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融堂四书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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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者八岁而入小学,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及礼乐射御书数之文。至十有五,始入大学。此书所述是已。篇首总提,独断断曰在明明德,曰在新民,曰在止于至善。辞专旨确,截然斩然,以明外此无他道也。自学校废,教法不明,而学非其学,异端邪说横流奔放,尽坏人心,无所不至。所幸遗经仅传,尚可存考。而支离传注又从而蚀之,岂不甚可叹哉。学者首明,所先者何在,所格者何物,而不谬其所止焉,则大学之道,庶乎其得矣。

第一章

大[如字]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先儒作新)民,在止于至善。

明明德者,自昭明德之明也。本心本明,本无所蔽。物欲乘之,其明始昏。大学之道,所以去其蔽而明之也。新民者,咸与维新之新也。同有此心,同有此理,染于习俗,遂至沦污。大学之道,所以去其旧而新之也。虽然曰明曰新,必有用力之地矣。故又曰在止于至善。善非外铄也,我固有之也。不容于伪,不参于思,先天地而固存,亘古今而莫变。君子存之,存此而已。先立乎其大者,立此而已。谓之至善,岂欺我哉。行不著,习不察,是以放而不知求于此。而得所止焉,则所谓明德,如水不波,自然而明,非止之外别有所谓明也。所谓新民,如物去垢,自然而新,非止之外别有所谓新也。统而论之,则三个“在”字提一书之纲。析而言之,则一个“止”字又三者之要。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后,与后同。虑,即思也)

此一节是论止于至善工夫。止则至矣。然不知后,安所用其力哉?是故必贵于知止也。知后,方有端的处,故曰有定。定者,不可转移摇夺之谓。定后方能静,不定而求静不能也,非定而又有静也。静是定之至处。静后方能安,不静而求安不能也,非静而又有安也。安是静之熟处。曰定,曰静,曰安,一节深一节,此正指学者用工切实之旨,岂浮文虚论、寻流逐末者,所可知哉。《洪范》:“思曰睿”,孔子亦云“不思则罔”。然未至于安,断亦不能思也。意念昏扰憧憧,往来捷出,横生展转,只是意念。犹之风涛帖息,海静渊澄,思则得之,于是乎在直至此地,始曰能得。得即得其所知者,所谓至善也。昔焉知之,方知此物。今焉得之,是得此物。非知是一物,得又是一物也。自知后,多少工夫到得处,或者微有所见。方是知止之初便谓事了,安能究竟?亦固有天资粹美,种种省力,与常人不同者。要之学者,且当以斯训为的。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此一节论至善是本始处。自吾心而达之万物,皆物也,但有本末耳;自从事吾心而及于万事,皆事也,但有终始耳。曰末曰终,尚在所后。本始之地,安可外求?知本始之在所先,则端绪不谬,而知止工夫庶乎可进矣。故曰近道。或者不知所先务,方逐逐乎事物之末,用力愈劳,去道愈远。此绝学之所以不明也。可胜叹哉。然此特指初学者用力之地而言,本末无二理也,始终无二致也。一以贯之,非彼非此,何本何末,何始何终。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平声,后仿此]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致者,至之也。格,正也,明辨之谓也。物,指固有之物,即《志》所谓“有物混成”是也。)

此一节推原本始之在所先,曰明明德于天下,曰治国,曰齐家,曰修身,曰正心,曰诚意,曰致知。从博至约,一节深一节,凡六个先字,至于格物最先。最先,此所谓本始之地也。《中庸》曰: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格物者,明善之谓也,所以致其知也,故曰致知在格物。是物也,混成无亏,范围无外,是谓太极。是之谓一,至精至粹,至明至灵,至大至中,而谓之至善者也。先知先觉正在乎是,非外物也,非寻流逐末,模拟揣量。事事而求,物物而索,而后谓之格也。凡蔽于意见,似是而非,役于聪明,认邪作正,而不能究其端的者,皆未可以言格也。方其未知,远若天外,既格之矣,不离吾心,如旅还家,如梦自觉。呜呼!至矣!章首言明明德者,统论大学之道在明人之明德也。此言明明德于天下者,专论明吾明德于天下,而天下之所以平者也。此外次第,说并见后。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去声,后仿此]。国治而后天下平。

上节是言欲如此者当知所先,反而求之也。此节是言能如此者斯见于用,推而达之也。自物格至天下,平凡七个后字,本末终始之序可厚诬哉。物格者,此理洞然,究见端的,无他蹊径,无复疑似,故曰知至。知至则知止矣。所谓真知非茍知也。知之既至,意自然诚。知不至而曰意诚,无是理也。意诚然后心正矣,心正然后身修矣。自此而下,次第推行,皆分内事。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

上两节专言治国平天下,于此复论自天子至于庶人皆当以修身为本也。从格物至正心,皆修身之事。壹者,志壹之壹,断断乎是无他道也。以是为本,乃知所先。端绪不明,先后倒置,则所谓辞其本而薄其所厚者多矣。圣人于章末断之曰:此谓知本,又曰:此谓知之至。其晓人之意深矣。

右第一章,总论大学之道。诚意以后,下文详矣。探本穷源,正在格物二字。学者于此反致疑焉。以愚见观之,其说甚详,其义甚明。首论知止,而先之以止于至善者,此也。终论知本,而继之以知之至者,此也。首尾六节,无非反复讲明此事,不然则所谓本者何在?所谓有定而至于能得者何物哉?或曰知至固知止矣。然知至之下则说意诚心正,知止之下则说有定静安,不亦异乎?曰不异。且未有意不诚而能定能静能安者,实履而后知之。

第二章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去声]恶臭,如好[去声]好色,此之谓自慊[读为慊若劫切]。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音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读为黡]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步丹切]。故君子必诚其意。(毋者,禁止之辞。慊者,行有不慊于心之慊。独者,心之隐微,人所不见不闻,故曰独也。闲居,犹言平时。厌然,闭藏貌。广,宽裕也。胖,安舒也。其严乎,疑辞。)

格物致知,在诚意之先。首章经文论之详矣。故此下只说诚意以后数节事。以毋自欺释诚意,可谓明切。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此是知后力行第一个字。然心之隐微,诚不诚谁得而知?直是无自欺方是实履。以恶臭好色为喻,言其好恶出于中心之诚然,故曰自慊。此二事,人情所同求。用力于学如此者,千万人而不一遇也。是故君子必谨其独。独非必暗室屋漏之谓,虽大庭广众而一念之动,我自知耳。于此致谨,正是做不自欺工夫。学者说圣说贤,而心之所存曾穿窬狗彘之不若,意在欺人,实乃自欺。虽然,人亦终不可得而欺也。子曰:“察其所安”。孟子曰:“莫良于眸子自然漏露,焉可厚诬。”此正所谓诚于中,形于外。然则小人于见君子之顷,而欲掩其闲居之素,难哉。至此,复申言必谨其独四字,尤更切。至十目十手而下,是发明谨独之义。常人只谓心之隐微,人不知不见便走作了。若于此时凛乎其严,便如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如何敢欺。非真到十目十手之地,而后方谓之严也。故曰:“其严乎!”润屋润身而下,是推明诚于中、形于外之义,富则自然润屋,德则自然润身,犹之心既广体自胖,如何可掩?故君子必诚其意也。一个“毋”字,三个“必”字,立词甚严,学者所宜深体。

《诗》云:“瞻彼淇澳[诗作奥,于六切],菉[诗作绿]竹猗猗[于宜切叶韵鸟何切]。有斐[诗作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遐版切]兮,赫兮喧[诗作咺况晚切]兮,有斐君子,终不可喧兮[诗作谖况远切]。”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僴兮者,恂[相伦切]栗也。赫兮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终不可喧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诗卫风淇澳篇。淇澳者,淇水之涯也。绿,色也。猗猗,美盛之态。匪者,反辞,此作斐,文貌。治骨角者,切而复磋。治玉石者,琢而复磨。瑟,矜庄貌。僩,威严貌。赫,赫然可睹。喧,宣著也。喧,韵书通作谖,诈也,道言也,下文同。磋者,以物瑳也,故曰道学。磨者,自磨之,故曰自修。恂栗,敬惧也。)

此一节又推广上文,言诚于中者不特形于外。盛德至善,感于人心,使之称道而不能忘,皆吾此诚之所致。心之隐微可自欺乎?道学自修,是诚于中者。恂栗威仪,是形于外者。猗猗、有斐,皆指其发见者而言。

《诗》云:“於戏[音呜呼]!前王不忘。”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音洛]其乐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诗周颂烈文篇。於戏,叹辞。前王,谓文武也。)

此一节又推广上文,言诚之感人不特一时不能忘,虽没世之后犹有不可忘者。心之隐微又可自欺乎?其贤其亲,其乐其利,前王之所为也。贤之亲之,乐之利之,后世之所以不忘也。自其形于外而推之民之不能忘,自民之不能忘又推之至于没世不忘,所以极言诚之不可掩如此。呜呼!至哉!是故君子之道,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其要只在谨独。

《康诰》曰:“克明德。”《大[读作泰]甲》曰:“顾𬤊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峻[书作俊]德。”皆自明也。(《康诰》,周书。克,能也。《大甲》,商书。𬤊,说文审也,顾𬤊,犹是言照管精微不差失也。《帝典》即尧典。峻,大也。)

此下三节乃释篇首三句。自知止至能得,无非诚意工夫,故曰明德,曰新民,曰止于至善,皆叙之此章之内,最见大意。愚每读书至此,未尝不三叹三咏,曰:大哉!诚乎!其大学之本乎!殆非错简也。天之明命,即天之予我昭然而不可诬者。顾𬤊,所以明之也。引用书语之下,断之曰皆自明,极见得工夫由己处。吾之明德,岂他人所能明哉。

汤之《盘铭》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盘,沐浴之盘。铭者,名其器以自警也。茍,诚也,作者鼓舞兴起之也。诗大雅文王篇。周,自后稷封邰,世有国上而受天之命实自文王始。邦虽旧而命则新也。)

此就新字推广三节。《盘铭》之新,新德也。《康诰》之新,新民也。文王《诗》之新,新天命也。君子用心,无所不至,故曰:无所不用其极。只为天地间事,皆吾分内事。有纤毫不至,便是不诚。

《诗》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诗》云:“缗[诗作绵]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于[音乌]缉熙敬止。”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诗商颂玄鸟篇。邦畿,王者之都。止,居止也。诗小雅绵蛮篇。绵蛮,鸟声。隅,角也。诗文王篇。缉,续也,缉熙犹继明也。敬止,即钦厥止。)

此节推明“止”字尤详。《易》曰:艮,止也。止其所也。何谓所?至善之谓也。不得其所而妄止焉,其弊可胜言哉。首章但云知止,于此又发知其所止之义,词旨警策,读之令人悚然。所以开悟后学者深矣。前两《诗》之言,特大率借喻,缉熙敬止,方是事实上工夫。此理在人,本无欠阙。所以冥冥妄行,失其所固有者,只为不知所止。诚止矣,在君曰仁,在臣曰敬,在子曰孝,在父曰慈,在国人交曰信,在在处处,无非至善。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此谓知本。(犹人,不异于人也。无情之辞,虚辞也。大畏者,有以戒谨恐惧之也。)

此章论诚意备矣。于此又言不特自诚而已,且能使人亦无不诚也。情伪相感,所以成讼。非戒谨恐惧,不敢自欺,能无讼乎?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则无不诚矣。非吾意之诚,何以致之?故又申之曰:此谓知本。是本也,即首章之所谓本。惟知本,是以诚。此语虽在无讼之后,实总结诚意一章之旨。

右第二章,论诚意。先儒谓此章多错简。愚据旧文玩味,经旨自然通贯,本无差舛,谨发此义,愿与同志者明之。

第三章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弗粉切]懥[敇值切],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去声]乐[五教切],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忿懥,怒也)

喜怒哀乐,人皆有之。发而中节,未尝不正。惟夫动于血气,诱于物欲,挠夺于外,怵迫其中,能不为之累者寡矣。是故身本正也,有所忿懥,有所恐惧,有所好乐,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其本于吾心者,岂不甚可畏哉。“有所”字宜细看,正是偏倚处。虽然非他有术以正之也,使不为心害耳。为害者去,则本心本自无恙。古人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颠沛造次,不敢须臾微懈者,用力于此而已。心有所夺,随夺而驰,则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矣,欲身之修可得乎?此心之所以不可不正也。故又断之曰: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右第三章,论修身在正其心。自诚意而后,凡五章,虽先后次第如此,其实文义却是从后面节节说来。如此章所论,只是说欲修身不可不正其心,非是说诚意后事也。若意诚则心无不正矣,安得复有许多节次?后皆准此。

第四章

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亲爱而辟[读为僻,下同]焉,之其所贱恶[如字]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去声]惰而辟焉。故好[去声]而知其恶,恶[去声]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故谚[音彦]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人,谓众人。之,犹于也。辟,偏也。谚,俗语也。硕,即硕果不食之硕。)

敖惰固非性情之正。曰亲爱,曰贱恶,曰畏敬,曰哀矜,皆发于四端。人之所不能无者,但溺于偏私。倚著一处,则所谓僻也。处身之道,公平无我,是非兼照,则众心肃服,家自然齐。一有偏焉,人道乖矣。其祸可胜言哉。偏于所好,辄忘其恶。偏于所恶,辄忘其美。流俗暗浅,大抵如是。故曰:天下鲜矣。不知子之恶,不知苗之硕,皆所以推明辟字。

右第四章,论齐家在修其身。却只说身之所以不修处。若说身之所以修,即是上章正心事矣。立辞严密,极宜细玩。且于齐家利害愈更深切。上章只说心之所以不正处,文意亦如此。上章四个“有所”字,此章六个“辟”字,其实皆心之病。但上四者止是自身里事,此六者是施于人,即处家之道也,所以不同。

第五章

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孝者所以事君也,弟[去声]者所以事长[丁丈切]也,慈者所以使众也。《康诰》曰:“如保赤子。”心诚求之,虽不中[去声],不远矣。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也。

其家不可教,其教不足以行于家也。教不足行于家而能教人,安有是理哉?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教行而人自化耳。孝弟慈是教之大者,虽然行于家者,不特能化人也。事父孝而忠可移于君,事兄弟而顺可移于长,以至慈之足以使众。往往同此一理。譬如保赤子,本不能言心诚,求之自然,中其所欲,初非学养子而后嫁也。谓之所以犹云即是此事。以之事君,以之事长,以之使众,岂待学而后能哉。

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其机如此。此谓一言偾[音奋]事一人定国。(机者,如弩之机也。偾,覆败也。)

此节又言善恶,皆足以使人化也。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不幸为人上者,为贪刻,为暴戾,则从风而靡,必有甚焉者矣。仁让说一家,贪戾却只说一人。仁让之化止于仁让。贪戾之祸遂至作乱,可不谨欤?可不惧欤?一言偾事,一人定国,愈见其机之不可轻发处。

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率天下以暴而民从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从。是故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故治国在齐其家。(喻,开晓之也)

此节又言为人上者。君无其实,亦难强人之从也。尧舜实有此仁,故民亦从而仁。桀纣实有此暴,故民亦从而暴。令民者在此,而其所好者在彼,如之何其可从哉?《传》曰:以身教者从,以言教者讼。又曰:夫子教我以正而夫子未出于正。皆此之谓也。是故己有其善,而后可求人之善。己无其恶,而后可非人之恶。所藏乎身不恕,而欲以空言呶呶于人,不可得矣。“恕”字是一章之纲领。已行得,人亦行得。家行得,国亦行得。此所以成教,所以兴,所以从。若只是自家偏私之说,如何能喻。

《诗》云:“桃之夭夭[平声],其叶蓁蓁[音臻]。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宜其家人,而后可以教国人。《诗》云:“宜兄宜弟。”宜兄宜弟而后可以教国人。《诗》云:“其仪不忒,正是四国。”其为父子兄弟足法而后民法之也。此谓治国在齐其家。(诗周南桃夭篇。夭夭,少好貌。蓁蓁,美盛貌。之子,犹言是子。归,嫁也。宜者,相宜之宜。又诗小雅蓼萧篇,又诗曹风鸤鸠篇。忒,差也。)

此下引用三《诗》,总结上文之意。词旨条达,一唱三叹,读之令人感动。宜者,义所当然,人心自然之则也。宜于家,宜于兄弟,所以可行。若不宜,则闺门之内龃龉万状,如之何而教国人哉。我之仪表不差,四国所以可正。经文直书其下,曰:父子兄弟足法而后民法之。于本分上有纤毫欠阙,便不足法。舜为法于天下,只是察于人伦,世衰道微,天属为仇。有若周人化商之书,可为太息者多矣。圣贤于此所以深致意欤?两言治国在齐其家,尤更恳切。

右第五章,论治国在齐家。

第六章

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皆丁丈切]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倍[与背同],是以君子有系[胡结切]矩之道也。所恶[去声下同]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去声]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谓系矩之道。(老老者,老吾老也。长长者,长吾长也。幼而无父曰孤。系,度也。矩,所以为方者。)

上章言孝弟慈,此章言老老、长长、恤孤三者。风化之首,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莫大乎是,所以申言之。上章言恕,此章言系矩,亦一理也。兴孝兴弟,以致于不倍,岂强之使然哉。先得我心之同然,机应响答,自有不言而化者。此心此理,焉可厚诬。是以君子体此心,推此理,而有系矩之道也。执矩而度,可使四下均平。举斯加彼,所恶勿施,此恕之事,天下所以平也。上下前后左右无一不然,方尽得此道。

《诗》云:“乐[音洛]只[音纸]君子,民之父母。”民之所好[去声下同]好之,民之所恶[去声下同]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诗》云:“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有国者不可以不慎,辟[读为]则为天下僇[与戮同]矣。《诗》云:“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仪[诗作宜]监于殷,峻[诗作骏]命不易[去声]。”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诗小雅南山有台篇。只,语辞。又诗小雅节南山篇。节,截然,高大貌。师尹,周大师尹氏也。其,俱也。辟,偏也。僇,杀戮也。又诗文王篇。师,众也。配,合。监,视。峻,大也。不易,言难保也。)

此节引用三《诗》,反复推广上文之意,言:好恶顺于民心,是系矩之道也,则民视之如父母;好恶偏于己私,非系矩之道也,则天下之所共僇。又推言:天命之难谌,因民心而向背。人君之于此道,有以得众则得国矣,所谓民之父母也。至于失众则失国矣,所谓天下僇也。前章六个“辟”字,言家之所以不齐。于此直言辟则为天下僇。自昔亡国败家以至身之不可保者,其祸皆本于此。好恶之际,安得不谨其所发哉。

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康诰》曰:“惟命不于常。”道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矣。(争民者,争斗其民。施夺者,施之以夺攘之道也。悖,逆也。)

此节因上文得众失众,又推原系矩之道,莫善于有德,莫不善于聚财也。德者,人心所同有,即其好恶之不可违者。《志》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是故君子必先谨乎德。才有德便有人,所以得众也。才有人便有土,所以得国也。有财有用特余事耳。德为本,财为末,外其所本,内其所末,是斗天下之民而施之以夺攘之道也。故曰: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易》曰:何以聚人?曰财。财者,民生之所赖。人君欲专有之,几何其不畔且离哉。况务为聚财未免悖入,以是得之,必以是失之。故又曰: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龙断之夫推筋剥骨,以自丰殖,谓可安坐而有也。然丧败之祸,曾不旋踵向之出乎尔者,今而后皆得反之。内财外德,其弊如此,系矩之道所以不可不行也。上节曰:峻命不易。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此节又曰:惟命不于常。道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吁!可畏哉!命即天命,道即系矩之道,有德则善,聚财则不善。

《楚书》曰:“楚国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舅犯曰:“亡人无以为宝,仁亲以为宝。”《秦誓》曰:“若有一个[古贺切,书作介]臣,断断兮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人之有技,若已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寔能容之,以能保我子孙黎民,尚亦有利哉。人之有技,媢疾以恶之;人之彦圣,而违之俾不通。寔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孙黎民,亦曰殆哉!”惟仁人放流之。迸[读为屏]诸四夷,不与同中国。此谓惟仁人为能爱人,能恶人。见贤而不能举,举而不能先,命[郑氏作慢]也。见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远[去声],过也。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是谓拂人之性,菑[古灾字,下同]必逮夫[音扶]身。(楚书,楚语也。舅犯,晋文公舅狐偃,字子犯。亡人,文公时为公子,出亡在外也。仁亲,有仁德而相亲者,事见檀弓。秦誓,周书。断断者,专确之辞。休休,广大乐易也。如有容者,汪汪停涵,若有所容,然而无涯涘之可测也。媢,忌也。违,拂戾也。殆,危也。迸,犹逐也。拂,逆也。)

此节因上文善不善而推明系矩之道,好恶之公,又在于用人也。惟善以为宝,是宝善人。仁亲以为宝,是宝仁亲之人。《秦誓》所谓休休有容者,好得其所好也。故曰利。媢疾不能容者,恶非其所恶也。故曰殆。仁人之心好恶出于至公,是以放流而屏绝之,直至不与同中国。舜之于四凶是也。若夫见贤而不能举,举而不能先,见不善不能退,退又不能远,岂人之好恶也哉。断之曰: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是谓拂人之性,灾必逮夫身。与前民之父母正相反,所以总结上文之意。

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君子者,成德之名。骄,自矜也。泰,自满也。无游民则生者众,而坐食者自然寡矣。不夺农时,则为者疾。量入为出,则用者舒。恒,常也。)

此节又言德财固有本末,然莫不皆有大道也。或曰:财亦可言大道乎?曰:起居饮食,日用应酬,万变万务,孰非大道。故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但是者是道,非者非道耳。若止谈玄说妙,虚无为宗,则三纲可沦,九法可斁,而周公经国一书所以均节财用者,皆无道之具文矣,而可乎?将君子与生财对说,皆曰有大道,发明最为深切。夫道一而已矣。若分别作两项便差。君子有大道,非外袭而取之,我固有也。但忠信不虚伪,自然无恙,故《大戴》记忠信,大道骄泰,即意动气盈,失其本心矣。君子之所以先谨乎德者,此其用力之地也。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常足。古人生财,初无他术,所谓大道如斯而已。后世生之者寡而食之者众,为之者舒而用之者疾,方病其不足也。而戛戛然思所以聚之,百方而诛求之,民如之何其不困,国如之何其不匮也哉。

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义者也。未有好义,其事不终者也。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发,犹起也)

上节既言生财有大道,此节又就财上拈出仁不仁之两端以发明之。仁者以财发身,非求发其身也,财散而身自尊也。不仁者以身发财,非不爱其身也,知有财而不知有身也。自古人君所以事不克终,而府库非其有者,只为人心乖乱,不知有义耳。上既好仁,则下自然好义。下好义则事可久成,富可长守。是仁人不有其财,乃所以能有其财也。岂逆众敛怨戛戛自计者所可知哉。此正仁者以财发身之事。

孟献子曰:“畜[许六切下同]马乘,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长[丁丈切]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矣,彼为[去声]善之。小人之使为国家,灾害并至,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孟献子,鲁贤大夫仲孙蔑也。畜马乘士,初试为大夫者也。伐冰之家,卿大夫以上丧祭用冰者也。百乘之家,有采地者也。自,由也。彼,指小人也。善之,谓长于其事。善者,谓善人也。)

此则言不仁者以身发财之事也。不仁者以身殉财而不顾,岂可用乎?国有盗臣,不祥莫甚,而曰: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所以极言其不可用也。何也?盗臣止于盗国,而聚敛则祸及民矣。献子斯言盖谓国不当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大抵有国有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始。彼为善于其事,是以世主甘心焉,心计之巧,算析秋毫,善之之谓也。不幸而使小人专国家之权,元气既伤,本根既拨,则灾害并至。虽有善者,亦不能如之何矣。此正以身发财之效也。于是复申言,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丁宁恳切,为人上者宜动心焉。

右第六章,论平天下在治其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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