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陈干初论学书 中华文库
自丙午奉教函丈以来,不相闻问,盖十有一年矣。老兄病如故时,而弟流离迁播,即有病亦不能安居也,况得专心于学问乎?唯先师之及门,凋谢将尽,存者既少,知其学者尤少,弟所属望者,恽仲升与兄两人而已,此真绝续之会也。
今岁因缘得至贵地,窃谓得拜床下,剧谭数日夜,以破索居之惑。而事与愿违,尚在有待,幸从令子敬之得见《性解》诸篇,皆发其自得之言,绝无倚傍,绝无瞻顾,可谓理学中之别传矣!弟寻绎再三,其心之所安者,不以其异于先儒,而随声为一哄之辩;其心之所不安者,亦不敢苟为附和也。
老兄云:“人性无不善,于扩充尽才后见之,如五谷之性,不艺植,不耘耔,何以知其种之美?”恻隐之心,仁之端也,虽然,未可以为善也。从而继之,有恻隐随有羞恶有辞让有是非之心焉。且无念非恻隐,无念非羞恶、辞让、是非,而时出靡穷焉,斯善矣。夫性之为善,合下如是,到底如是,扩充尽才,而非有所增也,即不加扩充尽才,而非有所减也。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到得牿亡之后,石火电光,未尝不露,才见其善,确不可移,故孟子以孺子入井呼尔蹴尔明之,正为是也。若必扩充尽才,始见其善,不扩充尽才,未可为善,焉知不是荀子之性恶,全凭矫揉之力,而后至于善乎?老兄虽言惟其为善而无不能,此以知其性之无不善也。然亦可曰惟其为不善而无不能,此以知其性之有不善也。是老兄之言性善,反得半而失半矣。
老兄云:“周子无欲之教,不禅而禅,吾儒只言寡欲耳。人心本无所谓天理,天理正从人欲中见,人欲恰好处,即天理也,向无人欲,则亦无天理之可言矣。”老兄此言,从先师道心即人心之本心,义理之性即气质之本性,离气质无所谓性而来,然以之言气质言人心则可,以之言人欲则不可。气质人心,是浑然流行之体,公共之物也。人欲是落在方所,一人之私也。天理、人欲,正是相反,此盈则彼绌,彼盈则此绌,故寡之又寡,至于无欲,而后纯乎天理。若人心气质,恶可言寡耶?枨也欲,焉得刚,子言之谓何?无欲故静。孔安国注《论语》“仁者静”句,不自濂溪始也。以此而禅濂溪,濂溪不受也。必从人欲恰好处求天理,则终身扰扰不出世情,所见为天理者,恐是人欲之改头换面耳。
大抵老兄不喜言未发,故于宋儒所言近于未发者,一切抹去,以为禅障,独于居敬存养,不黜为非。夫既离却未发,而为居敬存养,则所从事者,当在发用处矣,于本源全体,不加涵养之功也。老兄与伯绳书,引朱子“初由察识端倪入,久之无所得,终归涵养一路”,以证察识端倪之非,弟细观之,老兄之居敬存养,正是朱子之察识端倪也,无乃自相矛盾乎?则知未发中和之体,不可谓之禅,而老兄之一切从事为立脚者,反是佛家作用见性之旨也。老兄之学,可谓安且成矣。弟之所言,未必有当然,以同门之谊,稍呈管见,当不与随声者一例拒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