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万花楼
◀上一卷 卷三 下一卷▶

第九回   急求名题诗得祸 报私怨越律伤人

  慢言狄青在林贵营中候用。其时七月方残,始交八月。前时西夏赵元吴兴兵四十万,攻下陕西绥德、延安二府,一直进兵偏头关。有杨元帅镇守三关口。三关一日偏头,二日宁武,三日雁门,全是万里长城西北隘口重地,屡命名将保守。如今关内亦是兵雄将勇。上月杨元帅已有本告急回朝,仁宗天子旨命兵部孙秀,天天操演军马,挑选能将,然后发兵。时乃八月初二,选定吉日,谕集一班武职将官,要往教场开操。是日,城守营正值林贵,将教场命人打扫洁净,铺毡结彩,安排了坐位。各款预备,以俟孙秀下教场不表。

  却说狄青在教场中,独自闲玩,不觉思思想想,动着一胸烦恼,长叹一声道:“吾蒙师父打发下山,到了汴京,已有二十多天,不见亲人,反结交得异姓骨肉,实是义气相投。岂知不多几日,惹起一场飞灾。想我虽在营中当兵效用,到底不称我心,不展我才,就是目下兵团三关,我狄青埋没在个小小武员名下,怎能与国家出力,真枉为大丈夫啊!”当时,小英雄双眉交锁,自嗟自叹,又想:目下正是用兵较武之际,只可惜我狄青任有全身武艺,又不便恳求林爷,将自己推荐。这孙兵部焉能晓得石中藏玉,草里埋珠,这便怎么是好?自言自想,走过东又走过西,只见公案上有现成的笔墨在此,不免在粉墙上面题下数言,将姓名略现,好待孙兵部到此细问推详。倘得贵人抬举,便可一展安邦定国之略了。想罢,即提起羊毫,写了四句诗词于粉壁间,后边落了姓名,放下笔说道:“孙兵部啊,你是职居司马,执掌兵符,总凭你部下许多将士,焉能及得我狄青仙传技艺。”眼见红日沉西,径自回营去了。

  次日五更,教场中许多武将兵丁,纷纷聚集,队队排班,盔明甲亮,旌幡招展,人马拥挤。当时天色黎明,尚未大亮,壁上字迹,没有人瞧见。少停,鼓乐喧天,孙兵部来到教场。各位总兵、副将、参将、守备、游击、都司、总管等,五营八哨,诸般将士,挨次恭迎,好不威严。孙兵部端然坐下公位,八位总兵分开左右,下边挨次侍立,两名家将送上参汤用过。时天色大明,偶然东首正面壁上有字几行,不知那人胆大,书于此壁。只为往日开操,此壁并无一字,孙秀如今一见,命张恺、李晁二总兵,往看分明。二位总兵奉命向前,细将诗句姓名记了,上禀部台道:“粉墙上字迹,乃是诗词,旁边姓名书著,乃山西人姓狄名青。”孙秀闻言,想来狄青还在京,又问:“其词如何?”张恺将其诗呈上:

    玉藏璞内少人知,识者难逢叹数奇,

    有日琢磨成大器,惟期卞氏献丹墀。

  孙秀当下想来一些不错,料是前日打死胡公子的狄青,却被包拯放走了他。虽则同名同姓,天下少有,怎的却又是山西人氏,想必他仍在京中,未回故土,但未知安身在于何处。倘然为著胡伦之事,查捕于他,恐怕结怨于包黑,不著借此事问罪,何难了结这小畜生的性命。想罢,传知八位总兵,道:“作诗之人,诗句昂昂,寓意狂妄,你等须要留心细访其人,待本帅另有规训于他。”众人同声答应,旁边闪出一员总兵道:“启上大人,卑职冯焕,前日查得兵粮册上,有城守营林贵麾下,新增步卒,姓狄名青,亦是山西人氏。”孙兵部听罢,喜形于色,即传谕道:“暂停演操,著林千总引领狄青来见本部。”一声军令,谁敢有违。

  当时孙秀心花大放,暗言:狄青呵,谁教你题诗句,这是你命该如此。少停来见本部时,好比蜻蜒飞入蛛丝网,鸟入牢笼那里逃。此时弄翻了,这包黑子那里晓得,还能来放脱他么!想还未了,家将领进营员林贵到案下,双膝跪下,呼声:“大人在上,城守营千总林贵叩见。”孙秀道:“林贵,你名下可有一新充步兵狄青么?”林贵禀道:“小弁名下果有步兵,姓狄名青,蒙大人传唤,已将狄青带同在此。”孙秀道:“如此快些唤来见本部。”林贵只道是好意,恨不能狄青得遇贵人提拔,是以满心大悦,忙带同他到来参叩。此时,狄青跪倒尘埃,头不敢抬,孙秀吩咐抬头,呼声:“狄青,你是山西人氏么?”狄青道:“小人乃山西人氏。”孙秀道:“前日你在万花楼上,打死了胡公子,已得包大人开脱,你怎不回归故土?”狄青道:“启禀大人,小的多蒙包大人开释了罪名,实乃感恩无涯,如今欲在京中求名,又蒙林爷收用名下,故未回归故里。今闻大人呼唤,特随林爷到来参见。”孙秀听了点头,暗想正是打死胡伦之狄青,登时怒容满面,杀气顿生,喝声:“左右,拿下!”当下一声答应,如狼似虎抢上,犹如鹰抓雏儿一般。

  若论狄青的英雄膂力,更兼拳艺绝群,这些军兵焉能拿捉他,只因国法为重,这孙秀乃一位兵部大臣,此时身充兵役,是他营下之人,那里敢造次?这是有力不能用,有威不敢施,只得听他们拉拉扯扯。当时旁边林贵吓得面如土色,又不敢动问。孙秀复喝令将狄青紧紧捆绑起。狄青急呼道:“孙大人呵,小人并未犯法,何故将吾拿下?”孙秀大喝道:“大胆奴才,你缘何于粉壁上妄题诗句?”狄青禀道:“若言壁上诗句,乃是小人一时戏笔妄言,并未冒犯大人,只求大人海量开恩!”孙兵部喝声:“狗奴才,这里是什么所在,擅敢戏笔侮弄么?既晓得本部今日前来操演,特此戏侮,显见你目无法纪,依照军法,断不容情!”吩咐林贵:“将他押出斩首报来!”狄青呼道:“大人,原是小人无知,一时误犯,只求大人海量,恕小人初次。”说罢,又跪下连连叩首。林千总也是跪在左边,一般的求免死罪。孙兵部变脸大喝道:“休得多言,这是军法,如何能看面情!林贵再多言讨情,一同枭首正法。”林千总暗想:狄青必然与孙贼有甚宿仇,料然难以求情得脱的,只可惜他死得好冤屈。逆不过兵部权令,早将小英雄紧紧捆绑起,两边刀斧手推下。狄青见此情形,只是冷笑一声道:“我狄青枉有全身武艺,空怀韬略奇能,今日时乖运蹇,莫想安邦定国,休思名人凌烟,既残七尺之躯,实负尊师之德。”不觉怒气冲天,双眉倒竖,二目圆睁。不一时,推出教场之外,小英雄虽然不惧,反吓得林贵非常懮惊,教场中大小将官士卒个个骇然。又见林贵被叱,那得还有人上前讨救。

  当时军令森严,不许交头接耳,到底军众人多,暗中你言我语道:“狄青死得无辜,孙兵部实乃糊涂之辈,全不体念人苦当兵,也是出于无奈。他纵然一时戏写了几句诗词,犯了些小军法,也不该造次将他斩杀的。”有人说:“孙兵部乃是庞太师一党,共同陷害忠良,想这狄青是忠良后裔,是以兵部访询得的确,要斩草除根,不留馀蔓,也未可知。况且狄青是一小卒,人队尚未多日,怎能尽晓军法,尽可从宽饶恕于他。有意陷害于人,也就狠心过毒了!”

  不表众将、众兵私谈,再表狄青正在推出教场之际,忽报来说,五位王爷千岁到教场看操。孙秀吩咐将狄青带在一旁等候开刀。是时兵部躬身出迎,林贵带狄青在西边两扇绣旗里隐住他的身躯。林贵附耳,教他待王爷一到,快速喊救,可得活命。

  却说兵部迎接的王爷,第一位潞花王赵璧;第二位汝南王郑印,是郑恩之子;第三位是勇平王高琼,高怀德之子;第四位静山王呼延显,呼延赞之子;第五位东平王曹伟,曹彬之子。此五位王爷,除了潞花王一人,皆在七旬以外,在少年时,皆是马上功名,故今还来看军人操演。当下五人徐徐而至,许多文武官员伺候两边,林贵悄悄将狄青肩背一拍,狄青便高声大喊:“千岁王爷冤枉,救命呵!”一连三声,孙兵部呆了一呆。有四位王爷不甚管闲账的,只有汝南王郑印,好查察军情,问:“什么人喊叫?左右速速查来!”当下孙兵部低头不语,接了五位王爷坐下,一同开言问道:“孙兵部,因何此时尚未开操?”孙秀道:“启上众位千岁,因有步卒一名,在正对公位的粉壁上胡乱题诗戏侮,将他查明正法,故而还未开操。”郑王爷问道:“诗句在那里?”孙秀道:“现在对壁上。”汝南王踱上前去,将诗词一看,思量这几句诗词,也不过自称高才,求人荐用之意,并非犯了什么军法。想孙秀这奸贼,又要屈害军人,本藩偏要救脱此人。即踱回坐下。早有军兵禀复:“千岁,小人奉命查得叫屈之人,乃是一名步兵,姓狄名青。”王爷吩咐带他进来,汝南王呼道:“孙兵部,此乃一军卒无知偶犯,且姑饶他便了,何以定要将他斩首?”孙秀呼声:“老千岁,这是下官按军法而行,理该处斩的。”千岁冷笑道:“按什么军法?只恐有些仇怨是真。”一言未了,带上狄青,捆绑得牢牢的跪下,王爷吩咐:“放了绑,穿上衣。”狄青连连叩首,谢过千岁活命之恩。

  王爷道:“你名狄青么?”狄青俯伏称是。王爷又问:“你犯了什么军法?”狄青道:“启禀千岁,小人并未犯军法,只为壁上偶题诗句,便干孙大人之怒,要立时处斩。”郑千岁听了,点头言道:“你既充兵役,便知军法,今日原算狂妄。孙兵部,本藩今日好意,且饶恕他如何?”孙秀道:“狄青身当兵役,岂不知军法厉害,擅敢如此不法,若不执法处斩,便于军法有乖了。”王爷冷笑道:“你言虽有理,只算本藩今日讨个情,饶恕于他吧。”孙秀道:“千岁的钧旨,下官原不敢违逆,但狄青如此狂妄,轻视军法,若不处决,则千万之众,将来难以处管了。”郑千岁道:“你必要处斩他么?本藩偏要释放他。”一旁激恼了静山王道:“孙兵部,你大无情了!纵使狄青犯了军法,郑千岁在此付饶,也该依他的。”四位王爷不约同心,一齐要救困扶危,你言我语,只弄得孙秀哑口无言,发红满面。深恨五人来此,杀不成狄青,又不好收科,只得气闷闷的言道:“既蒙各位千岁的钧旨,下官也不敢复。许了。但死罪既饶,活罪难免。”汝南王道:“据你说便怎么样?”孙秀道:“打他四十军棍,以免有碍军规。”郑千岁道:“既饶死罪,又何苦定打他四十棍,且责他十棍也罢。”二人争执多时,孙秀皆以军法为言,众位王爷觉得厌烦了,勇平王大言道:“若论军兵犯了些小军律,念他初次,可以从宽概免。如责他四十棍,也过于狠毒,也罢,且打他二十棍,好待孙兵部心头略遂,不许复多言了。”孙秀听了大惭,不敢再辞,即离了坐位,悄悄吩咐范总兵用药棍,范总兵应允。原来孙秀平日间制造成药棍,倘不喜欢其人,或冒犯于他,便用此药棍。打了二十棍,七八天之内,就要两腿腐烂,毒气攻于五脏,就呜呼哀哉了。打四十棍对日死,打三十棍三日亡,打二十棍不出十天外,打十棍不出一月,也就要死的。

  范总兵当日领命将药棍拿到,按下小英雄一连打了二十棍,痛得好厉害。打毕,禀上千岁,已将狄青打完了缴令。王爷命且放他起来。孙秀吩咐:“除了他名,撵他出去!”然后发令人马操演。此日金鼓齐鸣,教场中闹热操演,只有狄青被药棍打了二十,苦痛难忍,血水淋漓,真觉可悯,出了教场而去。不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受伤豪杰求医急 济世高僧赠药良

  慢言教场中操演军马,却说狄青被药棍打了二十,痛楚难当,虽是英雄猛汉强健之躯,也难忍此疼痛。一程出了教场,连。乙胸里也隐痛起来,可怜一路慢行迟步,思思想想,暗道:这孙兵部好生奇怪!吾与他并非冤仇,为何将我如此欺凌?若无千岁解救,必然一命呜呼了。想我狄青,年方二八,指望得些功劳,为国家出力,以继先人武烈,岂知时命不齐,运多钝蹇,受此欺凌。但想孙秀,你非为国家求贤之辈,枉食厚禄,职司兵权,倘我狄青日后得有寸进,不报此怨,誓不立于朝堂。当下鲜血淋漓,不住滴流,犹如刀割一般,走了半里之遥,实欲走回周成店中,不想痛得挨走不动,不觉行至一座庙堂,不晓得何神圣,只得挨踱进庙中,权且在丹墀上卧下歇息。呼喘叫痛之馀,约有半个时辰,来了一位本庙司祝老人,定睛一看,动问道:“你是何人?睡卧于此。”狄青道:“吾乃城守营林老爷手下兵役,因被孙兵部责打二十根,两腿疼痛,难以行走,故于此处歇止片时。”司祝道:“这孙兵部可与你有什么怨仇,抑或误了公于事情?”狄青道:“非与他有仇,亦不是误了公于,只一时犯了些小军法,被他责打二十军棍,痛苦难禁。”司祝道:“久闻孙爷的军棍,比别官的倍加厉害,军人被打的,后来医治不痊,死过数人。你今著此棍棒,必须赶紧调治才好。”狄青道:“不瞒尊者说,吾非本省人氏,初至京城,那里得知有甚高明国手?”司祝道:“医土甚多,只不能调愈得此棒毒,只有相国寺内有位隐修和尚,他有妙药方便,是吾省开封一府,有名神效的跌打损伤诸般肿毒方药。这和尚比众不同,他为人心性最清高,常闭户静养,只有官员偶然来交往。又有一说,他既与官宦相交,心性定然骄傲,却又不然,生来一片慈善之心,倘得医治人痊效,富厚者定然酬谢千金玩器,如遇贫困人,苦切求恳,即方便赠送方药,也常常有的。”狄青听了,说:“多蒙指教。”司祝言罢,进内去了。

  狄青思量,既有此去处,不免挨去求和尚调治,但我今身上未有资财,只得去恳求他发个善心。等调理好,张、李兄弟在店中尚有银子,借些来酬谢也使得。想罢起来,踱出庙门,一步挨一步,直向相国寺行来。行不远,到得寺前,只见闭着寺门,只得忍着疼痛,将门叩上几下。里面走出来一位小和尚,言道:“你这人因何叩门,到此何事?”狄青道:“小师父,吾狄青有急难来求搭救,只为我身当兵役,却被棍棒打伤,要求和尚大师父调治。”这小和尚听了,进内禀知。去半刻而回,言道:“大和尚呼唤你进内相见。”狄青忍着痛,随了小和尚进至里厢,一连三进,一座幽静书斋,一位和尚坐在当中交椅上,年纪已有花甲,丰姿健旺,双目澄清,容颜潇洒,开言道:“你这人来求药调疾的么?”狄青见问,即倒身下拜,将情形一一达知。老和尚见他如此痛楚,便唤徒弟扶起,言道:“你既受此重伤,十分痛苦,何须跪倒尘埃,如此更然痛上加痛了。贫僧是出家人,总以救人为心。又念你山西远省,孤零外客,决不计较分毫。我素闻这孙兵部为人嫉贤害能,胸襟狭小,军中有人得罪了他,常被用药棍毒打,每难活命,实是大奸大恶之人。在贫僧看你的痛苦,直透心内,必是被他用药棍打伤的。这奸臣制造成毒药棍,伤害人死的已多。”

  言罢,引狄青至侧室禅床睡下,将窗门紧闭,又细问狄青一番,便道:“你今受孙贼毒害了。他用药棍打你两腿,不出三天就腐烂,至七天之内,毒传五脏,纵有名医妙药,也难救解。”狄青一闻此言,心内大惊,口称:“大和尚,万望慈悲,搭救我异乡难人,叨感恩德如山。”这隐修听了笑道:“贫僧既人修戒之门,六畜微命,尚且惜生,何况同类之人。你今受此重伤,吾若坐视不救,何用身入修行之域?”当时在架上取下一小葫芦,倒出两颗丹药,一颗调化开,教他先吃下,一颗汗后再服。回身又取出草药三束,一束善能解毒,一束善能活血,一束善能止痛。就命小和尚一齐捣烂,用米醋化开,涂搽于两腿之上。狄青搽药之后,越觉痛得厉害,大叫一声:“痛杀我也。”足一伸一缩,登时昏晕过去,遍身冷汗,滚流不住。小和尚见他昏迷不醒,也吓一惊。大和尚又唤道:“徒弟,快取油纸将他伤处封固,再取被褥一张,与他盖好身躯,这一颗丹丸,待他汗止后,化开而服。”一时天色已晚,小和尚端进斋膳,殷勤服侍,按下慢提。

  却说教场孙兵部,见天色已晚,吩咐暂止操演,明日再操。五位王爷一同起驾,孙秀恭送。

  再说林千总回到署内,闷闷不乐道:“狄青,你具此英雄伟略,何难上取功名?岂知祸起壁上几行字迹,险些一命难逃。你今虽得汝南王救了,久闻这奸臣造成药棍一条,伤人不少,倘或被他仍用此棍打你,又是难逃一命。但今未知你走在那方,痛在那里,使吾一心牵挂不安。也罢,且差人查访他便了。”

  不谈林贵差人查访,且言狄青虽遭药棍伤害,幸得隐修的妙药调治,当日内服丹丸,外敷仙药,毒气尽消。一连过了五六天,腐烂处已皮光向实,行动如常。这隐修和尚实乃济世善良之辈,调愈了狄公子,尚怜他行走未得如常,且冒不得风,既无财帛相谢,反将公子留下,飨膳之费仍是他的。看来真乃救急扶危为心,不以资财为重之辈,在出家人中如是存心,亦不可多得。

  狄青在寺中已有数天,又调服了几次丹药,症已痊愈了。想道:这和尚如此救济,得调理痊愈,我赤手到来,娘膳所供,亦是他的。今日无物作谢,不免将此血结玉鸳鸯,相送与他便了。但思此宝乃我七岁时母亲交付。母亲对我说,此物乃三代流传家宝,外邦进贡一对与朝廷,圣上赐与祖父,乃雌雄一双。一只雌的祖母已交付姑母,一只雄的与我母亲收拾。如今交我佩于身边,一见鸳鸯,如见生身之母,至今已有九载。今日无可奈何,只得将此宝送与和尚吧。主意已定,向腰间解下香囊,取出玉鸳鸯,但见霞光闪闪,不由叹道:“宝物啊,你出产番邦,祖父叨先皇恩赐,伴我多年,今日不想要分离了。但今见此鸳鸯,不觉又想起我的姑母。曾记幼年时,母亲常说,父亲有一同胞妹子,似玉如花之美,被先帝选上朝中。后来得闻凶信,已归黄土,可怜尸柩还在京邦,不得归乡人土,想来也令人心酸。想我姑母虽则身死,未知雌的鸳鸯存于何所?鸳鸯好比夫妇一般,前日成双成对,岂料今朝又归别人,实乃不得完叙。”

  狄青正自言自想之际,只见小和尚含笑到来,言道:“官人,你今患症已痊愈了。”狄青道:“多感你师莫大之恩,无可酬报。”小和尚道:“你手中弄的是什么东西?”狄青道:“此乃血结玉鸳鸯,因思量大和尚活命之恩,怎奈我并无财物相谢,故将此宝送他,聊表微忱,有劳弓悦。”小和尚微笑道:“难得你有此心,来吧。”小和尚当即引著狄青来至静房,拜见隐修,狄青叩谢活命之恩,跪拜在地。大和尚微笑道:“些小搭救之情,何足言谢。”起位扶挽小英雄,狄青递上鸳鸯,隐修一见此宝,连忙问其缘由。狄青将此物来历说明,言道:“深沾活命洪恩,无以报答,只有随身小物,聊表寸心,伏望勿嫌微薄收领,小子心下略安。”隐修听了,微微含笑道:“吾既人戒(,必以方便救济为怀,那个要你酬谢?况此物乃是你传家之宝,老僧断不敢领情。”狄青恳切说了一番,隐修只得收受放下。狄青自思,身体已痊愈了,便要拜辞出寺,隐修道:“且慢,你患伤虽愈,还未可多动,且从缓耽搁三两天乃可。”狄青道:“还动不得么?”隐修道:“这孙贼用毒药汁,浸淫棍棒,他一心要绝你性命,非用药快速,不出十天之内,毒气传于六腑,难以挽救。今幸而安痊,到底两腿尚弱,且再静耐数天,服些丹丸,便永无后日之患了。”狄青听罢,应诺依命,隐修又吩咐徒弟引他回到禅床安息去了。

  却说隐修平生所爱者,乃古董玩器之物,如今狄公子做人情相送,一时满心欣然,拿起玉鸳鸯看弄一番,笑道:“果然好一件宝物。我想狄青有此奇宝,必非等闲人家之子,老僧要问个明白才得放心。”说罢,把玉鸳鸯装入香囊,霞光闪射于外。

  又过了三天,此日乃八月初十,隐修正在禅房闲坐,忽小和尚报说:“静山王爷到来。”原来静山王呼延千岁,与这隐修和尚时常来往,两人交谊甚厚。这一天呼延千岁骑马,带着八名家将,来到相国寺门首。隐修忙出来迎接,遂至静堂参礼毕,递奉过香茗,隐修请过千岁金安。王爷言道:“吾倒忘记了。”隐修道:“千岁忘记了什么?”王爷说:“本藩有丹青一幅,想送与你,不想连次忘怀了,当真记性平常。”隐修道:“千岁爷为国分懮,记大不记小,贫僧改日到府领赐便了。”王爷四边一看,只见禅榻清净,迥绝尘埃,幽雅的很,不觉叹道:“你修行无懮无虑,可比活神仙,我等为官,政务纷繁,实不如你自得逍遥。”隐修道:“承千岁谬赞,念贫僧在此,无非靠著十方田土,供应三尊圣佛,闲来数卷经书消遣,多蒙王爷抬举,贫僧借以有光。”王爷笑道:“你却会言语,今日本藩不往看操,且取棋来与你下几局吧。”隐修向香囊内拿出棋子。王爷偶然看见囊中一只玉鸳鸯,毫光四射,带笑把头一摇,道:“你这和尚果是个趣客,这玉鸳鸯是件至趣妙东西,但非民间所有,那一位老爷送你的?”隐修微笑道:“原非民间之物,只可惜雌雄不得成双。”王爷道:“是了,倘得雌的配成一对,价值连城,可以上进得朝廷的。不知你多少银子买下来的?”隐修笑道:“不用得银子,只因贫僧医痊一人,他送我作谢。”王爷道:“你这光头倒也得此便宜奇货。”当时王爷放下这玉鸳鸯,隐修已将棋子四围排开,摆下对坐交椅,棋盘棋子全是象牙造成。

  不知二人下棋后,狄公子如何拜别老和尚,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爱英雄劝还故里 恨奸佞赐赠金刀

  却说静山王正在与隐修长老下棋,方完了局,有一小和尚趋进禀道:“启上师父,今有狄青在外,要拜辞师父,因见千岁爷在此下棋,故等候于外厢,不敢进来。”隐修道:“狄青要去了么?教他且耐半天吧。”小和尚应诺而去。王爷听得狄青之名,接言问道:“这狄青是何等之人,是你徒弟还是外来人?”隐修道:“千岁,这狄青乃营守林千总部下的步卒。”王爷道:“他在此何于?”隐修道:“只为此人前数天被孙兵部打了二十药棍,故来见贫僧,求吾医治,今已痊愈了。”王爷道:“想这狄青乃一穷兵,恐没钱钞谢你。”隐修道:“不瞒千岁,贫僧原不冀他酬谢的,倒亏了他有知恩报恩之心,方才那个玉鸳鸯乃他三代家传之宝,送吾作谢。”静山王听了,看看隐修,冷笑道:“你方才不说明白此物来因,莫非你贪财爱宝,有意图谋他的?”隐修道:“千岁责备贫僧太重了。我并非有贪图之心,实乃他恳切相送,迫吾收下的。”静山王道:“此宝是他世代流传之物,竟然一旦送了你,你是出家之人,不该受领他的才是。”隐修道:“贫僧原推却不肯受领,但他十分恳切,只得权且收下,待他辞去时,归还于他。”王爷想道:曾见八月初二操兵,有一步卒名狄青,人材出众,器宇轩昂,必然就是此人。可恨孙秀狠毒,要屈杀此人,亏得汝南王郑兄一力保全了狄小卒性命,不然,身在鬼门内去了。但想这孙秀打他二十大棍,原要陷害他之意,却不知是何仇怨,待本藩问个明白。想罢,便道:“和尚,本藩有话问明,快些唤他来见孤家。”隐修道:“千岁,他乃一小军,怎好胡乱进见?”王爷道:“这也何妨,速速唤来!”

  当时隐修领命,亲往外厢唤进小英雄,狄青一见王爷,连忙拜伏在地,不敢抬头,口称:“王爷在上,小人重罪千斤,望乞饶恕!”王爷道:“狄青,你且抬起头来。”狄青领命抬头。当日呼延千岁犹恐不是教场中的伙青,故命他抬头认个明白,细认之下,果然不错,正是教场中题诗步卒,便问:“狄青你是何方人氏?”狄青禀道:“上启千岁爷,小人家在山西省。”王爷道:“你既然远隔山西,今到京中何事?”狄青道:“小人落难困苦,原到此方寻亲人不遇,一身飘泊无依,后蒙总爷林贵收用,权且当兵苦挨。”王爷道:“莫非你与孙兵部有什么宿仇!”狄青道:“与他从无瓜葛,即壁上题诗,也无干犯,不知是何缘故,他要借端杀害小人,非众位王爷解厄,难免身首分开。”王爷道:“狄青,本藩前日看你诗中寓意不凡,乃一英雄大器,抑或你素性狂妄,一时胡乱,可明白说与本藩得知。”狄青道:“不瞒千岁,小人六韬三略,兵机战策,均颇精通膺力强大,箭法纯熟,前日已在林爷处当面试演,并非狂妄大言。”

  静山王想道:看不出这小狄青,身材不甚魁伟,相貌斯文,竟具此英雄技艺。他口夸大言,看来非假,但不知他胆量如何?待本藩试他一试,便知分晓。便呼道:“狄青,你言孙兵部与你并无仇怨,奈他一心要计害于你,莫非与你祖父有宿仇,也未可知。”狄青道:“小人也如此思量,足见千岁英明。纵然祖父之仇,小人全然不得而知。”王爷道:“你前日多亏郑千岁搭救,方免一刀之苦。乃孙兵部的威权厉害,如虎似狼,又言死罪既免,活罪难饶,打你二十无情棍。此位大和尚,说这奸臣制造药棍,曾经伤害过军民几命,如今原要绝你性命,是以又用此药棍打你。若非这隐修大和尚与你调治,便凭你英雄好汉总是死,铁石将军命也亡。”狄青道:“小人原知老师父大恩。”王爷道:“狄青你虽然两次死中得活,只懮孙秀终难饶你,又生别的计较谋害于你,也未可知。”隐修在旁笑道:“千岁虑得不差。”王爷道:“你既然武艺精通,明日去了结孙秀,免你终身之患,出了怨气,你意下如何?”狄青道:“千岁啊,吾若得手持三尺龙泉剑,不斩奸臣誓不休!”静山王道:“本藩赠你军器,敢放胆往除奸贼么?”狄青道:“千岁爷若有军器赐付,小人立刻便取奸臣孙秀首级,以复千岁尊命。”王爷道:“倘画虎不成,反类了犬,你便怎么的好?”狄青道:“如弄不倒此人,小人殒残一命,有何相碍,何须畏惧!”王爷听了笑道:“果见高怀,是个英雄胆量,且随本藩回到府中。”狄青应诺,王爷又问:“这五鸳鸯是你送与和尚的么?”狄青道:“小人沾大和尚活命深思,故将此物相送。”王爷道:“此鸳鸯是雄的,再还有雌的成双么?”狄青正要开言,忽记忆著前次老人教我,逢人且说三分话之训,即转口道:“禀知千岁爷,鸳鸯原有一对,只因雌的日久遗失,如今只有雄的。”王爷道:“此物既然是你三代家传之宝,不当轻易送归别人。”狄青道:“小人见受了和尚大恩,无可报效,故将此物相送,略表寸心。”王爷听了点头道:“和尚,本藩做主,你且将此物还了狄青,如若你少什么玩物,本藩送你几款便了。”隐修道:“贫僧本来不领他的,况千岁的钧旨,岂敢不遵!”当日幸得呼延千岁爱惜小英雄之心,隐修即取出玉鸳鸯送还,狄青无奈,只得收回,装入囊中。王爷取出黄金二小锭道:“和尚,此微资权全作狄青医药之费,你且收下。”隐修道:“贫僧不敢受领千岁厚赐。”狄青道:“千岁,如此且待小人有寸进之日,再行报答深思便了。”王爷道:“既如此,金子且留下作香烛之费便了。”隐修只得领谢过,王爷吩咐狄青出外伺候,他二人仍要下棋,一僧一俗,同比高低,一连着了七盘,王爷赢了三局。小和尚连进香茶,二人随用,言语之间,无非论著狄青气概不凡,必非久于人下的。言谈之际,不觉西落西山,静山王别了隐修,带了狄青及家将,一路随行,回到府中。

  到次日早起,王爷传唤家人,请过先王金钻定唐刀。家人领命,即时两人扛到,王爷一见,俯伏叩礼毕起来,叫道:“狄青,今付你先王金刀一口,着你立斩孙秀首级,你今敢有胆量去么?”狄青一闻此言,接刀答应道:“谨遵千岁钧旨!”勇气抖抖,别了王爷,一路跑出王府。王爷又著家丁刘文、李进二人远远随后。

  原来这柄金刀,乃是宋太祖遗留下的,只恐后日国家出著奸佞之臣,不肖子孙,败紊朝纲纪律者,人人可拿出此刀,不论王亲国戚,也能割下首级,并不执罪凶手。此刀现贮在潞花王、汝南王、静山王、东平王、勇平王五位王爷府中,一日一轮,谨敬供奉。若问金刀轻重,上镌刻一百斤。

  此日静山王大喜,思量狄青真乃英雄烈汉,倘然此去斩却孙秀,实乃初出场的第一功,除孙贼不啻收除狼虎,还去命他灭却庞洪,真足清除朝野。

  却说狄青提起大刀,高高擎起,一路跑来踱去。有官署里人认得此金刀乃先王遗下的,又见此位小英雄拿起跑走,吓得惊慌躲避,认得金刀的人人害怕。当日狄公子初到汴京,那里得知何处是孙兵部府中,一路逢人便问,细细思量著孙秀暗害,心中忿怒,一心要找寻他了决冤家。王爷先已打发刘文、李进远远跟随在后,以为照应。狄青一程先走,并不知有人随后。好容易来到孙府,偏偏孙兵部这日不在家,往庞国丈府中去了。狄青问明缘故,只得转回。孙府中众家人甚觉惊骇,想道:这壮士拿了先帝金刀,一胸忿气而来,寻问老爷,幸而老爷往庞府去了,若在府中,只怕性命难保。到底为著何由,要杀我家老爷。内中有一家人名孙龙说道:“吾认得此人名唤狄青,在教场中被老爷打了二十棍,结下冤家的。”众家人道:“如此快速去报知老爷才好,不然老爷不知其故,一路回来,逢著此人就不妙了。”当下孙龙上马加鞭,急忙忙而去。

  却说庞洪、孙秀翁婿二人正在书斋中吃酒,到巳牌时,忽报:“孙龙要见孙老爷。”当即传进孙龙,翁婿二人动问何故,孙龙道:“禀上太师爷、大老爷,不好了!今有狄青手持先帝金刀,来到府门,要寻找大老爷,有门上回说不在衙中,他又往别处去找寻了。小人只恐大老爷不知情由,回府恐有不测,特来禀知。”庞洪听了骇然,说:“有这等事!”孙秀更觉一惊,唤孙龙且在外厢伺候,庞洪吩咐赏了他酒膳。当下孙秀急忙忙呼道:“岳丈,我想狄青被药棍伤得深重,是个必死之徒,已达知胡兄,欢欣不尽。不知今日那人与他医调好,叫他弄起此事来,若非孙龙来报知,则小婿几乎遭他毒手。”庞洪道:“贤婿,据吾算将起来,今日乃呼延显值管金刀,这老匹夫与你并非冤仇,如何干起大事来?”孙秀道:“岳丈,如今教我怎生回去?”庞洪道:“你且留宿在此,这小畜生等候得不耐烦,自然去了。”孙秀道:“呼延显,平日间吾不来算计你,你反来欺我么?况且狄青何等样人,擅把先帝金刀胡乱与他。”庞洪道:“贤婿,呼延显这老匹夫,少不得慢慢和他算账。”

  却说小英雄气昂昂提刀,到了天汉桥,乃是来往经由的要道。心想:奸贼必经此桥,不免在此等候,一刀结果他的性命,岂不胜于往来跑走。当时坐下桥栏,吓得经由之人尽是惊慌,不知何故。还有胆小者,犹恐退后不及。只有刘文、李进远远立开闲谈,只愿得壮士一刀,了却这孙贼,免得纵容下人,强买民间什物,乘机诈取民财,多端扰害。

  不表二人之论,且说狄青坐于桥栏,等了半天,已交午刻,不觉腹中饥饿了。只见桥左旁边,有一间面饼店,他就提刀放开大步,跑进店来,呼道:“店主,快些取面来食。”早已将大刀放在店里,坐上桌位,有众食面客人,不明此壮士的原由,能提持此大刀,更有店主甚觉骇异不明,只得煮了一盆香料三仙焦面,送至桌上。狄青见众客人,慌慌忙忙的算结了钱钞账,一刻间走跑去尽。狄青问道:“店主,众人因何如此慌忙?且不用惊慌,吾的金刀不是胡乱杀人的。”店主道:“壮士如此英雄,能提百斤金刀,想必事有来因,方才动起先帝金刀,求言其故。”狄青道:“此刀不杀别人,只斩孙秀奸贼。”店主道:“可就是孙兵部么?”狄青道:“不差!”店主道:“他是害民贼,正该杀的,时常纵容家丁强买民间之物,借端如狼似虎,人人忿怨,不意这奸恶人也有今日。”这狄青正食得爽快,忽闻桥面一片喊呼,人声嘈杂,顷刻许多人飞跑上桥,又闻有人大呼“要性命的快走呀!”倏忽间排山倒海的一般,多上桥中,口称“赶快逃命”而去。

  当下狄青看见许多人疾奔,不知何故如此慌乱。欲知详细,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伏猛驹误入牢笼 救故主脱离罗网

  却说狄青看见远远一匹骏马,跑上桥来,想来必然是匹颠狂之马。即跑出店,走上桥栏,大声喝道:“逆畜,休得猖狂,吾来也!”当下让过众人,迎上前去。店主道:“此人真乃装着狐假虎威,来骗食酒面,趁看狂马而去,不拿出钱钞来,且收藏他这大刀便了。”店主正要呼伙伴来扛抬大刀,有刘文、李进跑至店来,喝声:“奴才,这是先帝金刀,我们呼延王爷府中拿出来的,你敢动么!”店主道:“不敢,王府人来,本当白食的。”刘、李二人,只不管他,且扛回金刀,仍出桥旁。只见狄青立在桥中,迎面跑来一匹骏马,生得高大雄胖,浑身好像朱砂点染,四蹄生来如铁,光身并无鞍辔,向狄青扑面冲来。

  原来此马乃东番进贡朝廷,名曰火骝驹,只因此马凶恶得很,圣上赐与庞国丈,岂知马性顽强,不伏鞍辔拘锁,反伤陷了几名家丁。只为钦赐之物,故制囚笼,将它困禁了。这火骝驹不伏拘禁,力势凶狠,天天吵闹。这日却被他挣脱了笼厩,逃走出府外。家人飞报太师,庞洪听了,忙唤能干家人,上前追赶,谕令众人如有能降伏得此马,不拘军民,也须请到府中领赏,众家人领命,一程来追赶火骝驹,跑近桥边,只见一位少年,揪住火骝驹,还是纵跳不已,嘶怒如雷。众人看见此人生得堂堂一表,力能挽擒此马,十分惊骇,看不出此人气力有这般大。当下狄公子手挽马鬃,那马挣跳不脱,前蹄掀,后脚踩,恼了狄青,喝声:“逆畜,强什么!”狠力一捺,马已按倒尘埃,不能挣跳。

  公子性起,连连踹他几脚,痛得极了,滚来滚去,叫跳不出来。又复很狠踹踏几脚,这火骝驹虽则雄壮,怎经得英雄虎力威狠,登时踹破肚腹,肠多已泻出,横倒于桥边。众人观看的愈多,人人赞叹英雄力大,又有庞府家人走上前拉住小英雄,同声称说:“壮士,我们这狂马乃庞府跑走出来的,伤害于人,无人可制。方才相爷有言,若得有人制伏此马,请到府中领赏。”狄青笑道:“谁要望他的赏,吾不去的。”众人道:“壮士不来,太师爷必要责备我们。况且壮士踢死此马,乃是一位英雄无敌之人,速往见太师爷,还有重用于你。”当时你也扯,我也拉,狄青也觉可笑。真乃生来心性粗莽,也忘记了拿回店内金刀,只随着相府家人一同而走。后面刘文、李进不住呼叫:“狄壮士!不要随他去,快快回转来。”当日观看的闲人,何下千百,一片喧嚷之声不绝,狄青那里听得到呼唤,随了众人,径向相府而去。那刘、李只得扛了金刀回归王府。

  却说庞洪、孙秀在书房吃酒已完,仍谈及狄青之事,只见几个家丁前来说道:“禀上太师爷,火驷驹逃至天汉桥,遇一少年,十分猛勇,揪住马儿,按倒在地。踹踏几脚,此马登时穿腹而死,为此小人等带了小汉子回来,禀知太师爷,可有赏赐否?”太师道:“此人能降伏狂驹,是个英雄之辈,且唤他进来。”家丁领命,出外去唤狄青。庞洪即踱出书斋,在中堂坐下,狄青已倒身下拜。若讲到狄青在汴京未及一月,是以不知孙兵部就是庞太师女婿,也不晓得庞洪是个大奸臣,所以到他府中。当时跪倒尘埃道:“太师爷在上,小人叩头。”庞洪说:“英雄少礼,你尊名高姓?”狄青道:“小人姓狄名青。”太师道:“你是狄青么?”“原籍何方?”狄青道:“世籍山西。”庞洪听了不语,暗思:此人是吾贤婿大仇人,不意他反投入吾府,正如囚进铁网牢笼。待老夫款留在府,断送了这个畜生,方免了贤婿大患。想罢道:“狄壮士,老夫有言在先,如有人能除伏此狂驹,必当重用。难得你如今除却狂驹,是位盖世英雄,天下稀少。目今兵犯边关,杨元帅受困,你如此英雄,岂可埋没。你且在我府中耽搁几天,待老夫奏明圣上,保举你到军前效用,建立功劳,你意下如何?”狄青那里知他暗算机谋,闻他此言,跪倒连连叩头道:“若得太师爷抬举,小人三生有幸,深沾大恩。只为小人前时有犯孙爷,只懮他不肯容留于我。”国丈道:“不妨,待老夫保举你,岂惧他不收。──家将,且引壮士往后园楼中少歇,备酒款待。”家人领命而去。

  这狄青竟忘记奉命杀孙秀之事,随了庞府家人,到后园丹桂亭中饮酒,真乃是个有头无尾的莽少年。独有庞太师大悦,踱回书房,只见孙秀已睡在醉翁床上,太师喜欣欣叫道:“贤婿,且大放宽心吧!狄青已入我彀中了!”孙秀闻言,忙立起来问其缘故,太师就将他自投到此一一说知。孙秀大悦,喜扬扬说道:“岳丈,这小畜生听了呼延显使唤,仗着金刀,如此猖獗。今日难得上苍怜悯,使他自投罗网,反自遭殃,实乃快事!”太师道:“贤婿,如今放下愁肠,早些回府吧。”孙秀当下谢过太师,回衙中而去。

  且说太师是晚差唤四名得力家丁,要将狄青弄得大醉,然后待夜深放起火来,将他焚死,明日另有金银赏劳。内有一名家将,名唤李继英,此人生来心雄胆壮,拳艺精通,上前禀道:“太师爷,这贼狄青如此狠恶,不独太师爷动恼,小人等也气忿于他。但思皇城之内,放火惊扰不安,终为不美。”太师道:“依你便怎生打算来?”继英道:“据小人的主见,一些不难。三位不用多劳,且待今夜小人进往苑中,与狄青假作厚款,弄他大醉,何难一刀了决他性命。神不知,鬼不觉,即夜埋了尸首,泄却兵部大人之气,岂不省烦,强如放火惊扬。”大师听了继英之言,点首笑道:“如此更妙。但你虽有些本事,犹恐独力难成,倘然制他不得,反为不美。”继英道:“太师爷,不是小人夸口,倘若杀不得狄青,愿将小人首级献上抵当;如若杀了狄青,只求太师爷提拔,小人便是感恩。”太师道:“既如此,着你往取他首级,老夫且提拔你做个美地头七品县官。”继英道:“还求太师爷再赏酒筵一桌,待小人将他劝醉如泥,方好下手。”太师准请,命备酒于园中。是晚国丈排夜宴于书房,独对银灯自酌,言道:“狄青,你先遭了药棍,又得医治不死,不想今日依从呼延显持刀来杀吾婿,你图杀命官,应该重罪。但此刀乃先帝遗留之物,人人杀却,也无偿罪,幸喜有救星,小畜生,今夜遭我毒手。但呼延显这老狗,我的女婿与你并无仇怨,因何怀此毒念,有日教你一命难逃,方见我老夫手段!”

  不表国丈之言,却表李继英一路进园,思量当初随着狄广老爷在边关,多亏先老爷长育加思,不异亲生儿女。自从思主归仙之后,又遇水灾,西河一县人民,俱遭水难。我在水中,得逃性命,自奔投相府,已将八载,吾时常在此想念著夫人小主遇水之灾,未知生死。今朝得逢公子于此,力降狂驹,反遭罗网,但吾李继英曾受先老爷恩德,今日小主有难,岂可坐视不救!故特领此差,搭救了小主离灾,方见吾李继英知恩报恩之心。思想未了,不觉已进至花园,只见星光灿灿,月白如银。

  当下狄青用过晚膳已久,正站立于桂花亭中,只见寒露霏霏,金风拂拂,此时人静心清,不觉满胸烦闷。思起下山之日,仙师有言说知,教吾至汴京,自得亲人会合,到今还未得一会。又曾记遭水难时,与母分离,今已八载,不得重逢,谅来骨肉沉于波浪中了。又不知张忠、李义身在囹圄,何时脱离。只恨孙秀妒嫉,险些将我身首分开,幸亏得众位王爷相救,孙贼用药棍打我二十,几乎丧命,又蒙隐修调理痊愈,恩德如山,使我铭心刻骨。又思到一段念头,不觉顿足,悔恨心粗,拍胸道:“不好了!呼延千岁赐吾金刀,往杀孙贼,为降除狂驹,将金刀抛弃在面店中,我之罪大如天了。若不杀孙秀,也不打紧要,失去金刀,千岁爷岂不动怒。此时夜又深,难以出相府,不免挨到天明,早晨取回金刀,杀了孙秀,千岁爷必然提拔吾,强如在此庞府。”

  正在思量,又见有人送来酒筵一桌,叫道:“壮士,太师爷敬你是英雄汉子,方才传言备酒设筵,以待壮士,尽欢赏月,勿要辜负良宵。”狄青道:“方才已领太师爷的赐了,如何一而再乎?”家丁道:“太师爷赏的酒食,有什么希罕,还要狠狠的提拔你呢!”狄青道:“因何用着两副杯箸?”家丁又道:“太师爷只恐壮士寂寞,特命李继英兄来陪你用酒。”狄青道:“你们李继英是何等之人?”家丁道:“此人乃是太师爷得用家将。”狄青听了,暗自思忖,那李继英之名,十分熟识,但一时想不起来。若问狄青九岁时已遭水难,主仆分离,已经七八载,故不能记忆。正在自言之际,李继英早已到了,扛酒馔家人已转身而去。继英到亭中,呼声:“壮士。”狄青问:“足下是何人?”继英道:“小人姓李名继英,特奉太师爷之命,着我来奉敬数杯。”狄青道:“那里敢当!”二人坐下,用酒一番。

  时交二鼓,一轮明月当空,四顾无人,继英细观公子,长叹一声,立起身子,把首一摇。狄青不解其意,便问:“李兄好好饮酒,因甚登时发此长叹?”李继英离坐,双膝跪下,呼声:“小主人,你可知今夜有大难临身否?”狄青道:“李兄,因何如此相称?未知劣弟有何大难?且请起再说。”正要伸手挽扶,继英起来将手一招,二人同跑至登云阁,足踏扶梯,步步而上,秋风阵阵,卷透衣襟。继英道:“公子你不认识小人了。”狄青道:“想继英之名,似甚善熟,奈一时记认不来。”继英道:“公子,我昔日跟随先老爷,多蒙恩育,故今不改别名。自从老主人归仙之后,小主人长成九岁,忽遇水灾,小人水里逃得性命,流落至汴京,无奈一贫如洗,只得投于相府羁身,时思主母、公子逢灾,存亡未卜。今幸公子脱难长成,只可惜不晓得狼虎共同群,难脱此祸。”

  狄青听罢道:“不错,如今记起你来了。但你言语不明,快些说明吧。”继英道:“公子,你与孙兵部不知结下什么大冤仇?”狄青道:“我与他风马牛不相干,不知他为何生心害我?”继英道:“公子你难道不知孙兵部是庞太师的女婿么?”狄青道:“吾实不知他是翁婿。”继英说:“太师言你要杀他女婿,为此今夜款留于你,公子岂不中了奸谋毒害?犹如蝇投蛛网,鱼人纱缯,焉能飞遁?”狄青听了,双眉逆竖,怒目圆睁道:“如此言来,庞贼也要害我了!”继英道:“他是翁婿相通,要谋害公子,是以小人特讨此差以搭救公子。”狄青道:“只要你通知消息,我明白了。待我今夜打出庞府去,明日还来报仇。”继英说:“公子,此事不可,你虽则英雄胆壮,但思侯门如海,断断不易逃出。况且他家将人多,狠勇者不少。”狄青道:“纵使他庞府千军万马,我何惧哉!”继英道:“你纵然打出相府去了,太师爷明知小人通风,岂不将小人处治,一命难逃。”狄青道:“倘不打出相府,如何得脱离虎穴?”继英道:“我先已打算好,园门已经封锁,难以私逃,即此一带围墙,如此高耸,也难爬跨。只有对壁盘陀石旁有棵树,高接云霄,公子若爬上树,就可跨得过高墙了。墙外也有大树相接,即是韩琦吏部府第。”狄青道:“韩吏部可是庞贼奸党?”继英说:“非也,韩爷乃赤心保国无私之臣,我太师几次欲除害他,却无办法。公子权且走过韩府,暂避一宵。”狄青道:“继英,今夜若非你通知消息,我定然遭其奸害,受你大恩,理当拜谢。”言罢低头便拜,继英也忙跪下,叩首道:“公子不要折杀小人,且清起,事不宜迟,休得耽搁,快些脱离此地为高。”

  二人下了登云阁,即至盘陀石,公子扳著大树,继英又恐有人进园,东西四瞧,只见寂寞无声,才略觉放心。当时狄公子爬上古树,又跨过高墙,双手扳过隔墙大树。过得隔墙大树,望下有三丈馀,也觉心寒,只得扳枝立而不下。

  未知如何逃脱,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脱圈套英雄避难 逢世谊吏部扶危

  话说狄公子跨过隔墙,登大树,只见亭楼画阁,正是韩府后园。却说韩琦官居吏部尚书,年近六旬,为朝廷社稷重臣,忠心耿耿。深疾目前奸佞弄权,朝中五鬼当道。其时相得厚交,不过范仲淹、孔道辅、赵清献、文彦博、包拯、富弼几位忠贤而已。只因西夏兵团三关,韩爷日夕懮心为国,近于月中夜观星象,只见武曲星金光灿灿,该当有名将出现,保邦护国。但不知何方埋没了英雄将土,以至边夷外敌屡见侵凌,皆由外无良将,内有奸臣之患。此夜韩爷用过晚膳,在庭前少坐片时,其夜乃八月十二,将近中秋,天晴气爽,万籁无声,但见:

    月射光辉窗透影,庭留芬馥桂生香。

  当晚韩爷踱进花园,更觉皎洁无尘,风敲竹韵,月媚花容。韩爷命童子炷上炉香,跪于月下,祷告上苍,悯恤生命,早降安邦定国之彦,以攘外敌侵凌。告祝一番,起来仰观星斗,正应武曲星显现,缘何不见将士名闻于朝?韩爷正在思量,四下观望,却缘何不见狄青在树中?其夜虽然月色光明,但树大枝丛,是以看不见树上有人。但狄青在树上,听得韩爷上告苍天之语,都是为君懮民之心,果乃中流批柱之臣,下去见他,必无妨碍。想罢,飞身而下,反吓得韩爷一惊。定睛一看,乃一位少年汉子,穿着长袍短祆。韩爷连忙喝道:“你是何人?好生大胆!更深夜静,从空而下。”狄青忙即跪下,呼道:“大人在上,小人姓狄名青,山西人氏。只因庞太师要将小人谋害,园门已封闭了,小人无奈,只得越垣而过。久闻大人爱民忠君,清廉刚正,望乞宽容,渡延蚁命,世代沾恩!”韩爷听了,暗想:“庞洪奸贼,今夜又要陷害人了。今天早晨闻老管门言,有位小英雄名狄青,持了定唐金刀,要杀孙秀,莫非反给他们拿下?”想毕,即呼道:“狄青,你与庞、孙有何怨仇,以至他们生心要谋害?”

  狄青当将七月内至汴京,得林千总收用,入为步兵等情说起,又说至领令持刀刺杀孙兵部,后至降除火骝驹。韩爷听了打死火骝驹,即拦止道:“今日降伏狂驹者,即是你么?”狄青道:“正是小人。”韩爷道:“妙,妙,看你文雅之姿,不像个很有力气之士,不道却能收除狂驹,乃是个英雄无敌之汉了。前月番邦贡来此驹,殿前侍卫四人降他不伏,后得石玉小将方得拿下,拘于马厩。你既降伏狂驹,以后又如何?”狄青道:“小人降伏狂驹,早有许多家丁要小人至相府领赏。小人不允,家丁都说,太师爷还要重用,不由的扯的扯,拖的拖。我闻要重用我,心下亦有思图机会之意,当时见了庞大师,他大赞赏我之英雄技艺,殷勤款留在后园楼中,暗图杀害。”

  韩爷道:“你难道不知孙秀乃庞太师的女婿?”狄青道:“小人果也不知,幸有他家将李继英通知消息,教我逃到此园。”韩爷道:“此人为何有此好意?”狄青道:“李继英本乃我父旧日家丁,只因身遇水灾,分散以后,投归相府。承他不负先人之德,故来搭救通知。”韩爷听了道:“你父何等之人?”狄青说开了,便忘却逢人且说三分话之意,答道:“先君狄广,在故土身为总兵武职。”韩爷道:“你祖何名?”狄青道:“先祖考狄元,先帝时,官居两粤总制。”韩爷听了,不胜大喜,道:“原来你是一位贵公子,世交谊侄。吾中年时,与你今先君在朝,十分相得,曾有八拜之交,不啻同胞谊切。后来山西地方,盗贼猖狂,本处官不能禁制,故先王命狄广哥哥,出镇山西,已将三十载,后也一音不闻,谅是登仙,亦未知他后裔几人。前七八载,山西警报山水灌注,伤坏了数万生民,只道狄门灭尽了。喜得今日叔侄相逢,且生来气宇非凡,更具此英雄武略,今宵一会,令老夫喜得心花大开。但愿你大展谋献,光大先人伟业,老夫之深望也。”狄青听了道:“小人身已落魄,怎敢妄想?”韩爷双手扶起道:“如今不必如此相呼,竟是叔侄相称便了。”

  狄青领命,即称:“叔父请上,待侄儿拜见。”韩爷道:“不消了。”即手挽狄青一路回进书房。只见桌上银灯,尚还光亮。狄青立著不敢坐,韩爷再三命坐,二人方对坐交椅中。问及:“贤侄,如今不知令堂还在否?”狄青道:“叔父听禀,自吾父归天,小侄年方七岁,与娘苦挨清贫两载。九岁时身遇水灾,西河一县,万民遭殃,母子被水分离,至今七载,母亲还未知生死。”韩爷道:“你囊者在何方耽搁?”狄青道:“侄儿被水时,幸得王禅老祖救到峨嵋山上,收为门徒,传授武艺及将略兵机,在仙山七载,思亲念切,日夕愁怀,奉师命下山之日,又不许我回归故土,言一至汴京,自得亲人相会,不料至今仍未见娘亲一面。”

  韩爷听了,更觉喜形于色,因道:“怪不得贤侄有此英雄伎俩,原来是王禅老祖门徒。”是晚便又吩咐家丁,备设酒筵,二人把盏畅饮,款叙中韩爷询道:“你武艺精通,须要寻个进身之地。待有机会,老夫自然替你荐拔。”狄青道:“叔父,小侄虽略有些武技,奈无提拔之人,只得守株待兔而已。”韩爷道:“你言差矣!说什么守株待兔?大丈夫立身处世,须要扬名显亲,虽有千难万苦,何须计较?通观出类拔萃之人,多出身微贱,你今正当少年发奋之期,岂可灰心。你无非碍著庞、孙翁婿,但众奸恶贯满盈,何能远遁长存。贤侄可想得来?”狄青道:“叔父,小侄非是夸能,我学得满身武艺,亦时思为国效力,奈何机会不就,倘能一日风云相助,小侄亦不让于旁人。”韩爷听了,不觉抚掌欣然,连称:“妙,妙!贤侄,你有此大鹏奋翮之志,何虑云龙风虎之会无期,果然志量高大,非老夫所能限量。”狄青道:“此乃小侄妄言枉想,岂敢当叔夫谬赞。”当夜你一言我一语,更觉投机,叔侄情深谊切。

  按下韩府长谈,却说庞府内家丁李继英见狄青跨过了高垣,心头放下,转身步进书房,只见庞太师独对银灯,持杯自饮。李继英上前禀道:“太师爷,小人已将狄青弄得大醉如泥睡了。请太师爷赏口龙泉与小人,好待下手。”太师笑道:“狄青果然弄醉了。如此与你宝剑一口,速速割他首级来回话。但此人能力打狂驹,乃英雄猛汉,你往除他,须要小心!”继英道:“太师爷不必费心,狄青已醉得懵懂了,何难一刀结果了他。”当时李继英怒气顿生,恨不得一刀挥去这老奸贼脑袋,还防一身独力难逃,只得忍耐住了。早已将私积百馀两白金,束系腰间,再持相府灯笼,挂了宝剑,哄骗出七重府门。

  此时已交三鼓,庞府众家人有睡的,有未睡的,府门尚未下锁。李继英只言奉太师爷之命,差往孙兵部府中有话,慌忙走出七重府门去了。列位,为何七重府门可瞒?只为平日庞太师也有夜差家人往兵部府,况李继英平时行为,光明正大,是以人人信服,并无拦阻盘洁。继英出了府门,犹如鸟出牢笼,鱼脱金钩,骗出城关,如飞而去。

  当夜庞太师独持酒杯,不觉沉沉大醉,和衣睡在沉香榻中,内外家丁也各自睡去。庞大师酒醒后,已是五鼓初交,自然先去上朝。朝罢回来,早有管园官禀报,逃走了狄青。庞太师一听此语,大惊失色,即查问李继英。内有家丁几人禀上:“昨夜三更将近,李继英出府,称言奉太师差往孙大人府中,但昨夜一去未回。”太师道:“他一人出府门,抑或与狄青同去?”家丁道:“他独自一人去的。”太师道:“好大胆奴才!定是将狄青放走了。”当下心中大怒,步进园中,四围一瞧,园中墙垣高有三丈,园门四路封锁,难道腾云飞遁的不成?行过东,又步至西,偶然看至盘陀大石,与旁边大树紧紧相连,说声:“是了!狄青定然逃往隔壁韩吏部府中而去。”看罢,即踱回中堂,吩咐家丁四十名,两人一路分头去追捕李继英。又发令往兵部府中,取兵三千往围韩府前门后户,但要搜查狄青回话。

  当日孙秀闻报,也怒气冲冲,踏穿靴子,骂声:“狗奴才,好生放肆!”又恨韩吏部窝留逃卒,顷刻点起三千铁甲军,一齐来至韩府,重重围困,呐喊喧天,吓得韩府家丁惊慌无措,不知为著何由,即时禀报道:“大人下好了!今有庞太师点兵数千,将吾府中前后户团团围困,声言要献出狄青,万事干休,如若大人窝留不放,即打进门来,于大人也有不便之处。”韩爷道:“有此异事,你等何须大惊小怪,老夫自有道理。”狄青在旁,听了大怒,道:“叔父且休惧,数千军马,只赐小侄一口兵器出府,可杀他马倒人亡,才算小侄手段非弱!”韩爷听了摇首道:“贤侄,休得将杀人两字作玩耍,他是命官,你是子民,岂有强民擅杀官兵而无罪律?这老奸好生刁滑,你如杀伤他兵,必来奏劾老夫。吾自有主意,且玩弄得他糊糊涂涂,不敢来查。”

  正在言论之际,忽闻一片喧闹之声,韩府家人禀道:“庞太师亲自到府来了。”韩爷道:“这老贼亲自来查正好,贤侄且这里来。”韩爷不慌不忙,引狄青到一所三丈高楼,上书一匾日“御书楼”,此乃先王钦赐韩爷校阅典籍,上有圣旨牌位,除了皇上,不许别人擅进此地,如有人私进,即以侮君论罪。韩爷引狄青进楼,开了重门,着他在内,仍复封锁。然后出来,吩咐家丁大开府门。当有庞太师登时踱进通名,韩爷不免衣冠迎接,施礼分宾主中堂坐下。韩爷开言道:“请问老太师,本官并未干犯国法,因何私差许多军马,围困吾家?”庞太师道:“韩大人,为人倘若欺瞒,自然败露。你将狄青窝藏在那里?速速放交出来,即不敢唐突吵扰了。”韩爷道:“本官也不明什么狄青,太师既带兵在此,谅来要搜查了。你且查来,我并不阻挡。”太师听了,点头称是,即唤众兵连速搜来。众兵领命,如狼似虎,内外中堂尽搜,单单剩下御书楼,馀外也不见有什么狄青。众兵家人等只得禀上庞太师,太师狐疑不决,不知他已早放去狄青,抑或留藏在御书楼上。韩爷冷笑道:“老大师,这狄青在着御书楼上,为什么不搜查下来?真乃枉用多军了!”

  不知狄青有没有被搜查捕捉,且看下回分解。


◀上一卷 下一卷▶
万花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