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斋诗话
作者:赵元礼 民国

    卷上

      民国八年予游北海,得“层楼出云表,万叶战秋声”之句,邮寄范孙,得覆云:“昔郭丈曼生有句云:‘孤磬一声秋叶黄’,因有郭秋叶之名。大作‘万叶战秋声’之句,合称为赵秋声,君家倚楼不能专美于前矣!”距“空水红蓼”之句三十年,而先生奖励之心不减于畴昔也。

      嵌字诗之佳者,七言绝句二十八字内嵌十个一字。钱鹤滩先生《题秋江独钓图》诗云:“一蓑一笠一鱼钩,一个渔翁一叶舟。一橹一帆兼一桨,一人独钓一江秋。”真绝妙好辞也。

      前人云:“吟安一个字,撚断数茎髭。”此“安”字骤看似易实则难,有杨君《题许秘书琴伯画佛》,起二句云:“吾乡许子善画佛,妙相庄严齐彷佛”。予谓“齐”宇不安,于是同人皆拟一字,“如”、“同”、“皆”、“都”等字,细思之均不甚安,予则为之改一“佛”字,颇为人所赞许,以“妙相庄严佛仿佛”字法句法皆甚老矣。

      三河王式金茂才清才博学,弱不胜衣,曾馆天津刘氏,光绪甲午随严范孙先生视学贵州襄校,后数年以贫卒。记其《出都》一诗云:“作客轻千里,平沙极目遥。有怀肠九折,无计泪双抛。长辛店中店,芦沟桥下矫,不堪回首处,风雨晚潇潇。”逼近唐人,予与范老常诵之。

      王廉甫大令招饮。坐间有董季友李又尘两君,酒半以谈诗为乐,董述其得意句云:“美人眼泪英雄血,不是黄金买得来。”李述其得意句云:“无边楼阁潇潇雨,独倚朱栏有所思。”合座叹赏,予以董诗似袁随园语,李诗意味尤胜。

      予十九岁由平谷赴津,就婚郭氏,秋深携眷买船还平,途中得《即景》一句云:“空水倒涵红蓼花。”邮寄京都,范孙答函云:“此句神妙,全在一‘空’字,他人所不能,亦不敢也。”奖借后进,情见乎词。

      李太白诗云:“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又云:“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为晚。”磊落雄健,此老岂沉湎于酒者。杜少陵诗云:“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常不用。”此是何等抱负。韩昌黎诗云:“我能屈曲自世间,安能从汝巢神山。”又“侯王将相望久绝,神纵欲福难为功。”皆有堀强气。苏东坡诗云:“平生寓物不留物,在家学得忘家禅。”又“相逢握手一大笑,白发苍颜略相似。”又“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遥逍自扪腹。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坦白阔大,熟读此等持,可以变化气质。

      友人王君仁安(守恂)过固安,见壁间题诗云:“西来一片太行色,东去千秋无定河。落日牛羊野苍莽,短衣匹马剑蹉跎。谁能将月补离恨,我欲乘风凌酒波。燕市无人识屠狗,醉来且拊瓦盆歌。”音节苍凉,气体雄壮,不知何人所作也。

      予作诗半生不下千馀首,有为人称赏者,有为人指摘者,予皆淡然置之,所谓得失寸心知也。最惬心者只两句云:“握手今宵诉肝肺,他生觌面知为谁。”自以为沉痛到二十四分,惜被人滑口读过也。

      箴之则曰:“外作禽荒,甘酒嗜音。有一于此,未或不亡。”颂之则曰:“六宫才人大垂手,愿君千年万年寿,朝出射糜暮饮酒。”“禽荒”、“甘酒”,已具亡国之二矣。是作诗与作训诰,固是两种笔墨也。

      宋唐子西先生云:“作文当学司马迁,作诗当学杜子美。”洵扼要语也。

      桐城王右弼先生,少年英异,从戴存庄先生(钧衡)学诗,有《江南曲》一绝云:“十里酒旗外,人家半掩门。桃花落江水,销尽美人魂。”为人所传诵,时王君十八岁也,予于役石城,遇君之曾孙晓芝,饮酒谈艺甚畅,追述如此。

      人不必因作诗始读书也,然不读书则积蓄不厚,出语必浅薄;不必因作诗始读古人之诗也,然不读古人之诗,则不知韵味之高、格律之协、机杼之熟,出语必致扞格。由前之说证之杜诗所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也,证之苏诗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也;由后之说证之成语所谓“能读千赋则能赋”,对于诗亦然,证之谚语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亦会诌”也。

      予十六、七岁时,同人郊行,过一荒冢,得句云:“乱草粘上天,老松绿到地。荒径埋断碑,不辨何年字。”描写实景颇肖,以其太衰飒未收入集,昨偶忆及,辄续入诗话,以存少作,不计其佳否也。

      “海甸阴风草木腥,史篇特笔姓名馨。一腔热血存馀沥,分与儿曹洒贼廷。”庚子冬日,日本兵上百合本以此索书,不知何人作,确是日本人也。[1]

      作八股文,摄全题之神理作首两句,曰“破题”。如《孟懿子问孝》题,破题云:“记鲁大夫之间孝为《鲁论》,开问孝之端也。”《唐虞之际》破题云:“才兼二代,圣人郑重于其际焉”之类,比读《国史补》:“李程作《日五色赋》,起二句云:‘德动天地,祥开日华。’以此破题擢状元。”又《六一诗话》谓:“梅圣俞《河豚诗》起二句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只此破题,以说尽河豚好处。”《萤雪杂说》记汤黄中作《秋燕已如客》诗,起二句云:“近人方贺厦,如客已惊秋。”谓此破题非人所及。是诗赋皆有破题,不独八股为然也。

      吾邑陶仲明孝廉(喆甡)心精力果,博学多能。甲午以后,知中国旧学问、旧政治之不足以图存也,则剀切恳至,呼号国人,力求新学新政为职志。其时众人几以狂怪目之。庚子乱后。憔悴忧伤,竟死牖下。刘云生挽以诗云:“思亲魂断白云边,萱草花枯止隔年。双鹤不来孤月冷,春风吹泪到重泉。”“五洲胸贯气如云,燕市悲歌世不闻。直待沙虫残劫后,人间青眼始怜君。”“济世婆心豹隐馀,消磨壮志半穷居。疮痍满目何人补,肠断青囊一卷书。”“才人无禄恨茫茫,枉自忧时鬓为苍。他日金台重市骏,先生墓已有垂杨。”“命蹇时乖事可危,少微星陨哲人萎。惟将一片韩陵石,勒为中郎《有道碑》。”仲明在严范老家教授多年,故范老挽之云:“经籍史乘、金石文字、训诂词章、医方算术、列朝掌故,旁逮海外国书,学博矣哉,我尤服君居心诚恳,虑事精详,立志坚定;劝谕讽诫、扶持调护、讨论辩驳、讲贯切磋、处世精言,兼及家庭琐事,教多术矣,君之于我忘形宾主,异姓兄弟,急难友生。”读此数诗一联,可知孝廉之为人矣。

      予童年有《秋日》一联云:“残蝉四五噪,篱豆两三花。”历四十馀年,久忘之矣。前与至友李君锡三饮范孙家,两君以予编诗话,特为述及之。

      予刻诗十一本矣,惜少名句佳章,敝帚自珍,聊自怡悦而已。偶忆在日本西京为一诗,未载入集,兹补记于此:“薄寒忽已袭重袭,霜气棱棱逼瓦沟。老鹤不归松影静,一丸凉月下西楼。”唐企林大令亟赏之。

      建德周玉山尚书(馥)侨寓天津,年八十馀,精神矍铄,读书作字不倦,曾以新刻《玉山诗集》一册见赠,受而读之,激切处似少陵、次山,闲适处似香山、务观,必传之作也。其中警句如《过海》云:“可怜无限黄粱梦,同破天鸡第一声。”又《侯家林舟中》云:“重裘三月冷,小酌一灯亲。”又“禾深晓露酣”五字尤佳,非秋郊晓行者不见此景也。

      杨香吟先生(光仪),品端学粹,吾津之乡祭酒也,八十岁时滦州蒋香农先生寿以四律,如“名土无官才脱俗,丈人得寿亦由天”,“知己感深由昔日,传人私幸得同时。”非泛泛酬应之作。予作四律,中有“汉代传经宗伏胜,晋人高节爱陶潜”。两句差可,馀皆浮浅,时戊戌三月也。

      东坡先生谪儋州,初僦官屋以庇风雨,有司以为不可,则买地筑室,为屋三间,与其子过泥水杂作,可谓困厄矣。而其《新居》诗曰:“朝阳入北林,竹树散疏影。短篱寻丈间,寄我无穷境。”收处则曰:“数朝风雨凉,畦菊发新颖。俯仰可卒岁,何必谋二顷”云云。胸次悠然,得圣贤乐趣,宜乎李越缦先生遇拂逆时,常诵之以自遣也。

      东坡《郭纶》诗:“河西猛士无人识,日暮津亭阅过船。”又《纵笔》诗:“溪边古路三叉口,独立斜阳数过人。”两诗同一意境。

      诗谶之说,自古有之。严侍郎范孙前年出美国,其长公子约冲在驻日公使馆充书记官。是岁约冲四十岁,范老寄以诗曰:“我年二十失双亲,儿事双亲到四旬”云云,作诗之宗旨是欣幸之意,不谓约冲竟以是年卒于日本,恰四十岁也。

      光绪戊子顺天乡试,粤西人陈某于试前梦人示以一诗云:“清香飞遇小桥东,半在垂杨隐约中。问遍渔家三十六,无人知是藕花风。”空灵婉约,似中晚唐高作。见《越缦堂日记》。

      唐人有句云:“苦吟僧入定,得句将成功。”言诗成之不易也。前清李竹溪句云:“相逢马上摇头者,得句知他胜得官。”又李怀民句云:“思苦如中酒,吟成胜得官。”言得句之足乐也。又尹似杜云:“看花好似寻良友,得句浑疑是旧诗。”陈古渔句云:“得句浑疑先辈语,登筵初僭少年人。”言得之似天成也。作诗之难,余尚未臻其境,得句之乐,我亦莫名其妙。惟时得佳句,每疑为先辈诗人有之于前,或他日诗人有之于后,抑或同时诗人有之于现在,盖我亦犹人,不必人之不犹我也,与陈尹句略同。余曾有句云:“诗句本天成,得之便属我。一朝犯雷同,人云亦云可。”又句云:“苦吟时入梦,得句亦奇逢。”馀之诗境略如此。

      “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李群玉诗也,王摩诘加“漠漠”、“阴阴”四字,便成佳句,是否袭用成语,今悬为疑案。予昔游北海,得“层楼出云表,万叶战秋声”,为范孙所激赏,例以郭秋叶诗名,拟“赵秋声”之名以奖之,曾记入诗话,今十馀年矣。昨读周美成词,有“万叶战秋声,露结雁度砂碛”云云,无意中用宋词入诗,真出人意外矣。

      蒋香农先生笃于友朋,其《哭陶仲明》诗云:“海内宿儒同殁日,山阳旧侣再来时。”又《天津逢王仁安》诗云:“垂老故交同性命,未忘结习是文章。”深情如揭,凄恻动人。又“四海无家者,行吟任马蹄。五言抗东野,一字动昌黎。渭水秋风冷,并州落日低。桑干人又渡,回首太行西。”此先生《过贾岛故里》诗也,似非唐以后人所能。

      前总统徐公六十岁时方为相国,海内人上为诗文以祝者盈编累牍,典丽矞皂,不为异也。严范孙侍郎寄一诗只二十八字,可谓包扫一切,其诗云:“旧北江庐人就菊,古莲池上客临觞。念年往事如弹指,又见耆英政事堂。”盖徐公四十岁在都门,五十岁在保定,六十岁为国务卿也。

      唐人《咏莲花》诗:“无情有恨何人见,月白风清欲堕时。”东坡《咏梅花》诗:“风清月落无人见,洗妆自趁霜钟早。”清空微妙,写尽二花之神理。

      杜少陵《乐游园歌》历叙酒筵歌舞之盛,而以“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作结,苏东坡《携妓乐游张山人园》诗前叙细马红妆,而以“酒阑人散却关门,寂历斜阳挂疏木”作结,同一机轴。

      徐鹤亭国琮馆严范孙家司会计,十有馀年。幼尝从梅小树先生读,故酷好诗赋,邑有翰香诗社课试律诗,徐每为严氏昆仲捉刀,辄冠一军。簿记之暇,不废哦咏。遣稿散失,仅记一联云:“柳岸微茫鸦背影,板桥匀称马蹄声。”

      慈溪费冕卿(绍冠),严范老族弟子均之表兄也,其《五十自寿》诗有云:“腰为种花甘屡折,口非饮酒不轻开。”新颖可喜。

      陈奉周(璋),陈亚兰(珍),兄弟也。先世籍厦门,其尊人商于津,遂家焉。奉周博识通西学,善谈名理,亚兰则以诗画名。奉周喜为予诵亚兰诗,其尤得意者,如某处即景云:“窗咽晚潮淘落日”,《咏史阁部》云:“不载欺民战欺君,不死何为死何益。”皆屡屡述之。宋少南(坤)尝诵亚兰《题福寿宫壁》云:“王母侍儿许飞琼,低鬟似道浑相识。”少南爱其清折。亚兰有《鸪叶庵集》行世,奉周亦能诗,然秘不示人,某年雪后游左悲院,有句云:“战卒扫大旗,老渔理钓线。”陈幼璋为范老述之。

      王式金(鋆)过桃源县白马渡有句云:“舆中不敢搴帘望,人在悬崖影在溪。”奇险可想。

      壬寅严范孙游日本,有本田幸者投以诗云:“先生末肯闭帘肆,天干或因思钓台。”切姓颂扬,大似中国体裁。

      天津私立第一小学在文庙后院,旧为会文书院,专课举人副贡,同治年邑绅娄君允孚(举信)请于地方有司而创设者也,一切规制皆娄君手订,娄君终年宿院中,以院为家,未几丧偶,欲不复娶,戚友劝之,争投以诗,严范孙尊人仁波翁有句云:“岂为娶妻难作佛,漫云住庙即为僧。”佥以为切合。

      吾乡同光以来,称诗者推杨香吟、梅小树,两先生深居高隐,不与世事。杨有句云:“有生皆险境,无物不争机。”梅有句云:“不耐饥寒立品难。”阅世之深,持躬之峻,于诗句中见之,非寻常人所能道。

      吾乡李筱筠先生嗜酒好吟咏,五律极似少陵。居室中不事洒扫,尘垢满几壁间,手书故事粘贴殆遍,残书断简外无他物。每有所作,随手捡拾破纸以大草书之,《题抱青园》有句云:“满地绿芜酣石气,半林黄叶搅秋声。”逼近唐音。

      周玉山尚书有《过胶州》一律云:“朔风雨雪海天寒,眼底苍茫不忍看。诸国共称周版籍,斯民犹重汉衣冠。何人持算盘盘错,当局枯蓁著著难。挽日回天容有力,可怜筋骨已衰残。”有幽燕老将气韵沉雄之概。闻此诗曾由日本公使高平君译成英文,函达美总统,以示东方文艺优美之一斑。日本除其本国之呗外,诗则全为汉诗,故高平君译此律以为代表。美总统极为欣赏,并索得汉文原稿藏之。

      滦县蒋香农先生(兰佘),沉酣经史,尤长于诗古文词,予记先生有《扶苏石》一诗云:“白骨筑长城,犹照秦时月。一窟紫燕支,中有扶苏血”四句。其后先生刊诗,改为“万里筑长城,白骨填冰雪。谁知片石中,红紫扶苏血。”予以为不如原作之浑成浏亮也。

      香农先生《挽李文忠诗》云:“缁时术大人才少,谋国心孤世变多。”又《吊张文襄》诗云:“作督封疆八州内,调停门户两朝中。”又云:“残局勉支公尚在,大星忽陨国旋亡。”包扫一切,濡染大笔何淋漓。

      直隶新城王晋卿先生(树柟)为近代一大诗家,盖继梅村、渔洋而起者,集中佳句美不胜收,余尤爱其《牧羊词》,兹录其第二首云:“秋霜肃肃百草痱,冬雪深深小麦肥。羊肉一斤麦一亩,努力且待春风归。”诗能俚质,最为上乘。如李崆峒之《豆花行》云:“昨当大风吹雪过,湖船无数冰打破。冰骧罍峞山岳立,行人骇观泪交堕。”通体非不俚质,然终嫌生硬少味,晋卿之诗则浑穆如古谣谚,而用笔极潇洒,质朴风华盖兼而有之矣。

      桐城徐宗亮(晦甫),光绪中当事者尝延修《长卢盐法志》。晦甫与张廉卿、吴贽甫交最善,尝见其《夏日苦热答廉卿以文集见示》七律一首云:“高门炎火耀通衢,天末凉风不可呼。一曲清音嚼冰雪,长身杂佩拾瑶瑜。苍茫独立忧何限,寂寞千秋事莫虑。茅屋沧江容侥仰,兴酣风雨看成图。”又《廉卿扇头见吴中书费甫诗甚似山谷,向未闻也,因戏题短句》云:“舍人作文深泉活,对席夺毫惊腕脱。眼明三十六骊珠,摇动凉风起天末。西江旧社传开宗,千秋长恨曾南丰。海棠国里觅香骨,心苦分明仪卫翁。”世传曾子固不能诗,而方植之所著《昭昧詹言》极推之,谓足比美韩黄,故晦甫引之。晦甫在近世桐城诸子中名不甚显,然此咏颇隽永有致。

      浙江俞恪土先生,光绪甲午在天津,寓肯堂先生所。先生诗弟子以诗呈恪士,少许可者,尝有句云:“落日无根大地悬。”又云:“不向深山坐秋草,人间谁识夕阳深。”沉至清深,不可端倪。谓吾乡王仁安曰:“君欲为诗,流俗人能为之诗,吐弃之可也。”

      明季诗凡庸芜秽,故渔洋救之以清新。清季诗荒寒纤戾,尤蹈锺、谭之习,惟芜州章式之进士钰有渔洋之风。尝见其《题族弟生甫扇上》七律一首云:“西风消息又寒鸦,自剔残灯注《梦华》。蜡屐犹怜猩嗜酒,玳梁未见燕还家。奇肱有策谭飞口,隶首无才算散沙。我已闭门成久计,蒯缑唱罢出无车。”式之盛年不仕,隐居津上,日蒐讨金石,诗之清新如此,可以想见其风韵也。

      经生家诗多苦涩,惟阮芸台先生为诗空灵秀倩,无格格不吐之谈。其《春尽日阻风和张子白原韵》云:“又放瓯江黄篾船,馀寒料峭透轻棉。山来一一重相见,春去堂堂不受怜。括岭清流千百转,秣坠秋雨十三年。今宵凉话应无梦,泊近西堂对榻眠。恐是芙蓉海上城,仙都坐见月初生。宵来料有胎仙过,春去应无杜宇声。屐齿溪山闲后想,灯花诗句客中情。请听一夜船头浪,巳觉东风暗里更。”先生研精覃思,可谓梦见孔、郭、贾、许,而又不失颜、谢山水怀抱也。

      山左泰安汪进士东渠(宝树),尝主讲天津问津书院。后令直隶饶阳,接乡人书,因答以七律一首,中有云:“千里音书劳怅望,十年魂梦绕山河。”薄宦终身不归,斯盖深可想也。

      少陵七绝寓奇于正,藏拙于巧,后人罕有能及之者。陆放翁崛起南末,能深得其用意。近世惟新城王晋卿先生能与放翁并驾齐驱,其《都中赠蒋艺圃侍御》云:“十年几见乌头白,万里相逢客眼青。一曲胡歌燕市土,座中哀怨不堪听。”又《过函谷关》云:“一关深锁桃林塞,万岭遥连华岳云。牛背偶然逢李耳,鸡声何处觅田文。”不著议论,又宛然少陵矣。

      “晚树寒鸦元纬路,秋风黄叶李公祠”,此近人诗,颇隽逸有致,又另一律,其末句云:“欲著十年民国史,寒灯下笔泪如丝。”亦佳,惜皆不忆其全首,其人忘之。又苏州项孝廉薇垣名增寿,光绪庚子官京师南城指挥使,死联军之难。其《潞河夜归》有句云:“夹岸丛芦摇月白,夜村孤犬吠灯红。”亦为当时人所传诵。

      有用颜色字入妙者,如苤人诗:“万绿丛中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之类是也。又扬升庵《丹铅总录》谓“唐白乐天《琵琶行》中句云:‘枫叶芦花秋瑟瑟’,解者以为风景萧瑟,不知非也”,升庵直谓“枫叶色红,芦花色白,又映以秋江瑟瑟之碧耳,乃逾见句法之妙”。晋卿《安西道》中亦有句云:“白杨河畔白杨秋,も马城边水自流。绿树葱龙山一角,夕阳如火照河头。”亦正堪与前人比美也。

      古今人自拟斋名,泰半皆寓敛退之意。如曾文正则求缺斋,徐东海则弢斋,张楚宝则弢楼,蒋伯伟则庸庵,周缉之兄弟曰止庵、息庵,不胜枚举。江安傅沅叔则藏园,予则藏斋,不相谋不相袭也。一山(味云)误以藏园称予,戏答二诗曰:“藏斋忽写作藏园,一字无心误笔端。我愧江安傅沅叔,图书万卷卧长安。”“笑我无园只有斋,小庭风月自徘徊。痴心亦作东坡语,一壑能专万事灰。”其事颇有趣。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此是何等境界;“一溪初入千花明,万壑度尽松风声。”此又是何等境界。画也画不到,我以为世间无仙境,此即仙境也。置身尘土中,那得不起青鞋布袜思想。

      亲串郭君,家小康,年将六十矣。友人刘某为其了债务,干没二十元。郭侦知怒极,奋髯抵几,难须臾忍。予劝之曰:“债已了,君未吃亏,渠之力也。损款可勿问。”郭仍怏怏,甫两月以病死。又友人刘君家贫而好虚荣,赊借度日,不计还偿,劝之不听,死时几无以为殓,负债无算,至今留话柄也。卢仝诗曰:“有钱无钱皆可怜,百年骤过如流川。”哀哉!

      “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令人增交契之重。“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他生未了因。”令人增手足之感。至少陵《梦太白》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昌黎《答东野》诗:“人皆馀酒肉,子独不得饱。”则真有交情乃能为谆挚之语也。

      东坡诗“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又“贫无隙地栽桃李,日日门前看卖花。”胸襟浩大洒落,真天人也。而其《狱中诗》曰:“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恐惧情词读之令人心悸,狱吏之尊古今同慨,文忠且然,何况世人。

      湖南齐白石翁寓北平,卖画得大名,春间蜀友迎其往游,兼售画,谓可得巨资。且预购一鬟,以给伸纸磨墨之役。翁以年老辞,寄二百金嘱速遣嫁,媵以诗曰:“衣裳作嫁为君缝,青鸟殷勤蜀道通。向后从夫休忘记,罗敷曾许借山翁。”“桃根一诺即为恩,旧恨新愁总断魂。又把赤绳甘割断,永丰园里属何人。”予佩其高义,和作云:“嫁衣珍重与裁缝,千里迢遥一纸通。最是深情最高义,世人谁及此诗翁。”“无言已觉有慈恩,远道空教托梦魂。两首新诗一端绮,黄金合铸白头人。”借山翁,白石别署也。

      杜少陵《梦李白》诗:“水深波浪涧,无使蛟龙得。”苏东坡《赠刘莘老》诗:“岁晚多霜露,归耕当及辰。”古人交谊最重,鉴于仕途之险,人情之诡诈,勉其友谨身远祸,不敢质言而以蛟龙霜露喻之,真温柔敦厚之旨也。

      神仙鬼怪之说,予素不迷信,然亦未必绝无,但若焚香画符,招之即来,麾之即去,亦无此容易之事。至示人休咎,为人治病,亦多半附会之谈。吕洞宾之诗,世多传之,《东坡诗集》中附见二诗,一曰:“西邻已富忧不足,东老虽贫乐有馀。白酒酿来因好客,黄金散尽为收书。”一曰:“肘传丹篆千年术,口诵《黄庭》两卷经。鹤观天坛槐影里,悄无人迹户常扃。”予谓此两诗似非伪托,第二首尤有仙气。

      世传东坡作字用偃笔,又曰如石压虾蟆,大约即字体扁蹇、不用中锋之谓。坡《论书诗》曰:“吾闻古书法,守骏莫如跛。”以跛喻书,是自得语,及读赵子固之论,则谓“徐会稽之浊在跛偃,李北海之浊在欹斜,跛偃之弊流而误吾坡公,欹斜之弊流而为元章父子。”是跛字、斜字皆非书法元灯也。

      “凡事皆有奉原,六经、子、史,大家之本原也;文则两司马、班、扬、韩、柳、欧、苏、曾,诗则曹(植)、阮、陶、谢、李、杜、韩、小李、杜、李长吉、苏、黄、陆、元而已。彼其根只,亦皆植于六经、子、史,而发挥其才力,蔚然为一代之宗。吾人于各家之精神、意气、渊源、宗派肆力研求,必有所得矣。”此吴辟疆先生示其门入学诗文之门径,言简义赅,循此求之,庶不误入歧途也。

      “诗贵有品,无名利心则诗境必超,无娼嫉心则诗境必广,无取悦流俗心则诗格必高,无自欺欺人心则诗语必人人能解;有性情则诗必真,有才力则诗必健,有福泽则诗必腴,有风趣则诗必隽。”此樊山先生论诗语也,予益以两语曰:“有书卷则诗必雅,能煆炼则诗有味;书卷不是堆砌,煆炼不是晦涩。”

      唐郑启好为歇后诗,非正轨也。后拜相,郑自语曰:“歇后郑五为宰相,时事可知矣”云云。昨读黄菊裳学士日记,学士晚年无子,自为一联云:“天之生是使,离人而立于。”藏两独字,以老而无子曰独也。友人方君地山为歌妓来福撰一联曰:“人皆惠然肯,我亦自求多。”上下联分藏两字,巧不可阶。予为范老偶诵之,范老大欣赏,谓他人无此聪隽也。

      东坡诗:“忧时虽自白,驻世有还丹。”不醒出“须发”字,不能以一“白”字概之。又:“福中常服俨不动,孤臣入门涕自滂。”应用“滂沱”,不能以一“滂”字概之。又:“太守归国龙归泉,至今人咏淇园绿。”应有“竹”字,不能以一“绿”字概之。东坡此等处极多,由其天资超逸,落笔率易,故欠检点。吾人于古人不敢妄下雌黄,而其语病,则不可不知也。

      东坡诗:“岁晏风日暖,人牛相对闲。”真写出乡村冬日闲适之景。又“猿吟鹤唳本无意,不知下有行人行。”“空阶夜雨自清绝,谁使掩抑啼孤怀。”何其清冷幽渺也。又:“秋月堕城角,春风摇酒杯。迟君为座客,新诗出琼瑰。楼成君已去,人事固多乖。他年君倦游,白首赋《归来》。登楼一长啸,使君安在哉。”开阖动荡,清豁如话,一种空灵喷薄之气,尤为人所不及。

      予老病衰颓,俗事冗杂,风尘劳苦,扰扰一生,而性好读书,痼癖不释。稍得闲暇,则一卷自持,倾然意远,别有天地。盖乐其所乐,所谓“蓼虫不知苦”也。故案头榻上堆叠书册,不自觉其狼藉焉。殷仲堪云:“三日不读《道德论》,便觉舌本间强。”黄鲁直云:“三日不读书,便觉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予谓此等语犹著迹象也。

      作诗论政治,易涉迂腐,惟大家不然。少陵诗:“舜举十六相,身尊道益高。秦时用商鞅,法律如牛毛。”东坡诗:“斯民如鱼耳,见网则惊奔。皎皎千丈清,不如尺水浑。”皆洞达治体之言,他人所不能道也。

      姜白石《诗说》谓:“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予谓此等议论与前记某君之“神圆、意圆、笔圆”之说同一窠臼,迹近禅悟,引人入魔,绝非说诗正轨。但读书多,积理富,机轴熟,无论作诗作文,亦无论自动被动,一题到手,自有佳咏,仍不外“文成法立”四字,不必故为虚无缥缈,使人可解不可解也。试问以共见共闻李、杜普通之诗,是某种高妙,恐亦瞠目不能答也。

      东坡《题文与可画竹》诗起句云:“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题画雁》诗云:“野雁见人时,未起意先改。君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何其空灵超妙乃尔,是画是诗,浑合无迹,后有作者弗能及也矣。

      久早得雨谓之“喜雨”,或曰“甘霖”,久雨未晴谓之“苦雨”,或曰“霪雨”。雨之为物,招之不来,麾之不去,真神秘也。近人苦雨诗曰:“冷雨凄凄夜欲阑”,又曰:“空江积雨愁寒潦。”喜雨诗,姜白石:“人生难得秋前雨,乞我虚堂自在眠。”陆放翁:“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春雨、秋雨各有佳趣,近人之“平生听雨爱虚堂”,“得雨彻宵听”,“要留此雨在山听”,亦皆有味。予最喜东坡兄弟《夜雨联床》诗意,予终鲜兄弟,而以明灯夜雨楼名书室,用以寄意,特听雨之真趣殊不可多得也。

      宋王元之自黄移蕲州,闻啼鸟,问其名,或对曰:“此名蕲州鬼”。元之大恶之,果卒于蕲。东披作《禽言》曰:“使君向蕲州,更唱蕲州鬼”云云。前清叶损轩官邳州,邳州有地名猫儿窝,叶寄陈弢老诗云:“螺女江归陈学士,猫儿窝属叶邳州。”陈拾遗以为不伦,其后叶《卧病诗》云:“招魂我在猫窝里,门对长河入大江。”诗有鬼气,寻殁。两事相类,特一觉,一不觉耳。

      《唐诗品汇》总谓:“开元、天宝间则有孟襄阳之清雅、王右丞之精致,大历、贞元间则有韦苏州之雅淡、刘随州之闲旷。”予谓四人之诗各以两字括之未必允当,然尚可括也。若李太白之奇气横海、天葩吐芬,杜少陵之翡翠兰苕、鲸鱼碧海,虽欲括之而无能括也。故批评古今人之文字极是难事,不能孟浪,友人陈君问予:“李、杜二人诗究竟孰优?”予戏答之曰:“烹鱼与烧肉,二味究竟孰美?君不能答此,犹我之不能答彼也。”一笑。

      五言律收二句最忌松散空泛,平塌下去,索然无味。近人《典衣诗》收句:“忽作大裘想,弥天万族温”,可谓才气横溢,匪夷所思。古人如太白《送白利登将军西征》收句:“抗手凛相顾,寒风生铁衣。”《赠钱征君》收句:“如逢渭川猎,犹可帝王师。”何等英壮。少陵之《泊岳阳城下》收句:“图南未可料,变化有鲲鹏。”《春日江村》收句:“藩篱颇无限,恣意向江天。”何等雄阔,后之作者有此笔仗者殊少。

      前记近人《典衣诗》收两句“忽作大裘想,弥天万族温”,以诗论,收笔能振,颇为兀傲;以事实论,为大言以自壮耳。朱九江先生《典衣诗》有:“春衣与我同飘荡,南北东西寄岁年。”又“袖底雨花襟上酒,可能留到上元宵。”以滑稽出之,较有情味。善夫滦州蒋香农先生《典衣诗》收句云:“一衣何足珍,条条慈母线。”则深挚非寻常人吐嘱矣。

      仁安襟怀夷旷,不亟亟于进取,其《夏日齐居诗》云:“蝉嘶高树闲生趣,鱼跃清池静有声。帘隙风来穿牖爽,檐头日转照窗明。好诗多自无心得,世事何劳有意成。老去何求求却病,欲培元气在和平。”和平之致,溢于言表,似乾嘉时士大夫,故浮沉郎署中二十馀年,晚乃出尹会稽。赵智庵、孙伯兰皆以后进位其上,而先生处之恬如。

      金希候少保《春柳》警句云:“刺史植成空有荫,先生归去已无家。”盖自伤身世飘泊也,又句云“不才幸免明君弃,顾影翻怜识者稀。”亦颇肖金之为人。又《赠张今颇将军》云:“上马逐强贼,下马拥爱妾。回首白头峰,春风好颜色。”

      广智馆附设之存社,每月征诗,上月章式之先生主课以《谒李文忠祠》命题,约收四十馀卷。城南社员应课者甚多,张芍晖孝廉贾勇作十八卷,才气横溢,同侪俛首,好在糊名易书,无通榜之嫌也,其佳句如“聂马有祠勋莫并,骆胡专阃谥从同”、“八旬衰老仍筹笔,九命荣哀到盖棺”、“平心功罪何须掩,瞑目河山不忍看”、“举世谁持非战论,至今才识议和难”、“塞上风云沽上水,不堪庙貌亦沧桑”、“晟由天降安宗社,绛惯和戎恃老成”、“大老盖棺元气尽,盖臣谋国小民知”、“末世英雄东去浪,君家壁垒北平王”、“丹书铁券等闲事,剩水残山空夕阳”、“望满寰中身已老,盟临城下事堪哀”、“预知浩劫难筹笔,故使纯忠早盖棺”。佳联甚多,不能悉记矣。

      王静安先生谓诗词之境界在乎不隔。诗之神秘,则须有朦胧性者,隔也,不隔则无朦胧性矣。文学之妙在乎隔与不隔之间,尽不隔则味薄,然显豁:尽隔则味浓,然晦涩,贵乎参差运用也。“隔不隔之间”,五字是文字秘诀。

      某小说载某君诗曰:“乱离年少无多累,行李家贫只旧书。”某君虽贫,然“乱离年少”句确是太平景象,今则几乎无年不乱离,无处不乱离,无论贫富,盖无人不多累也。又写定庵句为联云:“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甚佳,不必如吕晚村、钱南山之狱也。断断辨论,吹毛索瘢,甚至疾言遽色,皆文字狱也。果能赏奇析疑,岂非文人之乐事乎?至著书而为稻粱之谋,则其书必无真诣,虽不著可也。

      冀州赵湘帆先生论文曰:“我诚有所得耶,据理而发论,不主故常,惧愉之词,穷苦之言,皆足以信今而传后。我诚无所得耶,夫何如默而息焉之为得也。蹈循前人之轨迹,章摹而句仿之,以求其合,此岂壮夫所为者”云云,真能抉出文字之真谛。无所得而勉强为之,绝无好文字,又何能到不主故常境界耶?何以有所得,是在读书多,积理富,吾始终以此语人也。

      长洲叶鞠裳学士,论自唐初至宋,书法凡五变,武德、贞观如日初升,鸿朗庄严;自垂拱迄武周、长安,超逸研秀,兼有褚河南、薛少保之能事;开元、天宝,华腴精整,盛极而衰,苏灵芝、吴通微之流即出于是时;乾元以后,体格稍卑,以肉胜者近灵芝,以骨胜者近诚悬;至开成遂有经生一派,学欧者失之枯腊,学虞者失之遝拖;驯至为宋初之袁正已、孙宗望,于是苏黄诸家出而振之。此书学迁流之大概也,其说似为前人所未发。

      作诗岂易言哉。宋人谓“诗有别才,非关书也”,其说未圆满,有能文而不能诗者,以其无别才,且性之所不近也。然枵腹必不能作诗,则“非关书”一语非笃论矣。予自十八九岁即嗜吟咏,师则张公筱云,友则严范孙、李锡三两君而已。其后办教育,办实业,交游日广,朋友日多。民国二年在营口,始所作益多,系与王维宙、邓孝先、黎仲苏、蒋伯伟、郭啸岑诸君时常倡和,一时称盛。充议员后,徐东海为之介绍柯凤老、张贞老、王晋老,请益之馀,意境一变。其后城南诗社诗友益多,唱酬益伙。厥后见郑苏戡、杨昀谷两先生,意境又一变,而昀老之益我尤多。至章太炎、朱古微、陈弢庵、章一山诸公,仅瞻风采,未敢与之言诗也。且古今人之诗集,几乎日不去手,而才力孱弱,所造并不深邃。作诗岂易言哉!

      城南诗社已故之诗友不计外,今之时与赓和者,则顾君寿人之典雅,王君逸塘之博洽,周君熙民之笃挚,高君彤皆之沉链,杨君味云之朗润,陈君弢庵之谐畅,许君琴伯之冲淡,张君芍晖之朴茂,王君仁安之闲适,曹君镶蘅之雅赡,刘君润琴之清润,李君一庵之雅饬,刘君云孙之浓郁,李君琴湘之遒隽,陈君诵洛之警拔,济济一堂,于今未坠。“转益多师是我师”,非敢妄事品题,社友尚伙,各擅胜场,更仆未可终也。

      城南社友十馀年来先后溘逝者若,而人未能悉记,就忆者述之,则徐君友梅之挥洒自如,严君范孙之志和音雅,杨君意箴之开阖动荡,王君纬斋之诗杂仙心,冯君问田之笃实辉光,天上楼成,人间响绝,不禁感慨系之。仍有遗珠,尚容续纂。

      城南社外有星二社,又俦社,予皆从事其中,尊酒论文,脱略形迹,命俦啸侣,佳咏实多,如方君地山之奇崛,袁君豹岑之清丽,曾君次公之精湛,许君溯伊之静谧,侯君疑始之名隽,许君佩臣之清旷,郭君蛰云之婉约,林君笠似之清雅,陈君葆生之明秀,窥豹一斑,尝鼎一脔,“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望尘不及,溯洄从之。

      近人诗:“月色锺柴门,二人自成世。”意境幽绝,是从“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门月色新”两句化出。“白沙”两句情景交融,诗中有画,宜李爱伯先生之酷爱之也。“月色”十字亦复清迥,有人谓“锺”字未的然,实无以易之,可见吟安一字之难。又俞恪士先生《赠陈仁先》诗云:“手写种菊诗,闭门自成世。”“闭门”五字亦佳。

      “夜来一事真堪笑,梦见山妻年少时”,此范老《客中偶成》句也,老友刘子澄茂才《哭亡妻》诗曰:“无告茕民怎自持,末秋心绪已如丝。迩来一事尤心痛,频梦亡妻少小时。”两诗笔致相同,而哀乐大异,盖一则闲情,一则苦境也。于诗笔平凡,而吟咏殊伙,悼亡时欲为诗数首叙贫贱夫妻旧事,而心绪恶劣,卒不成章,只撰挽联云:“四十年持家勤俭,大愿难偿,可怜悲慨时多欢娱事少;两阅月构疾缠棉,沉屙莫救,从此人天路隔恩怨情空。”以两人性气不同,时有小冲突,然其勤俭之绩不可没也。

      范希文作《严先生祠堂记》,“先生之德”,“德”字经人改为“风”宇,遂成名句;僧齐己“前村深雪里,昨夜几枝开”,“几”字经人改为“一”字,亦成名句,不但昌黎定阆仙之“僧推月下门”为“敲”字之为千古佳话也。作诗文偶不经意,常有差一个字及半个字者,一经推敲,乃得真谛。息庵先生《步韵和苍虬诗》第二首起二句:“蜗角甯堪国,驹光共惜身”,绝佳,予以为“光”字差半个字;三四句:“友朋真性命,文字要精神”,似不如改为“友朋能托命,文字要凝神”,较为曲折。惜息公徜徉山水间,不知其游踪所在,无从商酌也。

      《石遗室诗话》谓“不先为诗人之诗,而径为学人之诗,往往终于学人,不到真诗人境界,盖学问有馀,性情不足也”云云,予以为此段议论似乎皆欠真谛,盖诗者以人工而鸣天籁者也,兴、观、群、怨,随事歌咏,皆可以见性情,未有无性情之诗与文。且无须分此为学人之诗,此为诗人之诗也。唐之李、杜、元、白,宋之苏、黄、欧、梅,能区分其为何派人之诗乎?程、朱道学人也,其诗具在,能确定其为学人之诗乎?石遗翁诗学甚深,此等议论似未经意。

      “官还诸朝,身还诸我,命还诸造化,公议还诸天下,一无所得,将何所失?饱饭安行即有馀日,伸脚长卧即有馀夜,屋里青山即有馀景,案上羲皇即有馀人。”此林警庸先生语也,超隽有味,吾日三复之。

      陈眉公云:“万绿丛中,小亭避暑。洞开八达,几簟皆碧。忽闻雨过,蝉声风来,花气不觉,令人心醉。”此逸品文字也。又云:“人有一字不识而多诗意,一偈不参而多禅意,一勺不濡而多酒意,一石不晓而多画意。”此四句固属妙语,然何处遇此人?

      明袁中郎先生名宏道,公安人。其《致刘云峤祭酒书》中有云:“陶石篑近学道,其宦情灰冷,弟曰:吾儒说‘立达’,禅宗说,‘度一切’,皆赖些子暖气流行宇宙间,若直恁冷将去,恐释氏亦无此公案。白香山、苏玉局非彼法中人乎!今读二公集,其一副忧世心肠何等紧切,以冷为学,非所闻也。圣言‘立大达人,如饥如溺’,佛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者,此物此志也。”遗世独立,矫激呜高,非处世之正轨也。

      李爱伯先生序与陈牧庄之交谊云:“此年盖无三四日之间隔者,其寓在城东,去予居三四里,隆冬盛暑,辄徒步来过,虽溽雨冰雪,不少止。来则尽日至夜,商榷疑义,综涉四部,常苦日之不足。尝谓子曰:‘比不解何故,一二日不来,则心为之不宁’云云。”郑苏戡先生记与顾子朋交谊之诗云:“每见不能去,欢笑辄竟夕。西州门前路,尔我留行迹。相送至数里,独返犹恻恻。小桥分手处,驴背斜阳色。”又“当年无日不相见,昼语夜谈乐难比。忆尝酒半去不告,君自追我及水次。仰天执手长太息,过尔摧折非吾意。子宜为世善自爱”云云。一记一诗,叙述道义、文字交契之浓挚,令人生羡。

      “当横陈时,味如嚼蜡。”佛经语也。又宋人诗:“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又敬安和尚诗:“维摩居士太倡狂,天女何来散妙香。自笑禅心如槁木,花枝相伴也无妨。”予谓此皆门面语也,非道德高尚如黄石斋之与顾横波,或衰老病废,鲜见有心如古井、漠然不动者也。善夫某老僧有句曰:“一递一声猫叫春。”第二句予忘之矣,“老僧也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此则能自克制,朴实说理,所谓或勉强而行之者,胜于言清高而行猥琐者多矣。

      日本递信大臣南弘嗜读《渔洋诗集》,曾作《云仙口占一绝》云:“薰风度树绿无涯,路入云中日已斜。天外一声啼血去,满山红滴杜鹃花。”真有渔洋风味,可见其功候之深。百年以前,日本人之能诗者甚多,且有极成家数者,明治维新醉心欧化,此风逐渐消歇。庚子、辛丑间,予识其国文武官吏颇伙,无一能诗者,森槐南遂如凤毛麟角矣。

      东坡诗:“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若使人人祷辄遂,造物应须日千变。”天道至大,且不能事事遂人之意,我以一人之身,焉能事事遂人之意乎,而谓人人皆能遂我之意乎?坡公此诗,真是见道之语。人之怨天尤人者,应时时猛省,勿徒戚戚也。

      “今之言诗者必穷纸累幅,千篇一律,缀比重坠之字则曰:此汉魏也;依仿空旷之语则曰:此陶韦也;风云月露,堆砌虚实,则以为六朝;天地乾坤,佯狂痛哭,则以为老杜;杂填险字,生凑硬语,则以为韩孟。作者惟知剿袭剽窃以为家数,观者惟知影响比附以为评目。振奇之士、大言之徒又务尊六朝而薄三唐,托汉魏以诋李、杜,狂谵寱语,陷于一无所知。”此李爱伯先生语也。抉透诗学虚伪之弊,乃可以知真实之诣。无论何种事业学问,未有不真实而能成功者也。

      “学诗之道,必不能专一家限一代。凡规规摹拟者,必其才力薄弱,中无真诣,循墙模壁不可尺寸离也。五古自枚叔、苏、李、子建、仲宣、嗣宗、太冲、景纯、渊明、康乐、延年、明远、元晖、仲言、休文、文通、子寿、襄阳、摩诘、嘉州、常尉、太祝、太白、子美、苏州、退之、子厚,以及宋之子瞻,元之雁门、道园,明之青田、君、空同、大复,清之樊榭,皆独具精诣,卓绝千秋,作诗者当汰其繁芜,取其深蕴,随物赋形,悉为我有。七古子美一人足为正宗,退之、子瞻、山谷、务观、遗山、青邱、空同、大复可称八俊,梅村别调,具足风流。此外无可学也。五律自唐迄清,佳手林立,更仆难数,清奇浓淡不名一家,而要以密实沉着为主。七律取骨于杜,所以导扬忠爱,结正风骚,而趣悟所昭,体会所及,上自东川、摩诘,下至公安、松圆,皆微妙可参,取材不废。其唐之文房、义山,元之遗山,明之大复、沧溟、弇州、独漉,国朝为渔洋、樊榭,诣各不同,尤为杰出。七绝则江宁、右丞、太白、君虞、义山、飞卿、致尧、东坡、放翁、雁门、沧溟、子相、松圆、渔洋、樊榭十五家,皆绝调也。晚唐、北宋多堪取法,不能悉指。我朝之王、厉尤风雅替人,办香可奉。五绝则王、裴其最著矣。”此爱伯侍御日记中语,上下千古,撷取精华,尽把金针度与人矣。

      闻张文襄官京朝日,尝言平生有三不争:一不与俗人争利,二不与文士争名,三不与无谓人争闲气。又晚年戏撰一联曰:“不合时宜苏玉局,事多天幸霍骠姚。”书悬燕坐,其胸襟风度即此可见也。不争利,予能办到;不争名,即不容易;不争闲气,看似容易,实则甚难。人之扰扰,日费脑力,费口舌,大半所争者皆闲气也。记以自勉,并助世人。

      予于诗文等作,虽未入门径,尚可学步,惟苦于不能联语,不得已则以集句搪塞。仁安六十岁,子集四言曰:“必得其寿,可与言诗。”七十岁予集七言曰:“老去诗篇浑漫与,人生七十古来稀。”周殷慎公八十岁,予集七言曰:“老子于此兴不浅,化国之日舒以长。”颇为此老所赏。其后悫慎祠落成,予又集七言曰:“湖山具有英雄气,诗卷常留天地间。”似亦确切,此外尚多,不能记也。

      “郑道昭《云峰山上下碑》,上承分篆,笔力健拔,而游刃于虚,全以神运。唐初欧、虞、褚、薛诸家,皆在笼罩之内,自有真书以来,可称第一。举世瞰名,目右军为书圣,仅执《兰亭》之一波一磔,盱衡赞叹,非真知书者也。”叶鞠裳学士所论如此。

      曾文正谓:“古文之道,须有奇横之趣,自然之致,二者并进。”又谓“作字之法,险字、和字,二者缺一不可”云云。余谓无论诗文与字,须多读古人名作,多看古人名迹,将各种境界酝酿胸中,然后落笔,自无俗薄之弊。入手须由横字险字,渐渐到自然与和字境界,但横非粗也,险非怪也,自然与和亦非率易枯寂也。非真用功者乌足以语此。

      龙游余越园先生之言曰:“书籍者,载道之具,奕世遽嬗,日就广博,先民作之以贻吾人,所贵裨于实用也,吾人藏之,守而勿失,复以贻诸来世,意亦犹是,关切人生,如布帛菽粟之不可或缺,非仅供夫珍赏而已。”谓书籍所以载道如布帛菽粟之不可或缺,亲切有味。

      某君引古人之诗有“学到能贫殊不易,上毋自贱乃为高”两句。适友人在坐,颇加叹赏,予曰未也。人苟有学固自无贫富之见存,所谓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人之贫富是一时之境遇,勿庸容心于其间。必以能贫为不易,是仍有贫富之见存,可知其学之未至也。忧贫固非,贫贱骄人亦非上品,不可不知。至“士毋自贱”云云,则为至论,人之轻视夫士,必由士之自贱启之,士宜知所自待矣。

      前记日本近数十年来力行科学,讲求旧学者少,研究作诗者尤少,乃阅王什公游记,内记近日听松主人之诗,有“夏景媚新树,鹃声穿白云。”又《香城次韵》云:“岩花寒照水,春树夜藏云”之句,逼真晚唐也。至什公之作如“生平为善非求福,垂老临池当种田”、“寒酒尊前春话旧,丹枫庭角晚生烟”,则雅链超逸,馀味盎然,非老手不办矣。将来日本诗坛大启,则森槐南之后不患继起之无人也。

      南宋诗人陆放翁为一大家,独为悲壮之诗,以发挥其爱国之忱。如“书生忠义与谁论,骨朽犹应此念存”、“砥柱河流仙掌日,死前恨不见中原”,临终《示儿诗》云:“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何其沉痛也。至吴则礼则曰:“华馆相望接使星,长淮南北已休兵。便须买酒催行乐,更觅何时是太平。”金兵压迫,南渡偏安,而犹为此卑靡颓废之作,国欲不亡,其可得耶?

      唐韩致尧诗:“临轩一酸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宋孙明复诗:“清樽素琴宜先赏,明日阴晴未可知。”前清张文襄公(香涛)诗:“阑前火急张汕幕,明日阴晴未可知。”三诗皆以咏风景而寓国势兴衰之感者,意致相同,读之使人凄恻。

      诗要透过一层说乃为有味,宋人诗曰:“荷叶似云香胜花。”遂将“荷风送香气”,“消受白莲花世界,风来四面卧中央”等语,超过矣。荆公诗曰:“绿阴幽草胜花时。”遂将“春城无处不飞花”,“若待上林花似锦”等语超过矣。予常患失眠之病,动则彻夜不寐,因得句云:“竟夜欲眠眠不得,未明喜听晓锺声。”自以为亦透过一层也。

      祁文端《咏牡丹》诗:“培植一年开十日,人间富贵作花看。”全行说破,索然无味。至其《咏旧书小楷题后》诗:“食尽人间无用字,可怜辛苦作蟫鱼。”便觉蕴籍,此中消息甚微。

      郑苏戡诗:“夜色不可画,画之以残月。”何梅生诗:“暝色不可写,只疑天渐低。”微渺之思,幽峭之笔,同一机轴。所谓诗中有画,恐画亦画不到也。予旧有失眠之症,二十年来,每年必患数次,始以为苦,久亦安之。梅生句云:“夜岂忘深睡故难。”亦真能写得出也。

      诗是艺术,亦是癖好,能诗者不必以之骗人,不能亦无害,无须勉强袭诗人之名也。某公子以其诗数首来求教,不古不今,无律无情,因告以作诗之概要,劝其努力读书作文,不必作诗,徒耗日力也。严范老卧病半年,久废吟咏,日中偶欲为一诗,苦不成章,入夜则梦魂颠倒于其诗,动至彻夜不眠矣。前年九月下旬,强盗数人来寓劫夺,予见一小盗,貌不甚凶,欲稍诫之,盗以手枪相拟,予遂中止,仓猝中得一律,内有“未能理遣真滋愧,等是饥驱更可怜”两句,啸麓太史颇赏之,以为劣题乃得佳诗也。严老病魔,予经盗劫,犹复作诗,是即癖好之象征,非以艺术自矜也明矣。都昌黄养和先生诗云:“能贫能病还多事,野Η斋糜更苦吟。”其癖好如此。

      魏武帝诗:“老骥伏坜,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未已。”慷慨激昂,真有“幽燕老将,气韵沉雄”之概。苏文忠则曰:“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平康过尽无人问,十里珠帘半下钩。”伤老也,而以游戏出之,较有别趣。放翁诗云:“却笑平生臂鹰手,挑灯闲送佛前香。”遗山诗云:“一瓶一钵生涯了,惭愧南窗打睡僧。”两诗亦伤老之作,虽稍衰飒,而别饶情韵,子最喜诵之。

      张今颇将军《庚子中秋无月》诗云:“嫦娥未忍开明镜,千里沙场战骨多。”何其悲慨也。樊樊山方伯《中秋前夕雨》诗云:“嫦娥见惯浑闲事,转爱清秋雨滴阶。”何其潇洒也。同一题目而境地不同,故词气亦异,所以诗贵清切也。

      相传翁文恭(同和)一日访祁文端(寯藻),见壁上悬钱南园临《论坐位帖》,甚奇伟,祁指谓翁曰:“试观其横画之平,昔刘石庵自称其横画能平,此书家一大关键”云云。翁、祁皆前清大书家,此论颇有价值。予忆某笔记亦记有姚姬传先生论写字横画最忌空怯,与此相合。予见近世书家之字伙矣,以老友刘幼樵太史写横平实为不可及,太史以予为讥诮,其实则倾佩之言也。

      少陵诗“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林传甲仿之曰:“龙江秋色来天地,燕塞浮云变古今。”太落窠臼,无此作法。少陵诗“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林翰仿之曰:“独使书生忧水旱,几间官府念饥寒。”说破索然。可知不善学古人,便有此等流弊。

      南皮张君一桐,有《逊庐诗思图》,甲子岁予为题四十字,一时名流题咏甚夥,予最喜郑太夷与王什公两君之作。郑曰:“抹月批风奋笔初,矜唐抑宋力争馀。诗人《小雅》今何在,欲袖葩经问逊庐。”王曰:“梧竹萧疏著此庐,能逃物外即吾徒。南皮文采高天下(谓文达),失喜清门有凤雏。”两诗皆所谓高挹群言者,题图诗词以此为上乘。

      范伯华(阔),桂林人,与予居比邻。虽充律师,而性情淡退,闲以诗画自娱。句如“由来阴德能鸣耳,难信人情善察眉”,又“愁因善遣终能乐,生本无涯怕得名”,又“老去逃禅知福薄,偶然索处觉心清”,皆含道气,造句亦近放翁。

      赵嘏《经汾阳旧宅》诗:“门前不改旧山河,破虏曾经马伏波。他日独经歌舞地,古槐疏冷夕阳多。”张籍《法雄寺东楼》诗:“汾阳旧宅今为寺,犹有当时歌舞楼。四十年来车马散,古槐深巷暮蝉愁。”俞曲园谓读之黯然。予以为盛衰倚伏,寻常之理,无足异也。古诗“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邱”,唐人诗:“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又“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同此感喟也。

      钱梦龟女士云:“‘死’之一字,千古愁人之佳境也。何也?人在愁中,苦无可奈,一死则安。犹人在睡中,方遇恶梦,一醒便快。因之得联曰:‘病多转觉身为累,愁到方知死是佳。’”予以为“愁到”,“到”字未安,改“极”字较妥,且不但愁极欲死,即病极不愈,亦欲速死,此等境界非亲历者不知也。

      白香山状年老之时代曰:“远行将尽路,春梦欲觉时。”夫路将尽,梦将觉,可以止矣,而犹争名夺利,冥行不已,为己身谋利益,为儿孙作马牛,不亦大可哀哉?其论养老之法曰:“家事口不问,世名心不思。饥饱进退食,寒暄加减衣。”亦复亲切有味。惜乎能知之不能行者多也。又曰:“只有一身宜爱护,少教冰炭逼心神。”予于家庭亲友间,向持和平主义,故对人从不过苛,而冰炭之逼我心神仍复不免。如何,如何!

      周绍朴先生《寓居潜若斋中咏斋前老槐》句有云:“两槐森向人,坐阅世代长。婆娑送日月,海田今几桑。与树论年辈,当我大父行”云云。同社高彤皆孝廉《今年元夜咏怀用诵洛大令元旦试笔韵生字韵》云:“醉招明月来虚室,笑指群松是后生。”文人之笔可以吐纳风云,驱策草木,周目槐如大父行,高指松为后生,词意隽妙,足餍读者,彤翁年七十五,极康健也。

      予思之,诗之境界约分四种,曰圣、仙、鬼、杰,少陵,圣也;太白,仙也;长吉,鬼也;退之,杰也。古今诗人难以数计,要不出此四境。江西杨昀谷先生深于诗学,予与之周旋半生,获益不鲜。其境实兼仙杰二者之妙,有弢庵之清切,而能浑括;有散原之奥衍,而能浏亮;有苏戡之伉爽,而能恳挚;忧乎上矣。灯下与诵洛大令论诗,发此妄论,仍落言诠,暇当质之一山太史也。

      日前间弢庵太傅仙逝,老成凋谢,为之黯然。弢老官庶子时,直言敢谏,一时无两,晚年声望益重,海内奉为大师。诗学深邃,尤多恳挚之作。予最喜读其哭宝竹坡、张幼樵两先生诗,其《哭竹坡诗》云:“大梦先醒弃我归,乍闻除夕泪频挥。隆寒并少青蝇吊,渴葬悬知大鸟飞。千里诀言遗稿在,一秋失悔报书稀。梨涡未算平生误,早羡阳狂是镜机。”《哭幼樵诗》云:“雨声盖海更连江,进作辛酸泪满腔。一酹至言从此绝,九幽孤愤孰能降。少须地下龙终合,孑立人间鸟不双。徙倚虚楼最肠断,年时期与倒春缸。”有深交乃能有此至情之作也,近年与公同席数次,且共撮一影,岁月不居,遂成陈迹矣。

      持约不甚能诗而酷嗜之,倘能致力数年,后当有可观。前年继范老之后,亦入城南诗社。予喜赠一律,项联云:“杜陵诗派传宗武,苏过文名继子瞻。”盖属望甚深也,其后诗社醵饮,及水西庄宴集,又李君琴湘之重九诗会,皆如期而至,皆有诗,皆送予删润。其院中梨花开时,亦援范老旧例,邀客吟赏,今年初春由故都购蜂糕见贻,媵以三诗,只记其两句云:“故都糕点饶真味,归奉高堂更馈师。”不幸短命,香火缘、文字缘,而今已矣。

      葩经载父母生鞠之恩只“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八字,独绝千古,非后人所能及。盖父母之恩,德如天覆地载,不易形容。凡作思亲诗与哭亲诗之不易着笔,犹咏天与地之难着笔也。惟不以诗名之人,偶有数句,反能动人。如僧人智能养母最孝,有一绝云:“浊酒浑浆丐一杯,欢颜但博阿娘开。著娘微醉扶娘睡,不敢温经独坐陪。”又某《哭母诗》曰:“叫一声,哭一声,儿的声音娘惯听,如何娘不应。”以上两作,读之未有不凄然生感者。

      人有贤子最是乐事,以其能继述也。若年已老耄,无子无女,白头夫妇黯然相对,真有难以为情者。范孙慰仁安之诗曰:“生儿豚犬不如无。”虽至语,我不知当境之苦也。朱友鹤先生诗曰:“白傅无儿空下泪,中郎有女亦相亲。曾何著述传当代,任把诗书付别人。”又“买得泥孩儿一个,归来算我已添丁。”语极凄恻,吾友王仁安《贺刘幼樵提学娶儿媳》诗曰:“我家开阁事堪怜,燕子空巢世变迁。一样龙钟君独好,佳儿佳妇慰馀年。”又喜弟生子诗曰:“阿弟侵寻已五旬,今朝方见后来人。老夫膝下凄然惯,亦喜添丁是近亲。”凄恻之语较朱君为甚。上年仁安生日,送诗联者或有“子孙绕膝”等词句,宜仁安读之愀然也。

      徐东海总统今年八十一岁,精神强固,似六十许人,初以翰林参新建陆军幕,其后总督东三省,勋业赫然。记其《小站夜出巡营诗》云:“夜深海气浸衣袂,满马疏风听咽笳。”又《赋赠日本鲛岛中将》诗:“牛酒酣歌夜未阑,平沙万里雪漫漫。会当大漠东风转,海上群山立马看。”又《赠大岛大将》诗:“酒酣起舞为君寿,万马无声月正中。”又“东风能识裁宫锦,万簇桃花逐队行。”如此等句,真有吞吐大荒俯视一切之概。诵洛大令评予诗,谓为长枪大戟,震动一切,以之评东海诸作,殊为允当,予乌足以当之。

      作诗用阔大字面较为雄浑,但须通首相称,乃为合作。近见友人诗两用“放眼中原”四字,皆属杰构。许琴伯秘书《临川感赋》云:“寒迫饥驱事可哀,青磷碧血满蒿莱。澄清寰宇知何日,放眼中原几霸才?”刘云孙大令《过水坡渡口》云:“满地黄花认水坡,北来我又渡黄河。年年争战民财尽,放眼中原老泪多。”两诗皆有喷薄之气,故佳。又云孙《过娘子关》云:“雄关高与万峰齐,回首并州落日低。浩瀚浑流来眼底,乱山排到井陉西。”亦有盛唐气派,以其无蹈空之字句也。

      今春陈弢老病故于北平。予见挽联、挽诗颇多,而以陈散原先生所撰挽诗为最。诗曰:“一掷耆贤与世违,猥成后死更何依?倾谈侍坐空留梦,启圣回天埃见几。终出精魂亲斗极,早彰风节动宫闱。平生馀事仍难及,冠古诗篇欲表微。”意亦犹人,而链字链句,极为沈挚。俞恪士先生谓寻常人能为之诗,不作可也。散原翁之诗,可谓不寻常矣。

      潘彦辅先生谓:诗不可为人强作,必勃勃不可以已也,而后为之。欲作一诗,宜全力与俱,初定意格,终研词句,如良医诊脉,精神入微;如法吏断狱,反复勘问,凡易悦而自足,皆文章之大病也云云。予述此论时,有友人诘之曰:作诗如此,不太苦乎?予曰:由苦方能得甘,若以为苦,最好是不作,不必人人皆作诗也。

      少子远游不归,思之几至成疾。去年十一月六日,自三义庄归途,为一诗曰:“木叶雕疏草不肥,长堤渔火影霏微。炊烟四起天垂暮,目极飞鸿何处飞?”车中低吟,为之泪落,以思有所寄也。又《有感》诗云:“空负表翁舐犊情,不堪邪说误平生。朝来更有伤心事,绕膝童孙觅父声。”华壁老评之以为不忍卒读。今年二月上旬,乃意外归来,又得二十八字曰:“游子归来倦飞鸟,先生老去蛰居龙。冤亲恩怨何从说,只合痴聋作阿翁。”意虽不满,而心境安贴许多矣。

      陈石遗序郑苏戡诗,内有云:“为朋友而作诗,然往往为此友而工,为彼友而不工者,以其意之属不属也。谢灵运对惠连辙有佳句,千古传为佳话。又有刻意求工而不工,不刻意求工而转工,则天之事与学之功有不同也。沈子培遇郑苏戡,则诗思自生;陈弢老遇谢枚如、张幼樵,则工于他作;郑苏戡为个子朋而作者,则尤工。此与谢灵运对惠连辙有佳句相类。”此等议论,颇有意味。

      作诗造意贵曲折,不贵直质,以直质便说尽无馀味也。陈伯严《赠吴彦复》诗:“彭嫣非独怜才耳,谁识彭嫣万劫心?我友堂堂终付汝,弥天四海一沈吟。”本系以彭嫣付彦复,偏说以彦复付彭嫣。郑苏戡《哭顾子朋》诗:“自意死穷边,不复能见子。归来谁与归,得我子所喜。”本系苏戡得子朋而喜,偏说得苏戡而子朋喜,故意曲折,两作同一机轴。

      予昔年有句曰:“老去心肝凉似水,更无馀地起情澜”。自以谓解脱矣,年来名缰利锁,碌碌尘中,仍未能解脱也。因忆彭甘亭《花烛词》曰:“阿侬消瘦倦花颠,色界删除兜率天。恰似东坡蕉叶量,但看人醉亦欣然。”又张亨甫有句曰:“何曾两庑爱孤豚,渐觉中年百感存。只合落花风里坐,看人儿女自消魂。”两君为此等语,岂不自以为解脱乎。其实亦如我之不能解脱也。

      予旧藏有陈秋舫《白石山馆诗》钞本,魏默深跋其后曰:“空山无人,沉思独往。木叶尽脱,石气自青。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成连东海,刺舟而去。”渔洋山人能言之,而不能为之也,太初其庶几乎,其语甚隽,不必读秋舫诗已可知其诗之境界矣。

      三十年前予游日本,一日同友人访印刷局长得能通昌寓所,见其壁间悬一条幅,为西乡南浦所书,圆润宽博,有王可庄修撰笔意,诗亦飘然有仙气,其词曰:“楼阁如烟横晓天,蓬莱自古会群仙。丹成馀粒分龟鹤,又至千年又万年。”予在西京旅邸亦得一绝句曰:“薄寒忽已袭重裘,霸气棱棱逼瓦沟。老鹤不归松影静,一丸凉月下西楼。”自谓亦有清旷之致。

      予尝为集句挽联挽李啸溪先生(映庚)云:“徒此挹清芬,天涯烈士空垂涕;无由亲雄略,河上仙翁去不回。”又代温支英君(世霖)挽之云:“结发事文章,甘山庐阜郁相望;暮景迫摧倒,清江赤壁照人悲。”又挽潘端甫云:“楚些招归来,旧事真成一梦过;鲁经有遗叹,胜游难复五人同。”又挽袁励之云:“维时遭艰虞,更为后会知何地;对床老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又代天津红十字分会挽广西红十字分会理事长周巨川联曰:“乾坤含疮痍,足茧荒山转愁疾;人生若尘露,徙倚危楼一怆神。”盖撰联不易浑成,反不如集句也。

      昔毛西河之夫人尝诮西河,语其门人曰:“君辈以渠为博雅乎,不知渠作七律一首而翻检书籍,动或数十种,直獭祭耳”云云。西河闻之,笑曰:“此正吾之不可及也。”袁简斋天才卓越,下笔千言,而为某中丞作题某图四绝句,压倒一切,四坐倾服。简斋出字簏示之,盖已七易稿矣。观此则知凡为文字必几经改窜,而后方能定稿,非可草率从事也。

      十五年前秋间,凌润苔先生约同符曾壁臣燕孙麟阁赏菊,首倡四诗,予有和作,今忆其诗云:“寂历秋花昼掩屏,一帘疏影散晴晖。多情蛱蝶时相顾,为恋寒香不肯归。”“容易秋风上鬓丝,天寒袖薄竟相欺。只馀浊酒黄花意,举盏无人属阿谁。”“老夫白屋恋重衾,彻夜寒风定不禁。破晓披衣扶杖出,万缘留得爱花心”之句,韵味深隽,耐人吟讽,今润翁早故,其寓楼鬻为酒肆矣。每过其地,辄起黄垆之感。

      宋芷湾先生(湘)《种松诗》曰:“不见苍山已六年,旧游如梦事如烟。多情竹报平安在,流水桃花一惘然。”“古雪神云念几回,十围柳大白头催。才知万里滇南走,天遣苍山种树来。”“一粒丹砂一鼎封,一枚松子一株松。何时再买三千石,遍种云中十九峰。”时道光二年三月也。碑在大理西云书院。芷湾先生文章政事历劫不刊,此诗飘然有仙气,予最喜诵之。

      “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可以兴矣。“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宴乐嘉宾之心。”可以群矣。“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哀我颠寡,宜岸宜狱。”可以怨矣。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所谓发情止乎礼义也,诗之为用大矣哉。

      王渔洋《赠徐东痴隐君夜诗》有云:“先生高卧处,柴门翳苦竹。雪深门末开,村鸡鸣乔木。日午炊烟绝,吟声出茅屋。”韵致超绝,高文敏公不解“鸡鸣乔木”之句,渔洋以古诗“鸡鸣高树颠”、陶诗“鸡鸣桑树颠”两句证之。究之鸡寒上树,虽系古语,其事不经见也。

      刘云孙口述元宋子虚先生《老农诗》:“倩搔背养坐深村,爱说前朝赐帛恩。悬帖不来寻社长,自摊牛契教玄孙。”又《老牛诗》:“草绳穿鼻系柴扉,残喘无人问是非。春雨一犁鞭不动,夕阳空送牧儿归。”予喜其闲适。又述其《绿珠诗》:“红粉捐躯为主家,明珠一斛委泥沙。年年金谷园中燕,衔取香泥葬落花。”予喜其凄艳。

      蓝采和为世所传八仙之一,系唐末逸士,衣服蓝缕,佯狂街市,其后升仙而去。故临淮城中有升仙坊、升仙桥名迹,采和作《踏踏歌》以警世,其歌曰:“踏踏歌,蓝采和,人生能几何。红颜三春树,流光一掷梭。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纷纷来更多。朝骑鸾凤到碧落,暮看桑田生碧波。长影明辉在空际,金银宫阙高嵯峨。蓝采和,踏踏歌,人生能几何。”明高季迪先生有《题采和诗》曰:“石崇步幛四十里,王恺珊瑚八百珠。宁可黄金堆下死,街头不散一青蚨。”《中都志》叙之綦详。

      李嘉佑“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王摩诘每句上加“漠漠”、“阴阴”两字,便成佳句,有意无意,殊不可知也。元遗山七律中最好用前人整句,大约胸中成诗甚多,信手写入,不设成心。若套袭古人成句,尤可不必,以绝不能佳也。李义山《子初郊墅诗》起句曰:“看山对酒君思我,听鼓离城我访君。”予以为此近滑调,非诗家上乘。乃吴梅村先生仿之云:“青衫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忆卿。”尤觉浅率,宜乎戈芥舟先生评之为“俗不可耐”也。

      歙县曹君静济以《看云觅句图》求刘润琴修撰题诗,酬之以双红豆,此物北方殊少见,修撰作一截句,拟捐付博物院。诗云:“一诗换得双红豆,坡老团尖比若何。毕竟饥来不堪食,相思空白惹人多。”诗有风趣。记十年前南方友人亦以双红豆见贻,爱而藏之,日久竟自失去,金杯羽化,觅之无从矣。

      悲哀出涕,人之常情,然喜极亦出涕,所谓感激涕零,亦人之常情也。予向喜陈散原《赠吴彦复七截》后两句云:“我友堂堂终付汝,喜心和泪说彭嫣。”“喜心和泪”四字,可谓奇而法矣。近读李义山《赠刘黄ナ》诗有“万里相逢欢复泣,凤巢西隔九重门。”乃知散原老人脱胎于此也。

      陆放翁《十月十四夜月》诗:“掬露以为浆,屑玉以为餐。泠泠漱齿颊,皓皓濯肺肝。”又《野饭诗》:“薏实炊明珠,苫笋馊白玉。轮囷斸区芋,芳辛采山蔌。山深少盐酪,淡薄味至足。”或设寓言,或叙实事,不必问其事之有无,理之真幻,而读之但觉清洁芳香,芬流齿颊矣。

      山东滋阳贾凫西先生名应龙,曾充交趾大使,前官郎中,时其子在家乡与邻家争墙基,驰书北京,求其致函地方官,意在必争也。乃先生覆只二十八字曰:“千里寄书为一墙,让他三尺又何妨。秦皇枉作千年计,只见长城不见王。”其事遂息,至今传为佳话。予记其诗后二句是“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未知孰是,然先生之让德固可传也。明亡后,先生耻事二姓,佯狂避世以终,尤非寻常人所能及也。

      杨叔峤先生《旅夜》诗:“灯悬疏雨夜,门掩候虫秋。”逼真唐音。《汴梁怀古》诗:“忍取黄袍孤寡手,竟忘红烛兄弟情。”工力悉敌。《红叶》诗:“客路征衣游子泪,御沟流水美人心。”又“人迹秋光山店树,马头寒色驿门枫。戍楼指点明霞外,旅栈荒凉夕烧中”皆可诵也。

      林暾谷先生《与石遗大兴里饮罢》诗:“高楼罢酒天初雨,短榻挑灯夜向阑。流落倾城同一叹,忖量终岁得多惧。”俗事能雅。《寄内》诗:“六月长安无一事,借人亭馆看西山。鹿车甚处堪同挽,留滞何因却未还。”起两句高迈。又《礼塔》诗:“老树刺天青自直,空潭留日绿还沉。”又《直夜》诗:“依违难述平生好,寂寞差欣咎眚宽。身锁千门心万里,清晖为照倚阑干。”诗格清迥,而无形中有凄苦之音。

      武进谢君玉岑名觐虞,不相识也,介唐君玉虬通讯数月以来,函札频通,推挹倍至,日前写扇寄我,系其《怀大千宣南》诗:“半年不见张夫子,闻卧昆明呼寓公。湖水湖风行处好,桃根桃叶逐歌逢。吓雏真累图南计,相马还怜代北空。只恨故人耽药石,几时韩孟合云龙。”书法颓唐散漫,与每次来札同,然字有逸致,诗亦超隽。犹记其《浣溪纱》词云:“十二雕阑十二帘,秋河初落夜恹恹,已凉还暖自家怜。叶螺痕空对影,锦书凤纸欲生烟,人生何处是当年。”“人生”句,读之使人有惘惘不尽之意。顷巢君章父函告玉岑有逝世之耗,闻之凄恻,几欲涕下,盖虽无一面之缘,而文字往来极为契合,招魂何处,觌面无从,不自觉其怆恨也。


    卷下

      予五十岁时,严范孙先生寿以诗曰:“昔我识君君未婚,而今绕膝罗儿孙。昔我识君君就傅,而今桃李盈君门。惊君孟晋日千里,羲和失色穷追奔。文采风流震坛坫,方驾玉局兼梅村。遍交贤豪与长者,客常满坐酒满尊。朝为曹邱夕季布,此曰知己彼感恩。说士肉甘且隽永,口颊拂拂春风温。超然应物物无滞,天生慧力由夙根。才学器识与年进,其间亦有福命存。况复神完气尤健,兴来直拟云梦吞。行年五十犹力壮,使我欲信西儒言。人生能活二百岁,期颐大耋安足论。”六十岁时又寿以诗曰:“十年前有寿公诗,公谓知予舍子谁。又拟今兹周甲颂,仍依往岁侑觞词。梅村玉局犹前日,季布曹邱甚昔时。结语犹如操左券,信公寿可信期颐。”期许之殷,奖借之重,溢于楮墨。今范老之殁已逾六年,予则年将七十矣。德业不进,故我依然,殊自愧也。

      又予六十岁时,华壁臣先生祝以二律,工楷书扇见赠,其诗曰:“昔年识面甫成童,文酒纵横气吐虹。不屑衣冠为傀儡,竟将笔墨老英雄。书名盛似苏髯叟,诗样多于陆放翁。乡校巍然绝学,狂澜共障百川东。”“天寒相率守冬藏,独善居乡抱热肠。四座春风常客满,一车终日为人忙,鲁连不仕围频解,柳下虽和行自方。六十老翁馀勇在,当筵仍复醉干觞。”揄扬逾分,殊不敢承。“四座春风”两句,则予三十年来之实在情形也。

      《朝野佥载》:“梁庾信从南阳初至北方,文士多轻之。信将《枯树赋》以示之,于后无敢言者。时温子升作《韩陵山寺碑》,信读而写其本。南人问信曰:‘北方文字如何?’信曰:‘惟有《韩陵山》一片石堪共语,薛道衡、卢思道稍解把笔,自馀驴鸣犬吠,聒耳而已。’”文人相轻,自古已然,兰成所言,亦似太过。时至今日,文字愈漓,几于不可方物。而为驴鸣狗吠之作者,犹复大言不惭,沾沾自喜,不亦大可哀哉。

      东坡诗:“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云南诗僧担当自叙其诗云:“禅若分净秽,将干屎橛、布袋里猪头,置于何处,非禅也;僧诗若无姬酒,都是些豆腐渣、馒头气,名曰偈颂,非诗也。”夫牛矢也,干屎橛也,猪头也,取以入诗文者甚鲜,而东坡与担当用来,恰好不可及也。

      九年前夏闲,四川乔君信孙旅津,几于每夕相访,谈艺甚欢。曾口述其兄大壮数诗,雅健遒丽,得未曾有。今记其两律如下:《癸亥不朽堂春宴,京曹同官夫妇会者二十有二人》诗云:“时清黻佩列赓歌,奈此劳生负载何。故国榛芜蚕市歇,胜游裙屐凤城多。惊心火后催婪尾,扶醉风前寄茗柯。鬓未成丝花欲雪,堂堂隙驷碍帘波。”又《三十初度》云:“梦魂昔昔赴沤乡,道里悠悠阻雁行。累尺文章资旅食,十年少贱答清狂。盈觞独献高堂酒,胜镊微惊满镜霜。汲汲修名频顾景,未应夕驾是迷方。”时阿弟在欧洲,信孙少年英俊,新学旧学通博无伦,而郁郁平生,近闻几以病废,为之不怡者累日。

      陈散原先生《赠方地山泽山兄弟》两律,前四句云:“维扬俊物好兄弟,共我狂言亦一奇。萧瑟江关成自废,流传文字肯相知。”李小石先生《赠地山诗》:“大方谐隐似东方,日逐淫娃作色荒,故纸堆中万金去,褴钱眼里一身藏。”两诗一庄一谐,可见地山之为人。李诗尤妙肖,年来与予为文酒之会,月四五次,大言炎炎,兴复不浅,属对极速,有匪夷所思者,众以“联圣”目之,君亦居之不疑,尝语子曰:我狷人也。人乃目之为狂。予以为知言。

      “北骥辞贤豆,南鸿就稻粱。经天除是泪,缩地更何方。华省曾霄上,连枝若木旁。十年行色在,江海鉴苍黄。亭堠惊心改,河山到眼新。临岐无算酒,去国少年人。生事虚料理,微言失具陈。过江浑草草,不为庾公尘。”此亦乔大壮诗也,题为《辛酉南游》,无一犹人语,故乐为存之。又闻其弟将由欧洲归,得诗云:“壮藏间关曾是命,寒门危立此何时。”何等警悚。

      孔东搪论诗谓:“凡人不为诗则已,若为之,必有一得焉。为之而亦有不得者,乃不以己之意为诗,而假人之意以为诗,久假不归,虽山川风物亦不能效其功也。”语颇切实。又谓:“诗有二道:曰工,曰佳。工者多出苦吟,佳者多由快咏,工者属于穷,佳者则必风流文彩。”云云。予以为此论大谬,工未有不佳者,佳未有不工者,两者如何分开说?如何以“苦吟”、“快咏”分贴,善乎?袁简斋《诗品》曰:“知一重非,进一重境,亦有生金,一铸而定。”真善于说诗者矣。

      王摩诘《送梓州李使君诗》:“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据元校本作“一半雨”,故郑君文焯颜所居曰半雨楼,言之津津。予以为按之诗境、诗格,以“一夜雨”为高浑,元奉未必果优也。

      “五言古诗,琴声也,醇至澹泊,如空山之独往;七言歌行,鼓声也,屈蟠顿挫,若《渔阳》之怒挝;五言律诗,笙声也,云霞缥缈,疑鹤背之初搏;七言律诗,钟声也,震越浑锽,似蒲牢之乍吼;五言绝句,磬声也,清深促数,想羁馆之朝击;七言绝句,笛声也,曲折嘹亮,类江城之暮吹。”此管缄若先生以乐器论诗之语,比喻虽未悉当,而颇有趣味,惜末喻及乐府之长短句也。

      郑太夷先生《训女诗》内警句云:“莫信鬼神信道理,莫爱豪华爱义礼,容人之过,称人之善,居心仁厚百福始。”《训子诗》内警句云:“男人胸中宽,要作万人豪。敬贤闵不肖,爱物随所遭。寡欲自超然,富贵真鸿毛。”着墨不多,而语皆精粹。

      江弢叔先生集巾附录沈山人《贫况》诗云:“遮穷讳苦亦徒然,欲诉还休更可怜。昨夜举家聊啜粥,今朝过午未炊烟。强颜且去赊升米,默计都无值一钱。谁信先生谁不信,御寒无被已三年。”可谓穷矣。弢叔亦有《岁除诗》云:“庭角无梅座不春,门扉虽阖岂遮贫。晚年雪屐鸣深巷,半是吾家索债人。”亦述贫况,而较有风趣。吾辈饱食暖衣,差免饥寒之苦,无所用其牢骚矣。

      当涂李君醉侨,先后为许静仁、吕燮甫两省长上客。曾自撰一联云:“春日睡,秋日醉,福穰穰,心滋愧;长歌狂,短歌强,诗平平,乐未央。”似歌似谣,惜“强”宇未甚安。

      天津郭外原有土墙,墙外有河,今墙久圮,而河尚存,俗呼为墙子河。俗而不雅,人人知之,但一入诗词,便有风致。邵次公诗:“盈盈墙子河边水,草长莺飞又一年。”冯殊军诗:“心随墙子河中水,流过桥西倘见君。”郭啸麓诗:“夜凉墙王河边路,无数流萤作雨飞。”三诗各有寄托,而皆称妙句,故爱而记之。

      六月五日,见报纸登一诗,题为《古槐感梦》,诗曰:“微闻剑履压庭除,尽室仓皇走传车。大厉暗操新劫运,纤儿真坏好家居。饥鸱戛羽终颠国,社鼠搬姜又过墟。冷眼人间桑海事,倚天何处觅龙屠。”诗境在义山、遗山之间,后署虞芒,何人也?颇欲一见之。“手叠花笺钞稿去,天涯到处访斯人”,同此思想也。

      曾文正《复陈右铭书》论为古文之四忌:“一,剿袭陈言;二,褒贬逾量;三,散漫无主;四,僻字涩句。”又世所传之《诗法指南》,论作诗之五戒:“一讥讪,二謟谀,三鄙俗,四纤亵,五剽窃。”以上两则,均扼要之论,但能读书多,积理富,自能不蹈以上诸弊也。

      “乍著微棉强自胜,阴晴向晚未分明。南回寒雁淹孤月,东去骄风黯九城,驹隙存身争一瞬,蛩声吠梦欲三更。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此袁寒云于项城筹备帝制时所作,南北文人,一时许为佳构。某笔记有此全稿,录而存之。又寒云作《蝶恋花》词云:“乍散离愁吹又聚,帘底微波,帘外狂花絮。十二重栏遮不住,柔枝合倩金钤护。手把明珠和泪诉,昨日相逢,今日君何处。剪剪情丝千万缕,为欢为怨都无据。”亦酷似纳兰容若。

      殷浩被黜放,徙于东阳之信安县,但终日书空作“咄咄怪事”四字。王安石放废,知为吕惠卿所挤,每书“福建子”三字。此两人力能自矫,口无怨言,而胸仲介介,所蕴深矣。善夫东坡先生《渡海诗》收句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不露牢骚而以肮脏奇崛出之,是何等胸次。

      王采臣先生丙寅夏五月陪赵次珊先生泛舟八里台,作诗八首,其末一首云:“卜筑溪庄狎水鸥,避居聊作稻粱谋。十年树木谈何易,况是园翁已白头。”寄托遥深,予最喜诵之。采老所期稻粱之谋,究未能发展,固知求田问舍,又是一种学问。

      丰城任瑾存大令传藻精爽,而有肝胆。历宰河北剧县,安良除暴,声施烂然。与予订交十年,休戚与共。从政之暇,不废吟咏,句如《与诵洛夜话》:“乱后牧民心自赤,衰时说士眼谁青。”又《和芍晖》:“忍睹疮痍医术拙,不谈冷暖世情谙。”又《登卫辉白云阁》:“农圃心情丰稔好,神仙踪迹有无中。”皆稳链沉挚,不落凡响。至“黄河一线横千里,白发频年添数茎”,则苏、黄妙境矣。

      周养庵先生《辛未十刹海修楔》诗内有数句云:“座中词客多白头,散荡樊翁闭泉室。嬉春畴昔盛佳丽,内家装裹真娴逸。繁华转瞬成寂寥,世事未来黑如漆。对酒不饮宁非痴,休更沉埋事占毕”云云。字里行间有一种沉郁驱迈之气,诗人之诗,为人所不及。先生近作挽联多作三字句,廉悍绝伦,能者不可测如此。

      孙师郑太史(雄),予三十年前老友也,淹滞旧都,著述终老,昨间已病故矣。记其序《荔圆楼集》,序内引渊明之言曰:“文所不能言之意,诗或能言之。大抵文善醒,诗善醉,醉中语亦有醒时道不到者,盖其天机之发,不可思议也。《诗》曰:‘惟此圣人,瞻言百里。’论文之旨也。”又曰:“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论诗之旨也。”先生又谓:“诗不可有我而无古,又不可有古而无我。典雅,精神兼之斯善”云云。各语皆耐人寻味。

      张幼樵先生《涧于集梦所寄诗六绝依韵答之》,记其三首云:“流传臣亮街亭表,天鉴《春秋》督咎心。末学凤雏轻一死,平生梁父恨孤吟。”“绛侯不解结袁丝,刘柳从来善退之。恩怨一身何足校,群公平贼是匡时。”“薰尽衙香典赐裘,椰冠学士配军头。故人书到浑无酒,寂寞溪山感独游。”凄凉呜咽,悱恻缠绵,《骚》《雅》之遗也。

      “先生休矣复何如,出或无车食有鱼。近市一楼天地窄,时还读我线装书。”此方君地山旧作也,看似不经意,然非酝酿古今,胸多积卷,不能到此境界。又许君佩臣《题画诗》:“岸上人家多种柳,船中客饭每供鱼。”据云系刘献臣作,予最爱之。佩臣不自炫其画,曾以此意为予画扇,萧疏有逸气,已什袭藏之。

      《贞一斋诗》说:“《赢奎律髓》所选皆西江皮毛,只此四字立名,已堪遗笑”云云。前年予购《昭昧詹言》一部,杨昀谷先生见之曰:“内容不必问,只此书名,便伤雅道。”以其自命为若明若昧,詹詹小言,殊为可哂也。其说与贞一斋正同。

      袁子才《续诗品》数十则,颇多精粹语,《斋心》一则云:“禅偈非佛,理障非儒,心之孔嘉,其言蔼如。”《藏拙》一则云:“因謇徐言,因跛缓步,善藏其拙,巧乃益露。”《着我》一则云:“不学古人,法无一可,竟似古人,何处着我。字字古有,言言古无。吐故吸新,其庶几乎。”子谓此诸语不但作诗应尔,作人亦应尔也。

      人讥荆公诗“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上句咏水,下句咏柳,谓之“诗谜子”。“诗谜子”语,固然矣,然而韩昌黎诗“红皱晒檐瓦,黄团系门衡”,上句是枣,下句是瓜篓,何以人不讥其诗谜子耶?

      李濯愚《过芦沟桥诗》:“轻装一袭出孤城,默数轮车轧轧声。到眼芦沟桥下水,照人来去总分明。”陈诵洛《过黄河桥》诗:“风声挟梦梦能骄,又向霜晨度此桥。桥上飙轮桥下水,英雄成败等无聊。”李诗浑涵,陈诗慨爽,皆近作也。

      “林和靖《梅花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脍炙人口者百馀年矣,自东坡在惠州作《梅花诗》云:‘纷纷初疑月挂树,耿耿独与参横昏。’此语一出,和靖之气遂已索然。”此宋周紫芝所撰《竹坡诗话》中语。予以为东坡此两句远逊于“疏影”、“暗香”也,乃谓其胜于林,似非的论。

      同治己巳,先父梅岩公托人画一老翁曳车,自集两句云:“不舍昼夜其,如示诸斯乎。”其时予二岁也,至光绪乙未,求杨香吟师题诗,为之题云:“曳车曳车,身瘁路赊。问君安往,辛苦作家。曳车曳车,无取牛马。谁其驱之,有执鞭者。车也簿笨,人也清癯。著来䘨𧘈,便我步驱。车无停轮,人无停趾。图示后人,服劳视此。”此图至今已六十馀年,今日检出,叙其缘起,盖不胜风树之感也。

      友人任琴孙云,先父梅岩公善作擘窠大字,予幼年失怙,未之见也。只得手书质田券稿草四行,予监督工艺学堂时,征人题咏,蒋性甫侍御题云:“手泽迢迢二寸馀,西风吹雨滴方诸。孤儿且作零丁读,我亦伤心问曝书。”章式之征君题云:“不肯求田竟质田,清贫况味想从前。汝归许假寻常事,难得孤儿是象贤。”藏之书笥,今四十馀年矣。

      三十年前予读杨掌生之《京尘杂录》,内引“少年听雨歌楼上”云云,心窃好之,今年夏始于门人工伯龙许得窥其全词,为“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寒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寮下,鬓发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窗前滴滴到天明。”词极隽美,而不知为何人作,询之味云、葆生、啸麓诸大词家,亦记忆不清。葆生谓之出张梦晋、祝枝山、唐伯虎三人之手,但亦恍惚,姑记于此,以质来者。

      王右军《兰亭集序》云:“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钱幼光效渊明《饮酒》诗云:“寄生大块中,何者为我故。譬如逆旅物,暂有安足据。在世虽百年,毕竟舍之去。临去岂不恋,恋亦不得住。”古今人诗文,叙述生死之际,沉痛多若此,其收束处大概用旷达语,谁知愈旷达愈沉痛也。唐人诗:“举世尽从忙里过,谁人肯向死前休。”一日不死,便一日不肯放下,哀哉众生。

      “楼台冷落收灯夜,门巷萧条扫雪天。”此一境界也,“雪消池馆初春后,人倚阑干欲暮时。”此又一境界也。情景交融,所谓诗中有画也。昔人谓有无可奈何境界,此为近之。

      荆公在锺山官床与客夜坐,作诗云:“各据槁梧同不寐,偶然闻雨落阶除。”东坡《宿馀杭山寺》诗云:“白灰旋拨通红火,卧听萧萧雪打窗。”听雨,听雪,本寻常事,必如两公清超之笔以咏之,方不负此清景。

      “洞庭险阻,不能亿度,阻风六日者,予也。有火轮拖带而阻风,与予略等者,广西学使冯也。舟阁浅处,水退而不得动者,今日所见之两船也。风覆而沉,仅露两桅者,昨日所见煤船也。轮船拖带遇风沉溺者,今日所闻长沙米船也。近者数日,远者不过一年,或身经、或耳闻、或目见,类而记之,以见洞庭之险,远过江海。而予之仅仅阻风,卒平安而至,此真万幸也。”此严范老使黔归途,戊戌二月三日过洞庭时所记,可知其险矣。并有一诗云:“岳阳城下水弯环,金口新堤指顾闲。八百洞庭糊眼遇,闲看落日下君山。”叙次历落有致,而险夷之遭亦若有前定也。

      孙馨远联帅在居士林为施女士狙击以死,章一山太史挽之云:“人雄鬼雄,同在佛堂,一击竟成殿脚女;私仇国仇,是何世界,九原应问卖饼家。”郭啸麓提学挽之云:“兰锜擅雄才,盖世勋名天竟厄;蒲团惊急劫,收场恩怨佛无言。”予为一诗云:“一念菩提念未差,寒灯清磬静无哗。死生事大天难问,居士林中溅血花。”不敢加议论也。

      予作《藏斋二笔》,内一条记“少年听雨歌楼上”一词不知何人作,且谓询之味云、啸麓诸君,亦记忆不清。其时味云在北平,未及询也,顷得味公书云:“此词系蒋竹山所作。蒋,北宋词家,宜兴人。题为《听雨调寄虞美人》。”味公曾用其意作《听雨词调寄玲珑四犯》,亦极缠绵凄恻之致,见《烟沽渔唱集》。多年疑团,今打破矣,为之一快。

      孙师郑太史(雄),常熟人,光绪癸巳南元,谱名同康,人极博雅。光绪三十年前后,充《北洋宫报》编纂,予始识之。酬唱数十年如一日。太史以运蹇,时发牢骚,今秋病殁于北平。宗君子威挽诗有曰:“贫无可恋生何乐,病究何固死不知。”又“老尚寓公真客死,生留诗史作遗闻。”颇切其为人,以其曾作《道咸同光四朝诗选》也。甚赏予叠韵之作。

      湘潭罗顺循提学,文章政事卓然成家。其权保定府时,予曾晤谈数次。尤工为联语,记其《保定畿辅学堂联》云:“《风》首《二南》,备异日干城腹心之选;学通六艺,扫末流词章考据之芜。”《讲堂》云:“地近西山,长兹慷慨悲歌,郁为朝气;天临北斗,愿共激昂起舞,惜此分阴。”《食堂》云:“正臣子卧薪尝胆之时,莫耻断风太俭;是古人击筑饮酣之地,相期学剑术无疏。”又《定兴河阳书院联》云:“干岳儒宗,紫峰介节,芥子文章,先哲具遗型,好向传书寻坠绪;金台日暮,易水风寒,江村亭古,奇踪欣一遇,欲偕多士涤尘襟。”皆可诵也。

      又顺循挽左文襄云:“兼赞皇江陵所长,武功过之,是真亚东人杰;继益阳湘乡徂逝,宗臣代谢,莫窥此后天心。”挽刘忠诚云:“望重大江南北,佐武慎治兵,继文正治民,声绩无惭往哲;晚屯时局艰危,戊戌能守经,庚子能应变,风节不愧名臣。”挽曾惠敏云:“博望侯槎泛斗牛,怅伦敦远岛,巴勒严城,仗节尚能持国体;富郑公声惊甲马,正北狄寒盟,西陲伏莽,临轩应复叹才难。”皆言之有物,扣之有声也。

      宣统二年夏,予以事之旧京,寓严范孙宅,一日晚餐后闲话,忽接电话云:“张中堂病故矣。”(即文襄)范老悚然起立曰:“此国家有数人物也,故去奈何。”急往吊,彻夜未归。开吊日,挽诗挽联甚多,有极劣者。其时都中人语曰:“文襄最讲文学,今死而杂作乱投,是欺侮老头子,可笑也。”最佳者汪衮甫一联为:“立朝苦费调停策;绝笔惊看讽谕诗。”皆取材于文襄之诗,着墨不多,包扫一切。按文襄诗:“璇宫忧国动沾巾,朝土翻争旧与新。门户都忘薪胆事,调停白首范纯仁。”又“诚感人心心乃归,君民末世自乖离。岂知人感天方感,泪洒香山讽谕诗。”皆词旨深厚,非寻常诗人吐嘱。

      范孙挽张文襄联为一时传诵,联曰:“任重似陈文恭,好古似阮文达,爱才如命似胡文忠,若言通变宜民,闳识尤超前哲上;使蜀有《𬨎轩语》,督鄂有《劝学篇》,馀事作诗有《广雅集》,尚冀读书论世,后贤善体我公心。”

      某笔记记俞平伯两律,内有句云:“老去善才还贴戏,南来闲汉懒参衙。街坊几阅新朝贵,煤米都知旧账佳。”诗近游戏,而老伶演剧,政客从公,宦迹无常,生计日促种种现象,跃然纸上,而说来绝不吃力,的是聪明人吐属。

      王紫诠为蒋纯甫词作序,内有云:“词之一道易流于纤丽空滑,欲反其弊,往往变为质木,或过作谨严,味同嚼蜡矣。故链意、链词断不可少。链意所谓添几层意思,多几分渲染,是作诗文密诀;有词无意,而词又不渲染,何以为文?语云:‘言欲信、词欲巧。’此即所谓巧也。”

      王羲之往都,临行题壁,子敬密拭除之,辄书易其处,私谓不恶。羲之还见,乃叹曰:“吾去时真大醉也。”敬乃大惭。傅眉,字寿毛,青主之子也。青主偶醉后作草,眉见而效之,书置几上。青主醒而愀然不乐,眉问其故,青主曰:“我昨醉书,今视之,中气已绝,殆将死矣。”眉惊愕,白其故。青主曰:“然则,汝不食新矣。”后果然。二事绝相类,青主之说尤奇。

      诗语入词,词语入曲,善用之即是出处,袭而愈工。阮亭极持此论,尝评金粟《花心动秋思词》有云:“白太傅‘吴娘暮雨潇潇曲,自别江南久不闻’,钱宗伯‘东风谁唱吴娘曲,暮雨潇潇暗禁城’,及自作‘年来惯听吴娘曲,暮雨潇潇水阁头’。金粟乃云:‘惊秋客到伤心处,江南梦一曲。’”“‘潇潇暮雨’总由‘暮雨潇潇郎不归’生出,如许心想,使拙笔为之,便如刍狗再梦,数见不鲜矣。”此武进周程村先生语。“潇潇暮雨”四字,寻常景物也,能加数字趁贴,则入诗与入词皆成妙语。予以“明灯夜雨”名其楼,求齐白石翁状此景,画一竖幅,极苍茫之致。然真得领略此种况况之时,每年亦不过数夕耳。

      予以明灯夜雨楼名其斋,绘图征诗。啸麓提学云:“万态翻云未是奇,先生晏坐自支颐。一灯外即鸿濛界,看到移山倒海时。”“满眼云山泼墨成,千林黯黮一楼明。荒鸡声里漫漫夜,犹恋平生旧短檠。”诵洛大令云:“山楼雷雨之所藉,有叟岸然坐灯下。谁欤貌此苍莽姿,人间此际夜非夜。”两作各擅胜场,啸麓诗“一灯”两句尤浑灏。

      姬人静生之殁,今百日矣。冥纸香花聊伸悲慨,适检《袁简斋诗钞》,内有《哭聪娘》一律,中四句云:“少姜不作旁妻待,长妾原兼旧雨情。虽向空王问因果,早知薄福是聪明。”诗固甚佳,然文胜于情,非其至者也。上月予《悼静生诗》有句云:“五夜思君君识否,可怜梦不到泉台。”又“也算姻缘同梦幻,是何因果不分明。”又“料应风雪寒天里,小胆孤魂更可怜。”情胜于文,曷胜怆恻。

      “宋明以来,诗人学杜子美者多矣,予谓退之得杜神,子瞻得杜气,鲁直得杜意,献吉得杜体,郑继之得杜骨。他如李义山、陈无己、陆务观、袁海叟辈又其次也,陈简斋最下。《后村诗话》谓‘简斋以简严扫繁缛,以雄浑代尖巧,其品格在诸家之上’,何也?”此《池北偶谈》中语,不满《后村诗话》中论,诚是也。然各诗家性情不同,词笔各异,即服膺工部,亦只具体而微。既不必句仿字摹,形同傀儡,亦不必句挑字剔,仅得一端,必谓某人得神,某人得气,不但无此手段,亦且无此品评。前人谓渔洋才力薄弱,于村集未下工夫,其论不谬也。

      表侄工纶阁数年不见,昨自四川归,以旧作见示,录其好句存之,如“性孤朋旧少,身贱姓名轻”,又“久客始知乡里好,衰年更觉弟兄亲”,又“更有异闻堪纪述,我经蜀道不知难”,又“道惟自信差堪乐,事得随缘未觉穷”,皆可诵也。

      汉末崔瑗与蔡邕友善,魏氏以降,锺繇在南,卫瓘在北,繇宗蔡者也,卫夫人、王羲之、献之、谢安出之,王、谢风流,盛称一时。自晋而后,六朝相继皆此派也。瓘宗崔者也,经石峪大字,云峰山五言诗,郑羲、刁遵、朱义章、杨大眼、张猛龙、贾思伯诸碑出之。史称瓘草书有楷则,而论者以《般若碑》为真书之始。自西晋后,石刻多北魏书,皆此派也。今之传者南派则帖,北派则碑,两派之分,北为汉人嫡嗣,南其支系。隋合而一统之,如《龙藏寺碑》可见,入唐愈工整,欧阳信本,《龙藏》之亚也,诸遂良、虞世南、锺绍京、蓝灵芝近南派;李邕、柳公权、颜真卿近北派。而草书首推张旭,篆书崛起阳冰,自此以后,唐人书为正宗。宋苏轼、黄庭坚乃一变之,米芾、蔡襄又一变之,而书体穷矣。南朝全帖不如北朝断碑,尽人知之,以帖愈翻印愈失原神,碑则原石具在,果能精拓,原神不失,非屡翻之帖所及也。

      米元章对宋仁宗曰:“蔡京不得笔,蔡卞得笔而乏逸气,蔡襄勒字,杜衍摆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臣刷宇。”其说尽人知之,邹虎臣评宋四家之书则曰:“蔡嫩苏俗,黄野米贱。”吾不知邹氏为何许人,乃有此不经之言。

      刘后村云:“宋诗岂惟不愧于唐,盖犹过之。”又云:“本朝文人多,诗人少,其所为诗系文之有韵者,非古人之诗也”云云。一人之论,自相矛盾如此。甚矣!论诗论事之难也。

      东坡诗:“江东估客木棉裘,会散金山月满楼。日暮潮来风又熟,卧吹箫管到扬州。”朱希真诗:“青罗包髻白行缠,不是凡夫不是仙。家在洛阳城里住,卧吹铜笛过伊川。”此南宋人蹈袭北宋人诗之显见者。

      刘节之《题松雪宫女啜茗图》云:“秋宫肃肃古衣裳,静女无愁黛亦苍。不点疏萤和月色,绢头已作百年凉。”吴天章《题云林秋山图》云:“经营惨淡意如何,渺渺秋山远远波。岂但秾华谢桃李,空林黄叶亦无多。”皆透过一层说法,较为深至。

      宋政和间以诗为元佑学术,御史李彦章遂上疏论陶渊明、李白、杜甫,以下皆贬之。因诋鲁直、少游、无咎、文潜,请为科禁,著于律令,诸士庶传习诗赋者,杖一百云云。此等纰谬之律令,可谓奇文,可笑亦复可叹。

      宋长白述其父旧作两诗,一通首皆平,一通首皆仄。诗如下:“桃花参差开红芳,邯郸歌姬垂罗裳。香薰龙涎和都梁,临风翻翻歌琳琅。游人观之佳清扬,徘徊频倾流霞觞,歌声将终相思长。”又“岸柳袅袅舞不歇,落絮满地似积雪。所叹昔者此际别,岁月几易信问绝。荡子远戌发已素,少妇久忆泪应血。”两诗格调虽不甚高,而气体浑成,录之以备一格。

      东坡诗:“秋来霜露满东园,芦菔生儿芥有孙。我与何曾同一饱,不知何苦食鸡豚。”真蔼然仁者之言。王渔洋先生仿其意为一诗曰:“滦鲫黄羊满玉盘,莱鸡紫蟹等闲看。不如随分闲茶饭,春韭秋菘未是难。”与东坡一鼻孔出气也。

      今年正月廿四日,周立之观察六十生日,亲朋以文字为寿者极伙,佳作颇多,略记如下:散原老人联云:“纵谈王霸藏诗境,同命岩峦养道心。”啸麓诗有云:“世事推排俱老物,吾人瞋笑自天真。”诵洛诗有云:“文字得名原已仅,觚陵回首总难忘。斑衣岁岁占鸟喜,白发轩轩序雁行。”予作五言古诗,中间云:“诗成泣鬼神,不暇岂妍巧。废陵破山寺,为君蕴诗稿。狎比到倡优,抑或亻妄佛老。是岂君所耽,聊以寄怀抱。”馀亦不作颂扬之词,似亦真切不俗,盖予与立之固不拘形迹也。

      渔洋谓:“七言古诗惟杜甫横绝古今,同时大匠无敢抗行。李白、岑参二家别出机轴,语羞雷同,亦称奇特。”又“唐宋大家七言歌行,譬之宗门:李、杜,如来禅;苏、董,祖师禅。”又“七言歌行,子美似《史记》,太白、子瞻似《庄子》,鲁直似《维摩诘经》”云云。诗是词章,故谓之有韵之文,似不必搀入佛语禅宗,使人误入歧途也。

      郑苏堪先生《和严范孙侍郎六十自寿诗》收四句云:“灰飞烟灭在一瞬,中兴赫赫归周宣。桥边日者私许我,为问诸子然不然。”曾记有人《赠陈其年诗》云:“朝来日者桥边过,见说功名似马周。”后果以博学宏词荐入翰林,“桥边日者”四字,忘其出典,实则街头卖卜人耳,何足重轻,而以之入诗,则觉妩媚。

      正月二十九日夜,大雪满庭,灯窗人静,与豫生谈静生轶事,以寄思念。(几乎无日不谈,不妒也。)随检徐东海《辛丑春感》诗,有“英雄事业如尘隙,儿女衷情有泪痕。寒灯旧事悲流水,孤馆残春感落花。山川寥泬人何在,池馆萧疏春自深。蜂当蜜熟偏无力,蚕到丝成已化身”,第八首收句“可怜一掬伤春泪,洒向东风恨有馀”,盖悼其姬人何氏殁于产难之所作也。读之声咽泪下,诗之感人如此,而予心气之衰亦可知也。

      徐东海作诗极多,出版者已有《退耕堂集》、《水竹村人诗选》、《海西草堂诗集》、《归云楼诗集》,中有“草含无尽意,花有不言情”,“断桥疏柳风无定,野岸平沙水不流”,“深秋露重如过雨,长夜月明不见星”,“造物回天易,英雄悔过难”,“铸剑未成龙气隐,养丹欲就月华新”。此数联柯凤孙学士以为历劫不磨。

      山阴任堇叔诗:“完巢风雪坐残更,喜对妻孥说太平。近市盘飧仍腊味,入门笑语即春声。寒花妖眼都心许,辣酒轰肠喻耳鸣。犹有兵氛吴越分,一星窈窕瞰长庚。”袁寒云词:“今宵怯倚阑干,思无端,可奈西风经雨太凄寒。月何处,江南路,又团圈。只是中秋容易欲归难。”又樊山断句:“省识世间饥下饭,砂锅糙米亦奇香。”又马君叙伦断句:“薄产愁租重,多男授职难。”皆可诵。

      诵洛自识杨昀谷先生后,诗境一变,上年八月予自英租界移居特别三区,诵洛赋诗见寄,诗云:“石遗论朋友,谓缘即是债。藏斋我所兄,七十不衰迈。岂徒文字交,道义互规诫。誉我每过实,诤我我不怪。何者为沆瀣,何者为缄芥。但觉我两人,宜共一世界。曩也对宇居,日必就君话。今兹隔水遥,走访肯辞惫。颇闻好院落,绕屋盛芳荟。仍当晨夕来,取我襟抱快。信此非缘耶,谓债复奚害。此债偿难完,此缘亦靡届。”其意极挚,其气极清,其骨极健,同时流辈中所不及也。

      王逸塘先生所撰之《今传是楼诗话》谓“朱子七言近体,字字生动”。择录数首,断句如:“故人只在千岩里,桂树无端一夜秋。”“晓起苍凉承坠露,晚来光景乱蒸霞。”“四面不通车马迹,一尊聊饮芰荷香。”真诗人之诗也。“不向用时勤猛省,却于何处味真腴”等句,纯粹语录中语,似不宜入诗,且无须选录也。

      光绪甲辰予游武昌,乘兴登黄鹤楼,不意楼已倾斜,风景亦劣,货摊卜肆,凌杂不堪,真所见不如所闻矣。记端忠湣联云:“我辈复登临,昔人已乘黄鹤去;大江流日夜,此心吾与白鸥盟。”可谓名隽。闻张文襄拟奥略楼联云:“昔贤整顿乾坤,缔造都从江汉起;今日交通文轨,登临不觉亚欧遥。”予以为未尽其妙。其后萧珩珊《题纪念文襄联》云:“宣勤陶甓,遗爱羊碑,经几番荆棘铜驼,名与斯楼不朽;昔炙苏门,今瞻召舍,听一曲梅花玉笛,神随黄鹤飞来。”尚属典雅。严范老述广东三贤祠集句联云:“海气百重楼,总为浮云能蔽日;文章千古事,萧条异代不同时。”真绝妙好辞,予最喜诵之。三贤,虞翻、韩愈、苏轼也。

      陶然亭在故都南下洼,其地本为黑窑厂,清康熙时郎中江藻创造,取白香山诗“更待菊花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之意,名曰陶然亭,亦称江亭。水木明瑟,风物幽美,文酒之会多在此间。亭北芦苇中有香冢及鹦鹉冢,旁有小碑铭,四十五字,无年月,亦无撰者姓名,铭云:“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又诗云:“飘零风雨可怜生,香梦迷离绿满汀。落尽夭桃又秾李,不堪重读葬花铭。”《鹦鹉铭》云:“文兮祸所伏,慧兮祸所生。呜呼作赋伤正平。”有谓冢中为葬花者,有谓为葬文者,有谓为某士人葬歌妓倩云者,诸说纷纭,未知孰是。前人笔记多有记此事者,予喜其词凄艳,故亦记之。

      俞曲园先生八十四岁,精神强固。偶以文字游戏,作反正体诗,以小篆写之,反正面皆成字也。诗曰:“密室工夫善自闲,丹青图画尚斑斑。美才一半东南竹,同辈无非大小山。甘苦文章终莫赏,崇高富贵不容攀。时而杲杲时而雨,为告吾曹早闭关。”“常因合坐共商量,党异宗同两不当。小品尚容登米芾,大才未必困王章。山中幽草生空谷,天上高文贡玉堂。莫向并时问行辇,本来非宋亦非唐。”一山太史有和作,亦甚佳。(终字为字,写大篆,故反正皆成字。)

      《重阳夜雪》云:“雪意且兼风雨至,不能笼烛照黄花。客来已失登高约,夜冷偏宜处士家。判与穷阴连岁晚,断无残梦感天涯。《牛羊日历》吾慵记,寂寞城隅噪暮鸦。”《辛未冬夜和李释戡》云:“九街灯火照歌尘,独坐还于短烛亲。节候何曾随世改,文章幸得馈吾贫。茫茫夜气花千树,耿耿中心月一轮。商略孤延斗雷手,好抽壶矢射天神。”此邵次公旧作也,可当清新俊逸四字。

      程卓沄太守品格高介,学问淹博,骈散文及古今体诗皆有名隽气。记其所作诗钟数则,如《女·花》云:“织女机丝虚夜月,桃花流水失秦人。”又《尖·果》云:“雪堂斗险尖叉韵,风雅闲笺果赢诗。”又以“之乎者也”嵌首尾云:“乎而助词诗教也,者何创例传有之。”又《打·茶》云:“寒食内人常白打,去年斗品充官茶。”此君之绪馀,而新颖已如此。其《赠葛匏庵联语》云:“汝作麹蘖,吾岂瓠瓜。”又诗句有“新筑尚迟张老贺,幽居只许稚川留”,则雅韵欲流矣。

      卓沄介弟佛肩诗笔极雄放,记其《酬润生诗》云:“春非春,秋非秋,曰大一统书之愁。便收五季蜀玉玺,可惜十丈香山裘。君思湛湛北斗北,予怀浩浩流水流。老兵自有《破阵乐》,吾侪当先天下忧。胜清亡鼎先亡诗,此论奇创君一思。昔贤名理语娓娓,今时新体臣期期。子能复兴古代雅,我亦屏绝锦城丝。我诗君诗两不灭,春江夜月光陆离。”其挽伍介康云:“沧海杖潮归,此去玉宇琼楼,问天上何年,定难忘庾信《江南》,永初甲子;灵光历劫尽,我亦大荒披发,向新亭谁语,独剩有秣陵遗恨,锦水斜阳。”又挽骆公绣云:“孟曰取义,孔曰成仁,清史若疑盖棺,为文丞相横冠归故乡,先进一解;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廷对敢于破格,与贾长沙痛哭长太息,各有千秋。”挽谢德堪团长太翁云:“八千精锐遂破贼,还问谢家如意,谁当对客围棋,不见谢安石,空怀谢幼度;六十行年未知死,所更江上消魂,此别望船流涕,何若江仲元,却愧江文通。”

      章太炎先生论文取汪中、姚姬传、张惠言三人,又谓:“恽敬太恣,龚自珍太儇。”又谓“王闿运文学湛深,至说经则华词破道。康有为才肆神王。马其昶孤桐绝弦,声在尘境之外。严复、林纾之徒,辞气虽饬,气体比于制举,所谓曳行作姿,纾则弥下,精采杂污,更浸润唐人小说之风”云云。散原翁评马氏之文,则谓:“曾、张之后,吴先生之文至矣,然过求壮观,稍涉矜气。作者之不逮吴先生而淡简天素,或反掩吴先生者,以此也。”呜呼!作古文之难如此,人其可侈然自诩哉。

      某笔记谓:“作诗须有情感,无情感之人,不能为诗人。”引袁子才之语曰:“凡作诗,写景易,言情难,以景从外来,留心便得;情从心出,非有芬芳悱恻之怀,便不能哀感顽艳。然亦各人之性情所近,杜甫长于言情,李白不能也。永叔长于言情,子瞻不能也。王介甫、曾子固偶作小歌词,读者笑倒,亦天性情少之故”云云。然无书卷以泽之,而机轴复不熟,虽有情亦达不出,又安得佳诗耶?某君曰:“人亦何必定作诗,作诗有何益?”予曰:“诚然,君大可以不作。”

      闰三月十一日,予在崇化学会与华壁臣、高彤皆、王仁安、赵聘卿诸人公宴章式之主讲于讲堂,摄影后饮酒甚欢。式之七十二岁,颇健壮,为学会题联云:“大哉言乎,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学者效也,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真大文也。谈及樊樊山翁诗稿如何整理,式之云:“多至二万首,无法整理,可为太息。”因述樊山《中秋无月》七绝后二句云:“莫愁遮断山河影,照澈山河应更愁。”其深至为他人所不能道。又谈及有成句“老来儿女费周旋”,词意之妙,无人能对,式之对以“病后夫妻增爱重”七字,真对得起矣。

      易实甫先生于民国二、三年间,漫游天桥,遇歌女冯凤喜,为之狂喜,于是排日留恋,无或间。有《天桥曲》记之,曲曰:“垂柳腰支全似女,斜阳颜色好于花。酒旗戏鼓天桥市,多少游人不忆家。”“天桥桥外好斜阳,莫怪游人似蚁忙。入市一钱看西子,满村叠鼓唱中郎。”“不待沧桑感逝波,已看龙种道旁多。牛衣泣尽肠雷转,犹自贪听一曲歌。”“几人未遇几途穷,两种英雄在此中。满眼哀鸿自歌舞,听歌人亦是哀鸿。”“燕乐歌舞两高台,更有茶园数处开。何处秋多人转少,却寻乐子馆中来。”“秋寒翠袖如空谷,日暮黄昏似古原。那怪杜陵魂断尽,哀王孙又感公孙。”“疏寮茶坐独清虚,对菊人都号澹如。三五女郎三五客,一回曲子一回书。”一作(“双鬟人本澹如菊,九月枫还艳似花。三五女郎三五客,二文戏价一文茶。”)“筝人去后独无聊,燕市吹残尺八箫。自见天桥冯凤喜,不辞日日走天桥。”“哭庵老去黄金尽,凤喜秋来翠袖寒。汝岂久寒吾速老,赖寒博得几回看。”“苎萝湓浦两红妆,感事怜才益自伤。两种才人三种泪,一齐分付与斜阳。”

      “天际昂头孰可留,逍遥篇外更翱游。燕辽来往才经宿,坡颍追随又一秋。人物西山须野老,画图乔木待高楼。长廊徐步间行地,定有乾坤眼底收。”此郑苏堪先生诗,高视阔步,老笔纷披,当是其近作也。

      范秋门大令(铠),为肯堂先生介弟,予不识也。在山东候补,友人王曜忱与之相稔。予告王君,秋门学问渊博,君宜师之。王以语秋门,乃作诗写扇见寄,时甲辰秋日也。诗曰:“北海知名赵幼梅,葆予诗句未成灰。迷离书扇西游作,恍惚前吾独夜回。”“十载不为文字业,一时欲觅啸歌才。须眉我固寻常者,何日相逢笑口开。”“王生才地古能多,入世犹怜未折磨。一为尊亲流痛泪,重来意气欲澄波。同子地狱应无两,作笑天街定几过。落日层台愧君意,问君何事不巍峨。”甲辰距今三十三年,此扇仍葆存也。

      广智馆新印《秋吟集》七律一百馀首,系道光时南北诗人梅树君、李香雨、张亦痴、赵二川诸君在津社所作。仁安先生谓其雅怀深致者也。摘句如下:《秋声》云:“欲谱瑶琴怜惝恍,偶凭玉枕听分明。”《秋风》云:“客惊旅邸征衣薄,童扫阶前落叶深。”《秋河》云:“神仙眷属凭高会,尘世江河尽下流。望去只馀云水汽,挽来曾洗甲兵愁。”《秋霜》云:“板桥马踏三更月,菱镜人悲两鬓丝。”《秋烟》云:“长林鸟散秋无迹,深巷人归月有痕。”《秋堤》云:“长桥流水人争渡,衰草西风客问途。”《秋槐》云:“三公富贵馀佳荫,一梦繁华绕旧柯。”《秋鹤》云:“五夜露寒孤梦迥,九秋霜落一声高。”《秋马》云:“穷途谁许千金价,伏枥犹堪百战身。”《秋萤》云:“六朝旧恨馀荒苑,七夕闲愁寄画屏。”《秋赛》云:“满村巫鼓西风急,一路灵旗夕照斜。”佳句尚多,不胜记矣。

      章式之先生寿内诗极佳,摘其数首如下,《五十诗》云:“甘从乱世作闲人,杀字仇书老此身。女布男钱多少事,赖君事事是躬亲。”“豺狼魑魅互称豪,吾守吾常守要牢。不管当今何世界,誓将人样付儿曹。”《六十诗》云:“累我无如百箧书,曰归又乏一廛居。茫茫前路从谁问,此日真烦一慰予。”“群经补习冀知新,甘把毡冠老此身。郑重一言君记取,强留面目读书人。”式之品端学粹,经师人师,诗凡念馀首,“誓将人样付儿曹”一句,句奇语重,一语抵人千百矣。

      翁森《四时读书乐》四首,四收句如:“绿满窗前草不除,瑶琴一曲来薰风”云云,的是佳句,然按之读书之乐,终觉似是而非。柳君冀谋《劬堂诗录》内佳句云:“熏习异书册万卷,不曾三食亦神仙。”又“禹域茫茫劳割据,百城吾且傲王侯。”又“万花未吐蛟龙蛰,谁会山翁夜读心。”又“劝君莫更思梨枣,归读遗编敌万金。”形容读书之乐,较为真切。“禹域”两句,吾曾领略其趣,“万花”两句尤超妙,非寻常意境也。

      咏乘飞机诗不多见,番禺许君崇灏《乘飞机入甘青》云:“看罢黄河两岸山,奇峰收入画图间。明朝再奋凌天翼,携取春风度玉关。”又“乘风直欲渡天河,万里云程转瞬过。”见《石遗诗话》。

      陈散原先生评童晦闻诗云:“格淡而奇,趣新而妙,造意铸语,冥辟群界,自成孤诣,庄生称藐姑射之神:‘肌肤若凝雪,绰约若处子。’诗境似之。”推许备至。记其《邻鸡》云:“岂有恶声来午夜,欲持一寐了吾生。”《中秋宴集寄人》云:“万影接天惟自俯,一舟临水不堪招。故人颜色凝秋梦,往事凄迷有落潮。”《题寒夜听琴图》云:“动壁哀弦支独夜,罢机邻妇泣残丝。”《偶成》云:“小子不才宁足论,古人今日定何如。”《宿潭柘寺》全首云:“劳踪不补平生事,博得缁尘污六街。独对西山寻晚约,要令今夕属吾侪。曾知花径因谁扫,未寤茅庵此处佳。凉月疏星试回望,宣南灯火夜无涯。”清而有味,所谓隽也。

      袁子才作某将军挽诗云:“男儿欲报君恩重,死到沙场是善终。”洪稚存诗云:“男儿自信头颅贵,须为朝廷吃一刀。”同一机轴。谭复生诗云:“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汪精卫诗云:“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同一机轴。或为人作,或自咏,皆以壮语寄其肮脏之气者,予以为不如杨忠湣之“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平生未报恩,留作忠魂补”,恳挚深厚,即汪精卫《狱中》“凄绝昨宵灯影里,故人颜色半模糊”之意味深长也。

      作诗意境第一,词藻第二,无论古体近体,收处尤须卓异,方免凡近。汪精卫《秋庭晨课图》叙述母德,石遗翁题诗收处云:“萧晨挹夹鸡鸣起,拒霜花发朝曦初。乾坤清气风吹垢,啼鸟反哺徒区区。”颇为新颖。曹君镶蘅题诗收处云:“丈夫手援天下溺,但酬乌哺毋乃私。疲氓方待苏疮痍,请从锡类铺仁慈。”是从大处落墨者。精卫《游春词》收句:“我更为花深祷告,折花人少种花多。”此则蹈常,至“千红万紫各成行,日暖林塘霭霭香。此际园丁高枕卧,游人自为看花忙。”便觉卓异,有“须臾慰满三农望,收敛神功寂似无。”气象也。

      张廉卿先生赠朱曼君诗内有云:“龙虎忽腾上,雄出为干将。希宝宁复有,欲持贡玉堂。”又“英英范与张,𫘧驿骖骐骝。”“范”即肯堂,“张”即季直也。其推重如此,张幼樵先生致李文正函则云:“状元张謇乃吴提督长庆幕客,与朱铭盘、范当世称通州三怪。朱中乙科,已故,范未售,近在合肥处课读,三怪技俩不同,其为怪一也”云云。武昌誉之,丰润毁之,知人论世,谈何客易耶。

      范孙先生不以诗名,而其诗实有温柔敦厚之意,非寻常披风抹月修饰字句之比俦。贵池方震初《尊人生日》诗有:“八月秋风入乡树,九华山色上莱衣”之句。某年范老生日,予与震初、兰滨馈ゾ谢诗,有“华国皖南两文彦,移家瓯北一诗人。何期记室贤劳日,犹念迂生览揆辰”之句。以震初、兰滨均在矿局治文牍,且均为皖人,予亦充秘书也,评以清辞丽句,当无愧色。

      “文家要养精神,人只靠精神干事,精神不旺,昏沉到老,一事无成矣。故须戒浩饮,浩饮伤神;戒贪色,贪色减神;戒厚味,厚味昏神;戒饱食,饱食闷神;戒多动,多动乱神;戒多言,多言损神;戒多忧,多忧郁神;戒多思,多思挠神;戒久睡,久睡倦神;戒久读,久读苦神。人若调养得精神完固,何事不成,奚止能作文字已哉。”此董文敏语,录之以当座右铭。

      张冰王大令有吏才,又能诗画,曾为予画梅一幅,题诗曰:“万古千秋,浮云富贵。大雪埋天,闭门一醉。”不即不离,予颇喜诵之。记其题画梅诗极多,如“剑胆纵横,诗魂逋峭。美人不来,明月写照”,“茅屋几椽,清溪一曲。微雪园林,幽人往复”,“寒林漠漠,远水迢迢。何人驴背,风雪灞桥”,“罗浮清景,昨夜花开。明月到窗,入我梦来”,“绿苔步屦,香雪成尘。奇石一峰,亭亭美人”,“星月初晓,璇室瑶台。霓车羽轩,众仙下来”,“喝破痴云,日华天上。招回阳春,百花未放”,“雪聚花浓,醉呼不起。香萝沉酣,白云乡里”,“月淡烟轻,夜景如画。漠漠空庭,冷香欲泻”。诗有仙气,妙即在不即不离也。

      从前火车未通时,京津大路车马不绝,如杨村、河西务等处皆有客店,虽甚简陋,而题壁诗颇有佳者。记有二诗,一:“始识客中味,奇寒侵□肤。远村炊火直,大野夕阳孤。”字甚苍老,忘其后四句。又:“梅花飞雪忆吾乡,柳絮飞时别洛阳。凤翼昔年携弄玉,牛衣今日泣王章。”字甚娟媚,亦忘其后四句。此予十九岁由三河赴天津宿河西务客店时所见也。

      宋秦淮海诗:“风定小轩无落叶,青虫相对吐秋丝。”元张翥《露坐诗》:“宫街人静鼓冬冬,独坐中庭满扇风。堕地一丝和露湿,青虫悬在月明中。”两用青虫字,形容静境,妙几其微。

      近人漠中《凤州柳枝词》云:“一角秦关压乱流,飘零金线问炉头。低徊玉手搴帘处,斜日行人出凤州。”凤州有三绝,曰酒、曰手、曰柳。酒不亚山西之汾酒;该处女子之手,类瘦削如玉笋;柳则倒垂金线,婀娜多姿,亦为他处所不及。《柳枝词》一首,秀倩芋绵,佳作也。

      “长安花事到酴酽,塞外春来故故迟。浅草成茵堪试屐,绿杨如画渐垂丝。”“千群牛马名王幕,列戍貔貅大将旗。一夕关河风景异,客途记入《北征》诗。”此傅君沅叔《平绥道中口占》诗也。夫为大雅,卓尔不群。

      予诗学不深,而好吟咏,已印至十三本。又编随笔三本,以赠友人。他日某君谓予曰:“我日日读君诗也,佳极,佳极。”予字学不深而好涂抹,曾屡叨某君饮喂,欲答席,苦无机会,因写字幅赠之。他日某君谓子曰:“我日日学君书也,佳极,佳极。”幸予有自知之明,知此两君皆讥笑予也。予之以诗、字赠之者,以为谈笑之资,切磋之具耳,非自炫其才、求名利也,而尚被讥笑如此,此古人之所以贵暗修也。友人邓君孝先,别号曰正暗,华君壁臣别号曰思暗,“暗”之时义大矣哉。

      张季直先生七十生日,撰《千龄观自寿词》云:“花萼楼高溯李唐,红牙玉笛按《霓裳》。何如西塞渔兄弟,不觉人间有帝王。”“观北风澜夹小湖,观南山霭落平芜。行都不见无南北,坐倚危栏听鹧鸪。”“次第诸孙尽解行,今年早晚又添丁。扶翁他日频来戏,下看群流上列星。”“世间尽有百年身,不数彭殇过去人。欲种万花当一局,四时无限烂柯辰。”子喜其词翰之美。《张季子诗录》不载此诗。

      余撰《藏斋三笔》讫,请至友徐君蔚如校阅。蔚如为题四截句,时乙亥仲冬也。今日补行寄来,几一年矣。誉言不敢当,然故人之谊不能没也。录如下:“大名两字拟登笼,耆寿真同陆放翁。咄咄子陵资望重,才华我道不如公。”“避面当年笑尹邢,秋来新建六如亭。却怜此老多情甚,又见银河露小星。”“《藏斋随笔》才三笔,百卷成书定可期。难得白头遗老在,寸心先为祝期颐。”“拈豪重记开天事,检点青衫有泪痕。同是结庐在尘境,人间何处有桃源?”蔚如品行高峻,旧学清通,并耽禅悦,诗亦清雅,此特游戏之作,非其至者也。

      徐青藤先生故居有王君继香书联云:“数椽风雨,几劫沧桑,想月中跨鹤来归,诗魂当下陈蕃榻;半架青藤,一池乳液,看石上飞鸿留影,名迹应光《越绝书》。”渊雅可诵。

      黄鲁直《登快阁》诗:“痴兄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王卢溪《送胡淡庵》诗:“痴儿不了公家事,男子要为天下奇。”又:“我曾道汝不了事,唤作痴儿果是痴。”不知“痴儿”、“公事”是何处出典。

      驰儿问写字之法于予,予告之曰:“要雅不要俗,要生不要熟,要苦不要甜,要苍不要嫩,要紧饬不要松弛,要顿挫不要浮滑,要精细不要疏脱,要深挚不要浅率,要沈实不要轻剽,要恢宏不要猥琐,要奇而法不要狂怪,要临古而得其意,不要出奇立异,至会通后当成一体。不第字也,诗文及绘事皆然。”

      严范孙二十馀岁丁外艰,其邻人赵氏兄弟先后皆客死河南。范孙挽之云:“荆树荫双凋,怅招魂都隔重山,未必仙游仍作客;绿杨春不永,念读《礼》甫逾一载,我怀父执更思亲。”甲午督学贵州省,城外翠微阁,名胜也,大吏求撰联句云:“蛮花贡媚,瘴而流甘,自西林相国重辟天荒,十八洞武功前无往古;佛阁吟秋,僧桥眺夕,有北江先生提倡风雅,二百年文教未坠于今。”范孙在贵州时,同官中最契重王臣、陈劭吾两君。民国己丑《挽劭吾》联云:“来鹤深谈,图云龙饯,廿年往事如烟,服君识烛几先,谓莽莽神州沦胥已兆;程朱道学,贾董文章,并世真儒有几,倏尔魂归天上,叹滔滔江水逝者如斯。”联语固佳,而劭吾之学识亦可知矣。

      吴梅村《偶成》云:“世间何物是江南。”谢玉岑《浣溪沙》辞云:“人生何处是当年。”读之真使人有惘惘不尽之意。前人谓张孟晋“高楼明月清歌夜,此是人生第几回”,读之有惘惘不尽之意,吾亦云,然终嫌其说尽也。“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尽而不尽,真绝唱矣。

      某笔记谓王摩诘诗清超绝俗,然好以古人成句入诗,“水田飞白鹭”两句,加“漠漠”、“阴阴”四字,便成佳句,人人知之。“行到水穷处”两句,亦谓是他人之诗也。又唐人《白莲诗》“无情有恨何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有谓为陆龟蒙作,有谓为李商隐作,待考。

      东坡诗“万坚云山一破裘”一首,第二句“百钱”,第三句“五车”,第四句“二顷”,第五句“两部”,第六句“千头”,一诗中乃有“万”、“一”、“百”、“五”、“二”、“两”、“千”七个数目字,不可学也。

      刘逊甫太守《次公约韵》诗云:“万灵沉废诗能起,数子交期月与明。”又《天津杂感》云:“百劫将灰归荡薄,万人收泪向欢娱。”呜呼!“收泪向欢娱”,滔滔皆是,独天津人也哉?

      皙子《赠任公》诗:“茫茫国事急,恻恻忧怀着。当凭卫道心,用觉斯民寤。古人济物情,反身先自诉。功名岂足宝,贵克全予素。君子但求已,小人常外骛。愿以宣圣训,长与相攻错。”此诗中之后半首也,剀切而不腐,“及身先自诉”,旨哉言乎!

      隋炀帝以事杀薛道衡,语人曰:“尚能为‘空梁落燕泥’否?”宋之问向其甥索“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两句,欲攘为已作,刘吝而不与,宋竟以土囊压杀之。予谓作诗风雅事也,而竟以此启杀机,不亦大可怪哉。

      某相国问某僧曰:“吃肉是乎,不吃是乎?”答曰:“吃是相公的禄,不吃是相公的福。”某皇帝问某僧曰:“杀猪是乎,不杀是乎?”答曰:“杀是解脱,不杀是慈悲。”此虽有理致,亦模棱以避祸耳。

      张献忠乱蜀,遇破山和尚于渝,逼令食肉,既食乃曰:“酒肉穿肠过,佛在当中坐。”因免渝人之戮。后示寂于保宁,尝作偈曰:“顶笠腰包到酒楼,酒风头也牧头牛,可将绳索放还收,好把只笛吹江秋,一声唤起鼾齁齁。”此僧大有来历。

      “君试观世界如何乎,横流沧海,突起大风波,山河带砺属谁家,愿诸君尝胆卧薪,每饭不忘天下事;士多为环境所累耳,咬定菜根,方是奇男子,王侯将相原无种,思古人断荠画粥,立身端在秀才时。”此联为谭祖安监督湖南师范学堂时所作。学生以饭食不佳,欲起风潮,故撰此联晓之,而风潮以息,文字之感人如此。

      凡诗以第三句对第一句,以第四句对第二句。如东坡诗“邂逅陪车马,寻芳谢𫖯州。凄凉望乡国,得句仲宣楼”,圣俞诗“昔时花下留连饮,暖日夭桃莺乱啼。今日江边容易别,淡烟芳草马频嘶”,见《苏长公外纪》。此体今人罕有为之者。

      邵尧夫诗“前有一万古,后有一万世。中间一百年,作得几多事。而况人之生,几人能百岁。如何不喜欢,将身自憔悴”,此与《诗经》《魏诗》“且以喜乐,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古诗》“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同是一意,特尧夫之诗为坦白耳。

      秦少游谪雷州,有诗曰:“南土四时都热,愁人日夜俱长。安得此心如石,一时忘了家乡。”黄鲁直谪宜州,作诗曰:“老色日上面,欢情日去心。今既不如昔,后当不如今。轻纱一幅巾,短罩六尺床。无客日自静,有风终夕凉。”少游钟情,故诗酸楚;鲁直学道,故诗闲暇。至东坡《南中诗》曰:“平生万事足,所欠惟一死。”则英特之气非人所及矣。

      南海张樵野侍郎,戊戌五月时,忧谗畏讥。曾为人画扇,湿云滃郁,作欲雨状,云气中露纸鸢一角,一童子牵其线,立危石上。题诗曰:“天边任尔风云变,握定丝纶总不惊。”其抱负可见。及在戍所,临刑之前数时,告其从子曰:“尔常索我画,久未得暇,今当了此宿愿,即出两扇,从容染翰,模山范水,异常缜密,盎然有静穆之气。”画毕就刑,真可谓绝笔矣,其镇定非人所及也。宋景文与客奕棋一局后,举杯饮鸩而死,且曰:“此酒不可相让。”古今人之行径,竟尔相同。

      唐明皇在南内耿耿不乐,每吟太白《傀儡诗》曰:“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复臾弄罢浑无事,还似人生一世中。”见《明皇杂录》。人生一世,固无日无时不在弄中,身死则舞罢矣,所谓“谁人肯向死前休”也。哀哉!

      某笔记记有数贵人游某寺,酒酣诵前人诗:“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僧闻而窃笑曰:“尊官得半日闲,老僧却忙了三日。”盖一日供张,一日燕集,一日扫除也。又某笔记,某人游僧寺,遇一僧懵懂特甚,戏颠倒咏前人诗曰:“又得浮生半日闲,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终日昏昏醉梦间。”可发一笑。

      唐人某作诗属草极潦草,次日命其侄钞之,许多难辨之字,执册询之。某也熟视莫辨也,责其侄曰:“何不早问,予亦不识矣。”宋人某作诗命其子录之,偶有误字,则口啮子之臂,血流及肘。两事颇相类,亦颇可笑。

      杨昀谷先生撰《寅寮睡谱》百馀条,发挥睡趣,极有理致,并自序,以为“睡之为德,能令黠者朴,暴者温,贪者廉,嚣者寂,养生恒于斯,化俗恒于斯也”。检录四则于下:“金相玉几,危乎其艰,不如鸟巢,安于泰山。”“希夷先生,睡心睡目,棣棣穆穆,掩关灭烛。”“宝此幽独,永矢弗告。”“睡非睡,非非睡,宅于冲邃,以存夜气。”

      曹健亭省长故后,挽联甚多,惟严范老联沉挚有独到处,联曰:“咄咄死丧威,赖兄弟得暂相依,急难孔怀君不愧;凄凄乱离瘼,叹始终未尝主战,忧心觏闵世谁知。”健亭不主战,政变时可去而不去,遂及于难。

      《雪涛诗评》:“李沅南《赴公车别所爱姬人》诗:‘宝马金鞭白玉鞍,槁砧明日上长安。夜深几点伤心泪,滴入红炉火亦寒。’”第四句奇创。城南社友胡秀漳先生能画梅,有题句云:“奇暖是冰雪。”亦奇创也。

      前记隔句对诗,如东坡之“邂逅陪车马”云云。前之有左太冲《咏史》诗:“习习笼中鸟,举翮触四隅。落落穷巷士,抱影守空庐。”薛道冲《咏侧理纸》诗:“昔时应春色,引绿泛青沟。今来承玉管,布字转银钩。”七言亦有此体,然不多见,如《郑都官》诗云:“昔年共照松溪影,松折碑荒僧已无。今日还思锦城事,雪消花谢梦何如。”即此类也。

      有富室设馆于花园,园中种茄极多,但从未入馊。师写诗两句云:“东家茄子满园间,不与先生当一餐。”日日吟之,学生白其父,父命今后每饭设茄,久而不辍。师厌之,续两句云:“不料一茄茄到底,招茄容易退茄难。”此早年相传之谐诗也,本不足记。昨阅《梅涧诗话》,记有河北三鸦镇小官,地僻惟藕可食,吟诗云:“二年憔悴在三鸦,无米无钱怎养家。每日三餐都是藕,看看口里长莲花。”与《咏茄诗》同趣。

      倪春潮族子有句云:“残花寒士面,枯木老僧头。”许滇生冢子《咏棺》云:“即此已为身外物,须知都是个中人。”二人皆少年夭折,人皆以为诗谶。越缦先生不以为然。子亦谓偶然寄兴,何预休咎?若作诗必作富贵吉祥语,几何不贻所谓至宝丹之诮耶!

      吾邑刘幼樵太史今夏病故,年七十七岁。周孝怀先生挽之云:“共危舟值大波,权活草间,零落已无几老;舍此都适乐国,知从烟外,欷献时数九州。”两人清末同官四川。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补庵谓此绝妙好辞,千古不磨,若翻成白话,便索然无味。

      “黄梅一例纤纤雨,分外添凄楚。添泥衾絮煞一灯娇,不信人间还有可怜宵。

      更挨尽人谁共,拼得都无梦,拥来滋味上心头。瘦尽炉烟终觉不成秋。”调寄《虞美人》。“往事惯消魂,银甲金尊,蛛丝应照旧题痕。孤馆帘垂灯上早,雨到江村。

      短梦暂温存,只欠分明,花阴燕子锁重门。两地酒醒香烬里,一样黄昏。”调寄《浪淘沙》。以上两辞越缦先生少作。

      段合肥殁于上海,王逸塘先生挽之云:“一代完人,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万方多难,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欤。”诵洛述。

      北平黄二南能以舌濡墨画花卉、蔬果等物,极富天趣。且能以果皮木屑画山水,尤超妙。诵洛赠诗云:“掉舌仪秦只取轻,郦生休矣下齐城。多君作计空前古,突兀山川出口成。”“无可固知无不可,言超故自阿龙超。选毫百辈矜姿媚,争及残砖破酒瓢。”“故李将君醉尉诃(黄曾任旅长),邵平瓜较又如何。为君更诵丹青引,未免寒宵热泪多。”

      “捧读遗编漏欲残,迢迢人静夜生寒。音容恍似承欢暇,手泽须防继世难。犹忆退朝时起草,每成佳句喜忘餐。伤心东阁梅梢月,倦倚窗前泪暗弹。”庐江吴女士绮琴夜读其父诗草,作七律一首,妥贴真挚,不类女士作也。

      易哭庵《楸阴感旧图题诗》云:“为看芍药屡停车,几度楸阴听煮茶。寻梦更寻寻梦地,送春先送送春花。闲思棋局都成劫,小坐琴床便当家。感旧却怜君似我,鬓丝禅榻共生涯。”第三、四句虽非大雅,而造句新颖可喜。

      “忠孝何曾尽一分,年来奇温。眼中犀角非耶是,身后牛衣怨亦恩。

      泡露影,水云身,任抛心力作词人,可哀惟有人间世,不结他生未了因。”调寄《鹧鸪天》。为朱古微先生绝笔,邵君次公所传者。

      刘君孟扬旧作云:“人皆笑我痴,虽痴亦自适。不痴何所得,痴又何所失?居官本为民,贪求非吾志。钱多终非福,人格足矜式。富贵等浮云,虚荣能几日?人生数十年,所争在没世。”“不痴何所得,痴又何所失”,名言也。

      十月五日俦社同人饯寿人太史于丰泽园,啸麓即席赋诗曰:“搔鬓霜风又入秦,重关飞度气嶙峋。隔年访戴都疑梦,垂老依刘正坐贫。客日一尊添鬓影,离心万叶送车尘。灞桥驴子应相待,方便新诗寄故人。”是日两席,逸塘、仲莹临时加入为主人。

      李越缦先生《寒宵坐雨怀孟调汴中》诗:“等是文章误此身,念君比我倍伤神。危城风雪朱门闭,万里孤寒落第人。”又《唁陈闲谷商邱》诗:“念尔劳劳为养亲,倚闾难待百年身。佣书近得天涯信,凄绝灵床荐一缗。”两诗均沈挚,七截中罕见之作。

      雪瓯以近作五律见视,皆稳秀老成。如“盆花招瘦蝶,砚水润饥蝇”,“一水绕修竹,数峰明夕阳”,“溪鱼朝晓日,山鸟落初花”。上希大历十子,下不失永嘉四灵,见《越缦堂日记》。

      纳兰容若之小令能得锺隐、淮海之悟,如“寄语酿花风日好,绿窗来与上琴弦。记得别伊时,桃花柳万丝”,“妆罢只思眠。江南四月天,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甚日还来同领略,夜雨空阶滋味,一钩残照,半帘微絮,总是恼人时”,皆清灵婉约,诵之使人之意也消。同上。

      曾文正挽莫子偲孝廉云:“京华一见便倾心,当时书肆订交,早钦夙学;江表十年常聚首,今日酒尊和泪,来吊诗人。”

      “客中风雨,又凄凉、过了清明寒食。小屋荒灯扶病坐,形影暂相怜惜。水市笙箫,山厨饧粥,故国三年别。杜鹃难到,夜深何处啼血。愁绝海北孤儿,江南老母,两地无消息。更念松楸先垄在,浊酒一杯谁滴。冷月山花,天涯魂梦,应有归时节。草间弟妹,今朝知倍相忆。”调寄《百字令》,题为《壬戌清明风雨凄遝夜坐,寄故园弟妹》。越缦先生作。

      《南烬记闻》记“一日至一处,谓是长城基址,闻番人吹笛,声呜咽如哭,太上口占一词曰:‘玉京曾忆旧京华,万国帝王家,金殿琼楼。朝吟凤管,暮弄龙琶。化成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向晚不堪回首,坡头吹彻梅花。’少帝唱其词,复和之曰:‘宸传百战旧京华,仁孝自名家。一旦奸邪,天倾地坼,忍听琵琶。如今塞外多离索,迤逞绕胡沙。万里邦家,伶仃父子,向晚宿霜花。’歌不成曲,大哭而止。”予谓此殆后人伪托之词也,二帝流离颠沛,痛苦极矣,安有闲情为此词耶?

      杜少陵《石壕吏》起四句云:“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施愚山《蠖斋诗话》谓“看”字乃“首”字之误,此解未经人道。

      傅沅叔总长昔年赠英君敛之集句联云:“是何意态雄且杰,不露文章世已惊。”又梁任公赠敛之联云:“万事无如公论久,微言惟有故人知。”上句用陆放翁,下句用王荆公,极雅切。其时敛之办《大公报》,颇有声也。敛之好游西山,曾有诗云:“午御单缣朝挟纩,上升旭日并鸣雷。”句颇奇警。

      族弟生甫能古文,不拘拘桐城家法,雄厚近张濂卿。尝赠予诗云:“下笔嘘枯见性情,当关报客无昏晓。”惜忘其全首矣。

      长白如冠九都转(山),尝为人书楹联云:“镜里有梅新晋马,釜中无药旧唐鸡。”咸不知“唐鸡”为何物。询之如,如答之云:“只是釜底旧锅巴饭耳。”未知其何所本也。

      世传王摩诘作《桃源行》,年十四岁;王阮亭作《秋柳诗》,年二十四岁。黄叔度十岁时作试帖诗,出语惊人,《一览众山小》起句云:“天下犹为小,何论眼底山。”又《一路春鸠啼落花》起句云:“春从何处去,鸠亦尽情啼。”盖具宿慧也。

      扬州名士方君地山(尔谦)。二十年前,予见日本租界一家春帖云:“且食蛤蜊,安问狐狸。”门旁四字:“扬州方家。”询之,知为地山寓也。五年以来,常为诗酒之聚,交谊日亲。君境况殊窘,而兴致不衰。近顷逝世,同人咸哀悼之。啸麓挽之云:“耽色身非壮,甘贫气渐颓。微间临箦叹,不见叩门来。多乐中年过,无家末路哀。弥天轻自掷,终惜此狂才。人谓刘公干,吾知谢幼舆。文名悭贡举,侠骨殉裙裾。(一作‘飞腾为梦了,豪宕入官初。’)玩世存孤狷,戕身坐百疏。曰归如旱决,犹足守田庐。”诵洛挽之云:“骨头支离突兀,虽穷愁从不牢骚,或诮狂生,我怜狷者;心地磊落光明,即绮障亦关慧业,自称情种,人羡仙才。”予不能为联语,亦挽之云:“襟怀洒落,生事萧条,玩世不恭,古之狂也;酒食酣嬉,文章游戏,乘化归尽,大哉死乎。”不足形容其人也。

      芷升监督云:地山前腐北京时,自书门联云:“捐四品官,无地皮可铲;租三间屋,以天足自娱。”狂态可想。记李越缦先生北京春帖云:“保安寺街,藏书十万卷;户部郎中,补缺一千年。”调侃之词,如出一辙。

      前日陈君病树以《生日示客诗》见寄,清隽不俗。诗云:“客久浑忘岁月深,逢辰对酒一沉吟。欢悰渐减如玄发,嘉客无多况素心。可得磨菱似圆芡,莫从散木乞春阴。龙钟态度支离骨,强说能狂恐不禁。”予步韵和一首,不如也。

      前年冬杨昀谷先生病死天津,诗学失一导师。同人无不悼惜,记数挽联如下。吴达诠云:“来哭在家头陀,从此不闻雪窦语;梦回问字门下,那堪重唱野人歌。”诵洛云:“永怀寂寞人,有怜其穷与不朽;意出笔墨外,但使一气转洪钧。”上二句后山,下二句山谷。予集张文襄诗挽之云:“直会南北宗,旧德巍然资顾问;久作江湖客,大招何日入修门。”

      第六子藏严范老所临《缙云县城隍庙碑》字,装成页册,征名人题咏,一山太史题云:“词馆诸臣楷法工,先朝小篆说孙洪。清卿继起摹籀古,直到蟑香国运穷。”可谓大处落墨。

      伊墨卿先生官扬州知府,故后士民思之,附祀于欧阳文忠、苏文忠、王文简祠,称四贤焉。墨卿书法出诸城之门,而别辟蹊径,伟岸自喜,结构波磔,时露荒怪,故何子贞题之云:“丈人八分出二篆,使墨如漆楮如简。行草亦无唐后法,悬压溜雨驰荒藓。不将俗书薄文清,觑破天真辟道眼。”盖真道得出也。

      吴昌硕晚年耳聋足病,自撰联云:“龙两耳,夔一足;缶无咎,石敢当。”又自营生圹联云:“山水佳处有三官谷,子孙守之为万石家。”均为人传诵。

      云南罗岷山山顶有江定寺,王德甫先生日记云:“予入寺游览,见两僧方画佛,意态萧寂,见客了不相关。曲折而下,凿坡开道,曲折如“之”字。俯瞰兰沧江水,色如碧玉。霁虹桥亘其上,桥东山壁有诸葛武侯祠,幅巾深衣,宁静淡泊之意,翛然如见。孙叶飞编修(见龙)撰联云:‘江色照须眉,公独有大儒气象;山光明几席,我还瞻名士风流。’桥长三十馀丈,下视浪花喷薄,如雷如雪,石壁上题云:‘西南第一桥’。”

      刘景文《赠东坡诗》:“四海共知霜鬓满,重阳曾插菊花无?”坡极赏之。其为忻州守时,自知死期,后一日复苏,起作三诗,乃复就暝。其诗云:“中宫在天半,其上乃吾家。纷纷鸾风舞,往往芝木华。挥手谢世人,耸身入云霞。公暇咏天海,我非世人哗。”又“仙都非世间,天神绕楼殿。高低霞雾匀,左右龙蛇。云车山岳耸,风颦天地擅。从兹得旧渥,万动毫端变”。又“从来英杰自销磨,好哭人天事更多。艮上巽中为进发,千车安稳渡银河”。诗成,谓其家人曰:“吾今掌事雷部中,不复为世间人矣。”

      吴天章《题云林秋山图》云:“经营惨淡意如何,渺渺秋山远远波。岂但秾华谢桃李,空林黄叶亦无多。”又《过真定》云:“镇州荷花一万柄,正对城门是酒家。下马当门更斟酌,醉临明镜看吴娃。”风格不减杨廉夫。

      宋文康公过蒲州谒关侯庙,见一联云:“怒同文武,道即圣贤。”以对句不工,思有以易之。午睡时梦侯告之曰:“何不云:‘志在春秋’?”憬然而寤,遂书而送之庙中。

      学书之法,非口传心受,不得其精。然临摩古人墨迹,须下深功夫,方能入妙。古张芝学书,池水尽墨。锺丞相入抱犊山十年,水石尽黑。赵子昂十年不下楼。巙子山每日坐衙罢,写字一千才进。唐太宗或夜半起,秉烛学《兰亭帖》不寝。见《春雨杂述》。

      通行本陶渊明《桃花源记》收处:“及郡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所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亲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间津者”云云。予近读《搜神后记》,乃迥乎不同,收处云:“乃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刘歆即遣人随之往,寻向所志,不复得焉。”至此而止。此篇后另有一则曰:“南阳刘𬴊之,字子骥,好游山水。尝采药至衡山,深入忘返,见一涧水,南有二石囷,一闭一开,深广不得渡,欲还失道,遇伐薪人,问径,仅得还。或云囷中皆仙方灵药,𬴊之欲更寻索,不复知处”云云。此则与《桃花源记》不相涉,不知何时附入记后为一篇也。

      曾忠襄《题林至山先生鉴园联》云:“天爵在身,无官自贵;异书满室,其富莫京。”又先生自撰园中各斋馆联云:“微雨新晴,协风应律;贞筠抽箭,秋兰被压。”又“机象外融,升高有属。恬淡自适,养物作春”,又“四壁梅花孤塔影;半城晴雪万家烟”,又“壁绕藤苗,窗含竹影;凤依桐树,鹤听琴声”,又“致石成山,蓄溪得水;安门对月,就阁临风”,皆佳。忠襄叙先生《自编年谱》,有云:“不必尽谢世网而遗荣利,自具修然物外之概,性既定而逃诶全。此其所以难能而可贵也。”又“世固未有厚于其亲,而不推其仁爱以及于人者也,亦未有薄于其亲,而厚于他人者也。”语极警切。

      东坡先生一日在学士院闲坐,忽取纸笔写“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两句,大书、小楷、行、草书凡七八纸,掷笔太息曰:“好!好!”遂散之于左右给事者。又东坡爱杜牧之《华清宫诗》,自言已为人写过三四十本,其精勤如此。

      刘后村诗:“黄童白叟往来忙,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陆放翁诗:“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争说蔡中郎。”两诗只首句不同,岂放翁剿袭后村之句耶?

      瞿宗吉先生谓:“元朝诸人诗,虽以范、杨、虞、揭并称,然光芒变化、诸体咸备,当推道园,如宋之有坡公也。”潘彦复先生则谓:“道园诗乍观无可喜,细读之,气苍格迥,其妙总由一‘质’字生出。‘质’字之妙,胚胎于汉人,涵泳于老杜。其长篇铺叙处,虽时仿东坡,而无其疏快无馀之弊。”吾以为瞿评道园“光芒变化”似不甚切,不如潘评之为“气苍格迥”也。

      光绪戊子李越缦夫人病故,先生作悼亡诗十四首,有“四十七年前合卺,三杯冷奠了平生”。又“而今鸡骨支缞杖,恸告灵床总不膺”。又“从头细数平生事,那有欢怀一响同”。末首收两句:“只须收拾残年泪,钟动鸡鸣各自休。”皆极沉痛。是年腊月,先生六十岁,缪仲英观察祝联云:“著书十馀万言,此后更增几许;上寿百有廿岁,至今才得半云。”先生极赏之。

      黄谷原山水画册十幅内,一幅题云:“坐久谈深天渐晓,红霞冷露满苍苔。”十四字极清深幽峭之观。

      钞旧作数首,托瑾存转呈陈散愿先生。昨奉评回云:“抒写胸臆,格淡气逸,不假雕饰而自臻浑灏流转之胜境。丁丑初春散原老人三立题记。”老人奖励后学有褒无贬也。

      杨诚斋《至后入城道中杂兴》云:“大熟仍教得大晴,今年又是一升平。升平不在箫韶里,只在村村打稻声。”“畦蔬甘似卧沙羊,正为新经几夜霜。芦菔过拳菘过膝,北风一路菜羹香。”越缦老人极赏之。

      廉南湖先生悼亡联:“流水夕阳,到此方知真梦幻;孤儿弱女,可堪相对述遗言。”又:“我实负君,回头事事应追悔;生不如死,此恨绵绵那得知。”不假雕饰,直摅胸臆,真挚之作也。

      门人东莞张次溪自题《燕归来移图卷》诗多首,或隐有所指,或羌无故实,不可知也。兹记其两首云:“彩云半壁隔蓬山,梦断潇湘洛浦间。怕听深宵添絮语,铜千无奈译嫏擐。”“一龛璎珞委横塘,冷篆何堪自引香。却为蕉栏破岑寂,轻寒未忍怯空房。”惝恍迷离,寄怀幽怒,《骚》《雅》之遗也。

      日前李木斋先生逝世,邓孝先、傅沅叔两太史各有挽联,邓云:“问学如钱潜研、卢抱经,阐导宗风为今代人师之冠;藏书比杨海源、黄士礼,校仇史义非吾侪小子所能。”傅云:“公为光宣人物之冠,宇内大名垂,虽晚膺疆节,频赋黄华,经世闳才终未竟;我受文字恩知最旧,暮年风义笃,举典籍鉴藏,丹铅校录,平生遗绪幸能承。”均极推崇也。

      虞伯生《家兄孟修父输赋南还》,前半首云:“大兄五月来作客,八年不见头总白。五人兄弟四人在,每忆中郎泪沾臆。我家蜀西忠孝门,无田无宅惟书存。兄虽笺库实父荫,弟窃微禄承君恩。文章不如仲氏好,叔氏最少今亦老。五郎十岁未知学,嗟我何为长远道。诸儿读书俱不多,又不力耕知奈何。忧来每得二三友,看花把酒临风哦。”又《题柯博士画》:“矶头风急潮水长,蒹葭苍苍系鱼榜。青山一发是江南,白头不归神独往。幽篁绕屋茅覆檐,木叶脱落秋满帘。买鱼沽酒待明月,定是黄州苏子瞻。”两诗虽超浑不如李、杜,豪宕不如苏、黄,而情韵优美,使人诵之不厌,不愧为大家也。

      李越缦先生之先人家训楹联云:“多积德,多读书,多吃亏,以多为贵;寡意气、寡言语、寡嗜好,欲寡未能。”此确是老先生语。若今之所谓智者,对于“多吃亏”三字,必有是非之辨,不以徒吃亏为是也。

      越缦先生《先德天山公京邸冬夜梦亡内》四绝句之一云:“梅花㠗里一株松,泉路他年与子同。笑看儿孙浇麦饭,满山寒雪纸钱风。”极凄清之致。

      蔡松坡将军故后,杨皙子挽联:“魂魄异乡归,于今豪杰为神,万里江山皆雨泣;东南民力尽,太息疮痍满目,当时成败已沧江。”郭霞紫云:“不才曾作《美新》文,倘骂父寇贼仇仇,苦难下笔;英雄本是寻常物,能舍得高官厚禄,乃足成名。”彭少衡云:“万方多难此登临,把酒话沧桑,试看莽莽风云色;三年奔走空皮骨,哀时问词客,谁识悠悠天地心。”石广权云:“子为柱国元勋,倘早薨二十年前,八座荣哀动朝野;家有回天伟业,乃贫居八百里外,一门衰盛系乡邦。”

      曾忠襄平江南后家居。时有朱暝庵者,流寓长沙。岁暮贫甚,榜诗于门曰:“申椒零落菊英残,从古潇湘作客难。连日市门三尺雪,更无人记问袁安。”忠襄闻之,叹曰:“此我辈之责也。”急造访,赠钱十万。

      章太炎先生挽蒋观云云:“卅年与世相浮沉,朝市山林卷舒由己;千古论才无准的,黄锺瓦缶际遇为之。”挽祖安云:“治大国如烹小鲜,何曾食万钱,胡广理万事;乐与饵而止过客,负羁舍其室,康成保其乡。”挽胡展堂云:“君真是介甫后身,举世谁知新法便;我但学茂弘弹指,九泉应笑老儒迂。”

      江亢虎和《金息侯先生六十自寿诗》二律云:“俊游回首卅馀年,志业如君自可传。野史亭成焚谏草,故侯瓜熟卖文钱。眼中桑海通三世,梦里觚棱隔一天。历尽劫灰身健在,瓦偏先碎玉能全。”“编诗犹记义熙年,一卷新骚万口传。沽上烟波容泛宅,湖滨风月不论钱。霸才无主闲知命,灵感如神傥格天。周甲婆娑长散秩,转从投置得安全。”音节高亮,和韵中杰作也。

      康南海病故后,门生等设祭于畿辅先哲祠。梁任公挽联云:“祝宗祈死,老眼久枯,翻幸生也有涯,免卒睹全国鱼烂陆沉之惨;西狩获麟,微言遽绝,正恐天之将丧,不仅动吾党山颓木坏之悲。”何其沈痛也。

      苗沛霖以诸生办团练,剿寇有功,保至川东道,其后叛清归匪。闻其将叛时,题《画石》两绝云:“星河耿耿明玉台,谪堕人间事可哀。知己纵邀颠米拜,摩抄终屈补天才。”“位置豪家白玉门,终嫌格调太孤寒。何如飞去投榛莽,留与将军作虎看。”真怪杰语也。

      《书感用牛字韵》:“□段真输马少游,车茵何意溷时流。本无横议供扪虱,岂有狂歌出饭牛?误说豺声犹下上,空怜猿臂不封侯。让他笠泽知几早,才忆莼鲈逊一筹。”“燋悴梁园悔宦游,排口几叹厄清流。飞升有术惭鸡犬,趋走殊风误马牛。乞米诅希彭泽宰,补篁长羡渭川侯。扁舟拟作盟鸥计,出处年来已熟筹。”此湖北王君云孙作也,第一首连用虱、牛、豺、猿四字。

      曹植《洛神赋》:“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陆机《前缓声歌》:“太容挥高弦,洪崖发清歌。献酬既已周,轻举乘紫霞。”谢琨《游西池》:“迥阡被陵阙,高台眺飞霞。惠风荡繁囿,白云屯曾阿。”三作皆读“霞”为“何”,是古韵相通也。见《读诗拙言》。

      驻日大使许世英氏,由日归来,迭向中央呈辞,曾有一诗云:“朝朝暮暮盼休期,待到休期未可知。正欲小眠闻客至,偶思散步报书遗。云沉歇浦艨艟黯,雪满阴山羽檄驰。还是五更人不寐,每怀时事曷胜悲。”可见其旨趣也。

      华里安太史学澜,辛丑年简放贵州副主考所,记日记极详细。择录数则:“何铁生题光武庙联云:‘旧说本无稽,想四百年火德承家,福受王明,或应占井勿幕耳;中兴今再见,看廿八将云台画像,生逢景运,可但作壁上观乎。’贵州试院刘荫枢题衡监堂云:‘此中有循吏名臣,况当侧席求贤,梦萦岩野;何字非笔耕心织,记否携朋观榜,泪满秋衫。’浪穹县有潜龙庵,为建文入滇所居,联云:‘祖以僧为帝,孙以帝为僧,弹指迭兴亡,法席难追皇觉寺;君不死竟归,臣不归竟死,抚膺悲宇宙,梵钟莫问景阳宫。’臬署梦草亭林赞虞题联云:‘好邀佳客来题句,共趁春时一补花。’”里安为故儿妇刘氏之舅父,坦平和畅,学问优长,惜仅中寿也。

      武汉名流王葆心诸君,定本月十二日假抱冰堂修楔,因雨改于二十三日举行,参加者一百馀人,以资纪念。文人文酒之会,曩者北京多有所举,在武汉则属仅见焉。兹将启事录后,题为《展上巳启》:“丁丑暮春之初,贯重三酒,飞六十笺,召同人楔饮抱冰堂。值朔则黄沙铺地,白昼须灯;侵晨又黑云遮天,青春如瓮。午雨将歇,富兴者囊琴而来;晚雨更浓,败兴者蜡屐而去。每逢佳节,欲伸好怀,不障天时,便困人事。《兰亭》一叙,开万古之牢骚;洛滨之诗,想当时之风雅。昔人展上巳有作,见于纪载者伙。美事类多曲折,实促其成雅人。渐感凋零,乐为之倡。况媚时桃柳,为谁绿,为谁红;耐岁松筠,仍其苍,仍其翠。江上藻缋,凭仗群贤;日月萍飘,低徊九有。斯文不作,后览奚由;妙趣环生,古欢宜续。驹光荏苒,何者堪迨古人;燕语呢喃,因之未忘春事。望迷离林树,只桂以十传;有参差楼台,问鹤胡孤往?再申前约,莫事迟疑;与子高观,聊图缓步。倘使不祥能祓,展十日亦何妨;还期此会长留,历千秋而勿替。王葆心、钱葆青、余晋芳、张翊六、程明超、胡大华、周景墀、邓一鹤再简。”

    1. 樱井诀别》,作者为赖山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