉批 更好 这便是真正情理之文 可笑近之小说中满纸羞花闭月等字 这是雨村目中 又不与后之人相似
村不觉看得呆了 那甄家丫嬛撷了花 方欲走
今古穷酸色心最重
时 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 虽是贫窘 然
生得腰圆背厚 面阔口方 更兼剑眉星眼 直鼻
权腮 这丫鬟忙转身回避 心下乃想 这人生得
是莽操遗容眉批 最可笑世之小说中 凡写奸人则用鼠耳鹰腮等语
这样雄壮 却又这样褴褛 想他定是我家主人
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 每有意帮助周济 只是
没甚机会 我家并无这样贫穷亲友 想定系此
人无疑了 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 如此想
来不免又回头两次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
眉批 这方是女儿心中意中正文 又最恨近之小说中满纸红拂紫烟
女子心中有意于他 便狂喜不尽 自谓此女子
今古穷酸皆会替女妇心中取中自己
必是个巨眼英豪 风尘中之知己也 一时小童
进来 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 不可久待 遂从夹
道中自便出门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
也不去再邀 一日 早又中秋佳节 士隐家宴
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
来邀雨村 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
写士隐爱才好客
回顾他两次 自为是个知己 便时刻放在心
上 今又正值中秋 不免对月有怀 因而口占五
言一律云这是第一首诗 后文香奁闺情皆不落空 余谓雪芹撰此书 中亦为传诗之意
未卜三生愿 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 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 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 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 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 乃又
搔首对天长叹 复高吟一联云
玉在匮中求善价
钗于奁内待时飞
表过黛玉则紧接上宝钗夹批 前用二玉合传 今用二宝合传 自是书中正眼
恰至士隐走来听见 笑道 雨村兄真抱负不浅
也 雨村忙笑道岂敢 不过偶吟前人之句 何敢
狂诞至此 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 士隐笑道 今
夜中秋 俗谓团圆之节 想尊兄旅寄僧房 不无
寂寞之感 故特具小酌 邀兄到敝斋一饮 不知
可纳芹意否 雨村听了并不推辞 便笑道 既蒙
谬爱 何敢拂此盛情 说着 便同士隐复过这
写雨村豁达 气象不俗
边书院中来 须臾茶毕 早已设下杯盘 那美酒
佳肴 自不必说 二人归坐 先是款斟漫饮 次渐
谈至兴浓 不觉飞觥限斝起来 当时街坊上家
家箫管户户弦歌 当头一轮明月 飞彩凝辉 二
人愈添豪兴 酒到杯干 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
酒意 狂兴不禁 乃对月寓怀 口号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 满把晴光护玉栏
是将发之机奸雄心事 不觉露出
天上一轮才捧出 人间万姓仰头看
眉批 这首诗非本旨 不过欲出雨村 不得不有者用中秋诗起 用中秋诗收 又用起诗社于秋日 所叹者三春也 却用三秋作关键
士隐听了 大叫 妙哉 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
者 今所吟之句 飞腾之兆已见 不日可接履于
云霓之上矣 可贺可贺 乃亲斟一斗为贺 雨村
这个斗字莫作升斗之斗看 可笑此语批的谬
因干过 叹道 非晚生酒后狂言 若论时尚之学
四字新而含蓄最广 若必指明 则又落套矣
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是目今行囊路费一
概无措 神京路远 非赖卖字撰文可能到者 士
隐不待说完 便道兄何不早言 愚每有此心 但
每遇兄时 兄并未谈及 愚故未敢唐突 今既及
此 愚虽不才 义利二字却还识得 且喜明岁正
当大比 兄宜作速入都 春闱一战 方不负兄之
所学也其盘费馀事弟自代为处置尔不枉兄
之谬识矣 当下即命小童进去 速封五十两白
银并两套冬衣 又云 十九日乃黄道之期 兄可
眉批 写士隐如此豪兴 又无一些粘皮带骨之气相 愧杀近之读书假道学矣
即买舟西上 待雄飞高举 明冬再晤 岂非大快
之事耶 雨村收了银衣 不过略谢一语 并不介
意 仍是吃酒谈笑那天已交三鼓 二人方散 士
写雨村真是个英雄
隐送雨村去后 回房一觉 直至红日三竿方醒
是宿酒
因思昨夜之事 意欲再写两封荐书 与雨村带
至神都 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 为寄足之地
又周到如此
因使人过去请时 那家人去了回来说 和尚说
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
转达老爷 说 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 总以事理
为要不及面辞了 士隐听了 也只得罢了 真是
写雨村真令人爽快
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霄佳节矣因士隐
命家人霍启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 半夜中
妙 祸起也 此因事而命名
霍启因要小解 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
着 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 那有英莲的踪影 急
得霍启直寻了半夜 至天明不见 那霍启也就
不敢回来见主人 便逃往他乡去了 那士隐夫
妇 见女儿一夜不归 便知有些不妥 再使几个
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皆无夫妻二人半
世只生此女 一旦失落 岂不思想 因此昼夜啼
哭几乎不曾寻死看看一月士隐先就得了一
眉批 喝醒天下父母之痴心
病 当时 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构疾 日日请医疗
治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 葫芦庙中炸供 那些和
尚不加小心 致使油锅火逸 便烧着窗纸 此方
人家多用竹篱木壁者 大抵也因劫数 于是
土俗人风
接二连三 牵五挂四 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
一般 彼时虽有军民来救 那火已成了势 如何
眉批 写出南直召祸之实病
救得下去 直烧了一夜 方渐渐熄去 也不知烧
了几家 只可怜甄家在隔壁 早已烧成一片瓦
砾场了 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
伤了 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 只得与妻子
商议 且到田庄上去安身 偏值近年水旱不收
鼠盗蜂起 无非抢田夺食 鼠窃狗偷 民不安生
因此官兵剿捕 难以安身 士隐只得将田庄都
折变了 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嬛投他岳丈家
去 他岳丈名唤封肃 本贯大如州人氏 虽是务
眉批 托言大概如此之风俗也
农 家中都还殷实 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 心
中便有些不乐 幸而士隐还有折变地的银子
所以大概之人情如是 风俗如是也
未曾用完 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 薄置些须房
地 为后日衣食之计 那封肃便半哄半赚 些须
与他些薄田朽屋 士隐乃读书之人 不惯生理
稼穑等事 勉强支持了一二年 越觉穷了下去
封肃每见面时 便说些现成话 且人前人后又
怨他们不善过活 只一味好吃懒用等语 士隐
知投人不着 心中未免悔恨 再兼上年惊唬 急
忿悲痛 已伤暮年之人 贫病交攻 竟渐渐露出
那下世的光景来 可巧这日拄了拐 挣挫在街
前散散心时 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 疯
狂落脱 蔴屣鹑衣 口内念着几句言词 道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 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 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 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 孝顺儿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
些好了好了 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
字还算你明白 可知世上万般 好便是了 了便
是好若不了 便不好若要好 须是了 我这歌儿
便名好了歌 士隐本是有宿慧的 一闻此言 心
中早已彻悟 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 好了歌
解注出来何如 道人笑道 你解你解 士隐乃说
道
陋室空堂 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 曾为歌舞场宁荣未有之先宁荣既败之后
蛛丝儿结满雕梁 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潇湘馆紫芸轩等处雨村等一干新荣暴发之家眉批 先说场面 忽新忽败 忽丽忽朽 已见得反复不了
说什么脂正浓 粉正香 如何两鬓又成霜宝钗湘云一干人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黛玉晴雯一干人
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眉批 一段妻妾迎新送死 倏恩倏爱 倏痛倏悲 缠绵不了
金满箱 银满箱 展眼乞丐人皆谤
熙凤一干人甄玉贾玉一干人
正叹他人命不长 那知自己归来丧
眉批 一段石火光阴 悲喜不了 风露草霜 富贵嗜欲 贪婪不了
训有方 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言父母死后之日柳湘莲一干人
择膏梁 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眉批 一段儿女死后无凭 生前空为筹画计算 痴心不了
因嫌纱帽小 致使锁枷扛贾赦雨村一干人
昨怜破袄寒 今嫌紫蟒长
贾兰贾菌一干人眉批 一段功名升黜无时 强夺苦争 喜惧不了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
总收眉批 总收古今亿兆痴人 共历幻场 此幻事扰扰纷纷 无日可了
反认他乡是故乡太虚幻境青埂峰一并结住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语虽旧句 用于此妥极是极苟能如此 便能了得眉批 此等歌谣原不宜太雅 恐其不能通俗 故只此便妙极 其说得痛切处 又非一味俗语可到
那疯跛道人听了 拍掌笑道解得切 解得切 士
隐便笑一声 走罢 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
如闻如见眉批 走罢 二字真悬崖撒手 若个能行
背着 竟不回家 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 当下烘
动街坊 众人当作一件新文传说 封氏闻得此
信 哭个死去活来 只得与父亲商议 遣人各处
访寻 那讨音信 无奈何 少不得依靠着他父母
度日 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嬛伏侍 主
仆三人 日夜作些针线发卖 帮着父亲用度
那封肃虽然日日抱怨 也无可奈何了 这日 那
甄家大丫嬛在门前买线 忽听街上喝道
之声 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 丫嬛于是隐在门
内看时 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 俄而
大轿内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 丫嬛
雨村别来无恙否 可贺可贺眉批 所谓 乱哄哄 你方唱罢我登场 是也
到发个怔 自思 这官好面善 到像在那里见过
的 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 不在心上 至晚间
是无儿女之情 故有夫人之分
正该歇息之时 忽听一片声打得门响 许多人
乱嚷说 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 封肃听了
唬得目瞪口呆 不知有何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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