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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言第二十七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己言也。是为耆艾,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可?可。终身不言,未尝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物固有所然乎于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皆天倪也。

郭注:寄之他人,则十言而九见信。世之所重,则十言而七见信。尼,满则倾,空则仰,非持故也。况之于言,因物随变,唯彼之从,故曰日出。日出,谓日新也。日新则尽其自然之分,自然之分尽则和也。言出于己,俗多不受,故借外耳。肩吾、连叔之类,皆所借也。父父之誉子,诚多不信。时有信者,辄以常嫌见疑,故借外论之。己虽信,而怀常疑者犹不受,寄之他人则信之,人之听有斯累也。同则应,不同则反,互相非也。三异同处,而二异讼其所取,是必于不讼者俱异耳。而独信其是,非借外而何。重言以其耆艾,故俗共重之。虽使言不借外,犹十信其七。夫耆艾者年在物先耳。其馀本末,无以待人,则非所以先也。期,待也。此直陈久之人耳。而俗便共信之,此俗之所以安,故习常一也。夫自然有分而是非无主,无主则曼衍矣,谁能定之哉?故旷然无怀。因而任之,所以各终其天年也。付之与物而就用其言,则彼此是非,居然自齐。若不能因彼而立言以齐之,则我与物复不齐矣。言彼所言,故虽有言而我竟不言也。自由也,由彼我之情偏,故有可不可。而物各自然,各自可。统而言之,则无可无不可。无可无不可而至也。唯言随物制而任其天然之分者,能无天落,虽变化相代,其气则一。于今为始,于昨为卒,皆理自尔,故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齐者岂妄哉,皆天然之分也。

庄子谓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庄子曰:孔子谢之矣,而其未之尝言。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复灵以生。鸣而常律,言而当法。利义陈乎前,而好恶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姜五各反,立定天下之定。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

郭注:随年随化,与时俱也。时变则俗情亦变,乘物以游心者,岂异于俗哉。变者不停,是不可常。谓孔子勤志服膺而后知,非能任其自化也。此明惠子不及圣人之韵远矣。孔子谢变化之自尔,非知力之所为,故随时任物而不造言也。若役其村知而不复其本灵,则生亡矣。鸣者,律之所生。言者,法之所出。而法律者,众之所为。圣人就用之耳,故无不当,而未之尝言,未之尝为也。服,用也。我无言也,我之所言,直用人之口耳。好恶、是非、义利之陈,未始出吾口也。口所以宣心,故用众人之口,则众人之心用矣。我顺众心,则众心信矣,谁敢逆立哉。因天下之自定而定之,又何为乎?因而乘之,故无不及也。

曾子再仕而心再化,曰:吾及亲仕,三釜而心乐;后仕,三千锺不洎既,吾心悲。弟子问于仲尼曰:若参者,可谓无所县其罪乎?曰:既已县矣。夫无所县者,可以有哀乎?被视三釜、三千锺,如观一作鹤雀、蚊虻相过乎前也。

郭注:泊,及也。县,系也。谓参仕以为亲,无系禄之罪。既以县矣,谓系于禄以养也。夫养亲以适,不问其具。若能无系,则不以贵贱经怀,而平和恬畅,尽色养之宜矣,彼谓无系也。夫无系者,视荣禄若蚊虻、鸟雀之在前而过去耳,岂有哀乐于其间哉。

颜成子游谓东郭子綦曰:自吾闻子之言,一年而野,二年而从,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来,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生,有为,死也。劝公以其死也,有自也。而生阳也,无自也。而果然乎?恶乎其所适,恶乎其所不适?天有历数,地有人据,吾恶乎求之?莫知其所终,若之何其无命也?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有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无鬼邪?无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有鬼邪?

郭注:野,外权利也,从不自专也。通,通彼我也。物,与物同也。来,自得也。鬼入,外形骸也。天成,无所复为也。不知死、生,所遇皆妙而安也。妙,善也。善恶同,故无往而不冥。此言久闻道,知天籁之自然,将忽然自忘,则秽累日去,以至于尽耳。生而有为,则丧其生。自,由也。由有为,故死。由私其生,故有为。今所以劝公者,以其死之由私耳。夫生之阳,遂以其绝迹无为而忽然独尔,非由有也。然而果然,故无适无不适而后皆适,皆适而至也。天地,皆已自足。理必自终,不由于知。非命如何,不知其所以然而然,谓之命。似若有意也。故又遣命之名以明其自尔,而后命理全也。理爻有应,若有神灵以致也。理自相应,不由于故,则虽相应而无灵也。

众罔两问于景影曰: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而今也被发;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景曰叟叟也,奚稍问也。知其所以。予,蜩甲也,蛇蜕也,似之而非也。火与日,吾屯豚也;阴与夜,吾代也。彼,吾所以有待耶,而况乎以有待者乎?彼来则我与之来,彼往则我与之往,彼强阳则我与之强阳。强阳者,又何以有问乎。

郭注:运动自尔,无所稍问。自尔,一故不知所以。影似形而非形。推而极之,则今之所谓有待者,卒至于无待,而独化之理彰矣。直自强阳运动,相随往来耳,无竟不可问也。

阳子居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于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干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也。阳子居不答。至舍,进盥漱巾栉,脱屦户外,膝行而前关,曰:向者弟子欲请夫子,夫子行不问,是以不敢;今问矣,请问其故。老子曰:而睢睢灰盱盱吁,而谁与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阳子居蹴子六切然变容曰:敬闻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将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漾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

郭注:睢睢吁吁,跋扈之貌,人将畏难而疏远也。尊形自异,故惮而避之。去其矜夸,故与之争席。

让王第二十八

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平声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𫄨。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饮,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问,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石户之农曰:卷卷权乎,后之为人,葆力之士也。以舜之德为未至也。于是夫负妻戴,擭子以入于海,终身不反也。大王宜父居邓,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也也。大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害所养。因杖䇲而去之。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岐山之下。夫大王亶父可谓能尊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见利轻亡其身,岂不惑哉。越人三世弑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国无君。求王子搜不得,从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董之以艾。乘以王舆。王子搜援绥登车,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君之患也。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

吕注:三代之季,父子兄弟争有天下,更相残害。所谓士者,危身轻生以干泽,此让王之篇所以作也。许由、支父之徒皆不以天下易其生者,扬雄以为先哲,尧禅舜之重,则不轻于由也。所谓重者,得不以其历试而后授之以天下乎?殊不知尧之所以得舜者,不在于历试。历试者,与人同而已,所谓暴之于人是也。使由无避尧之意,安知其试之不如舜乎?

韩魏相与争侵地,子华子见昭僖侯,昭僖侯有忧色。子华子曰:今使天下书铭于君之前,书之言曰:左手攫俱缚切之则右手废,右手攫之则左手废。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华子曰:甚善。自是观之,两臂重于天下也。身亦重于两臂。韩之轻于天下亦远矣。今之所争者,其轻于韩又远。君固愁身伤生以忧戚不得也。昭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众矣,未尝得闻此言也。子华子可谓知轻重矣。

吕注:昭僖侯能用子华之言而轻其所争,则于不以天下易生者,又其次也。

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币先焉。颜闱守陋闾,苴布之衣,而自饭牛。鲁君之使者至,颜阖自对之。使者曰:此颜阖之家与?颜阖对曰:此阖之家也。使者致币。颜阖曰:恐听者谬而遗使者罪,不若审之。使者还,反审之,复来求之,则不得已。故若颜闱者,真恶富贵也。故曰:道之真以治身。由此观之,其绪馀以为国家,其土苴侧雅帝王之功,圣人之馀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今且有人于此,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夫生者岂特随侯之重哉。

《管见》:难进易退,君子之常。养愈久而植愈深,阖不容议矣。且天下功业莫大于帝王。此犹以为馀事,则所谓圣人之真者,岂常须可测邪?所以之所以为,即语云:所由所安也。恐听者谬,多者字。真以治身,治当是持。凡圣人之动作,圣字为冗。随侯之重,重当作珠,全见《吕氏春秋》可证。不韦去庄子未远,必得其真。

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于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子列子见使者,再拜而辞。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批心曰: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乐。今有饥色,君过而遗先生食,先生不受,岂不命邪?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难而杀子阳。

《碧虚》:士甘陆沈无闻,岂肯讪志而受无名之禄。苟狗妻子之情,而踯躅于祸网哉。

楚昭王失国,屠羊说悦走而从于昭王。昭王反国,将赏从者。及屠羊说。屠羊说曰:大王失国,说失屠羊。大王反国,说亦反屠羊。臣之爵禄已复矣,又何赏之言。王曰:强上声之。屠羊说曰:大王失国,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诛;大王反国,非臣之功,故不敢当其赏。王曰:见之。屠羊说曰:楚国之法,必有重赏大功而后得见。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国,而勇不足以死寇。吴军入郢,说畏难而避寇,非故随大王也。今大王欲废法毁约而见说,此非臣之所以闻天下也。王谓司马子綦曰:屠羊说居处卑贱而陈义甚高,子其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屠羊说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贵于屠羊之肆也;万锺之禄,吾知其富于屠羊之利也。然岂可以贪爵禄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说不敢当,愿复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碧虚》:诵诗书而发蒙,居屠肆而守义者,何代无之?夫窃势以为己功,市权而要重赏者,闻此亦当知愧矣。

原宪居鲁,环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匡坐而弦。子贡乘大马,中绀而表素,轩车不容巷,往见原宪。原宪华冠纵徙履,杖华而应门。子贡曰:嘻。先生何病?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今宪贫也,非病也。子贡遗巡而有愧色。原宪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慝,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曾子居卫,缢袍无表,颜色肿呛,手足胼骈胝支,三曰不举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纳履而踵决。曳纵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孔子谓颜回曰:回,来。家贫居卑,胡不仕乎?颜回对曰: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飦粥;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孔子愀然变容,曰:善哉,回之意。丘闻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行脩于内者,无位而不作。丘诵之久矣,今于回而后见之,是丘之得也。

《新传》:夫富与贵,是人之所好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所好所恶皆生于心。能无心则好恶所以忘,好恶忘则处富贵不知其富贵,居贫贱不知其贫贱,汎然自得于胸中,所以逍遥于天地之问也。若原宪、曾子、颜回者,可谓无心矣。宪居环堵之室,蓬户而瓮牖;曾子颜色肿呛而衣冠次坏。颜回家贫处卑而膻粥丝麻之仅给。三人未尝恶贫而忘道,故或歌,或弦,而忘形自得矣,岂务殉物而伤生欤。此所以异于世俗矣,故曰致道者忘心。

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则利轻。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夫能胜也。瞻子曰:不能自胜则从,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魏牟,万乘之公子也,其隐岩穴也,难为于布衣之士,虽未至乎道,可谓有其意矣。

《疑独》:魏公子牟封于中山。瞻子,魏之贤人。夫人心最为难胜,故虽身在江海,心居魏阙,自言其未能无心于富贵也。重生则利轻,利轻则不思魏阙矣。牟虽知生可重,物河轻,然其心不能自胜。夫未自能胜,不如且顺之,而勿强抑。强抑则内伤其神,神恶之矣。不能自胜,一伤也;强而抑之,是二伤也,故曰:重伤。此非自养之道也,故曰:无寿类矣。瞻子所言,固不可为学道者之法。譬名医疗疾叉审人,而处方期于疹疾而已。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曰不火食,华羹不糁素惑切,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颜回择芋,子路、子贡相与言曰:夫子再逐于鲁,削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颜回无以应,入告孔子。孔子推吐雷切琴,喟然而叹曰:由与赐,细人也。召而来,吾语之。子路、子贡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谓穷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故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梧之茂也。陈蔡之隘厄,于丘其幸乎。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抱然执干而舞。子贡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故许由娱于颖阳,而共恭伯得乎丘首。

吕注:自颜阖、御寇至孔子,皆不妄受人之爵禄施予,以至贫钱冻馁而不改其乐者也。其次,公子牟虽未至乎道,而有其意者也。世俗之人湛于人伪者,闻许由、善卷之风,狂而不信,故历叔圣贤莫不乐道以忘生。忘生为难,犹且为之,则不以天下国家伤其生为易,可知矣。

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曰:异哉,后之为人也,居于亩亩之中,而游尧之门。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见之。因自投清玲之渊。汤将伐桀,因卞随而谋,卞随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又因瞥务光而谋,瞥光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曰:伊尹何如?曰:强力忍垢,吾不知其他也。汤遂与伊尹谋伐桀,克之。以让卞随,卞随辞曰:后之伐桀也谋乎我,必以我为贼也;胜桀而让我,必以我为贪也。吾生乎乱世,而无道之人再来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数闻也。乃自投稠水而死。汤又让瞥光,曰:知者谋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瞥光辞曰:废上,非义也;杀民,非仁也;人犯其难,我享其利,非廉也。吾闻之曰:非其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况尊我乎。吾不忍久见也。乃负石而自沉于庐一作卢水。

郭注:孔子曰:二士志于仁者,有杀身以成心,无求生以害仁。夫志尚清遐,高风邈世,与夫责利没命者,故有天地之降也。旧说日:如卞随、瞽光者,其视天下也,若六合外,人所不能察也,斯则谬矣。夫轻天下者,不得有所重也。苟无所重,则无死地矣。以天下为六合之外,故当付之尧、舜、汤、武耳。淡然无系故汎然从众,得失无巢于怀,何自投之为哉。若二子者,可以为殉名慕高矣,未可谓外天下也。

昔周之兴,有士二人处于孤竹,日伯夷、叔齐。二人相谓日:吾闻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试往观焉。至于岐阳,武王闻之,使叔日一往见之。与之盟日: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理之。二人相视而笑,曰:嘻,异哉。此非吾所谓道也。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时祀尽敬而不祈喜;其于人也,忠信尽治而无求焉。乐洛与政为政,乐与治为治。不以人之坏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时自利也。今周见殷之乱而遽为政,上谋而下行货,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为信,扬行以说悦众,杀伐以要利。是推乱以易暴也。吾闻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乱世不为苟存。今天下间,周德衰,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不如避之,以洁吾行。二子北至于首阳之山,遂饿而死焉。若伯夷、叔齐者,其于富贵也,苟可得已,则必不赖高节戾行,独乐其志,不事于世。此二士之节也。

郭注:《论语》曰: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不言其死也。此云死者,亦欲明其守饿以终,未必饿死也。郭氏总注:此篇大意,以起高让远退之风,故被其风者,虽责冒之人,乘天衢入紫庭,犹时慨然中路而叹,况其几乎?故夷、许之徒,足以当稷、契,对伊、吕矣。夫居山谷而弘天下者,虽不俱为圣佐,不犹高于蒙埃尘者乎?其事虽难为,然其风少弊,故可遗也。曰:夷许之弊安在?曰:许由之弊,使人饰让以求进,遂至乎之呛也。伯夷之风,使暴虐之君得赐其毒而莫之敢亢也。伊、吕之弊,使天下责冒之雄敢行篡逆。唯圣人无适,故无弊也。若以伊、吕为圣人之逵,则伯夷、叔齐亦圣人之进也。若以伯夷、叔齐非圣人之逃耶,则伊、吕之事亦非圣矣。夫圣人因物之自行,故无边。然则所谓圣者,我本无进,故物得其进,迸得而强名圣,则圣者乃无边之名也。

盗跖第二十九

孔子与柳下季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之石反。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韶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厂,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之。丘请为先生往说税之。柳下季曰: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听父之诏,弟不受兄之教,虽今先生之辩,将奈之何哉?且跖之为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强足以拒敌,辩足以饰非。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无往。孔子不听,颜回为驭,子贡为右,往见盗跖。盗跖乃方休卒徒大山之肠,脍人肝而铺之。孔子下车而前,见谒者曰: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拜谒者。谒者入通。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曰: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耶?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冠枝木之冠,带死牛之协,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识而衣,播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徽幸于封侯富贵者也。子之罪大极重,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书铺之膳。孔子复通曰:丘得幸于季,愿望履慕下。谒者复通。盗跖曰:使来前。孔子趋而进,避席反走,再拜盗跖。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慎目,声如乳虎,曰:丘来前。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此上德也;知维天地,能辩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众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今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舟,齿如齐贝,音中黄锺,而名曰盗跖,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将军有意听臣,臣请南使昊越,北使齐鲁,束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侯,与天下更始,罢兵休卒,收养昆弟,共祭先祖。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皆愚陋恒民之谓耳。今长大美好,人见而说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丘虽不吾誉,吾独不自知耶?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今告我以大城众民,是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安可长久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耶?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民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水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农之世,外则居居,起则干干。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其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舜作,立群臣,汤放其主,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凌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今子脩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娇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身蕴于卫束门之上,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削迩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子教子路值。此患,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子之道岂足贵邪?世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美里。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孰论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强上声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墦死。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四者,无异于砾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皆离{{*|罹名轻死,不念本养寿命者也。世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自上观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曰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平声有时之具,而说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麒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合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阙然,数曰不见,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邪?孔子仰天而叹曰:然。柳下季曰: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孔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头,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

郭注:此篇寄明因众之所欲亡而亡之,虽王纣可可去也;不因众而独用已,虽盗坏不可御也。

子张问于满苟得曰:盍不为行?无行则不信,不信则不任,不任则不利。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义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不可一曰不为乎。满苟得曰:无耻者富,多信者显。夫名利之大者,几在无耻而信。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信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抱其天乎。子张曰:昔者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今谓臧聚曰:汝行如桀、纣。则有作色,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贱也。仲尼、墨翟,穷为匹夫,今谓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则变容易色,称不足者,士诚贵也。故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行之美恶。满苟得曰:小盗者拘,大盗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义士存焉。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而管仲为臣;田成子常杀君窃国,而孔子受币。论则贱之,行则下之,则是言行之情悖战于胸中也,不亦拂乎。故《书》曰:孰恶孰美,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子张曰:子不为行,即将疏戚无伦,贵贱无义,长幼无序。五纪六位,将何以为别乎?满苟得曰:尧杀长子,舜流母弟,疏戚有伦乎?汤放桀,武王杀纣,贵贱有义乎?王季为适嫡,周公杀兄,长幼有序乎?儒者伪辞,墨者兼爱,五纪六位,将有别乎?且子正为名,我正为利。名利之实,不顺于理,不监于道。吾曰与子讼于无约,曰:小人狗财,君子狗名,其所以变其情、易其性则异矣;乃至于弃其所为而殉其所不为则一也。故曰:无为小人,反殉而天;无为君子,从天之理。若枉若直,相而天极。面观四方,与时消息。若是若非,执而圆机。独成而意,与道徘徊。无转而行,无成而义,将失而所为。无赴而富,无狗而成,将弃而天。比干剖心,子骨抉决眼,忠之祸也;直躬证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鲍子立干,胜子不自理,廉之害也;孔子不见母,匡子不见父,义之失也。此上世之所传、下世之所语以为士者,正其言,必其行,故服其殃,离其患也。

郭注:此章言尚行则行矫,贵士则士伪。故(罒戊)行贱士以全其内,然后行高而士贵耳。

无足问于知和曰: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彼富则人归之,归则下之,下则贵之。夫见下贵者,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今子独无意焉,知不足耶?意知而力不能行耶?故推正不忘耶?知和曰:今夫此人,以为与己同时而生,同乡而处者,以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是专无主正,所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也。与俗化世,去至重,弃至尊,以为其所为也。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惨怛之疾,恬愉之安,不监于体;休惕之恐,欣欢之喜,不监于心。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于患也。无足曰:夫富之于人,无所不利。穷美究势,至人之所不得逮,圣人之所不能及。侠协人之勇力而以为威强,秉人之知谋以为明察,因人之德以为贤良,非享国而严若君父。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心不待学而乐之,体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天下虽非我,孰能辞之?知和曰:知者之为,故动以百姓,不违其度,是以足而不争,无以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有馀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廉贫之实,非以迫外也,反监之度。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计其患,虑其反,以为害于性,故辞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誉也。尧、舜为帝而雍,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非虚辞让也,不以事害己。此皆就其利、辞其害,而天下称贤焉,则可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也。无足曰:必持其名,苦体绝甘,约养以持生,则亦久病长阪而不死者也。知和曰:乎为福,有馀为害者,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今富人,耳营锺鼓筦龠之声,口赚于刍豢嘐醴之味,以感其意,遗忘其业,可谓乱矣;侅碍溺于冯气,若负重行而上也,可谓苦矣;贪财而取慰,贪权而取竭,静居则溺,体泽则冯,可谓疾矣;为欲富就利,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且冯而不舍,可谓辱矣;财积而无用,服膺而不舍,满心戚醮焦,求益而不止,可谓忧矣;内则疑劫请之贼,外则畏寇盗之害,内周楼疏,外不敢独行,可谓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遗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尽性竭财单以反一曰之无故而不可得也。故观之名则不见,求之利则不得。缭了意绝体而争此,不亦惑乎。

郭注:此章言知足者常足。

说剑第三十

昔赵文王喜剑,剑士夹门而客三千馀人,曰夜相击于前,死伤者岁百馀人。好之不厌。如是三年,国衰。诸侯谋之。太子悝患之,募左右曰:孰能说悦王之意止剑亡者,赐之千金。左右曰;庄子当能。太子乃使人以千金奉庄子。庄子弗受,与使者俱往见太子,曰:太子何以教周,赐周千金?太子曰:闻夫子明圣,谨奉千金以币从者。夫子弗受,俚尚何敢言。庄子曰:闻太子所欲用周者,欲绝王之喜好也。使臣上说大王而逆王意,下不当太子,则身刑而死,周尚安所事金乎?使臣上说大王,下当太子,赵国何求而不得也。太子曰:然吾王所见,唯剑士也。庄子曰:诺。周善为剑。太子曰:然吾王所见剑士,皆蓬头突鬓,垂冠,曼莫于反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王乃说悦之。今夫子必儒服而见王,事必大逆。庄子曰:请治剑服。治剑服三曰,乃见太子。太子乃与见王。王脱白刃待之。庄子入殿门不趋,见王不拜。王曰:子欲何以教寡人,使太子先。曰:臣闻大王喜剑,故以剑见王。王曰:子之剑何能禁制?曰:臣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王大说之,曰:天下无敌矣。庄子曰: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愿得试之。王曰:夫子休,就舍待命,令设戏请夫子。王乃校剑士七曰,死伤者六十馀人,得五六人,使奉剑于殿下,乃召庄子。曰:今曰试使士敦剑。庄子曰:望之久矣。王曰:夫子所御杖,长短何如?曰:臣之所奉皆可。然臣有三剑,唯王敬用。请先言而后试。王曰:愿闻三剑。曰:有天子剑,有诸侯剑,有庶人剑。王曰:天子之剑何如?曰:天子之剑,以燕谿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卫为脊,周宋为坛,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庾浮云,下绝地经。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剑也。文王芒然自失,曰:诸侯之剑何如?曰: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坛,以豪杰士为夹。此剑直之亦无前,举之亦无上,案之亦无下,运之亦无旁。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此诸侯之剑也。王曰:庶人之剑何如?曰:庶人之剑,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央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鹅,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剑,臣窃为大王薄之。王乃牵而上殿,宰人上食,王三环之。庄子曰:大王安坐定气,剑事已毕奏矣!于是文王不出宫三月,剑士皆服毙其处也。

渔父第三十一

孔子游于缁帷之林,休坐乎杳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渔父者,下船而来,须眉交白,披发榆袂,行原以上,距陆而止,左手据膝,右手持颐以听。曲终而招子贡、子路二人俱对。客指孔子曰:彼何为者也?子路对曰:鲁之君子也。客问其族。子路对曰:族孔氏。曰:孔氏者何治也?子路未应,子贡对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义,饰礼乐,选人伦。上以忠于世主,下以化于齐民,将以利天下。此孔氏之所治也。又问曰:有土之君与?子贡曰:非也。侯王之佐与?子贡曰:非也。客乃笑而还行,言曰:仁则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劳形以危其真。呜呼。远哉。其分于道也。子贡还,报孔子。孔子推吐雷反琴而起,曰:其圣人与?乃下求之,至于泽畔,方将杖挈而引其船,顾见孔子,还乡而立。孔子反走,再拜而进。客曰:子将何求?孔子曰:曩者先生有绪言而去,丘不肖,未知所谓,窃待于下风,幸闻咳唾吐卧切之音,以卒相丘也。客曰:嘻。甚矣,子之好学也。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脩学,以至于今,六十九岁矣,无所得闻至教,敢不虚心。客日:同类相从,同声相应,固天之理也。五口请释吾之所有而经子之所以。子之所以者,人事也。天子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王,治之美也;四者离位而乱莫大焉。官治其职,人忧其事,乃无所陵。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征赋不属烛,妻妾不和,长少无序,庶人之忧也;能不胜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群下荒息,功美不有,爵禄不持,大夫之忧也;廷无忠臣,国家昏乱,工技不巧,贡职不美,春秋后伦,不顺天子,诸侯之忧也;阴阳不和,寒暑不时,以伤庶物,诸侯暴乱,擅相攘伐,以残民人,礼乐不节,财用穷匮,人伦不饬,百姓淫乱,天子有司之忧也。今子既上无君侯有司之势,而下无大臣职事之官,而擅饬礼乐,选人伦,以化齐民,不泰多事乎?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非其事而事之,谓之总;莫之顾而进之,谓之佞;希意道言,谓之谄;不择是非而言,谓之谀;好言人之恶,谓之谈;析交离亲,谓之贼;称誉诈伪以败恶人,谓之慝;不择善否,两容颊或颜字适,偷拔其所欲,谓之险。此八疵者,外以乱人,内以伤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谓四患者:好经大事,变更易常,‘以挂功名,谓之叨;专知擅事,侵人自用,谓之贪;见过不更,闻谏愈甚,谓之狠;人同于己则可,不同于己,虽善不善,谓之矜。此四患也。能去八疵,无行四患,而始可教已。孔子愀然而叹,再拜而起,曰:丘再逐于鲁,削迩于卫,伐树于宋,围于陈蔡。丘不知所失,而离罹此四谤者何也?客凄然变容曰:甚矣,子之难悟也。人有畏影恶迩疾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迩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迩,愚亦甚矣。子审仁义之问,察同异之际,观动静之变,适受与之度,理好恶之情,和喜怒之节,而几于不免矣。谨修而身,慎守其真,还以物与人,则无所累矣。今不修之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孔子愀然曰:请谓何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其用于人理也,事亲则慈孝,事君则忠贞,饮酒则惧乐,处丧则悲哀。忠贞以功为主,饮酒以乐为主,处丧以哀为主,事亲以适为主。功成之美,无一其迩矣;事亲以适,不论所以矣;饮酒以乐,不选其具矣无择味;处丧以一及,无问其礼矣宁戚。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忧不与人合,不知贵真,禄禄而受变于俗以世裕之禄为禄,故不足。惜哉,子之早湛于人伪而晚闻大道也。孔子又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遇也,若天幸然。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而身教之。敢问舍所在,请因受业而卒学大道。客曰:吾闻之,可与往者,与之至于妙道;不可与往者,不知其道。慎勿与之,身乃无咎。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乃刺刺亦棹船而去,延绿苇间,颜渊还车,子路授绶,孔子不顾,将水波之,不闻圣意不复登舟。子路旁车而问曰:由得为徒久矣,未尝见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万乘之主,千乘之君,见夫子未尝不分庭降礼,夫子犹有倨傲之容。今渔父杖挐逆立,而夫子仰而瞿然,再拜而应,得无大甚乎?门人皆怪夫子矣,渔父岂贤者乎?孔子伏轼而叹,曰:甚矣,由之难化也。迈于礼义而不逊,而朴鄙之心至今未去。进,吾语汝:夫遇长不敬,失礼也;见贤不尊,不仁也。彼非至人,不能下人。下人不诚,不得其精,故长伤身无益有损。惜哉。不仁之于人也,祸莫大焉,而由且毁之。且道者,万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为事逆之则败,顺之则成。故道之所在,圣人尊之。今渔父之于道,可谓有矣,吾敢不敬乎。

庄子翼卷之七 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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