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蜃楼志
第十六回
第十七回 

第十六回 璧重合小乔归主 镜高悬广府惩奸

  惊又向,闺门倒屣迎。重抛泪,只是未分明。诚低诉,侯家冤抑情。今宵梦,多恐是前生。
  衙鼓急,赤子颂青天。便道此乡多宝玉,酌来依旧是廉泉,报牒故纷然。三尺法,凛凛镜台前。
  稂莠总教除欲尽,嘉禾弥望满原田,何患不丰年。

  乌必元凭空掉下祸来,老赫要摘他印信、抄他家私。幸得包进才替他跪求,方才准了,暂且不收钤记,勒限追赃,并将他女儿发出,听他另卖填赃。必元垂泪叩头,领了小乔及也云回署,忙到河泊所署中,与儿子说明此事。岱云吓得魂不附体,计无所施,只叫父亲”快扳几个仇家,替我们代缴”。必元却有三分主意,直不理他,只将岱云房中所有一齐搜出,约有万金,带回盈库署;又取出自己一生积蓄,凑成三万,先送了包进才两颗大珠、四副金镯,要进才转求大人宽限。进才晓得是有理伤心的事,且与必元相好,因结实替他回道:“乌必元实在没有串通和尚。这和尚下海是真。这三万银子是他七八年的宦囊,一旦丢了,他心上岂不着急?因恋着这小官,所以勉强完缴的。

  老爷若咨革了他,他拼著一死,到封疆衙门告状。现在屈强巡抚因得了处分,要寻我们的事,老爷虽不怕他,到底让人家笑话。依小的愚见,老爷恩免了些,著必元再缴些,到后来再处。”

  老赫沉吟了一会,说道:“我看他也拿不出许多,如今免缴一半,着他三日内缴进二万,馀五万尽年底缴清。这就算我的格外恩典了。”进才答应,下去告诉必元,又领上来磕头谢了。

  必元回署与归氏商量,拿出归氏的私房及衣服首饰,并将媳妇房中的凑著,只有四千馀金;又到各洋商、各关书家告借。

  因他向来和气,且印还在手,东西杂凑,约有三千,馀外并无着落。傍晚回家,却好归氏与小乔饮酒,各起身接他,必元怒容满面,对小乔说道:“都是你这不中抬举的东西,害我到这地步!如今他说将你另卖,我一个做官的,难道就好卖女儿不成?况你这中看不中吃的,人家要你何用?”小乔微笑道:“孩儿怎么就累起父亲来?当初爹爹吩咐孩儿拜求活佛,幸喜孩儿不依;若也去投师,如今也同他们一伙儿跟和尚走了,这个才是认真串盗,爹爹才受累呢!”必元吃惊道:“你说那个跟和尚走了?”小乔道:“原来父亲不知,关部因和尚拐他四妾逃走,所以大怒找寻,其实也没偷了几多银子。”必元道:“原来如此!前日那个包裹倒是真赃了。只是我们在他管下,没处申冤。现在三日限内还差一万三千,教我怎不着急呢?”小乔道:“这银子不缴亦可,如爹爹定要缴偿,也还有处借得。”必元道:“你女孩儿家晓得什么,我不因借债,今日如何跑了一天?但一万三千,那里找这个大债主?”小乔道:“哥哥的襟丈苏家可曾借过么?”必元道:“我也想来,你哥哥屡次得罪苏家,你嫂嫂又被你哥哥撵回温家,这襟丈十分决裂;你哥哥昨日还想扳扯亲戚。我想这姓苏的并未薄待我家,去年借的三百两银子没有还他,他也并不曾提起,如今又要借贷,却也不好意思。”小乔道:“不是孩儿无耻,爹爹只算把孩儿卖了,将孩儿送到苏家,这一万多银子,包在孩儿身上借来。孩儿从前累了父亲,如今也算是卖身救父。”必元道:“好女儿,你果能救我之急,从前的事都算我老悖了,葬送了你,以后我有不是,都凭你教训,何如?我明日就送你过去,千万要叫他喜欢,肯借银子,就迟一两日也无妨。”小乔红著险说道:“这是孩儿不得已之计策,但断断不可使关部晓得。”必元道:“这个我知道,明日我暗地写下你的年庚,加上送帖,外面只说是探亲,就无人知觉了。”必元当夜把女儿再三奉承,尽欢而散。正是:

  献女为升官,荐僧因媚主;僧去女儿归,甘受他人侮。

  苏吉士脱了竹氏弟兄骗局,静坐在家。这七月廿四日是他生辰,因在制中,并未惊动戚友,惟与蕙若、小霞、阿珠、阿美轮流做东。

  这日秋凉天气,小霞应作主人,备了些黄柑白橙,及晚出的鲜荔枝、鲜龙眼等物。众人都于西院取齐,小霞道:“今日碰著了穷主人,没有下酒菜,须得二位姑娘与姐姐多做几首好诗,席间庶不寂寞。”吉士道:“旨酒以臭诗下之,佳肴只鲜果足矣,倒也清楚。如今即以鲜荔枝为题,不拘体韵。前日所做的‘残荷诗’太村,‘新菊诗’太艳,都不合体裁,今日须要用心些。”阿珠道:“我们横竖都是初学,只好应酬,还要哥哥自己拿定主意。”小霞道:“我们且先吃三杯助兴。大爷的诗如若做得不好,前日小旦头面尚在,仍旧打扮起来,只算遗以巾帼。”众人笑了。丫头斟上酒来,各吃了三杯,分送笔墨纸砚。吉士道:“我是七绝一首,只好潦草塞豚:

  昨向香山觅画图,紫绡为膜玉为肤。
  轻红酽白佳人手,长乐移来味最殊。”

  小霞说道:“这种诗隔靴搔痒,既不细腻风光,又非‘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者,当不起我的肴。”吉士道:“我原不过抛砖,霞妹何必过贬。”因看蕙若的,却是七绝二首:

  纤手分来味色清,冰盘捧出玉晶莹。
  休嫌岭海无珍异,仙果曾夸第一名。
  红罗绛雪锦斑斓,西域葡萄只等闲。
  识得个中真意味,白图蔡谱可俱删。

小霞也是七绝二首:

  飞骑曾经数往还,荔枝新曲怨肥环。
  儿家自作悬钗咏,不向红尘索笑颜。
  陈家紫色宋家香,好事还输十八娘。
  雨露果然能结实,被人呼作状元郎。

  蕙若道:“典核如题,颂扬得体,我的不免‘郊寒岛瘦’了。”吉士道:“霞妹的清新,你的超妙,大约巾帼中并无我位置。且看两位妹妹的。”阿珠道:“我们两个近读魏晋诸诗,杂凑几句,未知像否,哥哥、嫂嫂须说实话。”阿珠是四言二章:

  厥有荔枝,如饴如蜜。
  珍于岭表,龙眼斯匹。
  厥有荔枝,以华以实。
  惠于君子,安贞之吉。

阿美是五古一首:

  离离园中果,亭亭林间树。
  茁根既灵秀,密叶浥朝露。
  海潮变晨夕,宛转年光度。
  春荣夏则实,历落垂无数。
  丹劂其明珰,皮肤得真趣。
  新红手自劈,齿颊细含哺。
  色香真未变,醴酪甘如注。
  佐之以新诗,誉同曲江赋。

蕙若与小霞都赞道:“直是《三百》遗音,不但追踪魏晋。”

  吉士道:“不要乱嚼,待我公道品题:美妹妹咏物细腻,权舆六朝;珠妹妹欲假《三百》皮毛,还不过貌似《国风》耳。”

  阿珠道:“风、雅、颂各异体乎?”吉士道:“怎么不异?世儒以风、雅辨尊卑,《忝离》列在《国风》,即谓王室衰微,与诸侯无异,圣人所以降而为‘风’。殊不知王室之尊,圣人断无降之之理,此序诗者之误也。大约圣人删诗,谓之‘风’,谓之‘雅’,谓之‘颂’,直古人作诗之体耳,何尝有天子、诸侯之辨耶?谓之‘风’者,出于风俗之语,是小夫贱隶、妇人女子之言,浅近易见;谓之‘雅’,则其辞典丽醇雅故也;谓之‘颂’者,则直赞美颂扬其上之功德耳。今观‘风’之诗,不过三章、四章;一章之中亦不多句,数章之中,辞俱重复相类。《樛木》三章,四十有八字,惟八字不同;《芣苢》亦然;《殷其靁》三章,七十有二字,惟六字不同。‘已焉哉’三句,《北门》三言之;‘期我乎桑中’三句,《桑中》三言之。馀皆可以类推矣。若夫‘雅’则不然,盖士君子之所作也。然又有小大之别:小雅之‘雅’,固已典正,非复‘风’之体矣,但其间犹间有重复。雅则雅矣,犹其小焉者也。其诗虽典正,未至于浑厚大醇也。至大雅,则非深于道者不能言也。‘风’与大、小雅,皆道人君政事之美恶,有美有刺;‘颂’则有美无刺,铺张扬厉,如后人应制体耳。此风、雅、颂之各异也。”

  小霞道:“大爷风、雅、颂之说,我辈闻所未闻,想是江苏李先生之讲究了。”正在高谈阔论,丫头传说:“盈库乌老爷家小姐要见大爷、奶奶,轿子已进中门了。”吉士心上一惊,暗暗道:“他在关部,如何出来,又如何竟到这里?”忙叫小霞迎接,两位妹妹暂且回避。须臾,两人挽手进来,也云与众丫头跟着。

  小乔一见吉士,便插烛也似的磕下头去,泪如泉涌。吉士忙叫小霞扶起,也觉得惑不自胜,便问:“妹妹怎能到此?”小乔便叫也云将他父亲的书子、送帖、庚帖一总呈上。吉士看了,徨喜交集,说道:“蒙尊翁老伯厚爱,只是教我心上不安,怎好有屈妹妹?”小乔道:“奴家今日得依所天,不羞自献,求大爷不弃菲葑,感激非浅!”因请大奶奶受礼。蕙若再三不肯,让了半日,只受半礼。又请小霞受礼,吉士吩咐平磕了头,方叫小霞领着去见过母亲、姨娘、妹子,然后出来。将小霞房对面的三间指与他居住,又拨了两名丫头伏侍。重开筵席,饮酒尽欢。晚上,至他房中,说了许多别后的话语,各流了几点情泪,小乔方才提起父亲借银的话。吉士慨然应允,说道:“我明日亲自送去。妹妹在这里住着,我们到新年断服之后,择日完姻。我并将这话禀过尊翁定夺。”小乔自是喜欢。

  吉士仍往小霞房中宿了。明早叫家人支了银子,自己到盈库中去,先谢了必元,然后交代银子,并说明来春完聚之言。必元的格外殷勤,自不消说。吉士又拜见了归氏,方才回家。必元即日缴进。老赫吩咐:“馀银赶紧偿缴,倘故迟延,一定咨革!”必元答应出来。正是:

  暂救燃眉急,难宽满腹愁。

  再说竹家兄弟那晚瞎赶了一回,转来细问茹氏。这茹氏只说自己睡着,被他三不知走了,又骂丈夫出了他的丑,寻刀觅索,只要寻死。理黄只得掇转脸来再三安慰,又赔了几钱银子,打发那帮捉奸的人,只把光郎埋怨。光郎道:“二嫂白白的丢丑,二哥又折了银子,难道就罢了不成?我们软做不上,须要硬做。如今且各人去打听他的私事,告他一状,他富人最怕的是见官,不怕他不来求我。”这三人商议已定,天天寻事,却好海关盗案发觉,打听得老乌将女儿送与吉士为妾,晓得岱云必不情愿,一同到河泊所来。岱云病体新痊,回说不能见客。

  三人说有要事相商,家人领至内房相见。光郎道:“恭喜少爷病愈,我等特来请安。未知关部的事情如何了?”岱云道:“这都是我爹爹糊涂,我们又没有吞吃税银,如何着我们偿缴?就要缴偿,也还有个计较,何苦将妹子送与小苏,甚不成体面!”

  理黄道:“别人也罢了,那小苏是从前帮着小施与少爷淘气的,这回送了他,岂不是少爷也做了小舅子了,这如何气得过!”

  岱云道:“便是如此。我如今横竖永不到苏家去,温家的亲也断绝的了。我家应缴五万银子,爹爹是拿不出的,待我身子硬朗了,呈上这苏、施、温三家,叫他偿缴,也好消我这口气儿。”

  光郎道:“这是一定要办的。少爷不说,我们也不敢提。少爷进呈,自然是关部,但要求他批发广府才好。这南海县有名的‘钱痨’,番禺县又与苏家相好,不要被他弄了手脚。我们也要在广府动一呈词,只因碍著少爷,不得不先禀过。”岱云道:“什么事呢?”光郎道:“老爷将小姐送他,他不是个服中娶妾的罪名么?这事办起来,他不但破家,还要斥革。也算我们助少爷一臂之力。”岱云道:“很好!你们不必顾我体面,尽管办去。”四人说得投机,岱云留他们吃了酒饭。

  此时时邦臣已经买了许多货物回家,顺便带了端溪砚、龙须席之类,送与吉士。吉士收了,留坐饮酒。席间说道:“闻得令爱待字闺中,我意欲替施大舅求亲,未知尊意允否?”邦臣道:“大爷吩咐,晚生怎敢有违?只是贱内已经去世,须要回去与小女商量。”吉士道:“施大舅婚娶的事,都是小弟代办,也先要说明了。”邦臣辞谢回家,对顺姐说道:“你年纪也不小了,今日我到苏家去,大爷与我求亲,你须要定个主意。”

  顺姐道:“苏大爷怎样说来?”邦臣道:“他说替施家大舅为媒,我已允了。”顺姐听说,再不做声,那桃腮上不觉的纷纷泪下。

  邦臣急问道:“有什么不愿意,不妨直说,方才喜喜欢欢的,如何掉下泪来?”顺姐道:“孩儿并无半点私情,何妨直说。”

  因将吉士躲在房中的事细说一遍。

  邦臣道:“原来有些原故。那竹氏弟兄的奸险不必说他。你既没有从他,他自然爱敬你,怎肯屈你为妾?况且他家中奶奶也不少了。施家有大爷作主,不比当初,人材又不村俗,一夫一妇很好过日,你不要错了主见。”顺姐沉吟半晌,也便依了。邦臣著人回复吉士,吉士便致意延年,替他择日行盘,一切彩币、首饰,费有千金,都是吉士置办。那行聘之日,都是苏家家人送来。街坊上都说时啸斋扳著高亲了。邦臣因竹家弟兄与吉士不合,没有告诉他,也没有请他吃喜酒道喜。

  过了几日,那曲、竹三人早向广府告下一纸状了。这广州府木庸已推升了南韶道,新任知府从肇庆调来,复姓上官,名益元。两榜出身,居官清正,断事明敏。遇著那安分守己的百姓,爱如子孙;那奉公守法的绅衿,敬如师友;遇著那刁滑的棍徒、夤刺的乡宦、皮赖的生监,视如眼中之针,依法芟除,不遗馀力。当下看这呈词:

    告状人竹中黄、理黄,为服中叠娶、灭裂名教,赐提讯究事:身兄弟向与贡生苏芳交好。今年正月,伊父候选盐提举万魁身故;讵芳不遵守服制,闹酒宿娼。身等忠告劝谏,芳都置若罔闻。陡于前月十八日迎娶河泊所乌必元之女为小妻,又于本月初五曰骋定时邦臣之女为妾。身等系道义之交,再三劝阻。苏芳恃富无礼,老羞成怒,大肆狂言,挥虎仆凶殴。身兄弟匍匐逃回,同席曲光郎救证。窃服未期年,连娶二妾,身忠告受侮,情实不甘,伏乞大老爷亲提究治,以扶名教,以儆奢淫。戴德上禀。

  上官老爷看毕,他已晓得是索诈不遂,讦人阴私的事,本欲不准,因想着昨日海关发下一宗寄赃押缴的文书,因批了“姑唤并训”,吩咐该房并成一案,将原被、人证一齐拘集,三日内候讯。

  竹中黄准了状词出来,便挽人至苏家,先说了许多恐吓的话。后说:“解铃原是系铃人。大爷拼着几千银子,这事就过了。”吉士说:“既然有事在官,自当凭官公断,尊兄不必管他。”落后,差人拿票到来,吉士留了酒饭,送了他四十两银子,差人谢了。依次到温家、时家、施家,各人都有谢礼,只这姓竹姓曲的没有分文,便将他锁在班房候讯。

  吉士晓得两案并讯,便先到乌家,见过必元。必元很过意不去,说:“是这奴才瞒我做的事,我已经禀过关部,今日又叫家人到本府递呈。大爷只管放心,我乌必元还要留着脸面见人,决不累著诸位!”因将禀稿与吉士看了,不过说:“职系微末之员,并无银子寄顿亲戚。儿子岱云坏妾逐妻,挟怨诬控,乞赐惩儆。至卑职女儿,系奉海关面谕,另卖与苏芳为婢,并未收用。”等因。吉士辞谢而回,再至番禺县中,据实说明前后情节,请他代诉。本府马公从前年送申观察时认得吉士,知他是个忠厚读书人,所以并不推辞,许他照应。这叫做:

  火到猪头烂,情到公事办。

  却说抚粤使者屈大人,清正有馀,才力不足,更有一种坚僻之性,都是著了那时文书卷的魔头。各处事都如猬毛,他却束手无策。从前因海关奏了洋匪充斥,自己受了申饬,很不耐烦,后因沿海一带地方骚动,虽已会同督臣奏闻,却又打听得海关据此参奏,晓得这巡抚有些动摇,也叫人打听赫广大的劣迹。这日,司、道、府、县上辕,屈大人单传首府与二首县问话,南海县钱公迎合抚台之意,便将老赫逼勒洋商、加二抽税、多索规例、逼死口书、遴选娼妓,及延僧祈子,后来和尚盗逃,他却硬派署盈库大使乌必元缴赃等款细细禀明。屈大人叫人记着,又问上官知府、马知县道:“你们的闻见略同么?”上官知府回道:“别事卑府不知,这加二抽税是真的,还有寄赃押缴一案,现发在卑府那边,却还没有审问。”抚台说:“并且无赃,如何有寄?你替他细细审问,乌必元倘有冤抑,许他申诉。”

  知府答应了,禀辞出来。

  马知县上府请安,替苏芳从实说明二事。上官老爷说:“昨据河泊所禀明,我已晓得。但这苏芳的行止向来如何?”

  马知县道:“卑职也不大晓得。他是从前广粮厅申方伯的亲戚,所以认得卑职,却从未有片纸只字进卑职署中。”上官老爷道:“这就可敬了。”上官老爷送出知县,即唤原差问道:“这寄赃押缴与服中叠娶两案的原被人等,可曾拘齐么?”差人回道:“都拘齐了。因大老爷亲提,这河泊所乌爷、贡生苏芳都亲自到案伺候。”上官老爷即吩咐:“请乌爷内衙相见。”乌必元进来,磕了三个头,请过安,一旁侍立。上官老爷赏了茶,问道:“你儿子在关部呈说,有银子寄顿人家,怎么你又在这里呈说没有?”必元回道:“卑职些小微员,那里有许多银子?因赫大人逼着卑职缴银,卑职已向各亲戚家借银缴进;馀银一半,宽限半年。卑职儿子岱云,因与媳妇不和,捏词诬告,求大老爷处治。至卑职治家不严,还求大老爷的恩典。”说毕,即打一跧。上官老爷又问道:“你女儿与苏芳为妾,这事又怎样的?”必元道:“女儿原是赫大人要进去伺候过的,近因和尚盗逃,著卑职赔缴,就将女儿撵出,吩咐另卖。卑职虽是个微员,怎好把女儿变卖?因借了苏芳银子,将女儿送他,苏芳还不肯受,并未与女儿近身。这都是卑职的犬马苦情,求大老爷洞察。”上官老爷道:“怎么和尚盗逃,关部就派你赔缴,你又居然缴进,这不是认真串盗了么?”必元又磕头道:“这三月里头,赫关部偶然问起:‘外边有个和尚,本事高强,神通变化,你可晓得么?’卑职不合回了一句以讹传讹的话,说他善于求子,赫关部当即请进。这和尚拐他四个姬妾下海,所以深恨卑职是个荐引,著卑职缴银。不要说卑职并没有串逃,就是里边,也没有失去许多银子。卑职的冤抑实在无处可伸。”

  上官老爷笑道:“你也过于卑污。你如今须自己振作起来,回去辞了这库厅,原做你那河泊所官去。你一面做了禀揭申详各宪,我替你做主。”必元又磕头谢了。

  上官老爷发放必元出去,升了二堂,吩咐将众人带进。

  他心上已经了了,第一个就叫苏芳。吉士趋一步,上前脆下。上官老爷见他蔼蔼温文,恂恂儒雅,问道:“你是个捐贡么?”回道:“贡生十三岁充番禺县附学生,十五岁加捐贡生的。”上官老爷问道:“你既系年少青衿,这服中娶妾,心上过得去么?”吉士回道:“贡生与乌必元原是亲戚,又与乌岱云同窗。因必元借了贡生几两银子,自己将女儿送来,贡生不敢收他,再三婉谢。乌必元一定不依,说是亲戚人家,不妨暂住。贡生只得留在家中,与母亲同住,俟服阕之后,再行聘定的。至于时邦臣的女儿,系贡生为媒,聘与施延年为妻的,现有三代礼帖可柑。如何无端捏控,费大老爷的天心!”上官老爷道:“如此说,你少年人一定有得罪朋友的地方,人家才肯捏控你。”吉士回道:“贡生年纪虽轻,却不敢得罪朋友;朋友刁险之处,贡生却不敢回明。”上官老爷道:“我最喜欢说实话,你只管说来。”吉士便将六月间饮醉脱逃之事细说一番。

  上官老爷道:“你既有此事,如何不道状说明?”吉士回道:“那茹氏放了贡生,贡生反累他出官,实在过意不去。”上官老爷点头道:“很是!你一面回去,我替你重处他们。”吉士谢了出来。

  上官老爷又叫时邦臣上去,略问几句。邦臣将礼帖呈看,上官老爷吩咐道:“你是并无干涉之人,回去安分生理。”邦臣退下,便将竹、曲三人唤上,喝道:“你这一起光棍,凭空诬告,快把索诈情弊从实说来!”中黄回道:“小的们再不敢诬告。现在乌必元女儿已与苏芳睡了二十馀日了。”上官老爷道:“乌必元与苏芳亲戚,你难道不许他往来?时邦臣女儿是许与施廷年为妻,如何也牵扯上来?你难道不准他与亲戚做媒么?”中黄回道:“乌必元女儿与苏芳为妾,只要问必元儿子岱云,便知真假。苏芳本意要讨邦臣女儿为妾的,因见小的告了状,他才串通邦臣,捏造礼帖,希图漏网,求大爷细细拷问苏芳,便知实情了。”上官老爷大怒道:“乌必元是父亲,乌岱云是儿子,难道他父亲的话倒作不得准么?时邦臣女儿现未过门,你如何便告苏芳叠娶?”叫左右:“扯这三个光棍下去,各打三十!”曲光郎叩道:“小的是个干证,并未尝证他是真是假,大老爷何故要打小的?”上官老爷道:“我不打你别的,打你这起光棍六月晚上做的好事。”三人默默无言。各自打完,吩咐发至番禺县,递解回籍。三人再四哀求,却只饶了理黄一个。

  又叫上岱云,岱云晓得事情不妥,走上便磕头求饶。

  上官老爷吩咐说:“你如何不听父亲拘管,私自诬扳亲戚,勾搭这些狗党狐朋?扯下去打!”也是三十,打得肉烂皮开,著差人押至河泊所,叫乌必元即日撵逐还乡。那温、施二人并未叫着,一一的发落下来。

  下回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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