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窗类记 中华文库

卷一

○功臣纪

皇朝文臣得拜极品爵者不数人，威宁伯王越（元作公）其一也。公当廷试日，稿甫就，忽旋风起腋下，腾公卷于云霄中。廷臣与同试者咸仰视，弥久弥高，至于不能见乃已。中官以闻。诏许别纸誊进。后公由中执法大司马以进于伯爵。书之以志异云。

太祖高皇帝取张士诚，城破日，开平常忠武王入齐门，所过屠戮殆尽。中山徐武宁王入阊门，不杀一人。至卧佛寺前，两王相遇。武宁始戒忠武勿杀。呜呼！同一吴民也，遇忠武何不幸？遇武宁何幸耶？厥后忠武之爵不续，而武宁今已五传。子孙繁衍，兹固嗜杀与不嗜杀之明验也。观此曹翰曹斌传，益信不诬。

○科第纪

近岁天下举人，会试礼部者，数逾四千，前此未有也。自成化丙戌至弘治庚戌九科，而南畿会元七人。前侍讲学士昆山陆鼎仪、礼部侍郎丹徒费廷訚言、今少宰长洲吴原博宽、侍读学士吴邑王济之鏊，考功郎中泰州储静夫雚、刑部郎中吴江赵栗夫宽、翰林修撰华亭钱兴谦（黄校作与谦）福是也。七人中吾苏四人焉。盖当时文运莫盛南畿，而尤盛吾苏也。况原博与谦，皆状元及第，鼎仪及第第二，济之及第第三。它凡不由会元而状元及第者，毛宪清澄、朱懋忠希周，亦苏人。而济之与贺其荣恩，又南畿乡试第一。原博与大理少卿陈玉汝、刑部郎中盛思禹、主事陈于朝言、黄门给事毛贞甫呈、杨启同升、监察御史贺泽民元忠、朱天昭、陆全卿完、进士蒋元用、张汝勉、蒋子修钦、同知陆献之辈，或魁一经于乡试，或刊其文于春闱。其他由进士而游登都台，授任方面，拜官翰苑，簪笔谏垣，列职郎曹，分符守令，与夫登名乡贡者，殆未可以数计。虽武弁之士，亦皆观感奋发，取科第以跻膴仕。如太仆少卿刘与清、寺丞张廷节、冬官员外郎张嘉玉、主事张守之，虽以𬀩之不肖，亦得厕名秋官之末。吁，盛矣哉！

潍亭去郡城东三十里。昆山去潍亭东四十里。又东百里为刘家港。港口，大海也。海潮入港，抵潍山止。宋淳熙八年辛丑，潮越昆山抵潍亭，人甚异之。适长洲黄由状元及第，苏人曰：“潮到潍亭出状元。”后三年，为淳熙十一年甲辰，潮又过昆山，卫泾亦状元及第。人益信前语不诬。由是此语相传二百馀年，然无是人则潮不至。大明成化辛卯，郡守番阳丘霁岁暮迎土牛于娄门外，网鱼者忽得江豚。豚，海物也，潮至随焉。吴士大夫咸诵此语为贺。丘初未信。明年壬辰，今少宰吴原博状元及第。昆山驿楼，遂匾曰：“问潮。”盖望其更至。为后（黄校作后人）期也。又二十一年，为弘治壬子，慈溪杨子器，来为良山令。八月，潮过潍亭。杨曰：“潮既过矣，奚以问为？”遂易“问”为“迎”。明年，胪唱第一，今修撰毛宪清，昆山人也。潮凡四至，而状元四人。记取（黄校作此）更为后来者嗣焉。有宋咸淳乙丑，状元阮登怲，大明正统己未，状元施盘，皆苏人。未知潮于此时曾至潍亭否也？不敢强为附会。

吴县学，旧在郡城西隈，卑隘迫营垒。户部侍郎周文襄公，与郡守况公伯律，相与图迁。购地升平桥东，广袤视昔加倍，建学迁之。正统戊午岁也。既迁，泮池莲开，有一茎三花之瑞。庠生周郁、施盘、张和同（黄校作同和）领乡荐，郁得魁，人咸以为应。文襄曰：“未也。乡荐恐不足以当之。”明年廷试，盘状元及第。文襄特立石纪其事于学云。

奚元启弱冠领乡荐，负重名。一日游金陵，少宗伯倪公克让适生子，设汤饼会，元启与焉，贺以诗。所生子，今大宗伯舜咨也。后元启蹭蹬礼闱三十年，至宗伯为翰林修撰（黄校作修编）主试，始获一第。事之难料，有如此也。

○赋役纪

临清赋役，每三年一更。如以隶兵为闸夫，而闸夫为隶兵之类也。是民自十五至六十，无岁无役。出六十与笃疾不能应役者，俾纳米一石，方获免。予为作均旱涝谣，载《清源集》。

沈富，字仲荣，行三，故吴人呼沈万三秀，元末江南第一富家。富卒，二子茂旺，我太祖定鼎金陵，召廷见。令其岁献白金千锭，黄金百斤，甲马钱谷，多取资于茂。茂为广积库提举，侄孙玠为户部员外郎，后茂罪当辟，以有营建工绪未讫，但黥颡为蓝党，犹得乘马出入。既而发辽阳从戎，籍其田数千顷，每亩定赋九斗三升。吴下粮额之重坐此。沈之从戎辽阳，又穴地得金，牛马亦累千云。

○国初纪

张士诚被困日久，城中食尽。一鼠售钱三百文。革履鞍占，亦煮而充饥，甚危急。士诚乃集吴民告曰：“事势如此，吾无策矣。将自缚诣军门降，以救汝曹。若死守，则城破无噍类矣。民闻伏地长号，有死守志，不听遣。嫔御悉自经于齐云楼下，竟钥户举火，须臾烟焰涨空，娇娃艳魄，荡为灰烬。乃诣军门降，吴民哭声数十里，王师义之。厥后，高皇帝多用吴民实金陵坊厢，盖亦取其能与士诚效死也。至今恒有得宝玉首饰于齐云废址者。

苏郡治在西馆桥西，卫治在西馆桥东，又东则张士诚故宫址也。郡守魏观，不欲居卫下偏，乃新士诚址而迁之。堂宇完丽，视昔有加。户部侍郎高季迪，时致仕家居，为作上梁文，往贺。卫主帅以闻，高皇帝遂执魏置于法。高坐腰斩，因其文有龙盘虎踞之语也。府治至今仍旧云。（陶庵子评云：太祖初得天下，法禁严峻，内外臣工无敢擅有作为者。魏以矜大之故，擅移治所，劳民伤财，既有罪矣。且其址即张氏之故居，其来移口而陨厥身也，固宜。高为国初诗人之冠，口口古今，而不知虎踞龙蟠乃京师之故号，非所施于下邑也。欲加之罪，有辞矣。予于魏惜其好生事，于高惜其不谨言云。虽然，以小过而当大辟，时事之乖可知也。二人之命亦可哀也已！）

○妖人纪

周岐凤，澄江人，能诗，有巧思。文房器用，裳衣冠屦，悉自制，良工莫及。亦谙邪术。尝寓宿富家，主人剧饮醉卧。主人妻忽蹴而告曰：“馆宾必奸人，吾展转不成寐，若闻其相唤者。试往觇之。”主人披衣出，从壁隙窥，周方裸体披发，戟指相向以俟。主人亟呼家人操刃至，周已逾垣逸去。后又以事坐大辟。拘械赴京，亦从中途逸去。官府求急，周妻日被棰挞，无从获。周亦渐无所容。琴川钱哗与相善，周暮夜以诗往谒。有曰：“一身作客如张俭，四海何人似孔融？”钱丑其行，不纳而去。飘蓬湖海者数年。忽一夕潜归，其妻泣谓曰：“不留君，则结发义绝。必留君，又彼此非利。万一娠，吾将归之君耶，官府必求君。将不归之君，则吾十年之节，一夕而败。为之奈何？”周是其言，相抱一恸而别。竟客死。噫！周不足道也，周之妻与富人之妻，可谓贞矣。（陶庵于评云：“按《往事记》周逃在外，钱晔作诗以诮之。今乃云周以诗谒钱，误矣。以全首诗观之，当是钱晔晔所作无疑。日异误听耳。）

成化庚子，京师有寡妇，善女工，少而艾，履袜不盈四寸。诸富贵家相荐引以教室女补绣。见男子辄羞避，有问亦不答，夜必与从教者共寝，亦必手自钥户，严于自防。由是人益重之。庠生某慕寡妇，必欲与私，乃以厥妻始为妹，赂邻妪往延寡妇。妇至，生潜戒其妻，将寝，则启户如厕。妻如戒，生遽入灭烛。妇大呼，生扼其吭，强犯之，则男子也。厥明，系送于官。讯鞫之，姓桑，名翀，年才二十四。自幼即缚足小，而为是图富贵家女，与之私者若干人。法司上其狱，宪庙以为人妖，寘诸极典云。

京中有人手足俱无。父盛以布囊，仅满二尺，俨如鱼形，挟之出。观者如堵。其面甚钜，其声甚雄，能就地打滚，世未有如此人也。○灾异纪

景泰甲戌，吴多雪。正月望日，一夕积七八尺。比晓，城郭填咽，民居被压，欹侧者覆，缚茅者栋穿（黄校改作穿栋）檩之绵，而瘠者咸折。通衢委巷，僵而卧者，比比皆是。突而烟者十二三而已。郡守陇右汪浒以为祥，命抟雪为狮，相峙府治东西墀，高可盈丈。两睛以巨柚，齿毛爪鬛，设色而为。汪喜溢眉宇，合府卫群寮相宴赏。张灯为市，饰优为戏，箫鼓声彻明始息。自春徂夏，霪雨连绵，海潮湖水相泛溢，膏腴千顷为巨浸。桂玉腾价，民庶艰食。疫疠大作，死者无算，始犹以槥，次以荜苇席，又次弃诸水，甚则骈死一室。积疠（黄校改作腐）腾秽，疠气愈炽。豪门富室亦不保。未几，汪亦告殂。

弘治壬子癸丑，山东连旱。黎庶艰食，壮者流移，幼者卖去。其诸老与病不能行者，待毙而已。闰五月三日，闸卒报老妪自溺，莫能救，竟沉。予亟往询之，妪郭氏女，年八十三，孀居垂五十年。惟一子应役江南，三年弗返，存亡未卜。妪老不能行丐，诣其邻，邻自顾不赡，莫肯与，纵有与者亦不充，且不继，妪饥不堪忍，遂溺。予命水手起其尸，具棺敛，求其良人故阡合葬焉，而吊以诗，诗载《清源集》。

傅俊生，二子。长曰诲，善经理，足以备养，而沮于其妻。次日小小，孱且幼，藉其父以食。父老而康稔，岁足自给，且以给其幼。弘治癸丑，山东旱甚。比得雨，又浃旬不止，涨溢通衢，生理萧索。居民艰窘。俊日一爨，亦罔继。往就海养，海初以窭辞。既而曰：“即养不能及其弟。”父曰：“然则汝以养吾者养吾幼，吾自图之。”言讫去，遂不见。已跃入闸河死矣。幼子匍匐来死所，求父尸不获，遂赴水死。观者泣下。呜呼！傅海不孝，而不罹显戮。小小死孝，而不被旌褒。司民社者，将得辞其责乎！

○异人纪

袁某，不知何许人。景泰中，游京师，石驸马适坐私鹾谪官。袁为行降笔法，令石具纸笔于静室，𫔎其户，袁焚符诵咒，伏户外。须臾，启户入视，大书于纸云：“某月某日复官。”后果验。丰城侯李公母目盲。袁召天医行治，缚高架于李之壶阁前，置玉器其颠，每夜分李自登视，辄得成药。不数日复明。召李谢，仪甚腆，由是声誉著闻。朝廷召送大总兵石亨处，随军问祸福。一日，石与大司马于谦方阅武，署酷，渴甚。袁旁侍，石命作游仙梦法。袁易敝衣，怀钞二贯，鼾卧帐中。少顷起，左袖出玉黄子五十馀，右一袖则王瓜数茎。二公大以为神。竟不知何术也。三事皆予伯兄武略府君所目击（陶庵予评云：恐无其实，傅会之过也）。

燕有贫家女，性颇慧。数岁时，聆其伯母诵佛书，辄记不忘。里有慕之者，以礼聘为妇。后伯母死，女继之诵，日久不辍。文义通晓，专心事佛，不复有嫁意。母恚曰：“欲辞，聘礼奚偿？”女曰：“必有施之者。”母谇女退。未几，一翁以白金来施，视聘礼倍焉。里人与其家咸诧女能前知。母以所施半价聘礼。女曰：“全畀之，恐亦不得用也。”乃作偈曰：“业缘休认是姻缘，一念真空已了然。迷时与你为媳妇，今日身居天外天。”母携金与偈往，遂得辞。不数日，聘家金为盗持去。由是人信女神灵，呼为活佛，远近赍香币来拜。谍事者坐以妖人惑众，收下锦衣狱。杂治之，无验。移系秋台，莫能行，以筐舁至。予适试政秋曹，尝一见之。鞫亦无验。抑之嫁，则请死。继谕之曰：“君命也，孰敢辞？”遂令邑庠生某娶焉，未几，卒。

卷二

○厚德纪

尚书杨公仲举（吴人），有厚德。从军武昌，与庐陵杨文贞公布衣友。后文贞贵显，荐为景皇帝潜邸官僚。居京师，乘驴，邻翁老得子，驴鸣辄惊。公闻，卖驴徒步。久雨水溢，邻穴垣潴水公家。家人欲与竞，公曰：“天不恒雨，晴当自涸。”邻葺颓垣，复侵公地。公亦不较。作诗曰：“普天之下皆王土，再过来些也不妨。”金水河桥成，命简有德者试涉，廷臣首推公焉。

陈僖敏公吴人，长宪都台时，以监察御史王文荐于宣庙。不数载，文亦至右都御史，每凌僖敏。王入台，僖敏后至，王辄命堂吏鸣鼓，集诸道御史升揖。僖敏至，略不较。一日，僖敏先至。堂吏请击鼓，陈曰：“少需。”诸道咸不平。王至，知公迟鼓以待，自讼曰：“吾在陈公度中矣！”厥后，景皇帝易储，王与谋。英庙复辟，乃诛之。僖敏位极师保，致政寿终。

周文襄公以户部侍郎抚吴日，舟从锡山来，天未曙，公盛服待旦。舟抵阊门，触石，烛仆污公衣。公易服，舟入伏地请偿。公曰：“衣无恙，恐风露，偶自易耳。”一日从外归，有醉僧夺公开路槊，前驱至院。僧与群皂缀立，公但慰遣之而已。其德量宽厚如此。不但立法之善，迄今遵行也。

夏忠靖公原吉治水东吴，馆于范文正书院傍室。闻范氏子孙，有事于中堂。公衣冠独坐，比三鼓毕事，方就寝。○政迹纪

都御史韩公永熙（吴人），旬宣江右时，忽报宁府之弟某王至。公托疾乞少需，公密遣人驰召三府司，且索白木几，公匍匐拜迎。王入，具言兄叛状。公辞瞆莫听，请书。王索纸，左右舁几进。王详书其事而去。公上其事，朝廷遣使按无迹。时王兄弟相欢，讳无言。使还，朝廷坐韩离间亲王，罪当辟，械以往。韩上木几亲书，乃释。天顺初，两广乱，命公往讨。师次大藤峡，道隘甚，旁夹水田，老人百馀辈，迎拜道左，慰劳公，且诉贼所苦。公疑诈，亟命武士执之，乃下令索水田中，果得苦（黄校作枯）竹枪数十件，俱斩之。由是蛮獞胆丧，望风奔避，两广遂平。公之机警谟略神速如此，殆非学而能也。

侍郎孔公韶文，宣圣五十八世孙，居吴中，以甲戌进士出宰连山，多著嘉绩，升高州守。天顺中，两广蛮獞作乱。简命右都御史韩公永熙，继镇两广，威令严肃，罔不畏惮。初，孔之境有盗，啸聚山谷，甚猖獗。孔匹马入其巢，开陈利害，至再至三。盗感悟，刑牲插血，指天誓曰：“公能全我，不复叛矣。”酋长自百辈从公见韩。韩初至，欲尽戮，公执不可。韩震怒，覆案曰：“敢以乡曲故抗吾令耶？”公辞气从容，坚执不可。时大参范□□（黄校作某）。宪副冯士定，佥宪戈允中顾廷望，皆吴人，合辞劝公从韩公。公曰：“吾许以不死，招抚而来。若杀之，是诱之也，不足伸威，只败吾信。且御夷之策，所恃者信而已。信失，何恃以服夷耶？”韩悔悟，从公议。盗终公任，无一叛者。观此公之执信，韩之从善，诚两难也。

河南、山东，愚民遭亢旱，辄指新葬尸骸为旱魃，必聚众发掘，磔烂以祷，名曰打旱骨桩。沿习已久，奸诈往往藉以报私仇。孝子慈孙莫能御。盖以禳旱为名，愚民相扇起，蚁集瓦合，固难禁也。弘治甲寅，都宪四明屠公特疏止之，置作俑者于法，诸为从者，悉隶边地戎籍，由是其风稍戢。

王瘤子，名臣，京中人，挟术游江湖。天顺初，谒大都督董公于金山。公阅其术，王出木刻小童，置案上，长可三寸，眉目咸具，手足能动。王索碗贮水，鼓掌呼童子浴，童跃入水，作澡浴状，须臾跃出。公大奇之。逮北归，公命诸武胄饯于海上，赆白金一饼。王受而掷诸海。水珠溅坐席，武胄皆动色。王起谢曰： “银在，物相戏耳。”乃复出诸袖中。众益以为奇。宪庙时，用近幸荐，拜锦衣百户。寻与巨珰王敬，同往江南采办，所过括取金帛古玩，诛求（“采办所过，括取金帛古玩，诛求”十二字，黄校补）无厌，郡邑骚动。大冢宰三原王公，时以中执法巡抚南畿，按其挟左道惑众。上悔悟，竟斩之。传首江南，敬亦窜逐。人心称快。

吴城东南有尹山，小镇也，居民百数家。景泰甲戌，吴童谣曰：“尹山做势。”未几，有许道者，于尹山构屋数楹，围一室于中，不设户牖，凿一窦于暗处，蛇游乃入。中置篮舆，许拥衲卧焉。其徒告人曰：“吾师服气，不食十年矣。有痼疾，与之脐相磨，辄愈。无疾，磨之亦得延算。”里人咸趋焉，扪其阳，如阍者。由是女妇亦往与磨，多为所私，而莫敢言。盖许能呼吸，使阳物消则如阍，长则加甚。里孀沈三娘，与磨甚密。他与磨者日益众，一郡哄然。时都御史王公文赈饥吴中，闻许事，即纠其奸。命逻卒往擒，咸不敢往，且泣曰：“许有剑咒之术，能飞斩人。”公闻之，亦颇讶。乃命武胄师千人，戎装以往，环其居。群徒告急，许乃仗剑出。趺于石，叱曰：“近吾者先死。”众敛缩不前。一武士奋擒之，连逮百馀人。公悉械送京师，斩于市。谣遂验。

○忠烈纪

副总兵马公俊，体貌魁杰，骑射绝伦，威震广右。一日，牒报寇至，公与参政马孔仁帅师往讨，进薄巢穴。所部请装塘，公叱曰：“此逐之遁耳，非杀贼也。”遂与孔仁前。孔仁儒臣，不请战陈，倚公勇，亦不设备。日卓午，炎甚，士卒解甲少憩。忽群寇从茂草中突出，以枪剽公臆，竟不得展其勇。孔仁亦被害。问其地，则双倒马坡也。公与孔仁，偶皆马姓，岂非有数耶？

刘源，字嗣宗，江阴人，豪宕不羁，好为夸词。合肥汤胤绩，亦豪侠，有诗名。一日相值广坐中，刘曰：“汤虽出将家，学问识见，种种过人。”无不（黄校作众）愕听。既而曰：（黄校作既曰）“再加数年，依稀似我矣。”其夸类此，亦能使汤心服。尝上疏核郡守贪酷，有曰：“愿以阖门百口，与知府莫愚，同斩于市。舍臣一家之性命，以救一郡之苍生。”英庙读之，动容。事下宪臣，坐刘诬（黄校作诬口）谪戍云南。又抗疏言守师骄横，抚御无法。半载之内，四彻宸聪。后老代归。己巳土木之变，刘愤奋，至忘寝食。撰平胡十二策，欲献。会英庙还，乃罢。武功伯徐公治水张秋，刘尝有赞画功。年八十馀，堕水死。

○高士纪

逃虚子姚公广孝，初礼嵩山僧为缁流。翊戴文皇帝靖内难，功出诸将先，拜少师，眷遇甚隆。特恩许祭扫，来吴中。公与王仲光先生善。首往谒，府卫将吏咸从，王闭门不纳。公悟曰：“仲光，高士也。骑从以往，非是。”厥明，徒步跻仲光门。门启复阖，接膝而谈良久。诸从行潜伏以听，或闻公有悔辞者。王忽茗瓯堕地而仆，口目俱欹。公退，初，公之归，感明良相遭，欲起仲光夹辅文庙。至见其病风不可，乃止。书此著仲光之高洁，见少师公下贤之美德也（陶庵子评曰：守溪嘉语载甚评此所言无足重也）。

吕勉，字懋功，尝从高太史学。太史死，勉居南濠，绝口不谈诗。永乐中，始谓人曰：“吾高太史弟子也。”出太史《槎轩江馆》等集手稿，并其所作《太史传》，及社中张子宣、方以常、王止仲、徐幼文、杨孟载、张来仪、浦长源、梁用行诸公哀挽事（黄校作之作）载《槎轩集》。后百馀年，广东提学佥事张企翱，始以其集梓行于世。

○异行纪

贾孟泰为庠生时，同舍岳本和当撰表，太守呼之急，不及阖户而往。暮未还。贾散学，为入阖，几上白金二锭，盖撰表赀也。贾欲持之归，恐涉嫌，弃之去，又不可。为留一宿。未曙，岳来索，自分必亡矣，见贾在，拜谢持去。后为湖南委吏，省参徐辅德，亦贾同舍，刚方严毅，赃污必汰。郡守召贾曰：“知尔与徐善，一郡当必无恙。”贾退，思曰：“不为营，方守命。必为营，沮徐法。吾知两全矣。”乃不与徐接，竟至省，以老乞归。归贫无居，妻子继没，寄食洪范僧舍。匾寝处曰：“三绝。”盖累世宦族与嗣与居，至孟泰皆绝，故云。吴士大夫里居者，咸高其谊，怜其贫，同醵金会饮洪范，归所馀于贾以给日。迨贾卒，乃罢。卒时年八十八。

正统间，柳公彦辉，以监察御史督捕闽浙二省。事竣，便道还吴。汾湖陆坦，富翁也，来饯公行。公从陆贷银五十两，为人京赀，不立券，岂惟陆之家不知，虽柳氏惟公冢子仲益知之。后公升宪副，卒于山东。朝廷摭闽中旧事，来录公家。公虽殁，一家悉械至京，谪戍辽阳。越数年，赦还，贫甚。丝积粒聚，土田室庐渐复。成化丁未，距公卒时已四十馀年，坦卒亦三十年矣。仲益检积银及五十两，因具牲帛，不远三百（黄校数百馀）里，往拜坦墓，纳金。坦子大惊，以无券辞。仲益曰：“若虽不知，吾实知之。吾翁与若翁知之。吾弗偿，他日何面（黄校补目字）见两翁于地下？”陆遂纳。噫，此与包孝肃尹京时还金事相类。寥寥四百年，仅再见也。

闽使挥王某少孤，赖母氏抚育，得世厥荫官。母卒，浮屠氏曰：“涤尸秽水勿污地，则死者释愆资福。”王亟命勿覆，贮留他器。日以杯饮之，越百日乃竭。八闽咸称为孝顺王云。他行尤有奇绝者。王近四十，乏嗣。其妻为纳丽宠以进。王具冠裳，焚香吁天，曰：“某实不德，天靳吾后。吾不承天，又污一女子体，吾不为也。”乃伏地长号。妻惧而还之。后连得二子。噫，孰谓天不可格耶？

○固介纪

大司成刘文恭公，介而固。天顺中，公以翰林侍讲主京闱秋试。比填榜，解乃卢龙卫军。同事者欲抑置第二，公不可，曰：“吾惟文是取，它遑计耶？”遂定。乃今大司空刘公宣也。吴儒贺宗振，与公儿女姻。公过焉，贺曰：“欲以筋肉斗酒奉谈笑，愿少留公一日。”饮酒啖肉而已，馀珍馔一不顾，强之亦不食。其介与固率类此。

○颖慧纪

参政刘公钦谟，颖慧绝伦，经书子史，过目终身不忘。为庠生时，出遇雨，避于染肆。有簿籍，公阅之，则染帐也。少顷，晴霁，公去。未几，肆（黄校作染肆）回禄。诸尝以物（黄校作衣帛）与染而取之者百辈，分竞多寡，莫能决。公闻，为详书一帙畀之，毫发不爽。其颍慧如此。

嘉禾周鼎，字伯器，颖敏绝伦。初为大司徒山阳金荣襄公幕下士。正统末，公从讨闽中寇，师次杭州，四明章文重慕伯器名，来谒公，曰：“闻有周鼎者，愿与角。”公作《南征诗》百韵，进两生于前，为诵一过，问之，皆曰：“能记。” 遂各书一通上之，一字不遗。周曰：“请（黄校作吾）从末句倒诵至前。”章谢曰：“而今而后，知让君矣。”周以从征功为某县典史，迂腐不任事，罢归。晚年，乘小舟遨游三吴，所至持金币，求诗文者甚众。卒借此为生涯。又以衍馀买田数百亩，家遂裕。尝修《杭州志》，年八十馀，灯下书蝇头细字，界画乌兰，不折纸为范，信手与目，毫发不爽。成化中，罹回禄，诗文槁一无所存。周蒙被而卧，数日，忽起书，釐为一十二册，不下千数百篇，不惟无遗忘，而前后次序亦不紊。尝为予作先太宜人寿序文始堂及东楼记，卒时年近九十云（黄校作年近九十）。

○德怨纪

王伯让行货于闽，度冯公岭，见一人仆于道，一妇守而泣，一童负行李，伫而俟。王善医，视其脉，暑所中耳。即取药畀之而去。仆者遣童子问氏名，曰： “我苏人王伯让也。”抵闽，为货口（黄校补滞字）不即归。明年，始促装，以酒饮邸主告别。甫散去，主遽殂。厥妻讼王行毒。王就逮，郡倅讯鞠之，阅牍见王名，力证其诬，乃获释。停即向仆者也。事之相遇有如此。大都督翁公绍宗，总督三吴海道，好结纳文士。出巡，抵太仓，饮一缙绅家。时封郎中陈公在陪位。酒酣，主人拥矢请投。翁与陈角，既负于陈。商阄，又负。翁惭，作色起。主留之，弗克，竟去。陈子琦在职方，闻而衔之。适巨珰曹吉祥以叛诛，陈疏翁为曹党，遂贬翁。结纳者无虑百辈，所忤者惟陈一人，竟受其害。不闻有援之者。然碌碌终日，徒取忙耳。

○节妇纪

陈贵，本鹾客。赘高氏，生二女，皆国色。贵年老赀耗，长赘胡景，三月别去，十年弗返。僦予屋三楹以居。邻妪亦罕觌二女之面。内外井井（黄校作井）乡党称之。予同舍虞允忠，监察御史祯冢子，丧偶，欲继其少女，年十七。贵以窭与幼辞，允忠坚求，许焉。监察耻门阀不敌，不欲聘。允忠继母，从臾成礼。监察见其妇道修整，喜曰：“不图高家有此女也。”未几，贵与长女殁。监察亦卒，未葬，罹回禄，家业一空。允忠移居学宫旁。岁朝，启户，见巨蟒卧限。惊呼，陈操刃至。不见，允忠曰：“安知非作龙兆乎？”陈曰：“元旦非时，门限非处，窃为君忧焉。”允忠是年卒。陈年才二十五，惟一稚女。近厥母高与居。迨今三十年，冰蘖之操，凛然如一日，虽古名节妇未过也。书俟观民风者采焉。

卷三

○著作纪

高启，字季迪，别号槎轩。初居吴城东北陬。张士诚据吴日，时彦皆从之，启独徙青丘避焉，号青丘子。国初被荐，召修《元史》，成，拜翰林国史编修。寻擢户部侍郎，恳辞致政归。适江夏魏观以国子祭酒来为郡守，高以魏尝同在史馆，为徙居夏侯里，以便朝夕亲焉。魏以府治隘弗称，即士诚废址迁之。卫主帅疏于朝。遣御史张度廉得其迹，执观械系至京，斩于市。高与王彝辈，悉坐观党以死。时年三十九。所著有《姑苏杂咏》、《娄江吟稿》、《史要类抄》及《缶鸣》、《江馆》、《凤台》、《吹台》、《槎轩》、《扣舷》、《凫藻》诸集，与杨基、张羽、徐贲同有诗名，世号高杨张徐，以拟唐四杰云。

杨基，字孟载，号眉庵，谓眉无用于人之身，谦辞也。读书日记数千言，尤工于诗，秾丽纤蔚，所著有《眉庵集》，仕至山西按察副使。

张羽，字来仪，初，乌程人，元末避地居吴中。少颖敏，读书一览不忘，为诗文，俊逸典雅，善画。洪武初，举明经，为郡庠训导。历官翰林待制太常司丞，所著有《静居集》。

徐贲，字幼文，居望齐门外，少负才名。洪武丙辰，膺荐出使晋冀。还奏称旨，授给事中，改监察御史，又改刑部主事，权部事。平反明允，升广西参政，转河南左布政使。会大将率师平陇右，往返中原，以徐歉其犒劳，诉于上。遂下狱死。所著有《北郭集》。

王彝，字常宗，刚正好古。国初被荐召，修《元史》成，欲官之，恳乞养亲，归吴。闭门著述，号妫蜼子。魏观守郡，浚河得佳砚，常宗为作颂。观被诛，坐观党以死。

谢徽，字玄懿，与高启同被荐，修《元史》成，授翰林国史编修，复命，俄授诸王及授开平王二子经。久之，拜吏部郎中，恳乞致政。虽忤旨，仍赐白金以还，卒于家。

张适，字子宜。七岁，习《诗经》，过目成诵。十三，赴乡试，称奇童。元季，隐居不仕。洪武初，宋濂荐修《元史》，拜水部郎中。未几，辞归。与高季迪、杨孟载、张来仪、徐幼文、王止仲、梁用行、方以常、钱彦周、杜彦正、浦长源辈结为诗社，号十才子。

申屠衡，长洲人。幼学于杨铁崖维祯，明《春秋》，肆力古文，号树屋佣。洪武中，草谕蜀诏，称旨，授翰林修撰。

高士敏，季迪太史族弟，善属文。太史尝评其文，有“舂容温厚之辞，无枯槁险薄之态，盖山林而馆阁者也”。所著有《辛丑集》。

卢熊，长洲人。元季兵起，隐居著述。尝修郡志，于凡古迹、祠墓、山水、泉石、园亭、寺宇，靡不备悉。高季迪每为赋一诗，号《姑苏百咏》。

陈惟寅与弟惟允，庐山人。元末，避兵来吴，居舡场巷，宋贵幸朱勔故居，名“朱家园”，惟寅更曰“绿水”。林亭轩沼各有匾。日与高启辈啸歌钓游其中，题咏殆遍，启有记。惟允早卒。子继，字嗣初，文行超卓。庐陵杨文贞公荐为翰林检讨，所著有《颐庵集》。至今子孙以儒业相传。

周砥，字覆道，与马元素有《荆南唱和集》，颇有唐人家法。至正壬寅，客会稽，卒于兵中。○诗话纪

合肥徐志，勋臣裔也。眇一目，其气与诗俱豪。少司马长沙王公伟，与相契。景泰中，延徐至京，语曰：“予阅将臣，无逾君材者。第失爵久，卒难复。已约大司马于公矣，翌旦毕朝过我。君少屈膝，可图也。非直友义当然，选将亦吾职耳。”徐谢曰：“爵可失，膝不可屈。屈膝得爵，后会当何如处？”明日于至，徐竟不出，遂罢。尝有诗讥边将曰：“龙沙逆虏初回马，麟阁功臣已赐貂。”又曰：“丈夫若得封侯印，不使胡儿夜度关。”观此可想见其人矣。

杨文理，纨绮子也，侈靡善吟。中岁贫甚，与杜公序善。杜以进士出为攸令，杨欲往谒。阙道里费，趑趄久之。楚有商于吴者，难杨曰：“为我作《行舟八咏》，即载以往。”题曰：“篷、樯、篙、橹、锚、缆、舵、跳。”杨援笔一挥而就。商读之，跃然起敬，载之往，且厚赠之。尝记其《咏篷》曰：“雨湿湘帆翠欲流，飘飘偏称木兰舟。才从红蓼滩头挂，又向白𬞟洲畔收。数叶饱风淮浦晚，一绳拖雨洞庭秋。蓬莱闻说三千里，藉尔何当作胜游。”《橹》曰：“谁倩公输巧斫成？翩翩浑讶逐风鹰。分开水面秋烟冷，斫破波心夜月明。船尾驾来三尺短，棹头摇去五铢轻。不堪声作伊州调，客里闻来倍惨情。”馀不能全记。《樯》有曰：“宵归海上疑撑月，晚泊山隈欲碍云。虽爱高标平地起，最怜孤影隔溪分。”《篙》曰：“谁翦潇湘玉一枝？棹郎长向手中持。撑开杨柳桥边市，移过桃花渡口祠。”《锚》曰：“一蛇似月分中坠，四齿如锥向上擎。”《缆》曰：“秋风任掷孤篷外，夜月长维古渡边。”《舵》曰：“不入红尘芳草路，惯依疏雨落花津。”《跳》曰：“踏破晓霜还有迹，溜残春雨不生苔。”如此等句，诚亦动人。惜不见其全集。

天顺中，首相江右陈公薨于位。有吊以诗曰：“何事先生蚤盖棺？薤歌声聚路人欢。填门客散恩何在？负郭田多死亦安。盐海已无前日利，冰山谁障旧时寒？九泉若见南阳李，为报罗生已复官。”亦诗史也（陶庵子评此诗，一峰作也。偏狭少容与圣人隐恩揭养之义异矣）。

徐用礼，号南州，能诗，往往有佳句。本富家子，以诗贫，晚岁落莫（莫字黄补）。卒藉诗给日，尤工香奁，有《南州集》。尝题刘阮天台图，曰：“白云苍霭迷行路，水复山重不知处。行过涧谷有人家，忽见东风万桃树。芳香艳态娱青春，花间得遇娉婷人。五铢衣薄卷烟雾，笑语便觉情相亲。神仙虽遇终离别，千古佳名自传说。天台山水至今存，桃源望断空明月。”亦可咏诵。

郡照王尚文《咏绵花》，曰：“采采西风雪满篮，御寒功已倍春蚕。世间多少闲花草，无补生民也自惭。”石田沈启南《咏蚕》曰：“衣被深功藏蠢动，碧筐火暖起眠时。愿言努力加餐叶，二月吴民要卖丝。”此二诗亦可传也。

孟小姐，校官澄女。尝过惠日庵访尼僧，书其亭曰：“矮矮墙围小小亭，竹林深处昼冥冥。红尘不到无馀事，一炷烟消两卷经。”诗亦佳。

采石江头，李太白墓在焉。往来诗人，题咏殆遍。有客书一绝云：“采石江边一坏土，李白诗名耀千古。来的去的写两行，鲁般门前掉大斧。”亦确论也。

临川饶参政介之，至正末，领咨议参军事于吴。慕高季迪才名，召之至再，强而后往。因命题《倪云林竹木圆》，实试之也，且以木绿曲为韵。先生信口答曰：“主人原非段干木，一瓢倒泻潇湘绿。逾垣为惜酒在樽，饮馀自鼓无弦曲。”饶大惊，异其敏捷，且叹赏其诗。延之，因劝之仕。先生笑不答，时年才十六。又二年，先生年十八，颀而长，贫未娶。妇翁周仲建有疾，先生往唁之。周出《芦雁图》请题，先生走笔赋曰：“西风吹折荻花枝，好鸟飞来羽翼（黄校作翩）垂。沙阔水寒鱼不见，满身风露立多时。”翁曰：“是子求室也。”（曰是子求室也六字黄校补）即择吉日，以女妻焉。

永乐中，简太学生年五十以上，放回田里。而儒士应贤良方正举者，辄得八品官。尹翰林岐凤有诗曰：“五十馀年做秀才，故乡依旧布衣回。回家及早养儿子，保了贤良方正来。”

于节庵以兵部侍郎巡抚河南山西，迁大理少卿，前后几二十年。其赴京，独不挟土物贿当路。汴人尝诵其诗，曰：“绢帕麻菇共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清风满袖朝金阙，免得闾阎议短长。”

有人泊舟采石，夜闻鬼哭，既而若讴吟者。达旦大书一诗河上，云：“长鲸吹浪海天昏，兄弟同时吊屈原。千古不消鱼腹恨，家谁识雁行冤？红妆少妇空临镜，白发慈亲尚倚门。采石江边肠断处，一轮明月照双魂。”读之亦可怜哉！

○技艺纪

葛可久，国初名医，有奇验。一人患腹疼，延葛治。葛视之，谓其家曰：“腹有肉龟，俟熟睡，吾针之。勿令患者知，知则龟藏矣。”患者问故，家人诳曰：“医云‘寒气凝结，多饮酿酒，自散耳’。”患者喜，引觞剧饮，沉酣而卧。家人亟报葛，葛诊其脉，以针刺其腹，患者惊寤，畀以药，须臾有物下，俨如龟形。厥首有穴，盖针所中也。病遂愈。又一邻妇娠，将娩，气上逆，疼（黄校作痛）不能忍，就葛治。葛见之，遽以掌击案，厉声大叱，妇惊产一子。葛慰曰：“向见尔色青气逆，是腹中儿上攻。少缓，不可救矣！猝然被惊，故即产也。”其神验如此。

梁兴甫善扑觚。戴二者，苏卫押使某之弟，体貌雄杰，膂力绝伦。尝游天平山，同行者为虎所攫。戴仓猝持一梃，奋往击虎。虎即毙，攫者生还。由是名称赫甚。兴甫族既微，貌亦猥，然自持其艺之神，恒出语侮戴，戴衔之。一日，相值开元寺。梁谓戴曰：“凡拳师相角，不可容情，必各尽艺，虽死不悔，乃敢角。” 戴曰：“然。”诸恶少为两家徒者，皆云：“然。”戴奋臂挥击，谓梁曰：“有隙尔即入。”梁应声一跃，疾如风电。戴足忽在梁手中，俄皆迸仆。戴破僧之竹床而刺入腕尺许。梁左目被击几失明。皆久久（黄校作良久）方苏。观者皆劣戴优梁云。予邻马伯和为予道其详。马亦旁观一人也。

南京一乐工，能刻木为舟，大可二寸，篷桅橹舵咸具。两人对酌于中，壶觞短订满案。一人挽篷索，一人握槽，一人运舵，皆有机能动。置之水中，能随风而行，略无欹侧。一舟必需白金一两。好事者竞趋焉。迨与古之棘猴者无异。

会稽蒋中孚，号秋鸿，挟子平术来吴，道人已往事。如其言，乃为书其将来，不如其言，则拂袖去。盖自负言之必中也。因病目，卧予塾。今太仆丞文君宗儒，时已登乡荐，微服，偕一老造塾。蒋方以疾辞，而庠友浦汝正、陈师鲁继至。迫不得已，蒋曰：“诸君莫予释，欲试吾术也。第各言生年时月。”太仆首进。蒋曰：“君必戊子贡士。君父（黄校作若翁）当亦（亦字黄补）贡士。惜官不甚显。君弟他日必有登进士者。馀不能悉也。”老者继进。蒋曰：“何孤之甚也！”良久，乃曰：“父母妻子，刑克殆尽，非僧即道耳。”又曰：“格局清绝，财帛奴仆皆有，且微有权。安知非道官耶？”老者、太仆相视吐舌，问之，则果神乐观提点也。浦陈以次进。蒋谓陈曰：“今岁甲午，君当中式。所惜者寿（寿字黄校补）不永耳。”又谓浦曰：“汝保躯命足矣，不第不足言也。”浦怒去。陈果登是年乡荐，后六载卒。浦丁外艰，不得赴试。止一子应麟，年十九，娶妇才数日，亦卒。浦哭父与子过哀，一病三月，仅得不死。太仆登壬辰进士。厥父公大中乙榜，授涞水学谕。厥弟宗严，丁未进士，皆如秋鸿之言。

南京聚宝山，有僧名道清，善风鉴，往往有奇中者。成化丁酉，予与同试朱天昭、毛贞甫、柳子学、顾士高、范元勋、司直朱近仁暨辛卯贡士刘与清，皆微服造焉。方谛阅，而黄和仲适至。僧起迓，遽谓和仲曰：“今岁发解，必属君矣。”又谓士高曰：“接黄之武，惟君一人。他日官居方伯，则又非黄所及也。”谓予与天昭、贞甫：“姑俟下科。”馀皆未许者。独指与清曰：“君得金形，面白须赤，火克金象也。”视诸未许者，更复迟迟耳。初不知与清已中，既别去，与清曰： “以予验之，知其术之谬矣。”比揭晓，天昭、贞甫、近仁与予，皆在中列，而和仲与诸同在者，皆下第。明年，与清登甲榜。未几，士高疾卒。则其术无一验者矣。后二年，上海谈本彝，为予言其术之神。谈为应天丞，习仪报恩寺，便道过清。清曰：“公黄气白天庭接眉宇，必有高擢。不出两月，驿马已动，必是北都正尹。”时十一月朔也。迨至十二月二十八日，谈复诣清，嘲曰：“向云两月，今五十八日矣，当复云何？”清拭目注视，忽曰：“前说必不爽也。”谈大噱而别。明日，除夕，驿报至，果升顺天尹。噫，僧之术奚独神于谈，而不一验于吾数人也？

黠僧德藐，貌美年少。能足飞过项，若无骨者。与人握手行，潜从后蹴其帽，人不知为藐也。寻丈墙垣，如越户限。好服绯穿皂舄，行市中，讪之者辄被击。力愈雄者仆愈重。尝于广东寄居僧舍。总兵欧公帐下一旗牌，勇甚，见藐状，遽呼为“兴子”。大为藐窘辱。旗牌白欧。欧遣勇士数人，持梃俟于僧舍外，藐不知，赤手出。群哄击之，藐佯求免。击者少怠，忽跃募一梃，运转如风，伤者过半。众知不敌，弃杖伏地。欧神其艺，罗致门下。后擒王肖养，藐功居多。吾友吴鸣翰，从厥考大广公于广藩，目睹其事为予言之。

倪瓒，字元镇，号云林子。善诗画，诗不经人道语，画片纸数笔，人咸宝之。不着色，以水墨摸榻，清气逼人。然亦无巨幅。生平好洁成癖。陶九成《辍耕录》载一事，阅之令人捧腹。

宋克，字仲温，居南宫坊，号南宫（幼号南宫四字黄校补）生。少任侠使气，好击剑走马，及饮博游戏。能以气服人。晚刮劘豪习，闭门寡将迎。日阅法书名画，工草隶，逼锺王。片纸数字，人以重价购之。洪武初，仕至凤翔府同知。

○冠衲纪

张雨，字伯雨，号贞居，羽流也。尝学书于赵文敏。字画遒劲，诗出入苏黄，尤善古律，行草入妙，与缁流衍斯道泐季潭复见心浩觉源，皆一时诗豪云。

张皮雀，苏卫人，尝为胡风子仆从。胡术奇妙，日卖雷于市。市童畀一钱，辄以朱书雷字于童掌。令握固少纵，雷即应声。张从之久，胡察其诚恪，悉以术授之。张贫无完衣，髽发不冠，亦颇颠𫘤。袖有皮雀，时作声。出则群儿相逐。宣德癸丑，三吴亢旱。郡守况伯律延张，张曰：“须道流舁吾往。”况曰：“俟有雨，当舁而还。”张曰：“诺。”翌日，结坛义役仓。有司列侍，张索酒数十瓶，饮尽，鼾卧。天无纤翳，众哗欲散。张欠伸索镜，镜至，以墨涂镜而虚其中。天亦黑云四布，惟中天露日。张谓守曰：“是无难。”俾道官涂之，守恳请。张握笔，一涂满镜，云亦忽合，电掣霆飞，雨如建瓴。逾时，守焚香告足。张拭镜，雨寻止。守遣道流舁张还，赠以厚币，不纳。张购沉香，自刻小象甚肖。刻既，即卒。象今尚存。后数月，杭遣使来取天蓬尺，谓张在祈雨。家人以死告。使遽还，已得雨矣。皆谓其得尸解云。

成化初，有僧来自锺南，趺于吴城卧佛寺左庑。戴一笠，发垂至眉。越岁，稍长，亦不削。冬夏一衲。问其氏名，笑不言。率五六日一丐于市。问所丐，则曰：“肉。”与肉，食之辄尽，虽数斤亦尽。或一日无与，则从汲井者乞饮。饮亦尽一桶。仍趺故处。寺僧间之，不见其溺，亦未尝如厕。观于寺者踵相继，施之金帛，不一引手接。人奠于其前，虽馁，亦不以市食。积而多，为无赖子持去，笑而不吝。监察御史王浚往视之，亦坐不起。后竟死趺处，无他异焉。

卷四

○梦纪

吾苏大司寇俞公仕朝，三岁时，患颔肿疾。医莫能疗。公之考克和，梦一老谓曰：“吾与汝儿换虎颔骨，故肿耳。勿药当自瘥。”克和竟不延医，肿亦自消。及公长，补郡庠生，登永乐乙未进士。至正统丙寅，为大理寺正卿。金台有一寓僧，善相，公亵服见僧，求相。僧曰：“相公之面与身，俱不见贵。而独有虎颔骨，所以贵耳。位当登三公。必过一大难，方享寿考。”后公果至刑部尚书，兼太子太保。因少保于公谦事连坐，而有辽东之役。逾八年，事得昭雪，赦归田里。至成化丙申，公卒，享年八十二。梦与相皆验。

叶文庄公父，梦双龙降屋脊语。未毕，都给事敕命至。驸马周公景寓永平，梦骑龙近天而行，因请入京，遂被召。孙状元公贤未第时，尝梦金甲神人持一旌，扫其门，上有状元字。

闽仙游县有庙于山之颠，四方之人来此，寝庙中以祈梦。神每隐其机以示事，后详之，无一不验。今秋官亚卿浮梁戴公为方伯时，遣一校官代往，祈之，校官梦候于朱门外，见阉宦启门出，以小帖畀之，上有左迁二字。觉后不乐，曰：“决不为戴告。”既还谒，戴曰：“无所梦，必不佳。汝第言之。”乃以实对。戴曰：“然则吾升矣。我朝故事，宪使三品，得转佥都。佥都，四品也。方伯二品，得转副都。副都，三品也。视外每下一阶。吾其升副者耶？”未几，尔书至，果以副都御史镇守郧阳。噫！神可谓巧于示，而戴亦可谓善于详矣。

天顺末，苏郡学生陈燧，梦宴鹿鸣，同坐皆素服，不簪花，为诸朋辈言之。咸以为非吉征。后陈登成化戊子乡荐，揭晓前二日，适诏至，乃太皇太后崩讣也。明日，鹿宴，果皆素服不簪花。其奇验有如此。

礼部司务华亭戴俨，与今故令关西党俊同赴春试。俊谓俨曰：“昨梦中观天门开放榜状元，则吴宽也。但不知何许人？”俨曰：“吴有其人，真状元才也。”俊书于册以俟。迨放榜，今少宰吴匏庵果第一。俨为予言之。予于王拱辰冯京事益信。

大方伯咸阳雍公世隆，昔为吴令，为予言其庠生时，尝梦盗一牛骑归，未至家，牛主追及之，反缚雍手，以杖棰其背，遂觉。是岁登乡荐。明年己丑，进士。乃悟曰：“身在牛上，己丑也。反缚，绑也。”盖己丑榜进士云。

成化丁酉，今冢宰晋陵王公，为大司成。一日，进六馆诸生而语曰：“吾梦成贤街两木参天，今秋必有高荐者。”大司寇浮梁戴公，适以监察御史提学南畿，亦梦鹿鸣宴居首席者为太学生，告诸试者曰：“努力争先，勿使吾梦验也。”是岁发解，江阴刘继生，未揭晓，先以病归，不与鹿鸣宴。其次太学建阳萧锐，果居首席。而浙江林霄，中第七名，则双木参天之谓也。明年，南雍第进士者，惟霄一人。两公之梦皆验。吉水李暹，以戊戌进士拜主客主事。梦风雨中度一岭，无所止栖，匍匐至一家，问之，乃同姓。既觉，自慰曰：“殆风云际会兆也。”未几，弘治改元，李以轻浮浅露黜为广德别驾，至白茆岭，风雨奄至，望一高门，趋憩之，则李姓也。与向所梦者毫发不爽。主客同年今都水正郎陈于章为予言此。

成化甲午，今同知台州府事陆君献之，赴试南畿，梦九日堕压其顶。陆惊而寤，告友人，以询吉凶，莫能详解。比揭晓，献之以《易》列第八名。《易》之魁，则徽州张旭也。旭即九日之征，而压陆之顶，陆故不得为魁云。

东鲁张鸣岐，以进士来宰吴邑。舟抵县，将升舆，既曰：“事有前定也。”学谕汪有本问故，张曰：“畴昔将选时，梦舟泊断头港，疑为不祥。今县当水尽处，适与梦符。”故慨云。

陆源，予同舍生洪之兄。源妻娠将娩，源梦见一翁一妪。翁谓源曰：“吾两人当再世夫妇，吾为君之子，妻为东城陈某之女。翌旦俱生。有瘗金在陈室左偏石础下，盍往取之？”比晓，源果得子，往询东城陈某，果得女。陈所梦亦如是。遂与发础，有石覆一瓮，探之，则清水也。怅怏而还。是夕，又梦前翁云：“物各有主，不吾见，故幻。第携吾脱毛衫往，当得金。”厥明，源与洪同往，陈壁藏数人以俟。源至，置衫发瓮，赤金烂然。壁藏关（疑是□字）出又幻，非铁非土。洪潜怀一枚还，予亲见之。后两家女子竟不育。

成化辛丑，予赴春试，梦与今监察御史朱天昭工科给事毛贞甫三人，同骑木龙，飞逸天际。自谓必中解元。贺其荣闻之，问予序次，予曰：“天昭居前，贞甫次之，又次，则予也。”其荣戏曰：“木甲属，龙，辰象也。其应在来科甲辰。然必越三科，以序而中。”予甚不然其言。后天昭中甲辰榜第十，贞甫丁未榜第十二，予则庚戌榜第十四，悉如其言。恨其荣早卒不及见。

弘治庚戌春试，予与番阳顾均实同邸。顾善推步，自云必第，亦许予为同年。予三场毕，梦登楼，见少妇六七人，皆国色。予惊而下，闻有问予名者。一少妇曰：“此十四甲黄𬀩也。”予思曰：“甲止于三。十四甲惟乙榜贴礼部壁者，有此数耳。”因告均实，均实问曰：“君入试度几？”予曰：“五度矣。”均实曰： “每试凡三甲，今年二甲，则十四甲也。”后予果忝二甲第十四名，可谓验矣。

成化丙申除夕，予梦二神人花袍革带过门，眇予言曰：“是矣。”予问故，神曰：“吾将用汝。”予曰：“奚用？”曰：“用汝作阎罗王。”予觉而思，曰：“今岁必第。不第，当必有死亡兆。”适贺君其荣至，予为言所梦。贺曰：“阎罗王，鬼头也。吴人呼鬼为举。当为举子头。非中兆也。”浮梁戴公，时以监察御史提学南畿，以所考十三府学子，类行应天府收试，取十人为首，又冠予十人之上，果如贺言。十人者，今稽勋郎中黄良贵，精膳郎中胡伯坚，文选主事蒋惟深，刑部主事丁大用，监察御史汪鼎夫，丁未会魁董万英，贡士孙吴、钱绶，儒士金元玉与予也。比三试毕，予又梦观榜，见予名，喜甚。然不列名数，又讹写予《书》为《易》，后予中六十四名，盖《易》具六十四卦，乃知所讹写者，正予名数也。

成化庚寅，嘉禾闻近礼为吴学谕，梦一举子持泥金帖遗闻诗二句，曰：“明年九月湖湘道，应有行人报喜来。”厥明，提学御史山阴薛之纲送一秀才入学，乃今监察御史刘与清也。堂拜时，闻为言所梦，但不知所谓湖湘道何谓也。明年辛卯，湖藩具礼币来聘闻主试，试事毕，闻还吴。至中途，忽得与清中试信，其时则果九月初旬。

进士潜山戴恩，待选铨曹，梦得官到任，厅宇咸无，惟一苇舍，殊不乐。后半载拜主客主事，时礼部方罹回禄，未即重建廨宇，果皆苇席为之。迨与梦中无异焉。

○果报纪

李庆，字原善，苏卫百户也，颀而肥。家饶于赀，好结友，名流多延誉。主帅恒以事委焉。生四子。有星士造焉，原善俾次第推厥子。星士许曰：“皆武职也。”原善意，以安能皆得武职？不乐，薄赠而去。沙湖陈某，居水乡，不通陆行，阴蓄无赖，操舟若捕鱼者，伺察客舟行劫，银米钱布之外咸不取。盖四者人同有，无辨认，故久不败，败亦有辞。皆陈计也。原善适督捕陈之村，有恶陈行者，详白原善，因往物色。陈觉之，到羊击豕，款原善。出黄金百两为馈，且言不幸而富，故集怨生谤。原善亦以陈富人，弗信，受馈不究。陈微问曰：“谁？”其云云。原善笑不答，强之曰“某也。”遂别去。陈遣群盗，夜半积薪，环言者家，四面纵火。烈焰腾灼，一家四人，荡为灰烬。原善又署狱事，晨入狱，录囚。忽见言者在侧，原善与揖，而仆从无所见，遂问故，原善心悸，亟还，便血如注，越五日死，长子彬袭荫，归又死。乏嗣，厥弟三人相递袭，皆死。今之袭荫者，第三子遗腹儿也。呜呼！言者欲除害而得惨祸，原善受百金而杀一家，一身之死，不足以偿，而必延及四子也。四子皆官，星士推步之术亦神矣。

监察御史王琰，按吴日，决杖不用荆，以巨竹之本，破而刳其腹以棰，谓之番黄。死杖下者甚多。有不死，亦必倩镊工出芒刺于溃肉中，延医下淤血数斗，伏枕百日乃起。然皆有罪者也。一日至锡山，有僧趋不及避。王见之，遽命杖。僧瞬息气绝，舆皂以告。王怒其诈，益杖，卒不苏，乃去。后王得代还，侍班内廷，纠武臣，失仪不实，宪庙赫怒，命锦衣杖王午门外。故事，被杖者厥明入谢。王勉强行礼，狼狈而出。越二日死。臀肉腐溃，至不能敛。观此，则浮屠氏果报之说，亦或不诬。

吴邹鼎富甚，举家入粟拜官。鼎子璇与玑，璇仲子铠，皆七品散官。鼎侄海，与璇冢子镃，皆苏卫百户。鼎卒，璇颇骄横。玑早夭。妻李氏，年二十，貌美，孀范甚洁，就第中构别院，奉其姑与居，不逾尸阈。岁时祀祭亦不出，惟遣婢捧玑主入院，相对长号。吴人贤之。城有显宦，丧厥配，慕李，欲继之，募李嫂往讽。李闻，蒙被卧，不应。嫂愧而去。后嫂以他事至，李亦闭户不纳。姑年九十馀卒，时李年近五十矣。天或鉴李苦节，特永其姑之年，使有所依也。时璇与海亦卒，家渐落。镃视璇益横，尝被酒，殴死其邻朱某。挥金如土，仅以身免。又健讼，讼辄败。与铠皆嗜饮博，由是囊赀空乏，田园继尽，惟馀所居而已。镃妻阖又以不道济之，间谓镃曰：“寡婶卧室内，闻有瘗金，盍取之？”镃曰：“善。”镃妹嫁金山者，适归，遂与畴。翌旦，妹与阖往省李。李款留，抵暮而散。忽报李死，吴人或讶而悲。镃遽火其柩，既乃与阖镃李之室迨遍，卒无金。不数月，阖死，镃母死，镃亦死，镃之子妇又死。与九十之姑，五槥同殡一堂。镃子鲁，贫无力葬，售所居，葬焉。鲁今累累无所栖止。孰谓天道果远耶？

有客行货金陵，舟抵上新河口，觅桨船入城。舟人见客孤身，适风雨骤至，故逗遛不进，薄暮才至。水西门阖，止宿城下。夜竟杀客，沉于江，尽得所有。遂富，弃舟不操。逾年生一子，甚爱。甫弱冠，家业荡费殆尽。父或出一戒训语，辄被殴詈，惟饮泣而已。邻家不平，嗾之讼。曰：“吾儿稚耳。”邻有术士，能以乩召仙，所言甚验。往拜曰：“吾儿不事生业，且悖逆，有修改时否也？”仙附乩书曰：“六月初三风雨恶，扬子江头一著错。汝儿便是搭船人，请君自把心头摸。”悚惧而退，不数日忧郁死。金陵陶文靖为予言之。

盛出血，居吴城清嘉坊，与人戏，以手折人，辄出血，故名。邻翁老无子，园地广衍。盛与翁狎，尝问其地所从得。翁辄道其详。盛潜写翁卖地券，择一已死者为中见人，藏以俟。久之，翁无恙。乃谓曰：“汝地不吾归，何待？”翁以为戏，盛作色，出券示翁。翁怒，气堵吭臆，卒。盛为棺敛葬埋讫，毁垣，合翁地为一，树石庭榭，葺之加妍。初无子，既以计得翁地，又生子。意愿盈溢。所生子五岁不言。一日，盛携之入园圃游行，谓曰：“吾老矣，目前生业，皆汝有。汝不言，吾不乐耳。”忽应声曰：“我即某翁也，将有所待而言耳。”盛惊怪，一仆卒。未几，子亦卒，遂绝。今地为从侄汝诚有。汝诚为予言之。

胡锦，金台人，多技能，尤善黄白术，试辄验。每试，以成药如芥，或铜或锡或铅一钱，畀试者手自封固，置红炉中，出则赤金也。槜李富人曹某，慕其术，延归。胡以药畀曹，自为之。须臾出谢，曰：“验矣。”然不赍所熔金，胡亦不问，各就寝。比二鼓，曹扣胡馆，率妻子罗拜床下，曰：“初讶君鬼般法，虽出谢，实未尝熔。候君寝，炽炭熔之，果得金矣。”翌旦，设盛筵，列珍玩数重，求授术。胡但颔之而去。杭有于旱，少保公谦之子。延胡归，于密室，三日不与食，峻刑迫之。胡曰：“此某僧药也。吾尝迫僧授术，僧不授，杀而取药。今君杀我，迫僧报也，吾弗恨。”于尽取其药，释胡去。予于虞允中家见其术云。

郡别驾张徽，酷吏也。宣德中，清理军伍，凡户绝无丁者，必求其邻与买其田宅者，巧构承之。结局于玄妙观香华亭，少不承，即峻刑杂治，死者日凡几。予塾师贺宗振，澄江人，考贤，尝为大理评事，高皇帝时发石窝拽石死。宗振贫无依，来吴，僦屋以居，值故军言吉址。里胥执贺往见，张问其父名，曰：“贤。” 张曰：“非贤也，必贺耳。言与吉字相同。（二句疑有讹字）当必是同宗昆季。”迫贺曰：“汝不为军，即为鬼。”贺不胜棰挞，诬服。其酷克率类此。满任去，坐事下大理狱，暴卒。故事，囚毙经相视得出。时盛暑，迨相讫，已三日，须发脱落，从狗窦中拽出，肤体毁裂，臭秽不可近，两睛为鼠所食。吴人闻之称快。

陆花靴，居吴趋坊。吴人，与商于吴者，制履舄，必之陆。陆之直，视他工倍。人趋之者，制之良也。与予同里闬，尝见一人来索履，俟良久，未讫而去，顷之，仓惶来，觅所遗金。与陆相闹，无获，泣归，经死。未几，陆暴卒，但胸臆微温，家人敛不盖棺。越五日，复苏。亟索食，食未至，附其子耳语曰：“第多买楮币，从城隍庙焚之，能偿则返，不然，不返矣。”竟逝。胸臆不复温。家人日往焚币，叩首神墀。月馀莫苏，瘗焉。

○滑稽纪

朱达悟，滑稽之流，睚眦必报。或讹呼其名为搭户，必构中之，乃已。有与交者，折简畀仆，往速朱饮。仆及其门，问焉，讹其呼。朱应曰：“吾是也。” 遂觅一石重百斤，书其上，曰：“来人称搭户，顽石压其颈。”乃封裹，绐仆曰：“汝主索此物，吾割爱与之，汝速归，毋息肩，恐吾儿还则追夺也。”仆极力负还，主见之，不觉大噱。凡亲交饮燕，必召朱。朱必赴。问答一谈，使人捧腹不已。一日，诸少年游石湖，背朱往。既解缆，喜曰：“搭户不知也。”朱忽在舵楼跃出，曰：“予在矣。”盖朱预知，皆已贿舟子藏以待也。众惊笑，延朱即席，且饮且进。朱曰：“湖有宝积寺幽洁。主僧善予。盍一登？”众从之，挈榼以往。酒数行，朱佯醉，卧僧榻。日西犹未醒，呼而掖之，辄摇首曰：“眩莫能起。”僧亦曰：“留。”众先发，朱从间道还。时已暝，乃濡其衣履被发，击诸同游者。户仓惶告曰：“不幸舟触石沉于湖，予偶得渔者援焉。”诸闻者长少惊啼。趋往至枫桥，相值皆无恙，惟有笑而已。朱但愤其背己，与讹呼其名，而为是小隙不贷类如此。

卷五

○怪异纪

武功伯徐公有贞谪金齿时，闻滇南山中有寺幽洁，林迳迂僻，罕有至者。一日往焉。主僧出迓一舍许。公诧而问曰：“疲童羸马，无先通者。奚而迓？”僧曰：“山有木犬，凡公卿大夫至，辄吠以报。犬昨吠，故出迓。”公至寺观犬，果木为之。谓能吠，恐无此理。不然，僧固无从知也。岂僧偶知公将往，托犬以吠神其事耶？记以俟滇之人问焉。

予外祖武德府君张公开源居第，在郡城顾家桥西。厅事右，祠堂在焉。堂右有地一区，草莽丛密。每夜，有鬼来堂中，仰屋长吁。家人薄暮相戒，不敢近其处。府君，辽阳省汉人，起自戎伍，历有战功，授前职。永乐中，尝奉使西域，往返万里，略无惮。貌不甚扬，骑射精绝，雅不信鬼神。家人莫敢告。一日，廉知之。夜二鼓，潜持刃往觇，鬼果在。突入刺鬼，鬼狼狈奔入草，忽不见。府君辰集家人，荣草掘地，得石井。浚可丈馀，得骸骨一具。验之，乃立以死者，兜鍪铠甲，为土所蚀，纷朽莫可举，必武臣遇急不屈，跃人井者。其忠愤激烈之气，久不能伸，故仰而吁也。府君有所感触，为之具冠裳，瘗祖陇。岁时祭扫毕，以麦饭洒其冢。呜呼！武臣徇义以死，姓氏虽未传，终得府君收葬，又享府君子孙之祀，亦可见忠义食报之验也。书为武臣劝。

刘福，苏卫人，所居宜石塔营西。贫甚，恒称贷，负薪以给。日日以所赢归贷主，满一券，则易券复贷。一日，贷券满，刘病作，力疾赍券复往贷。贷主罗洪，然虑刘以贫废，所贷钱无所取偿也，遂拒刘。愤恨病剧死。刘之父时为吾家厩卒，贫无葬地，火其骸。后三日，贷主暮从石塔醉归，忽见刘捽衣索券。罗昏愦仆地，舁至家，双目直视，以拳击墙，若相搏状，指爪流血，曰：“吝三百文不贷，致我死，何忍也！”家人知为刘，罗拜乞免，焚以楮币，祀以牲牢，终不释。良久，曰：“唤吾父来厚赠之。”家人匍匐，强其父往，以青蚨千辈为馈，罗忽苏。嗟夫！若刘者可谓孝矣。既死，犹顾其亲。世之有亲而不肯顾者，愧于刘多矣。书以劝之。

外祖武德府君诞辰，子婿咸往贺之。先府君与先太宜人首至，明威将军刘公英夫妇继至，而三母姨亦至。刘镇者，三姨之夫也。适有恶宾，莫能遣，故独后。武德命驰马以迓。报曰：“抵暮乃来，留马以待。”烛至，武德颇动色。忽门外马嘶，先府君与明威出迓，见人马皆淄泥所封，莫辨为谁也。问之，语，知为刘。掖而下，沃其面，解衣问故。昏然莫对，良久，曰：“始吾入王府基，青衣数人截吾马。初疑为盗，皆无所执持。忽以土掷吾面，乃知为鬼。予以马策策鬼，鬼亦脱衣迎吾策。既吾思曰，第策马，马当自进。乃力举策策马。马直突而前，夺一鬼衣，置鞍坐下。鬼畏蹂，不能当，始克抵此。群往举鞍验之，鬼衣乃楮为之也。盖王府基张士诚废址，士诚危急，纵火齐云楼，死者无算数。然则鬼固宜有之。若楮衣，吴人岁时火之，谬意可资冥用者。今鬼衣尚犹楮也。此竟何理也耶？惜予未之见也。姑记以志异。

吴城镇抚狱，故无怪。狱吏夜一往阅囚，谓之巡风，寒暑无间。诸狱卒商曰：“托鬼以惴之，后当不来矣。”一卒遘窑灶中赤土，夜伏草莽，俟吏至，掷之，几中颡。吏怪之。越四五日一至，至则复掷。数日一至，又掷。吏以白典狱者，不复至矣。狱卒喜相贺。贺之夜，掷如初，初以为侣中相戏，诸狱卒相视皆在。自后无夜不掷者。此又不知何理也？书以资论鬼者一谈。

表兄夏文正，客鲁时，邻有初生子者。亲友戏执而反接其手，朱墨其面，以鼓乐导，且行且棰，遍游乃返，仍系于树，而群饮于堂。忽一狼至，系者大呼，饮者以为绐，不救。少顷，启户，惟白骨委地而已。

七步蛇啮人，不出七步死，苏郡学前有之。栉工杨某，晨诣学，为髫生束发。忽草中有物触其足，如刺，杨意七步蛇也。亟以所挟剃刀剜去之，初堕地如钱，既即如桃，既又气腾如烟，忽敛缩如桐子。视之，成灭炭矣。噫，可畏哉！

予邻李孟本，尝往吴兴市木之可薪者，筏而归。泊城下，缉篷为室，浮其上，居以守。忽夜有扣其篷者，曰：“温州漕舟还否？”李以为盗，卧不答。越宿复问，且以瓦砾掷篷。李曰：“鬼矣。”斥而去。既乃讶曰：“鬼何温州之间也？”厥明，升岸，遍索之。茂草中有棺，书曰“温州运军某之柩”。盖领运而卒于吴，遂槁葬，俟他日载还也，濒死时故乡一念，至是未忘耳。孟本为予道其事。

朱明寺前，民家有牝犬乳一子。翌旦，有来询犬者，徘徊嗫嚅。主疑而问之，曰：“无他，求一见耳。”引之见，目睫有泪。主益疑。它日，复至，复不言故。自后三四日辄一至，至辄以饼饵饲犬。问之终莫言。主绐曰：“犬必妖也，吾将烹之。”遂不令见。其人惧曰：“犬，吾亡父也。夜梦语予曰：‘业缘未尽，堕君家犬胎，明将诞矣，必三载而后释。’觉而怪之，及来询果符，故不能舍。”主恻然，欲畀之去，曰：“向云三载始释，不及期，恐更他堕，莫若君所也。”主遂不以犬视犬，省之者亦如故。越三载，其人来泣请。主畀之犬，犬不絷而从至家，竟毙。然则轮回之说，恐亦不诬也。

鲁猎者，能以计得狐。设竹阱于茂林，缚鸽阱之中，而敞其户，猎者累树叶为衣，栖于树，以索系机，俟狐入取鸽，辄引索闭阱，遂得狐。一夕，月微朗，有老翁幅巾缟裳，支一筇，伛偻而来，且行且詈，曰：“何仇而掩取我子孙殆尽也？”猎初以为人，至阱所，徘徊久之，月随而瞑，乃亦入取鸽，亟引索闭阱，则一白毛老狐也。世言狐能幻人，信哉！

弘治癸丑夏六月八日，通州诡报胡寇至，人皆仓卒趋入州。室家赀重，咸弃不顾。至潞河，舟少，罔克济，多凭河以涉，溺者无算。潞水填咽，为之不流。予尝闻吴之故老云：“正统戊辰九月，枫桥有执皂旗者，诡曰寇至，时闽有邓茂七，越有叶宗刘，咸聚众作耗。人心方慑，故皆不及致详，竞趋入城，至相蹂践，死于阃下，亦无算，翌旦乃定。郡守金华朱胜，求执旗者，掠杀之。事正与此相类，故并记之。

吴一丐者，溺囊视腹倍大，似可容一釜。有窍能溺，立而起，则委地。日蹒跚于教场僻地，箕趺而丐焉。人异而怜之，所丐亦足糊口。至于今尚在。

柳御史彦辉，正统甲子，奉玺书督捕闽浙，风棱峻厉，两省靖肃，升山东按察副使。未几，闽有邓茂七者，聚众作耗。藩臬谓柳尝立邓为千长，事闻，朝廷震怒。命录辉家，时柳已卒，柩还。葬之明日，录者至，百口咸就系，赴京。朝命尽发辽东铁岭从戎。柳妻沈独下浣衣局。景泰庚午，沈弟璇适当匠，亦来京。一夕，梦柳告曰：“汝姊明日当释，亟往迎之。”比晓，且疑且往。既至，典局者方呼沈问所亲有无，无则复收入局。璇于人丛中忽应声，姊大惊。相抱持恸哭，傍观者皆泣下。遂归吴。吴人至今神其事。

○黠盗纪

黄铁脚，穿窬之雄也。邻有酒肆，黄往贳，肆主不与。黄戏曰：“必窃若壶。”肆主以他器易饮。是夕，肆主挈壶置卧榻前几上，𫔎户甚固，遂安寝。比晓，失壶，视镭如故，亟从他肆物色，壶果在。问所将，曰：“黄某。”主诣黄问故，黄用一小竿，窍其中，俾通气，以猪溺囊系竿端，从窗引竿，纳囊于壶，乃嘘气涨囊，举而升之，故得壶也。

席英、王勇，巨珰汪直将佐也，骑射绝伦。汪失势，无倚，乃肆劫掠，杀人甚夥。逻卒谋擒之，两人不自安。欲遁，各念母在，不忍舍，乃白昼控弦矢入城，别其母。过关王庙，又递下马入，叩首行。噪而从者迨千人，莫敢近，遂出宣武门去。群逻袭至永平所亲家，乘其澡浴，擒斩之。噫，两盗入京城，如入无人之境，且能使千夫莫近，其名英勇，亦称情矣。惜不善用其英勇而罹诛戮也！

京师西郊多贫民，每晨入佣，取直资养，迄暮归，往往有死于道者。积而多焉，兵校潜察之，则所死皆贫民，讶为鬼。一日，群校伏茂草中以俟。比暝，有归者。一人袭击之，仆地死。群趋擒之，乃人也。检所得止三十文，问曰：“彼而仇也耶？”曰：“非也。”曰：“所利几何而杀之？”曰：“吾惧祸也。吾穷人打穷人，则所得必廉，廉则人不疑吾盗，所杀百人矣。”群校遂送之官，磔于市。

○祛惑纪

吾家有巨獒，白质赭章，狞猛异诸犬。外人至者，莫敢阚予户。予一日从他所暮还，见屠儿系吾犬以往。亟止询之，家人曰：“犬近为妖，遇夜爬地作坎，之室，啮户欲出，不能出，长号如泣。”予曰：“尔未知也，犬性守，之室，非其性，故啮。不能出，其职废，故号。纵之外，爬地，试厥爪利钝，凡此皆守之道，奚其妖？”遂斥屠去，还其值。今数年，犬尚在而无他也。世以初五、十四、二十三三日为月忌。月忌云者，百事不利于此日也。万口一谈，莫之敢当。成化壬寅，予鼎新弊庐，预向匠氏立木，无所择工完日，值吉值凶，天也。筑础以俟。一日月忌乎，予曰：“汝第立，祸在予。”亟命匠氏，呼曰：“完矣。”曰：“胡不即立？”偶过见之止予曰：“岁建在寅，若家面东，一不宜也。苟得吉辰，庶几或可。今辰何辰而此举乎？”予曰：“初与匠氏约，工完立木，吉凶不较也。巫违（二字疑误）其言，书此破拘忌者惑。成化某甲，予下第归自金陵。每学舍郡（疑是群字）散后，独留诵习。家僮榼饷至，亦命之去。学故李司徒废址，相传鬼物戏人，尝群聚宿号，或见有如风帆从甬道驰入，或暗中牵毛汝寅之衣，或灯下假曹鸣吉之栉，然皆耳闻。一夕，予假寐斋居，外有轩一区，布地以板。板上缩缩如人履声，倾耳听之，久不辍。予寐灯启户，视之，见一狸奴啮予投骨未竟也。吴下多淫祠，五神者，人敬之尤甚。居民亿万计，无五神庙者不数家。庙必极庄严，富者斗胜相夸。神象赭衣冲天巾，类王者，列于左。五夫人盛饰如后妃，列于右。中设太夫人，五神母也。皆面南。贫者亦绘于版，奉之曰“圣版”。迎版绘工家，主人赍香以往，乐导以归。迎象亦然。至则盛设以祀，名曰“茶筵”，又曰“待天地”。召歌者为神侑，歌则详神出处灵应以怵人。自后主人朝夕庙见。娶妇不祀庙，不敢会亲友。有事必祷，祷必许茶筵，祈神佑。病愈讼胜，咸归功之神，报礼不敢后。苟病死讼败，则曰“心不诚耳”。罔出一语为神仙。中人之家，一祀费千钱，多称贷为之。吾家厅事，亦有一庙。子孙渐众，居颇隘，欲毁之。未几，馀病疟，甚危，咸咎予轻发毁庙语。予闻之曰：“吾与五神不俱存。吾存庙必毁。神能死我，庙存矣。”数日疟止。予曰： “不可失信于神。”遂毁之。今二十年，无他疾也。

贺美之先生，解元恩之父也。解元卒，予吊之。问其葬，美之曰：“予之服期，期之日，葬期也。”及期，陈留尹王抑夫来谓予曰：“贺氏先茔向方，与岁建相值。期之日，值其兄之生辰而又的呼厥父，皆阴阳之大忌。盍往沮之？”予戏曰：“人言不信阴阳，惟美之与予。若往沮之，美之将谓予能明于己而独暗于人矣。”乃谢不往。抑夫拂然而去，匍匐往沮之。贺不从而葬焉，厥后往。美之寿终七十有七。冢子慈，迄今无恙。家益饶裕。则的呼岁建之说，不攻而自破矣。

河豚，水族美味也，吴人好之，江阴常熟特甚。每正月至者，为头起，富贵家争先趋之。一尾有至百钱者。好事谓其腹中白膏为西施乳，又诬东坡云“吃河豚直得一死”，皆甚言其美也。相传倒吊尘堕釜中，其毒滋甚。故烹必以伞荫釜。然往往有中其毒而死者。病目者食之必盲，疮疡者食之加甚。医家云：“饮溷汁乃解。”然则人何苦好之也？口腹累人，至轻躯命而不顾，愚哉！

○商贩纪

周仲明，疡医家子，习举业，不第。家日索，谋生计于所亲，曰：“江北贩蟹，风便必获厚利。”遂与陈某、陆某同往。抵宝应，得蟹归。一昼夜抵扬子江，将渡，飓作，天瞑。同行或止之，周冀速归，遂渡。中流风烈，篷桅俱拔，竟覆。周偶得系篷索，挽而升诸篷。陈亦从水中出，与周同载，随入海。有顷，月从洪涛中出，周四顾无际，相向号泣，意必为鱼腹中物，且馁寒弗堪忍。至月转而西，闻鸡唱，周喜曰：“人家近矣。”盖海潮复上，而随之来也。比晓，篷若有物相碍，两人探之，得浅沙，舍篷而趋。又闻打铁声，随声以进。得一人，问之则江阴县界，去溺处三百馀里。丐食而还。陆亦得救先还，以溺告周之妻子，已招魂成服矣。周还，暮归击户。家人疑鬼集。众启户相抱，且悲且贺，如隔世人。周至今尚为疡医，诚可谓幸而免矣。书为冒险求利者戒（后改号□生周馀生为人济□不 □）。

○释冤纪

承天寺前故多盗，盖其为吴城阛阓，多富室，又有委巷临其前，四通八达，易出没也。有蒋盛者，虽无赖健儿，然出力给诸富家驱使，而不为盗。贫未娶，一母，年八十馀，日惟取其力之直以养，予姻王讷庵先生，亦居其里。予一日诣王，见蒋囚首桎梏，一武士系而行，一老泣而从。里人皆嗟咨叹息，若为蒋不平者。予怪问故，讷庵季子惟仁，时与予皆庠生，为予言曰：“蒋以愚得祸耳。畴昔之夜，忽群盗粉墨其面，持杖劫吾邻家，垣坚宇峻，未克即入。蒋适在，从壁隙窥而叱曰：‘汝某某也，吾识汝，不去何待？’盗悉惊窜，邻遂获免。今盗掠他氏被擒，词连逮蒋往，有死而已。”予曰：“知其非盗而坐视其死，可乎？”惟仁毅然，掖予同往，白所司。分列群盗递鞫之，得非盗情。遂释蒋，置群盗于法。噫，若蒋可谓愚而忠矣！惜其至今尚为里中鳏夫，而无为之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