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花月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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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秋痕自卧病后,敝衣蓬首,垢面臞颜,竟不是个画中人了。那小伙狗头,闲暇无事,结识几个土棍,烧香结盟,便宿娼赌钱起来。先前祇乘空偷些现钱,后将现银三百馀两都偷完了。一夜,竟把金银首饰、上好玉器皮衣,席卷而去。

  次日李裁缝起来,见箱箱都已打开,急得口定目呆。说是被盗,要和店主打官司。闹了一天,四处找寻狗头,不见个影。店王转说,李裁缝父子合谋图赖。又见他带了家眷,来历不明,要见官呈告,经旁人劝止。

  牛氏十年辛苦,剩得这点家私,如今给人搬运一空,气得发昏。数日跟寻狗头,没有踪迹。后来就同李裁缝拼了几回命,到得归结,祇是抱怨秋痕。

  当下无可奈何,就正定府城里,租了一间小屋暂住。四月后,秋痕的病略好,牛氏想逼他见客。无奈地方生疏,无论秋痕不肯答应,就令妆掠起来,也是枉然。

  挨到六月初,李裁缝、牛氏都沾瘟病。此时用不起火伴。可怜秋痕,要和跛脚自己下锅煮饭,服事两个病人。

  士宽是就近租个店面,做个小买卖。正拟寄信太原,不想二十二夜,牛氏屋里竟发起火。

  你道为何?牛氏挂了一床夏布帐,这一夜就帐中吃烟,把件小衫丢在烟灯傍边。昏昏沉沉,竟自睡着。此时天燥,一引就著,夏布帐、顶槅、纸门,烘腾腾的烧起来。牛氏、李裁缝梦魂颠倒。身上着火,不晓得夺门走出,倒向后壁去寻门路。

  到得街坊来救,祇救出秋痕、跛脚。秋痕、跛脚亦祇抢得一尊观音小龛、一轴痴珠小照,其馀都归毒焰。就玉环也随着两人化做冷灰。

  管士宽当下接秋痕主婢到了自己店中。次日,秋痕替三人寻出骨殖,买地掩埋。想着自己命苦,又痛他三个人,枉自辛苦一场,就也大哭数次。

  二十四早,士宽雇了一辆轿车,给秋痕、跛脚坐了。自己雇个骡子随走,一路小心看视。秋痕心下感激他,也敬重他。想道:“他领我找痴珠去,祇痴珠的病,不晓得好了没有?”又想道:“痴珠倘好了回南,我如今是孤身一人,投在何处?没得法,要向荷生、采秋讨些盘缠,我径到南边找他去。”又想道:“我命就这样苦,受得大半年罪,这回又跑个空?譬如痴珠与我真个无缘,那两个老东西,就不该烧死。咳!早晓得有此机会,也不该将身子糟蹋到这田地。”秋痕这般一想,饭也饱餐,睡也安稳。以此路上辛苦,身边空乏,全不复觉。

  到了二十八这日,秋痕车中心惊肉跳,坐卧不安。二十九日,又好了。是晚,宿黄门驿。屈指初二,便抵并州。又想道:“痴珠平素要做衣服给我,如今是一下车,便要他替我打扮一身。本来腌腌臜臜得来东西,除个干净也好。”又想道:“说起也怪,二十一夜,我穿的是件茶色的绉夹衫。怎的冒火起来,却是痴珠给我的小坎肩?”

  合著眼,迷迷离离的想。忽见痴珠笑吟吟的,穿着一身的新棉绸的短衫裤,站在床前。秋痕赶着坐起,拉手说道:“你晓得我回来么?”痴珠不应。秋痕审视一回,见痴珠脚上也没穿袜,一言不发。祇向襟前解个小口袋。秋痕道:“你坐下,我替你解吧。”痴珠坐下,秋痕一面替他解口袋,一面说道:“你怎的又不说话?你从那里来?竟不穿袜,不冷了脚!”痴珠祇是笑。

  秋痕早把口袋解下,检里头纸包。原是自己一绺青丝,两个指甲。秋痕凄然泪荧道:“你就长带在身边?”痴珠仍是不语。秋痕泪珠纷坠,说道:“你不好也是不说话,好也是不说话,实在教人难受。”痴珠盘上脚,哈哈的笑。秋痕一手抹泪,一手摸著痴珠的脚,是冰冷的,说道:“何苦呢,你看双脚,冷得冰人!”转身想将夹被替痴珠盖上,猛回头,却不见了。

  睁眼看时,祇有一灯如豆,跛脚鼻息如雷。起来坐着,将梦凝思一回,也摸不著是吉是凶。见跛脚枕头推在一边,仰著面,开着口,鼻孔朝天。也不理他,剔亮了灯。听得院子里秋虫乱叫,一阵风吹得怪刺刺的响。

  吃两袋水烟,重复睡下。合著眼,便见痴珠,撑开时,又不见了。心上十分忧疑,翻来覆去,想道:“敢莫痴珠有甚意外之事?我去时,他原吐血,如今四个月了。”想到此,便把日来高兴的念头,一时冰冷,眦瞅泪珠珠下滴。一会,又自解道:“我梦见他,都不像病人气色,大约是好了。”又想道:“我和他受了一年苦楚,自然是苦尽甘来。”

  想来想去,晨鸡早唱,灯也没油,昏昏欲灭。听得跛脚喁喁呓语,好像两口子说话。一会,大声道:“这样讲,韦老爷是成仙了。”停一会,又说道:“姑娘原也可怜。”以后又鼾声大振。秋痕便叫了几声,推了几下,跛脚才醒过来。问道:“做什么?”秋痕道:“你做什么梦?说起韦老爷,又说起我。”跛脚方揉揉眼,坐起道:“我没有梦见韦老爷,也没有梦见姑娘。我却梦见玉环向我要钱呢。”秋痕就不言语。

  此时天也发亮,大家起身,收抬上车。这日,秋痕在车里,昏昏沉沉的睡了一天。好像是和痴珠,住在秋华堂光景,醒来却一些儿也记不清楚。是夜,宿石坪驿。

  初二日,走三十里地就进城了,径到士宽家下车。

  士宽教侄儿找那姓顾的,要秋心院钥匙。自己便来秋华堂报信。不想刚到柳溪,逢著李福,穿件白袍,踉跄前走。士宽抢上数步,赶着叫。李福猛回头,见是士宽,惨然道:“你回来么?姑娘呢?”士宽道:“姑娘也来了。”李福道:“咳!爷不在了!”士宽惊道:“怎的?”李福道:“爷是前日去世,你和姑娘什么时候到?却不给爷知道。”

  士宽此时气得发昏,半晌才能说道:“姑娘方才下车,还在我家,就叫我给老爷信。如今老爷没了,怎好呢?”李福道:“事到这样,真个没法!”

  于是士宽垂头丧气,跟李福向秋华堂来。没到秋华堂,早望见大门上长幡。士宽大哭道:“我祇怕迟了,老爷已经回南,再不料有此惨变!”门上大家都迎下来,探问信息。

  这日,子善才出差回来,也在秋华堂帮忙。子善的跟班赶着去回。一时,子善、心印、翊甫、雨农,都走出月亮门。见士宽祇穿件小衫,脚上还是草鞋,跪在台阶上,向痴珠的灵前,嚎啕大哭。秃头也哭得凄惶。大家见此光景,都为酸鼻。一会,劝住了,士宽哀哀的诉。子善叹道:“缘法一尽,就是九牛之力,也难挽回!”心印洒泪道:“凡事是有安排的定数。”赞甫道:“秋痕得了这信,可不知要怎样呢?”子善道:“我就同士宽去看。”

  且说秋痕在士宽家,歇息一会,料痴珠闻信,必定赶来。恰好士宽侄儿找著归班,开了秋心院大门。秋痕便过这边,略同归班说些家难。归班呶呶不休,秋痕就不大理他。归班没趣,自去探访狗头信息。

  当下,秋痕赶着和跛脚拂拭了几榻尘土,浼士宽侄儿帮着打扫。见空宅荒凉,又经人住过,家伙位置,都不像从前,也有给人搬去的。

  秋痕此时虽不暇问,祇痛定思痛,愈觉伤心。又想:“自己空无所有,或者今夜就到秋华堂去。”正在盼望,忽见士宽和穆升来了,说道:“老爷病著。”秋痕正要问话,子善进来。

  秋痕赶忙迎坐,眦泪盈盈,问著痴珠的病。子善叹道:“病是不好,祇你初到,歇一歇,再和你说。”秋痕哭道:“到底怎样?我吃尽千辛万苦,都是为他,你说吧。”子善道:“这两天却也不妨。你如今祇剩下一身,怎好的?”就吩咐跟班和穆升道:“你看姑娘屋里应用什么,都向公馆取来。”秋痕道:“这却不必。我即刻要到秋华堂,看痴珠去。”一面说,一面向穆升道:“劳你替我叫一辆车。”穆升答应,子善止住道:“此刻已是五下多钟,你要去,也等明天。”秋痕道:“子善,你怎说?你想,痴珠听我到了,不晓怎样着急,想见我呢!”子善再三劝止,秋痕那里肯依。

  士宽是个莽撞的人,禁不住说道:“韦老爷早是……”子善忙行叫他出去。秋痕见此光景,知道不好,呆呆的瞧著子善。半晌,跳起说道:“我千辛万苦,”止说这一句,就急气攻心,昏晕倒了。跛脚大哭,子善帮着叫。

  停了一停,秋痕转过气来,大哭一阵。握著两拳,将心胸乱打,大家拦住,就向板床歪下。子善连连劝慰,总不答应。

  不一会,子善的跟班和穆升搬取铺盖器皿也来了。差不多天就黑了,秋痕才坐起。向子善道:“你请回吧,承你照拂,我来世做犬马报你。”说毕,重复躺下。子善祇得吩咐跛脚,好好照料,就带跟班回家。

  穆升怕家里有事,早就走了。士宽被子善叫他出去,心中很不自在,领着侄儿回家歇息。

  一间空屋,祇剩下秋痕、跛脚两人。祇听得梧桐树上那几个昏鸦,“呀呀”的叫个不住。又有一个枭鸟,在秋心院屋上鼓吻弄舌,叫得跛脚毛发森竖。时已新秋,天气昼热夜凉。跛脚身上祇一件汗衫,十分发冷,肚又饿。瞧著秋痕,就如死人一般,合著眼,一言不发。猛听得有人打门,跛脚答应,步下阶来,见新月模糊,西风萧槭,满院里梧叶卷得簌簌有声。

  走到月亮门外,不防廊上栏杆有个乌溜溜的大猫跳将下来。把跛脚一吓,“哎呀”一声,栽倒在地,那黑猫一溜烟走了。跛脚战兢兢的爬起来开门,原来是士宽和他侄儿,送来四碟小菜、四碗面、四个饽饽和那油烛盘香。

  跛脚这回不怕了,便来告秋痕。秋痕坐起,请士宽坐下,说道:“枉费了你,大半年的气力!晓得这样,倒不如那一晚也烧死了,岂不是好?”士宽粗人,又吃了酒,含含糊糊说了几句。他的侄儿点上灯,就都走了。

  开门出来,恰好秃头带个打杂,送来帘幕饭菜及点心等件。秋痕见了秃头,也是不哭,祇问痴珠临死光景。秃头挥泪告诉一遍,秋痕长叹。秃头劝秋痕用些饭菜,秋痕一点不用,跛脚却饱吃一顿。时已有二更天,秃头也走了。

  跛脚拿着烛台,送了秃头,关门进来。刚到二门梧桐树下,瞥见上屋有个妇人,和秋痕差不多高,走入月亮门。跛脚祇道是秋痕出来,也不惊疑,还说道:“娘,你也不点个亮?”到得月亮门,见那妇人已上台阶,不入屋里,却由东边弯去后院。又说道:“娘,缓一步,我照你走。”却不见答应。直跟到梅花树畔,冉冉而没。不觉吓得通身发抖,跑入屋里,秋痕还歪在床上,不动分毫。

  跛脚回想起来,十分害怕,又不敢告诉。随说道:“娘,你自清早起身,至今不曾吃点东西,喝些汤好么?”秋痕不应。跛脚停一停,又说道:“你要躺,起来一坐,给我铺下褥子,你也好躺。”秋痕道:“你铺在西屋自睡,我就这样躺。”

  跛脚没法,祇得伴着秋痕呆坐。坐到三更多天,十分疲倦,歪在一边。恍恍惚惚的,觉自己走到一个地方,静悄悄的。只见对面一对宫妆女子,手持皤盖,引着他娘和个带剑的女子,缓步而来。来到跟前,转西去了。心上想道:“娘同这女子去那里哩?”赶着跟来,却又不见。

  遥望过去,前面有个庙。出出进进,都是戏台上打扮的人,祇没有涂脸的。想道:“这庙里敢莫有戏?”就跟着人进去。见宝殿巍峨,是个极大的所在,月台上香烟成字,宝盖蟠云。有许多穿戏衣的人,也有男的,也有女的。女的都是少年美貌,男的便有老有少。

  看了一会,不像是戏,又不像是佛殿。正想要走,祇听得两边鼓乐起来,说是“冤海司来了”。有一个穿戏衣的男人,瞧见跛脚,立地撵出。跛脚吓得打战。

  祇见许多艳服女子,引一座金碧辉煌的车,坐着一个缨络垂肩的人。远远的看,却不晓得是谁。忽然又有个穿戏衣的人喝道:“你什么人?敢跑来这个地方闲逛!”恶狠狠的一鞭,跛脚“哎呀”一声,原来是梦。

  睁眼一看,日已上窗,却不见秋痕。跛脚祇道起来,前屋后屋找了一遍。祇见秋痕,高挂在梅花树上。跛脚吓得喊救,两手抱着大哭。士宽隔墙,听得跛脚哭喊,知道秋痕不好,赶着过来。跛脚一面开门,一面哭道:“娘吊死了!”士宽和他侄儿进来,忙行解下,见手足冰冷,知不中用,便赴子善公馆告知。

  到得七下钟,秋华堂和柳巷的人,通知道了。瑶华奔来看视,大哭一场。街坊的人,个个赞叹,都说“难得”!子善主意从厚殡殓,不用说了。

  看官须知:秋痕原拼一死。然必使之焦立无立锥之地,而后华鬘归忉利之天,这也在可解不可解之间!秋痕系戊午年七月初三日寅时缢死,年二十岁。例斯人于死节,心固难安;报知己而投环,目所共睹,遭逢不偶,衔大恨于三生;视死如归,了相思于一刹。留芳眉史,歌蒿借“孔雀”之词;证果情天,文梓起鸳鸯之冢。正是:

比翼双飞,频伽并命;
生既堪怜,死尤可敬。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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