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风词话
作者:况周颐 

    卷一

    词非诗馀

    沈约《宋书》曰:“吴歌杂曲,始皆徒歌。既而被之弦管。又有因弦管金石作歌以被之。”按前一法即虞廷依永之遗,后一法当起于周末宋玉《对楚王问》。首言客有歌于郢中者,下云其为《阳阿》、《薤露》,其为《阳春》、《白雪》,皆曲名。是先有曲而后有歌也。填词家自度曲,率意为长短句,而后协之以律,此前一法也。前人本有此调,后人按腔填词,此后一法也。沿流溯源,与休文之说相应。歌曲之作,若枝叶始敷。乃至于词,则芳华益茂。词之为道,智者之事。酌剂乎阴阳,陶写乎性情。自有元音,上通雅乐。别黑白而定一尊,亘古今而不敝矣。唐宋以还,大雅鸿达,笃好而专精之,谓之词学。独造之诣,非有所附丽,若为骈枝也。曲士以诗馀名词,岂通论哉。

    词非诗之剩义

    诗馀之“馀”,作赢馀之“馀”解。唐人朝成一诗,夕付管弦,往往声希节促,则加入和声。凡和声皆以实字填之,遂成为词。词之情文节奏,并皆有馀于诗,故曰“诗馀”。世俗之说,若以词为诗之剩义,则误解此馀字矣。

    作词有三要

    作词有三要,曰重、拙、大。南渡诸贤不可及处在是。

    词重在气格

    重者,沉着之谓。在气格,不在字句。

    宋清人拙处不可及

    半塘云:“宋人拙处不可及,国初诸老拙处亦不可及。”

    词外求词

    词中求词,不如词外求词。词外求词之道,一曰多读书,二曰谨避俗。俗者,词之贼也。

    无词境即无词心

    填词要天资,要学力。平日之阅历,目前之境界,亦与有关系。无词境,即无词心。矫揉而缰为之,非合作也。境之穷达,天也,无可如何者也。雅俗,人也,可择而处者也。

    词忌刻意为曲折

    词笔固不宜直率,尤切忌刻意为曲折。以曲折药直率,即已落下乘。昔贤朴厚醇至之作,由性情学养中出,何至蹈直率之失。若错认真率为直率,则尤大不可耳。

    词忌有字处为曲折

    词能直,固大佳。顾所谓直,诚至不易。不能直,分也。当于无字处为曲折,切忌有字处为曲折。

    词中转折宜圆

    词中转折宜圆。笔圆,下乘也。意圆,中乘也。神圆,上乘也。

    词不嫌方

    词不嫌方。能圆,见学力。能方,见天分。但须一落笔圆,通首皆圆。一落笔方,通首皆方。圆中不见方,易。方中不见圆,难。

    词不宜过经意

    词过经意,其蔽也斧琢。过不经意,其蔽也褦襶。不经意而经意,易。经意而不经意,难。

    词宜恰到好处

    “恰到好处,恰够消息。毋不及,毋太过。”半塘老人论词之言也。

    词不宜琢率

    词太做,嫌琢。太不做,嫌率。欲求恰如分际,此中消息,正复难言。但看梦窗何尝琢,稼轩何尝率,可以悟矣。

    真字是词骨

    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为佳,且易脱稿。

    词宜不纤

    词人愁而愈工。真正作手,不愁亦工,不俗故也。不俗之道,第一不纤。

    词忌一矜字

    作词最忌一“矜”字。矜之在迹者,吾庶几免矣。其在神者,容犹在所难免。兹事未遽自足也。

    作词浅亦非疵

    凡人学词,功候有浅深,即浅亦非疵,功力未到而已。不安于浅而致饰焉,不恤颦眉、龋齿,楚楚作态,乃是大疵,最宜切忌。

    填词须先求凝重

    填词先求凝重。凝重中有神韵,去成就不远矣。所谓神韵,即事外远致也。即神韵未佳而过存之,其足为疵病者亦仅,盖气格较胜矣。若从轻倩入手,至于有神韵,亦自成就,特降于出自凝重者一格。若并无神韵而过存之,则不为疵病者亦仅矣。或中年以后,读书多,学力日进,所作渐近凝重,犹不免时露轻倩本色,则凡轻倩处,即是伤格处,即为疵病矣。天分聪明人最宜学凝重一路,却最易趋轻倩一路。苦于不自知,又无师友指导之耳。

    学词须按程式

    词学程式,先求妥帖、停匀,再求和雅、深[此深字只是不浅之谓。]秀,乃至精稳、沉着。精稳则能品矣。沉着更进于能品矣。精稳之稳,与妥帖迥乎不同。沉着尤难于精稳。平昔求词词外,于性情得所养,于书卷观其通。优而游之,餍而饫之,积而流焉。所谓满心而发,肆口而成,掷地作金石声矣。情真理足,笔力能包举之。纯任自然,不假锤炼,则沉着二字之诠释也。

    作词要意不晦语不琢

    初学作词,只能道第一义,后渐深入。意不晦,语不琢,始称合作。至不求深而自深,信手拈来,令人神味俱厚。椝橅两宋,庶乎近焉。

    不可作寒酸语

    寒酸语不可作,即愁苦之音,亦以华贵书之。饮水词人所以为重光后身也。

    选句要自然

    填词之难,造句要自然,又要未经前人说过。自唐五代已还,名作如林,那有天然好语,留待我辈驱遣必欲得之,其道有二。曰性灵流露,曰书卷酝酿。性灵关天分,书卷关学力。学力果充,虽天分少逊,必有资深逢源之一日。书卷不负人也。中年以后天分便不可恃。苟无学力,日见其衰退而已。江淹才尽,岂真梦中人索还囊锦耶。

    词不能谐俗

    读前人雅词数百阕,令充积吾胸臆,先入而为主。吾性情为词所陶冶,与无情世事,日背道而驰。其蔽也,不能谐俗,与物忤。自知受病之源,不能改也。

    读词之法

    读词之法,取前人名句意境绝佳者,将此意境缔构于吾想望中。然后澄思渺虑,以吾身入乎其中而涵泳玩索之。吾性灵与相浃而俱化,乃真实为吾有而外物不能夺。三十年前,以此法为日课,养成不入时之性情,不遑恤也。

    述所历词境

    人静帘垂。灯昏香直。窗外芙蓉残叶飒飒作秋声,与砌虫相和答。据梧暝坐,湛怀息机。每一念起,辄设理想排遣之。乃至万缘俱寂,吾心忽莹然开朗如满月,肌骨清凉,不知斯世何世也。斯时若有无端哀怨枨触于万不得已;即而察之,一切境象全失,唯有小窗虚幌、笔床砚匣,一一在吾目前。此词境也。三十年前,或月一至焉。今不可复得矣。

    以吾言写吾心

    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而能以吾言写吾心,即吾词也。此万不得已者,由吾心酝酿而出,即吾词之真也,非可强为,亦无庸强求。视吾心之酝酿何如耳。吾心为主。吾心为主,而书卷其辅也。书卷多,吾言尤易出耳。

    词有不尽之妙

    吾苍茫独立于寂寞无人之区,忽有匪夷所思之一念,自沉冥杳霭中来,吾于是乎有词,洎吾词成,则于顷者之一念若相属若不相属也。而此一念,方绵邈引演于吾词之外,而吾词不能殚陈,斯为不尽之妙。非有意为是不尽,如书家所云无垂不缩,无往不复也。

    词之风度

    问:填词如何乃有风度。答:由养出,非由学出。问:如何乃为有养。答:自善葆吾本有之清气始。问:清气如何善葆。答:花中疏梅、文杏。亦复托根尘世,甚且断井、颓垣,乃至摧残为红雨,犹香。

    作词成就不易

    作词至于成就,良非易言。即成就之中,亦犹有辨。其或绝少襟抱,无当高格,而又自满足,不善变。不知门径之非,何论堂奥。然而从事于斯,历年多,功候到,成就其所成就,不得谓非专家。凡成就者,非必较优于未成就者。若纳兰容若,未成就者也,年龄限之矣。若厉太鸿,何止成就而已,且浙派之先河矣。

    词无庸勾勒

    吾词中之意,唯恐人不知,于是乎勾勒。夫其人必待吾勾勒而后能知吾词之意,即亦何妨任其不知矣。曩余词成,于每句下注所用典。半塘辄曰:“无庸。”余曰:“奈人不知何。”半塘曰:“傥注矣,而人仍不知,又将奈何。矧填词固以可解不可解,所谓烟水迷离之致,为无上乘耶。”

    作词须知暗字诀

    作词须知“暗”字诀。凡暗转、暗接、暗提、暗顿,必须有大气真力,斡运其间,非时流小惠之笔能胜任也。骈体文亦有暗转法,稍可通于词。

    名手作词

    名手作词,题中应有之义,不妨三数语说尽。自馀悉以发抒襟抱,所寄托往往委曲而难明。长言之不足,至乃零乱拉杂,胡天胡帝。其言中之意,读者不能知,作者亦不蕲其知。以谓流于跌宕怪神、怨怼激发,而不可以为训,则亦左徒之“骚”“些”云尔。夫使其所作,大都众所共知,无甚关系之言,宁非浪费楮墨耶。

    词宜守律

    畏守律之难,辄自放于律外,或托前人不专家,未尽善之作以自解,此词家大病也。守律诚至苦,然亦有至乐之一境。常有一词作成,自己亦既惬心,似乎不必再改。唯据律细勘,仅有某某数字,于四声未合,即姑置而过存之,亦孰为责备求全者。乃精益求精,不肯放松一字,循声以求,忽然得至隽之字。或因一字改一句,因此句改彼句,忽然得绝警之句。此时曼声微吟,拍案而起,其乐何如。虽剥珉出璞,选薏得珠,不逮也。彼穷于一字者,皆苟完苟美之一念误之耳。

    上去声不可忽

    上去声字,近人往往误读。如“动静”之“静”,上声,误读去声。“暝色”之“暝”,去声,误读上声。作词既守四声,则于宋人用“静”字者用上声,用“暝”字者用去声,斯为不误矣。顾审之声调,或反蹈聱牙盭喉之失。意者宋人亦误读误用耶。遇此等处,唯有检本人它词及它人词证之,庶几决定所从。特非精研宫律者之作,不足为据耳。

    上可代入

    宋人名作,于字之应用入声者,间用上声,用去声者绝少。检梦窗词知之。

    入声字适用

    入声字于填词最为适用。付之歌喉,上去不可通作,唯入声可融入上去声。凡句中去声字能遵用去声固佳,若误用上声,不如用入声之为得也。上声字亦然。入声字用得好,尤觉峭劲娟隽。

    初学宜联句和韵

    初学作词,最宜联句、和韵。始作,取办而已,毋存藏拙嗜胜之见。久之,灵源日浚,机括日熟,名章俊语纷交,衡有进益于不自觉者矣。手生重理旧弹者亦然。离群索居,日对古人,研精覃思,甯无心得;未若取径乎此之捷而适也。

    学词须先读词

    学填词,先学读词。抑扬顿挫,心领神会。日久,胸次郁勃,信手拈来,自然丰神谐鬯矣。

    词意忌复

    词贵意多。一句之中,意亦忌复。如七字一句,上四是形容月,下三勿再说月。或另作推宕,或旁面衬托,或转进一层,皆可。若带写它景,仅免犯复,尤为易易。

    改词之法

    佳词作成,便不可改。但可改便是未佳。改词之法,如一句之中有两字未协,试改两字,仍不惬意,便须换意,通改全句。牵连上下,常有改至四五句者。不可守住元来句意,愈改愈滞也。

    改词须知挪移法

    改词须知挪移法。常有一两句语意未协,或嫌浅率,试将上下互易,便有韵致。或两意缩成一意,再添一意,更显厚。此等倚声浅诀,若名手意笔兼到,愈平易,愈浑成,无庸临时掉弄也。

    词中对偶

    词中对偶,实字不求甚工。草木可对禽蛩也,服用可对饮馔也。实勿对虚,生勿对熟,平举字勿对侧串字。深深浅浓淡,大小重轻之间,务要侔色揣称。昔贤未有不如是精整也。

    起处不宜泛写景

    近人作词,起处多用景语虚引,往往第二韵方约略到题,此非法也。起处不宜泛写景,宜实不宜虚,便当笼罩全阕,它题便挪移不得。唐李程作《日五色赋》,首云:“德动天鉴,祥开日华。”虽篇幅较长于词,亦以二句櫽括之,尤有弁冕端凝气象。此旨可通于词矣。

    作词要句中有意

    作词不拘说何物事,但能句中有意即佳。意必己出,出之太易或太难,皆非妙造。难易之中,消息存焉矣。唯易之一境,由于情景真,书卷足,所谓满心而发,肆口而成者,不在此例。

    词须选韵

    作咏物咏事词,须先选韵。选韵未审,虽有绝佳之意,恰合之典,欲用而不能。用其不必用,不甚合者以就韵,乃至涉尖新,近牵强,损风格,其弊与强和人韵者同。

    虚字叶韵最难

    词用虚字叶韵最难。稍欠斟酌,非近滑,即近佻。忆二十岁时作《绮罗香》,过折云:“东风吹尽柳绵矣。”端木子畴前辈[埰]见之,甚不谓然,申诫至再。余词至今不复敢叶虚字。又如“赚”字“偷”字之类,亦宜慎用,并易涉纤。“儿”字尤难用之至。(如船儿、叶儿、风儿、月儿云云。]此字天然近俚,用之得,如闺人口吻,即亦何当风格。乃至邨夫子口吻,不尤不可向迩耶。若于此等难用之字,笔健能扶之使竖,意精能炼之使稳,庶极专家能事矣。斯境未易臻,仍以不用为是。

    宋词宜多读多看

    两宋人词宜多读、多看,潜心体会。某家某某等处,或当学,或不当学,默识吾心目中。尤必印证于良师友,庶收取精用闳之益。洎乎功力既深,渐近成就,自视所作于宋词近谁氏,取其全帙研贯而折衷之,如临镜然。一肌一容、宜淡宜浓,一经侔色揣称,灼然于彼之所长、吾之所短安在,因而知变化之所当亟。善变化者,非必墨守一家之言。思游乎其中,精骛乎其外,得其助而不为所囿,斯为得之。当其致力之初,门径诚不可误。然必择定一家,奉为金科玉律,亦步亦趋,不敢稍有逾越。填词智者之事,而顾认筌执象若是乎?吾有吾之性情,吾有吾之襟抱,与夫聪明才力。欲得人之似,先失己之真,得其似矣,即已落斯人后,吾词格不稍降乎。并世操觚之士,辄询馀以倚声初步何者当学,此馀无词以对者也。

    勿学辛吴

    情性少,勿学稼轩。非绝顶聪明,勿学梦窗。

    不必学唐五代词

    唐五代词并不易学,五代词尤不必学,何也。五代词人丁运会,迁流至极,燕酣成风,藻丽相尚。其所为词,即能沉至,祇在词中。艳而有骨,祇是艳骨。学之能造其域,未为斯道增重。矧徒得其似乎。其铮铮佼佼者,如李重光之性灵,韦端己之风度,冯正中之堂庑,岂操觚之士能方其万一?自馀风云月露之作,本自华而不实。吾复皮相求之,则嬴秦氏所云甚无谓矣。晚近某词派,其地与时,并距常州派近。为之倡者,揭橥《花间》,自附高格,涂饰金粉,绝无内心。与评文家所云“浮烟涨墨”曷以异。虽无本之文,不足以自行。历年垂百,衍派未广,一编之传,亦足贻误初学。尝求其故,盖天事绌、性情少者所为,曷如不为之为愈也。

    北宋人手高眼低

    余尝谓北宋人手高眼低。其自为词诚琼(去玉)乎弗可及。其于它人词,凡所盛称,率非其至者。直是口惠,不甚爱惜云尔。后人习闻其说,奉为金科玉律,绝无独具只眼,得其真正佳胜者。流弊所极,不特埋没昔贤精谊,抑且贻误后人师法。北宋词人声华藉甚者,十九钜公大僚。钜公大僚之所赏识,至不足恃,词其小焉者。

    词用诗句曲用词事

    两宋人填词,往往用唐人诗句。金元人制曲,往往用宋人词句。尤多排演词事为曲。关汉卿、王实甫《西厢记》出于赵德麟《商调蝶恋花》,其尤箸者。检《曲录》杂剧部,有《陶秀实醉写风光好》、《晏叔原风月鹧鸪天》、《张于湖误宿女贞观》、《蔡萧闲醉写石州慢》、《萧淑兰情寄菩萨蛮》,皆词事也。就一剧一事而审谛之,填词者之用笔用字何若?制曲者又何若?曲由词出,其渊源在是。曲与词分,其径涂亦在是。曲与词体格迥殊、而能得其并皆佳妙之故,则于用笔用字之法,思过半矣。

    词与曲作法不同

    曲有煞尾,有度尾。煞尾如战马收缰,度尾如水穷云起。[见董解元《西厢记》眉评。]煞尾犹词之歇拍也。度尾犹词之过折也。如水穷云起,带起下意也。填词则不然,过拍祇须结束上段,笔宜沉着。换头另意另起,笔宜挺劲。稍涉曲法,即嫌伤格。此词与曲之不同也。

    明以后词纤庸少骨

    明以后词,纤庸少骨。二三作者,亦间有精到处。但初学抉择未精,切忌看之。一中其病,便不可医也。东坡、稼轩,其秀在骨,其厚在神。初学看之,但得其粗率而已。其实二公不经意处,是真率,非粗率也。余至今未敢学苏、辛也。

    求词词外

    《织馀琐述》云:“蕙风尝读梁元帝《荡妇思秋赋》,至‘登楼一望,唯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呼娱而诏之曰:‘此至佳之词境也。看似平淡无奇,却情深而意真。求词词外,当于此等处得之。’”

    宋人杂用元寒删先四韵

    又云:“元白朴《天籁集》满庭芳小序:‘屡欲作茶词,未暇也。近选宋名公乐府,黄、贺、陈三集中,凡载《满庭芳》四首,大概相类,互有得失。复杂用元、寒、删、先韵,而语意苦不伦’云云。近人词此四韵多通叶,昔贤不谓然也。夫词虽慢调,韵不逾十。即如寒、删两韵,本韵之字即独用不患不敷,矧已通叶,何必再阑入元、先部乎。其为取便,亦已甚矣。”

    词不可概人

    晏同叔赋性刚峻,而词语特婉丽。蒋竹山词极秾丽,其人则抱节终身。何文缜少时会饮贵戚家,侍儿惠柔,慕公丰标,解帕为赠,约牡丹时再集。何赋《虞美人》词有“重来约在牡丹时,只恐花枝相妒,故开迟”之句,后为靖康中尽节名臣。===国朝彭羡门孙遹《延露词》,吐属香艳,多涉闺襜。与夫人伉俪綦笃,生平无姬侍。词固不可概人也。===

    校词纷心

    余癖词垂五十年,唯校词绝少。窃尝谓昔人填词,大都陶写性情,流连光景之作。行间句里,一二字之不同,安在执是为得失。乃若词以人重,则意内为先,言外为后,尤毋庸以小疵累大醇。士生今日,载籍极博。经史古子,体大用闳,有志校勘之学,何如择其尤要,致力一二。词吾所好,多读多作可耳。校律犹无容心,矧校字乎。开兹缥帙,铅椠随之。昔人有校雠之说,而词以和雅温文为主旨。心目中有仇之见存,虽甚佳胜,非吾意所专注。彼昔贤曷能诏余而牖之。则亦终于无所得而已。曩锡山侯氏刻《十名家词》,顾梁汾为之序,有云:“读书而必欲避讹与混之失,即披阅吟讽,且不能以终卷,又安望其畅然拔去抑塞,任为流通也。”斯语浅明,可资印证。盖心为校役,订疑思误,丁一确二之不暇,恐读词之乐不可得,即作词之机亦滞矣。如云校毕更读,则扫叶之喻,校之不已,终亦纷其心而弗克相入也。

    历代诗馀依调胪列

    《御选历代诗馀》,每调胪列如干首。每填一调,就诸家名作参互比勘。一声一字、务求合乎古人。毋托一二不合者以自恕。则不特声韵无误,即宫律之微,亦可由此研入。

    玉梅玲珑四犯有寄托

    《玉梅后词》[玲珑四犯]云:“衰桃不是相思血,断红泣、垂杨金缕。”自注:“桃花泣柳,柳固漠然,而桃花不悔也。”斯旨可以语大。所谓尽其在我而已。千古忠臣孝子,何尝求谅于君父哉。

    词林正韵最为善本

    吴县戈顺卿(载)《翠微花馆词》,褎然钜帙,以备调守律为主旨,似乎工拙所弗计也。惟所辑《词林正韵》,则最为善本。曩王氏四印斋依戈氏自刻本,刻附《所刻词》后。倚声家圭臬奉之。顺卿夫人金婉,字玉卿,有《宜春舫诗词》。《为外录词林正韵毕书后》云:“罗襦甲帐愧非仙。写韵何妨手一编。从此词林增善本。四声堪证宋名贤。”

    卷二

    词有穆之一境

    词有穆之一境,静而兼厚、重、大也。淡而穆不易,浓而穆更难。知此,可以读《花间集》。

    花间不易学

    《花间》至不易学。其蔽也,袭其貌似,其中空空如也。所谓麒麟楦也。或取前人句中意境,而纡折变化之,而雕琢、句勒等弊出焉。以尖为新,以纤为艳,词之风格日靡,真意尽漓,反不如国初名家本色语,或犹近于沉着、浓厚也。庸讵知《花间》高绝,即或词学甚深,颇能窥两宋堂奥,对于《花间》,犹为望尘却步耶。

    唐词与诗近

    唐贤为词,往往丽而不流,与其诗不甚相远。刘梦得《忆江南》云:“春去也,多谢洛城人。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裛露似沾巾。独坐亦含颦。”流丽之笔,下开北宋子野、少游一派。唯其出自唐音,故能流而不靡。所谓“风流高格调”,其在斯乎。前调云:“犹有桃花流水上。无辞竹叶醉尊前。”《抛球乐》云:“春早见花枝,朝朝恨发迟。及看花落后,却忆未开时。”亦皆流丽之句。

    晚唐诗有词境

    段柯古词仅见《闲中好》,寥寥十许字,殊未餍人意。《海山记》中隋炀帝《望江南》八阕,或云柯古所托,亦无塙据。余喜其《折杨柳》诗“公子骅骝往何处。绿阴堪系紫游缰”。此等意境,入词绝佳。晚唐人诗集中往往而有。盖词学浸昌,其机郁勃,弗可遏矣。

    李德润词极形容之妙

    李德润《临江仙》云:“强整娇姿临宝镜,小池一朵芙蓉。”是人是花,一而二,二而一。句中绝无曲折,却极形容之妙。昔人名作,此等佳处,读者每易忽之。

    欧阳炯艳词

    《花间集》欧阳炯《浣溪沙》云:“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自有艳词以来,殆莫艳于此矣。半塘僧骛曰:“奚翅艳而已,直是大且重。”苟无《花间》词笔,孰敢为斯语者。

    徐鼎臣诗是词境

    徐鼎臣《梦游》诗:“绣幌银屏杳霭间。若非魂梦到应难。”寘之词中,是绝好意境。又云:“蘸甲递觞纤似玉,含词忍笑腻于檀。”则直是《花间》丽句。当时风会所趋,不期然而自致此耳。

    韩持国词深静

    词境以深静为至。韩持国《胡捣练令》过拍云:“燕子渐归春悄。帘幕垂清晓。”境至静矣,而此中有人,如隔蓬山。思之思之,遂由浅而见深。盖写景与言情,非二事也。善言情者,但写景而情在其中。此等境界,唯北宋人词往往有之。持国此二句,尤妙在一“渐”字。

    晏叔原词序

    晏叔原词自序曰:“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或作宠。]家有莲、鸿、𬞟、云,清讴娱客。”廉叔、君龙殆亦风雅之士,竟无篇阕流传,并其名亦不可考。宋兴百年已还,凡著名之词人,十九《宋史》有传,或附见父若兄传。大抵黄阁钜公,乌衣华胄。即名位稍逊者,亦不获二三焉。当时词称极盛,乃至青楼之妙姬,秋坟之灵鬼,亦有名章俊语,载之曩籍,流为美谈。万不至章甫缝掖之士,尺板斗食流,独无含咀宫商、规抚秦柳者。矧天子右文,群公操雅,提倡甚非无人,而卒无补于湮没不彰,何耶。国初顾梁汾有言:“燠凉之态,浸淫而入于风雅。”良可浩叹。即北宋词人以观,盖此风由来旧矣。即如叔原,其才庶几跨灶,其名殆犹恃父以传。夫传不传亦何足轻重之有,唯是自古迄今,不知埋没几许好词。而其传者,或反不如不传者之可传。是则重可惜耳!

    小山阮郎归

    小山词《阮郎归》云:“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绿杯”二句,意已厚矣。“殷勤理旧狂”,五字三层意。“狂”者,所谓一肚皮不合时宜,发见于外者也。狂已旧矣,而理之,而殷勤理之,其狂若有甚不得已者。“欲将沉醉换悲凉”,是上句注脚。“清歌莫断肠”,仍含不尽之意。此词沉着厚重,得此结句,便觉竟体空灵。小晏神仙中人,重以名父之贻,贤师友相与沆瀣,其独造处,岂凡夫肉眼所能见及。“梦魂惯得无拘管,又逐扬花过谢桥”,以是为至,乌足与论《小山词》耶。

    东坡青玉案

    东坡词《青玉案·用贺方回韵,送伯固归吴中》,歇拍云:“作个归期天应许。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上三句,未为甚艳。“曾湿西湖雨”是清语,非艳语。与上三句相连属,遂成奇艳、绝艳,令人爱不忍释。坡公天仙化人,此等词犹为非其至者,后学已未易橅仿其万一。

    秦少游卓然名家

    有宋熙丰间,词学称极盛。苏长公提倡风雅,为一代山斗。黄山谷、秦少游、晁无咎,皆长公之客也。山谷、无咎皆工倚声,体格于长公为近。唯少游自辟蹊径,卓然名家。盖其天分高,故能抽秘骋妍于寻常擩染之外。而其所以契合长公者独深。张文潜《赠李德载诗》有云:“秦文倩丽舒桃李。”彼所谓文,固指一切文字而言。若以其词论,直是初日芙蓉,晓风杨柳,倩丽之桃李,容犹当之有愧色焉。王晦叔《碧鸡漫志》云,黄晁二家词,皆学坡公,得其七八。而于少游独称其俊逸精妙,与张子野并论,不言其学坡公,可谓知少游者矣。

    李方叔虞美人

    李方叔《虞美人》过拍云:“好风如扇雨如帘。时见岸花汀草、涨痕添。”春夏之交,近水楼台,塙有此景。“好风”句绝新,似乎未经人道。歇拍云:“碧芜千里思悠悠。唯有霎时凉梦,到南州。”尤极淡远清疏之致。

    东山词融景入情

    东山词:“归卧文园犹带酒。柳花飞度画堂阴。只凭双燕话春心。”“柳花”句融景入情,丰神独绝。近来纤佻一派,误认轻灵,此等处何曾梦见。

    竹友善言愁

    竹友词,《留董之南过七夕》,《蝶恋花》后段云:“君似庾郎愁几许。万斛愁生,更作征人去。留定征鞍君且住。人间岂有无愁处。”循环无端,含意无尽,小谢可谓善言愁。

    宋词用衬字

    取其能达句中之意,而付之歌喉又抑扬顿挫,悦人听闻。所谓迟其声以媚之也。两宋人词间亦有用衬字者。王晋卿云:“烛影摇红向夜阑,乍酒醒、心情懒。”“向”字、“乍”字是衬字。据词谱,烛影摇红第二句七字,应仄平仄仄平平仄。周美成云:“黛眉巧画宫妆浅”,不用衬字,与换头第二句同。

    周姜词朴厚

    元人沈伯时作《乐府指迷》,于《清真词》推许甚至。唯以“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梦魂凝想鸳侣”等句为不可学,则非真能知词者也。清真又有句云:“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拌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此等语愈朴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灵肺腑中流出,不妨说尽而愈无尽。南宋人词如姜白石云:“酒醒波远,正凝想、明珰素袜。”庶几近似。然已微嫌刷色。诚如清真等句,唯有学之不能到耳。如曰不可学也,讵必颦眉搔首,作态几许,然后出之,乃为可学耶。明已来词纤艳少骨,致斯道为之不尊,未始非伯时之言阶之厉矣。窃尝以刻印比之,自六代作者以萦纡拗折为工,而两汉方正平直之气荡然无复存者。救敝起衰,欲求一丁敬身、黄大易,而未易遽得。乃至倚声小道,即亦将成绝学,良可慨夫。

    周谢词熨帖入微

    清真词《望江南》云:“惺忪言语胜闻歌。”谢希深《夜行船》云:“尊前和笑不成歌。”皆熨帖入微之笔。

    李萧远词轻倩

    李萧远《点绛唇》后段云:“碧水黄沙,梦到寻梅处。花无数。问花无语。明月随人去。”意境不求甚深,读者悦其轻倩。竹垞《词综》首录此阕。此等词固浙西派之初祖也。其《鹊桥仙》云:“小舟谁在落梅邨。正梦绕、清溪烟雨。”《西江月》云:“琼璈珠珥下秋空,一笑满天鸾凤。”皆惊句,可诵。

    廖世美词语淡情深

    廖世美《烛影摇红》过拍云:“塞鸿难问,岸柳何穷,别愁纷絮。”神来之笔,即已佳矣。换头云:“催促年光,旧来流水知何处。断肠何必更残阳,极目伤平楚。晚霁波声带雨,悄无人、舟横古渡。”语淡而情深。令子野、太虚辈为之,容或未必能到。此等词一再吟诵,辄沁入心脾,毕生不能忘。《花庵绝妙词选》中,真能不愧“绝妙”二字,如世美之作,殊不多觏。

    何搢之丽句

    何搢之《小重山》“玉船风动酒鳞红”之句,见称于时。此特丽句云尔。临邛高耻庵云:[(见《词品》。)“譬如云锦月钩,造化之巧,非人琢也。此等句在天壤间有限。”似乎奖许太过。余喜其换头:“车马去匆匆。路随芳草远”十字,其淡入情,其丽在神。

    李词袭梅诗

    梅宛陵诗:“不上楼来今几日,满城多少柳丝黄。”《晁氏客语》记欧公云:“非圣俞不能到。”[宋无名氏《爱日斋丛钞》。]按李易安词:“几日不来楼上望,粉红香白已争妍。”由此脱胎,却自是词笔。[按:此二句乃清人词。]

    赵忠简词

    赵忠简词,王氏四印斋刻入《南宋四名臣词》。清刚沉至,卓然名家,故君故国之思,流溢行闲句里。如《鹧鸪天·建康上元作》云:“客路那知岁序移,忽惊春到小桃枝。天涯海角悲凉地,记得当年全盛时。花弄影,月流辉。水精宫殿五云飞。分明一觉华胥梦。回首东风泪满衣。”《洞仙歌》后段云:“可怜窗外竹,不怕西风,一夜潇潇弄疏响。奈此九回肠,万斛清愁、人何处,邈如天样。纵陇水秦云、阻归音,便不许时闲、梦中寻访。”其他断句,尤多促节哀音,不堪卒读。而卷端《蝶恋花》乃有句云:“年少凄凉天付与。更堪春思萦离绪。”闲情绮语,安在为盛德之累耶。

    填词要襟抱

    填词第一要襟抱。唯此事不可强,并非学力所能到。向伯恭《虞美人》过拍云:“人怜贫病不堪忧。谁识此心如月正涵秋。”宋人词中,此等语未易多觏。

    竹斋词句

    竹斋词句:“桂树深邨狭巷通。”颇能橅写邨居幽邃之趣。若换用它树,意境便逊。

    曾宏父浣溪沙

    曾宏父《浣溪沙》云:“紫禁正须红药句,清江莫与白鸥盟。”寻常称美语,出以雅令之笔,阅之便不生厌。此酬赠词之别开生面者。

    荣𬤇咏梅

    大卿荣𬤇《咏梅》[南乡子]云:“江上野梅芳。粉色盈盈照路旁。闲折一枝和雪嗅,思量。似个人人玉体香。特此起愁肠。此恨谁人与寄将。山馆寂寥天欲暮,凄凉。人转迢迢路转长。”(见《梅苑》)。“似个”句艳而质,犹是宋初风格,花间之遗。𬤇,字仲思,《宋史》有传。

    辛词陈诗

    《吹剑录》云:“古今诗人间出,极有佳句。无人收拾,尽成遗珠。陈秋塘诗:‘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按此二句乃稼轩词《鹧鸪天》歇拍。稼轩倚声大家,行辈在秋塘稍前,何至取材秋塘诗句。秋塘平昔以才气自豪,亦岂肯沿袭近人所作。或者俞文豹氏误记辛词为陈诗耶。此二句入词则佳,入诗便稍觉未合。词与诗体格不同处,其消息即此可参。

    东浦用冤家

    《东浦词》[且坐令]云:“但冤家、何处贪欢乐。引得我心儿恶。”毛子晋刻入《六十家词》,以“冤家”字涉俚,跋语讥之。按宋蒋津《苇航纪谈》:“作词者流,多用冤家为事。初未知何等语,亦不知所出。后阅《烟花记》,有云:冤家之说有六,情深意浓,彼此牵系,宁有死耳,不怀异心,所谓冤家者一。两情相系,阻隔万端,心想魂飞,寝食俱废,所谓冤家者二。长亭短亭,临歧分袂,黯然销魂,悲泣良苦,所谓冤家者三。山遥水远,鱼雁无凭,梦寝相思,柔肠寸断,所谓冤家者四。怜新弃旧,孤恩负义,恨切惆怅,怨深刻骨,所谓冤家者五。一生一死,触景悲伤,抱恨成疾,迨与俱逝,所谓冤家者六。此语虽鄙俚,亦余之乐闻耳”云云。朴质为宋词之一格,此等字不足为疵病。唯是宋人可用,吾人断不敢用。若用之而亦不足为疵病,则骎骎乎入宋人之室矣。

    词有理脉可寻

    词亦文之一体。昔人名作,亦有理脉可寻,所谓蛇灰蚓线之妙。如范石湖《眼儿媚·萍乡道中》云:“酣酣日脚紫烟浮。妍暖试轻裘。困人天气,醉人花底,午梦扶头。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縠纹愁。溶溶泄泄,东风无力,欲皱还休。”“春慵”紧接“困”字“醉”字来,细极。

    陈梦弼和石湖词

    陈梦弼和石湖《鹧鸪天》云:“指剥春葱去采𬞟。衣丝秋藕不沾尘。眼波明处偏宜笑。眉黛愁来也解颦。巫峡路,忆行云。几番曾梦曲江春。相逢细把银釭照,犹恐今宵梦似真。”歇拍用晏叔原“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句,恐梦似真,翻新入妙,不特不嫌沿袭,几于青胜于蓝。

    韩南涧霜天晓角

    韩南涧《霜天晓角》起调云:“几声残角。月照梅花薄。”歇拍云:“莫把玉肌相映,愁花见,也羞落。”花羞玉肌,其海棠、芍药之流亚乎。对于梅花,殊未易言。人世几曾见此玉肌也。

    王质西江月

    宋王质《西江月·借江梅蜡梅为意寿董守》云:“试将花蕊数层层,犹比长年不尽。”元李庭《水调歌头·史侯生朝》云:“侧听称觞新语,一滴愿增一岁,门外酒如川。”并巧语不涉纤。

    王质江城子

    王质《江城子》句云:“得到钗梁容略住,无分做、小蜻蜓。”未经人道。

    仲弥性浪淘沙

    仲弥性《浪淘沙》过拍云:“看尽风光花不语,却是多情。”语淡而深。《忆秦娥·咏木犀》后段云:“佳人敛笑贪先折。重新为翦斜斜叶。斜斜叶。钗头常带,一秋风月。”末二句,赋物上乘,可药纤滞之失。

    程文简寿词

    程文简大昌《临江仙·和正卿弟生日》云:“紫荆同本但殊枝。直须投老日,常似有亲时。”《感皇恩·淑人生日》云:“人人戴白,独我青青常保。只将平易处,为蓬岛。”此等句非性情厚、阅历深,未易道得。元刘静修《樵庵词》王利夫寿云:“吾乡先友今谁健。西邻王老时相见。每见忆先公。音容在眼中。 今朝故人子。为寿无多事。唯愿岁长丰。年年社酒同。”余极喜诵之,与文简词庶几近似。

    洪文惠盘洲词

    《织馀琐述》:宋洪文惠《盘洲词》,余最喜其《生查子》歇拍云:“春色似行人,无意花间住。”《渔家傲引》后段云:“半夜繋船桥北岸。三杯睡着无人唤。睡觉只疑桥不见。风已变。缆绳吹断船头转。”意境亦空灵可喜。蕙风云:余所喜异于是。《渔家傲引》云:“子月水寒风又烈。巨鱼漏网成虚设。圉圉从它归丙穴。谋自拙。空归不管旁人说。昨夜醉眠西浦月。今宵独钓南溪雪。妻子一船衣百结。长欢悦。不知人世多离别。”委心任运,不失其为我。知足长乐,不愿乎其外。词境有高于此者乎?是则非娱所能识矣。

    曹冠燕喜词

    宋曹冠《燕喜词》[凤栖梧]云:“飞絮撩人花照眼。天阔风微,燕外晴丝卷。”状春情景色绝佳。每值香南研北,展卷微吟,便觉日丽风暄,淑气扑人眉宇。全帙中似此佳句,竟不可再得。

    姚进道箫台公馀词

    姚进道《箫台公馀词》,《浣溪沙·青田赵宰席闲作》云:“醉眼斜拖春水绿。黛眉低拂远山浓。此情都在酒杯中。”《鹧鸪天》:“县有花名日日红。”《高仲坚席闲作》云:“夜深莫放西风入,频遣司花许锦裀。”《瑞鹧鸪·赏海棠》云:“一抹霞红匀醉脸,恼人情处不须香。”《如梦令·水仙用雪堂韵》云:“钩月衬凌波,仿佛湘江烟路。”《行香子·抹利花》云:“香风轻度,翠叶柔枝。与玉郎摘,美人戴、总相宜。”《好事近·重午前三日》云:“梅子欲黄时,霖雨晚来初歇。谁在绿窗深处,把彩丝双结。浅斟低唱笑相偎,映一团香雪。笑指墙头榴花,倩玉郎轻折。”进道名述尧,钱塘人。南宋理学家张子韶诗云:“环顾天下间,四海唯三友。”三友者,施彦执、姚进道、叶先觉,其见重于时如此。顾亦能为绮语、情语。可知《兰畹》、《金荃》,何损于言坊行表也。(按:姚述尧与张子韶之友姚进道,非同一人。姚述尧至淳熙末尚在,而姚进道则卒于绍兴年间或更早。朱竹垞跋《箫台公馀词》已误为一人,后人咸承其误。)

    魏杞咏梅

    两宋钜公大僚,能词者多,往往不脱簪绂气。魏文节杞《虞美人·咏梅》云:“只应明月最相思。曾见幽香一点、未开时。”轻清婉丽,词人之词。专对抗节之臣,顾亦能此。宋广平铁石心肠,不辞为梅花作赋也。

    刘潜夫风入松

    刘潜夫《风入松·福清道中作》云:“多情唯是灯前影,伴此翁同去同来。逆旅主人相问,今回老似前回。”语真质可喜。

    后邨玉楼春

    后邨《玉楼春》云:“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杨升庵谓其壮语足以立懦,此类是已。

    赵俞词

    陈藏一《话腴》:“赵昂总管始肄业临安府学,困踬无聊赖遂脱儒冠从禁弁,升御前应对。一日侍阜陵跸之德寿宫,高庙宴席间,问今应制之臣,张抡之后为谁。阜陵以昂对。高庙俯睐久之。知其尝为诸生,命赋拒霜词。昂奏所用腔,令《缀婆罗门引》。又奏所用意,诏自述其梗概。即赋就进呈云:‘暮霞照水。水边无数木芙蓉。晓来露湿轻红。十里锦丝步障,日转影重重。向楚天空迥,人立西风。夕阳道中。叹秋色、与愁浓。寂寞三秋粉黛,临鉴妆慵。施朱太赤,空惆怅,教妾若为容。花易老、烟水无穷。’高庙喜之。赐银绢加等。仍俾阜陵与之转官。我朝之奖励文人也如此。”此事它书未载。淳熙间,太学生俞国宝以题断桥酒肆屏风上风入松词“一春常费买花钱”云云,为高宗所称赏,即日予释褐。此则屡经记载,稍涉倚声者知之。其实赵词近沉着,俞第流美而已。以体格论,俞殊不逮赵。顾当时盛称,以其句丽可喜,又谐适便口诵,故称述者多。文字以投时为宜,词虽小道,可以窥显晦之故。古今同揆,感慨系之矣。

    姜白石鹧鸪天

    姜白石鹧鸪天云:“笼纱未出马先嘶。”七字写出华贵气象,却淡隽不涉俗。

    罗子远清平乐

    罗子远《清平乐》“两桨能吴语”,五字甚新。杨柳渡头,倚花荡口,暖风十里,翦水咿哑,声愈柔而景愈深。尝读《饮水词》[望江南]云:“江南好,虎阜晚秋天。山水总归诗格秀,笙箫恰称语音圆。人在木兰船。”“笙箫”句与此“两桨”句,同一妙于领会。

    刘改之词

    刘改之词格本与辛幼安不同。其《龙洲词》中,如《贺新郎·赠张彦功》云:“谁念天涯牢落况,轻负暖烟浓雨。记酒醒、香销时语。客里归鞯须早发。怕天寒、风急相思苦。”前调云:“衣袂京尘曾染处,空有香红尚软。料彼此、魂销肠断。”又云:“但托意、焦琴纨扇。莫鼓琵琶江上曲,怕荻花枫叶俱凄怨。”《祝英台近·游东园》云:“晚来约住青骢,踏花归去,乱红碎、一庭风月。”《唐多令·八月五日安远楼小集》云:“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醉太平》云:“翠绡香暖云屏。更那堪酒醒。”此等句,是其当行本色。蒋竹山伯仲闲耳,其激昂慨慷诸作,乃刻意橅拟幼安。至如《沁园春》“斗酒彘肩”云云,则尤橅拟而失之太过者矣。《词苑丛谈》云:“刘改之一妾,爱甚。淳熙甲午,赴省试,在道赋《天仙子》词。到建昌游麻姑山,使小童歌之,至于堕泪。二更后,有美人执拍板来,愿唱曲劝酒。即赓前韵‘别酒未斟心已醉’云云。刘喜,与之偕东。其后临江道士熊若水为刘作法,则并枕人乃一琴耳。携至麻姑山焚之。”(按:此事出宋洪迈《夷坚志》)改之忍乎哉,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此物良不俗。虽曰灵怪,即亦何负于改之。世间万事万物,形形色色,孰为非幻。改之得唱曲美人,辄忘甚爱之妾,则其所赋之词,所堕之泪,举不得谓真。非真即幻,于琴何责焉。焚琴鬻鹤,伧父所为,不图出之改之,吾为斯琴悲,遇人之不淑。何物临江道士,尤当深恶痛绝者也。龙洲词变易体格,迎合稼轩,与琴精幻形求合何以异。吾谓改之宜先自焚其稿。

    杨济翁词

    “离恨做成春夜雨。添得春江,刬地东流去。弱柳系船都不住。为君愁绝听鸣橹。”杨济翁《蝶恋花》前段也。婉曲而近沉着,新颖而不穿凿,于词为正宗中之上乘。

    谢懋杏花天

    《织馀琐述》:《花庵词》选谢懋《杏花天》歇拍云:“馀酲未解扶头懒。屏里潇湘梦远。”昔人盛称之。不如其过拍云:“双双燕子归来晚。零落红香过半。”此二语不曾作态,恰妙造自然。蕙风论词之旨如此。

    黄几仲竹斋诗馀

    黄几仲《竹斋诗馀》《西江月》题云:“垂丝海棠,一名醉美人”“撚翠低垂嫩萼。匀红倒簇繁英。秾纤消得比佳人。酒入香肌成晕。帘幕阴阴窗牖。阑干曲曲池亭。枝头不起梦春酲。莫遣流莺唤醒。”此花唯吾乡有之,太半樱桃花接本。江南蓟北,未之见也。紫艳沉酣,信足当醉美人品目。

    鹤林词

    《鹤林词》《祝英台近·春日感怀》云:“有时低按银筝,高歌《水调》,落花外、纷纷人境。”末七字余极喜之。其妙处难以言说。但觉芥子须弥,犹涉执象。

    马子严阮郎归

    《织馀琐述》云:“翻腾妆束闹苏堤。”宋马子严《阮郎归》词句,形容粗钗腻粉,可谓妙于语言。天与娉婷,何有于“翻腾妆束”,适成其为“闹”而已。

    严仁醉桃源

    又云:宋严仁词《醉桃源》云:“拍堤是春水蘸垂杨。水流花片香。弄花囋柳小鸳鸯。一双随一双。”描写芳春景物,极娟妍鲜翠之致,微特如画而已。政恐刺绣妙手,未必能到。

    卢申之江城子

    卢申之《江城子》后段云:“年华空自感飘零。拥春酲。对谁醒。天阔云闲,无处觅箫声。载酒买花年少事,浑不似、旧心情。”与刘龙洲词“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可称异曲同工。然终不如少陵之“诗酒尚堪驱使在,未须料理白头人”为倔强可喜。其《清平乐》歇拍云:“何处一春游荡,梦中犹恨杨花。”是加倍写法。

    宋词疵病

    宋人词亦有疵病,断不可学,高竹屋《中秋夜怀梅溪》云:“古驿烟寒,幽垣梦冷,应念秦楼十二。”此等句钩勒太露,便失之薄。张玉田《水龙吟·寄袁竹初》云:“待相逢说与相思,想亦在、相思里。”尤空滑粗率,并不如高句,字面稍能蕴藉。

    梅溪词

    梅溪词:“几曾湖上不经过。看花南陌醉,驻马翠楼歌。”下二语人人能道,上七字妙绝,似乎不甚经意,所谓“得来容易却艰辛”也。

    梅溪用双声叠韵字

    《寿楼春》,梅溪自度曲,前段:“因风飞絮,照花斜阳。”后段:“湘云人散,楚兰魂伤。”风、飞;花、斜,云、人,兰、魂,并用双声叠韵字,是声律极细处。

    方壶点绛唇

    余少作《苏武慢·寒夜闻角》云:“凭作出、百绪凄凉,凄凉唯有,花冷月闲庭院。珠帘绣幕,可有人听。听也可曾肠断。”半塘翁最为击节。比阅《方壶词》《点绛唇》云:“晓角霜天,画帘却是春天气。”意与余词略同,余词特婉至耳。

    方壶赋梅

    《方壶词》《满江红·感赋梅》云:“洞府瑶池,多见是、桃红满地。君试问、江梅清绝,因何抛弃?仙境常如二三月,此花不受春风醉。”此意绝新。梅花身分绝高,响来未经人道。

    方壶词能淡而瘦

    方壶居士词,其独到处能淡而瘦。

    吴庄每咏梅

    宋王沂公之言曰:“平生志不在温饱。”以梅诗谒吕文穆云:“雪中未问调羹事,先向百花头上开。”吴庄敏词《沁园春·咏梅》云:“虽虚林幽壑,数枝偏瘦,已存鼎鼐,一点微酸。松竹交盟,雪霜心事,断是平生不肯寒。”二公襟抱政复相同。一点微酸,即调羹心事,不志温饱,为有不肯寒者在耳。又庄敏《满江红》有“晚风中笛”句,绝雅炼可喜。

    履斋词

    《履斋词》《满江红·九日郊行》云:“数本菊香能劲。”劲韵绝隽峭,非菊之香不足以当此。《二郎神》云:“凝伫久,蓦听棋边落子,一声声静。”《千秋岁》云:“荷递香能细。”此静与细,亦非雅人深致,未易领略。

    吴乐庵咏雪

    吴乐庵《水龙吟·咏雪次韵》云:“兴来欲唤,羸童瘦马,寻梅陇首。有客遮留,左援苏二,右招欧九。问聚星堂上,当年白战,还更许追踪否。”此词略仿刘龙洲《沁园春》“斗酒彘肩,醉渡浙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坡公等,驾勒吾回”。而吴词意境较静。

    曾同季赋芍药

    曾同季《点绛唇·赋芍药》云:“君知否。画阑幽处。留得韶光住。”寻常意中之言,恰似未经人道。《浣溪沙》前题云:“浓云遮日惜红妆。”所谓仁者见之谓之仁。

    云庄词

    《云庄词》《酹江月》云:“一年好处,是霜轻尘敛,山川如洗。”较“橘绿橙黄”句有意境。

    牟端明金缕曲

    牟端明《金缕曲》云:“扑面胡尘浑未扫。强欢讴、还肯轩昂否?”盖寓黍离之感。昔史迁称项王悲歌慷慨。此则欢歌而不能激昂。曰“强”,曰“还肯”,其中若有甚不得已者。意愈婉,悲愈深矣。

    龟峰咏西湖酒楼

    《龟峰词》《沁园春·咏西湖酒楼》云:“南北战争,唯有西湖,长如太平。”此三句含有无限感慨。宋人诗云:“西湖歌舞几时休。”下云“直把杭州作汴州”,婉而多讽,旨与刚父略同。

    翁五峰摸鱼儿

    翁五峰《摸鱼儿》歇拍云:“沙津少驻。举目送飞鸿,幅巾老子,楼上正凝伫。”东坡送子由诗:“时见乌帽出复没。”是由送客者望见行人,极写临歧眷恋之状。五峰词乃由行人望见送者,客子消魂,故人惜别,用笔两面俱到。

    汪晫康范诗馀

    宋汪晫《康范诗馀》水调歌头次韵荷净亭小集云:“落日水亭静,藕叶胜花香。”与秦湛“藉叶香风胜花气”同意。藕叶之香,非静中不能领略。净而后能静,无尘则不嚣矣。只此起二句,便恰是咏荷净亭,不能移到他处,所以为佳。

    词衰于元

    词衰于元,当时名人词论,即亦未臻上乘。如陆辅之《词旨》所谓警句,往往抉择不精,适足启晚近纤妍之习。宋宗室名汝茪者,词笔清丽,格调本不甚高。《词旨》取其《恋绣衾》句:“怪别来、胭脂慵传,被东风、偷在杏梢。”此等句不过新巧而已。余喜其《汉宫春》云:“故人老大,好襟怀消减全无。漫赢得、秋声两耳,冷泉亭下骑驴。”以清丽之笔作淡语,便似冰壶濯魄,玉骨横秋,绮纨粉黛,回眸无色。但此等佳处,犹为自词中出者,未为其至。如欲超轶王[碧山]、周[草窗],伯仲姜[白石]、吴[梦窗],而上企苏、辛,其必由性情学问中出乎。

    冯深居喜迁莺

    冯深居《喜迁莺》云:“凉生遥渚。正绿芰擎霜,黄花招雨。雁外渔灯,蛩边蟹舍,绛叶表秋来路。世事不离双鬓,远梦偏欺孤旅。送望眼,但冯舷微笑,书空无语。慵看清镜里,十载征尘,长把朱颜污。借箸青油,挥毫紫塞,旧事不堪重举。闲阔故山猿鹤,冷落同盟鸥鹭。倦游也。便樯云柂月,浩歌归去。”此词多矜炼之句,尤合疏密相闲之法,可为初学楷模。

    芸窗喜雪词

    《芸窗词》,《瑞鹤仙·次韵陆景思喜雪》云:“农麦年来管好,禾黍离离,讵忘关洛。”《贺新郎·送刘澄斋归京口》云:“西风乱叶长安树。叹离离、荒宫废苑,几番禾黍。”神州陆沉之感,不图于半闲堂寮吏见之。自来识时达节之士,功名而外无容心。偶有甚非由衷之言,流露于楮墨之表。讵故为是自文饰耶。抑亦天良发见于不自知也。

    空同词用王夫人语意

    《空同词》,《月华清·春夜对月》云:“况是风柔夜暖。正燕子新来,海棠微绽。不似秋光,只照离人肠断。”用苏文忠公王夫人语意,绝佳。上三句亦胜情徐引。

    空同词娟妍

    空同词如秋卉娟妍,春蘅鲜翠。

    空同词喜炼字

    空同词喜炼字。《菩萨蛮》云:“系马短亭西。丹枫明酒旗。”《南柯子》云:“碧天如水印新蟾。”《阮郎归》云:“绿情红意两逢迎。扶春来远林。”又云:“罗衣金缕明。”两“明”字、“印”字、“扶”字,并从追琢中出。又,《鹧鸪天》云:“莹然初日照芙蕖。”能写出美人之精神。《浪淘沙·别意》云:“花雾涨冥冥。欲雨还晴。”能融景入情,得迷离惝恍之妙。皆佳句也。涨字亦炼。《行香子》云:“十年心事,两字眉婚。”“眉婚”二字新奇,殆即目成之意,未详所本。

    杨泽民秋蕊香

    “良人轻逐利名远。不忆幽花静院。”杨泽民《秋蕊香》句。“幽花静院”,抵多少“盈盈秋水,淡淡春山”。“良人”句质不涉俗,是泽民学清真处。

    尹梅津咏柳

    尹梅津《眼儿媚·咏柳》云:“一好百般宜。”五字可作美人评语。明王彦泓诗“乱头粗服总倾城”,所谓“一好百般宜”也。

    陈以庄菩萨蛮

    偶阅《闽词钞》,宋陈以庄《菩萨蛮》云:“举头忽见衡阳雁。千声万字情何限。尀耐薄情夫。一行书也无。泣归香阁恨。和泪淹红粉。待雁却回时。也无书寄伊。”(按此非陈以庄词,惠风袭叶申芗之误。)歇拍云云,略失敦厚之旨。所谓尽其在我,何也。然而以谓至深之情,亦无不可。

    沈约之谒金门

    宋词名词,多尚浑成。亦有以刻画见长者。沈约之《谒金门》云:“独倚危阑清昼寂。草长流翠碧。”前调云:“寒色著人无意绪。竹鸣风似雨。”《如梦令》云:“忺睡。忺睡。窗在芭蕉叶底。”《念奴娇》云:“醉态天真,半羞微敛,未肯都开了。”刻画而不涉纤,所以为佳。

    梦窗厚处难学

    近人学梦窗,辄从密处入手。梦窗密处,能令无数丽字,一一生动飞舞,如万花为春,非若雕璚蹙绣,毫无生气也。如何能运动无数丽字,恃聪明,尤恃魄力。如何能有魄力,唯厚乃有魄力。梦窗密处易学,厚处难学。

    梦窗密处

    “心事称吴妆晕红。”七字兼情意、妆束、容色。梦窗密处如此等句,或者后人尚能勉强学到。

    梦窗与苏辛殊流同源

    重者,沉着之谓。在气格,不在字句。于梦窗词庶几见之。即其芬菲铿丽之作,中间隽句艳字,莫不有沉挚之思,灏瀚之气,挟之以流转。令人玩索而不能尽,则其中之所存者厚。沉着者,厚之发见乎外者也。欲学梦窗之致密,先学梦窗之沉着。即致密、即沉着。非出乎致密之外,超乎致密之上,别有沉着之一境也。梦窗与苏、辛二公,实殊流而同源。其所为不同,则梦窗致密其外耳。其至高至精处,虽拟议形容之,未易得其神似。颖慧之士,束发操觚,勿轻言学梦窗也。

    草窗词从义山诗脱出

    草窗《少年游·宫词》云:“一样春风,燕梁莺户,那处得春多。”即“梨花雪,桃花雨,毕竟春谁主”之意。俱从义山“莺啼花又笑,毕竟是谁春”脱出。其《朝中措·茉莉拟梦窗》云:“尚有第三花在,不妨留待凉生。”庶几得梦窗之神似。

    周济四家词选

    周保绪[济]《止庵集》《宋四家词筏序》以近世为词者,推南宋为正宗,姜、张为山斗,域于其至近者为不然。其持论介余同异之闲。张诚不足为山斗,得谓南宋非正宗耶?《宋四家词筏》未见,疑即止庵手录之《宋四家词选》,以周邦彦、辛弃疾、王沂孙、吴文英四家为之冠,以类相从者各如干家。止庵又有论调一书,以婉、涩、高、平四品分之。其选调视红友所载祗四之一。此书亦未见。

    刘伯宠中秋词

    刘伯宠生平宦辙,在吾广右。惜其姓名仅见《省志·金石略》,而事行无传。《水调歌头·中秋》云:“破匣菱花飞动,跨海清光无际,草露滴明玑。”跨海云云,是何意境。下乃忽作小言。子云《解嘲》所云“大者含元气,细者入无闲”,略可喻词笔之变化。

    李蠙洲词

    李蠙洲《抛球乐》云:“绮窗幽梦乱如柳,罗袖泪痕凝似饧。”《谒金门》云:“可奈薄情如此黠。寄书浑不答。”“饧”“黠”叶韵虽新,却不坠宋人风格。然如“饧”韵二句,所争亦止絫黍闲矣。其不失之尖纤者,以其尚近质拙也。学词者不可不知。

    韩子耕除夕词

    韩子耕《高阳台·除夕》云:“频听银签,重然绛蜡,年华衮衮惊心。饯旧迎新,能消几刻光阴。老来可惯通宵饮,待不眠、还怕寒侵。掩清尊。多谢梅花,伴我微吟。邻娃已试春妆了。更蜂枝簇翠,燕股横金。勾引春风,也知芳意难禁。朱颜那有年年好,逞艳游、赢取如今。恣登临。残雪楼台。迟日园林。”此等词语浅情深,妙在字句之表,便觉刻意求工,是无端多费气力。 又词家炼字法断不可少,韩子耕《浪淘沙》云:“试花霏雨湿春晴。三十六梯人不到,独唤瑶筝。”妙在“湿”字、“唤”字。

    韩子耕词妙在松字

    韩子耕词妙处,在一松字。非功力甚深不办。

    得趣居士词

    得趣居士词喁昵昵,致绣细熏。

    黄东甫词

    黄东甫《柳梢青》云:“天涯翠𪩘层层。是多少长亭短亭。”《眼儿媚》云:“当时不道春无价,幽梦费重寻。”此等语非深于词不能道,所谓词心也。《柳梢青》又云:“花惊寒食,柳认清明。”“惊”字、“认”字,属对绝工。昔人用字不苟如是,所谓词眼也。纳兰容若《浣溪沙》云:“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即东甫《眼儿媚》句意。酒中茶半,前事伶俜、皆梦痕耳。

    薛梯飙词工于刷色

    词笔“丽”与“艳”不同。“艳”如芍药、牡丹,慵春媚景,丽若海棠、文杏,映烛窥帘。薛梯飙词工于刷色。当得一“丽”字。《醉落魄》云:“单衣乍著。滞寒更傍东风作。珠帘压定银钩索。雨弄初晴,轻旋玉尘落。花髻巧借妆梅约。娇羞才放三分萼。尊前不用多评泊。春浅春深,都向杏梢觉。”

    词意相同

    白石词:“少年情事老来悲。”宋朱服句:“而今乐事他年泪。”二语合参,可悟一意化两之法。宋周端臣《木兰花慢》云:“料今朝别后,他时有梦,应梦今朝。”与“而今”句同意。

    姚成一霜天晓角

    姚成一《霜天晓角》换头云:“烟抹、山态活。雨晴波面滑。”五字对句,上句作上二下三,抹字叶。不唯不勉强,尤饶有韵致,词笔灵活可憙。

    雪坡寿词

    《雪坡词》,《沁园春·寿同年陈探花》云:“忆昔东坡,秀夺眉山,生丙子年。盖丙离子坎,四方中气,直当此岁,闲出英贤。”词句用“盖”字领起,绝奇。子平家言入词,亦仅见。

    莫子山水龙吟

    莫子山《水龙吟》换头云:“也拟与愁排遣,奈江山遮拦不断。娇讹梦语,湿荧啼袖,迷心醉眼。”此等句便开明已后词派,风格稍稍逊矣。其过拍云:“但年光暗换,人生易感,西归水、南飞雁。”《玉楼春》换头云:“凭君莫问情多少,门外江流罗带绕。”此等句便佳,浑成而意味厚。

    江致和词

    宋江致和《五福降中天》句:“秋水娇横俊眼,腻雪轻铺素胸。”以“铺”字形容腻雪,有词笔划笔所难传之佳处,无一字可以易之。后蜀欧阳炯《春光好》云:“胸铺雪,脸分莲。”乃江句所从出。

    须溪词不可及

    《须溪词》,风格遒上似稼轩,情辞跌宕似遗山。有时意笔俱化,纯任天倪,竟能略似坡公。往往独到之处,能以中锋达意,以中声赴节。世或目为别调,非知人之言也。《促拍丑奴儿》云:“百年已是中年后,西州垂泪,东山携手,几个斜晖。”《踏莎行·九日牛山作》云:“向来吹帽插花人,尽随残照西风去。”《永遇乐》云:“香尘暗陌,华灯明昼,长是懒携手去。”《摸鱼儿·海棠一夕如雪无饮余者赋恨》云:“无人举酒。但照影堤流,图他红泪,飘洒到襟袖。”前调《守岁》云:“古今守岁无言说,长是酒阑情绪。”《金缕曲·五日》云:“欸乃渔歌斜阳外,几书生、能办投湘赋。”余所摘警句视此。其《江城子·海棠花下烧烛》词云:“欲睡心情,一似梦惊残。”《山花子·春暮》云:“更欲徘徊春尚肯,已无花。”若斯之类,是是其次矣。如衡论全体大段,以骨干气息为主,则必举全首而言。其中即无如右等句可也。由是推之全卷,乃至口占、漫与之作,而其骨干气息具在此。须溪之所以不可及乎。

    须溪词轻灵婉丽

    《须溪词》中,间有轻灵婉丽之作。似乎元明以后词派,导源乎此。讵时代已入元初,风会所趋,不期然而然者耶。如《浣溪沙·感别》云:“点点疏林欲雪天。竹篱斜闭自清妍。为伊憔悴得人怜。欲与那人携素手。粉香和泪落君前。相逢恨恨总无言。”前调《春日即事》云:“远远游峰不记家。数行新柳自啼鸦。寻思旧事即天涯。睡起有情和画卷,燕归无语傍人斜。晚风吹落小瓶花。”《山花子》后段云:“早宿半程芳草路,犹寒欲雨暮春天。小小桃花三两树,得人怜。”此等小词,乃至略似国初顾梁汾、纳兰容若辈之作,以谓《须溪词》中之别调可耳。


    李商隐咏落梅

    李商隐《高阳台·咏落梅》云:“飘粉杯宽,盛香袖小,青青半掩苔痕。竹里遮寒,谁念减尽芳云。幺凤叫晚吹晴雪,料水空、烟冷西冷。感凋零。残缕遗钿,迤逦成尘。东园曾趁花前约,记按筝筹酒,戏挽飞琼。环佩无声,草暗台榭春深。欲倩怨笛传清谱,怕断霞,难返吟魂。转销凝。点点随波。望极江亭。”前段“谁念”“念”字、“幺凤”“凤”字、后段“草暗”“暗”字、“欲倩”“倩”字、“断霞”“断”字,它宋人作此调并用平声。商隐别作《寄题荪壁山房》阕,亦用平声,唯此阕用去声。以峭折为婉美,非起调毕曲处,于宫律无关系也。其前段“水空”“水”字,似亦应用去声,上与平可通融,与去不可通融也。商隐与弟周隐有《馀不谿二隐丛说》,惜未见。

    李周隐小重山

    李周隐《小重山》云:“画檐簪柳碧如城。一帘风雨里,过清明。”又云:“红尘没马翠埋轮。西泠曲,欢梦絮飘零。”“簪”字、“没”字、“埋”字,并力求警炼,造语亦佳。

    柴望秋堂诗馀

    余旧作《浣溪沙》云:“莫向天涯轻小别,几回小别动经年。”比阅柴望《秋堂诗馀》《满江红》云:“别后三年重会面,人生几度三年别。”意与余词略同。为黯然者久之。

    王易简词

    王易简《谢草窗惠词卷》《庆宫春》歇拍云:“因君凝伫,依约吴山,半痕蛾绿。”易简《乐府补题》诸作,颇脍炙人口。馀谓此十二字绝佳,能融景入情,秀极成韵,凝而不佻。

    覆瓿词

    《覆瓿词》,《沁园春·归田作》云:“何怨何尤,自歌自笑,天要吾侪更读书。”真率语未经人道。

    卷三

    辽懿德回心院词

    后晋高祖天福二年,契丹太宗改元会同,国号辽。公卿庶官皆仿中国,参用中国人。自是已还,密迩文化。当是时,中原多故,而词学浸昌。其先后唐壮宗,其后南唐中宗,以知音提倡于上。和成绩《红叶稿》、冯正中《阳春集》,扬葩振藻于下。征诸载记,金海陵阅柳永词,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句,遂起吴山立马之思。辽之于五季,犹金之于北宋也。雅声远祧,宜非疆域所能限。其后辽穆宗应历十年,当宋太祖建隆元年。天祚帝天庆五年,当金太祖收国元年。西辽之亡,于宋为宁宗嘉泰元年,得二百四十二年。于金为章宗泰和元年,得八十七年。当此如干年间,宋固词学极盛,金亦词人辈出,辽独阒如,欲求残阕断句,亦不可得。海宁周芚兮(春)辑《辽诗话》,竟无一语涉词。丝簧辍响,兰荃不芳。风雅道衰,抑何至是。唯是一以当百,有懿德皇后《回心院》词。其词既属长短句,十阕一律。以气格言,尤必不可谓诗。音节入古,香艳入骨,自是《花间》之遗。北宋人未易克办。南渡无论,金源更何论焉。姜尧章言:“凡自度腔,率以意为长短句,而后协之以律。”懿德是词,固已被之管弦,名之曰《回心院》,后人自可按腔填词。吴江徐电发(釚)录入《词苑丛谈》。德清徐诚庵(本立)收入《词律拾遗》,庶几洒林牙之陋,弥香胆之疏。史称后工诗,善谈论,自制歌词,尤善琵琶。其于长短句,所作容不止此。北俗简质,罕见称述,当时即已失传矣。

    宋金词不同

    自六朝已还,文章有南北派之分,乃至书法亦然。姑以词论,金源之于南宋,时代正同,疆域之不同,人事为之耳。风会曷与焉。如辛幼安先在北,何尝不可南。如吴彦高先在南,何尝不可北。顾细审其词,南与北确乎有辨,其故何耶。或谓《中州乐府》选政操之遗山,皆取其近己者。然如王拙轩、李庄靖、段氏遁庵、菊轩其词不入元选,而其格调气息,以视元选诸词,亦复如骖之靳,则又何说。南宋佳词能浑,至金源佳词近刚方。宋词深致能入骨,如清真、梦窗是。金词清劲能树骨,如萧闲、遁庵是。南人得江山之秀,北人以冰霜为清。南或失之绮靡,近于雕文刻镂之技。北或失之荒率,无解深裘大马之讥。善读者抉择其精华,能知其并皆佳妙。而其佳妙之所以然,不难于合勘,而难于分观。往往能知之而难于明言之。然而宋金之词之不同,固显而易见者也。

    完颜璹词

    密国公(璹)词,《中州乐府》箸录七首。姜、史、辛、刘两派,兼而有之。《春草碧》云:“旧梦回首何堪,故苑春光又陈迹。落尽后庭花,春草碧。”《青玉案》云:“梦里疏香风似度。觉来唯见、一窗凉月,瘦影无寻处。”并皆幽秀可诵。《临江仙》云:“薰风楼阁夕阳多。倚阑凝思久,渔笛起烟波。”淡淡着笔,言外却有无限感怆。

    明秀集

    《明秀集》,《满江红》句:“云破春阴花玉立。”清姒极喜之,暇辄吟讽不已。余喜其《千秋岁·对菊小酌》云:“秋光秀色明霜晓。”意境不在“云破”句下。

    刘仲尹词

    清姒学作小令,未能入格。偶幡[夗巾]《中州乐府》,得刘仲尹“柔桑叶大绿团云”句,谓余曰只一“大”字,写出桑之精神,有它字以易之否。斯语其庶几乎。略知用字之法。

    刘仲尹参涪翁得法

    元遗山为刘龙山(仲尹)撰小传云:“诗乐府俱有蕴藉,参涪翁而得法者也。”蒙则以谓学涪翁而意境稍变者也。尝以林木佳胜比之。涪翁信能郁苍从秀,其不甚经意处,亦复老干桠杈,第无丑枝,斯其所以为涪翁耳。龙山苍秀,庶几近似。设令为桠杈,必不逮远甚。或带烟月而益韵,托雨露而成润,意境可以稍变,然而乌可等量齐观也。兹选录《鹧鸪天》二阕如左,读者细意玩索之,视“黄菊枝头破晓寒”风度何如。“骑鹤峰前第一人。不应着意怨王孙。当时艳态题诗处,好在香痕与泪痕。调雁柱,引蛾颦。绿窗弦索合筝[竹秦}。砌台歌舞阳春后,明月朱扉几断魂。”又,“璧月池南翦木栖。六朝宫袖窄中宜。新声蹙巧蛾颦黛。纤指移[竹秦]雁着丝。朱户小,画帘低。细香轻梦隔涪溪。西风只道悲秋瘦。却是西风未得知。”

    冯士美江城子

    冯士美江城子换头云:“清歌皓齿艳明眸。锦缠头。若为酬。门外三更,灯影立骅骝。”“门外”句与姜石帚“笼纱未出马先嘶”意境略同。“骅骝”字近方重,入词不易合色。冯句云云,乃适形其俊。可知字无不可用,在乎善用之耳。其过拍云:“月下香云娇堕砌,花气重、酒光浮。”亦艳绝、清绝。

    刘无党乌夜啼

    刘无党《乌夜啼》歇拍云:“离愁分付残春雨,花外泣黄昏。”此等句虽名家之作,亦不可学,嫌近纤、近衰飒。其过拍云:“宿酲人困屏山梦,烟树小江邨。”庶几运实入虚,巧不伤格。曩半塘老人《南乡子》云:“画里屏山多少路。青青。一片烟芜是去程。”意境与刘词略同。刘清劲,王绵邈。

    刘无党锦堂春

    刘无党《锦堂春·西湖》云:“墙角含霜树静,楼头作雪云垂。”“静”字、“垂”字,得含霜作雪之神。此实字呼应法,初学最宜留意。

    辛党并有骨

    辛、党二家,并有骨干。辛凝劲,党疏秀。

    党承旨青玉案

    党承旨青玉案云:“痛饮休辞今夕永。与君洗尽,满襟烦暑,别作高寒境。”以松秀之笔,达清劲之气,倚声家精诣也。“松”字最不易做到。

    党承旨月上海棠

    又《月上海棠·用前人韵》,后段云:“断霞鱼尾明秋水。带三两飞鸿点烟际。疏林飒秋声,似知人、倦游无味。家何处。落日西山紫翠。”融情景中,旨淡而远,迂倪画笔,庶几似之。

    党承旨鹧鸪天

    又,《鹧鸪天》云:“开帘飞入窥窗月,且画新凉睡美休。”潇洒疏俊极矣。尤妙在上句“窥窗”二字。窥窗之月,先已有情。用此二字,便曲折而意多。意之曲折,由字里生出,不同矫揉钩致,不堕尖纤之失。

    董解元哨遍

    柳屯田《乐章集》,为词家正体之一,又为金元已还乐语所自出。金董解元《西厢记》,搊弹体传奇也。时论其品,如“朱汗碧蹄,神采骏逸”。董有《哨遍》词云:“太暤司春,春工着意,和气生旸谷。十里芳菲,尽东风丝丝,柳搓金缕。渐次第,桃红杏浅,水绿山青,春涨生烟渚。九十日光阴能几,早鸣鸠呼妇,乳燕携雏。乱红满地任风吹,飞絮濛空有谁主?春色三分,半入池塘,半随尘土。满地榆钱,算来难买春光住。初夏永、董风池馆,有藤床冰簟纱橱。日转午。脱巾散发,沈李浮瓜,宝扇摇纨素。著甚消磨永日。有扫愁竹叶,侍寝青奴。霎时微雨送新凉,些少金风退残暑。韶华早、暗中归去。”此词连情发藻,妥帖易施,体格于乐章为近。明胡元瑞《笔丛》称董《西厢记》精工巧丽,备极才情。盖笔能展拓,则推演为如干字何难矣。自昔诗、词、曲之递变,大都随风会为转移。词曲之为体,诚迥乎不同。董为北曲初祖,而其所为词,于屯田有沆瀣之合。曲由词出,渊源斯在。董词仅见《花草粹编》,它书概未之载。《粹编》之所以可贵,以其多载昔贤不经见之作也。(按:董解元《哨遍》见《古本董解元西厢记》,非词也。)

    王黄华小令

    金源人词伉爽清疏,自成格调。唯王黄华小令,闲涉幽峭之笔,绵邈之音。《谒金门》后段云:“瘦雪一痕墙角。青子已妆残萼。不道枝头无可落。东风犹作恶。”歇拍二句,似乎说尽“东风犹作恶。”就花与风之各一面言之,仍犹各有不尽之意。“瘦雪”字新。

    景覃天香

    唐张祜《赠内人》诗:“斜拔玉钗镫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后人评此以谓慧心仁术。金景覃《天香》云:“闲阶土花碧润。缓芒鞋、恐伤蜗蚓。”与祜诗意同。填词以厚为要旨,此则小中见厚也。又,《凤栖梧》歇拍云:“别有溪山容杖屦。等闲不许人知处。”意境清绝、高绝。忆馀少作鹧鸪天,歇拍云:“茜窗愁对清无语,除却秋镫不许知。”以视景词,意略同,而境远逊,风骨亦未能骞举。

    遗山乐府学闲闲公体

    《遗山乐府》,《促拍丑奴儿·学闲闲公体》云:“朝镜惜蹉跎。一年年、来日无多。无情六合乾坤里,颠鸾倒凤,撑霆裂月,直被消靡。世事饱经过。算都输、畅饮高歌。天公不禁人间酒,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不醉如何。”附闲闲公所赋云:“风寸雨替花愁。风雨罢、花也应休。劝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谢,明年花谢,白了人头。乘兴两三瓯。拣溪山、好处追游。但教有酒身无事。有花也好,无花也好,选甚春秋。”遗山诚闲闲高足。第观此词,微特难期出蓝,几于未信入室。葢天人之趣判然,闲闲之作,无复笔墨迹可寻矣。

    张信甫蓦山溪

    张信甫词传者祗《蓦山溪》一阕:“山河百二,自古关中好。壮岁喜功名,拥征鞍、雕裘绣帽。时移事改,萍梗落江湖,听楚语,压蛮歌,往事知多少。苍颜白发,故里欣重到。老马省曾行,也频嘶、冷烟残照。终南山色、不改旧时青。长安道,一回来、须信一回老。”以清遒之笔,写慨慷之怀,冷烟残照,老马频嘶,何其情之一往而深也。昔人评诗,有云“刚健含婀娜”,余于此词亦云。

    赵愚轩行香子

    赵愚轩《行香子》云:“绿阴何处,旋旋移床。”昔人诗句“月移花影上阑干”,此言移床就绿阴,意趣尤生动可喜。即此是词与诗不同处,可悟用笔之法。

    许古行香子

    “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宋画院郭熙语也。金许古《行香子》过拍云:“夜山低,晴山近,晓山高。”郭能写山之貌,许尤传山之神。非入山甚深,知山之真者,未易道得。

    许道真眼儿媚

    许道真《眼儿媚》云:“持杯笑道,鹅黄似酒,酒似鹅黄。”此等句,看似有风趣,其实绝空浅,即俗所谓打油腔,最不可学。

    李钦叔赋青梅

    李钦叔(献能),刘龙山外甥也。以纯孝为士论所重。诗词馀事,亦卓越流辈。《江梅引·赋青梅》云:“冰肌夜冷滑无粟,影转斜廊。冉冉孤鸿,烟水渺三湘。青鸟不来天也老,断魂些、清霜静楚江。”“冰肌”句,熨帖工致。“冉冉”以下,取神题外,设境意中。“断魂”二句拍合,略不吃力,允推赋物圣手。《浣溪沙·环胜楼》云:“万里中原犹北顾,十年长路却西归。倚楼怀抱有谁知。”尤为意境高绝。以南北名贤拟之,辛(幼安)殆伯仲之间,吴(彦高)其望尘弗及乎。

    段复之满江红

    段复之《满江红》序云:“遁庵主人植菊阶下,秋雨既盛,草莱鞠没,殆不可见。江空岁晚,霜馀草腐,而吾菊始发数花。生意凄然,似诉余以不遇,感而赋之。因李生湛然归寄菊轩弟。”词后段云:“堂上客,头空白。都无语,怀畴昔。恨因循过了,重阳佳节。飒飒凉风吹汝急,汝身孤特应难立。漫临风三嗅绕芳丛,歌还泣。”节韵已下,情深一往,不辨是花是人,读之令人增孔怀之重。

    段诚之江城子

    段诚之《菊轩乐府》《江城子》云:“月边渔。水边锄。花底风来,吹乱读残书。”前调《东园牡丹花下酒酣即席赋之》云:“归去不妨簪一朵,人也道、春花来。”骚雅俊逸,令人想望风采。《月上海棠》云:“唤醒梦中身,𫛸鴂数声春晓。”前调云:“颓然醉卧,印苍苔半袖。”于情中入深静,于疏处运追琢,尤能得词家三昧。

    元遣山鹧鸪天

    远遗山以丝竹中年,遭遇国变,崔立采望,勒授要职,非其意指。卒以抗节不仕,憔悴南冠二十馀稔。神州陆沈之痛,铜驼荆棘之伤,往往寄托于词。《鹧鸪天》三十七阕,泰半晚年手笔。其《赋隆德故宫》及《宫体》八首、《薄命妾辞》诸作,蕃艳其外,醇至其内,极往复低徊、掩抑零乱之致。而其苦衷之万不得已,大都流露于不自知。此等词宋名家如辛稼轩固尝有之,而犹不能若是其多也。遗山之词,亦浑雅,亦博大。有骨干,有气象。以比坡公,得其厚矣,而雄不逮焉者。豪而后能雄,遗山所处,不能豪,尤不忍豪。牟端明《金缕曲》云:“扑面胡尘浑未扫,强欢讴、还肯轩昂否。”知此,可与论遗山矣。设遗山虽坎坷,犹得与坡公同,则其词之所造,容或尚不止此。其《水调歌头·赋三门津》“黄河九天上”云云,何尝不崎崛排奡。坡公之所不可及者,尤能于此等处不露筋骨耳。《水调歌头》当是遗山少作。晚岁鼎护馀生,栖迟蘦落,兴会何能飙举。知人论世,以谓遗山即金之坡公,何遽有愧色耶。充类言之,坡公不过逐臣,遗山则遗臣孤臣也。其《赋隆德故宫》云:“人间更有伤心处,奈得刘伶醉后何。”《宫体》八首,其二云:“春风殢杀官桥柳,吹尽香绵不放休。”其四云:“月明不放寒枝稳,夜夜乌啼彻五更。”其七云:“花烂锦,柳烘烟。韶华满意与欢缘。不应寂寞求凰意,长对秋风泣断弦。”《薄命妾辞》云:“桃花一簇开无主,尽著风吹雨打休。”其他如《无题》云:“篱边老却陶潜菊,一夜西风一夜寒。”又云:“殷勤未数闲情赋,不愿将身作枕囊。”又云:“只缘携手成归计。不恨埋头屈壮图。”又云:“旁人错比扬雄宅,笑杀韩家昼锦堂。”又云:“鹿裘孤坐千峰雪,耐与青松老岁寒。”又云:“诸葛菜,邵平瓜。白头孤影一长嗟。南园睡足松阴转,无数蜂儿趁晚衙。”又《与钦叔京甫市饮》云:“醒来门外三竿日,卧听春泥过马蹄。”句各有指,知者可意会而得。其词缠绵而婉曲,若有难言之隐,而又不得已于言,可以悲其志而原其心矣。

    遗山佳句

    遗山词佳句伙矣,镫窗雒诵,率臆选摘,不无遗珠之惜也。《江城子·太原寄刘济川》云:“断岭不遮南望眼,时为我,一凭阑。”前调《观别》云:“万古垂杨,都是折残枝。”又云:“为问世间离别泪,何日是,滴休时。”《感皇恩·秋莲曲》云:“微雨岸花,斜阳汀树,自惜风流怨迟暮。”《定风波·杨叔能赠词留别因用其意答之》云:“至竟交情何处好,向道。不如行路本无情。”《临江仙·西山同钦叔送辛敬之归女几》云:“回首对床镫火处,万山深里孤邨。”前调,《内乡北山》云:“三年闲为一官忙。簿书愁里过,笋蕨梦中香。”《南乡子》云:“为向河阳桃李道。休休。青鬓能堪几度愁。”《鹧鸪天》云:“醉来知被旁人笑,无奈风情未减何。”前调云:“殷勤昨夜三更雨,剩醉东城一日春。”前调云:“长安西望肠堪断,雾阁云窗又几重。”《南柯子》云:“画帘双燕旧家春。曾是玉箫声里、断肠人。”凡余选录前人词,以浑成冲淡为宗旨。余所谓佳,容或以为未是,安能起遗山而质之。

    元遗山木兰花慢

    填词景中有情,此难以言传也。元遗山《木兰花慢》云:“黄星几年飞去,澹春阴、平野草青青。”平野春青,只是幽静芳倩,却有难状之情,令人低徊欲绝。

    元词变化冯延巳词

    《织馀琐述》:元好问《清平乐》云:“飞去飞来双乳燕,消息知郎近远。”用冯延巳“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句意。彼未定其逢否,此则直以为知,唯消息近远未定耳。妙在能变化。(按:此用陈克《谒金门》词意。词云:“花满院。飞去飞来双燕。雨入帘寒不卷。小屏山六扇。翠袖玉笙凄断。脉脉两蛾愁浅。消息不知郎近远,一春长梦见”。)

    李治词

    金李仁卿(治)词五首,见《遗山乐府》附录。《摸鱼儿·和遗山赋雁丘》过拍云:“诗翁感遇。把江北江南,风嘹月唳,并付一邱土。”托旨甚大。遗山元唱殆未曾有。李词后段云:“霜魂苦。算犹胜、王嫱青冢真娘墓。”亦慨乎言之。按治字仁卿,栾城人。正大七年收世科登词赋进士第。调高陵簿,未上。从大臣辟,权知钧州。壬辰北渡,流落忻、崞间。藩府交辟,皆不就。至元二年,再以翰林学士召。就职期月,以老病辞归。买田元氏封龙山,隐居讲学十六年,卒年八十有八。仁卿晚节,与遗山略同,其遇可悲,其心可原,不以下侪元人,援遗山例也。其《与翰苑诸公书》云:“诸公以英材骏足绝世之学,高蹑紫清,黼黻元化,固自其所。而某也孱资琐质,误恩偶及,亦复与吹竽之部。律以廉耻,为几不韪耶?诸公愍我耄昏,教我不逮,肯容我窜名玉堂之署,日夕相与刺经讲古、订辨文字,不即叱出。覆露之德,宁敢少忘哉!但翰林非病叟所处,宠禄非庸夫所食,官谤可畏。幸而得请,投迹故山。木石与居,麋鹿与游,斯亦老朽无用者之所便也。”其辞若有大不得已,其本意从可知。故拜命仅期月,即托疾引去矣。遗山《雁丘词》、《双蕖怨词》,扬正卿(果)亦并有和作。明宏治壬子高丽刊本《遗山乐府》,为是书最旧善本,附治词,不附果词。果,金末进士、县令,入元官至参知政事。(按:李治《元史》有传,作李冶,后人遂多沿其误。元遗山为治父遹撰《寄庵先生墓碑》:子男三人,长澈、次治、次滋。遗山与仁卿同时唱和,断不至误书其名,自较史传尤为可据。苏天爵《元名臣事略》亦作治,不作冶。金《少中大夫程震碑》,李治题额,曩余曾见拓本,皆可证史传之误者也。)

    刘将孙养吾斋诗馀

    刘将孙《养吾斋诗馀》,《强邨所刻词》(第一次印本),列入元人,余议改编《须溪词》后,为之跋曰:“宋刘尚友《养吾斋诗馀》一卷,强邨朱先生依《大典养吾斋集》本锲行,凡二十一阕。检元《凤林书院草堂诗馀》,有刘尚友《忆旧游·论字韵》云:‘政落花时节,憔悴东风,绿满愁痕。悄客梦惊呼伴侣,断鸿有约,回泊归云。江空共道惆怅,夜雨隔篷闻。尽世外纵横,人间恩怨,细酌重论。叹他乡异县,渺旧雨新知,历落情真。匆匆那忍别,料当君思我,我亦思君。人生自我麋鹿,无计久同群。此去重消魂,黄昏细雨人闭门。’此阕《大典》本《养吾斋诗馀》未载。樊榭山民跋元《草堂诗馀》:‘亡名氏选至元、大德间诸人所作,皆南宋遗民也。词多凄恻伤感、不忘故国。而于卷首冠以刘藏春、许鲁斋二家,厥有深意’云云。抑余观于刘、许之后,即以信国文公继之,不啻为之揭橥诸人何如人者。刘尚友诗馀有《摸鱼儿》[己卯元夕]、[甲申客归闻鹃]各一阕。己卯,宋帝昺祥兴二年,是年宋亡。甲申,元世祖至元二十一年,上距宋亡五年。尚友两词并情文慷慨,骨干近苍。“闻鹃”阕,有“少日”、“曾听”、“摇落状心”之句,盖虽须溪之子,而身丁国变,已届中年。(按:《须溪词》,《摸鱼儿·辛巳自寿年五十》句云:“浑未定,恁儿子门生,前度登高弱。”儿子即尚友。辛巳前二年为己卯,即尚友作《元夕词》之年,即宋亡之年。是年须溪四十八岁。须溪亦有《闻杜鹃词》,调《金缕曲》,句云:“十八年间来往断,白首人间今古。”自注:“予往来秀城十七八年。自己巳夏归,又十六年矣。”己巳后十六年,恰是甲申,《闻杜鹃词》当是与尚友同作。是年须溪五十三岁。须溪又有《临江仙·将孙生日赋》云:“二十年前此日,女兄庆我生儿。”末云:“儿童看有子,白发故应衰。”须溪赋是词时,尚友逾弱冠,有子矣。“白发故应衰”,犹是始衰者之言。盖须溪得尚友早,父子年岁相差,为数二十强弱。据词略可考见者如右。)抗志自高,得力庭训。诗馀二十一阕,无只字涉宦迹。如《踏莎行·闲游》云:“血染红笺,泪题锦句。西湖堂忆相思苦。只应幽梦解重来。梦中不识从何去。”《八声甘州·送春》云:“春还是、多情多恨,便不教绿满洛阳宫。只消得、无情风雨,断送匆匆。”樊榭所谓凄恻伤感,不忘故国,旨在斯乎。强邨所刻词成,就余商定编目。余谓《养吾斋诗馀》,宜纚属《须溪词》后,不当下侪元人,因略抒已意为之跋,冀不拂昔贤之意云尔。”《养吾诗馀》,抚时感事,凄艳在骨。当时名不甚显,何耶。自昔名父之子,擅才藻者,往往恃父以传,必其父官位高。若养吾则为父所掩者。

    詹天游词

    元詹天游(玉)《送童瓮天兵后归杭齐天乐》云:“相逢唤醒京华梦,吴尘暗斑吟发。倚担评花,认旗沽酒,历历行歌奇迹。吹香弄碧。有坡柳风情,逋梅月色。画鼓红船,满湖春水断桥客。当时何限俊侣,甚花天月地,人被云隔。却载苍烟,更招白鹭,一醉修江又别。今回记得。更折柳穿鱼,赏梅催雪。如此湖山,忍教人更说。”升庵《词品》谓“此伯颜破杭州之后,其词绝无黍离之感,桑梓之悲,止以游乐为言。宋季士习一至于此。”升庵斯言,微特论世少疏,即论词亦殊未允。当元世祖盛棱震叠,文字之狱,在所不免,第载藉弗详耳。《凤林书院草堂诗馀》无名氏选至元大德间诸人所作,(天游词录九首。)并皆南宋遗民词。多凄恻伤感,不忘故国,而于卷首冠以刘藏春、许鲁斋二家,以文丞相、邓中斋、刘须溪三公继之,若故为之畦町。当时顾忌甚深,是书于有所不敢之中,仅能存其微旨,度亦几经审慎而后出之。天游词歇拍云:“如此湖山,忍教人更说。”看似平淡,却含有无限悲凉。以此二句结束全词。可知弄碧吹香,无非伤心惨目,游乐云乎哉。曲终奏雅,吾谓天游犹为敢言。升庵高明通脱,其于昔贤言中之意,不耐沈思体会,遽尔肆口讥评,是亦文人相轻,充类至义之尽矣。天游它词,如《满江红·咏牡丹》云:“何须怪、年华都谢,更为谁容。衔尽吴花成鹿苑,人间不恨雨知风。便一枝流落到人家,清泪红。”《一萼红》云:“闲著江湖尽宽,谁肯渔蓑。”忠愤至情,流溢行间句里。《三姝媚》云:“如此江山,应悔却、西湖歌舞。”则尤慨乎言之。升庵涉猎群籍,大都一目十行,或并天游《齐天乐》词未尝看到歇拍,它词无论已。其言乌足为定评也。

    耶律文正鹧鸪天

    耶律文正《鹧鸪天》歇拍云:“不知何限人间梦,并触沈思到酒边。”高浑之至,淡而近于穆矣。庶几合苏之清、辛之健而一之。

    藏春乐府

    曩半塘老人跋《藏春乐府》云:“雄廓而不失之伧楚,酝藉而不流于侧媚。”余尝悬二语心目中,以赏会《藏春词》。如《木兰花慢》云:“桃花为春憔悴,念刘郎、双鬓也成秋。”《望月婆罗门引》云:“望断碧波烟渚,𬞟蓼不胜秋。但冥冥天际,难识归舟。”《临江仙》云:“马头山色翠相连。不知山下客,何日是归年。”《南乡子》云:“暮雨夜深犹未住,芭蕉。残叶萧疏不奈敲。”前调云:“醉倒不知天早晚,云收。花影侵窗月满楼。”前调云:“行人更在青山外。不许朝朝不上楼。”《鹧鸪天》云:“斜阳影里山偏好,独倚阑干懒下楼。”《踏莎行》云:“东风吹彻满城花,无人曾见春来处。”右所摘皆警句,以言酝藉,近是,而雄廓不与焉。《太常引》云:“无地觅松筠。看青草红芳斗春。”藏春佐命新朝,运筹帷帐,致位枢稀,乃复作此等感慨既语,何耶?《江城子》云:“看尽好花春睡稳,红与紫,任他开。”则是功成名立后所宜有矣。

    赵晚山桂枝香

    赵晚山《桂枝香·和詹天游就访》云:“憔悴江南,应念小窗贫女。朱楼十二春无际,倚苍寒、清袖如故。茶香酒熟,月明风细,试教歌舞。”唐人有《贫女吟》,是此词所本,不止少陵“天寒翠袖”也。托旨婉约,所谓“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临淄《求自试表》、昌黎《上宰相书》,古今同慨。

    赵晚山曲游春

    赵晚山《曲游春》云:“抖擞人间,除离情别恨,乾坤馀几。”苦语,亦豪语。

    张蜕岩最高楼

    张蜕岩《最高楼·为山邨仇先生寿》,后段云:“喜女嫁男婚今已毕。便束帛安车那肯出。无一事,挂闲身。西湖鸥鹭长为侣,北山猿鹤莫移文。愿年年、汤饼会,乐情亲。”山邨仕元,非其本意,乃部使者强迫之。即碧山亦当如是。

    秋涧乐府

    秋涧乐府,《鹧鸪天·赠驭说高秀英》云:“短短罗袿淡淡妆。拂开红袖便当场。掩翻歌扇珠成串。吹落谈霏玉有香。由汉魏,到隋唐。谁教若辈管兴亡。百年总是逢场戏,拍板门锤未易当。”“驭说”即说书,此词清浑超逸,近两宋风格。

    王清惠词

    宋昭容王清惠北行,题壁《满江红》云:“愿嫦娥、相顾肯从容,随圆缺。”文丞相读至此句,叹曰:“惜哉。夫人于此少商量矣。”赵文敏《木兰花慢·和李筼房韵》云:“但愿朱颜长在,任它花落花开。”言为心声,是亦“随圆缺”之说矣。《麓堂诗话》载其豀上诗句“锦缆牙樯非昨梦,凤笙龙管是谁家”,则何感怆乃尔。所谓非无萌蘖之生焉。

    刘文靖词朴厚

    余遍阅元人词,最服膺刘文靖,以谓元之苏文忠可也。文忠词,以才情博大胜。文靖以性情朴厚胜。其《菩萨蛮·王利夫寿》云:“吾乡先友今谁健?西邻王老时相见。每见忆先公,(“忆”一本作“说”,细审之,似不如“忆”字,与下句

    卷四

    意内言外

    意内言外,词家之恒言也。《韵会举要》引《说文》作“音内言外”,当是所见宋本如是。以训诗词之词,于谊殊优。凡物在内者恒先,在外者恒后。词必先有调,而后以词填之。调即音也。亦有自度腔者,先随意为长短句,后勰以律。然律不外正宫、侧商等名,则亦先有而在内者也。凡人闻歌词,接于耳,即知其言。至其调或宫或商,则必审辨而始知。是其在内之征也。唯其在内而难知,故古云知音者希也。

    唐词三首

    唐人词三首,永观堂为余书扇头。《望江南》云:“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以(原注:为。)奴吹散月边云。照见附(原注:负。)心人。”前调云:“五梁台上月,一片玉无暇(原注:瑕。)。以里(原注:迤逦。)看归西□去,横云出来不敢遮。叆叇绕天涯。”《菩萨蛮》云:“自从宇宙光戈戟。狼烟处处獯天黑。早晚竖金骓。休磨战马蹄。淼淼三江小(原注:水。)。半是□(原注:不易辨,似儒字。)生类(原注:泪。)。老尚逐今财。问龙门、何日开。”并识云:“词三阕,书于唐本《春秋后语》纸背,今藏上虞罗氏。《乐府杂录》云:‘《望江南》始自朱岩李太尉镇浙西日,为亡伎谢秋娘所撰。’”《杜阳杂编》亦云:《菩萨蛮》乃宣宗大中初所制。明胡元瑞《笔丛》据之,《太白集》中《菩萨蛮》四词为伪作。然崔令钦《教坊记》末,所载教坊曲名三百六十五中,已有此二调。崔令钦见《唐书·宰相世系表》,乃隋恒农太守宣度之五世孙,是其人当在睿、元二宗之世。其书纪事,讫于开元,亦足略推其时代。据此,则《望江南》、《菩萨蛮》皆开元教坊旧曲。此词写于咸通间,距李赞皇镇浙西时二十馀年,距大中末不过数年,而敦煌边地已行此二调,益知段安节与苏鹗之说,非实录也。《蕙风词隐》曰:胡元瑞斥太白《菩萨蛮》四词为伪作,姑勿与辨。试问此伪词孰能作,孰敢作者。未必两宋名家克办。元瑞好驳升庵,此等冒昧之谈,乃与升庵如骖之靳,何耶?

    顾卞词

    《全芳备祖》,顾卞《咏虞美人草》,调《虞美人》云:“帐前草草军情变。月下旌旗乱。褫衣推枕惜离情。远风吹下楚歌声。月三更。抚鞍欲上重相顾。艳态花无主。手中莲萼凛秋霜。九泉归路是仙乡。恨茫茫。”此词见《碧鸡漫志》(字句小异),不具作者姓名。《花草粹编》署无名氏。苟无肥遁箸录,则顾卞姓名失传矣。卞唐人,抑北宋人,俟考。

    花间集注

    《逸老堂诗话》,《花间集》词:“一方卵色楚南天”注:“以卵为泖,非也。”《花间集》注,未之前闻。俞子客所引,作者谁氏不可考。(按:《逸老堂诗话》所引《花间集注》,见宋晁谦之本及明陆元大覆刻本《花间集》。)

    薛昭蕴咏樱花

    中国樱花不繁而实。日本樱花繁而不实。薛昭蕴词《离别难》云:“摇袖立。春风急。樱花杨柳雨凄凄。”此中国樱花也。入词殆自此始。此花以不繁,故益见娟倩。日本樱花唯绿者最佳。其红者或繁密至八重,清气反为所掩。唯是气象华贵,宜彼都花王奉之。

    花蕊夫人词

    《闻见近录》:“金城夫人得幸太祖,颇恃宠。一日,宴射后苑,上酌巨觥以劝太宗。太宗顾庭下曰:‘金城夫人亲折此花来,乃饮。’上遂命之。太宗引射杀之。”《铁围山丛谈》亦载此事,讹金城作花蕊,遂蒙不白之冤矣。余尝谓花蕊才调冠时,非寻常不栉者流,必无降志辱身之事。被虏北行,制《采桑子》词,题葭萌驿壁云:“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甫就前段,而为军骑促行。后有无赖子足成之云:“三千宫女莲(按:“莲”应作“皆”。)花貌,妾最婵娟。此去朝天。只恐君王恩爱偏。”《太平清话》谓花蕊至宋,尚有“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之句,岂有随昶行而书此败节之语。此词后段,决非花蕊手笔,稍涉倚声者、能辨之。按《郡斋读书志》云:“花蕊夫人俘输织室,以罪赐死。”乌得有宋宫宠幸事。乡于《近录》、《丛谈》所记互异,未定孰是孰非。及证以晁氏之说,始决知误在《丛谈》。而《采桑子》后段之诬,尤不辨自明,而花蕊之冤雪矣。晋王射杀花蕊夫人事,李日华《紫桃轩又缀》谓是“闽人之女,南唐李煜选入宫。煜降,宋祖嬖之”云云。此又一说。据此则亦必非作宫词之花蕊夫人也。

    刘吉甫满庭芳

    《阳春白雪》,刘吉甫(颉)《满庭芳》云:“莺老梅黄,水寒烟淡,断香谁与添温。宝釭初上,花影伴芳尊。细细轻帘半卷,冯阑对、山色黄昏。人千里,小楼幽草,何处梦王孙。十年羁旅兴,舟前水驿,马上烟邨。记小亭香墨,题恨犹存。几夜江湖旧梦,空凄怨、多少销魂。归鸦被、角声惊起,微雨暗重门。”赵立之云:“此词宛有淮海风味,惜不名世。”陶氏《词综补遗》,刘颉一家,即据《阳春白雪》采录。小传云:“字吉甫。《宋诗纪事》,吉甫入元祐党籍。”陶又按:“《临汉隐居诗话》,载杨文公《谈苑》言,本朝武人多能诗。刘吉甫云:‘一箭不中鹄,五湖归钓鱼。’大年称其豪。据此,则吉甫曾官武职”云云。是合作《满庭芳》词之刘颉、入元祐党籍之刘吉甫、官武职而能诗之刘吉甫为一人矣。考《元祐党籍碑》:馀官一百七十七人,刘吉甫次九十三。武臣二十五人,无刘吉甫名。元祐党人传:刘吉甫,元符中累官承务郎致仕。坐元符末应诏上书,言多诋讥,降官,责远小处监当。崇宁三年入党籍邪上第八人(原注:据《宋史纪事本末》)。夫入党籍之刘吉甫,既碻然非武职矣。其官承务郎,乃在元符中。考《宋史·杨亿传》,亿卒于天禧四年,下距元符元年,凡七十八年。彼杨文公者,安得预见刘吉甫之诗而称之乎。可知官武职而能诗之刘吉甫,必非入元祐党籍之刘吉甫矣。而此二人者,又皆非作《满庭芳》词之刘吉甫。何也?彼固名颉字吉甫,非名吉甫也。《元祐党籍碑》断无书字不书名之例。《杨文公谈苑》,本朝武人多能诗句下刘吉甫云句上,有若曹翰句“曾经国难穿金甲,不为家贫卖宝刀”云云。陶案语略而弗具耳。杨于曹既称名,讵于刘独称字。彼二人皆名吉甫,于名颉者奚与焉?陈藏一《话腴》云:“郴之桂阳县东,有庙曰九江王,所祀之思,乃英布、吴芮、共敖也。绍兴间,刘颉为守。乃谓九江王项羽所伪封。芮、敖追义帝,而布杀之。放弑之贼,岂容庙食,遂毁之。”此为郴州守之刘颉,其即作《满庭芳》之刘颉乎。仍未敢据以实小传也。细审《满庭芳》词,风格亦于南宋为近。

    初寮词

    毛子晋跋《初寮词》云:“履道由东观入掖垣,由乌府至鳌禁,皆天下第一。或谓其受知于蔡元长,密荐于上,故恩遇如此。”又云:“或云:初为东坡门下士,其后附蔡叛苏。”又《幼老春秋》云:“王安中以文章有时名,交结蔡攸。攸引入禁中,赐宴,作《双飞玉燕》诗。”今就二说考证之。毛跋一曰或谓,再曰或云,殆传疑之词,未可深信。赐宴赋诗,事诚有之,讵必蔡攸引入耶。《宋史》安中本传“有徐禋者,以增广鼓铸之说媚于蔡京。京奏遣禋措置东南九路铜事,且令搜访宝货。禋图绘坑冶,增旧几十倍,且请开洪州严阳山坑,迫有司承岁额数千两。其所烹炼,实得铢两而已。坑术穷,乃妄请得希世珍异与古之宝器,乞归书艺局。京主其言。安中独论坑欺上扰下,宜令九路监司覆之。坑竟得罪。时上方乡神仙之事,蔡京引方士王仔昔以妖术见,朝臣戚里,夤缘关通。安中疏请自今招延山林道术之事,当责所属保任,宣召出入,必令察视其所经由,仍申严臣庶往还之禁。并言京欺君僭上蠹国害民数事。上悚然纳之。已而再疏京罪。上曰:“本欲即行卿章,以近天宁节,俟过此,当为卿罢京。京伺知之,大惧。其子攸日夕侍禁中,泣拜恳祈。上为迁安中翰林学士,又迁承旨”云云。安中对于蔡京,屡持异议,再疏劾京,乃至京惧攸泣,而谓附京结攸者顾如是乎?二家之说,何与史传迥异如是。

    崇宁初无征调

    叶少蕴《避暑录话》言:“崇宁初,大乐无征调。蔡京徇议者请,欲补其阙。教坊大使丁仙现云:音已久亡,不宜妄作。京不听,遂使他工为之。逾旬得数曲,即《黄河清》之类。京喜极,召众工试按,使仙现在旁听之。乐阕,问何如。仙现曰:曲甚好,只是落韵。盖末音寄煞他调,俗所谓落腔是也。”按《宋史·乐志》:“政和初,命大晟府政用大晟律,其声下唐乐已两律。然刘昺止用所谓中声八寸七分琯为之,又作匏、笙、埙、篪,皆入夷部。至于《征招》、《角招》,终不得其本均,大率皆假之以见征音。然其曲谱颇和美,故一时盛行于天下。然教坊乐工嫉之如仇。其后蔡攸复与教坊用事乐工附会,又上唐谱征、角二声,遂再命教坊制曲。谱既成,亦不克行而止。”云云。今据叶少蕴之言,是当时所制曲,碻有未安,故不克行,非缘教坊乐工嫉之如仇也。

    西施死于水

    明杨升庵外集:“世传西施随范蠡去,不见所出。只因杜牧‘西子下姑苏,一舸逐鸱夷’之句而附会也。予窃疑之未有可证,以折其是非。一日,读《墨子》曰:‘吴起之裂,其功也。西施之沈,其美也。’喜曰:此吴亡之后,西施亦死于水,不从范蠡去之一证。墨子去吴越之世甚近,所书得其真。然犹恐牧之别有见。后检《修文御览》,见引《吴越春秋》逸篇云:‘吴王亡后,越浮西施于江,令随鸱夷以终。’乃笑曰:此事正与墨子合。杜牧未精审,一时趁笔之过也。盖吴既灭,即沈西施于江。浮,沈也、反言耳。随鸱夷者,子胥之谮死,西施有焉。胥死,盛以鸱夷。今沈西施,所以报子胥之忠,故曰随鸱夷以终。范蠡去越,亦号鸱夷子。杜牧遂以子胥鸱夷为范蠡之鸱夷,乃影撰此事,以坠后人于疑纲也”云云。曩余辑《祥福集》,尝据以辨西施随范蠡游五湖之诬。比阅董仲达(颖)《薄媚西子词》(见《乐府雅词》)其第六歇拍云:“哀诚屡吐,甬东分赐。垂暮日,置荒隅,心知愧。宝锷红委。鸾存凤去,孤负恩怜情,不似虞姬。尚望论功,荣还故里。降令曰、吴亡赦汝,越与吴何异。吴正怨,越方疑。从公论,合去妖类。蛾眉宛转,竟殒鲛绡,香骨委尘泥。渺渺姑苏,荒芜鹿戏。”此词亦谓吴亡,越杀西施,其曰“鲛绡香骨委尘泥。”又曰“渺渺姑苏”,似亦含有沈之于江之意。与升庵所引《墨子》及《吴越春秋》逸篇之言政合。仲达宋人,如此云云,必有所本。则为西子辨诬,又益一证。当补入《祥福集》。

    生查子误入朱淑真集

    欧阳永叔《生查子·元夕》词,误入《朱淑真集》。升庵引之,谓非良家妇所宜。《钦定四库全书提要》辨之详矣。魏端礼《断肠集序》云:“蚤岁父母失审,嫁为市井民妻,一生抑郁不得志。”升庵之说,实原于此。今据集中诗(余藏《断肠集》,鲍渌饮手校本,巴陵方氏碧琳琅馆景元钞本。又从《宋元百家诗》、后邨《千家诗》、《名媛诗归》暨各撰本辑补遗一卷。)及它书考之。淑真自号幽栖居士,钱塘人。(《四库提要》。)或曰海宁人,文公侄女,(《古今女史》。)居宝康巷。(《西湖游览志》:在涌金门内,如意桥北。)或曰钱塘下里人,世居桃邨。(《全浙诗话》。)幼警慧,善读书。(《游览志》。)文章幽艳,(《女史》。)工绘事。(《杜东原集》有朱淑真《梅竹图》题跋。沈石田集有《题淑真画竹诗》。)晓音律。(本诗《答求谱》云:“春𬪩酽处多伤感,那得心情事管弦。”)父官浙西。绍定三年二月,淑真作《璇玑图记》,有云:家君宦游浙西,好拾清玩。凡可人意者,虽重购不惜也。(《池北偶谈》。)其家有东园、西园、西楼、水阁、桂堂、依绿亭诸胜。(本诗《晚春会东园》云:“红点苔痕绿满枝,举杯和泪送春归。仓庚有意留残景,杜宇无情恋晚晖。蝶趁落花盘地舞,燕随柳絮入帘飞。醉中曾记题诗处,临水人家半掩扉。”《春游西园》云:“闲步西园里,春风明媚天。蝶疑庄叟梦,絮忆谢娘联。蹋草翠茵软,看花红锦鲜。徘徊林影下,欲去又依然。”《西楼纳凉》云:“小阁对芙蕖,嚣尘一点无。水风凉枕簟,雪葛爽肌肤。”《夏日游水阁》云:“澹红衫子透肌肤。夏日初长板阁虚。独自凭阑无个事,水风凉处读残书。”《纳凉桂堂》云:“微凉待月画楼西。风递荷香拂面吹。先自桂堂无暑气,那堪人唱雪堂词。”《夜留依绿亭》云:“水鸟栖烟夜不喧。风传宫漏到湖边。三更好月十分魄,万里无云一样天。”案各诗所云,如长日读书,夜凉待月,碻是家园游赏情景。淑真它作,多思亲念远之意,此独不然。《依绿亭》云“风传宫漏到湖边”,当是寓钱塘作、不在于归后也。]夫家姓氏失考。似初应礼部试,(本诗、《贺人移学东轩》云:“一轩潇洒正东偏,屏弃嚣尘聚简篇。美璞莫辞雕作器,涓流终见积成渊。谢班难继予惭甚,颜孟堪希子勉旃。鸿秸羽仪当养就,飞腾早晚看冲天。”《送人赴礼部试》云:“春闱报罢已三年,又向西风促去鞭。屡鼓莫嫌非作气,一飞当自卜冲天。贾生少达终何寓,马援才高老更坚。大抵功名无早晚,平津今见起甾川。”案二诗似赠外之作。)其后官江南者。(本诗、《春日书怀》云:“从宦东西不自由,亲帏千里泪长流。”《寒食咏怀》云:“江南寒食更风流,丝管纷纷逐胜游。春色眼前无限好,思亲怀土自多愁。”案二诗言亲帏千里,思亲怀土,当是于归后作。)淑真从宦,常往来吴、越、荆、楚间。(本诗、《舟行即事》其六云:“岁暮天涯客异乡,扁舟今又渡潇湘。”《题斗野亭》云:“地分吴楚界,人在斗牛中。”案《舟行即事》其二云:“白云遥望有亲庐。”其四云:“目断亲帏瞻不到。”其七云“庭闱献寿阻传杯。”又,《秋日得书》云:“已有归宁约。”足为于归后远离之碻证。)与曾布妻魏氏为词友,(《御选历代诗馀》词人姓氏。)尝会魏席上,赋小鬟妙舞,以飞雪满群山为韵,作五绝句。又宴谢夫人堂有诗,今并载集中。淑真生平大略如此。旧说悠廖,其说有三。其父既曰宦游,又尝留意清玩,东园诸作,可想见其家世,何至下嫁庸夫,一证也。市井民妻,何得有从宦东西之事,二证也。(案本诗,《江上阻风》云:“拨闷喜陪尊有酒,供厨不虑食无钱。”《酒醒》云:“梦回酒醒嚼盂冰,侍女贪眠唤不噟。”《睡起》云:“侍儿全不知人意,犹把梅花插一枝。”淑真诗,凡言起居服御,绝类大家口吻,不同市井民妻。若近日《西青散记》所载贺双卿诗词,则诚邨僻小家语矣。)魏、谢大家,岂友驵妇,三证也。淑真之诗,其词婉而意苦,委曲而难明。当时事迹,别无记载可考。以意揣之,或者其夫远宦,淑真未必皆从。容有窦滔阳台之事,未可知也。(本诗《恨春》云:“春光正好多风雨。恩爱方深柰别离。”《初夏》云:“待封一掬伤心泪,寄与南楼薄幸人。”《梅窗书事》云:“清香未寄江南梦,偏恼幽闺独睡人。”《惜春》云:“愿教青帝长为主,莫遗纷纷点翠苔。”《愁怀》云:“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东君是与花为主,一任多生连理枝。”案《愁怀》一首,大似讽夫纳姬之作。近有才妇讽夫纳姬诗云:“荷叶与荷花,红绿两相配。鸳鸯自有群,鸥鹭莫入队。”政与此诗暗合。《游览志馀》改后二句作“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以为厌薄其夫之佐证。何乐为此,其心地殆不可知。)它如《思亲》、《感旧》诸什,意各有指。以证《断肠》之名,(案淑真殁后,端礼辑其诗词,名曰《断肠集》,非淑真自名也。)尤为非是。《生查子词》,今载《庐陵集》第一百三十一卷,(《四库提要》)宋曾慥《乐府雅词》、明陈耀文《花草粹编》,并作永叔。慥录欧词特慎。《雅词》序云:“当时或作艳曲,谬论为公词,今悉删除。”此阕适在选中,其为欧词明甚。余昔校刻《汲古阁未刻本断肠词》,跋语中详记之。兹复箸于篇。

    朱淑真菊花诗

    曩余撰词话,辨朱淑真《生查子》之诬,多据集中诗比勘事实。沈匏庐先生《瑟榭丛谈》云:“淑真《菊花诗》‘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实郑所南《自题画菊》‘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二语所本。志节皦然,即此可见。”其论亦据本诗,足补余所未备,亟记之。

    朱淑真北宋人

    朱淑真词,自来选家列之南宋,谓是文公侄女,或且以为元人,其误甚矣。淑真与曾布妻魏氏为词友。曾布贵盛,丁元祐以后,崇宁以前,大观元年卒。淑真为布妻之友,则是北宋人无疑。李易安时代,犹稍后于淑真。即以词格论,淑真清空婉约,纯乎北宋。易安笔情近浓至,意境较沈博,下开南宋风气,非所诣不相若,则时会为之也。《池北偶谈》谓淑真《璇玑图记》,作于绍定三年。绍定当是绍圣之误。绍定、理宗改元,已近南宋末季。浙地隶辇毂久矣。记云:“家君宦游浙西。”临安亦浙西,讵容有此称耶。(按临安府属浙西路,直至宋末未改。)

    朱淑真书有拓本

    《玉台名翰》,元题香闺秀翰,槜李女史徐范所藏墨迹。(范为白榆山人贞木女兄,跛足,不字,自号蹇媛。)凡晋卫茂漪、唐吴采鸾、薛洪度,宋胡惠斋、张妙静,元管仲姬,明叶琼章、柳如是八家。旧尚有长孙后、朱淑真、沈清友、曹比玉四家,已佚。卷尾当湖沈彩跋,(彩字虹屏,陆烜妾。)亦残缺,馀俱完好。向藏嘉兴冯氏石经阁。道光壬辰,宜兴程朗岑大令(璋)借勒上石。乱后逸亭金氏得之。余顷得标本甚精。并朱淑真书残石别藏某氏者亦得拓本。(正书二十行,不全,字径三分。)淑真书银钩精楷,摘录《世说》“贤媛”一门,涉笔成趣,无非懿行嘉言,而谓驵妇能之乎?“柳梢、月上”之诬,尤不辩自明矣。

    易安居士小像

    易安居士三十一岁小像立轴,藏诸城某氏。诸城,古东武,明诚乡里也。余与半塘各得橅本。易安手幽兰一枝,(半塘所藏,改画菊花。)右方政和甲午德父题辞。(“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真堪偕隐。”)左方吴宽、李澄中各题七绝一首。按沈匏庐先生(涛)《瑟榭丛谈》:“长白普次云太守(俊),出所藏元人画李易安小照索题,余为赋二绝句”云云,未知即此本否。(易安别有“荼蘼春去”小影。)

    云巢奇石

    易安照初临本,诸城王竹吾前辈(志修)旧藏。竹吾又蓄一奇石,高五尺,玲珑透豁,上有“云巢”二字分书。下刻“辛卯九月,德父、易安同记”。见寘王氏仍园竹中。辛卯,政和改元,是年易安二十八岁。

    宋词人遭遇

    元以词曲取士,于载籍无征。唯宋时词人遭遇极盛。淳熙间,御舟过断桥,见酒肆屏风上,有《风入松》词。高宗称赏良久,宣问何人所作,乃太学生俞国宝也,即日予释褐。(《中兴词话》。)是真以词取士矣。淳熙十年八月,上奉两殿观潮浙江亭。太上谕令侍宴官各赋《酹江月》一曲。至晚进呈,以吴琚为第一。(《乾淳起居注》。)是以词试从臣,且评定甲乙矣。政和癸巳,大晟乐府告成,蔡元长荐晁次膺赴阙下。会禁中嘉莲生,进《并蒂芙蓉》词称旨,充大晟协律。(《能改斋漫录》。)李邴少日作《汉宫春》,脍炙人口。时王黼为首相,忽招至东阁,开宴,延之上坐。出家姬数十人,皆绝色。酒半,群唱是词侑觞,大醉而归。数日有馆阁之命。不数年,遂入翰苑。(《玉照新志》。)是皆以词得官矣。词衰于元,唯曲盛行。士夫精研宫律者有之,未闻君相之提[龠昌](不归按:古文“唱”字。)。词曲取士之说,不知何据而云然也。

    望江南词诬欧公

    《词苑丛谈》卷十《辨证》有云:“王铚《默记》,载欧阳公《望江南》双调:‘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那忍折,莺怜枝嫩不胜吟。留取待春深。十四五,闲抱琵琶寻。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初,欧公有盗甥之疑,上表自白云:‘丧厥夫而无托,携幼女以来归。张氏此时,年方七岁。钱穆父素恨公,笑曰:‘正是学簸钱时也。’愚按欧公词出《钱氏私志》,盖钱世昭因公《五代史》中多毁吴越,故诋之。此词不足信也。”(《丛谈》止此。)按周淙《辇下纪事》云:“德寿宫刘妃,临安人。入宫为红霞帔。后拜贵妃。又有小刘妃者,以紫霞帔转宜春郡夫人。进婕妤。复封婉容,皆有宠。宫中号妃为大刘娘子,婉容为小刘娘子。婉容入宫时,年尚幼。德寿赐以词云:‘江南柳,软绿未成阴。攀折尚怜枝叶小,黄鹂飞上力难禁。留取待春深。’”(《纪事》止此。)德寿之词与《默记》所传欧公之作,仅小异耳。钱世昭《私志》称彭城王钱景臻为先王。景臻追封,当建炎二年,世昭为景臻之孙,愐(景臻第三子。)之犹子。以时代考之,亦南宋中叶矣。(《四库全书提要》、于钱世昭、王铚时代,并未考定详碻。)窃疑后人就德寿词衍为双调以诬欧公,世昭遂录入《私志》,王铚因载之《默记》。唯钱穆父固与欧公同时。然公词既可假托,即自白之表,穆父之言,亦何不可造作之有?窃意欧阳文集中,未必有此表也。(按:欧阳全集中有此表。)

    左誉词

    词苑丛谈引王仲言云:“左誉字与言,策名后藉甚宦途。钱唐幕府乐籍有张芸女秾,色艺妙天下,誉颇顾之。如‘盈盈秋水,淡淡春山’、‘帷云翦水,滴粉搓酥’,皆为秾作。后秾委身立勋大将,易姓章,对大国。绍兴中,因觅官行阙,暇日访西湖两山间,忽逢车舆甚盛,一丽人搴帘顾誉而颦曰:‘如今若把菱花照,犹恐相逢是梦中。’视之,秾也。君恍然悟入,即拂衣东渡,一意空门。”按《中兴战功录》:“张俊之爱妾张氏,即杭妓张稼也,颇知书。柘皋之役,俊贻书属以家事,张答书引霍去病、赵云不问家事为言,令勉报国。俊以其书进,上大喜,亲书奖谕赐之。”迺知所谓立勋大将,即俊矣。《中兴战功录》,刻入江阴缪氏《藕香簃丛书》。

    程正伯非东坡中表

    杨升庵《词品》云:“程正伯,东坡中表之戚也。”毛子晋《书舟词跋》云:“正伯与子瞻,中表兄弟也。”二家之说,于它书未经见。据王季平《书舟词序》,季平实与正伯同时。东坡卒于建中靖国元年辛巳,季平《书舟词序》作于绍熙五年甲寅。上距东坡之卒,凡九十三年。正伯与东坡,安得为中表兄弟乎。考《东坡诗集》《送表弟程六之楚州》一首,施元之注云:“东坡母成国太夫人程氏,眉山著姓。其侄之才,字正辅,第二。之元字德孺,第六,即楚州。之邵之懿叔,第七。”正伯之字与懿叔约略近似,殆即中表之戚之说所由来欤。子晋不考,遂沿其讹。其不曰中表之戚,而曰中表兄弟,又未知别有所据否矣。升庵述旧之言,本属不尽可信、此其[足炙](不归按:即古跖字)盭之尤者。

    月中桂子

    程珌《洺水词》,《西江月·壬辰自寿》首句“天上初秋桂子”,自注:“今岁七月,月中桂子下。”《织馀琐述》谓:“此典绝新,惜语焉弗详。”按宋舒岳祥《阆风集》,有《月中桂子记》,可与程词印证。唯岁月不同。《记》云:“余童丱时,先祖拙斋翁夜课余读书。会中秋,月色浩然。闻瓦上声如撒雹,甚怪之。先祖曰:此月中桂子也,我少时常得之天台山中。呼童子就西厢天井烛之,得二升许。其大如豫章子,无皮,色如白玉,有纹如雀卵。其中有仁,嚼之作脂麻气味。馀囊之,杂菊花作枕。其收拾不尽散落砖罅甓缝者,旬日后辄出树。子叶柔长如荔支,其底粉青色,经冬犹在,便可尺馀。儿戏不甚爱惜,徙植盆斛,往往失其所在矣。是后未之见也。每遇中秋月明,辄忆此时事。今年五十九,对月怅然。此至清之精英也。今若有此,定汲井花水咽下也。”(原注:是岁为丁丑,宋景炎二年,元至元十四年。)此事唐亦有之。《摭言》云:”垂拱四年三月,桂子降于台州临县界,十馀日乃止。司马盖诜、安抚使狄仁杰以闻,编之史册。”《南部新书》云:“杭州灵隐山多桂树。僧曰:月中桂也。至今中秋夜,往往子坠。”《脞说》云:“张君房为钱塘令,宿月轮山。寺僧报曰:桂子下塔。遽登榻望之,纷纷如烟雾。回旋成穗,散坠如牵牛子,黄白相间。”盖屡见不一见,春夜亦有之矣。白香山《忆江南》云:“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又,《虔州天竺寺》诗云:“遥想吾师行道处,天香桂子落纷纷。”皆赋此事。

    旧刻可贵

    四印斋所刻《稼轩词》,覆大德广信本。《木兰花慢·席上送张仲固帅兴元》云:“追亡事,今不见,但山川满目泪沾衣。”用《史记·淮阴侯传》“臣追亡者”语。它本“追”并作“兴”,直是臆改。此旧刻所以可贵也。

    辛婿工词

    宋陈成父,子汝玉,宁德人。辛弃疾持宪节来闽,闻其才名,罗致宾席,妻以女。有和《稼轩词》《默斋集》,藏于家。见《万姓统谱》。辛婿工词,庶几玉润,惜所作无传。

    紫霞翁题名

    临桂白龙洞,有紫霞翁题名,《桂胜名胜志》、《谢志金石略》并未载。象州郑小谷先生(献甫)《补学轩文集》《白龙洞记》云:“壁间有‘白龙洞’三大字,其旁又有紫霞翁题名。”则先生亲见之矣。按宋杨缵,字继翁,号守斋,又号紫霞翁,洞晓律吕,著有《作词五要》,刻入姜白石(按:应为张玉田)《词源》。《浩然斋雅谈》云:“缵本鄱阳洪氏,恭圣太后侄杨石子麟孙早夭,祝为嗣。仕至司农卿、浙东帅。”不闻有迁谪之事,不知何因游吾粤也?周公谨《九日登高》,《征招》换头云:“肠断紫霞深,知音远,寂寂怨琴凄调。”歇拍云:“楚山远,《九辩》难招,更晚烟残照。”吾邑远在楚南,周词云云,可为霞翁游粤之证。

    六幺令

    词名《六幺令》,“么”字近人写作“幺”,一说当作“么”,作“幺”误。“么”是宋乐谱字。按白石自制曲《扬州慢》“尽荠麦青青”“荠”字,《长亭怨慢》“绿深门户”“门”字,《淡黄柳》“明朝又寒食”“又”字,旁谱并作“么”,(它词尚多见。)今“上”字也。“六幺”之“么”,未知是否即今“上”字之“么”。然作“幺么”谊亦未优,不如作“么”,较近声律家言也。

    通字作去声

    梦窗词,《扫花游·赠芸隐》云:“暖逼书床,带草春摇翠露。”《江神子·赋洛北碧沼小庵》云:“不放啼红流水透宫沟。”“逼”字、“透”字,宋本并作“通”,注“去声”。作“逼”、作“透”,皆后人臆改,不知古音故也。明杨铁崖《东维子集》,《五月八日纪游三十六天洞灵洞诗》云:“牛车望气待箸书,螺女行厨时进供。胡麻留饭阮郎来,林屋刺船毛父通。王生石髓堕手坚,吴客求珠空耳缝。”此诗凡十六韵,皆“送”、“宋”韵。“通”字可作去声,此亦一证。

    尚友录可资考订

    明绥安廖用贤《尚友录》,至寻常之书也。闲亦可资考订,信开卷有益矣。《阳春白雪》卷四,有雷北湖《好事近》“梅片作团飞”云云,外集有雷春伯《沁园春·官满作》“问讯故园”云云。钱唐瞿氏刻本《阳春白雪》,卷端词人姓氏爵里,遂误分雷北湖、雷春伯为二人。无论爵里,并其名弗详也。雷应春,字春伯,郴人。以诗擅名,屡官监察御史。首疏时相,继忤权贵,出知全州,弗就。归隐北湖。后知临江军,安静不扰。尝欲城新涂以备不虞,当路阻之。及己未之乱,临江仓卒无备,人始服其先见。所著有《洞庭》、《玉虹》、《日边》、《盟鹤》、《清江》诸集。偶检《尚友录》得之,可以订瞿刻《阳春白雪》之误。

    韩玉有二

    竹垞《词综》录金人韩玉词三首,列王特起后,赵秉文前。宋有两韩玉。其一《金史》有传,字温甫,北平人,明昌五年进士,官至河平军节度副使。其一绍兴初由金挈家而南,授江淮都督府计议军事,见叶绍翁《四朝闻见录》,著有《东浦词》。金韩玉字温甫者,未闻其能词也。宋韩玉《东甫词》一卷,刻入《汲古阁六十家词》。竹垞《词综》所录《感皇恩·广东与康伯可》“远柳绿含烟”阕,《减字木兰花·赠歌者》“香檀素手”阕,《贺新郎》“柳外莺声碎”阕,并在卷中。可知竹垞误宋韩玉为金韩玉矣。(金韩玉不应有广东之行,与康伯可唱酬,是亦一证。)[按:韩玉于隆兴初归正,《四朝闻见录》传本误隆兴为绍兴。]

    渺渺兮予怀望

    苏文忠《前赤壁赋》:“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句)望美人兮天一方。”幼年塾诵,如此断句。比阅刘尚友《养吾斋词》,《沁园春·隐括前赤壁赋》,起调云:“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泛舟。”“七月”句下自注:“‘望’效公予怀望,平读。”始知宋人读此二句,乃于“望”字断句叶韵。句各六字,亟记之,以正幼读之误。尚友,名将孙,入元抗节不仕,须溪之肖子也。

    陈著凤花词

    四明陈先生(著)《本堂词》,有《赏凤花》、《庆春泽》二首,《水龙吟》、《声声慢》各一首。此花近今所无。本堂句云:“飞红舞翠欢迎。”又云:“怕惊尘涴却,翠羽红翎。”略可想见花之形色。又云:“杜鹃啼正忙时,半风半雨春悭霁。酴釄未过,樱甜初熟,梅酸微试。”则开时在暮春矣。元任士林《松乡先生文集》有《凤花赋》云:“花出鹤林。”(当即鹤林寺。)士林字叔寔,亦四明人。

    中州乐府刻本

    得九峰书院刻本《中州乐府》,每叶十六行,行十六字,连序跋共九十叶。前有嘉靖十五年汉嘉彭汝寔序,称“《中州乐府》,金尚书令史元遗山集也。凡三十六人,一百二十四首,以其父明德翁终焉。人有小叙志之。蜀左辖俨山陆先生偶得是编,图刻之。嘉定守贵阳高登,遂刻之九峰书院。”后有属吏麻城毛凤韶跋。汲古阁刻《中州集》,据明宏治刻本。刻乐府即据此本。子晋识云:“小传已见诗集,不复赘。”殊不知邓千江、宗室文卿、张信甫、王玄佐、折元沣五人,俱未见诗中。小叙一概删去,未免失检。书贵旧刻,益信。钱塘丁氏善本堂所藏《中州集》,亦弘治刻本,乐府亦即此本。(又一写本,并依毛氏复刻本。)弘治刻《中州集》,未刻乐府。嘉靖刻乐府,不附属《中州集》。毛氏复刻,乃合而为一耳。

    中州元气集

    仁和劳氏丹铅精舍校《遗山乐府》,屡引《中州元气集》。钱竹汀先生《补元史艺文志》,《中州元气》十册,在词曲类。是书劳犹及见,当非久佚。唯曰十册,疑是写本未刻,故未分卷。则访求尤不易矣。晚近弁髦风雅,古书时复流通,容犹有得见之望,未可知耳。

    张校本遗山乐府臆改

    《遗山乐府》张家薡校本,末附《订误》。其《鹧鸪天》云:“拍浮多负酒家钱。”《订误》云:“钱”,元误“船”,今正。按遗山有《浣溪沙》云:“拍浮争赴酒船中。”可证《鹧鸪天》句“船”字非误。张校臆改,误也。《晋书》毕卓云:“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

    仆散汝弼词

    金古斋仆散汝弼,字良弼,官近侍副使。《风流子·过华清作》云:“三郎年少客,风流梦,绣岭蛊瑶环。看浴酒发春,海棠睡暖。笑波生媚,荔子浆寒。况此际,曲江人不见,偃月事无端。羯鼓数声,打开蜀道。霓裳一曲,舞破潼关。马嵬西去路,愁来无会处,但泪满关山。赖有紫囊来进,锦袜传看。叹玉笛声沈,楼头月下。金钗信杳,天上人间。几度秋风渭水,落叶长安。”正大三年刻石临潼县。今存。词笔藻耀高翔,极慨慷低徊之致。其“浴酒发春”,“笑波生媚”,句法矜炼,雅近专家。唯起调云“三郎年少客”,则误甚。案唐玄宗生于光宅二年乙酉,而杨妃以天宝四年乙酉入宫。玄宗年已六十一,何得谓“三郎年少”耶。“但泪满关山”,“但”字衬。

    四雨误作四面

    苕溪渔隐丛话:“梨花一枝春带雨”,“桃花乱落如红雨”,“小院(按:应作院落。)深沈杏花雨”,“黄梅时节家家雨”,皆古今诗词之警句也。予尝欲作一亭子,四面皆植花一色,榜曰“四雨”,岂不佳哉!《贵耳集》:陈秋塘(善)与林邦翰论诗及四雨句,陈谓“梨花一枝春带雨”似茉莉花,“珠帘暮卷西山雨”似含笑花,“桃花乱落如红雨”似檐葡花,王荆公以为总不如“院落深沈杏花雨”乃似阇提花。邦翰曰:“此论不独诗评,乃花谱也。”彭巽吾词《蝶恋花》云:“四面亭前,面面看花坐。”《读画斋丛书》本元《草堂诗馀》,“四面”作“四雨”,当是巽吾用胡元任或陈秋塘语。胡云:“作亭子,榜曰四雨”,尤与彭词合。作“四面”者误也。

    耳重眼花

    《汉书·黄霸传》:“霸曰:许丞廉吏,虽老尚能拜起送迎,正颇重听何伤。”“重”,传容切。元刘敏中《中庵诗馀》,《南乡子·老病自戏》云:“耳重眼花多。行则[危支](不归按:同攰,疲极。)危语则讹。”“耳重”即“重听”,读若“轻重”之“重”,仅见。

    安熙题龙首峰

    《韩子·通解》:“伯夷哀天下之偷且以强,则服食其葛薇,逃山而死。”元安敬仲(熙)《默庵乐府》,《石州慢·寄题龙首峰》云:“拟将书剑,西山采蕨食薇,自应不属春风管。”“采蕨食薇”改“服食葛薇”,较典雅。

    倚声字之始

    渔洋《倚声集序》云:“书成,邹子命曰《倚声》。陆游有言,唐自大中后,诗家日趣浅薄,会有倚声作词者,颇摆落故态,适与六朝跌跌宕意气差近。厥义盖取诸此。”按《唐书·刘禹锡传》:“禹锡斥朗州司马,州接夜郎诸夷,每祠,歌《竹枝》鼓吹。禹锡倚其声,作《竹枝词》十馀篇。”“倚声”字始此。

    声家

    宋人工词曲者称“声家”,一曰“声党”,见《碧鸡漫志》。词曲曰“韵令”,见《清波杂志》。唐刘宾客《董氏武陵集纪》:“兵兴已还,右武尚功。公卿大夫以忧济为任,不暇器人于文什之间。故其风浸息。乐府协律,不能足(原注:去声。)新词以度曲。夜讽之职,寂寥无纪。”“夜讽”字甚新,殆即新词度曲之谓。刘用入文,必有所本。

    脉脉不得语

    古诗“脉脉不得语”,宋词“脉断”字作“脉”,误。

    寒食禁火

    寒食禁火,相传因介之推事,犹端午竞渡,因屈原也。洪武本《草堂诗馀》,陆放翁《春游摩诃池》,《水龙吟》“禁烟将近”句注云:“《周礼》:司烜氏,仲春以木铎徇火,禁于国中。”此别一说。

    顾从敬刻草堂诗馀

    明嘉靖庚寅,上海顾汝所(从敬)所刻《草堂诗馀》,虽剞劂未精,其所据依、却是宋刻旧本,未经明人增羼。词后有笺者约十之三四,初学诵习最宜。

    卷五

    明词不尽纤靡伤格

    世讥明词纤靡伤格,未为允协之论。明词专家少,粗浅,芜率之失多,诚不足当宋元之续。唯是纤靡伤格,若祝希哲、汤义仍、(义仍工曲,词则敝甚。)施子野辈,偻指不过数家,何至为全体诟病。洎乎晚季,夏节愍、陈忠裕、彭茗斋、王凄斋诸贤,含婀娜于刚健,有风骚之遗则,庶几纤靡者之药石矣。国初曾王孙、聂先辑《百名家词》,多沉着浓厚之作,明贤之流风馀韵,犹有存者。词格纤靡,实始于康熙中。《倚声》一集,有以启之。集中所录小慧侧艳之词,十居八九。王阮亭、邹程邨同操选政,程邨实主之,引阮亭为重云尔。而为当代钜公,遂足转移风气。世知阮亭论诗以神韵为宗,明清之间,诗格为之一变。而词格之变,亦自托阮亭之名始,则罕知之。而执明人为之任咎,讵不诬乎?

    陈大声词

    陈大声词、全明不能有二。《坐隐先生草堂馀意》,甲辰春,半塘假去,即付手民,盖亦契赏之至。写样甫竞,半塘自扬之苏,婴疾遽歾。元书及样本并失去,不复可求。其词境约略在余心目中,兼《乐章》之敷腴,《清真》之沉着,《漱玉》之绵丽。南渡作者,非上驷未易方驾。明词往往为人指摘,一陈先生推揜百瑕而有馀。是书失传,明词之不幸,半塘之隐恫矣。大声名铎,别号七一居士;下邳人,家上元,睢宁伯陈文曾孙。正德间,袭济州卫指挥。有《秋碧轩集》五卷、《香月亭集》、(卷数未详。)《秋碧乐府》二卷、《梨云寄傲词》、《草堂馀意》各一卷。(余所得钜帙逾百叶,卷数不复记忆。)并见《千顷堂书目》。大声精研宫律,人称“乐王”。又善谑,尝居京师,戏仿月令云云,见顾起元《客座赘语》。又有《四时曲》,《与徐髯仙联句》。

    杨用修杜撰李后主词

    杨用修席芬名阀,涉笔瑰丽。自负见闻赅博,不恤杜撰肆欺。迹其忍俊不禁,信有奇思妙语,非寻常才俊所及。尝云:李后主《捣练子》“深院静”、“云鬓乱”二阕,曩见一旧本,并是《鹧鸪天》:“塘水初澄似玉容。所思犹在别离中。谁知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声随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拢。”“节候虽佳景渐阑。吴绫已暖越罗寒。朱扉日暮无风掩,一树藤花独自看。云鬓乱,晚妆残。带恨眉儿远岫攒。斜托香腮春笋嫩,为谁和泪倚阑干。”以“塘水初澄”比方玉容,其为妙肖,匪夷所思。“云鬓乱”阕前段,尤能以画家白描法,形容一极贞静之思妇。绫罗闲之暖寒,非深闺弱质,工愁善感者,体会不到。“一树藤花”,确是人家庭院景物。曰“独自看”,其殆《白华》之诗,无营无欲之旨乎。“扉无风而自掩”,境至清寂,无一点尘。如此云云。可知“远岫眉攒”“倚阑和泪”,皆是至真至正之情,有合风人之旨。即词境词格亦与之俱高。虽重光复起,宜无闲然。或犹讥其响壁虚造,宁非固欤。

    王泰际词

    宇内无情物,莫如山水。眼前循山一径,行水片帆,乃至目极不到,即是天涯。古今别离人,何一非山水为之闲阻。明王泰际《浪淘沙》云:“多应身在翠微闲。归看双鸾妆镜里,一样春山。”由无情说到有情,语怨而婉。陈伯阳《如梦令》云:“立马怨江山,何故将人隔限。”亦先得我心。按《苏州府志》:“王泰际,字内三,崇正癸未进士。性至孝,归省,值国变,北望号恸,与同年黄淳耀约偕隐。乙酉兵乱,淳耀兄弟并以身殉。泰际以亲故,遁迹故庐,构堂三楹,曰寿砚。自号砚存老人,闭户著书,足迹不入城市,四十年如一日,卒年七十有七。门人谧曰贞宪。著有《仌抱集》。”内三先生固深于情者,宜其能为情语也。

    王廷相词

    明王子衡(廷相)《苏幕遮》云:“意绪几何容易辨。说与无情,只作闲愁怨。”闲愁怨,皆不得已之至情,子衡未会斯旨。王姜斋先生《江城梅花引》云:“飞霜。飞霜。夜何长。有难忘。自难忘。”闲愁怨枨触于不自知,所谓“有难忘自难忘”也。姜斋盖有难忘者。

    弇州山人词

    弇州山人《临江仙》后段云:“我笑残花花笑我,此时憔悴休争。来年春到便分明。五原无限绿,难染鬓千茎。”意足而笔能达,出语不涉尖。《春云怨》歇拍云:“未举尊前,乍停杯后,半晌尽堪白首。”极空灵沉着之妙。世俗以纤丽之笔作情语,视此何止上下床之别。

    夏完淳以灵均辞笔为词

    明夏节愍完淳,年十七殉国难,词人中未之有也。其《大哀》、《九哀》诸作,庶几趾美楚骚。夫以灵均辞笔为长短句,乌有不工者乎。谢枚如称其所作如猿唳、如鹃啼,略得其似。唯所举《鹊踏枝》、《千秋岁》二阕及《一斛珠》、《忆王孙》断句,则犹非甚至者。《鱼游春水·春暮》云:“离愁心上住。卷尽重帘推不去。帘前青草,又送一番愁句。凤楼人远箫如梦,鸳枕诗成机不语。两地相思,半林烟树。犹忆那回去路。暗浴双鸥催晚渡。天涯几度书回,又逢春暮。流莺已为啼鹃妒,蝴蝶更禁丝两误。十二时中,情怀无数。”《婆罗门引·春尽夜》云:“晚鸦飞去,一枝花影送黄昏。春归不阻重门。辞却江南三月,何处梦堪温,更阶前新绿,空锁芳尘。随风摇曳。云不须兰棹朱轮。只有梧桐枝上,留得三分。多情皓魄,恐明宵、还照旧钗痕。登楼望、柳外销魂。”断句《柳梢青·江泊怀漱广》云:“瞑宿吴江,风灯零乱,一晌相思。”《鹊桥仙·楼夜》云:“猛然听得杜鹃啼,又早是、一轮残月。”

    夏完淳烛影摇红

    节愍词,《烛影摇红》云:“孤负天工,九重自有春如海。佳期一梦断人肠,静倚银釭待。隔浦红兰堪采。上扁舟,伤心欸乃。梨花带雨,柳絮迎风。一番愁债。回首当年,绮楼画阁生光彩。朝弹瑶瑟夜银筝。歌舞人潇洒。一自市朝更改。暗销魂、繁华难再。金钗十二,珠履三千,凄凉千载。”声哀以思,与《莲社词》“双阙中天”阕,托旨略同。

    于儒颖句

    明于儒颖句:“相守何妨日日愁。”情至语不嫌说尽。若个愁人,几生修得。

    邹枢谈宫律

    明邹贯衡(枢)《十美词纪》,《梁昭小传》云:“昭动口箫管,稍低于肉。听之若只知有肉,不知有箫管也者。而箫管精蕴,暗行于肉之中。偷声换字,令听者魂消意尽。”此数语精绝。箫管精蕴,暗行肉中,偷声换字,即在其中。声律之微,可由此悟入。如或问宫调之说,举此答之足矣。盖至此,宫律断无不合,非合宫律,亦断不足语此。能知其神明变化之故,则思过半矣。今日而谈宫调,已与绝学无殊。古之知音,如白石、紫霞诸贤,何惜举例陈义,明白朗鬯,以诏示后人,有非言语所能形容。即言之未易详尽,其委折难期闻者之领会,因而姑置勿论耳。后之知音,不能起前贤为之印证,尤不敢自信自言之。彼邹贯衡亦未必精研宫律,其谈言微中,则夙昔评歌顾曲,阅历之所得深矣。

    汤贻汾词

    国朝汤贞愍,名贻汾,字雨生,武进人。世袭云骑尉,官杭州参将。咸丰初,发陷逆金陵,殉难,年逾七十矣。工诗、词、书、画,有《琴隐园集》。明汤胤绩,字公让,凤阳人。初授锦衣百户,亦世职。官延绥参将,殉难。工诗、词,有《东谷遗稿》。两公于四百年间,后先辉映,若合符节,诚佳话也。公让《浣溪沙》云:“燕垒雏空日正长。一川残雨映斜阳。鸬鹚晒翅满鱼梁。榴叶拥花当北户,竹根抽笋出东墙。小庭孤坐懒衣裳。”颇清润入格。“拥”字练,能写出榴花之精神。

    明季二陆词

    得旧钞本《明季二陆词》,其人其词皆可传,欲授梓未能也。节具传略,并词数阕如左。陆钰,字真如,海宁人。万历戊午举人,改名荩谊,字仲夫,晚号退庵。九上春官不第,键户箸书,足不入城市。甲申遭变,隐居贡师泰之小桃源。曰:吾乃不及祝开美乎。未几,绝食十二日卒。有集十卷。其《射山诗馀》,《曲游春·和查伊璜客珠江元韵》云:“问牡丹开未。正乳燕身轻,雏莺声细。共听《霓裳》,看为雨为云,胡天胡帝。与君行乐处,经回首、依稀都记。携来丝竹东山,几度尊前杖底。鼙鼓东南动地。见下濑楼船,旌旗无际。未免关情,对楚岭春风,吴江秋水。暗洒英雄泪。更莫问、年来心事。又是午梦惊残,歌声乍起。”前调《再叠韵》云:“渌酒曾笋未?羡肉[月色]丝清,宫浮商细。塞耳休听,任佗雄南越,秦称西帝。青史兴衰处,尽简阅、纷纶难记。不如倚杖临风,一任醉□花底。芳草斜阳藉地。看远树天边,归舟云际。曲里新声,怨羌笛关山,陇西流水。又湿青衫泪。那更惜、阑珊春事。却看杨柳梢头,一轮月起。”前调,《三叠韵》云:“晓日还升未?正虬箭犹传,兽烟初细。鸣鸟闲关,痛精卫炎姬,子规川帝。千载人何处。笑符谶、何劳悬记。欣然更拓云蓝,自写新词窗底。窗外光阴遍地。才画角飘残,一声天际。竖子成名,念英雄难问,夕阳流水。独下新亭泪。尽寂寞、闲居无事。谁论江左夷吾,关西伯起。”《浪淘沙》云:“松径挂斜晖。闲叩禅扉。故人踪迹久离违。握手夕阳西下路,未忍言归。此地是耶非。千载依依。采香径外越来溪。碧𫄷缃绚今尚在,歌舞全稀。”前调云:“高阁俯行云。我一相闻。主人几榻迥无尘。世外兴亡弹指劫,一著输君。回首太湖𣸣。断霭纷纷。扁舟应笑馆娃人。比拟子阳西蜀事,话到残曛。”(原注:“子阳,双白语也。盖有所指。”案“双白”意未详。)

    陆宏定词

    陆宏定,字紫度,号纶山,别字蓬叟,钰次子。九岁能文工诗。与兄辛斋齐名。(按:辛斋名嘉淑,字冰修,真如长子.其遗稿未见.有《念奴骄》、《望湘人》各一阕,见《词汇三编》。《汉宫春》见《明词综》。)有“冰轮二陆”之目。宏定一生高洁,有《一草堂》、《爰始楼》、《宁远堂》诸集。其《凭西阁长短句》,首署“东滨陆宏定着,孙式熊钞存。”(案:当无刻本。)《满路花·花朝辑蒲菊繁蔓图悼亡姬》云:“刀尺好谁贻?又是中和节。众芳何处也,催𫛸鴂。春迟候冷,别院梅花发。抚景堪愁绝。自入春来,风风雨雨才歇。小庭枯蔓,逗的春消息。新条还护取,穿萝薜。当年记道,纤手亲移植。共倚藤阴月。断人肠,是花期、转眼狼籍。”《望湘人》云:“记归程过半,家住天南,吴烟越岫飘渺。转眼秋冬,几回新月,偏向离人燎皎。急管宵残,疏锺梦断,客衣寒悄。忆临歧、泪染湘罗,怕助风霜易老。是尔翠黛慵描,正恹恹憔悴,向予低道。念此去、谁怜冷暖,关山路杳。才摧手、教款语丁宁,眼底征云缭绕。悔不翦、春雨蘼芜,牵惹愁怀多少。”《虞美人》云:“花原药坞茫锄去。会底天工意。却移双桨傍渔矶。刚被一轮新月、照前谿。来霜往露须臾换。都是牵愁案。渐添华发入中年。悔把高山流水、者回弹。”宏定娶周氏,名蓥,字西■(不归按:此字上“金”,下二“王”,乃古文“珍”字),郡文学明辅女。事舅姑至孝,抚侧室子女以慈。好作诗及小词。《别母渡钱塘》云:“未成死别魂先断,欲计生还路恐难。”《咏杏花》云:“萱草北堂迥昼锦,荆花丛地妒娇姿。”《送外入燕》,《减字木兰花》云:“莫便忘家莫忆家。”惜全阕已佚。

    冯西阁词

    《冯西阁词》,篇幅增于射山,而风格差逊。射山闲涉侧艳,洎乎晚节,敻然河岳日星,乌又以词定人耶?其《小桃红》歇拍云:“终踌躇,生怕有人猜,且寻常相看。”因忆国初人词有云:“丁宁切莫露轻狂。真个相怜侬自解,妒眼须防。”此不可与陆词并论。词忌做,尤忌做得太过。巧不如拙,尖不如秃,陆无巧与尖之失。

    射山词

    《射山词》,《虞美人》云:“可怜旧事莫轻忘。且令三年、无梦到高唐。”余甚喜其质拙。《一斛珠》云:“挑灯且殢同君坐。好向灯前、旧誓重盟过。”《醉春风》云:“泪如铅水傍谁收,记记记。却正烦君,盈盈翠袖,拭英雄泪。”《一络索》云:“一尊衔泪向人倾,拌醉谢、尊前客。”皆佳句。

    屈大均落叶词

    明屈翁山(大均)《落叶词》,(《道援堂词》。)余卅年前,即喜诵之。“悲落叶,叶落绝归期。纵使归时花满树,新枝不是旧时枝,且逐水流迟。”末五字含有无限凄惋,令人不忍寻味,却又不容已于寻味。又,“清泪好,点点似珠匀。蛱蝶情多元凤子,鸳鸯恩重是花神。恁得不相亲。”“红茉莉,穿作一花梳。金缕抽残蝴蝶茧,钗头立尽凤凰雏。肯忆故人姝。”哀感顽艳,亦复可泣可歌。

    郑如英词

    郑如英,字无美,小字妥娘。工诗、词,与卞赛、寇湄相颉颃也。《桃花扇》传奇《眠香》、《选优》等出,以阿丑之诙谐,作无盐之刻画。肆笔打诨,若瓦巷陋姝,一丁不识者然,殆未深考。虞山《金陵杂题》:“旧曲新诗压教坊。缕衣垂白感湖湘。闲开闰集教孙女,身是前朝郑妥娘。”《板桥杂记》谓:“顿老琵琶,妥娘词曲,祇应天上,难得人闲。”渔洋《秋柳诗》,唐葆年云:“为妥娘作。”风调可想。妥娘诗载《列朝诗选闰集》。所著《红豆词》,《众香集》录五阕。《长相思·寄期莲生》云:“去悠悠。思悠悠。水远山高无尽头。相思何日休。见春愁。对春愁。日日春江认去舟。含情空倚楼。”《杨柳枝·游玉隐园》云:“水涨池塘春草生。喜新晴。麦苗风急纸鸢轻。过清明。柳丝帘外飘摇起,乱芳英。戏拈红豆打黄莺。费幽情。”《临江仙·芙蓉亭怀郑奇逢》云:“夜半忽惊风雨骤,晓来寒透衾裯。萧条景色懒登楼。衡阳归雁杳,幽恨上眉头。台空院废人依旧。月沈云淡花羞。芙蓉寂寞小亭秋。黄花伤晚落,相对倍添愁。”《小传》云:“无美南曲妙姬,丰姿清丽,神采秀发,而气度潇洒,无脂粉态。独处静室,未尝炫容谐俗。其《咏梅诗》曰:‘虚名每被诗家卖,素艳常遭俗眼嗤。开向人闲非得计,倩谁移上白龙池。’得比兴之旨。”

    王渔洋红桥词

    渔洋冶春红桥,风流文采,照映湖山。《倚声初集》(渔洋、程邨同辑)录《红桥怀古》,《浣溪沙》十阕,末注云:“红桥词即席赓唱,兴到成篇,各采其一,以志一时胜事。当使红桥与兰亭并传耳。”当时同游十人,渔洋游记未详。《倚声集》传本绝少,亟录以备甄扬故者述焉。“北郭青溪一带流。红桥风物眼中秋。绿扬城郭是扬州。西望雷塘何处是。香魂蘦落使人愁。澹烟芳草旧迷楼。”(渔洋三阙存一。)“六月红桥涨欲流。荷花荷叶几时秋。谁翻水调唱凉州。更欲放船何处去,平山堂上古今愁。不如歌笑十三楼。”(杜浚。)“清浅雷塘水不流。几声寒笛画城秋。红桥犹自倚扬州。五夜香昏残月梦,六宫钗落晓风愁。多情烟树恋迷楼。”(邱象随。)“郭外红桥半酒家。柳阴之下(《词综》作“柳阴阴下”。)有停车。笙歌隐隐小窗纱。曲水已无黄篾舫,夕阳何处玉钩斜。绿荷开遍旧时花。”(袁于令。)“紫陌青楼女史家。门前偷下六萌车。驱环双臂绾红纱。十二阑干闲倚遍,黄莺啼上内人斜。隔江愁听《后庭花》。”(蒋阶。原评:数首当以此为绝唱。)“一曲红桥三两家。门前过尽卓金车。碧杨深处纺吴纱。疏雨撩风偏细细,晴波受月故斜斜。无情有思隔溪花。”(朱克生。)“狭巷朱楼认妾家。卷帘初下碧油车。东风翠袖曳轻纱。岸上莺歌随柳弱,水边燕尾掠波斜。春江流落可怜花。”(张养重。)“绿树阴浓露酒家。小廊回合引停车。银筝娇倚杏儿纱。《水调歌头》声未了,曲阑干外月光斜。声声渡口卖荷花。”(刘梁嵩。)“隐隐箫声送画桡。迷楼无影见平桥。不须指点已魂销。港口荷花红冉冉,岸边野草碧迢迢。游人依旧弄新潮。”(陈允衡。)“凤舸龙船泛画桡。江都天子过红桥。而今追忆也魂销。绣瓦无声春脉脉,罗裙有梦夜迢迢。漫天丝雨咽归潮。”(陈维嵩。)安邱曹升六(贞吉)《珂雪词》,亦有追和之作:“几曲清溪泛画桡。绿杨深处见红桥。酒帘歌扇暗香销。白雨跳波红冉冉,青山拥髻水迢迢。三生如梦广陵潮。”神韵绝佳,与诸名辈抗手。

    饮水诗

    纳兰容若为国初第一词手。其《饮水诗》《填词古体》云:“诗亡词乃盛,比兴此焉记。往往欢娱工,不如忧患作。冬郎一生极憔悴。判与三闾共醒醉。美人香草可怜春,凤蜡红巾无限泪。芒鞋心事杜陵知。祇今惟赏杜陵诗。古人且失风人旨,何怪俗眼轻填词。词源远过诗律近。拟古乐府特加润。不见句读参差《三百篇》,已自换头兼转韵。”容若承平少年,乌衣公子,天分绝高,适承元明词敝甚,欲推尊斯道,一洗雕虫篆刻之讥。独惜享年不永,力量未充,未能胜起衰之任。其所为词,纯任性灵,纤尘不染,甘受和,白受采,进于沉着浑至何难矣。嘅自容若而后,数十年间,词格愈趋愈下。东南操觚之士,往往高语清空,而所得者薄。力求新艳,而其病也尖。微特距两宋若天壤,甚且为元明之罪人。筝琶竞其繁响,兰荃为之不芳,岂容若所及料者哉。

    容若词与顾梁汾齐名

    容若与顾梁汾交谊甚深,词亦齐名,而梁汾稍不逮容若,论者曰:失之[月色]。

    饮水词

    《饮水词》有云:“吹花嚼蕊弄冰弦。”又云:“乌丝阑纸娇红篆。”容若短调,轻清婉丽,诚如其自道所云。其慢词如《风流子·秋郊即事》云:“平原草枯矣。重阳后,黄叶树骚骚。记玉勒青丝,落花时节,曾逢拾翠,忽听吹箫。今来是,烧痕残碧尽,霜影乱红凋。秋水映空,寒烟如织,皂雕飞处,天惨云高。人生须行乐,君知否,容易两鬓萧萧。自与东君作别,刬地无聊。算功名何许,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便向夕阳影里,倚马挥毫。”意境虽不甚深,风骨渐能骞举,视短调为有进,更进,庶几沉着矣。歇拍“便向夕阳”云云,嫌平易无远致。


    饮水名本五灯会元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道明禅师答卢行者语,见《五灯会元》。纳兰容若诗词命名本此。

    梁汾营救汉槎事

    梁汾营救汉槎事,词家纪载綦详。惟《梁溪诗钞》小传注:“兆骞既入关,过纳兰成德所,见斋壁大书‘顾梁汾为吴汉槎屈膝处’,不禁大恸。”云云,此说它书未载。昔人交谊之重如此。又《宜兴志·侨寓传》:“梁汾尝访陈其年于邑中,泊舟蛟桥下。吟词至得意处,狂喜,失足堕河。一时传为佳话。”说亦仅见,亟附着之。

    梁汾轶事

    《香海棠馆词话》及《薇省词钞》梁汾小传后,载顾、成交谊綦详。阅武进汤曾辂先生(大奎、贞愍之祖。)《炙砚琐谈》一段甚新,为它书所未载,亟录如左。“纳兰成德侍中与顾梁汾交最密。尝填《贺新凉》词为梁汾题照,有云:‘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梁汾答词亦有‘托结来生休悔’之语。侍中歾后,梁汾旋亦归里。一夕,梦侍中至,曰:‘文章知已,念不去怀。泡影石光,愿寻息壤。’是夜,其嗣君举一子。梁汾就视之,面目一如侍中,知为后身无疑也,心窃喜甚。弥月后,复梦侍中别去。醒起,急询之,已卒矣。先是侍中有小像留梁汾处,梁汾因隐寓其事,题诗空方。一时名流,多有和作。像今存惠山草庵贯华阁。云自在龛藏《天香满院图》,容若三十二岁像也。朱邸崝嵘,红阑录曲,老桂十数株,柯叶作深黱色,花如黄雪。容若青袌络缇,伫立如有所忆,貌清癯特甚。禹鸿胪之鼎笔。”

    金风停长词

    或问国初词人,当以谁氏为冠。再三审度,举金风亭长对。问佳构奚若。举捣练子云:“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秋雨,小枕轻衾各自寒。”

    竹垞咏绣鞋

    竹垞《静志居琴趣》,《咏绣鞋》云:“假饶无意与人看,又何用明金压绣。”语意深刻,令人无从置辩。罗泌《咏钓台诗》:“一著羊裘便有心。”通于斯旨矣。

    竹垞题玉映楼词

    《江湖载酒集》,有《点绛唇·题虞夫人玉映楼词集》,后附原词。虞名兆淑,字蓉城,海盐人。按《鹤征录》:“李秋锦元名虞兆潢,海盐籍。”或蓉城昆弟行也。

    朝鲜越南词

    孙恺似布衣,奉使朝鲜,所进书有《朴暗填词》二卷,名《撷秀集》,封达御前,见蒋京少《瑶华集述》。海邦殊俗,亦擅音阕,足征本朝文教之盛。庚寅,余客沪上,借得越南阮绵审《鼓枻词》一卷。短调清丽可诵,长调亦有气格。《归自谣》云:“溪畔路,去岁停桡溪上渡。攀花共绕溪前树。重来风景全非故。伤心处。绿波春草黄昏雨。”《望江南》十首,录二云:“堪忆处,晓日听啼莺。百襇细裙偎草坐,半装高屧蹋花行。风景近清明。”“堪忆处,兰桨泛湖船。荷叶罗裙秋一色,月华粉靥夜双圆。清唱想夫怜。”《沁园春·过故宫主废宅》云:“好个名园,转眼荒凉,不似前年。忆雕甍绣闼,芙蓉江上,金尊檀板,悲翠帘前。歌扇连云,舞衣如雪,历乱春花飞半天。曾无几,却平芜牧笛,颓岸渔船。悠悠往事堪怜。况日暮经过倍黯然。但夕阳欲落,照残芳树,昏鸦已满,啼断寒烟。暂驻筇枝,浅斟杯酒,暗祝轻浇废址边。微风里,恍玉箫仿佛,月下遥传。”《玉漏迟·阻雨夜泊》云:“长江波浪急。兰舟叵耐,雨昏烟湿。突兀愁城,总为百忧皆集。历乱灯光不定,纸窗隙、东风潜入。寒气袭。锺残酒渴,诗怀荒涩。料想碧玉楼中,也背着阑干,有人悄立。彤管鸾笺,一任侍儿收拾。谁忍相思相望,解甚处、山川都邑。休话及。此宵鹃啼花泣。”绵审,字仲渊,公爵。

    吴镇松厓词

    甘肃人词流传绝少。狄道吴信辰先生(镇)《松厓诗录》,附词一卷。先生由举人官至湖南沅州知府,主讲兰山书院。蚤岁诗学为牛空山入室弟子。其集多名人序跋,如袁简斋、王西庄诸先生,并推许甚至。杨蓉裳跋其词云:“叶脱而孤花明,云净而峭峰出。”余评之曰:“铿丽沈至,是能融五代入南宋者。”《点绛唇·天台》云:“水泛胡麻,人间伉俪仙家爱。春风半载。归去迷年代。咫尺天台,回首云霞碍。郎如再。向时娇态。惟有桃花在。”《玉蝴蝶·赤壁怀古》云:“扼腕炎灵,末季中原,大局尽入当涂。犹恃专场爪距,窘迫南乌。不知权、空劳知备,既生亮、可弗生瑜。快斯须。涨天烟火,百万焦枯。胡卢。昔年此地,虹销霸气,电扫雄图。折戟沈沙,忽然携酒到髯苏。话三分、江山笑汝,成两赋,风月归吾。问樵渔,鲈肥鹤瘦,毕竟谁输。”(后段字字劲伟。)《意难忘·别人》云:“才上离筵。怅嘶风五马,踯躅江干。孤帆天共远,双袖泪频弹。别时易,见时难。尽一霎盘桓。更何时,重园燕玉,再护湘兰。夕阳无限关山。有凄凉飞雁。水咽云寒。梅花虽吐雪,枫叶尚流丹。心上事,不能宽。是旧怨新欢。且暂教,洞庭明月,两处同看。”(换头稼轩胜处。)《忆少年·题桐阴倚石图》云:“飘飘梧叶,团团纨扇,冷冷罗袖。朱颜易凋歇,叹凉风依旧。石上绿罗盘左右。乍相偎,远山即皱。侬心镇常热,任苍苔冰透。”(苏辛却无此娟隽。)

    蜀语入词

    蜀语可入词者,四月寒名“桐花冻”,七夕渍绿豆令芽生,名“巧芽”。(桐娟,浙产,生长蜀中,为余言之,不忍忘也。曩岁庚寅,余客羊城,假方氏碧琳琅馆藏书移写。时距桐娟殂化,仅匝月耳。有《鹧鸪天》句云:“殡宫风雨如年夜,薄幸萧郎尚校书。”半老老人最为击节,谓情至语无逾此者,偶忆记之。)

    韩氏磨崖题记

    宋大宁夫人韩氏,《游灵岩观音道场题记磨崖》云:“大宁夫人韩氏朝拜东岳回,游灵岩观音道场。四绝之所,崇峰引翠,宛若屏围。而北主峰[山突]然五里之耸,而肩有殿,号曰证明。谓其如来化迹,祈应如响。于是发精确志,不惧巇崄,乘兴而步其上。仰瞻绀像,欣敬不已。及观岩麓,木怪石奇,景与世别。眺寓移时,顿忘尘虑。若□圣力所加。从心之年,焉能至此。于内自省,尤为之幸。仍知名山胜概,传不诬矣。时政和改元季春念五日,孙男左侍禁曹洙、三班奉职深、右班殿直泾侍行。使女憙奴孙、倩奴乔、□奴□、□奴张、吉奴祝、美奴杨、蕊奴朱、采奴薛、珍奴张、望奴董从行。洙奉命题纪嵓石。”使女名入石刻,于此仅见。惜十泐其二,而倩、蕊二名绝韵。余得拓本,珍弆久之,检付装池,为赋《浣溪沙》云:“捧砚亭亭列十眉。云涯暂驻绛纱帷。苕华名姓好谁题。香艳别开金石例,纤秾如见燕环姿。僧弥团扇可无诗。”

    词贵有寄托

    词贵有寄托。所贵者流露于不自知,触发于弗克自己。身世之感,通于性灵即性灵,即寄托,非二物相比附也。横互一寄托于搦管之先,此物此志,千首一律,则是门面语耳,略无变化之陈言耳。于无变化中求变化,而其所谓寄托,乃益非真。昔贤论灵均书辞,或流于跌宕怪神,怨怼激发,而不可以为训。为非求变化者之变化矣。夫词如唐之《金荃》,宋之《珠玉》,何尝有寄托,何尝不卓绝千古,何庸为是非真之寄托耶。

    佳词宜多读

    诵佛经不必求甚解,多诵可也。读前人佳词亦然。昔人言:“客都门者日诣厂肆,循览插架,寓目签题,勿庸幡[夗巾],辄有无形之进益。”通于斯旨矣。少日读名家词,往往背诵如流。询以作者谁氏,辄复误记。盖心目专注,弗遑旁及。沤尹谓余得力即在是。其知人之言夫。(求甚解即亦可云旁及,此旨至微,盖其所专注,在于甚解之外矣。)

    词调愈填愈佳

    词无不谐适之调,作词者未能熟精斯调耳。昔人自度一腔,必有会心之处。或专家能知之,而俗耳不能悦之。不拘何调,但能填至二三次,愈填愈佳,则我之心与昔人会。简淡生涩之中,至佳之音节出焉。难以言语形容者也。唯所作未佳,则领会不到。此诣力,不可强也。

    词要有真气贯注

    涩之中有味、有韵、有境界,虽至涩之调,有真气贯注其间。其至者,可使疏宕,次亦不失凝重,难与貌涩者道耳。

    融重大与拙之中

    问哀感顽艳,“顽”字云何诠。释曰:“拙不可及,融重与大于拙之中,郁勃久之,有不得已者出乎其中,而不自知,乃至不可解,其殆庶几乎。犹有一言蔽之,若赤子之笑啼然,看似至易,而实至难者也。”

    词宜有性灵语

    信是慧业词人,其少作未能入格,却有不可思议,不可方物之性灵语,流露于不自知。斯语也,即使其人中年深造,晚岁成就以后,刻意为之,不复克办。盖纯乎天事也。苟无斯语,以谓若而人者之作,蒙窃未敢信也。

    咏物先勿涉呆

    问:咏物如何始佳?答:“未易言佳,先勿涉呆。一呆典故,二呆寄托,三呆刻画,呆衬托。去斯三者,能成词不易,矧复能佳,是真佳矣。题中之精蕴佳,题外之远致尤佳。自性灵中出佳,从追琢中来亦佳。”

    咏物语须沉着

    以性灵语咏物,以沉着之笔达出,斯为无上上乘。

    题咏当有分寸

    凡题咏之作,遣词当有分寸。譬如题某女士所画牡丹,某女士系守贞不字者,词中说牡丹之句,必须按切女士身分,不可稍涉轻佻。后段说到女士,亦宜映合牡丹,即画即人,融成一片。如此作来,不但并不见难,而且必有佳句。从侔色揣称中出,它题并挪用不得。

    炼字之法

    《唐秣陵崔夫人墓志》,相传即《会真记》之莺莺。拓本甚旧。或作题词,就馀商定。有“笺碧凝尘”句。“凝”字未惬,屡易字仍未安,最后得“栖”字,不禁拍案叫绝。此炼字之法也。

    续编卷一

    姚令威忆王孙

    姚令威《忆王孙》云:“毵毵杨柳绿初低。淡淡梨花开未齐。楼上情人听马嘶。忆郎归。细雨春风湿酒旗。”与温飞卿“送君闻马嘶”各有其妙,政可参看。

    梅溪喜迁莺

    “诗酒尚堪驱使在,未须料理白头人”,少陵句也。《梅溪词》,《喜迁莺》云:“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盖反用其意。

    竹山绛都春

    《竹山词》,《绛都春》换头云:“姬姹。嚬青泫白,恨玉佩罢舞,芳尘凝榭。”“姻娅”之“娅”,从无作活用者。字典亦无别解。唯《字汇补》注云:“娅[女余],态也。娅音鸦,么加切。”蒋词又叶作去声。按《广韵》作“[宀亚][宀余]”,注:“作态貌”。(按:《尊前集》载和凝词已有“娅姹含情娇不语”句。)

    竹山虞美人

    《竹山词》,《虞美人·咏梳楼》:“楼儿忒小不藏愁。几度和云飞去、觅归舟。”较“天际识归舟”更进一层。

    寄闲翁词

    寄闲翁《风入松》云:“旧巢未著新来燕,任珠帘、不上琼钩。”用“待燕归来始下帘”句意,翻新入妙。《恋绣衾》云:“自不怨东风老。怨东风、轻信杜鹃。”是未经人道语。

    周端臣木兰花慢

    宋周端臣《木兰花慢》句云:“料今朝别后,它时有梦,应梦今朝。”吕居仁《减字木兰花》云:“来岁花前。又是今年忆昔年。”命意政同,而遣词各极其妙。(按:此则与《词话》卷二第九一则相类,此稍略。)

    曹元宠品令

    曹元宠《品令》歇拍云:“促织儿、声响虽不大,敢教贤、睡不着。”“贤”字作“人”字用,盖宋时方言。至今不嫌其俗,转觉其雅。

    于湖菩萨蛮

    《于湖词》,《菩萨蛮》云:“东风约略吹罗幕。一檐细雨春阴薄。试把杏花看。湿红娇幕寒。佳人双玉枕。烘醉鸳鸯锦。折得最繁枝。暖香生翠帏。”此词绵丽蕃艳,直逼《花间》。求之北宋人集中,未易多觏。

    侯彦周窭赖窟词

    侯彦周《懒窟词》,《念奴娇·探梅》换头云:“休恨雪小云娇,出群风韵,已觉桃花俗。”颇能为早梅传神。“雪小云娇”四字连用,甚新。又,《西江月·赠蔡仲常侍儿初娇》云:“豆蔻梢头年纪,芙蓉水上精神。幼云娇玉两眉春。京洛当时风韵。”芙蓉句亦妙于传神。“幼云娇玉”四字亦新。

    蒋氏词

    《梅磵诗话》:金人犯阙,阳武令蒋兴祖死之。其父被掳至雄州驿,题词于壁,调《减字木兰花》云:“朝云横度。辘辘车声如水去。白草黄沙。月照孤邨三两家。飞鸿过也。百结愁肠无昼夜。渐近燕山。回首乡关归路难。”蒋乃靖康间浙西人。词寥寥数十字,写出步步留恋,步步凄恻。当戎马流离之际,不难于慷慨,而难于从容。偶然揽景兴怀,非平日学养醇至不办。兴祖以一官一邑,成二取义,得力于义方之训深矣。雄州,宋隶河北东路,金属中都路,今甘肃宁夏府灵州西南。(按:雄州为河北省雄县,非宁夏。) (按:惠风所引,与传本《梅磵诗话》颇异。诗话原文云:“靖康间,金人犯阙,阳武蒋令兴祖死之。其女为贼掳去,题字于雄州驿中,叙其本末,仍作《减字木兰花》词云云。蒋令,浙西人。其女方笄,美颜色,能诗词,乡人皆能道之。此词汤岩起《沧海遗珠》所载。”蒋兴祖事见《宋史》卷四百五十二《忠义传》七,与《梅磵诗话》合。惠风误以其女为其父。盖自《词苑丛谈》转引,未检原书。)

    石屏赤壁怀古

    《石屏词》,往往作豪放语,绵丽是其本色。《满江红·赤壁怀古》云:“亦壁矶头,一番过、一番怀古。想当时、周郎年少,气吞区宇。万骑临江貔虎噪,千艘烈炬鱼龙怒。卷长波、一鼓困曹瞒,今如许。江上渡,江边路。形胜地,兴亡处。览遗踪胜读、诗书言语。几度东风吹世换,千年往事随潮去。间道旁、杨柳为谁春,摇金楼。”歇拍云云,是本色流露处。

    毛子晋跋石屏词

    毛子晋跋《石屏词》云:“式之以诗名东南,南渡后天下所称‘江湖四灵’之一也”。按宋诗人徐照、徐玑、翁卷、赵紫芝,传唐贤宗法,号称“四灵”。据子晋云云,则又别有“四灵”之目矣。

    宋代曲谱

    《四库提要》云:“宋代曲谱,今不可见。《白石词》皆记拍于句旁,莫辨其似波似磔,宛转欹斜,如西域旁行字者,节奏安在。”考《四库存目》箸录宋张炎《乐府指迷》一卷,《提要》云:“其书分词源、制曲、句法、字面、虚字、清空、意趣、用事、咏物、节序、赋情、离情(按:此二字原脱。)、令曲、杂论,十四篇。”即《词源》下卷,不知何所本而以沈伯时《乐府指迷》之名名之。而其上卷,则当时并未经见。故于白石谱字,竟不能辨识也。宋燕乐谱字,流传至今者绝鲜。日本贞亨初,(当中国康熙初。)所刻《增类群书类要事林广记》。(吾国西颍陈元靓编辑。)卷八《音乐举要》,有管色指法谱字,与白石所记政同。卷九《乐星图谱》所列《律吕隔八相生图》及《四宫清声律生八十四调》,于诸谱字之阴阳配合,剖析尤详。卷二文艺类有黄锺宫散套曲,为《愿成双令》、《愿成双慢》,(已上系宫拍。)《狮子序》、《本宫破子》、《赚》、《双胜子》、《急三句儿》等名,首尾声完具,节拍分明。读《白石词》者,得此可资印证。

    刘招山一翦梅

    词有淡远取神,只描取景物,而神致自在言外,此为高手。然不善学之,最易落套。亦如诗中之假王、孟也。刘招山《一翦梅》过拍云:“杏花时节雨纷纷。山绕孤邨。水绕孤邨。”颇能景中寓情。昔人但称其歇拍三句“一般离思”云云,未足尽此词佳胜。

    潘紫岩南乡子

    《潘紫岩词》,余最喜其南乡子一阕,(《后邨诗话》题云:《镡津怀旧》;《花庵绝妙词选》题云:《题南剑州妓馆》。)小令中能转折,便有尺幅千里之势。词云:“生怕倚阑干。阁下溪声阁外山。空有旧时山共水,依然。暮雨朝云去不还。相见蹑飞鸾。月下时时认佩环。月又渐底霜又下,更阑。折得梅花独自看。”歇拍尤意境幽瑟。

    张武子西江月

    张武子《西江月》过拍云:“殷云度雨井桐凋,雁雁无书又到。”昔人句云:“江头数尽南来雁,不寄西风一幅书。”此词括以六字,弥觉沉顿。

    马古洲海棠春

    马古洲《海棠春》云:“护取一庭春,莫弹花闲鹊。”用徐干臣:“闷来弹鹊,又搅碎、一帘花影。”可谓善变。

    马古洲月华清

    又,马古洲《月华清》云:“怕里。又悲来老却,兰台公子。”“怕里”,宋人方言,《草窗词》中屡见,犹言恰提防闲,大致如此诠释,尚须就句意活动用之。

    高彦先行香子

    高彦先,吾广右宦贤也。《东溪词》,《行香子》云:“瘴气如云。暑气如焚。病轻时、也是十分。沈疴恼客,罪罟萦人。叹槛中猿,笼中鸟,辙中鳞。休负文章,休说经纶,得生还、早已因循。菱花照影,筇竹随身。奈沈郎尪、潘郎老、阮郎贫。”盖编管容州时作,极写流离困瘁状态,足令数百年后读者为之酸鼻。曩馀自题《菊梦词》句云:“雪虐霜欺,须拌得、鬓边丝。”彦先先生可谓饱经霜雪矣。

    曾苍山谒金门

    曾苍山(原一),曾游吾粤。考《粤西金石略》,临桂雉山、隐山、水月洞,并有淳十二年与赵希囿同游题名。《梅磵诗话》云:“苍山年七岁,赋《杨妃袜》云‘万骑西行驻马嵬。凌波曾此堕尘埃。谁知一掬香罗小,踏转开元宇宙来。’盖颖慧绝人者。”其词如《谒金门》云:“梅粉褪。点点雨声春恨。半吐桃花芳意嫩。草痕青寸寸。把酒花边低问。莫解寒深红损。等待春风晴得稳。琵琶重整顿。”亦以天事胜也。

    黄雪舟水龙吟

    黄雪舟词,清丽芊绵,颇似北宋名作。唯传作无多,殊为憾事。其《水龙吟》云:“柔肠一寸,七分是恨,三分是泪。”盖仿东坡“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之句。所不逮者,以刻镂稍著痕迹耳。其歇拍云:“待问春、怎把千红,换得一池绿水。”亦从“一分流水”句引伸而出。

    方秋岩沁园春序

    方秋崖《沁园春》词,櫽括《兰亭序》。有小序“汪强仲大卿,禊饮水西,令妓歌兰亭,皆不能,乃为以平仄度此曲,俾歌之”云云。大抵循声按折,宋人最为擅长。不徒长短句皆可歌,即前人佳妙文字,亦皆可歌。水西群妓,殆非妙选工歌者。如其工者,则必能歌《兰亭序》矣。它如庾子山《春赋》,梁元帝《荡妇思秋赋》、《采莲赋》,李太白《惜馀春赋》、《愁阳春赋》,傥付珠喉,未知若何流美。又如江文通《别赋》,谢希逸《月赋》,鲍明远《芜城赋》,李遐叔《吊古战场文》,欧阳文忠《秋声赋》,苏文忠《前后赤壁赋》,皆可选摘某篇某段而歌之。此类可歌之文,尤不胜偻指。红箫铁板,异曲同工已。

    葛郯信斋词

    葛郯《信斋词》,《水调歌头·舟回平望过乌戍值雨向晚复晴》云:“应是阳侯薄相,催我胸中锦绣,清唱和鸣鸥。”“薄相”犹言游戏,吴阊里语曰“白相”,“白”盖“薄”之声转,一作“孛相”。乌程张鉴《冬青馆诗》,《山塘感旧》云:“东风西月灯船散,愁煞空江孛相人。”

    萧闲小重山

    萧闲《小重山》云:“得君如对好江山,幽栖约、湖海玉孱颜。”比余《咏梅》[清平乐]云:“玉容依旧。便抵江山秀。”略与昔贤暗合,特言外情感不同耳。

    毛熙震浣溪沙

    闺人时妆,鬒发覆额,如黝髹可鉴。以梳之小而绝精者,约正中片发,入其齿中,阔与梳相若,梳齿藏不见,则起为美观。《花间集》毛熙震《浣溪沙》云:“象梳欹鬓月生云。”清姒尝改为“象梳扶鬒云藏月”,盖赋此也。

    程大昌韵令

    近人称寿五十一岁曰开六,六十一曰开七。程大昌《韵令》,(按:宋人称词为韵令,此以为调名,仅见。)《硕人生日》云:“寿开八秩,两鬓全青。颜红步武轻。”自注:“白乐天《开六秩诗》自注云:‘年五十岁。即曰开六秩矣。’言自五十一,即为六十纪数之始也。”五十即曰开六,与今小异。(按:《强村丛书》本程大昌《文简公词》载此词自注所引白乐天注为五十一岁,非五十岁。不知惠风所据何本,或非善本,故有夺字。)

    易祓喜迁莺

    易祓《喜迁莺》云:“记得年时,胆瓶儿畔,曾把牡丹同嗅。”语小而不纤。极不经意之事,信手拈来,便觉旖旎缠绵,令人低徊不尽。纳兰成德《浣溪沙》云:“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祇道是寻常。”亦复工于写情,视此微嫌词费矣。《喜迁莺》歇拍云:“强消遣,把闲愁推入,花前杯酒。”由“举杯消愁”意翻变而出,亦前人所未有。

    李庄靖乐府

    金李用章《庄靖先生乐府》,《谒金门》序云:“西斋得梅数枝,色香可爱,一日为泽倅崔仲明窃去,感叹不已,因赋此调十二章,以写怅望之怀。”直书窃梅人之官位姓字,此序奇绝亦韵绝。其十二章之目曰:《寄梅》、《探梅》、《赋梅》、《叹梅》、《慰梅》、《赏梅》、《画梅》、《戴梅》、《别梅》、《望梅》、《忆梅》、《梦梅》,细审一一,却无言外寄托,只是为梅花作,抑何缠绵郑重乃尔。其《寄梅》歇拍云:“为问花闲能赋客,如何心似铁。”亦悱恻,亦蕴藉,直使窃梅人无辞自解免。其后有《太常引·同知崔仲明生日》云:“太行千里政声扬,同何处、是黄堂。遗爱几时忘。试听取、人歌《召棠》。锦衣年少,插花跃马,休负好风光。三万六千场。但暮暮、朝朝醉乡。”召棠遗爱,于插花年少得之。窃花人幸得不恶,不失其为花闲能赋,赖此阕为之解嘲。

    李庄靖谒金门

    李庄靖《谒金门》云:“万里无云天绀滑。一轮光皎洁。”“绀滑”二字,未经前人用过,较“雨过天青云破处”,尤为妙于形容。

    眉匠词

    《眉匠词》,竹垞少作,丰润丁氏持静斋藏。

    Т庵乐府大江东去

    《遁庵乐府》,《大江东去》云:“不如闻早,付它妻子耕织。”《江城子》云:“明日新年,闻早健还家。”《渔家傲》云:“住山活计宜闻早。身世沧溟一沤小。”“闻早”,当是北人方言,《菊轩乐府》中亦两见。(沤尹云:今汴梁城中有此方言,犹言及早。“闻”读若“稳”。)(按:宋人词中,亦颇有用“闻早”二字者。)

    潘元质词

    郑谷《贫女吟》:“笑翦灯花学画眉。”潘元质词:“旋翦灯花,两点翠眉谁画。”盖以灯煤碾细代眉黛。王元老《菩萨蛮》云:“留取麝煤残,临鸾学远山。”此用香煤,更韵。

    碧瀣词

    曩作《七夕词》,涉寻常儿女语,畴丈尤切诫之,馀自此不作七夕词,承丈教也。《碧瀣词》,(刻入《薇省同声集》。)《齐天乐》序云:“前人有言,牵牛象农事,织织女象妇功。七月田功粗毕,女工正殷,天象亦寓民事也。六朝以来,多写作儿女情态,慢神甚矣。丁亥七夕,偶与瑟轩论此事,倚此纠之。”“一从《豳雅》陈民事,天工也垂星彩。稼始牵牛,衣成织女,光照银河两界。秋新候改。正嘉谷初登,授衣将届。春耟秋梭,岁功于此隐交代。神灵焉有配偶,藉唐宫夜语,诬蔑真宰。附会星期,描橅月夕,比作人间欢爱。机窗泪洒。又十万天钱,要偿婚债。绮语文人,忏除休更待。”即诫馀之旨也。

    菊轩临江仙

    菊轩《临江仙》云:“浮生扰扰笑何楼。试看双鬓上,衰疯不禁秋。”按刘贡父《诗话》:“世语虚伪为何楼。盖国初(宋初也。)京师有何家楼,其下卖物多虚伪,故以名之。”菊轩词盖用此。

    明秀集赏荷词

    《明秀集》,《乐善堂赏荷词》:“胭脂肤瘦薰沈木,翡翠盘高走夜光。”《滹南老人诗话》云:“莲体实肥,不宜言瘦,似易腻字差胜。”龙壁山人云:“莲本清艳,腻得其貌,未得其神也。”余尝细审之,此字至难稳称,尤须与下云“薰沈水”相贯穿。拟易“润”字、“媚”字、“薄”字,彼胜于此。似乎“薄”字较佳,对下句“高”字亦称。

    须溪百字令

    《须溪词》,《百字令》“少微星小”阕自注:“佛以四月八生,见明星悟道,曰‘奇哉’,即《左传》‘星陨如雨’之夕也。”此说绝新。须溪赅博,未审于何书得之。

    雪坡寿词

    宋人多寿词,佳句却罕觏。《雪坡词》,《沁园春·寿婺州陈可斋》云:“元祐诸贤,纷纷台省,惟有景仁招不来。”命意高绝。前调《寿陈中书》云:“著身已是瀛洲。问更有长生别药不?”极雅切,极自然。又《寿陶守》云:“春雨悭时,千金斗粟,民仰使君为食天。”民以食为天,寻常语耳。(按见《通鉴》,贾润甫谓李密语。)“为食天”更隽而新。]

    吴咏贺新郎

    吴人呼女曰囡,读若奴顽切。虞山王东溆(应奎)《柳南续笔》:“吾友吴友篁著《太湖渔风》,载渔家日住湖中,自无不肌粗面黑。闲有生女莹白者,名曰白囡,以志其异。渔人户口册中两见之”云云。吴叔永(泳)《鹤林词》,《贺新郎·宣城寿季永弟》云:“爷作嘉兴新太守,囡拜鹗书天府,况哥共、白头相聚。”则宋人已用之入韵语矣。叔永,蜀人,亦作吴语,何耶。囡字编检字书,并未之载。

    吴泳清平乐

    《鹤林词》,《清平乐·寿吴毅夫》云:“荔子才丹栀子白,抬贴诞弥嘉月。”“抬贴”字亦方方言,于此仅见。

    吴泳水龙吟

    “算一生绕遍,瑶阶玉树,如君样、入闲少。”吴叔永《水龙吟·寿李长孺》句。寿词能为此等语,视寻常歌诵功德,何止仙尘糟玉之别。

    郭遁斋卜算子

    叶梦得《避暑录话》:“欧阳文忠公在扬州,作平山堂。每暑时,辄凌晨携客往游。遣人走邵伯,取荷花千馀朵,以画盆分插百许盆,与客相闲。遇酒行,即遗妓取花一枝传客,以次摘其叶,尽处则饮酒,往往侵夜戴月而归。”郭遁斋《卜算子》序云:“客有惠牡丹者。其六深红,其六浅红。贮以铜瓶,置之席间,约五客以赏之。仍呼侑尊者六辈。酒半,人簪其一,恰恰无欠馀,因赋。”“谁把洛阳花,翦送河阳县。魏紫姚黄此地无,随分红深浅。小插向铜瓶,一段真堪羡。十二人簪十二枝,面面交相看。”遁斋词事,与欧公风趣略同。玉谿生以“送钩”、“射覆”入诗,得毋愧此雅故。

    聂胜琼与马琼琼

    《青泥莲花记》:“李之问解长安幕,诣京师改秩。都下聂胜琼,名倡也,质性慧黠,李见而喜之。将行,胜琼送别,饯饮于莲花楼下,唱一词,末句曰:‘无计留春住。奈何无计随君去。’因复留经月。为细君督归甚切,遂饮别。不旬日,聂作一词寄李云:‘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阳关曲,别个人人第几程。寻好梦,几难成。有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盖寓调《鹧鸪天》也。之问在中路得之,藏于箧底,抵家,为其妻所得。问之,俱以实告。妻喜其语句清丽,遂出妆奁资夫取归。琼至,即弃冠栉,损妆饰,委曲事主母,终身和悦,未尝少有闲隙焉。”胜琼《鹧鸪天》词,纯是至情语,自然妙造,不假造琢,愈浑成,愈秾粹。于北宋名家中,颇近六一、东山。方之闺帏之彦,虽幽栖、漱玉,未遑多让,诚坤灵闲气矣。之问之妻能赏会胜琼词句,既无见嫉之虞,尤有知音之雅。委曲以事,和悦终身,吾为胜琼庆得所焉。又朱端朝,字廷之,南渡后肄业上庠。与妓马琼琼者,往来久之。及省试优等,授南昌尉。辗转脱琼琼籍,挈之归家。因辟二阁,东阁正室居之,琼琼居西阁。廷之之任南昌,倏经半载,西阁以梅雪扇寄之,后写一词,调《减字木兰花》云:“雪梅妒色。雪把梅花相抑勒。梅性温柔。雪压梅花怎起头。芳心欲诉。全仗东君来作主。传语东君。早与梅花作主人。”廷之详味词意,知为东阁所抑,自是坐卧不安,竟托疾解绶。既抵家,置酒会二阁,赋《浣溪沙》一阕云:“梅正开时雪正狂。两般幽韵孰优长。且宜持酒细端相。梅比雪花多一出,雪如梅蕊少些香。天公非是不思量。”自是二阁欢好如初。兹事亦韵甚。唯是琼琼所遭,视胜琼稍不逮,胜琼诚胜琼矣。

    顾梁汾序侯刻词

    国初锡山侯氏,刻《十名家词》,有顾梁汾序一首,论词见地绝高。江阴金溎(武祥)粟香室重刻本,佚去此序。曩移钞史馆本《顾集》,亦未之载,亟录于此。序云:“异时长短句,自《花间》、《草堂》而外,行世者盖不多见。明末海虞毛氏,始取《花庵》、《尊前》诸集,及宋人词稿,尽付剞劂。其中字句之讹,姓名之混,闲不免焉。虽然,读书而必欲避讹与混之失,即披阅吟讽,且不能以终卷,又安望其畅然拔去抑塞,任为流通也。亦园主人高情逸韵,摆落一切,顾于长短句,独有玄赏。其所刻诗不一,而先之以词。其所刻词不一,而先之以十家之词,皆藏弆善本。集中之为讹且混者绝少,真可补毛氏所未及。抑余更有取焉。今人之论词,大概如昔人之论诗。主格者其历下之摹古乎?主趣者其公安之写意乎?迩者竞起而宗晚宋四家,何异牧斋之主香山、眉山、渭南、遗山?要其得失,久而自定。余则以南唐二主当苏、李,以晏氏父子当三曹,而虚少陵一席,窃比于锺记室独孤常州之云。总让亦园之不执已,不徇人,不强分时代,令一切矜新立异者之废然返也。”

    容若梦江南

    容若《梦江南》云:“新来好,唱得虎头词。一片冷香惟有梦,十分清瘦更无诗。标格早梅知。”即以梁汾《咏梅》句喻梁汾词。赏会若斯,岂易得之并世。

    满庭芳

    宋毛幵,《自宛陵易倅东阳留别诸同寮》[满庭芳]云:”回头笑,浑家数口,又泛五湖舟。”俚语称妻曰“浑家”,屡见坊肆间小说。毛词则举一切眷属言之。

    周必大近体乐府

    周必大《近体乐府》,有《点绛唇·七夜赵富文出家姬小琼再赋》。“七夕”作“七夜”,甚新。小琼即范石湖所谓与韩无咎、晁伯如家姬,称为三杰者,见《本事词》注。又《木兰花慢·赠贵游摘阮时得名妾故戏及之》云:“松间玄鹤舞翩翩。山鬼下苍烟。正闭户焚香,捩商泛角,非指非弦。”曩见宋人所绘《九歌图》,山鬼像绝娟倩,所谓“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余兮善窈窕”。彼云屏妙姬,能当之无愧色耶?(按:所引《木兰花慢》词,乃元人刘时中作,此误引。)

    中庵诗馀鹊桥仙

    《中庵诗馀》,《鹊桥仙·观接牡丹》云:“栽时白露,开时谷雨,培养工夫良苦。闲园消息阿谁传,算只是、司花说与。寒梢一拂,芳心寸许,点破凡根宿土。不知魏紫是姚黄,到来岁、春风看取。”曩见查悔馀《得树楼杂钞》,引《黄伐坛集妒芽说》:“客有语予,人有以桃为杏者,名曰接。其法,断桃之本,而易以杏。春阳既作,其枝叶与花皆杏也。桃之萌亦出于其本。蓊然若与杏争盛者。主人命去之,此妒芽也。”云云。接花入题咏,于刘词仅见。吾广右花佣,最擅此技。如以桃接杏,则先植桃于盆,其本必蟠屈有姿致,仅留一二枝条,壮约指许,届清明前则就杏择其枝气在者,壮相若者,与桃之本姿致宜称者,审定长短距离,削去其半,约寸许,同时于桃枝近本处,亦削去其半,亦寸许,速就两枝受削处密切黏合,以苎皮紧束之。外用杏根畔土,调融涂护,勿露削口。若所接杏枝距地较高,则植木为架扌耆桃盆,务令两花高下相若,无稍拗屈强附。迨至夏初,两枝必合而为一。苎皮暂不必解,于杏枝削口稍下,徐徐锯断,俾两花脱离,即将削口稍上之桃枝锯弃,则本桃而花叶皆杏矣。它花接法并同,唯所接皆木本,接时必清明前,如刘词所云。牡丹系草本,白露已深秋,能于深秋接草木花,其技精于今人远甚。唯词歇拍云:“不知魏紫是姚黄,到来岁、春风看取。”当接花时,不能预定其色品,讵昔之接,异于今之接耶。惜其法不可得而考矣。

    王文简倚声集序

    王文简《倚声集》序:“唐诗号称极备。乐府所载,自七朝五十五曲外,不概见。而梨园所歌,率当时诗人之作,如王之涣之《凉州》。白居易之《柳枝》。王维《渭城》一曲流传尤盛。此外虽以李白、杜甫、李绅、张籍之流,因事创调,篇什繁富,要其音节皆不可歌。诗之为功既穷,而声音之秘,势不能无所寄,于是温、韦生而《花闲》作,李、晏出而《草堂》兴,此诗之馀而乐府之变也。诗馀者,古诗之苗裔也。语其正则南唐二主为之祖,至漱玉、淮海而极盛,高、史其嗣响也。语其变则眉山导其源,至稼轩、放翁而尽变,陈、刘其馀波也。有诗人之词,唐、蜀、五代诸人是也。有文人之词,晏、欧、秦、李诸君子是也。有词人之词,柳永、周美成、康与之之属是也。有英雄之词,苏、陆、辛、刘是也。至是,声音之道乃臻极致。而诗之为功,虽百变而不穷。”云云。仅二百数十言,而词家源流派别,了若指掌。是书传本绝鲜,亟节记之。

    宋满江红词镜

    倚声之作,石刻闲见着录,金文尤罕觏。宋《满江红》词镜,镜边筛以梅花,词作回文书:“雪共梅花,念动是、经年离折。重会面、玉肌真态,一般标格。谁道无情应也妒,暗香藐没教谁识。却随风偷入傍妆台,萦帘额。惊醉眼,朱成碧。随冷燠,分青白。叹朱弦冻折,高山音息。怅望关河无驿使,剡溪兴尽成陈迹。见似枝而喜对杨花,须相忆。”冯晏海(云鹏)得之济南,谓其词类宋人,故定为宋镜。见张诗舲(祥河)《偶忆编》。又曾宾谷(燠)藏宣德铜盘,内刻《锦堂春》词:“映日秾花旖旎。萦风细柳轻盈。游丝十丈重门静,金鸭午烟清。戏蝶浑如有意,啼莺还似多情。游人来往知多少,歌吹散春声。”“宣德七年正月十五日。”

    贾文元玉词牌

    义州李文石(葆恂)《旧学盦笔记》,记所见金石书画,有宋制贾文元玉词牌。按贾昌朝,字子明,获鹿人。天禧初,赐同进士出身。庆历间,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加左仆射,卒谥文元。有《木兰花慢》云:“都城水渌嬉游处。仙棹往来人笑语。红随远浪泛桃花,雪散平堤飞柳絮。东君欲共春归去。一阵狂风和骤雨。碧油红旆锦障泥,斜日画桥芳草路。”黄花庵云:“公生平唯赋此一词”。未审即玉牌所刻否?

    盛昱八声甘州

    光绪甲午,伯愚学士(志钧)简乌里雅苏台办事。宗室伯希祭酒(盛昱)赋《八声甘州》赠行云:“蓦横吹、意外玉龙哀,乌里雅苏台。看黄沙毳幕,纵横万里,揽辔初来。莫但访原先荒碛,(自注:“同人属拓阙特勤碑。”)尔是勒铭才。直到乌梁海,蕃落重开。六载碧山丹阙,几商量出处,拔我蒿莱。怆从今别后,万卷一身薶。约明春、自专一壑,我梦君、千骑雪皑皑。君梦我,一枝榔栗,扶上岩苔。”盖伯愚此行虽之官,犹迁谪也。伯希词甫脱稿,即录示余。小红笺细字绝精。比幡[夗巾]故纸得之。此等词略同杜陵诗史,关系当时朝局,非寻常投赠之作可同日语。因亟箸于编。

    半塘杂文

    半塘杂文存者绝少。检敝簏,得其寄番愚冯恩江(永年)手札旧稿。冯为半塘之戚,有《看山楼词》,故语多涉词。“十年阔别,万里相思。往在京华,得《寄南园二子诗钞》,尝置座隅,不时循诵,以当晤言。去秋与家兄会于汉南,又读《看山楼词》,不啻与故人烟语于匡番寒翠闲,麈柄炉香,可仿佛接。尤倾倒者,在言情令引,少游晓风之词,小山𬞟云之唱,我朝唯纳兰公子,深入北宋堂奥。遗声坠绪,二百年后乃为足下拾得,是何神术,钦佩钦佩。侄溷迹金门,素衣缁尽。闲较倚声之作,谬邀同辈之知。既奖藉之有人,渐踊跃以从事。私心窃比,乃在南宋诸贤,然毕力奔赴,终彳亍于绝潢断涧闲。于古人之所谓康庄亨衢者,不免有望洋向若之叹。天资人力,百不如人,奈何,奈何。万氏持律太严,弊流于拘且杂,识者至訾为痴人说梦,未免过情。然使来者之有人,综群言于至当,俾倚声一道,不致流为句读不缉之诗,则筚路开基,红友实为初祖。不审高明以为然否?往岁较刻姜、张诸词集,计邀青睐,祈加匡订。此外如周、辛、王、史诸家,皆世人所欲见,又绝无善本单行。本拟仇刊,并公同好。又拟辑录同人好词,为笙磐同音之刻。自罹大故,万事皆灰。加以病竖相缠,精力日苶,不识此志能否克遂。它日残喘稍苏,校刻先人遗书毕,当再鼓握铅之气。足下博闻强识,好学深思,其有关于诸集较切者,幸示一二。盼盼。归来百日,日与病邻。丧葬大事,都未尽心毫末。负愆高厚,尚复何言。饥能驱人,[度攴]门未遂。涉淞渡湖,载入梁园。今冬明春,当返都下,壹是家兄当详述以闻,不再𫌨缕。白雪曲高,青云路阻。双江天末,瞻企为劳。附呈拙制,祈不吝金玉,启诱蒙陋。风便时锡好音。诸惟为道珍重不备。”又云:“倚声夙昧,律吕尤疏。特以野人击壤,孺子濯缨,天机偶触,长谣斯发。深惭红友之持律,有愧碧山之门风。意迫指訾,遑恤颜厚。兹录辛巳所造,得若干阕就正,嗟夫,樗散空山,大匠不视。桐焦爨下,中郎赏音。得失何常,真赏有在。传曰:‘子今不订吾文,后世谁知订吾文者。’谬附古谊,率辱雅裁,幸甚幸甚。”半塘故后,其生平著作与收藏均不复可问。即其奏稿存否,亦不可知。此手札亦吉光片羽矣。

    遗山妙句

    遗山句云:“草际露垂虫响遍。”写出目前幽静之境,小而不纤,妙在“垂”字“响”字,此二字不可易。

    松厓词

    松厓词,《竹香子·咏斑竹烟管》云:“莫问吞多咽少,钓诗竿何妨饥咬。”“钓诗竿”可作吃烟典故。

    养蒙先生词

    元张师通《养蒙先生词》,《玉漏迟·寿张右丞》云:“端正婵娟,为我玳筵留照。”“端正婵娟”四字,用之寿词,庄雅而宜称。它家词中未之见也。

    王秋涧江神子

    “金朝遗风,冬月头雪,令童辈团取,比明,抛亲好家。主人见之,即开宴娱宾,谓之撇雪会。”见王秋涧词《江神子》序。金源雅故,流传绝少,亟记之。

    倪云林踏莎行

    倪云林《踏莎行》后段云:“鲁望渔邨,陶朱烟岛,高风峻节为今扫。黄鸡啄黍浊醪香,开门迎笑东邻老。”旧作《锦钱词》,《寿楼春·陶然亭赋》前段云:“登陶然孤亭,问垂杨阅尽,多少豪英。我辈重来携酒,但问黄莺。”后段云:“垂竿叟,浑无营,共闲鸥占断,烟草前汀。一角高城残照,有人闲凭。”盖当时实景。托旨与云林略同。半塘云:“愈含蓄,愈隽永。”

    倪云林人月圆

    《云林词》,《人月圆》云:“怅然孤啸,青山故国,乔木苍苔。当时明月,依依素影,何处飞来。”李重光《浪淘沙》云:“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同一不堪回首。

    黄槐卿词

    海甯查悔馀(慎行)《得树楼杂钞》:“宋史,绍兴五年五月,神武中军统制杨沂中,发卒辇怪石寘太平楼。侍御史张绚劾奏其事,沂中坐罚金。元《黄文献公溍集》有《先居士乐府后记》云:旧传太平楼秦桧所建。按沂中罚金时,桧已去相位。则楼之建,当在桧秉政初。洎桧再相,和议成日,使士人歌咏太平中兴之美,乐府《满庭芳》所由作也。此事《咸淳临安志》不载。”云云。(按:此与元刊本《金华黄先生文集》所载不同。)按《吴兴备志》:“黄溍,字晋卿,本姓丁,世居吴兴。父铸育于义乌之黄。溍登延祐二年进士第,累官翰林学士,谧文献。”据此知溍父名铸。元吴师道《敬乡录》,载宋何茂恭(恪)《跋黄槐卿题太平楼乐府》云:“予友黄槐卿,有胆略之士也。当秦氏侧目磨牙以脔忠肉义骨之际,独不为威惕,成长短句以靡其须。其仇因挟为奇货以控之,且二十年矣。会秦桧下世,遂不及发。其脱于虎口者幸也。”云云。据此,知铸字槐卿。两宋词学极盛,士流束发受书,大都研究宫律。顾其所作幸而得传,钜公华胄而外,十之一二云尔。槐卿《满庭芳》词,具见平生风节,乃竟湮没失传,尤为可惜。宋元已还,小说杂编之属,未见者不少,容或记述及之。俟异日考求焉。《绝妙好词》卷六,有黄铸《秋蕊香令》一首。铸,字晞颜,号乙山,邵武人,官柳州守。乃别是一人。姓名偶同耳。(按:据黄溍《金华黄先生文集》卷三载《记先世墓志铭》一文,太平楼乐府,乃其六世祖所撰。黄溍六世祖,名中辅,见宋濂所撰《金华黄先生行状》。黄溍生于元至元十四年,距南宋初约一百三四十年,其父决不能与秦桧同时。)

    审斋好事近

    审斋词,《好事近·和李清宇》云:“归晚楚天不夜,抹墙腰横月。”只一“抹”字,便得冷静幽瑟之趣。

    高竹屋金人捧露盘

    高竹屋《金人捧露盘·咏梅》二阕:“念瑶姬,翻瑶佩,下瑶池。冷香梦、吹上南枝。罗浮梦杳,忆曾清晓见仙姿。天寒翠袖,可怜是、倚竹依依。溪痕浅,雪痕冻,月痕淡,粉痕微。江楼怨、一笛休吹。芳信待寄,玉堂烟驿雨凄迟。新愁万斛,为春瘦、却怕春知。”又,“楚宫闲。金成屋,玉为阑。断云梦、容易惊残。骊歌几叠,至今愁思怯阳关。清音恨阻,抱哀筝,知为谁弹。年华晚,月华冷,霜华重,鬓华斑。也须念、闲损雕鞍。斜缄小字,锦江三十六鳞寒。此情天阔,正梅信、笛里关山。”《绝妙好词》录前一阕。余则谓以风格论,后阕较尤遒上也。

    张芬回文词

    评闺秀词,无庸以骨干为言。大都嚼蕊吹香,搓酥滴粉云尔。亦有浚发巧思,新颖绝伦之作。《闺秀正始集》:张芬《寄怀素窗陆姊》七律一首,回文调寄《虞美人》词。诗云:“明窗半掩小庭幽。夜静灯残未得留。风冷结阴寒落叶,别离长望倚高楼。迟迟月影移斜竹,叠叠诗馀赋旅愁。欲将断肠随断梦,雁飞连阵几声秋。”词:“秋声几阵连飞雁,梦断随肠断。欲将愁旅赋馀诗,叠叠竹斜移影、月迟迟。楼高倚望长离别。叶落寒阴结。冷风留得未残灯。静夜幽庭小掩、半窗明。”芬字紫蘩,号月楼,江苏吴县人,箸有《两面楼偶存稿》。

    潘瀛选新荷叶

    无名氏(按:或云唐人)《鱼游春水》云:“秦楼东风里。燕子还来寻旧垒。馀寒犹峭,红日薄侵罗绮。嫩草方抽碧玉茵。媚柳轻拂黄金缕。莺啭上林,鱼游春水。”李元膺《洞仙歌》云:“雪云散尽,放晓晴庭院。杨柳于人便青眼。更风流多处,一点梅心相映远。约略颦轻笑浅。”词中此等意境,余极喜之。潘瀛选《新荷叶》云:“日丽风柔,水边天气鲜新。闲坐斜桥,数完几折溪痕。酒旗戏鼓,怯馀寒、未满前村。小红怎乳,莺声一巷才匀。节过收灯,风光尚未逾旬。粉糁疏篱,谁家香玉粼粼。雏晴嫩霁,似垂髫、好女盈盈。江南烟景,殢人犹在初春。”此词亦韶令可诵。瀛选,顺治朝宜兴人。

    李汝珍行香子

    大兴李松石(汝珍)箸《李氏音鉴》,自以三十三字母为词。调《行香子》云:“春满尧天。溪水清涟。嫩红飘、粉蝶惊眠。松峦空翠,鸥鸟盘旋。对酒陶然,便博个醉中仙。”“春满尧天”即“昌茫阳(梯秧切)”下仿此。侄书圃调《青玉案》云:“垂杨低现红桥路。看碧鸟、飞无数。残照平塘人过渡。清尊把酒,迷离秀树,南浦天街暮。”侄安辅调《谢池春》云:“细雨才晴,便踏春泥沽酒,指人家、数条嫩柳。酩酊独醉,把汉书详剖,看闲门、问奇来否。”徐声甫(镛)调《锦缠道》云:“对酒南楼,门掩春花天晓。林边千点苍山小。三桥腾跨纹袅。明镜平铺,舟放人归早。”许石华调《凤凰阁》云:“喜窥巢新燕,低飞屋角。呢喃频对清閟阁。争把柳绵桃蕊,常时衔却。盼将子、数来庭幕。”许月南(音鹄),调《醉太平》云:“春暖莺狂,花团蝶嚷。云岚滋味曾尝。劝君频举觥。软饱醉乡。黑甜睡方。悬琴端按宫商。宁知辛苦忙。”各词调皆三十三字,并与字母双声恰合,无一复音。作者非必倚声专家,即亦煞费匠心矣。

    事林广记多雅故珍闻

    《群书类要事林广记》,西颍陈元靓编。康熙三十九年版行于日本。(彼国元禄十二年。)凡所记载,起自南宋,迄于元季。涉明初,则续增也。中间雅故珍闻,往往新奇可喜。戊集文艺类《圆社摸场》云:“四海齐云社,当场蹴气球。作家偏著所,圆社最风流。况是青春年少,同辈朋俦。向柳巷花街玩赏,在红尘紫陌追游。脱履挦来冯眼活,认真为有准,杈儿扶住惟口鸣,识踢乃无忧。右搭右花跟,似鸟龙儿摆尾。左侧左虚扢,似丹凤子摇头。下住处全在低美,打着人惟仗推吹。使力藏力,以柔取柔。集闲中名为一绝,决胜负分作三筹。俺也丝鞋罗袴,短帽轻裘。襟沾香汗湿,袜污软尘浮。佩剑仙人时侧目,撺梭玉女巧凝眸。粉钳儿前后仰身,身移不浪。金翦刀往来移步,步过频偷。况乎奢华治世,豪富皇州。春风喧鼓吹。化日沸歌讴。欢笑对吴姬越女,繁华胜桑瓦潘楼。湖山风物,花月春秋。四圣观柳边行乐,三天竺松下优游。乐事赏心,难并四美,胜友良朋,无非五侯。心向闲中着,人于倬里求。凡来踢圆者,必不是方头。”又,《满庭芳》云:“若论风流,无过圆社,拐臁蹬蹑搭齐全。门庭富贵,曾到御帘前。灌口二郎为首,赵皇上、下脚流传。人都道、齐云一社,三锦独争先。花前、并月下,全身绣带,偷侧双肩。更高而不远,一搭打秋千。球落处、光臁圆拐,双佩剑、侧蹑相连。高人处,翻身佶料,天下总呼圆。”又云:“十二香皮,裁成圆锦,莫非年少堪收。绿杨深处,恣意乐追游。低拂花梢慢下,侵云汉、月满当秋。堪观处,偷头十字拐,舞袖拂银钩。肩尖、并拐搭,五陵公子,恣意忘忧。几回沈醉,低筑傍高楼。虽不遇、文章高贵,分左右、曾对王侯。君知否,闲中第一,占断是风流。”(后有齐云社规,下脚文、球门、球门、社规、齐云入门、白打场户、两人场户、三人场户、四人场户、五人名小出尖、五人场户名皮破、落花流水。六人名大出尖、踢花心各图式。)《遏云要诀》云:“夫唱赚一家,古谓之道赚。腔必真,字必正。欲有墩亢制拽之殊,字有唇喉齿舌之异。抑分轻清重浊之声,必别合口、半合口之字。更忌马嚚[革登]子,俗语乡谈。如对圣案,但唱乐道山居水居清雅之词,切不可以风情花柳艳冶之曲。如此则为渎圣。社条不赛筵会,吉席上寿庆贺不在此限,假如未唱之初,执拍当胸,不可高过鼻。须假鼓板村掇。三拍起引子,唱头一句。又三拍至两片结尾声。三拍煞入序尾。三拍巾斗煞入赚头。一字当一拍,第一片三拍,后仿此。出赚三拍,出声巾斗。又三拍煞尾声。总十二拍。第一句四拍,第二句五拍,第三句三拍煞。此一字不逾之法。”《遏云致语》筵会用《鹧鸪天》云:“遇酒当歌酒满斟。一觞一咏乐天真。三杯五盏陶情性。对月临风自赏心。环列处,总佳宾。歌声嘹亮遏行云。春风满座知音者,一曲教君侧耳听。”(后有《圆社市语》、中吕宫《圆里圆》。)驻云主张《满庭芳》集曲名云:“共庆清朝,四时欢会,贺筵开、会集佳宾。风流鼓板,法曲献仙音。鼓笛令无双多丽,十拍板音韵宣清。文序子,双声叠韵,有若瑞龙吟。当筵,闻品令,声声慢处,丹凤微鸣。听清风八韵,打拍底、更好精神。安公子、倾杯未饮,好女儿、齐隔帘听。真无比,最高楼上,一曲称人心。”诗曰:“鼓板清音按乐星。那堪打拍更精神。三条犀架垂丝络。两只仙枝击月轮。笛韵浑如丹凤叫。板声有若静鞭鸣。几回月下吹新曲,引得嫦娥侧耳听。”《水调歌头》云:“八蛮朝凤阙,四境绝狼烟。太平无事,超烘聚哨效梨园。笛弄昆仑上品,筛动云阳妙选,画鼓可人怜。乱撒真珠迸,点滴雨声喧。韵堪听,声不俗,驻云轩。谐音节奏,分明花里遇神仙。到处朝山拜岳,长是争筹赌赛,四海把名传。幸遇知音听,一曲赞尧天。”诗曰:“鼓似真珠缀玉盘,笛如鸾凤啸丹山。可怜一片云阳水,遏住行云不往还。”(后有全套鼓板棒数。)余尝谓宋人文词,虽游戏通俗诸作,亦不无高异处,盖气格使然。元人即已弗逮。明已下不论也。右词数阕,当时踢球唱赚之法,籍存概略,犹有风雅之遗意焉。犹贤乎已,是之取尔,讵谓今日等于牧奴驵竖所为哉。(按:原本讹字甚多,今以元刊椿庄书院本《事林广记》校正。)

    李淑昭淑慧词

    李淑昭《捣练子》云:“桃似锦,柳如烟。莺不停梭蝶不闲。妨却绣窗多少事。尽抛针黹到花前。”妹淑慧和韵云:“收晓雾,散朝烟。邃阁忙人到此闲。绣线未抛针插髻,脚根早已到花前。”淑昭、淑慧,笠翁二女,其词未经选家箸录。

    自然从追琢中出

    《韵语阳秋》云:“陶潜、谢朓诗,皆平淡有思致,非后来诗人怵心刿目者所为也。老杜云:‘陶、谢不枝梧,风骚共推激。紫燕自超诣,翠驳谁翦剔。’是也。大抵欲造平淡,当自组丽中来。落其华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如此,则陶、谢不足进矣。梅圣俞赠杜挺之诗,有“作诗无古今,欲造平淡难”之句。李白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平淡而到天然,则甚善矣。”此论精微,可通于词。欲造平淡,当自组丽中来,即倚声家言自然从追琢中出也。

    红友疏于考订

    《乐府指迷》云:古曲亦有拗者。盖被句法中字面所拘牵。今歌者亦以为硋,如尾犯“肯把金玉珠珍(别并作珍珠)博”,(耆卿句)《绛园春》:“游人月下归来。”(梦窗《绛都春》句,或当时一名《绛园春》,它本未见。)“金”字“游”字当用去声之类。按《尾犯》如虚斋“殷勤更把茱萸看”,梦窗“满地桂阴人不惜”,“更”、“桂”字并去声。(梦窗“远梦越来溪畔月”,“越”字可作去。)《绛都春》,梦窗别作“更传莺入新年”、“并禽飞上金沙”、“更愁花变梨霙”、“便教移取薰笼”、“便教宴接莺花”,上一字并用去声。红友极重去声字,乃《词律》《尾犯》录柳词,无一旁注。《绛都春》录吴词,竟于“并”守旁注可平,亦疏于考订也。(按:“游人月下归来”《绛都春》非吴文英作。据《草堂诗馀》,乃丁仙现词。)

    李福黄梅花词

    得旧书画便面数十,其一李子仙(福)自书《黄梅花词》,极入律可诵,书势亦秀浑不俗。检国朝词总集,如韵甫黄氏《词综续编》、杏舲丁氏《词综补》,福词并未箸录。张午桥前辈云:“福,苏州人,曾官翰林。”缪筱珊先生云:“福工制举艺,曾见某选本所录甚多。”

    探春慢(黄梅花)

    黄叶辞柯,寒香贴干,横斜堪入清供。金尾垂帘,铜盘承泪,肯向东风倚宠。翦剜谁施巧,定难倩、冷蜂僵冻。小窗闲付诗评,素心人自相共。不见飞英片片,任怨咽玉龙,听澈三弄。月影昏时,烟痕深处,唤起罗浮幽梦。明是春消息,又底事、丸封珍重。酒熟鹅儿,呼童花下开瓮。

    怀半塘词

    余与半塘五兄,文字订交,情逾手足。乙未一别,忽忽四年。《菱景》一集,怀兄之作,几于十之八九。未刻以前,亦未尽寄京师。半塘寓宣武门外教场头巷,畜马一、骡二,皆白。曩余过从抵巷口,见系马辄慰甚。《烛影摇红》云:“诗鬓天涯,倦游情味伤春早。故人门巷玉骢嘶,回首长安道。”情景逼真。又《极相思》云:“玉箫声里,思君不见,祇是黄昏。”看似平易,非深于情不能道。它日当质之半塘。

    周稚圭十六家词

    周稚圭中丞撰录《十六家词》,各系一诗。其系孟文一首:“一庭疏雨善言愁。佣笔荆台耐薄游。最苦相思留不得,春衫如雪去扬州。”神韵独绝,与渔洋红桥词“北郭清溪”阕,可称媲美。

    续编卷二

    徐穆词

    徐啸竹布衣(穆),甘泉老名士也。丁酉暮春,晤于榕园。时年八十,倾盖如故。越日,赋《高阳台》见贻。旋又录示旧作数阕,及王西御先生论词绝句若干首,意甚郑重。其《莺啼序》一阕,尤为生平得意之笔也。

    高阳台

    扪虱谭雄,射雕手健,十年前早知名。西燕东劳,参差未许将迎。孤尊醉倚悲歌惯,问悲歌、可有人听。缈天涯,满面风尘,双鬓蘦星。相逢此日休嫌晚。祇寥寥数语,如见生平。一缕吟思,二分明月同清。尽多湖海元龙气,肯孤它,浩𬍡鸥盟。且同来,花下分笺,座上飞觥。当年吟社已沉消。淮海词人半寂寥。今日粤西媚初祖,令人想像海棠桥。吾扬言词学。以秦氏为山斗。西岩先生有《词学丛书》行世。令子玉生孝廉,有《词系》,未刻。道光季年,曾联淮海词社,不下二十人。见存者,仅穆而已。刻有《意园酬唱集》,收入郡志。《八十自遣》末章,有“颇知明眼交豪士。留取馀年读异书。爱听仙韶思雅乐,饱尝世味重园蔬。耄荒自古贻明训。好养心头活水鱼。”可以知其志矣。啸竹又草。

    莺啼序

    越中归棹,成此寄梦玉、沈花溆、劳介甫、倪次郊吴门,秦玉生、符南樵、王西御扬州,六舟禅友,阿絮女道士。篷窗一宵沤梦,醒连天暮雨。菰蒲外、隐作秋声,中流一任容与。山阴道、此时经过,壶觞空忆兰亭叙。念家山,千里迢遥,暗惊杜宇。回首西湖,临水独眺,访逋仙隐处。孤山路、落尽梅花,乱莺啼遍丛树。绕回阑、青峰满目,胜江上、斜阳凄苦。怎春归、我尚天涯,绿阴如许。韶华水逝,客思云孤,放怀觅旧侣。仿佛是、南屏锺动,西竺僧归,金石交亲,断碑披误。鬓丝几缕,茶烟一榻,犀香梅熟休相讯,怕相逢、衣上多尘土。谩嗤啸咏,且教留得题痕,证它鸿迹来去。(时归自京师,净慈主人六舟出所藏《雁足灯》各卷册,索题观款。)江湖载酒,𬬻[木宛]参禅,算一般意趣。尽孤负、烟花三月,佳丽扬州,薄幸司勋,飘蘦词赋。予怀缈缈,知音寥落,千秋事业凭谁会,奈江东罗隐同迟暮。那堪水上琵琶,唱彻潇潇,西兴古渡。

    多丽

    旋梦玉摄震泽,曾招宝带桥宴月之举。抚今追昔,情见乎辞。汤兰桡。湾环宛转长桥。剩西风、湖光万顷,参差吹出琼箫。疏烟抹、黛螺丫髻,冷云罥、莺脰舒翘。乙未亭边,松陵路畔,远山隐约画眉娇。堤上柳丝堪折,离思一条条。更休说、宾鸿尚未,去燕难招。忆当年、尊前宴月,多情酒盏诗瓢。庾楼客、珠玑锦织,踏摇娘、绮席竹调。雁齿排连,蟾辉皎洁,三生梦里可怜宵。到而今,渚莲泣露,啼啼鸟总无聊。文园老,也应羞见,几度回潮。

    陈铎词

    得坐隐先生精选《草堂馀意》一册于运司街靃记书肆,无序跋,卷首有新都环翠堂字样。词全和《草堂》韵,每音调名下,径题元作者姓名。唯一人两调相连,则第二阕题陈大声名。(黄虞稷《千顷堂书目》云,录前人作,缀以己作,非是。其题前人名者,亦大声作。)按明陈铎,字大声,下邳人,官指挥使。其词超澹疏宕,不琢不率。和何人韵,即仿其人体格。即如淮海、清真、漱玉诸大家,寘本集中,虽识者不能辨。昔人谓词绝于明,观于大声之作,斯言殆未为信。《明词综》仅录《浣溪沙》一阕。

    严廷中扬州好

    维扬本莺花薮泽。自昔新城司李,狎主词盟。红桥冶春,香艳如昨。浮湛宦辙,代有名流。如项莲生、蒋鹿潭,并倚声专家,希踪北宋。宜良严秋槎(廷中),亦后来之秀。需次两淮,有《岩泉山人词》、《麝尘集》。其《扬州好》若干阕,尖艳浑雄,各极其妙。充其才力所至,庶几嗣响《水云》。端木子畴前辈评《麝尘集》曰:“天分甚高,下笔有镌镵造物之致。而瑕瑜互见。想见其傲岸自雄,不受切磋处。”然则秋槎固托于狂士以自晦者也。

    望江南

    扬州好,池馆闹春分。蝶影衣香团作阵,湖光花气酿成阴。画浆荡斜曛。 扬州好,骨董列粗粗。鹾贾高谭评古玩,酸丁低首检残书。尝鉴各黏涂。 扬州好,随意破闲愁。名士商量邀合醵,高僧挥霍到缠头。无事不风流。 扬州好,处处赛神忙。土佛乘舆朝大士,社公肃柬迓城隍。人鬼两荒唐。 扬州好,叶子鬬输赢。阿嫂偷传灯畔眼,小姑笑数手中星。金钏响轻轻。 扬州好,午倦教场行。三尺布棚谭命理,四围洋镜觑春情。笼鸟赛新声。 扬州好,闺阁礼空王。采线紧拴泥偶臂,栴檀浓和美人香。尽彀佛思量。 扬州好,对岸列金焦。客舫远归京口月,大江横截海门潮。落日送南朝。(以上见《选巷丛谈》)

    陈聂恒词

    艺文志词曲类,陈聂恒《栩园词弃稿》四卷,佚。按《栩园词弃稿》,曩馀得于海王邨,镂版精绝,前有顾梁汾先生书,于词学盛衰之故,慨乎言之。略云:“自国初辇毂诸公,尊前酒边,借长短句以吐其胸中。始而微有寄托,久则务为诣畅。香岩、倦圃,领袖一时。唯时戴笠故交,担簦才子,并与宴游之席,各传酬和之篇。而吴越操觚家闻风竞起,选者,作者,妍媸杂陈。渔洋之数载广陵,实为斯道总持。二三同学,功亦难泯。最后,吾友容若,其门地才华,直越晏小山而上之。欲尽招海内词人,毕出其奇,远方骎骎,渐有应者,而天夺之年,未几,辄风流云散。渔洋复位高望重,绝口不谈。于是向之言词者,悉去而言诗、古文辞。回视《花间》、《草堂》,顿如雕虫之见耻于壮夫矣。虽云盛极必衰,风会使然。然亦颇怪习俗移人,凉燠之态,浸淫而入于风雅,为可太息。假令今日,更得一有大力者起而倡之,众人幡然从而和之,安知衰者之不复盛邪?故余之于词,不能无感。而于栩园实不能无望。”(书止此。)栩园词格在《饮水》、《弹指》之间。蚤岁抱安仁之戚,有《金缕曲》十阕。梁汾题云:“人因慧极难兼福,天与情多却费才。”馀亦美不胜收。随意录数阕如左,可以概全编矣。陈聂疑系复姓。恒字曾起,一字秋田。

    临江仙(人日)

    晓色也知晴更好,檐前几朵花新。翦刀声在隔窗闻。钗头双彩燕,切莫便衔春。未便有情如七夕,合欢消息难真。东风吹绉小眉痕。不成还是梦,又是隔年人。(恰合分际,不犯刻露,南宋人逊北宋以此。)

    虞美人(寄贺丈天山)

    歌筵凄绝方回句。不道愁如许。江南又是熟梅天。负了月楼花院、一番怜。闲来寻梦斜阳里。没个忘忧地。偶然弦外两三声,那得吟魂还在、泪团成。

    鹊桥仙(夜泊虎丘)

    阖闾城冷,伍胥潮猛,愁绝不如归去。片帆和月出山塘,尚听得、阊门更鼓。清歌欲断,遗钿堪拾,寂寞可中亭路。人家卖酒一灯红,且醉向、谿山佳处。

    定风波(题画)

    窣地谿声里月流。柳丝拖得一痕秋。旅雁避人飞不起。烟际。片帆稳稳载闲愁。忆自采兰人去后。消瘦。不堪重对白𬞟洲。似此风光都付与。鸥侣。芦花斜覆梦魂幽。(不黏不脱,题画词,斯为合作。)

    表忠录题词

    宋和州防御使刘公师勇,庐州人。(《宋史》附《张世杰传》。元王逢《梧溪集》云山东文安县人,误也。)德祐元年,元师逼常州,知州赵汝鉴遁,郡人钱[山言]以城降。师勇以淮兵复常州,固守不屈。后扈王海上,见时事不可为,忧愤卒,葬粤东赤溪听铜鼓山。江阴金同转归溎笙权赤溪同知时,为表章祠墓,并采辑事实,征题咏,为《表忠录》锲行。余为题词,调水龙吟云:“荒江咽遍寒潮,吊忠更酹兰陵酒。英灵如昨,重围矢石,孤城刁斗。画饼偏安,醇醪末路,壮怀空负。说生平意气,题诗射塔,试旋斡、乾坤手。炎徼重寻祠墓,瘴云深、鹤归来否。琼崖玉骨,赤溪血泪,蛮神呵守。五百年来,天时人事,淋浪襟袖。听鼓鼙悲壮,愿屠鲸鳄,为将军寿。”(时东北日俄交哄。)“射塔题诗”见金氏所辑《事略》,江阴悟空寺塔也。师勇以纵酒卒,故曰醇醑未路也。

    陈圆圆舞馀词

    《梅邨诗集》,《圆圆曲》注:钱湘灵曰:本常州奔牛镇人。(即金牛里。)《武阳志摭遗》:圆圆陈姓,其父曰陈货郎。三桂镇云南,问圆圆宗[尚阝],谬以陈玉汝对,乃使人以千金招致之。玉汝笑曰:“吾明时老孝廉,岂能为人宠姬叔父耶。”谢弗往。陈货郎至,三桂觞之曲房,持玉杯,战栗坠地,厚其赐归之。按它书载圆圆本邢姓,滇南邸中称邢夫人。据志,则实陈姓,非邢姓矣。暇日因捃摭圆圆事实,牵连记之。圆圆名元,(一作沅。)初与某公子有生死盟。田皇亲购得之。公子遣盗劫之江中,误载它姬以还。盗再往,已有备矣。力战易归。已而事露,祸且不测,公子度不能争,遂以献。见《众香集》小传。(华亭王鸿绪、玉峰徐树敏及渔洋、迦陵诸名辈,撰定国朝闺秀词,名《众香集》。)圆圆工倚声,有《舞馀词》。《荷叶杯·有所思》云:“自笑愁多欢少。痴了。底事倩传杯。酒一巡时肠九回。推不开。推不开。”《转应曲·送人南还》云:“堤柳。堤柳。不系东行马首。空馀吉缕秋霜。凝泪思君断肠。肠断。肠断。又听催归声唤。”《丑奴儿令·梅落》云:“满溪绿涨春将去。马踏星沙。雨打梨花。又有香风透碧纱。声声羌笛吹杨柳,月映官衙。懒赋梅花。帘里人儿学唤茶。”见《众香集》。辛酉城破,圆圆自沉于莲花池,即葬池旁。池中曾放并头莲,在城北商山寺。滇中有《商山鸾影》一卷,载圆圆降鸾之诗,见《颐道堂诗》自注。(云伯有《题阮赐卿公子后圆圆曲》七绝十首。赐卿名福,文达公子,曾亲至圆圆墓上访求轶事。所制曲惜陈集未附录。)曩见四印斋藏圆圆像凡三帧,一明珰翠羽,一六珈象服,一缁衣裙练,名人题咏甚夥。

    冯永年看山楼词

    番愚冯恩江(永年),半塘之戚也。戊子二月,余自蜀入都,始识半塘,即以《看山楼词》见贻,并云:“斯人甚好名,若有人为之着录,不知其欣慰奚似。”今事隔十七年,半塘之言犹在耳也。冯官江西南康知县。

    壶中天(避乱章江舟次对月)冯永年

    惊魂定否?早白沙洲外,清光如雪。恨雨颦烟收拾尽,漫把冰轮推出。千里波光,满天星影,相映俱澄澈。扣舷长啸,天香飞下琼阙。为问当日欢场,曾来相照,可是今宵月?一样团𪢮秋色好。顿判悲欢情节。数点微云,一行戚雁,似我愁难灭。西风料峭,无端寒透诗骨。

    蝶恋花

    秋满长江波浩漫。胜迹凋残,屈指何堪算。吊古新添愁一段。娄妃墓侧徐亭畔。莫讶萍踪轻聚散。送客江头,多少帆樯乱。南浦西山青不断。年年只见游人换。

    浣溪沙

    恼煞啼鹃不住啼。一灯如豆夜凄迷。梦中罗袜是耶非?若果它生能再合,便将死别当生离。兰因絮果信还疑。

    凤凰台上忆吹箫

    金陵陆筱云校书,于癸丑城陷前一夕,约诸姊妹酣歌醉舞,夜遂自经。无锡杨铁士绘影征,为填此解。 碧玉楼前,石头城外,无端烽火生愁。甚镜花留影,荡漾成秋。弱质何堪再误,风流梦、蓦地回头。聊携酒。蹁跹舞袖。宛转歌喉。休休。者番醉也,倩罗帕消除,万种温柔。便剩脂零粉,凭付谁收。化作子规啼血,声声恨、似切同仇。从今后,紫萝红杜,何处遗丘。(此词因其事可传,存之。)

    黄体正词

    《粤西词见》二卷,丙申刻于金陵。尝欲辑补遗一卷,今不复从事矣。黄云湄先生词,余出都后,半塘得于海王邨。今年四月,出以示余,属录入《粤西词补》者也。黄先生名体正,桂平人,嘉庆三年乡试第一,官至国子监典籍。有《带江园小草》,附词。

    夏初临(春暮)

    皱绿成波,吹红作雨,东风费尽心情。春似游人,匆匆欲动行旌。光阴梦样难醒,绾晴丝,飘去无声。帘栊昼寂,阑干径峭,院落苔青。天涯何处,芳草偏多。玉楼烟重,翠袖寒轻。朱颜易老,怎经花事凋蘦。此恨分明,又烦它,燕子叮甯。共谁听。三眠柳上,坐个黄莺。

    琴调相思引(送春)

    梦雨愁云负一春。伤心如别有情人。离筵几刻,怎地不销魂。蜂蝶过墙红寂寂,园林回首绿深深。手团风絮,扶醉倚黄昏。

    水龙吟(春江闻蘧)

    天涯芳草春初,美人何处潇湘隔。离情欲诉,更沉鼍鼓,波寒瑶瑟。蓦地龙吟,一枝竹裂,江南江北。恁迷濛烟月,声声弄破,缥缈作、关山白。吹散梅魂柳魄。忆当年、动人凄恻。高楼醉倚,清笙漫擫,红牙低拍。回首离亭,万条飞絮,十年孤客。到如今试问,紫鸾黄鹤,阿谁骑得。

    太清春东海渔歌

    曩阅某词话云,本朝铁岭人词,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直窥北宋堂奥。太清春《天游阁诗》写本,岁己丑,余得于厂肆地摊。词名《东海渔歌》,求之十年不可得。仅从沈善宝(钱塘人。武凌云室,有《鸿雪楼词》。)《闺秀词话》中,得见五阕,录其四如左。忆与半塘同官京师时,以不得《渔》、《樵》二歌为恨事。朱希真《樵歌》及《东海渔歌》也。余出都后半塘竟得《樵歌》付梓,而《渔歌》至今杳然。就令它日得之,安能起半塘与共赏会耶。此余所为有椎琴之痛也。

    浪淘沙(春日同夫子慈溪纪游)

    花木自成蹊,春与人宜,清流荇藻荡参差。小鸟避人栖不定,扑乱杨枝。归骑踏香泥,山影沉西。鸳鸯冲破碧烟飞。三十六双花样好,同浴清溪。

    南柯子(山行)

    𫄨绤生凉意,肩舆缓缓游。连林梨枣缀枝头。几处背阴篱落、挂牵牛。远岫云初敛,斜阳雨乍收。牧踪樵径细寻求。昨夜骤添溪水、绕邨流。

    早春怨(春夜)

    杨柳风斜。黄昏人静,睡稳栖鸦。短烛烧残,长更坐尽,小篆添些。红楼不闭窗纱。被一缕、春痕暗遮。澹澹轻烟,溶溶院落,月在梨花。

    惜分钗(咏空冲)

    春将至,晴天气,消闲坐看儿童戏。借天风,鼓其中。结采为绳,截竹为筒。空空。人间事。观愚智。大都制器存深意。理无穷。事无终。实则能鸣,虚则能容。冲冲。

    蔡秉衡松下庐词

    蔡秉衡,字竟夫,湘士之极落拓者。病甚,以所作《松下庐词》寄子大鄂中,意托以传。余闻而悲之。曩欲撰录国朝词若干家为《蕙风簃词选》,专录孤行冷集,以阐幽为宗旨,而著人弗与焉。如《松下庐词》之类是也。

    浣溪沙诗(孙招集三雅亭禊饮,用子大韵。四首录一。)

    簇簇浓阴郁不开。旧游如梦认荒苔。红襟小燕却飞来。绮槅双扃双照烛。好春一度一衔杯。曲阑干外水纹回。

    醉落魄(山居)

    及时杯酒。十年人事空回首。乞身沤外天容否?随意团茆,风雨半椽彀。杜宇啼残花信骤。扫花懒缚东风帚。吟床赚梦诗痕瘦。那角斜阳,淡照水杨柳。(澹雅略近宋人。吟床句逊。)

    锁窗寒

    瓞孙《竹阴情话图》,瓞孙吴人,曩与其舅氏读书杭州官舍,拟作一图,未果。后别去,再聚于淮南。濒行,其舅补写此图付之。今瓞孙弃经生业,以贰尹来湘,分榷郎州。出图乞题。予适ㄈ装东下,率誁以应。 簟滑邀凉,帘疏听雨,少年吟伴。无端絮别,裂竹一声催远。纪行程、扁舟去来,又向淮南道中见。认带潮酒袂,秋风毷氉,泪痕都满。销黯。烛重翦。算洒笋流光,几番轻换。何甥谢舅,更似者情难遣。索柔毫、临歧补图,也抵当时胜游券。傥遥空,问讯平安,共与托飞雁。

    好事近

    花腻镜敛春,缕缕香云低亸。曾记人前偶遇,向那厢端坐。曲屏深掩月三更,还又洞房锁。未必□宵欢聚,已今宵不果。

    陈铎草堂馀意

    明陈大声(铎)《草堂馀意》,具澹、厚二字之妙,足与两宋名家颉颃。半塘借去未还。筱珊先生急欲付诸剞氏,而元书不可复得。筱珊谓余,可为陈大声一哭。(以上见兰云《菱梦楼笔记》)

    唐山先生词

    曩辑《薇省词钞》,屡访颜修来、曹颂嘉、赵云嵩三先生词弗获。例言为恨事。比阅《茶馀客话》,壬午春王月,偶作《望江南》词二十阕,分咏淮南岁寒食品,王蓬心宸读而艳之,为写《岁朝填词图》云云。唐山先生曾官中书。据此,知先生亦尝填词,惜无从搜访矣。

    屈大均道援堂词

    王阮亭《衍波词》,《虞美人》云:“回环锦字写离愁。恰似潇波不断入湘流。”《炙砚琐谈》引陆龟蒙采词:“问人则不屈不宋,说地则非潇非湘。”谓“潇湘”字前人已有分用者。按番禺屈翁山(大均)《道援堂词》,《潇湘神》三首,零陵作。“潇水流。湘水流。三闾愁接二妃愁。潇碧湘蓝虽两色,鸳鸯总作一天秋。”(原注,潇湘二水相合,故名鸳鸯水。)“潇水长。湘水长。三湘最苦是潇湘。无限泪痕班竹上,幽兰更作二妃香。”“潇水深。湘水深。双双流水逐臣心。潇水不如湘水好。将愁送去洞庭阴。”似是阮亭所本。

    兵要望江南词

    《兵要望江南词》,武安军左押衙易静撰。起“占委任”,止“占赮”,最五百二十首。词虽不工,具征天水词学之盛。下至方伎曲士,亦觕谙宫商。云自在龛藏旧钞本。(按:晁武公《郡斋读书志后志》卷二云:易静,唐人。)

    藕香簃刻古今黈

    《敬斋古今黈》云:“贺方回《东山乐府别集》有《定风波》异名《醉琼枝》者云:‘槛外雨波新涨,门前烟柳浑青。寂寞文园淹卧久,推枕援琴涕自零。无人着意听。绪绪风披云幌,骎骎月到萱庭。长记合欢东馆夜,与鲜香罗掩翠屏。琼枝半醉醒。’寻其声律,乃与《破阵子》正同。”按四印斋所刻《东山寓声乐府》,此阕调名正作《破阵子》,不作《定风波》,亦不云异名《醉琼枝》。“半醉醒”三字缺。今据此补足,乃可读,亦快事也。(换头“云幌”,四印作芸。)《古今黈》一书,《四库》及武英殿聚珍版从《永乐大典》录出,并祇八卷。藕香簃所刻,为明万历庚子武陵书室蒋德盛梓行十二卷本,又辑聚珍所存,蒋本所缺,为补遗二卷。

    弹指词名所本

    弥勒弹指一声,楼阁门开。善财入已,见百千万亿楼阁,一楼阁内有一弥勒,领诸眷属,并一善财而立其前。自是梁汾词名所本。《湘烟录》,《诗源指诀》:李观作百年歌,王湜请其法,观弹指曰:“遗子爪甲清尘,庶几文思有加。”此又一说。

    香南雪北词名所本

    潞府妙媵臻禅师。僧问金粟如来为甚么却降释迦会里。师曰:“香山南,雪山北。”闺秀吴𬞟香(藻)词名《香南雪北》,本此。

    船子和尚与法常词

    船子和尚偈云:“别人祇看采芙蓉。香气长黏绕指风。两岸映。一船红。何曾解染得虚空。”《渔歌子》也。法常首座《渔父词》云:“此事楞严尝露布。梅花雪月交光处。一笑寥寥空万古。风瓯语。迥然银汉横天宇。蝶梦南华方栩栩。斑斑谁跨丰干虎。而今忘却来时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鸿飞去。”《渔家傲》也。可入宋词总集,又西余师子禅师偈云:“春风触目百花开。公子王孙,日日醺醺醉。唯有殿前陈朝桧。不入时人意。”亦天然长短句。(按:船子和尚乃唐元和间人,非宋人。)

    权贵妃词

    高丽人词,李齐贤(元时人)《益斋长短句》一卷,刻入《粤雅堂丛书》,朴訚《撷秀集》二卷,孙恺似布衣(致弥)使还,封达御前。《众香集》载权贵妃词三阕,亦见恺似使草。林下雅音,异邦尤为仅见。《谒金门》云:“真堪惜。锦帐夜长虚掷。挑尽银灯情脉脉。描龙无气力。宫女声停刀尺。百和御香扑鼻。帘卷西宫窥夜色。天青星欲滴。”《踏莎行》云:“时序频移,韶光难驻。柳花飞尽宫前树。朝来为甚不钩帘,柳花正满帘前路。春赏未阑,春归何遽。问春归向何方去?有情海燕不同归,呢喃独伴春愁住。”《临江仙》云:“花影重帘初睡起,绣鞋著罢慵移。窥妆强把绿窗推。隔花双蝶散,犹似梦初回。玉旨传宣呼女监,亲临太液荷池。争将金弹打黄鹂。楼台凌万仞,下有白云飞。”

    红笙与红箫

    词人用红箫事,以姜白石侍儿小红善吹箫也。刘宾客《和窦夔州见寄寒食日忆故姬小红吹笙诗》云:“鸾声窈眇管参差。清韵初调众乐随。幽院妆成花下弄。高楼月好夜吹时。忽惊暮槿飘零尽。唯有朝云梦想期。闻道今年寒食日。东山旧路独行迟。”则是红箫之前,又有红笙矣。

    周晋清平乐

    宋周晋《清平乐》云:“手寒不了残棋。篝香细勘唐碑。无酒无诗情绪。欲梅欲雪天时。”倚声家为金石学,是鱼与熊掌也。晋字明叔,号萧斋。

    诗词中方言

    韩昌黎《盆池》诗:“夜半青蛙圣得知。”刘宾客《和牛相公寓言》:“只恐重重世缘在,事须三度副苍生。”周草窗《西江月》词:“称销不过牡丹情。中半伤春酒病。”王质《渔父词》:“遮些快活有谁知。”“圣得”、“事须”、“称销”、“遮些”,皆唐宋人方言。

    阎苍舒原名安中

    宋阎苍舒,元名安中,改名苍舒。何异《中兴百官题名》,东宫官有阎安中,又有阎苍舒,误以为二人也。

    韶音洞诗

    余十二岁时,作《韶音洞诗》“桂林多古洞,每以形得名。此洞在城北,不以形以声。泠泠清音发,足以怡性情。恍如奏舜乐,鸟兽皆锵鸣。今我独坐久,神气为之清。”惟此至己前时,常作诗,苦不能入格。己卯已后,沉顿于词滋甚,与诗判为两途矣。

    杂体诗钞

    先雨人世父(澍),辑《杂体诗钞》锲行。如《柏梁体》、《梁父吟》、《离合体》、《神智体》、《休洗红》、《两头纤纤》、《自君之出矣》、集词名、药名之类,体凡数十,得二十四卷,分八钜册。余幼时辄每种仿为之。偶忆其一云:“自君之出矣,不复画长眉。眉长似远山,山远君归迟。”

    张诗舲序十六家词

    道光季年,祥符周稚圭先生(之琦)开府吾粤,刻《心日斋十六家词录》成。适华亭张诗舲先生(祥河)官藩司,为之序。末云:“公今美成,余惭叔夏。”两贤合并,诚佳话也。

    四印斋所刻词

    王幼霞给谏(鹏运),自号半塘老人。(临桂东乡地名半塘尾,幼霞先茔所在也。)清通温雅,初嗜金石,后乃专一于词。其《四印斋》(山谷送张叔和诗,我捉养生之四印,谓忍默平直也。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业、不如一默。无可拣择眼界平。不臧秋豪心地直。)所刻词旁搜博采,精采绝伦,虽虞山毛氏弗逮也。王氏在桂林曰燕怀堂,旧有园在城西南隅。修廊百步,镂花墙,纳湖光。墙已外即[扌黏]湖矣。半塘有鼻病,致憎兹多口,然不足为直声才名玷也。

    抛堶之戏

    东山词:“揭帘飞瓦雹声焦。”宋世寒食,有抛堶(音陀)之戏,盖儿童飞瓦石也。下云:“九曲池边杨柳陌,香轮轧轧马萧萧。”亦寒食风景。

    乾隆写本白石道人集

    乾隆写本白石道人集,灵鹣阁藏。余曾移一本。白石自序后,有洪武十年八世孙福四谨志,略云:“公诗一卷,歌曲六卷,早已板行。暮年复加删窜,定为五卷。无雕本,藏于家。经兵火,帖轴无只字,而是编独存。录写两本,一付儿子,一诒犹子通,世世宝之。”又万历二十一年十六世孙螯谨书,略云:“此青坡征君手书,以遗侍御哦客公者。今又二百馀年。楮虽蠹落,而字迹犹在。因付匠整顿,且命鲤弟以侧理浆纸照本临出,用时庄诵焉。”又乾隆甲子二十世孙虬绿谨书,略云:“公诗初本刻于嘉泰间,晚又涂改删汰,录为定本,藏于家。五六百年世无知者。爰搜取各家刊本,彼此仇勘,附以累朝诗话掌故,有入近代者,并为笺略。独篇什不敢擅为增损。闲有捃拾,谨以附别之。”余藏《白石诗词集》,常熟汲古阁本、江都陆锺辉本、华亭张奕枢本、华亭张奕枢本、歙洪正治本、华亭姜氏祠堂本、临桂倪鸿本、王鹏运本、仁和许增本,许本参互各家,□极精审。除此写本未见外,所据各本与余所藏略同。写本□录所见各本序跋,有康熙庚寅通越诸锦序,康熙戊戌广陵书局刻本,龙溪曾时灿序,为许氏及馀所未见。所录诗话、词评、轶闻、故事,亦视刻本为多。闲有虬绿自识,亦极该博。又有姜氏世系、白石年谱,足资考证。(祠堂本姜熙序,以世表无考为恨,亦为见此写本。)附采五绝二首,(《访全老于净林》、《观沈传师碑隆茂宗画》二首,刻本有。)七绝二首,(《和朴翁》一首,刻本有。《三高祠》一首,刻本无,据悼牵牛,《姑苏志》采入首句:“不贪名爵不争势。”)填词二首,(《越女镜心》即《法曲献仙音》,刻本无。)细读两词,虽非集中杰作,然如前阕“雨”、“绪”、“路”,后阕“绮”、“几”、“醉”等韵,自是白石风格,非窜入它人之作也。

    越女镜心二首

    风竹吹香,水枫鸣绿,睡觉凉生金缕。镜底同心,枕前双玉,相看转伤幽素。傍绮阁,轻阴度,飞来鉴湖雨。近重午。燎银篝、暗薰溽暑。罗扇小、空写数行怨苦。纤手结芳兰,且休歌、《九辩》怀楚。故国情多,对溪山,都是离绪。但一川烟苇,恨满西陵归路。(《别毛席莹》。周颐按:元注题疑有误字。)檀拨么弦,象奁双陆,旧日留欢情意。梦别银屏,恨裁兰烛,香篝夜闲鸳被。料燕子、重来地。桐阴锁窗绮。倦梳洗。晕芳钿、自羞鸾镜。罗袖冷、疏竹画帘半倚。浅雨渗酴醾,指东风、芳事馀几。院落黄昏,怕春莺,笑人憔悴。倩柔红约定,唤起玉箫同醉。(《春晚》) 周颐按,右词二阕,采附《法曲献仙音》“虚阁笼寒”阕后。细审词调,有与《法曲献仙音》小异者。前段“轻阴度”、“重来地”叶,后段“空写数行怨苦”、“疏竹画帘半倚”,“怨”字、“半”字去声是也。有与《法曲献仙音》吻合者,前阕前段“风竹”“竹”字,“鸣绿”字,“睡觉”“觉”字,后段“故国”“国”字。后阕前段“檀拨”“拨”字,“双陆”“陆”字,“旧日”“日”字。后段“院落”“落”字并入声是也。守律若是谨严,自是白石家法。

    和放翁钗头凤

    放翁出妻为作《钗头凤》者,姓唐名琬。和放翁《钗头凤》词,见《御选历代诗馀词话》及《林下词选》:“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前后段俱转平韵,与放翁词不同。(《耆旧续闻》云:其妇见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恶”之句,惜不得其全阕。)

    潘瀛选新荷叶

    潘仙客(瀛选)《新荷叶》句云:“雏晴嫩霁,似垂髫,小女盈盈。”未经人道。

    周济介庵诗词

    校周保绪(济)介庵诗词,多常州耆旧轶闻。汤贞愍官乐清副戎,引疾归,寄保绪春水园。贞愍暨其配双湖夫人,俱擅丹青,有《画梅楼双照》。保绪为题《浣溪沙》词,有“暗香双护玉楼人。旁人刚道是梅魂”之句。贞愍奉命弋捕,改道士装入罗浮,经月乃出。既罢,写其装为《琴隐图》,琴隐图所由名也。又有《十二古琴书屋填词图》。张翰风初名翊,改名与权,后定名琦。陆祁生故宅,有“龙蛇影外风雨声中之轩”,庭中古桧二,后毁于火。

    淑秀澹庵词

    徐淑秀,自号昭阳遗孑,前朝南渡时宫人也。甲申后,流落金台,后归泰州邵某。为诗多抑郁哀愤之音,有“昭阳遗孑听渔歌。尔乐波涛我为何”、“入画无人知是我,倚阑看蝶认为花”之句。所著《一叶落》词,《众香集》录四阕。女邵笠,字澹庵,《菩萨蛮》云:“乱莺啼破流苏梦。樱桃露湿花梢重。小婢促梳头。开奁满镜愁。画眉人不在。蹙损双螺黛。淡日上红纱。轻蝉鬓影斜。”《虞美人》后段云:“翠眉一霎愁峰锁。挼碎芙蓉朵。问伊底事忽娇嗔。道是采花、掠乱鬓梢云。”淑秀词视澹蓭稍逊,然“入画”二语,却未经人道。

    尼静照词

    尼静照,字月上,宛平人,曹氏良家女,泰昌时选入宫。在掖庭二十五年,作宫词五首。崇祯甲申,祝发为尼。《西江月》云:“午倦恹恹欲睡,篆烟细细还烧。莺儿对对语花梢。平地把人惊觉。有恨慵弹绿绮,无情懒整云翘。难禁愁思胜春潮。消减容光多少。”体格雅近北宋。

    成岫词

    成岫,字云友,钱塘人。略涉书传,手谈齿句、斗茗弹丝并皆精妙。爱云间董宗伯书画,刻意临抚。每一着笔,辄能乱真。今妩媚而失苍劲者,皆云友作也。戊子春,宗伯留湖上,见云友所仿书画甚夥,自不能辨。后得征士汪然明言其详,即为蹇修,结褵于不系园。时云友年二十二矣。归董后,琴瑟静好,谱入《意中缘》传奇。有《慧香馆集》。《菩萨蛮》云:“绿杨深处黄鹂坐。苍苔门巷无人过。帘卷接湖光。六桥车马忙。锦塘花历乱。云拥雷峰暗。触绪抚瑶琴。澄怀一寄心。”

    吴澄临江仙

    吴草庐(澄)《临江仙》词:九日舟泊安庆城下,晚歇临江水驿。于时月明风清,水共天碧,情景佳甚。与徐道川、方复斋、况眉吾、方清之,驿亭草酌。以“殊乡又逢秋晚”分韵,得“殊”字:“去岁家山重九日,西风短帽萧疏。如今景物几曾殊。舒州城下月,未觉此身孤。胜友二三成草草。只怜有酒无茱。江涵万象碧霄虚。客星何处是,光彩近辰居。”有元一代吾宗故实尤少,亟记之。

    与叔问联句

    辛卯、壬辰间,余客吴门,与子芾、尗问,素心晨夕,冷吟闲醉,不知有人世升沉也。某夕,漏未三滴,招子芾宴集,不至。尗问得《浣溪沙》前四句,余足成之。“□样词人天样遥。翠衾贪度可怜宵。(芾姬人名翠翠。)未应笺管换钗翘。破面春风防粉爪。(问)画眉新月恋香毫。柳颦花笑奈明朝。(笙)”翼日,有怡园之约,故歇拍云云。今子芾墓木拱矣。王逸少所谓“俯仰之间,已成陈迹。”成容若所谓“当时祇道是寻常”也。

    陈大声戏仿月令

    陈大声《草堂馀意》不可复得,甚恨事也。大声一字秋碧,精研宫律,当时有乐王之目。又善谑,尝居京师戏仿《月令》二月云:“是月也,壁虱出,沟中臭气上腾,妓靴化为鞋。”见顾起元《客座赘语》。又有《四时曲》,秋碧与徐髯仙联句。

    玉梅后词

    玉梅后词《临江仙》云:“妍风吹坠彩云香。”彩云丽矣,而又有香,且是妍风吹坠,七字三层意。

    杨泽民和清真

    杨泽民和清真《蓦山溪》云:“平生强项,未肯轻鱼水。”余亦云然。

    注明宫调词辑

    宫调之学,失传久矣。尝欲辑两宋人词注明宫调者,都为一帙。取其相同之调,参互比勘,当有消息可寻。惜尘冗,苦无暇也。

    蓼园词选

    余女兄三,某仲适黄,名俊熙,字吁卿。吁卿之曾祖蓼园先生,有词选梓行。(词选无先生名,名待考。)起玄真子《渔歌子》,讫周美成《六丑》,都二百二十四阕。并浑雅温丽,极合倚声消息。每阕有笺,征引赡博。余年十二,女兄于归,诒余是编,如获拱璧。心维口诵,辄仿为之。是余词之导师也。先生选词若是之精,断无不工填词之理,顾所作迄未得见。可知吾粤词人,湮没不彰者伙矣。(黄氏家祠内有《偶彭楼词》,举版贮其上,并可登眺城西山色。女兄以余幼故,请登楼勿许,当时为之惘然。至楼名何,则至今不知)。[以上见《香东漫笔》]

    后庭花破子

    《后庭花破子》,李后主、冯延巳相率为之。“玉树后庭前。瑶草妆镜边。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单调三十二字,见《古今词话·词辨》卷上引陈氏《乐书》。王恽、邵亨贞、赵孟𫖯并有此词。万氏《词律》不收,谓是北曲,不知南唐已创此调也。(按:宋陈旸《乐书》无此词。)

    贺方回小梅花

    贺方回小梅花“城下路”一阕前段,《词综》作金人高宪词,调名《贫也乐》,于“家”韵分段。半塘云:或沿明人选本之讹。(按:《词综》本元好问《中州乐府》。)

    宋谚入词

    宋谚:“馋如鹞子。懒如堠子。”稼轩《玉楼春》:“心如溪上钓矶闲,身似道旁官堠懒。”又云:“谢三娘不识四字,罪之头。”吕圣求《河传》:“常把那、目字横书,谢三娘、全不识。”

    杨妹子题画词

    杨娃亦称杨妹子,宋宁宗恭圣皇后妹,以艺文供奉内廷。题马远《松院鸣琴》小幅《诉衷情》云:“闲中一弄七弦琴。此曲少知音。多因澹然无味。不比郑声淫。松阴静,竹楼深。夜沉沉。清风拂轸。明月当轩。谁会幽心。”按杨娃词各选本未着录,此阕见《韵石斋笔谈》。(按:此首乃宋张抡词。)

    胡与可百字令

    黄子由尚书夫人胡氏与可,号惠斋,元功尚书之女也。有文章,兼通书画。尝因几上凝尘,戏画梅一枝,题百字令云:“小斋幽僻,久无人到此,满地狼籍。几案尘生多少憾,玉指亲传踪迹。画出南枝,正开侧面,花蕊俱端的。可怜风韵,故人难寄消息。非共雪月交光,这般造化,岂费东君力。只欠清香来扑鼻,亦有天然标格。不上寒窗,不随流水,应不贴宫额。不愁三弄,只愁罗袖轻拂。”按夫人有《满江红灯花词》,见《花草粹编》及《词统》。此阕见董史《皇宋书录》。

    坡词出处

    东坡词:“春事阑珊芳草歇。”升庵《词品》引唐刘瑶诗:“瑶草歇芳心耿耿”,《传奇》女郎王丽真诗“燕折莺离芳草歇”,谓是坡词出处。不知谢灵运有“芳草亦未歇”句。此条见古虞朱亦栋《群书札记》。

    升庵失考

    又坡词“游人多上十三楼”,《词品》云:用杜牧诗“婷婷袅袅十三馀”句也。案《咸淳临安志》:“十三闲楼在钱塘门外大佛头缆船石山后,东坡守杭时,多游处其上,今为相严院。”又见《武林旧事》、《梦梁录》。郭祥正、陈默并有诗,见《西湖志》。升庵岂未考耶?(按:陈鹄《西塘集耆旧续闻》卷二引东坡此词,已云:“十三闲楼在钱塘西湖北山。”)

    赵意孙词

    “僵卧碎璚呼不起,看繁星、历乱如棋走。”赵意孙《舍怀玉题张仲冶雪中狂饮图》《金缕曲》句也。情景逼真,非老于醉乡者不能道。

    怎奈向

    淮海词:“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今本“向”改“何”,非是。“怎奈向”宋时方言,它宋人词亦有用者。

    女词综

    《文选楼丛书未刻稿本待购书目》二册,有《女词综》,此书未之前闻。

    清词人生日

    曩与筱珊、半塘,约为词社,月祝一词人,合为一集。嗣筱珊有湖北之行,因而中止。考出词人生日,录记于此,它日克践斯约,尚当补所未备。正月初四日黄仲则(景仁)生(见年谱)。十一日李分虎(符)生(见本集)。三月十二日蒋京少(景祈)生(见《罨画溪词》题)。二十五日王西樵(士禄)生(见《名人年谱》)。五月初二日厉樊榭(鹗)生(见本集)。初四日彭羡门(孙遹)生(见《延露词》题)。二十二日项莲生(鸿祚)生(见汪远孙《清尊集》)。六月二十九日李武曾(良年)生(见本集)。七月初七日周稚圭(之琦)生(见《年谱》)。八月二十一日朱竹垞(彝尊)生(见《年谱》)。闰八月二十八日王阮亭(士正)生(见《年谱》)。十月二十八日蒋苕生(士铨)生(见《名人年谱》)。十一月二十二日王德甫(昶)生(见《年谱》)。十二月十二日纳兰容若(成德)生(见高士奇《蔬香词》题)。

    附录

    蕙风词话诠评(不归按:人文本《惠风词话》无此评,乃唐圭璋作。)

    临桂况舍人夔笙,最善于论词。虽其所作之词,亦不能尽符其论词之旨,要其所论,类多名言。兹择其《蕙风词话》中之有关作词旨要者,加以扩充阐明。其所说未惬吾意者,亦加以辨正。

    作词有三要:曰重、拙、大。南渡诸贤不可及处在是。又曰:重者,沉着之谓在气格不在字句。又引半塘云:“宋人拙处不可及,国初诸老拙处亦不可及。”

    按况氏言,重、拙、大为三要,语极精粲。盖重者轻之对,拙者巧之对,大者小之对,轻巧小皆词之所忌也,重在气格。若语句轻,则伤气格矣,故亦在语句。但解为沉着,则专属气格矣。盖一篇词,断不能语语沉着,不轻则可做到也。一篇中欲无轻语,则惟有能拙,而后立得住,此作诗之法。一篇诗,安得全是名句。得一二名句,馀皆恃拙以扶持之,古名家诗皆如此也。名家词亦然。北宋词较南宋为多朴拙之气,南宋词能朴拙者方为名家。概论南宋,则纤巧者多于北宋。况氏言南渡诸贤不可及处在是,稍欠分别。况氏但解重拙二字,不申言大字,其意以大字则在以下所说各条间。余谓重、拙、大三字相连系,不重则无拙大之可言,不拙则无重大之可言,不大则无重拙之可言,析言为三名辞,实则一贯之道也。王半塘谓“国初诸老拙处,亦不可及”。清初词当以陈其年、朱彝尊为冠。二家之词,微论其词之多涉轻巧小,即其所赋之题,已多喜为小巧者。盖其时视词为小道,不惜以轻巧小见长。初为词者,断不可学,切毋为半塘一语所误。余以为初学为词者,不可先看清词,欲以词名家者,不可先读南宋词。

    张皋文、周止庵辈尊体之说出,词体乃大。其所自作,仍不能如其所说者,则先从南宋词入手之故也。大凡学为文辞,入手门径,最为紧要,先入为主,既有习染,不易涤除。取法北宋名家,然后能为姜、张。取法姜、张,则必不能为姜、张之词矣。止庵谓问涂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乃倒果为因之说,无是理也。

    词中求词,不如词外求词,词外求词之道,一曰多读书,二曰谨避俗。俗者,词之贼也。

    多读书,始能医俗,非胸中书卷多,皆可使用于词中也。词中最忌多用典故,陈其年、朱彝尊可谓读书多矣,其词中好使用史事及小典故,搬弄家私,最为疵病,亦是词之贼也,不特俗为词之贼耳。

    词笔固不宜直率,尤切忌刻意为曲折。以曲折药直率,即已落下乘。昔贤朴厚醇至之作,由性情学养中出,何至蹈直率之失。若错认真率为直率,则尤大不可耳。又曰:词能直,固大佳。顾所谓直,诚至不易,不能直,分也。当于无字处求曲折,切忌有字处为曲折。诗境以直质为上,词境亦然。此云直,当谓直质也。直质者,真之至也。曲直之直,又是一义。此二条措辞甚不明白,当分别说之,方能明显。

    词笔不宜直率,尤忌刻意为曲折。以曲折药直率,即已落下乘,曲折须出之自然也。

    词求曲折,当于无字处求之。切忌有字处为曲折。曲折在意,不在字句间也。

    词能直质为上乘,顾大不易,昔贤朴厚醇至之作,由性情学养中出,故真率之至。真率乃直质也,不可误直率为真率。

    如此分别,则语意明显。

    词中转折宜圆。笔圆,下乘也。意圆,中乘也。神圆,上乘也。又曰:词不嫌方。能圆见学力,能方见天分。但须一落笔圆,通首皆圆。一落笔方,通首皆方。圆中不见方易,方中不见圆难。

    转折笔圆,恃虚字为转折耳。意圆,则前后呼应一贯。神圆,则不假转折之笔,不假呼应之意,而潜气内转。方者,本质,天所赋也。圆者,功力,学所致也。方圆二字,不易解释,梦窗,能方者也。白石、玉田,能圆者也。知此可悟方圆之义。方中不见圆,盖神圆也,惟北宋人能之。子野、方回、耆卿、清真,皆是也。

    词过经意,其蔽也斧琢。过不经意,其蔽也褦襶。不经意而经意易,经意而不经意难。又曰:“恰到好处,恰够分量,毋不及,毋太过,半塘老人论词之言也。”又曰:“词太做嫌琢,太不做嫌率,欲求恰如分际,此中消息,正复难言。但看梦窗何尝琢,稼轩何尝率,可以悟矣。”

    此三条,反复申明不琢不率之道,乃炉火纯青之功候也。梦窗学清真者,清真乃真能不琢,梦窗固有琢之太过者。稼轩学东坡者,东坡乃真能不率,稼轩则不无稍率者。况氏从南宋词用功,所说多就南宋词立论,前条明方圆之义亦然。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且易脱稿。

    处当前之境界,枨触于当前之情景,信手拈来,乃有极妙之词出,此其真,乃由外来而内应之。若夫以真为词骨,则又进一层,不假外来情景以兴起,而语意真诚,皆从内出也。

    词人愁而愈工。真正作手,不愁亦工,不俗故也。不俗之道,第一不纤。寒酸语,不可作,即愁苦之音,亦以华贵出之,饮水词人,所以为重光后身也。

    此二条可互参,皆谓士大夫之词也。读书多,致身为士大夫,自不俗。其所占身分,所居地位,异于寒酸之士,自无寒酸语。然柳耆卿、黄山谷好为市井人语,亦不俗不寒酸。史梅一中书堂吏耳,能为士大夫之词,以笔多纤巧,遂品格稍下。于此可悟不俗不寒酸之故矣。况氏以纤为俗,俗固不止于纤也。

    作词最忌一矜字,矜之在迹者,吾庶几免矣。其在神者,容或在所难免,兹事未遽自足也。

    矜者,惊露也。依黯与静穆,则为惊露之反。而依黯在情,静穆在神,在情者稍易,在神者尤难。情有迹也,神无迹也。惊露则述情不深而味亦浅薄矣,故必依黯以出之。能依黯,已无矜之迹矣。神不静穆,犹为未至也。

    词有穆之一境,静而兼厚、重、大也。淡而穆不易,浓而穆更难。知此可以读《花间集》。

    此条与前条互相发明,穆乃词中最高之一境,况氏以读《花间集》明之,可谓要诀。

    花间至不易学。其蔽也,袭其貌似,其中空空如也,所谓麒麟楦也。或取前人句中意境,而纡折变化之,而雕琢、钩勒等弊出焉。以尖为新,以纤为艳,词之风格日靡,真意尽漓,反不如国初名家本色语,或犹近于沉着、浓厚也。庸讵知花间高绝,即或词学甚深,颇能窥两宋堂奥,对于花间,犹为望尘却步耶。

    花间词全在神穆,词境之最高者也,况氏说此最深。所指近人之弊,确切之至,小令比慢词为难,今初学入手便为小令,便令读花间,从何得其涂径耶。

    凡人学词,功候有浅深,即浅亦非疵,功力未到而已。不安于浅而臻饰焉,不恤颦眉、龋齿,楚楚作态,乃是大疵。最宜切忌。

    此示初学,亦甚切要。盖凡为文辞,必先令理路清楚。理路既清,逐渐用功,步步增进。若理路未清,而东偷西窃,驳杂无叙,遂永无成就之希望矣。理路清,虽浅无害也。不安于浅,又遂欲描头画角以文之,仍是理路未能彻底清楚耳。

    填词先求凝重。凝重中有神韵,去成就不远矣。所谓神韵,即事外远致也。即神韵未佳,而过存之,其足为疵病者亦仅,盖气格较胜矣。若从轻倩入手,至于有神韵,亦自成就,特降于出自凝重者一格。若并无神韵而过存之,则不为疵病者亦仅矣。或中年以后,读书多,学力日进,所作渐近凝重,犹不免时露轻倩本色。则凡轻倩处,即是伤格处,即为疵病矣。天分聪明人,最宜学凝重一路,却最易趋轻倩一路。苦于不自知,又无师友指导之耳。

    此条示学者以择取之涂径,至关紧要。盖入手即须不误,误则为终身之疵病,医之不易也。余前言学词不可从清初词入手,即是此意。清初词轻倩者多,未知词之品格高下者,最易喜轻倩一路,以倩易于动人耳。嘉道前词人,喜为姜、张,正是好轻倩之故,即有成就,所谓成就其所成就也。姜、张亦自有凝重之神韵,好轻倩者不知之。姜、张之圆,非轻倩,好轻倩者以为轻倩,此不善学姜、张也,姜、张岂任其咎。

    词学程式,先求妥帖、停匀,再求和雅、深秀,乃至精稳、沉着。精稳则能品矣。沉着更进于能品矣。精稳之稳,与妥帖迥乎不同。沉着尤难于精稳。平昔求词词外,于性情得所养,于书卷观其通。优而游之,厌而饫之,积而流焉。所谓满心而发,肆口而成,掷地作金石声矣。情真理足,笔力能包举之。纯任自然,不假锤链,则沉着二字之铨释也。

    此程式分作四层,只妥帖停匀一层,为初学者道。后三层,皆已有成就者所由用功之方法。天生词人,固一蹴即至,未有如许程式也。

    初学作词,只能道第一义,后渐深入。意不晦,语不琢,始称合作。至不求深而自深,信手拈来,令人神味俱厚,规橅两宋,庶乎近焉。

    此补充前条之意耳。意不晦,语不琢,是作词之条件。故初学作词者,须先求妥帖停匀。功夫未到,勿妄求深入。但求意不晦,语不琢,渐渐向和雅深秀一路走。若不安于浅,而颦眉龋齿,楚楚作态,是初学者所最忌。此数条皆是指导初学者之名言。

    填词之难,造句要自然,又要未经前人说过。自唐五代以还,名作如林,那有天然好语,留待我辈驱遣。必欲得之,其道有二:曰性灵流露,曰书卷酝酿。性灵关天分,书卷关学力。学力果充,虽天分稍逊,必有资深逢源之一日,书卷不负人也。中年以后,天分便不可恃。苟无学力,日见其衰退而已。江淹才尽,岂真梦中人索还囊锦耶。

    作词功力,能渐至于名家,既要天分,亦要学力。有天分而无学力,终不能大成也。譬之于弈,二十岁后,便无国手希望。必在二十岁前,即成国手,此天分也。以后造就至八段九段以上,则系之功力矣。不复用功,亦止于是而已。古今神童,造就有限者,自恃其天资,不求于学力也。

    诗词文章,虽前贤名作如林,仍有无穷境界,待后人开发。书卷酝酿,得之于前人者也。性灵流露,则得之于目前之境地,得之于平昔之学养。

    作词至于成就,良非易言。即成就之中,亦犹有辨。其或绝少襟抱,无当高格,而又自满足,不善变。不知门径之非,何论堂奥。然而从事于斯,历年多,功候到,成就其所成就,不得谓非专家。凡成就者,非必较优于未成就者。若纳兰容若,未成就者也,年龄限之矣。若厉太鸿,何止成就而已,且浙派之先河矣。

    绝少襟抱,无当高格,又自满足,不善变,不知门径之非,乾嘉时此类词甚多。盖乾嘉人学乾嘉词者,不得谓之有成就,尤不得谓之专家,况氏持论过恕。其下以纳兰容若、厉太鸿为喻,则又太刻。浙派词宗姜、张,学姜、张亦自有门径,自有堂奥,姜、张之格,亦不得谓非高格,不过与周、吴宗派异,其堂奥之大小不同耳。

    吾词中之意,唯恐人不知,于是乎勾勒。夫其人必待吾勾勒,而后能知吾词之意,即亦何妨任其不知矣。曩吾词成、于每句下注所用典,半塘辄曰:“无庸。”馀曰:“奈人不知何。”半塘曰:“傥注矣,而人仍不知,又将奈何。矧填词固以可解不可解,所谓烟水迷离之臻,为无上乘耶。”

    勾勒者,于词中转接提顿处,用虚字以显明之也。即张炎《词源》所云:“用虚字呼唤,单字如正、但、任、甚之类,两字如莫是、还又、那堪之类,三字如更能消、最无端、又却是之类。”南宋清空一派,用此勾勒法为多,用之无不得当者,南宋名家是也。乾嘉时词,号称学稼轩、白石、玉田,往往满纸皆此等呼唤字,不问其得当与否,遂成滑调一派。吴梦窗于此等处多换以实字,玉田讥为七宝楼台,拆下不成片段,以为质实,则凝涩晦昧。其实两种皆北宋人法,读周清真词,便知之。清真非不用虚字勾勒,但可不用者即不用。其不用虚字,而用实字或静辞,以为转接提顿者,即文章之潜气内转法。今人以清真、梦窗为涩调一派。梦窗过涩则有之,清真何尝涩耶。清真造句整,梦窗以研讨会锦拼合。整者元气浑仑,研讨会拼者古锦斑斓。不用勾勒,能使潜气内转。则外涩内活。白石、玉田一派,勾勒得当,亦近质实,诵之如珠走盘,圆而不滑。二派皆出自清真。及其至,品格亦无高下也。今之学梦窗者,但能学其涩,而不能知其活。拼凑实字,既非研讨会锦,而又捍格不通,其弊等于满纸用呼唤字耳。词固不可多用典,用典充塞,非佳词也。清初竹垞、迦陵犯此弊,后人为之笺注,阅之尚可厌,自注则尤鄙陋。

    作词须知暗字诀。凡暗转、暗接、暗提、暗顿,必须有大气真力斡运其间,非时流小惠之笔能胜任也。骈体文亦有暗转法,稍可通于词。

    文赋诗词,皆须知此法,即潜气内转也。不知此法,皆非高品。一意相贯,或直下,或倒装,或前后挪移,总由笔气笔力运用之。有转接提顿,而离迹象,行文之妙诀也。

    名手作词,题中应有之意,不妨三数语说尽。自馀悉以发抒襟抱所寄托,往往委曲而难明。长言之不足,至乃零乱拉杂,胡天胡帝。其言中之意,读者不能知,作者亦不蕲其知。以谓流于跌宕怪神、怨怼激发,而不可以为训,则亦左徒之骚些云尔。夫使其所作,大都众所共知,无甚关系之言,宁非浪费楮墨耶。

    高品之词,不必有题,吾意中所欲言,即题也。有题如咏物等,已下于不必有题者一等矣。有题而沾滞于题,直是笨伯。至题目纤小,乃明以后人所为,不惟不足以登大雅之堂,且鄙琐不堪入目。试看宋贤之词,师其制题之雅者。盖有题之词,亦须加以裁制乃雅也。

    文辞至极高之境,乃似有神经病人语,故有可解而不可解之喻。然而胡说乱道,其间仍有理路在,但不欲显言,而玄言之。不欲迳言。而迂回以言之耳。又往往当言不言,而以不当言者衬出之。其零乱拉杂,只是外表觉得难喻,而内极有叙,非真零乱拉杂也。此境为已有成就而能深入者道,初学者勿足以语此。

    初学作词,最宜联句、和韵,始作,取办而已,毋存藏拙嗜胜之见。久之,灵源日浚,机括日熟,名章俊语纷交,衡有进益于不自觉者矣。手生重理旧弹者亦然。离君索居,日对古人,研精覃思,宁无心得,未若取径乎此之捷而适也。

    此说余极不以为然。玉田谓词不可强和人韵,若倡之者,曲韵宽平,庶可赓和。倘韵险,又为人所先,则必牵强赓和,句意安能融贯。徒费苦思,未见有全章妥溜者。此语诚然,和韵因韵成句,聊句因人成章,但务为名章俊语而已。初学者成章成句,尚颇费力,为人牵制,安得名俊。以此示初学,误尽苍生。

    学填词,先学读词。抑扬顿挫,心领神会。日久,胸次郁勃,信手拈来,自然丰神谐鬯矣。

    读词不成腔,不能知词之韵味,不能知腔调音节之要处,故必得读之诀而后可。韵味在表者,见词之字句可知。韵味在内者,非读不悟也。音节之要处,在平仄及四声,在句豆,如一领二、二领一、一领三等等。又凡文义二字相连者,不可离而为二。一领二,不可连而为三,诸如此类是也。平上去入四声,自有分别,音须分清。此非谓填词必墨守四声也,但读词时必须四声不混耳。

    佳词作成,便不可改。但可改,便是未佳。改词之法,如一句之中,有两字未勰,试改两字。仍不惬意,便须换意,通改全句。牵连上下,常有改至四五句者。不可守住元来句意,愈改愈滞也。又曰:改词须知挪移法。常有一两句,语意未协,或嫌浅率。试将上下互易,便有韵致。或两意缩成一意,再添一意,更显厚。此等倚声浅诀,若名手意笔兼到,愈平易,愈浑成,无庸临时掉弄也。

    一词作成,当前不知其何者须改,粘之壁上,明日再看,便觉有未惬者。取而改之,仍粘壁上。明日再看。觉仍有未惬,再取而改之,如此者数四,此陈兰甫改词法也。郑叔问作词,改之尤勤。常三四易稿,甚至通首另作,于初稿仅留一二句。朱沤尹作词,有数年后取改数字者。作词贵有词友,其未协处,己不能觉,友参指摘之。或商定一二字,则尤有益也。又有因音律不叶,而再三改者,如玉田《词源》,称其先人于所作《瑞鹤仙》之扑字,改为守字。《惜花春起早》之深字,改为幽,又改为明。此则关于音律,不易晓也。

    词中对偶,实字不求甚工。草木可对禽虫也,服用可对饮馔也。实勿对虚,生勿对熟,平举字勿对侧串字。深浅浓淡大小重轻之间,务要侔色揣称。昔贤未有不如是精整也。

    对偶句要浑成,要色泽相称,要不合掌。以情景相融,有意有味为佳。忌骈文式样,尤忌四六式样。忌尖新,忌板滞,忌褦襶,忌草率。词中对偶最难做,勿视为寻常而后可。又有一句四字,一句七字,上四字相对者。其七字句之下三字要能衔接。五字句七字句对偶,忌如诗句。

    近人作词,起处多用景语虚引,往往第二句,方约略到题,此非法也。起处不宜泛写景,宜实不宜虚,便当笼罩全阕,他题便挪移不得。

    诗词起句,最关紧要,得势与不得势,全在此处。故一开口,便须笼罩全篇。若以不相干之语,虚引而起,全篇委靡不振矣。

    作词不拘说何物事,但能句中有意即佳。意必己出,出之太易或太难,皆非妙造。难易之中,消息存焉矣。唯易之一境,由于情景真,书卷足。所谓满心而发、肆口而成者,不在此例。

    有全阕之意,有句中之意,全阕意足,词必脱手而成。情景真,书卷足,是其辅也。句中之意,贵深语浅出,看似易,却甚难。看而觉其出于难,则不能浅出之故。

    作咏物咏事词,须先选韵。选韵未审,虽有绝佳之意,恰合之典,欲用而不能用。用其不必用、不甚合得以就韵,乃至涉尖新、近牵强、损风格,其弊与强和人韵者同。

    作词选韵,须看是何律调。有宜用支脂韵、鱼虞韵、佳皆韵、萧宵韵、歌戈韵、佳麻韵、尤侯韵者,有宜用东冬韵、江阳韵、真谆韵、元寒韵、庚耕韵、侵韵、覃谈韵者,二类之音响,有抑扬之别。宜抑者用前类,宜扬者用后类。拈调后,参看多数宋人同调之词。诸词惟用一类者,则只可在一类中择之。两类均有用者,则不拘。况氏但就典、就意、择韵,此法未善。尝见今人作律诗,先得一联,于是凑合六句,以成一律,其弊与此同。书卷多,何愁韵不就我。即有好典故,在不宜用时,亦当割爱。必欲塞入,绝非好词也。矧词体本不宜多用典耶。

    性情少,勿学稼轩。非绝顶聪明,勿学梦窗。

    此说固是,但仍未具足。余更下一转语曰:学梦窗太过者,宜令改学稼轩。学稼轩太过者,宜令改学梦窗。盖善作词者,作涩调,务使之疏宕。作滑调,务使之凝重。

    词贵有寄托。所贵者流露于不自知,触发于弗克自己。身世之感,通于性灵。即性灵,即寄托,非二物相比附也。横亘一寄托于搦管之先,此物此志,千首一律,则是门面语耳,略无变化之陈言耳。于无变化中求变化,而其所谓寄托,乃益非真。昔贤论灵均书辞,或流于跌宕怪神,怨怼激发,而不可为训。必非求变化者之变化矣。夫词如唐之《金荃》、宋之《珠玉》,何尝有寄托,何尝不卓绝千古,何庸为是非真之寄托耶。

    此论极精。凡将作词,必先有所感触。若无感触,则无佳词。是感触在作词之先,非搦管后横亘一寄托二字于胸中也。时不同,境不同,所感触者随之不同。是感触有变化,不待求而有真寄托矣。若以为词之门面,搜寻寄托,岂不可笑。

    词无不谐适之调,作词者未能熟精斯调耳。昔人自度一腔,必有会心之处。或专家能知之,而俗耳不能悦之。不拘何调,但能填至二三次,愈填愈佳,则我之心与昔人会。简淡生涩之中,至佳之音节出焉。难以言语形容者也。唯所作未佳,则领会不到。此诣力,不可强也。

    宋时旧调,作者不止一人,大率皆经乐工谱过,自然无不谐适。能自度腔者,必谙音律,亦必无不谐适。有许多调,平仄颇不顺口,多读数遍,始觉其谐适。其初觉得不顺口者,久之觉其有至佳之音节焉。但多读无不能领会者,不必填至数次,始知之也。

    涩之中有味、有韵、有境界,虽至涩之调,有真气贯注其间。其至者,可使疏宕,次亦不失凝重,难与貌涩者道耳。

    作涩调词,工者能凝重,乃当然之势。能疏宕,则功夫深矣。余谓学梦窗太过者当令学稼轩,即此意也。貌涩者不知此诀。

    问哀感顽艳,顽字云何诠释。曰:“拙不可及,融重与大于拙之中,郁勃久之,有不得已者,出乎其中,而不自知,乃至不可解,其殆庶几乎。犹有一言蔽之,若赤子之笑啼然,看似至易而实至难也。”

    顽者,钝也,愚也,痴也。以拙之极为顽之训,亦无不可。譬诸赤子之啼笑,亦佳。余谓以哀之极不可感化释之,尤确。庄子:“子舆与子桑友,淋雨十日,子舆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子舆入,曰:‘子之歌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不得也。’”可引作哀感顽艳四字之正训。

    近人学梦窗,辄从密处入手。梦窗密处,能令无数丽字,一一生动飞舞,如万花为春,非若雕璚蹙绣,毫无生气也。如何能运动无数丽字,恃聪明尤恃魄力。如何能有魄力,唯厚乃有魄力。梦窗密处易学,厚处难学。

    此条论梦窗词最精。实字能化作虚字之意使用,静辞能化作动辞使用,而又化虚为实,化动为静,故能生动飞舞。是在笔有魄力,能运用耳。能运用,则不丽之字亦丽,非以艳丽之字,填塞其间也。密在字面,厚在意味。学得厚处难。密固近厚,欲真厚,不得专从密处求之。密而能疏宕,始能真厚也。

    重者,沉着之谓。在气格,不在字句,于梦窗词庶几见之。即其芬芳铿丽之作,中间隽句艳字,莫不有沈挚之思,灏瀚之气,挟之以流转,令人玩索而不能尽,则其中之所存者厚。沉着者,厚之发见乎外者也。欲学梦窗之致密,先学梦窗之沉着。即致密、即沉着。非出乎致密之外,超乎致密之上,别有沉着之一境也。梦窗与苏、辛二公,实殊流而同源。其所为不同,则梦窗致密其外耳。其至高至精处,虽拟议形容之,未易得其神似。颖惠之士,束发操觚,勿轻言学梦窗也。

    梦窗与东坡、稼轩,实不同源。东坡以诗为词者也,稼轩学东坡,梦窗学清真,东坡、清真不同源也,以二派相互调剂则可,谓之同源则不可。

    两宋人词,宜多读多看,潜心体会。某家某某等处,或当学,或不当学,默识吾心目中。尤必印证于良师友,庶收取精用闳之益。洎乎功力既深,渐近成就,自视所作,于宋词近谁氏,取其全帙,研贯而折衷之,如临镜然。一肌一容,宜淡宜浓,一经侔色揣称,灼然于彼之所长,吾之所短安在,因而知变化之所当亟。善变化者,非必墨守一家之言。思游乎其中,精骛乎其外,得其助而不为所囿,斯为得之。当其致力之初,门径诚不可误。然必择定一家,奉为金科玉律,亦步亦趋,不敢稍有逾越。填词智者之事,而顾认筌执象若是乎。吾有吾之性情,吾有吾之襟抱,与夫聪明才力。欲得人之似,先失己之真。得其似矣,即已落斯人后,吾词格不稍降乎。并世操觚之士,辄询余以倚声初步,何者当学,此余无词以对者也。

    近来有志于学词者,就问于予,亦辄问予倚声初步,何者当学,此诚难答之问也。况氏此说,深惬乎予心。然两宋人词多矣,令其多读多看,彼必不知从何下手,而亦无从知何者当学,何者不当学也。是答初步者之问,尚缺一层。夫初步读词,当读选本。选本以何者为佳,不能不告之也。故予答来问,必先告以读《草堂诗馀》及《绝妙词选》。近人所选者,则告以冯煦所选《宋六十一家词》,及朱沤尹所选《宋词三百首》、龙榆生所选《唐宋名家词选》,并告以应备万红友《词律》及戈顺卿《词林正韵》,以便试做时之参考应用。此虽极浅之言,来学者亦恒有不知,而但知有学校中教师之选本与讲义。其备于案头者,又只《白香词谱》一类,及书店中不知谁何所选词,皆极陋劣之书。稍高者,亦不过有龚定盦、黄仲则等集一部而已。



    刘文靖词朴厚

    余遍阅元人词,最服膺刘文靖,以谓元之苏文忠可也。文忠词,以才情博大胜。文靖以性情朴厚胜。其《菩萨蛮·王利夫寿》云:“吾乡先友今谁健?西邻王老时相见。每见忆先公,(“忆”一本作“说”,细审之,似不如“忆”字,与下句尤贯合。)音容在眼中。今朝故人子。为寿无多事。惟愿岁常丰。年年社酒同。”此余尤为心折者也。自馀如前调《饮山亭感旧》云:“种花人去花应道。花枝正好人先老。一笑问花枝。花枝得几时。人生行乐耳。今古都如此。急欲卧莓苔。前邨酒未来。”《清平乐》云:“青天仰面。卧看浮云卷。苍狗白衣千万变。都被幽人窥见。偶然梦见华胥。觉来花影扶疏。窗下鲁论谁诵,呼来共咏舞雩。”前调《饮山亭留宿》云:“山翁醉也。欲返黄茅舍。醉里忽闻留我者。说道群花未谢。脱巾就卧松龛。觉来诗思方酣。欲藉白云为墨,淋漓洒遍晴岚。”前调《贺雨》云:“雨靖箫鼓。四野欢声举。平昔饮山今饮雨。来就老农歌舞。半生负郭无田。寸心万国丰年。谁识山翁乐处,野花啼鸟欣然。”前调《围棋》云:“棋声清美。盘礴青松底。门外行人遥指示。好个烂柯仙子。输赢都付欣然。兴阑依旧高眠。山鸟山花相语,翁心不在棋边。”《人月圆》云:“自从谢病修花史,天意不容闲。今年新授,平章(原误作“意”)风月,检校云山。门前报导,曲生来谒,子墨相看。先生正尔,天张翠盖,山拥云鬟。”前调云:“茫茫大块洪炉里,何物不寒灰。古今多少,荒烟废垒,老树遗台。太山如砺,黄河如带,等是尘埃。不须更叹,花开花落,春去春来。”《西江月·山亭留饮》云:“看竹何须问主,寻邨遥认松萝。小车到处是行窝。门外云山属我。张叟[月葛]醅藏久,王家红药开多。相留一醉意如何。老子掀髯曰可。”《玉楼春》云:“西山不似庞公傲。城府有楼山便到。欲将华发染晴岚,千里青青浓可扫。人言华发因愁早。劝我消愁唯酒好。夜来一饮尽千锺,今日醒来依旧老。”《南乡子·张彦通寿》云:“窗下络车声。窗畔儿童课六经。自种墙东新菜荚,青青。随分杯盘老幼情。千古董生行。鸡犬升平画不成。应笑东家刘季子,无能。纵饮狂歌不治生。”《鹊桥仙》云:“悠悠万古。茫茫天宇。自笑平生豪举。元龙尽意卧床高,浑占得、乾坤几许。公家租赋。私家鸡黍。学种东皋烟雨。有时抱膝看青山,却不是、高吟梁父。”《玉漏迟·汎舟东溪》,云:“故园平似掌。人生何必,武陵溪上。三尺蓑衣,遮断红尘千丈。不学东山高卧,也不似、鹿门长往。君试望。远山颦处,白云无恙。自唱。一曲渔歌,当无复当年,缺壶悲壮。老境羲皇,换尽平生豪爽。天设四时佳兴,要留待、幽人清赏。花又放。满意一篙春浪。”《念奴娇·忆仲良》云:“中原形势东南壮,梦里谯城秋色。万水千山收拾就,一片空梁落月。烟雨松揪,风尘泪眼,滴尽青青血。平生不信,人闲更有离别。旧约把臂燕然,乘槎天上,曾对河山说。前日后期今日近,怅望转添愁绝。双阙红云,三江白浪,应负肝肠铁。旧游新恨,一生都付长铗。”如右各阕,寓骚雅于冲夷,足秾郁于平淡,读之如饮醇醪,如鉴古锦。涵咏而玩索之,于性灵怀抱,胥有裨益。备录之,不觉其赘也。王半塘云:“《樵庵词》朴厚深醇中有真趣洋溢,是性情语,无道学气。”

    天籁词用坡公句

    《天籁词》,《永遇乐·同李景安游西湖》云:“青衫尽付,濛濛雨湿,更著小蛮针线。”用坡公《青玉案》句“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而太素语特伤心。其言外之意,虽形骸可土木,何有于小蛮针线之青衫。以坡公之“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比之,犹死别之与生离也。

    彭巽吾元夕词

    彭巽吾《汉宫春·元夕》云:“夜来风雨,摇得杨柳黄深。”此等句便是元词,去南渡诸贤远矣。

    罗壶秋禁酿词

    罗壶秋《木兰花慢·禁酿》云:“汉家糜粟诏,将不醉、饱生灵。”语极庄,却极谑。《菩萨蛮慢》云:“怅别后、屏掩吴山,便楼燕月寒,鬓蝉云委。锦字无凭,付银烛、尽烧千纸。”十二分决绝,却十二分缠绵,词人之笔,如是如是。

    李梅溪六幺令

    《六幺令》调情娟倩,如髫年碧玉,凝睇含颦,读之令人怅惘。李梅溪《京中清明》云:“淡烟疏雨,香径渺啼鴂。新晴画帘闲卷,燕外寒犹力。依约天涯芳草,染得春风碧。人间陈迹。斜阳千古,几缕游丝趁飞蝶。谁向尊前起舞、又觉春如客。翠袖折取嫣红,笑与簪华发。回首青山一点,檐外寒云叠。梨花淡白,柳花飞絮,梦绕阑干一株雪。”此词语淡态浓,笔留神往。初春早花,方其韶令,庶几不负此调。

    赵青山望海潮

    “旧话不堪长”,赵青山《望海潮》句。叶“长”字隽。傥易为“详”,则寻常,无韵致矣。可悟用字之法。

    刘起潜菩萨蛮

    刘起潜《菩萨蛮·和詹天游》云:“故园青草依然绿。故宫废址空乔木。狐兔穴岩城。悠悠万感生。胡笳吹汉月。北语南人说。红紫闹东风。湖山一梦中。”仅四十许字,而麦秀黍离之感,流溢行闲。所谓满心而发,颇似包举一长调于小令中。与天游《齐天乐·赠童瓮天兵后归杭》阕,各极慨慷低徊之致。

    陆子方墙东诗馀

    陆子方《墙东诗馀》,《点绛唇·情景》四首,其一云:“玉体纤柔,照人滴滴娇波溜。填词未就。迟却窗前绣。”情景之佳,殆无逾此。《墙东类稿》,《妾陈氏墓志铭略》云:“妾陈氏,暨阳悟空镇人。生而秀慧。里之豪强委禽焉。父靳不与。曰:‘吾女当择才人事之。’父与余外氏同里闬,往来识余,遂与归焉。余闲居八年,素不事生业,左右散去略尽,陈独侍余无倦色。性警悟,颇涉文学。壬午春归寗,父欲夺其志,辄誓不许。曰:吾死陆氏矣。趋之而归。感微疾,卧经旬,容止不类病人。索《坡集》阅之,一夕而卒。年二十有七。”子方《点绛唇》词,疑即为陈氏作。陈涉文学,故能填词。子方词其二云:“齐眉相守。愿得从今后。”其四云:“白头相守。破镜重圆后。”略与归寗趋归情事相合。

    姚牧庵词

    姚牧庵文章郢匠,馀事填词。《菩萨蛮·中秋夜雨》云:“素娥会把诗人调。衰颜不值圆蟾照。”此题作者伙矣,“衰颜”句未经人道。《浪淘沙·余年七十洪山僧相过言别公十馀年面颊益红润赋此晓之》云:“桃花初也笑春风。及到离披将谢日,颜色逾红。”桃花将谢更红,经此词道破,思之信然。体物工细乃尔。

    颜吟竹词

    颜吟竹,南渡遗老,与须溪翁唱酬,盖气类之感也。《菩萨蛮》云:“江南古佳丽。只绾年时髻。信手绾将成。从吾懒学人。”此老倔︹,乃不肯作时世妆者。《浣溪沙》云:“天上人闲花事苦,镜中翠压四山低。又成春过据莺啼。”“据”字未经他人如此用过。

    刘鼎玉词

    刘鼎玉《少年游·咏棋》句“意重子声迟”,五字凝炼,如闻子著楸枰声。《蝶恋花·送春》云:“只道送春无送处。山花落得红成路。”则尤信手拈来,自成妙谛。以松秀二字评之,宜。

    元诗馀

    《凤林书院名儒草堂诗馀》,虽录于元代,犹是南宋遗民,寄托遥深,音节激楚。厉太鸿比诸清湘瑶瑟。秦惇夫所云:“标放言之致则怆怏而难怀,寄独往之思又郁伊而易感也。”段宏章《洞仙歌·咏荼蘼》云:“一庭晴雪,了东风孤注。睡起浓香占窗户。对翠蛟盘雨,白凤迎风,知谁见,愁与飞红流处。想飞琼弄玉,共驾苍烟,欲向人闲挽春住。清泪满檀心,如此江山,都付与、斜阳杜宇。是曾约梅花带春来,又自趁梨花,送春归去。”起调以前人“开到荼蘼花事了”诗意为故国铜驼之感。“睡起”句言南宋湖山歌舞,皆在睡梦中,即南唐史(原误作“宋”)虚白所谓“风雨揭却屋,浑家醉未知”也。“翠蛟白凤”是留梦炎一辈。“飞琼弄玉”,是信国文公及其以次诸贤。“清泪满擅心”,新亭之泪也。歇拍云云,不挥返日之戈,翻落下井之石,为新朝而推刃故国者,方自诩为识时豪杰。哀莫大于心死,读先生此词,犹有天良触发否乎?词能为悱恻,而不能为激昂。盖当是时,南宋无复中兴之望。馀生薇葛,歌啸都非。我安适归,忍与终古。安得“琼楼玉宇”,无恙高寒,又安得尺寸干净土,着我铁拨铜琶,唱“大江东去”耶。

    曾允元水龙吟

    作慢词起处,必须笼罩全阕。近人辄作景语徐引,乃至意浅笔弱,非法甚矣。元曾允元为《草堂诗馀》之殿。其《水龙吟·春梦》起调云:“日高深院无人,杨花扑帐春云暖。”从题前摄起题神。已下逐层意境,自能迤逦入胜。其过拍云:“尽云山烟水,柔情一缕,又暗逐、金鞍远。”尤极远离惝恍,非雾非花之妙。

    曾鸥江点绛唇

    曾鸥江《点绛唇》后段云:“来是春初,去是春将老。长亭道。一般芳草。只有归时好。”看似毫不吃力,政恐南北宋名家未易道得。所谓自然从追琢中出也。

    益斋长短句

    李齐贤字仲思,辽时高丽国人,有《益斋长短句》。《鹧鸪天》云:“饮中妙诀人如问,会得吹笙便可工。”宋谚谓“吹笙”为“窃尝”。《芦川词》《浣溪沙》序云:“范才元自酿,色香玉如,直与绿萼梅同调,宛然京洛风味也。因名曰萼绿春,且作一首。谚以‘窃尝’为‘吹笙’云。”词后段“竹叶传杯惊老眼,松醪题赋倒纶巾。须防银字暖朱唇。”“窃尝”,尝酒也,故末句云云。仲思居中国久,词用当时谚语,略与张仲宗意同,资谐笑云尔。《织馀琐述》云:“乐器竹制者唯笙,用吸气吸之,恒轻,故以喻‘窃尝’。”

    益斋词不愧名家

    《益斋词》,《太常引·暮行》云:“灯火小于萤。人不见、苔扉半扃。”《人月圆·马嵬效吴彦高》云:“小颦中有,渔阳胡马,惊破霓裳。”《菩萨蛮·舟次青神》云:“夜深篷底宿。暗浪鸣琴筑。”《巫山一段云·山市晴岚》云:“隔溪何处鹧鸪鸣。云日翳还明。”前调《黄桥晚照》云:“夕阳行路却回头。红树五陵秋。”此等句,置之两宋名家词中,亦庶几无愧色。

    益斋词写景极工

    《益斋词》写景极工。《巫山一段云!远浦归帆》云:“云帆片片趁风开。远映碧山来。”笔姿灵活,得帆随湘转之妙。《北山烟雨》云:“岩树浓凝翠。溪花乱泛红。断虹残照有无中。一鸟没长空。”“浓凝”“乱泛”,叠韵对双声,与史邦卿“因风飞絮,照花斜阳”句同,益斋乃无心巧合耳。

    刘云闲词

    刘云闲《虞美人·春残念远》云:“子规解劝春归去。春亦无心住。”下句淡而松,却未易道得。并上句“解劝”“解”字,亦为之有精神。窃谓词学自宋迄元,乃至云闲等辈,清妍婉润,未坠方雅之遗。亦犹书法自六朝迄唐,至褚登善、徐季海辈,馀韵犹存,风格毋容稍降矣。设令元贤继起者,不为词变为曲,风会所转移,俾肆力于椅声,以语南渡名家,何遽多让。云闲辈所诣止此,岂曰其才限之耶。

    周梅心禁酒词

    周梅心《鹧鸪天·为禁酒作》云:“曾唱阳关送客时。临歧借酒话分离。如何酒被多情苦。却唱阳关去别伊。”句中有韵,能使无情有情,且若有甚深之情。是深于情、工于言情者,由意境酝酿得来,非小慧为词之比。

    王山樵阮郎归

    王山樵《阮郎归》云:“别时言语总伤心。何曾一字真。”前人或摘为警句。余嫌其说得太尽,且心、真非韵。

    萧汉杰菩萨蛮

    萧汉杰《菩萨蛮·春雨》云:“今夜欠添衣。那人知不知。”国朝郭麟《浪淘沙》云:“夹衣刚换又增绵。只是别来珍重意,不为春寒。”何尝不婉丽可喜。古今人不相及,当于此等句参之。

    萧吟所浪淘沙

    萧吟所《浪淘沙·中秋雨》云:“贫得今年无月看,留滞江城。”贫字入词伙矣,未有更新于此者。无月非贫者所独,即亦何加于贫。所谓愈无理愈佳。词中固有此一境。唯此等句以肆口而成为佳。若有意为之,则纤矣。《菩萨蛮·春雨》云:“烟雨湿阑干。杏花惊蛰寒。”“惊蛰”入词,仅见,而句乃特韵。

    彭会心念奴娇

    彭会心《念奴娇·秋日牡丹》云:“莺燕无情庭院悄,愁满阑干苔积。宫锦尊前,霓裳月下,梦亦无消息。”词旨凄绝。仿佛贞元朝士,白发重来,上阳宫人,青灯拥髻。

    彭会心拜星月慢

    彭会心《拜星月慢·祠壁宫姬控弦可念》末段云:“多生不得丹青意,重来又、花锁长门闭。到夜永、笙鹤归时,月明天似水。”去路缥缈中仍收束完密,神不外散,是为斵轮手。世之以空泛写景语为“江上峰青”者,直未喻个中甘苦也。

    虞道园风入松

    虞道园《风入松·寄柯敬仲》“画堂红袖倚清酣”阕歇拍“报导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江南”云云。此词当时传唱甚盛。宋俞国宝“一春长费赏花钱”阕,体格于虞词为近,鲜翠流丽而已,亦复脍炙人口。此文字所以贵入时也。道园别有此调《为莆田寿》云:“频年清夜肯相过。春碧卷红蠃。画檐几度徘徊月,梁园迥、无复鸣珂。门外雪深三尺。窗中翠浅双蛾。旧家丹荔锦交柯。新玉紫峰驼。长安日近天涯远,行云梦、不到江波。欲度新词为寿,先生待教谁歌。”此词意境较沈淡,便不如前词悦人口耳,奈何。

    宋显夫贺新凉

    宋显夫《贺新凉·除复听雨轩》云:“暗度松筠时淅沥,恍吴娃、昵枕传私语。”昔贤听雨词伙矣,此意未经道过。《菩萨蛮·丹阳道中》云:“何处最多情,练湖秋水明。”视杨升庵“塘水初澄似玉容”句,微妙略同,而超逸过之。非慧心绝世,曷克领会到此。《虞美人·雨中观梅》云:“玉人谁使似冰肌。酒罢歌阑,一晌又相思。”句亦清丽绝伦。

    邵词脱化韩诗

    韩致尧诗“树头蜂抱花颚落,池面鱼吹柳絮行”,邵复孺词“鱼吹翠浪柳花行”,由韩诗脱化耶。抑与韩暗合耶?刘桂隐《满庭芳·赋萍》云:“乳鸳行破,一瞬沦漪。”非胸次无一点尘,此景未易会得。静深中生明妙矣。邵句小而不纤,最有生气,却稍不逮。桂隐近于精诣入神。

    许有壬圭塘乐府

    许文忠(有壬)《圭塘乐府》,元词中上驷也。《沁园春》云:“看平湖秋碧,净随天去。乱峰烟翠,飞入窗来。”又云:“且清尊素瑟,半庭花影。芒鞋竹杖,十里松阴。”又云:“爱朔云边雪,一声寒角。平沙细草,几点飞鸿。”以景胜也。《木兰花慢》云:“扁舟采菱歌断,但一泓寒碧画桥平。”《水龙吟·过黄河》云:“鼓枻茫茫万里,棹歌声,响凝空碧。”《满江红》云:“木落霜清,水底见、金陵城郭。”《石州慢》云:“画出断肠时,满斜阳烟树。”以境胜也。《水龙吟·题贾氏白云楼》云:“本是无心,寗知下士,有人延伫。”《鹊桥仙》云:“长安多少晓鸡声,管不到、江南春睡。”《南乡子》云:“回首林虑千万丈。嶙峋。不效修蛾一点颦。”《满江红·次李沁州韵》云:“有一官更比在家时,添幽寂。”《贺新郎·南城怀古》云:“野水芙蓉香寂寞,犹似当年怨女。”《浣溪沙》云:“闲人庭院甚宜苔。”《沁园春》云:“神仙远,有桃花流水,便到天台。”以意胜也。《水调歌头·即席赠高辛甫》云:“浩荡云山烟水,寥落晨星霜木,如子已无多。”以度胜也。

    蜕岩摸鱼儿

    《蜕岩词》,《摸鱼儿·王季境湖亭莲花中双头一枝邀予同赏而为人折去季境怅然请赋》云:“吴娃小艇应偷采,一道绿萍犹碎。”《扫花游·落红》云:“一帘昼永。绿阴阴尚有,绛趺痕凝。”并是真实情景,寓于忘言之顷,至静之中。非胸中无一点尘,未易领会得到。蜕翁笔能达出。新而不纤,虽浅语,却有深致。倚声家于小处规橅古人,此等句即金针之度矣。

    袁静春烛影摇红

    袁静春《烛影摇红》云:“凤钗频误踏青期,寂寞墙阴冷。”下句略不刷色,却境静而有韵。《台城路》云:“但诗恼东阳,病添中散。”清姒喜其属对稳称。

    张野夫清平乐

    张野夫《古山乐府》,《清平乐·春寒》云:“韶光已近春分。小桃犹掯霜痕。”“掯”犹言不放也。与“馀寒犹勒一分花”之“勒”略同。“掯”字入词仅见。

    张野夫满江红

    古山《满江红》云:“七碗波涛翻白雪,一枰冰雹消长日。”《水龙吟》云:“茶瓯雪卷,纹楸雹响,醉魂初醒。”以冰雹形容棋声之清脆,颇得其似。曩余有句云:“雪声清似美人琴。”盖《尔雅》所云霄雪也。

    张野夫太常引

    寿词难得佳句,尤易入俗。古山《太常引·寿高丞相自上都分省回》云:“报国与忧时。怎瞒得、星星鬓丝。”《水龙吟·为何相寿》云:“要年年霖雨,变为醇酎,共苍生醉。”此等句浑雅而近朴厚,虽寿词亦可存。

    倪云林太常引

    倪云林《太常引·寿彝斋》云:“柳阴濯足水侵矶。香度野蔷薇。芳草绿萋萋。问何事、王孙未归。一壶浊酒,一声清唱,帘幕燕双飞。风暖试轻衣。介眉寿、遥瞻翠微。”寿词如此着笔,脱然畦封,方雅超逸,“寿”字只于结处一点,可以为法。

    顾仲瑛青玉案

    顾仲瑛《青玉案》过拍云:“晴日朝来升屋角。树头幽鸟,对调新语,语罢双飞却。”眼前景物,涉笔成趣,犹在宋人范围之中。歇拍“可恨在狂风空自恶。晓来一阵,晚来一阵,难道都吹落”云云,即堕元词藩篱。再稍纤弱,即成曲矣。元明人词,亦复不无可采,视抉择何如耳。

    萧东父齐天乐

    萧东父《齐天乐》云:“软玉分裯,腻云侵枕,犹忆喷兰低语。”稼艳极矣,却不堕恶趣。下云:“如今最苦。甚怕见灯昏,梦游间阻。”极合疏密相闲之法。

    赵待制烛影摇红

    《清真词》“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天便教人,霎时相见何妨”等句,愈质愈厚。赵待制《烛影摇红》云:“莫恨蓝桥路远,有心时、终须再见。”略得其似。待制词以婉丽胜,似此句不能有二也。

    赵待制蝶恋花

    赵待制《蝶恋花》云:“别久啼多音信少。应是娇波,不似当年好。”《人月圆》云:“别时犹记,眸盈秋水,泪湿春罗。”并从秦淮海“也应似旧,盈盈秋水,淡淡春山”句也,可谓善于变化。

    贞素斋词

    元舒道原(𬱖),官台州学正,所著《贞素斋词》。《小重山·端午》云:“碧艾香蒲处处忙。论证家儿共女、庆端阳。细缠五色臂丝长。空惆怅,谁复吊沅湘。往事莫论量。千年忠义气,日星光。离骚读罢总堪伤。无人解,树转午阴凉。”又有诗云:“湖海半生客,乾坤一布衣。义哉周伯叔,饱食首阳薇。”其寄托如此。其弟士谦(逊)著《可庵诗馀》。《木兰花慢·寿贞素兄》云:“回头十年如梦,看园花、灼灼几春妍。争似苍苍松柏,岁寒同保贞坚。”二舒盖元室遗臣抗节不仕者。伏读《四库书目》舒𬱖《贞素斋集提要》:“《贞素斋集》八卷,元舒𬱖撰。𬱖字道原,绩溪人。至元丁丑,江东宪使,辟为贵池教谕。秩满调丹徒。至正庚寅,转台州路学正。以道梗不赴。归隐山中。明兴,屡召不出。名所居曰贞素斋,著自守之志也。所著有《古淡稿》、《华阳集》,今皆不传。此本乃嘉靖中其曾孙旭、玄孙孔昭等所辑,绩溪知县遂寗赵春所刊。其文章颇有法律,诗则纵横排宕,不尚纤巧织组之习。七言古体,尤为擅场。卷首有𬱖自序及自作小传,均以陶潜自比,而其文乃多公颂明功德。盖元纲失驭,海水群飞,有德者兴,人归天与,原无所容其怨尤。特遗老孤臣,义存故主,自抱其区区之志耳。𬱖不忘旧国之恩,为出处之正。不掩新朝之美,亦是非之公,固未可与《剧秦美新》一例而论也。”云云。窃谓提要之作,时代距国初未远。以奖许舒𬱖之言为向化输诚者劝。其实如𬱖其人,对于新朝歌功诵德,殊可不必。亦如元遗山入元初,其心何尝不可大白于天下。唯是寄书耶律,荐举人材,亦复蛇足。凡此诚不足为盛德累,窃意不如并此而无之。万尤一后人援以自解,乃至变本加厉,讵非二公之遗憾哉。

    龟巢老人词

    龟巢老人词,《贺圣朝·和马公振留别》云:“如今相见,衰颜醉酒,似经霜红树。”衰老乱离之感,言之蕴藉乃尔,令人消魂欲绝。

    邱长春磻溪词

    邱长春《磻溪词》,十九作道家语,亦有精警清切之句。《无俗念·枰棋》云:“初似海上江边,三三五五,乱鹤群鸦出。打节冲关成阵势,错杂蛟龙蟠屈。”前调《月》云:“露结霜凝,金华玉润,淡荡何飘逸。”其形容棋势,如见开奁落子时。淡荡飘逸,尤能写出月之神韵。向来赋此二题者,殆未曾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