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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闻杂记 作者:李乐 明朝 |
小引
先辈有言:文章不关世教,虽工无益。旨哉言也。
本朝人文至嘉隆间而最盛,然于世教未知皆能有关乎否?云间董渐川先生辑有《古今粹言》,以悟玄保啬达生,景行分类,而郑端简公《今言》则自洪武以至嘉靖,文献大要具矣。二书命名虽异,其有关于世教非小一也。不佞每卒业不忍释手,奚容有所取舍其间?顾自七衰以后,目力渐昏,苦于遍阅,乃即生平所乐而玩者,节取百馀条以供晚岁温习。乃不佞妄有所著,虽当略及时事,然非沦于鄙琐。即涉于愤激,自知罪不可逭。第以刊本太薄,故合二先生之言并为一帙,敢云僭附二先生之后,以狗尾续貂也哉。曰杂纪者,时有先后,爵有崇卑,事有巨细,皆不暇详订次第,特据所见所闻□书之尔。皇明万历辛丑岁秋七月七十老人李乐书于餐英馆。
人才学便须知有着力处,既学便须知有得力处。今当于何处着力?陆平泉云:不过庸德之行,庸言之谨。
杨慈湖云:学者通患,在于思虑议论之多,而不行孔子忠信笃敬之训。
范文正公谓贾内翰曰:君不忧不显,惟不欺二字可终身行之。内翰自谓平生用之不尽。薛文清公云:舍而不求曰忘,求之太过曰助长。
胡力庵每颂此语,谓学者所患正为忘字,自朝至暮念念不忘,便是圣贤。
薛文清公常言:心如镜,敬如磨镜,不敬便昏了,所以说学有缉熙于光明。
《慈湖遗书》云:学者涵养有道,则气味和雅,言语闲静,临事而无事。文公训子帖云:大概礼数要恭谨详缓,不要仓皇颠错。顾东江尝言:人家夜饮晏起,乃奸盗所由始。
诉讼一事最当谨始,使官司公明可恃,尚不当为。或官司虽无心,而吏人佐使,亦何所不至?有是而后悔之,固无及矣。况邻里所争,不过侵占田界,逋欠钱物,及凶悖凌犯耳,徐徐谕之可也。
李参政汉老作其叔父成季墓志云:居卿则以困畏,不若人为哲,真达识也。
后生才俊者父兄当以为忧,不当以为喜,须常加检束。令熟读经书,训以宽厚恭谨,勿使与浮薄者游处,不然其可虑之事盖非一端也。各须谨之。
王静泉见户内日晷,指之云:光阴不可再得,如何容易放他过去?
伊川云:今人于外事外物件件要好,只有自家一个身与心,却不要好待得,外事外物好时,自家身与心已先自不好了也。凡人妆成十分好,不如真色一分好。
陆平泉云:朋友者今日之典籍,典籍者往时之朋友。籍溪教诸生于工课馀暇,以片纸书古人懿行,或诗及铭赞之有补于人者,粘置壁间,俾往来诵之,咸令精熟。
康节诵希夷之语曰:得便宜事不可再作,得便宜处不可再去。有诗云:珍重至人。尝有语落便宜处,得便宜盖可终身行之也。
张魏公每训子及门人曰:学者当清明其心,默存圣贤气象,久久自有见处。
吕申公居家,夏不排窗,不挥扇,冬不附火。平生未尝行草书,尤不喜人博,未尝较曲直,闻谤未尝辨。
平泉言:朋友易合者,到利害之际,多不得力;其落落难合者,到利害之际反得力。
夫子温、良、恭、俭、让五字,常要想见其气象。谢安迎桓温时,气象常要想。刘宽下车还牛,气象常要想。
司马温公曰:去恶从善,舍非从是,人或以为如制。悍马斡磐石之难,静而思之,在我而已。如转户枢,何难之有?
阁老木斋谢公,正德初致仕,上章力荐守溪王公、匏庵吴公以代已。吏科给事中王昂论选法,得罪吏部尚书,邃庵杨公救之,薄谴二公,休休大臣之风今不可复见矣。
陆贽云:锋镝交于原野,而决策于九重之中。机会变于斯须,而定计于千里之外,非计也。今各边总兵巡抚,见一,出一军,赏一功,罚一罪,必须奏请,令不得行,事由中制。互相推调,常致误事,由于将权不重故也。
正德十四年,(钱宁下□)江彬用事。毅皇帝有旨南巡,举朝文臣谏不听。金吾卫指挥张英,怀匕首入端门,剖腹出心以谏,死御道上,其忠烈又出汉辛庆忌,唐张万福二将军之上。
吕泾野先生(楠),正德三年登进士第。一时巨珰刘瑾用事,权倾中外,以其同乡也,欲要致之,先生不往。继而以礼来贺,又却之不受。瑾衔之。先生因请告归于高陵。瑾使人侦于途,少有可议,则就逮焉。行至保定,卒无所得而返。先生之学,于斯亦可见矣。
可言不可行,不若勿言。可行不可言,不若勿行。
平泉至本一禅院法堂,与隐南禅师云:每常静坐中,觉胸中自有一种快活,对人道不得。今士大夫以纷华盛丽为乐,吾看来乐得不甚爽利。许鲁斋诗云:万般补养皆虚伪,惟有操心是要规。
悟真禅师云:静中将平日所忧所疑看破,自然不上心来(妄情觑破则灭)。日常举动须要知,是什么在这里举动(一切动静俱属真性)?分外事一毫不与使,其心超然无系。
白云云:性如天,清明广大;性如地,包容遍覆;性如水,周流无滞。静也,不妨动也。不妨动静间,不把真性点污方才是道。
禅家本不求益,祇要了却一生,无所牵挂便是完他事(心无挂碍此生亦空)。一庵云:达磨面壁,九年不曾有一刻闲,闲了便有乘之者矣。
把点检他人功夫,做自己事,何有不办?(点检是对副人的意,不特管人过失也。上蔡所谓矜字,正此类。)
目有异见,耳有异闻,须正已心,终不为患。临死只有安命一法,更无妙理可寻。所以谓之淡中滋味。
张含斋云:这心驾驭他不得,须是静中慢慢收拾,然亦无工夫可用处。祇是凡事退后些,不得已而应之可也。
怜俐人去道远,所以要痴要呆(神仙伎俩无多子,祇是人间一味呆)。怨我谤我无非助道之良缘,爱人敬人便是操心之要法。
恶字不要看重了。如私情眷恋,面谋计较,前思后算,自择便宜的心即是恶念。如酒色财气,是非人我,扳缘爱念,患得患失,皆是恶也。只有迷悟,元无凡圣。
大珠和尚云:心逐物为邪,物从心为正,乃知先儒所谓循理不是行好事之谓也。火宅尘劳何时是了?安乐得一日便是千万日样子。
平时不怕死,临终却忙乱。此是正念主不定也,所以功夫全要在平时。思量计较,聪明伶俐,于此个门中一点也用不着。《素问》曰: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存,病安从来?
郭康伯遇神人,授一保身卫生之术云:自身有病自心知,身病还将心自医。心境静时身亦静,心生还是病生时。郭信用其言,知自护爱,康强倍常,年几百岁。
康节云:老年躯体素温存,安乐窝中别有春,尽道山翁拙于用,也能康济自家身。此自养之旨也。华佗云:人亦须少劳,动使谷气清。
今人怕死,至伤生之事却敢为,圣人于伤生之事自不为,到临死却不怕。《论语》谢氏注云:圣人之所不食穷口腹者,或反食之,欲心胜而不暇择也。
唐柳公度年八十,有强力。人问其术,对曰:吾平生未尝以脾胃熟生物暖冷物,以元气佐喜怒。此亦可为座右铭也。
大渴不大饮,大饥不大食,恐血气失常,卒然不救也。荒年饿莩,饱食即死,是验也。嗟乎!善养生者养内,不善养生者养外。养内者安恬脏腑,调顺血脉,使一身之气流行冲和,百屙不作。养外者恣口腹之欲,极滋味之美,穷饮食之乐,虽肌体充腴,容色悦泽,而酷烈之气内蚀脏肺,形神虚矣,安能保合太和,以臻遐龄耶?
古之善摄生者,居常少思虑,忍嗜欲,平喜怒,寡忧乐,淡好恶。世之美丽贵重物事,举不足以入其心,由是志意舒畅,形体安和,血气顺利,度百岁矣。经曰:不治己病治未病。其此之谓与?
方正学曰:寒即乎燠,暑即乎凉。自外至者惧其已伤而不知发乎?中者为身之殃。噫!嗜欲之毒,甚于剑芒,人惟寒暑之慎,而不于此之防,何耶?人从欲中生死,孰能无欲?但始则浓厚,次则淡薄,次则念头虽起过而不留,次则虽有念如嚼蜡而无味,又次则无念斯为工夫耳。古箴曰:不怕念起,只怕觉迟。
仙人道士非有灵,积精养气以成真。
忍力最难,如遇喜多言,欲忍之使默;见色思滥,欲忍之使伏;逢乐将纵,欲忍之使敛;临食方甘,欲忍之使节,皆人之所难也。
晁文元公曰:人生大难,惟有重病、极贫、大乱三者而已。其馀细故,何足介怀?
东坡居士在黄州,尝书云:自今以往,早晚饮食不过一爵一肉。有尊客则三之,可损不可增。召我者预以此告。一曰安分以养福,二曰宽胃以养气,三曰省费以养财。
顾左山绝欲七八年矣,而寿止六十八,好酒故也。可见酒、色、财、气四件,皆能减算,惟色为速耳。李南湄云:吾午饭后不看书。天下事都是假的,要识得破。
王鹤坡尝言,饮食略多一口便不是略,觉饣爱气便要折本。鹤坡禀赋甚弱,九十馀乃卒。何五山云:脾胃也要歇息,他磨子常用也,须坏了。范冲座右戒曰:凡吃饮食,不可拣择去取。
何五山云:要节饮食,须于举箸时便着意。隐南禅师云:凡视听皆能损神,间处徐步最好。安定语诸生,食饱未可据案或久坐,皆于气血有伤。四百四种病,宿食为根本。
朝打坐,暮打坐,腹中尝忍三分饿。
名利不苟徇,喜怒不妄发,滋味不过求,声色不耽嗜,神虑不邪思,可以无病常寿。
阳明先生曰:经饮酒,薄滋味,则气自清。寡思虑,屏嗜欲,则精自明。定心气,少眠睡,则神自澄。
康斋云:月下咏诗,独步绿阴,时倚修竹,好风徐来,人境寂然,心甚平淡。无康节所谓攻心之事。李谷砰云:宇宙中有个大快乐,要人会受用。
久废不可速成,积弊不可顿除,优游不可久恋,人情不能恰好,祸患不可苟免。夫为善知,识达此五者,涉世可无闷矣。
躄者命在杖,失杖则颠。渡者命在舟,失舟则溺。凡林下人自无所守,挟外势以为重者,一旦失其所挟,皆不能免颠溺之患。唐一庵云:寿至百岁,说著死,还是怕人,有何厌足?
薛文清公云:多言使人心志流荡,而神气亦损。吴石湖语乡中士大夫曰:你莫道我没受用,我虽贫尽有受用。
东坡云:人生乐处,不必自己劳心摆布。祇是眼前山川草木,无不可喜,但是人看不见。
人之贫富,不常与天地阴晴相似,断非人谋所能保守,但当尽其道耳。
不是富贵累人,人自累富贵。只思大舜,若固有之之意,任其去来,何累之有?
凡人作事,未有不算。后来决不依所算,若依所算则天为无权矣。钱财遗子孙反受怨。
古来圣贤皆死,何况于汝?若做好人,落得做耳,不然枉做一场人。
东坡谪惠州,自言辟如生长此地便了。山谷谪宜州,自言做秀才时贫陋,原是如此。皆素患难之意。
勤俭自能生财,不在贪利,如佃户皆宜处之有道,道只在事上见。
人不在贫富,只在做好人耳。若是好人,贫亦不困乏,富亦不取祸。
知保身则必爱身如宝,能爱身则不敢不爱人。能爱人则人必爱我,人爱我则吾身保矣。推之,不敢恶人,不敢慢人,皆然。此万物一体之道也。爱一家则一家爱我矣,一家爱我则吾身保矣,吾身保然后能保一家。推之国与天下皆然。此一贯之道也。
食淡之胜于肥甘,食后乃见。贫贱之胜于富贵,当亦如是。
财物如饮食,然多亦不可,无亦不可。白云适中之言最有理,所以当勤而不当贫,当俭而不当吝,惟适于理而已。生老病死,如春夏秋冬,安可逃耶?
富贵分定不能勉强,若朝夕营营,可以成家连天也,无用处。游人园亭,即吾所受用,若生歆羡,却是苦因。周莱峰云:不爱其身,正是第一件不好处。
那得自家许多精神去周旋,人未必有益,觉劳即止。
昔者文王问于鬻子:“敢问人有大忘乎?”对曰:“有。”曰:“敢问大忘奈何?”曰:“知其身之忘而不改也。以贼其身乃丧其躯,其行如此,是谓之大忘。”余有伤生之恶甚多,虽甚悔之,终不能改,真所谓大忘也。所以先儒以收放心为先务。
贪财既不是懒惰,又不是怎么,是中道。中道以何为准?曰:以身命为准,饿杀也不是,终日逐逐也不是。近得一拙字可守,又得一约字可以,养、拙二字可持之终身。
常人以嗜欲害身,以货财害子孙,以政事害民人,以学术害天下。后世无是四者,岂不快哉?
留有馀不尽之巧以还造化,留有馀不尽之禄以归朝廷,留有馀不尽之财以厚百姓,留有馀不尽之福以遗子孙。
以上俱录《古今粹言》。
卷一
高皇帝戊辰生,生二十五年入淮西从郭元帅。三年起兵渡江,明年定建康,为吴国公。八年为吴王,四年为皇帝,是年灭元。享国三十有一年。建文君,洪武丁巳生。生六年而其兄虞怀王卒。又十年而其父懿文太子卒。当是时,高皇年六十有五矣,遂立为太孙。七年而嗣帝位,四年而亡。正统初建文君出滇南至广西。一日呼寺僧,谓曰:“我建文皇帝也。”寺僧大惧,白官府,迎至藩堂,南面跌足坐地,自称朱允炆。曰:“胡濙名访张邋遢,为我也。”众闻之悚然,闻于朝。乘传之京师,有司皆以王礼见。比至,入居大内,以寿终,葬西山,不封不树。提学鄞黄润玉尝见之,言其状貌魁梧,声如洪锺。云帝尝赋诗曰:“牢落西南四十秋,萧萧华发已盈头。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长乐宫中云气散,朝元阁上雨声收。新蒲细柳年年绿,野老吞声哭未休。”至贵州,金竺长官司罗永庵,尝题诗壁间,其一曰:“风尘一夕忽南侵,天命潜移四海心。凤返舟山红日远,龙归沧海碧云深。紫微有象星还拱,玉漏无声水自沉。遥想禁城今夜月,六宫犹望翠华临。”其二曰:“阅罢楞严磬懒敲,笑看黄屋寄云标。南来瘴岭千层回,比望天门万里遥。款段久忘飞凤辇,袈裟新换衮龙袍。百官此日知何处?惟有群鸟早晚朝。”
威宁出塞,俘馘甚多。胡自永乐以来,惟此夺其气,一时群臣忌功,百方诬讪,皆非实事。汪直自敬惮威宁,威宁不峻,拒之亦未为过。后人乃以威宁比陈钺,何其忍也?
麓川之役,大费财力,骚动半天下,比再出兵,益复虚耗,苟且奏捷,铁券金书,至今不绝。威宁、新建止终其身,岂不舛哉?
恭仁康定景皇帝,初封为郕王。正统十四年七月,茂陵北征,王居守,坐阙左门,西面见群臣。八月,茂陵北狩,皇太后诏立其长子为皇太子。郕王监国,坐午门摄朝。廷臣班劾王振,监国仓卒未有处分,廷臣大哭。锦衣指挥马顺,振党也,叱且退。台谏王竑等愤捽顺,捶死,且索毛、王二长随。二长随亦党振。廷中大哗,监国起且退。兵部侍郎于谦趋上掖,监国止,顿首曰:“请殿下坐。”监国复坐问曰:“尔意云何?”谦进前密对数语,顿首下。监国遂曰:“百官前,振罪当赤族,予请太后行诛未晚。顺罪亦应诛,今击死勿论。”又令左右缚二长随至,立命将军爪击二长随死。命都御史陈镒藉振家,玉盘径尺者十四,珊瑚树高六七尺者十数,金银十馀库,马数万匹。诛振侄锦衣指挥山,夷其族。移监国入坐奉天门左,以谦为兵部尚书,翰林侍读彭时、商辂入内阁。九月丙子,监国以太后命即皇帝位,诏改明年为景泰元年,大赦天下,遥尊茂陵为太上皇帝,尊皇后钱氏为太上皇后。
靖难兵未起,中朝非无备。江阴侯吴高屯辽东,都督宋忠屯怀来,徐恺屯河间,各十万人。而张昺、谢贵在北平,耿炳文又统兵三十万至真定,何以兵起涂地瓦解?谓非天命欤!
宣德二年,行在吏部言:“自永乐十九年迄今,遣回庶官四千三百十九人居乡。往往不循分守,构词健讼,持官府短长。请悉召至京,考验才能,可用者以次叙铨,否罢为民。”
国初谥,美恶兼用。洪武二十二年鲁王卒,上谕礼部尚书李原名曰:父子天性,谥法公议,朕不得以私恩废公议,可谥曰:“荒。”永乐六年伊王谥厉。
永乐至正统间,诸老臣在政地既久且专,忠定蹇义秉铨,忠靖夏原吉握利权皆二十七年。忠宣刘大夏尚书两京三十九年,而在交南者十有九年。胡濙忠安为礼部尚书三十二年,文襄巡抚江南二十二年。以故用人、理财、礼乐、征伐诸大政,文经武纬,各尽其长,章程故在,后鲜能及。
洪武三十五年,文皇即位。开内阁,召七臣入预机务,名直文渊阁。盖自壬午至嘉靖百六十年间,凡六十八人:直隶十人,南直隶八人,浙江八人,江西十六人,河南七人,山东四人,福建二人,湖广四人,四川四人,山西一人,广东三人,广西一人。
洪武二十七年,《寰宇通衢》书成。书分为八目,东距辽东都司,又自辽东东北至三万卫;西极四川松潘卫,又西南距云南金齿;南逾广东崖州,又东南至福建漳州府;北暨北平、大宁卫,又西北至陕西、甘肃,为驿九百四十。浙江、福建、江西、广东之道各一,河南、陕西、山东、山西、北平、湖广、广西、云南之道各二,四川之道三,为驿七百六十六。凡天下道里纵一万九百里,横一万一千七百五十里,四夷之驿不与焉。
彭惠安公《哀江南词》,叙述建文死议之臣,至方逊志乃云:“后来奸佞儒,巧言自粉饰。叩头乞馀生,无乃非直笔。”盖指西杨辈修《实录》,书方再三叩头乞生者,非实事也。
靖难之岁十一月,副都御史陈瑛言皇上顺天应人以有天下,四方万姓莫不率服。然车驾初至京师,有不顺天而效死建文者,如礼部侍郎黄观、太常少卿廖升、翰林修撰王叔英、衡府纪善周是修、浙江按察使王良、沛知县顾伯玮等,计其存心与叛逆同,宜从追戮。上曰:朕初举义,诛奸臣不过数辈。后来二十九人中如张𬘘、王钝、郑赐、黄福、尹昌隆皆宥而用之。今汝所言数人,况有不与二十九人之数者?彼食其禄,自尽其心,悉勿问。
《春秋》谨华夷之辨,中国有主也。《文中子》帝元魏未为非。
圣祖功德高百王,诏文尝称曰:“天命真人。”于沙漠帝王庙中,以元世祖与三皇、五帝、三王、汉高、光、唐宗、宋祖并祀,真圣人卓越之见。
我朝虽设修撰、编修、检讨为史官,特有其名耳。《实录》进呈,焚草液池,一字不传。况中间数多细事,重大政体,进退人材多不录。每科京师乡试考官赐宴,皆书冢宰、内阁大臣,其先后相继,竟不可考,他可知矣。
景泰元年,吏部办事吏徐镇上疏言:“京官潜遣家归,民心惊惧,乞禁止。”
知己不易得,杨文贞不知王文端,叶文庄不知于肃湣,彭文宪不知李襄敏,李文达不知叶文庄,叶文庄不知王端毅,倪文毅不知庄定山,马端肃不知刘忠宣,崔文敏不知王虎谷,张文忠不知王阳明。
国初,李太师、胡丞相、凉国公诸狱未可知。若于少保、石总兵诸狱词,恐未为无枉。即刘瑾、钱宁、江彬亦未必有反谋,坐奸党可也。武定积恶负恩,本有死罪,近言官所指法官所拟,亦难服其心,侯爵终当复,唯曹贼是实。
薛文清公山东巡按时,尝言内外风宪缄默,都御史顾佐恶之。薛考满,署平常,以故不得进阶,封赠父母。顾名臣也,尚然,况其他乎?
正统己巳,《大统历》二至日晷,昼夜六十一刻。岳文肃公大异之,识者以为用事大臣任私智,废历法,必有摇本之祸。八月,六师陷土木。
吾乡入国朝,名臣辈出。开创时,文成、文宪筹画军旅,兴制礼乐,未四十年而有靖难之事,则逊志效夷、齐之节。又未五十年而有北狩之事,则肃湣收宗、李之功。又未八十年而有南昌之变,则端敏发其奸,忠烈死其难,阳明平其乱。此皆焯焯在国史者。内阁今才七人,文简、文懿、文毅、文正、文忠,皆能称其职矣。若章文懿纯心正学,师表海内,称为“大老”,又不可以功名论也。
孝皇召见刘忠宣公,谕曰:“事有不可,每欲召卿商量,又以非卿部内事而止。今后有当议者,卿可写揭贴,密封进来。”对曰:“不敢。”上曰:“何?”曰:“先朝李孜省可为鉴戒。”上曰:“卿与我论国事,岂孜省营私害物者比?”曰:“臣下以揭帖显行,是亦前代斜封墨敕之弊。陛下宜远法帝王,近法祖宗。事有可否,外付之府部,内咨之内阁可也。如有揭帖,日久上下俱有弊。且非后世法,臣不敢效顺。”上称善久之。
马钧阳尝上疏言,国制:僧道府各不过四十人,州三十人,县二十人。今天下百四十七府,二百七十七州,千一百四十五县,额该僧三万七千九十馀人。成化十二年,度僧十万。成化二十二年,度僧二十万。以前所度僧道又不下二十万人,共该五十馀万人。以一僧一道食米六石论之,该米二百六十馀万石,足当京师一岁之用。况不耕不织,赋役不加。军民匠灶,私自披剃而隐于寺观者,又不知其几?启创修寺观,遍于天下,自京师达之四方,公私之财用于僧道过半,乞严加禁约。
王文恪公曰:予在翰林,与陆廉伯语及杨文贞,廉伯曰:“文贞功之首,罪之魁也。”予问为何?廉伯曰:“内阁故有丝纶簿,文贞晚年,以子稷故,欲媚王振,以丝纶簿付之。故内阁之权尽移中官。”余亦不知其然否。及余入内阁,见历朝诏诰底本皆在,非所谓丝纶簿乎?不闻送入。况中官之专与否,不在一簿之存亡也,顾人主信用何如耳。廉伯之言不知何所从授,天下皆传之。
张永初见上,乘间出怀中疏,奏逆瑾十七事,且言其将为不轨。上怒,夜缚瑾,坐谋反凌迟。三日,诸被害者争拾其肉嚼之,须曳而尽。九月,吏部尚书张彩、锦衣指挥杨玉、石文义,坐瑾党伏诛,内阁曹元削籍,尽革瑾所行乱政害人事,焚与瑾往返书札文字。论平宁夏及诛瑾功,封仇钺为咸宁伯,内阁进勋荫子。又封诸太监兄弟为伯者七人,以杨一清为户部尚书。南京御史张芹劾李东阳当瑾擅权时,礼貌过于卑屈,词旨极其称赞,及他人奏诛瑾,则攘功受赏,不顾名节。东阳引疾辞,不允。
杨文襄一清公与太监张永西征也,叹息泣谓永曰:“藩室乱易除,国家内变不可测,奈何?”永曰:“何谓?”公曰:“公岂一日忘情,顾无能为公画策者。”遂促席手画“瑾”字。永曰:“渠日夜在上傍,上一日不见渠不乐。今其枝附已成,耳目广矣。奈何?”公曰:“公亦天子信幸臣,今讨贼不付他人付公,上意可知。公试班师入京,诡言请上间语宁夏事,上必就公问。公于此时上置藩伪檄,并述渠乱政,凶狡谋不轨,海内愁怨,大乱将起。上英武,必悟,且大怒诛瑾。瑾诛,柄用公,益矫瑾行事。吕强、张承业暨公,千载三人耳。” 永曰:“不济奈何?”公曰:“他人言济不济未可知,言出公必济。顾公言时,须有端绪且委曲。上万一不信,顿首请死,顾死上前,即退,瑾杀奴喂狗,又涕哭顿首,得请即行事,无缓顷刻。漏机事,祸不旋踵。”永勃然作曰:“老奴何惜馀年报主乎?”已而永入京,请见如公策,竟诛瑾。
大同初叛之岁,失总兵官所佩“征西前将军”印,职方请给新印。余为主事,白郎中:“总兵印文柳叶篆,请改印文。或称别将军,或增减其字,恐原印在叛军处,有事时行文奏报,真伪不可辩,误事非小。往年,胡忠安公在礼部,失‘行在礼部之印’,改铸‘行在礼部印’,此在内衙门尚然,况边镇兵权,又反侧不靖时乎?”郎中不以为然。
嘉靖三年甲申,大同伍堡军叛,杀巡抚张文锦、参将贾鉴。时总兵江桓坐视不能讨贼,朝廷罢桓,以桂勇代之。令桂疾驱入大同,诛首恶,抚协从,且遣都督鲁纲、总兵侍郎胡锭提督军务,率兵屯阳和堡,候勇诛首恶抚定,即班师。勇已诛郭巴子等首恶十七人,锭、纲以为功非已有,起营而西。大同军复闭门,及骂勇倒鬼诳我,缚勇欲杀之,勇不屈,言:“汝等再杀我,阖城无噍类矣。”乃释勇,尽杀勇家丁。代王征服走宣府,锭等又妄言功奏捷,中朝皆知之,不得已召还京。是时内阁费宏不欲再用兵,幸无事。余及瓯宁李默,各上疏乞讨贼。李疏报闻,余疏乙酉正月十七日进,留中。蓟州总兵马永亦请自率兵讨贼,不听。以故大同叛军至今为边镇大祸。
王虎谷为祠祭郎中,疏请严试僧道,精通玄典者始与度牒。王晋谿问之曰:“兄谓此可塞异端乎?若如兄策,此辈欲得度,必有精通玄典者出于其间。今二氏之徒苟且为衣食计,尚不可遏塞,与吾儒争胜负。若使精通玄典,又可奈何?”虎谷叹服。
大禹治河易,今日治河难。大禹时直欲除害,今并欲兴利,以故甚难。即欲顺其流,不逆水性,必难得其济漕运,既欲济漕运,难保淮西陵寝无冲决之患。大名、张秋、济宁、徐州,处处畏河患,又必须引之东南流。虽大禹治之,恐亦便无长策。以故中滦之运,及胶河故道,皆不可不早图之。胶河即今所谓南北新河,不出登莱大洋之险,直自安东至海仓,三百里耳。
景泰元年五月,漕粟十五万石,自丁字沽舟行抵雄县,分给军饷。
林见素劾继晓下诏狱,茂陵怒甚。事且不测,司礼太监怀恩叩首诤不可,曰:“杀俊将失百官心,将失天下心,奴不敢奉诏。”上大怒,曰:“汝与俊合谋讪我,不然安知宫中事?”举砚掷恩,恩以首承砚,不中。又怒仆其几。恩脱帽解带,伏地号泣曰:“奴不能复事爷爷矣。”叱恩出,至东华门,使人谓典诏狱者曰:“若等谄梁方,合谋致俊死,若等不得独生。”乃径归卧,称中风不能起。上怒解,命医治疾,屡使劳问,俊得不死。
嘉靖庚子,北兵破大同塞,深入山西。时兵部三尚书张瓒掌部事,毛伯温掌都察院事,刘天和提督团营,皆不肯帅师御敌。起都御史翟鹏于家,总督宣、大、偏、保、山东、河南等处军务,驻大同境上。鹏质直端劲,外若悃愊,内有经纬,不善附权贵,通贿遗,有前辈大臣风节。柄臣恶之,北兵退,捃摭细故闲住。明年,兵又至,诸大臣益畏惧,莫肯出大同,复起鹏提督如故。以防御功,历升兵部尚书。甲辰,兵部议掣防秋兵太早,敌直犯紫荆。上大怒,逮鹏诏狱,谪戍边。行至河西务,借宿民家不纳。告之钞关主事,主事挞民家,留鹏宿。民家告之东厂以闻,复逮鹏,瘦死锦衣狱。先是樊继祖为总督,丧师失律,且杀良民报功,侵费币金数十万,以厚赂巧媚得无罪。
正德庚午,逆瑾既缚,治党与,长沙欲逮内阁曹元。太监张永曰:“老先生勿开此路,当为日后计。”元得削籍去。正德辛巳,新都杨公廷和因言官论晋溪,票拟下诏狱,且将杀晋溪。司礼曰:“万岁今才年十五,王天官左班大臣,一旦至此,恐日后事不可料。”大礼议时,永嘉欲逮新都,司礼亦不肯。
经筵面奏,近世无闻。惟嘉靖甲申夏,吕修撰相言:五月十二日,献陵忌辰,是日讲言筵君臣不宜华服。已丑夏,陆祭酒深言:讲官讲章,不宜辅臣改撺,使得自尽其愚,因以观学术邪正。吕未几以论礼谪解州判官,陆竟以此谪延十(平)同知。程正叔词严义正,范尧夫色温气和,皆贤讲官也。今难其人矣。
正德十六年,工部言:内侍巾、帽、靴、鞋,合用纻丝、纱罗、皮张等料,成化间二十馀万,弘治间三十馀万,正德八九年至四十六万,今至七十二万。昔东汉永平中,始定宦官员中常侍四人,小黄门十人,和帝以后中常侍至十人,小黄门二十人。唐太宗诏内侍不立三品。中宗时黄衣二千人,员外置千人,衣紫者尚少。开元、天宝黄衣以上三千人,衣紫千人,其称旨者辄拜三品,列戟于门。宋初自供奉官至黄门,定员一百八十人,孝宗定二百人,后增至二百五十人。洪武二年,定置内使、监、奉御凡六十人,今自太监至火者近万人矣。
嘉靖初,锦衣旗校革三万一千八百馀人,岁省粮储数十万。革冗官冗兵四万馀人,岁省京储一百六十八万石。
正德十四年六月,宁王宸濠反,巡抚都御史孙公燧、按察副使许公逵死之。汀、赣都御史王公守仁及吉安知府伍文定起兵讨宸濠,檄召江西各府兵。宸濠出南昌,寇陷南康、九江。丁亥,遣人寇望江。己丑,安庆守备杨锐、指挥崔文、知府张文锦力御之。时王公在吉安,奏留公差还京御史谢源、伍希儒纪功。悉会吉安卿官都御史王樊中,编修邹守益,郎中曾直,评事罗侨,御史张鳌山,佥事刘蓝,进士郭持平,驿丞王思、李中,按察使刘逊,参政黄绣,知府刘昭,议十三,凌十一等,数百人被执,协从御史王金、主事金山、按察使杨璋、佥事王畴、参政陈杲、布政使梁辰、都指挥叶文、马骥、白昂等。八月癸未,上亲征,诏天下,遂至南京,驻太监王洪家。十五年十月,上还京,驻通州,宸濠伏诛。
弘治中,台人缪恭学古行高,晚年走京师奏六事。其一纪绝属,请封建庶人,后为王,奉祀懿文太子。通政司官见恭奏大骇,骂恭蛮子,何为自速死?系恭兵马司狱,劾上待命,赖敬皇明圣,放恭还乡。
仁宗即位之岁十一月,召礼部尚书吕震与御札曰:建文中,奸臣正犯,悉受显戮。其家属初发教坊司、锦衣卫、浣衣局习匠、功臣家奴,今有存者,既经大赦,并宥为民,给还田土。仁宗撰长陵神功圣德碑文,称建文君虽追废,犹书其没曰崩,当在其位,犹尊之曰朝廷。又谕群臣曰:“若方孝孺辈皆忠臣,诏从宽典。”于是,天下始敢称孝孺诸死义者为忠臣云。
先朝用人,惟贤惟材,虽内阁辅佐不专翰林。初开内阁,七人用王府审理、副中书舍人、给事中、知县,改翰林官入直文渊阁。此后如文达起吏部主事,文清起御史,功业道德有过二公者乎?近日但有改入翰林及官寮者,千万指摘,十无一完。即有才行出群之士,亦深避峻却,惟恐一旦改官,徒增多口耳。且往时忌人官,被至于死,后定谥尚有公论,今亦大异于昔矣。
户部尚书王杲,简谅廉平;兵部尚书刘储秀,清贞恪慎;山西巡抚孙继鲁,清修苦节,文行卓然,皆一时人材。嘉靖丙午、丁未二年,相继去位。孙系死诏狱,王荷戟南荒卒,刘削籍,非出内阁之意,即言官之口。其贪墨奸佞,依阿卑谄者安享荣禄,即有论劾行贿,得解职任如故,旋复旋转,以故今之大臣实难展布。上为内阁劫持,下为言官巧诋,相率低头下气者以为循谨,千金双璧络绎道路,即以雄才大器著声矣。
嘉靖来浙中儒臣,可为辅弼者,王文定公瓒、董中峰先生玘、张文定公邦奇,皆不得用。中峰文学蕴藉,行谊修洁,竟为永嘉中伤,一废不复起,善类甚惜之。王官至礼部侍郎,张南京兵部尚书,中峰与张、余尝接,其言论正人君子也。
我朝内阁,以私喜进用人者有之,未尝有以私怒杀人者。万安、焦芳、刘宇、曹元亦未尝至此。
宸濠之役,王阳明不顾九族之祸,贼擒奏凯。彬、忠诸佞幸导康陵南征。罪人未就甸师之戮,中外危疑汹汹,视行阵间尤费心力。娼嫉之徒肆为诬诋,天日鉴之而已。其桶冈横水浰头之贼,连穴数省,寇叛数十年,国无大费,竟尔荡定。此功岂在靖远、威宁之下?其学术非潜心内省密自体察者,慎勿轻訾也。
论大礼入内阁者席文襄、张文忠、桂文襄、方文襄四人,霍文敏以礼书掌詹事府事。若杨文襄再入阁,以称张疏。李文康以谕德,是张疏入阁。
今人专指斥阳明学术。余不知学,但知大学恐不可直以宋儒改本为是,而以汉儒旧本为非,此须虚心静思得之。若宁藩反时,余时年二十一,应试在杭,见诸路羽书,皆不敢指名。宸濠反,或曰:“江西省城肓变。或曰:“江西省城十分紧急。”或曰:“江西巡抚被害重情。”或曰:“南昌忽聚军马船只,传言有变。”唯阳明传报,明言江西宁王谋反,钦奉密旨,会兵征讨,安仁谓阳明学本邪说,功由诡遇?又曰:“王某心事众所共疑,何其不谅至此?”
王阳明初见宸濠,佯言售意以窥逆谋。宴时李士实在坐,宸濠言:“康陵政事缺失,外示愁叹。”士实曰:“世岂无汤武耶?”阳明曰:“汤武亦须伊吕。”宸濠又曰:“有汤武便有伊吕。”阳明曰:“若有伊吕,何患无夷齐?”自是阳明始知宸濠谋逆决矣。乃遣其门生举人冀元亨往来濠邸,觇其动静,益得其详。于是始上疏请提督军务,言“臣据江西上流,江西连岁盗起,乞假臣提督军务之权,以便行事”,意在濠也。司马王晋溪知阳明意,覆奏王某有本之学,有用之才,今此请奏,相应准允,给与旗牌,便宜行事。江西一应大小缓急贼情,悉听王某随机抚剿。以故濠反,阳明竟得以此权力起兵擒贼,捷奏中功归本兵,新都故不喜晋溪,见阳明奏遂怒,故封爵久不行至。
今皇帝登极诏中及之议者,遂谓新都自为已定策地也。濠反书初至,诸大臣惊惧,以为濠事十成八九。晋溪一日十四奏,调兵食且大声对诸大臣曰:“王伯安在汀赣据南昌上流,旦夕且缚宸濠,诸公无恐。曩请与伯安提督军务,正为今日。”已而濠平,职方郎中论功超升,晋溪乃不得脱戍籍,岂不大舛?晋溪后以张桂荐起,复为吏部尚书,卒谥恭襄。
洪武元年,始设六部,以滕毅为吏部尚书,正三品,属中书省。十三年罢省,以山西参政契斯为吏部尚书,改正二品。自契至张𬘘,皆在南京,蹇忠定公以后皆在北京。
刘文安公陈十事,其八言“赏罚”曰:石亨、于谦等将兵御敌,未闻摧陷虏廷,迎回銮辂,但迭为胜负,互相杀伤而已。虽不足罚,亦未足赏。今亨自伯爵升为侯爵,谦由二品升为一品,天下之人未闻其功,而但见其赏,岂不怠忠臣义士之心乎?今宜使亨等但居旧职,勿授新升,以崇廉耻之节,以作敌忾之气。夫既与而不忍夺者,姑息之政也。既进而不肯退者,患失之心也。上不行姑息之政,下不怀患失之心,则治平可计日而望矣。时罗通亦以为言,然自德胜之役之后,也先再不敢窥我居庸、紫荆者,谁之力也?
弘治十一年三月,监生江容奏言:刘健、李东阳杜绝言路,掩蔽聪明,妒贤嫉能,排抑胜已,急宜斥退。健、东阳疏言:近日两京科道指陈时弊,并劾奔竞、交结,乞恩传奉等官,虽未尽当,类多可采,而乃漫无可否。概下施行,自祖宗朝至今未有此事,皆臣等因循将顺,苟避嫌疑不能力赞乾刚,俯从舆论,别白忠邪,明正赏罚,以致人心惶惑,物议沸腾,草野之下,其言乃至于此。乞罢,上不许,下容诏狱,健等又上疏力救,容得释。
南京设参赞机务自户部尚书黄忠宣公始,实宣德乙卯也。已而黄公兼掌兵部事。正统五年,代黄公者兵部侍郎徐琦。正统十四年,琦升尚书,景泰元年止掌部事,靖远伯代琦总督机务。成化间,崔庄敏公以南吏书王端毅公以南右都御史参赞机务,恐亦未然。又云始于正统辛酉亦非,盖正统辛酉始定名南京也。
景泰元年九月初,令九卿内阁相移文书,名内阁,移司属书孔目名。
永乐中,解公、胡公出内阁,为广西参议、国子祭酒。宣德四年,礼书华盖殿大学士张瑛、户书谨身殿大学士陈山,以干请诸司,出内阁,改瑛南京礼部,山专教内竖书。景泰七年,江渊亦自内阁出,为工部尚书,代石璞。
巡抚之名实始于洪武辛未,是年敕遣皇太子巡抚陕西也。建文中,遣侍郎夏忠靖等二十四人充采访使,巡行天下。永乐辛丑,遣尚书蹇忠定等二十六人巡行天下。宣德庚戌,遗侍郎于肃湣、周文襄等六人出巡抚也。建文、永乐巡行大臣,并以给事中佐之。
丘文庄公言我朝文臣有谥,始于姚恭靖公、胡文穆公。恐恭靖未可谓为文臣,谓之武臣可也。文臣赐谥,实始于王文节公祎。文节于建文元年四月赠翰林学士,赐谥。永乐中改谥忠文。
孝慈、仁宗二皇后,开基育圣,功迈莘涂,德超任姒。列后济美,宜家之教戢于坤裳,逮下之恩深于樛木。百八十年馀,未尝有临朝干政者。正统中,天下休息,孝诚之功。正德末,国统中绝,非孝康为之内主,祸未可知也。然当是时,四杨在内阁,可谓勤劳王家者矣。
翰林始得谥文,余不得与,不知出何令典。郑文安、仪文简,吴、杨二文恪,魏文靖,叶、王、邵三文庄,何文肃、黄文毅,皆非翰林。彭从吾易名惠安,林见素有改谥之请,未见施行。然亦有官至内阁不得谥文者,马、许二襄敏,王毅湣、陈庄靖是也。
宣德三年,敕南京刑部侍郎段民考察在京百司,以民廉介端谨也。民字时举,武进人,永乐二年进士,庶吉士,与修《永乐大典》。除刑部主事,又与修《五经》、《四书》、《性理大全》,进员外郎、郎中。十九年,升山东左参政。当是时索唐赛儿急,尽逮山东、北京尼。既又尽逮天下出家妇女,先后几万人。民抚定绥辑,曲为解释,人情始安。上再征胡,敕民舟车转饷,节约曲算,省财力,民不扰,事集。上在道中,敕民与巡按御史考所过郡县吏。宣德二年,召充会试考官。三年,召入南京户部,为右侍郎。寻改南京刑部。九年卒官,贫不能丧,吴文恪公力为经纪,始克殓。成化间,叶文庄公请褒民,不果。
成化中,太监张敏卒,侄太常寺丞苗,倾资上献,乞侍郎。上曰:“苗本由承差,若侍郎,六部执政不可,可授南京三品。”左右急持宫制请,竟得南京通政使。是时四方白丁、钱虏、商贩、技艺、革职之流,以及士夫子弟,率夤缘近侍内臣、进献珍玩,辄得赐太常少卿、通政、寺丞、郎署、中书、司务、序班,不复由吏部,谓之传奉官。阁老之子若孙,甫髫龀已授中书,冠带牙牌,支俸给隶,但不署事。朝参大抵多出于梁方之门。弘治间,马端肃公言:“京官额一千二百馀人,传奉官乃至八百馀人,内实支薪俸者九十一人,冗官莫甚于今日。请因灾汰罢。”上从之。
洪武十一年,封周王于河南开封,一郡惟一王府。今则郡王三十九府,辅国将军二百一十二位,奉国将军二百四十四位,中尉而下不计矣。洪武年间,军职二万八千有奇。成化五年,军职八万二千有奇。成化迄今,不知增几倍矣。洪武初年,锦衣卫官二百五员,今一千七百馀员。此禄俸所以不足也。嘉靖八年春,詹事霍韬奏云。
国初,伪汉陈友谅为敌,伪吴张士诚次之。吴能西扰建业,我则不敢越鄱阳而取武昌矣。是时,以长兴侯耿炳文守长兴,江阴侯吴良守江阴。长兴守,则陆骑不能出徽、歙,所以断平江之掌股;江阴守,则师舟不敢窥通、泰,所以扼平江之襟喉。吴不我扰,而陈氏灭张氏继之矣。
弘治甲子六月,虏中走回人云:闻虏中欲掳黄里。黄里者,京城也。时北方小王子求贡,朝廷既许而不至,且闻有异谋。又走回人云:朵颜头目阿尔乞蛮领三百人与北方通和,小王子与一小女寄养,引诱入寇,而大同亦告急。于是泰陵欲出军,召刘东山面议。东山力言京军不可轻出。上曰:“文皇朝频年出兵,逐寇数百里,未尝失利。”对曰:“文皇时,何时也!有粮有草,有兵有马,又有好将官,所以得利。今粮草缺乏,军马罢弊,将官鲜得其人,军士玩于法利,不能杀贼,且又因而害人,徒费财物,有损无益。”师遂不出。
正统十四年,虏至京城。榜购能擒斩也先者赏万金,封国公。景泰元年,购杀也先者赏银五万两,金万两,封公,官太师。杀伯颜贴木儿、喜宁等,赏银二万两,金千两。
正德年间,亲王三十位,郡王二百十五位,将军、中尉二千七百位,文官二万四百,武官十万,卫所七百二十二,旗军八十九万六千,廪膳生员三万五千八百,吏五万五千,其禄俸粮约数千万。天下夏秋税粮,大约二千六百六十八万四千石,出多入少,故王府久缺禄米,卫所缺月粮,各边缺军饷,各省缺俸廪。今宗室王二等,将军三等,中尉三等,主君五等,及疏庶人,罪庶人凡五万馀。文武官益冗,兵益窜名投占,徒烦抽补召募,名数日增,而实用日减。加以冗费无经,财安得不尽,民安得不穷哉!
正德中,吏部三尚书,张彩坐瑾党死,陆完坐宸濠党,王晋溪坐奸党乱政,皆论死,减谪戍。石文隐公代晋溪,有匿名书贴吏部门云:“莫做莫做,莫贺莫贺,十五年间,一连三个。”
中山王初夫人张氏,继夫人谢氏。王出师归,孝陵谕王曰:“卿夫人好鞭挞人至死,此不足佐卿,朕为卿择一佳妇。”谢夫人是也。谢夫人生四子四女,女长即仁孝皇后,次代王、安王妃,又次未聘。永乐丁亥,仁孝皇后崩,长陵谕谢夫人:“朕欲得夫人季女继中宫。”夫人曰:“妾女不堪上配圣躬。”长陵曰:“夫人女不归朕,更择何等婿耶?”季女竟不敢受人聘,从佛氏为尼于南京聚宝门外,所谓王姑庵者是也。嘉靖中,霍文敏公为礼书,毁之。
山西三杰:乔公宇,王公凤云,王公琼。白岩以德量胜,虎谷以节概胜,晋溪以才略胜。然而晋溪有功于民社矣。
《太祖实录》三修:建文君即位初修,王景充总裁。靖难后再修,总裁解缙。缙得罪后三修,总裁杨士奇。初修、再修时,士奇亦秉笔。
嘉靖九年,更定南北郊礼。南郊:皇天上帝南向,太祖西向,东一坛大明,西一坛夜明,东二坛二十八宿,西二坛云师、雨师、风师、雷师。北郊:皇地,祗北向,太祖西向,东一坛中岳、东岳、南岳、西岳、北岳、基运山、翊圣山、神烈山西向,西一坛中镇、东镇、南镇、西镇、北镇、天寿山、纯德山东向,东二坛东海、西海、南海、北海西向,西二坛大江、大淮、大河、大汉东向。
景泰四年,刑科给事中曹凯言:“比者户部请听军民官吏输豆,如输豆四千石以上授指挥,历俸十六七年,赏彼豆倍半矣。又令管事世袭,以生民脂膏养无功之子孙于无穷也。有功者必曰:‘吾累世忘躯获此官,彼输豆亦获此官。朝廷以吾躯命同于菽粟,其谁不解体!’起端虽微,弊流甚大。乞敕输粟豆授武职者,带俸不任事,不世袭。犯赃罪如文职,止许原籍衙门带俸终身。”上曰:“凯言有理。已授职者仍旧管事、承袭。今后悉如凯言。”
嘉靖壬寅,北信孔束。兵书张瓒恐统兵出御,于会推总督文臣疏中,历举往年御寇皆遣都御史故事。奏下吏部,时文选即中谓余曰:“往时边事急,推总督文臣,皆兵部会府部诸衙门议上。今乃移吏部,又必欲推都御史,奈何?”余曰:“渠负国恩,边事大坏。今犹为此奸巧,渠独不知寇束本兵自出乎?”天顺五年,孛来寇陕西,马昂统兵;木麓川之役,王骥;嘉靖初,河西之役金献民,皆本兵也。景泰时,于少保自请行边。岭南蛮反,用兵久无成功,议设两广总督,于少保亦自请行。此独非故事耶?已而廷推,首上瓒,次毛伯温、刘天和三人,皆兵书。毛掌院,刘督团营,又次起用翟鹏。内批用鹏。
大同古云中,宣府古上谷。敌入大同塞,必犯紫荆、倒马;入宣府塞,则犯白羊、居庸,自独石边外顺潮河川南下,则古北口、黄花镇不能御矣。大同、宣府有重兵,古北口、黄花镇兵最弱。
景泰三年,沙湾堤坏,遣训导陈冕修筑。先是冕以沙湾功升教授。比沙湾复决,冕奏言:“欲息斯患,在用人。”工部恶冕,请送冕山东巡抚,责其成功。否,械赴京师。既得旨,给事中陈嘉猷言:“朝廷尝榜求治河之略,竟未有言。冕尝有修河绩,今更进言,而工部嫉之,必欲置诸有罪之地,人人皆将缄口不言,其他利病甚于此者,孰肯复言!冕不足恤,而国体所关甚重。乞令冕协同巡抚等官修筑。”便上从之。
南京城大抵视江流为曲折,以故广袤不相称,似非体国经野辨方正位之意。大内又迫东城,且遍坡卑洼,太子、太孙宜皆不禄,江流去而不留,山形散而不聚,恐非帝王都也。以故孝陵欲徙大梁、关中,长陵竟迁北平。
嘉靖壬寅七月朔,日食。逐贵溪去,时诸城一人在内阁。中秋分宜入内阁。甲辰,诸城以二子举进士,为言官所劾,父子并削籍。数月后,灵宝许太宰、石首张宗伯二人同入内阁。丙午,许乞致仕,闲住去。张病卒。是冬复召贵溪,贵溪至而寿宁侯张延龄死于西市。戊申冬,贵溪亦如之。
溥洽字南洲,浙江山阴人。洪武初,荐高僧入京,历升左善世。靖难兵起,为建文君设药师灯忏诅长陵。金川门开,又为建文君削发。长陵即位,微闻其事,囚南洲十一年。荣国公疾革,长陵遣人问所欲言,言愿释溥洽。长陵从之。释出狱时,白发长数寸覆额矣。走大隆兴寺,拜荣国公床下曰:“吾馀生少师赐也。”仁宗复其官,卒年八十二。
嘉靖丁未秋,兵书陈经被劾,王以旗代陈。未几,以河套议,出陕西总兵,督边务,刘储秀代之。刘循例疏辞,上怒,削籍去,赵廷瑞代之。不半年,兵部更四尚书。近年兵部最久者张瓒,边事大坏自瓒始。瓒有才略,无奈其好货何!
皇祖制太庙祭器曰:“今之不可为古,犹古之不可为今。礼顺人情,可以义起,所贵斟酌得宜,必有损益。近世泥古,好用边豆之属,以祭其先。生既不用,似亦无谓,其制祭如生仪。”
宣德五年十二月,巡抚浙江侍郎成钧奏:“海盐县民言:县并海旧置石嵌土岸,延袤二千四百四十馀丈,备海患。比因风潮冲激,坏者一千一百馀丈,有司虽常修筑,然旧石为水所啮,皆邧弊无廉隅。暂用累砌,终不坚固。今议于旧岸内,别砌石岸,而存其旧者,以为外障,庶可久远。乞如洪武中令嘉兴、湖州、严州、绍兴等府,发夫匠协助为便。”上从之。
长陵北征,命侍郎师逵督饷。逵以道险,车载民疲粮乏,乃择平坦之地,均其里路,置站堡,每夫一人运米一石。此送彼接,朝往暮来,民以不困,食亦旋足。
成化末年,宦者尚铭坐东厂,陈准继之,甚简靖。令剌事官校曰:“反逆妖言则缉,馀有司存,非汝辈事也。”坐厂数月,都城内外安之。权竖以为失职,百计媒孽。准自知不免,一夕缢死。准,广东顺德人。
读成布衣《祭忠文诗》。成器,馀姚人,正统末闻翰林侍讲(刘球)死于狱,即邑中龙泉山顶为文祭之。祭毕,以馂颁诸同志,其文历述古今权奸之祸,凡三千馀言,人谓之《祭忠文》,命其地谓祭忠坛。诗曰: “万古兴亡泪满笺,一坛遥忆祭忠年。大书笔在凭谁执,高调歌沉待我传。无地可投湘水裔,有天应照越山颠。布衣闵世尤堪吊,何处松楸是墓田。”邵文庄公云。
我郡守杨公承芳乞致仕疏云:“钱若水居枢密,年四十而致仕。以臣观之,臣年尤多三岁。陶弘景奉朝请,年三十六而致仕。以臣观之,臣年尤多七岁。放臣致仕,死得与弘景、若水游于地下足矣。”
席文襄公论漕船利害,成化以前病在民,成化以后病在军。
北狩,永乐七年己丑也,六曹称行部,十五年丁酉,改云行在某部。北京之为京师,不复称行在也,盖自正统辛酉始也。
南赣与湖广、福建、广东相连,流贼易起。郧阳与陕西、四川、河南相界,流民易聚。故江西、湖广既有抚宪,此则又设提军抚治之官也。南赣山深而人狡,郧阳土旷而民贫。
宣德四年七月,太监马骐矫旨下内阁书敕,付骐复往交趾闸办金、银、珠、香。时骐自交趾召还未久,内阁覆请,上正色曰:“朕安得有此言?渠曩在交趾荼毒军民,卿等独不闻乎?自骐召还,交人如解倒悬,岂可再遣!”然亦不诛骐也。
户部尚书梁公材,南京人,弘治己未进士,字大用,号俭庵。清修劲节,始终不渝。为翊国公郭勋所恶,削籍。初为县令,历知嘉杭二府,皆有惠政,有《俭庵奏议》四册。
国朝定鼎金陵,本兴王之地。然江南形势,终不能控制西北。故高皇时已有都汴、都关中之意。观洪武元年诏曰:“江左开基,立四海永清之本;中原图治,广一视同仁之心。其以金陵、大梁为南北京。”方希古《懿文太子挽诗》曰:“相宅图方献,还宫疾遽侵。关中诸老父,犹幸翠华临。”盖有都关中之议,以东宫薨而中止也。
昆山魏庄渠言,皇子之国,皇后子其仪制用上十王礼;妃所生子用中十王礼;嫔所生子用下十王礼。降杀以毋为差,此不知出何令甲,孝陵封诸王不然。
国初设中书省左右丞相,党狱起,罢。诏五府九卿分理庶务。翰林春坊官看详诸司奏启,署“翰林院兼平驳诸司文章事某官某”。
成祖靖难后召解公缙、黄公淮、胡公广、杨公荣、杨公士奇、金公幼孜、胡公俨入直文渊阁。时洪武壬午,实建文四年也。自后杨公溥、张公瑛、陈公山、陈公循、曹公鼐、马公愉、苗公衷、高公谷、张公益、彭公时、商公辂、江公渊、王公一宁、萧公镃、王公文、徐公有贞、许公彬、薛公瑄、李公贤、吕公原、岳公正、陈公文、刘公定之、刘公珝,刘公吉、彭公华、尹公直、徐公溥、刘公健、丘公浚、李公东阳、谢公迁、焦芳、王公鏊、杨公廷和、刘宇、曹元、刘公忠、梁公储、费公宏、靳公贵、杨公一清、蒋公冕、毛公纪,盖自壬午至正德辛已,凡百二十年,五十一人。内有再入三入阁,惟西杨起布衣,历四朝四十一年。
以上俱录郑端简公晓《今言》。
卷二
主上登极之初,例遣翰林官或给事中,祭告岳。镇海渎之神,东海祭于山东莱州,西海祭于山西蒲州,南海祭于广东南海,北海祭于河南怀庆府清源县,皆望祭也。
余仕隆庆、万历两朝,恭遇驾幸太学、郊天,百官止于午门外,两傍站立,未尝行跪礼也。乃巡按二司官行郡邑,合属沿街跪迎。又闻学宪入司太守,犹然头门下跪,人云主人迎客礼不为过。余谓此等恐不出孔子所云足恭,不知始自何年,何人作俑。
六科岁有公宴,于情或不可废者。余尝从诸寅丈赴宴陈皇亲宅,未入席,主宾先行酬酢礼。礼毕,置大桌于中堂者数四,陈淆四、五大盘。主宾大餐,立饮酒数行。既毕,主不送客,座主、宾各自持杯箸入席。予初见而异之,惶恐不为食。同寅曰:“此盛典旧规也,君胡不食?”余徉答曰:“病脾不能食。”呜呼!此规果贤人所创,必不可改耶?如其未必贤,则亦何取于旧?而陋风相袭,恬不以为怪也。
余自嘉靖丙辰始,计偕上春官,见都城夜巡军沿途摆列,讥察甚严,彼此相距不四五武尔。自丙辰至壬申,凡十七年,而巡军百步之内不满四五人,抑何寥寥也?闻当事者稍为查复,即怨讟丛生,旋复旋废。盖天下之事名存而实亡者,不独夜巡为然矣。
肃皇帝末年,江西郭希颜,原官春坊中允,家食久矣。具疏劝上立储,卒蒙显戮。余在吏垣检其疏三,复之词指慷慨激切,出忠臣义士肝胆,夫复何疑?第立储主上急务,公言之不嫌于出位,不知何意?疏内又有“建帝”二字,大是诧异,故主上盛怒。时大司寇郑公晓覆奏,拟从未减,上不从。郭公一言以为不智,想其命运前定良可悲已。余所不平者,士大夫有云郭公想望阁老,先致殒身。余谓不然。夫全躯保命,庸人稚子皆知之,郭岂独性与人殊?希将来不可必之阁臣而自轻其生也。作是说以诮公者,或分宜之私人,不然则已。既不言而又不喜人言者欤?御史大夫海公瑞与中允郭公心肠不异,海特幸而生,郭特不幸而死尔。
南澳当闽广之中,实闽之门户,天日晴明,诏安县可望南澳也。近奉议漳州、潮州,共捐赀城其地。地可耕田而食,设营房栖兵而总兵镇之。山下更得战艘三、四十,兵五百人,更番防御,寇至远击散之,此八闽万世之利也。
万历六年六月,浙江金门卫后所千户金珰家,卧房平地涌血如鼎沸,高三尺许,天明凝冻成块。事闻,下礼部议修省。夫血阴物也,无故涌血高至三尺,于人道为小人得志,于刑狱为冤抑不伸,于地方为杀戮惨伤之象,此岂一人一家之变已哉?青衣、素服、角带,办事完了,一场修省,不知曾有补地方否?
余闻国初旧制,学使临邑考校生儒,今改而止临本府犹之可也。乃或以三院出巡相左,或时日迫促,往往坐湖州而吊嘉兴,坐绍兴而吊宁波、象山。定海之去绍兴、孝丰,安吉之去嘉兴,不下四三百里,贫生盘费从何而出?夫学使不知生儒之苦,何以望朝廷知小民艰难?目睹湖州诸生赴考嘉兴时,方六月大旱,其无力赁寓者,率坐府学门首食饮。有一生肥胖,方出学道门即中暑而卒,二日抵家,尸已腐而难收矣。天下可怜孰大于是?
官至大学士、吏部尚书,尊荣极矣,当为天下后世士大夫存些风骨标准。故《易》曰:“其羽可用为仪。”省中王给事论吏部某曰:“臣为陛下作此犬,当为陛下吠。此贼臣为陛下作此猫,当为陛下捕此鼠。”贼与鼠何物也?而以比方太宰。又论大学士某曰:“陛下当罢黜某人,谨防某人。”夫谨防贼盗,三尺童子皆能言之,皆知其为辱也。而以加之阁臣,言者过矣。二公不去于无事之时,而去于事势穷促之日,何以曰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也。
故阁臣分宜以赃败,其子世蕃播恶尤甚,刑之西市,人心大快。余在都城及见也。分宜有侄,招之入京。其人清修特立,不预外事,居常布衣自适,不为文绮。动心时,骂世蕃曰:“看汝覆宗杀身。”后籍世蕃家,其地方人眷爱保护秋毫不损,善恶之报,天道岂云爽哉?
毅皇帝之南征也,我湖恭靖蒋公瑶时为扬州知府,师已及淮,所须夫役计宝应、高邮站程,凡六站须一万,议者欲悉集于扬,计夫六万以待。公曰:“何至是?”即减五分之四,站设二千,更番迭遣,俾得休息,且给顾赁钱自资,俾各便。已而迎驾扈从,贵近横肆要索,游击江彬负上所赐铜爪,先驱胁人死,尤张甚。时时胁公不为动,守备内监胡得素衔公无殷勤,尤窘辱公,公曰:“吾安能以民脂丐吾身荣?”已而卒解。上驻跸扬州,会观渔,得巨鱼,顾彬戏曰:“此可直五百金。”彬欲中公,遂请以畀公。促赏直急,公则脱夫人簪珥及绨绢服累累负进曰:“臣府库绝无缗钱,谨率妻儿薄物以献。”上笑曰:“酸儒去已。”乃幸南京,还驻瓜州。彬欲夺萨氏居,请建督府,公持不可,彬益怒,屡浸润公,赖圣明无所入,驾旋扈送至淮,奏辞不允。沿徐上济宁至临清。复奏辞有旨:“蒋前缺扈军口粮三日,即补完去。”公计须数百金,无可办。适徽商吴某义重公,贷给始赐还。方公在扬,曳布袍奔趋承应,秪以身输民劳,诚动权贵。及扈送淮、徐间,步行露宿,艰苦万状,濒危者屡。而扬人德公,更生肖像,立祠以展报私云。
湖州白粮船四十八只,每船九百八石到京,止过光禄寺、供应库、酒醋局,三衙门不系上用,白粮浮费颇省。若苏、松等郡,白粮须经九衙门,其费不赀矣。吾湖何以得此?恭靖公立朝时,曾经题疏之力也。前辈留心桑梓盖如此。
嘉靖辛丑、壬寅间,礼部奉旨严行各省,大禁民间云巾、云履,一时有司视为要务,不敢虚行故事。人知畏惮,未有犯者。不意嘉靖末年以至隆万两朝,深衣大带。忠靖进士等冠唯意制用,而富贵公子衣色大数女妆,巾式诡异难状。朝家亦曾设禁,士民全不知警,不知有司何事冗遝,尘视圣旨到此。冠服所以章身,匪为餙美,既有旧制,自当遵守,彼治于人者与治人者独何心哉?
万历五年丁丑十月朔,彗星见于西北,急指东南,光芒甚巨,经月方退。主事周弘礿,麻城人,上言其应主有兵变,在幽、燕、吴、越、闽、广之间,宜饬大臣各举将材,诸无言者。彗星约长二丈馀,觇者云:“自汉元成以来,此第二见。”时余宦闽,甚忧之。问之督学使赵君,君曰:“未必然。予考《事文类序》,彗星若此者甚多。”或云:“此是天之戾气,原非星也。孛星亦即此天变。”又有曰:“虽尤旗者其应更惨,皆非盛世之所宜。”有赵名参鲁,浙鄞县人。
张江陵之归葬其父也,楚中巡抚三司郡邑官皆来会葬。巡按御史赵应元(山西人),独以出巡不与江陵具本,谢恩不及应元名。应元因告病去。御史大夫陈炌(江右人)素亦有清望者,阿江陵,参应元伪称疾,得旨为民。刑部员外王用汲(闽人),论列炌谄谀失大臣风节,词指激烈,内引《孟子》曰:“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臣则曰:‘长君之恶其罪小,逢相之恶其罪大。’今之诸臣皆逢相之恶者也。”云云。一时士论伟之。奉旨亦为民。出城之日,江陵偶以是日还朝。江陵若先三日至,而后王疏上,王恐未得生还,此王之大幸也。时余佥宪闽,度王将回,先期移文闽之首驿,沿途优其供给,送至延平,相晤握手大欢。江陵败,王起用,官至南刑部尚书。
杨都御史继宗,前知嘉兴时,内臣恶其简拗,欲中以奇祸,赖主上明圣,得免。粮储参政某,北人也,与内臣厚,托他事具文草欲呈按院短公。方下笔,角鹰数十百群飞集参政乌帽,欲攫其面目,参政为废草。无何,参政行部嘉禾,舟将达郡,角鹰如前入舟,状与在省时同。参政乃回舟去。飞鸟得气之先,人心既已爱戴,天且弗违,参政其如杨公何?(事见《德政录》)
嘉靖乙丑,肃皇帝春秋高矣。臣范应期对策,领回寓邸,乐恭读御批:“第一甲第一名。‘成祖’著有司遵奉改正。”盖应期误写“成祖文皇帝”为“太宗文皇帝”,故御批云云。可见天生圣人,其精明迥出前代,彼阁部大臣乌能仿佛其万一也!
提督荒政杨掌科(文举),万历丁丑进士。圣上内帑金万馀赈我三吴之民,恩至渥也。可惜当时民不沾实惠,却被有司里长干没了,腠里事难言难言。其弹杨掌科者,自渡江入浙,筵席之富穷极水陆,只少杀一童子,人皆归罪掌科。予曰:“不然。这筵席件数未尝遣,在牌上定要如此,还是不惜民财,主人自少分晓。其过广德时,州守任某款待简薄,不曾闻杨计较了,以此便见是非有归著也。”
六科历事监生,科有公本,监生列名于末,六部亦然,监生与尚书、侍郎、诸郎官并名而疏。祖宗朝待士之意甚隆,此三途所以并用也。今也纳银而免历,雇市井负贩贱佣衣冠而揖同科,科长答揖以待监生之礼待之。予仅以手举不答揖,询谋于同志者,咸云宜答,或云不宜答,未有定论也。大要还以不答为正。
元朝之事,人都轻其元人不之依仿,却有可取者二端。其君后崩逝,不用殉葬,不陈祭器,不作山陵,埋深土中仍以万马蹂之,守以官军。至次年土生青草而后懈守,庙号止称某皇帝,不似宋朝徽号,加至十馀字,窃恐可法可传,不当以元人而弃之也。
西伯阴行善,不是太史公贬西伯话头。文王发政施仁,见得君道如此,祇管实地做工夫,略无慕外求誉之心,所谓阴德也。今人才有德处,便急人知而名之,或便望报,责报于人,此所谓阳为善而阴实不然者,亦异乎西伯矣。
年友周养初,言刘东山先生官至侍郎,访母党之亲,有一疏族舅氏,年才弱冠,东山先生谒之下拜,其人仅以手扶东山曰:“大夏莫拜。”终不答礼。拜者不以为屈,受者不以为亢,古道哉!近世叔侄甥舅之间,相揖宛若平交,可慨矣。(周讳思稷,湖广麻城人。)
正统间,会场灾,举子死者百十人。刘先生亟欲逾墙,忽墙上有人,连呼曰:“刘大夏,刘大夏,这里来。”从地若有扶掖而上者,先生得出。问曰:“汝是何人?”曰:“我东山之神也。”忽不见。故号东山先生,肖神小像,居家在官必与神俱。
刘南坦先生谥清惠,与施菁阳先生、孙太白山人交,子不及见三先生。第与南石太学,善造其庐,每出刘、孙两公手翰诗词,终日玩味,自称曰友生。刘某、孙某称菁阳曰“邦直贤弟”,别无赘语。古人之风令人想慕。菁阳名侃,字邦直,嘉靖丙戌进士,未授官暴卒。南石名蒙,菁阳子也。
唐一庵先生曰:“本朝止有两部书,一部是《大明律》,一部是《状元廷对策》。可惜《大明律》,今日居官问理者专尚姑息苟且,将律意律文俱不用。《廷对策》自嘉靖庚戌以前还近古,以后渐失朝廷策士之意矣。”
余年十五时,以民生谒嘉兴太守赵公瀛。同试生曹姓者,年十六七,美貌华鬓,立班中。赵公曰:“生非娼优家子弟乎?何盛妆如此!”曹失色,敛鬓不暇。盖赵公端毅严肃,一见民生,遂训诲及此。至万历十一年间,学道巡湖,民生俱红丝束发,口脂面药,廉耻扫地。父兄方以为得计,而郡邑官亦未闻有正言黜阻者。噫!若遇赵公凝然在上,则人妖物怪安得可丑如是。
范司成少试于郡,郡守奇之,令入衙,见其夫人以二千石之配,即华服亦分宜尔。乃夫人俱衣青布衣,首无金饰,想是西北方人,今不易得也。
山西李君日强,嘉靖乙丑进士,与余同官礼科,由家乡抵京师。李君自夫人外止家人男子一,妇人一。男子时出街坊市蔬汲水,妇司中厨,夫人常助其不及。掌科之淡薄,官衙之清净,恐在北方亦不多见,而况求之于南人乎?
六卿尊官也,驺从众盛亦分宜尔。余初入闽省,马公森户书、林公廷机子燫俱礼书,下访各苍头,一人随入臬司,及送出门外,自轿伞夫五名外,人不多见也。不佞亦尝登三公之堂,三公俱衙内衣冠而出,应用童仆亦未有过二人者,其简约殊绝人群,可为宦家师法。
海公瑞,琼山人,仕为学谕,谒太守,长揖不跪,两学训跪其左右,人呼海笔架焉。令淳安时,胡公宗宪抚浙,海裁损夫马,胡不得侈用,以直谏系狱。蒙宥后官御史大夫,待诸御史甚严,卒之日检箧唯绫葛一二,俸金数两尔。
臧君尧山,为松江守时,相国存斋徐公当朝,有侄一人衣色衣,入郡仪门内作摇摆态者数四。臧使人谕即出,否且加辱。徐扬扬故态弗出也。臧令隶痛责二十而嗬出之。徐相公闻之,致书于臧申谢,略无嗔意焉。噫!非尧山无以见相国之大微,相国不能成郡守之严。两贤之相遇,此后恐不易再见矣。臧名继芳,嘉靖癸丑进士,湖州长兴人。
施西亭宪副儒,距余镇十里许。惜也!生晚不及识公。得公遗文及诗篇,读之真前辈人物。与郡邑诸公书,论时事皆耿耿古道如师训。其子弟绝无依阿柔媚之气。闻西亭每入城,郡守万公必先访;入郡,则万公必设饭果肴。真率意不在酒,在乎苍生利弊间也。今想休风,令人叹羡。
刑部主政,初入衙门,例有提牢之差三月,非区区管此囚人也,与大理、都察院彼此互有参驳之寄。王文成公入,见牢中多畜肥豕,问是囚粮所喂,堂上三老先生皆有之。公宰一豕先祭皋陶,余尽宰以分惠囚徒。余闻之士辈有此语。公不计想利害毁誉,故人所不能为者,彼独为之,岂寻常人容易做得?
余初入江右令淦,便道谒代巡某。适大雨骤作,代巡无命,移伫廊下,伫雨中良久,肌体衣冠沾湿殊甚,然令官卑犹之可也。同门友某巡按畿外,边方苦寒之地也。二司未见,时俱著帽套暖耳,既入见皆除去。此友面语余曰:“看二司诸公冰零贯须鼻间。”余问何不云著如故,答曰:“无是体统。”夫帽套暖耳既奉传旨,小官皆得用之。二司在代巡前,有何不可?这体统不知《大明会典》曾开载否。九经说个体,群臣却是君王事,君王尚当体,代巡独不可体乎?拘泥甚矣,拘泥甚矣。予所见两君皆不寿死,想是惨刻之人。殷公正茂,总制两广,才颇挥霍,守却可议,然盛暑中二司相见,俱挥扇不忌,亦大快人一事也。耿楚侗抚闽,吴鹏峰从宪按浙二司,自不穿素服,未尝损了官箴,近来服色不知何似?
湖郡守张西林铎,关中人,彼中春元谒郡伯云:“行庭参礼吾湖。”诸春元既入,将上堂,张南面俟行礼焉。陆贞居隅年长首班,正色曰:“旧规后堂相见。”张始退,相与行拜礼。闻先一日已有行庭参礼者,不必求其人。
业师范兼山先生,讳晋卿,嘉靖丁酉举人,少为钱正郎宅馆师。嘉靖戊申、己酉二年,侍先生教。其春初赴馆,家有一仆送来馆舍,定即去,冬复来,终年俱主人仆服役,然待之甚恕,未尝求备也。说书及经,每岁必遍,而易系辞及学庸每说二通。三十年来,吾乡春元馆居跟仆至四人五人,而经书不及,说其半何?今昔之悬殊若此。
吾湖邵康山先生为举人,家居不谒太府,万石梁公一日问唐师曰:“闻贵郡有邵春元,何以不相见?”师曰:“他要讲礼过,然后见尔。”万公曰:“礼不必讲,相见自然上坐。”遂投帖先拜邵,邵答之。此不惟见万公礼贤下士之高节,而邵公之为人,愈可想其清修自重矣。
嘉靖十几年,湖郡守杨公将送三学应试,生未及期,云盐院巡湖太守废常礼,不设酒,每生各给代酒银二钱。南离钱公镇时亦在诸生中,辞于守曰:“按台报未亟礼,酒犹及设也。未亟而废礼,是不以礼教诸生矣。镇不愿受金也。”竟璧上太守,太守语塞,仅曰:“偏是你这秀才倔强,难道就会中了?”此虽先生细事,然也带得几分奇崛气,令人竦然。
归安施琏川先生峻,与郡守莆田郑公富俱嘉靖乙未进士。郑在郡,初亦有善状,后卒以贪损名。施面指郑曰:“当时除目初下,我乡人谓余曰:‘施峻你造化到了,郑富来做太守,必然作成你也。’谁知你天杀的都是自家取了,一些不作成我。”此语虽近戏,然面呼太守名,总是太守召侮。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信矣。琏川素履好处甚多,此特细节尔。
新淦潘君九思,既中乡试,邑令为派里甲。助公程费北上,有一里长鬻子封官。潘知其事,立召其人,尽返所具金为赎其子。又母舅犯法,赎杖数金,强君白之邑求免。潘曰:“舅请还宅,此事必不相累也。”竟出囊金代赎焉。君官终知县,至死不能为殓。余令淦日,其妻孺人尚存,每怜恤其母子云。
高南宇先生以礼部尚书养疾家居,四方仰先生之名,伺候于门墙者,俱不得睹先生。居会城近,切抚按三司诸公经年不为一出。抚按三司谒公,公亦不轻出,出亦不答拜也。嗟乎!此所谓真杜门谢客者耶?乃或视客显晦以为低昂,而阍人辞纳异状号于人曰:“吾已谢客,谁则信之?”先生讳仪,仕终东阁(大学士谥文端)。
余为淦令者将三年,岁次辛未冬月,梦一神人语余曰:“赵清献公一琴一鹤自随,公止有一琴,可惜少一鹤。”余不能解。至次年壬申六月,应召选入礼科,科中有书房,悬一琴于壁间,询之则旧时相传物也。余以为前梦应矣。迨后转江右少参,辞官方将出境,益府潢南王差官赠余一琴,余遂抱之而归。梦之先兆如此,故虽谬,蒙圣恩再起西粤,乐疏辞焉。
嘉靖乙丑,吾湖张庄僖公掌院,公子天秩偕余至会场前阅示,监场侍御已出示:“不许举人进栅内闲走。”捕者因执张从一人欲送御史所,张公子声色不动,其从者亦不曰“吾御史大夫人也”,任缚去,既而释之。可见庄僖公家法之谨饬,而子若仆之闲于教也。
蜀人某年十二岁时,过其乡显仕余氏之门,余方构堂屋,材木甚巨,某题其木曰:“余家门前好大木,尽是江南民髓骨。殷勤嘱付堂前儿,莫教谢燕飞王屋。”余闻而迎之,款待甚厚,因命其子谢教。临别谓某曰:“吾子固不肖子,出言不厚,恐寿不永耳。”余卒未久,其子果败家。某年十七登科,寻亦夭。卒仕宦而构巨室,少年而逞才华,皆非恒久之道也。
余当谒徐文贞公,刺方入入其门,穿衣束带未竟,而公偕长子太常、少子尚宝君已出二门迎矣。是夕宿公书室,公亲命童子焚香整衾枕,啜茗坐谈良久而别,情词真率,若不觉其为贵人也。又一日,公款余于中堂,呼余曰:“临川我告假一进。”予意公服药就寝,非移时不出。一茶之顷,乃即出曰:“发一友人书,作副启数字,故失陪。”八十元老对门人弟子犹称“告假”,谨厚真异常哉!湖广廖明河先生道南,科第止先公三年,公席间语廖,事必称廖明河先生,不单称明河。盖前辈行古之道如此。
廖明河先生谪吾浙盐运司判官,于盐台为属之卑者。一日持单侍生红帖拜之,盐台闭门不相见。亡何,肃皇召先生还院,盐台具帖差吏请先生赴酌,先生曰:“昨日拒见,今日又请我,小人小人。”秕其差吏二十。此虽非长厚之道,亦可发宦途一笑。云此文贞公面语不佞者。
吴小陵先生,一儒,于茅公坤为乡同年,戊戌同上春官,又同邸寓,茅举进士,小陵下第,安其寓不徙,且为茅书帖佐冗,检点他事得失,进退之际漠然不介其怀也。友人兄弟同寓于杭,弟报捷,其兄茫茫迁他所去。然则小陵之贤于人远矣哉!后庚戌成进士,官至太平知府。
箬溪顾先生应祥官巡抚,家居盛暑中,有二司访之,呼田间一老奴挥扇,奴取小兀坐先生后,先生不觉也。既觉,诘之奴曰:“汝有风足矣,何管我坐?”为主宾大笑。此奴不可谓知礼,然朊仕而风味若此,山家真率了无官套,令人叹羡云。
建安杨文敏公荣,其父充渡船役。他渡者率索往来钱,又风雨寒夜辄惮劳,公父独不然。有堪舆家感其议者,为卜地葬文敏祖,指狐所栖窟焉。嘱曰:“俟狐起而葬。”公父值严寒衣单,乃逐狐葬。归报堪舆家,堪舆曰:“俟狐去,子孙必有为侯王者。今稍早,止可多发科第,然亦彀汝子孙用矣。”今杨氏科第果代不乏人云。
嘉靖乙卯,予中乡试,同二三同年谒文宗阮先生。留坐时,有六七教官亦候阮。会骤雨,不能出,先生命各役持所盖伞一一送之。出臬司门顾予等曰:“教职微官即有伞,安得进臬司门来?我故令人送之。诸君他日居官,体悉下属亦当如此。”此虽先生细事,亦可概其生平多厚道矣。后先生与祀名宦乡贤,而子孙三世科第联翩,为桐城望族,盖亦有所自云。
豪放不羁之士,自不当以常礼责之。姚江理斋诸先生当嘉靖癸卯,寓净慈寺,其乡新举子十数辈共谒之。先生冠带出见,然自员领以内绝无衬衣,莹然一玉体也。数君口不言,心谓先生慢客至此。坐间报学宪张公来访,数君谓先生必更衣也。先生以此迎学宪如故,殊无踌躇不安之意。数君于是心服先生之旷达焉。此可以资笑谈,不可以为士子法也。
学宪出巡,进才退不肖,关系重矣。自来未有投受书扎者,况亲于其身,而与缙绅相见于途,又继之以杯酌乎?自不佞庚辰归田以来,始闻此事,而甚异之,何怪乎世道之不兢也。
吾湖凡数考生员,郡邑诸公未有不蒙诸生之谤詈者。诸生固不得无罪,然反求诸身,岂尽无可议得纳贿不足责矣。关节盛行,至显宦子弟必居首,居次如何要人帖服来?及泉李公颐,未尝不令各县正官阅卷,却关防严密,各邑进铺陈亦当堂搜检过,毫无挟带。尽文看着取著,乡宦子弟附其后,榜出如何议得他人,顾自处如何?若动言诸生放肆,孔子何以曰“君子求诸己”。
嘉郡守侯公东莱,当三学新进诸生送学,访知往事,敛分大有浮费,谓乡先生曰:“此举即破费诸生,一纹不必也。列位老先生但各持一攒盒到学。”郡中士夫颇盛,各持二盒去,主宾俱享盒行酒。礼毕,侯公拜诸博士曰:“诸子弟望诸先生教导之。”遂别。此公治郡非贤者作用,此事却做得超脱可爱,惜后人不能法耳。
抚按分巡一方,士论所宗,举动毫不可苟。乃知府入觐署郡,委之节推,而丞反署邑者。盖为节推甲科,而丞或乡科也。夫丞果不可以署郡,则大察必当处分,既未必处分,则何苦夺?其必当署之次序,而授节推以市恩也。予所目睹,不详姓名。近日又三府署郡,二府署邑,皆不可晓。
吾湖先辈煞有眼力,会看文字。嘉靖戊戌会元袁公炜,闵午塘先生所取也。癸丑会元曹公大章,董浔阳先生所取也。乃丁未会元胡公正蒙,则吴霁寰先生以正郎同考取之。逮万历庚子,则沈检讨氵隺、朱检讨国祯二公不但同邑,且同里密近,而沈主湖广乡试,朱主福建乡试,岂非一时文运之最盛者哉!
江右邹东郭先生守益,正德辛未会元,子善官方伯,方伯子溥官翰林。溥偶被人言,污蔑归第,请见方伯公,公怒,数月不得见,已而竟加朴责不宽假焉。嗟乎!此非吾东南士宦家所可望也。
山东寿光刘文和公珝大学士,致政家居,封翁尚在,封翁家法甚严。一日,文和公他出,乘轿归第,而封翁偶同客在应门,文和公不知,失避。封翁盛怒,欲杖之,客不能解。予乡沈观颐筒中丞曾为其邑令,云封翁竟以轿扛加责,此宇宙间大奇事也。
余乡顾养默公震,以贡仕为富川令。少嗜学,蜚声艺苑,遇执友至戚患难,若身蒙之。苟可纾解,不遗馀力。生平唯知扬人之善,绝口未尝称人过,盖天性夙禀,非有所惩而然,子孙贵显宜矣。
学道出巡,隔府回避。两台致遣牌,失信数四,不以为非,不知何故?余少见代巡舒公(汀)按嘉兴督学,孔公(天胤)亦考嘉兴,二公未尝相避,岂今是而昨非,抑今非而昨是耶?
凡人扬人好处,尽可兴起。自己学好念头,只有益无损。若好称人过,这阴骘不小于过处。又增添些妆成一篇文字,其阴骘更甚且速矣。余目睹二三友人蹈此,尤好呼人姓名,贻祸立见,可不戒哉!
余少及见邑庠先生笞责诸生,无敢抗逆者。盖自嘉靖壬子、甲寅以后,而此风寝衰矣。浙省学使屠坪石公,持正方严,访诸生行谊,不委之广文,多所询察,务得其人以行赏罚,诸生一时皆不敢失礼逾法。自后大都务宽,遂至肆无忌惮。分巡以代巡命考校诸生,不容唱名序坐,呼朋引类,莫敢谁何,不五年而诸生骂父母正官矣,又骂祖父母官矣。骂不已,群攻府通判,而卷堂文出矣。屠后擢国子祭酒奉法。不少假借诸大老子弟,大老趣言官论之,惟恐其去之不速,酿成今日之祸。今但未面骂郡伯,未攻郡伯去尔,奈之何!有世道之寄者,思以防其渐矣。
两台出巡必考生员,又不亲试,必假重于守巡两道。守巡两道又不亲阅卷,必借目于太守、推官、知县诸公。诸公又不秉公,必先尽乡宦子弟,次尽平日相知。等第一出,唾骂随之。行赏又无岁派钱粮,临郡时县官猝办。予以为钦敕内有此一款,故不得不行。询之侍御辈曰:“敕文无此一事,是亦不可以已乎?”其与考生员,又出教官以私情拣送,姑不足责也。然皆隆庆元年以后事,前此未之见。
人生六十岁,甲子一周,天道变迁,人事亦改。据余所目击,何须许久,盖习俗移人捷于影响,甚可畏也。母姨朱宜人少吴沈公封母,年近八十,相见止称大姨。今人女流三四十岁,人即呼为太太,家门妯娌相呼,俱不似向时伯母、婶母。以前富贵家女妆止重金宝,今仍制巧样,金宝却束之不用,别用珠翠珊瑚奇巧等物。只此二事,与三十年前天壤迥别,他日又不知作何状来,大有足虑。
乙卯中式后,偕凌子(迪知)、钱子(锡)、严子(文梁)同款郡伯、郡佐于清容轩,其席皆出馆夫包办者,面食肴馔共八器,汤减半,添碟十二器。予诘馆夫薄,对曰:“此旧规不可增也。”此席若在今日,移以款吏书且不可,况府公乎?时琏川施先生(峻)为予辈作主,与府公相对坦率,少文较,今时仪节悬别,施先生其犹行古之道欤?
余嘉靖乙卯中试,时梅林胡公(宗宪)已自代巡特转抚台矣。有贺礼见及书生,不知合用手本伸谢,仅将大红纸裁一板,传白帖,外以回差吏。此虽余之疏暗,然当时贵重红帖不轻作用亦可见矣。近来郡邑上任,或遇令节,红帖积受,多至百千。今昔奢俭迥别。苏于所谓世之自文而欲挽之质也,殆欲移江河而行之山也,讵不信然乎?
庸德之行,庸言之谨,圣人也。祇是这样子,若舍子臣弟友别求圣贤道理,正所谓差之毫厘,缪以千里也。二十年来,吾乡不须说别样作怪,只弟之揖兄,侄之揖其伯叔间,有口不称呼者,其荡肆盖始于山人,而对客饮食不相劝酬又末节矣。奈之何!奈之何!
东广林公大钦,嘉靖壬辰大魁也。少贫为蒙师,其主人有婿中甲科,官主政,来竭,主人盛款之,请林相陪。主政君虚让曰:“吾妻父家先生当首坐。”林竟首坐。主人不乐,主政君一阅林所作文字,谓其翁曰:“此生当大魁,可将小姨作配。”主人然其言,妻之林。少未尝从师,时卖菜为活,至人塾中听讲,则曰: “书意如此。”见塾中士子文则曰:“文义如此。”便学为文。吾湖孝丰吴公(麟)督学广东还省,代巡二司诸公问佳士为谁,吴公首曰:“林必大魁。”众哂其为迂,后验始心服焉。壬辰廷试,阁臣例进呈十二卷,世庙意不惬,更索。阁臣曰:“有一卷甚佳,祇是起冒散漫不合格,臣等不敢进。”上命进阅之,林遂居第一。此公异才奇气,惜享年不永。
吾乡孙屏石公,前嘉靖戊戌进士。余询前时大座师受礼不,公曰:“时二主考为费公、某公,某出帘即分付曰:“诸生休听人言,买坏了段币。”每生各具清帕四方、书一册送我两人,一时诸进士皆如其言。”至问本房座主何如,公曰:“嘉兴屠渐山先生也并其书帕不受,每门生至,款洽如家人父子,遇选遇差反加礼于诸门生,不知戊戌以后,何人受礼始,迄今难言哉,难言哉。”
乌程令射陂朱公,宝应人,刻意诗文,不废邑事,足称循良吏。云自北来,介溪严公、葵峰黄公俱托渠致书刘清惠公麟。朱一日持书偕长兴刘令同候清惠公,是日天大雪,清惠公衣大红鹤氅衣相迎,款二公饭,中厨出煮腐二盘,大鲫二尾,此外无他物也。其超于世味之外,而游乎澹薄之天如此。李子曰:“坦上林泉雪中鱼,腐朱衣白发佳客。”相留分明图书一幅。
南兵部尚书韩公邦奇进部不久,上疏乞归,同官大老偕各属送之郊外,问故。公曰:“吾乡有一先达,物故多年矣。偶一夕余驰传坐驿,此老赐帖下顾,余讶之未及,辞轿已入门来矣。升堂叙坐,茶话久之,绝不似物故人。成礼而别,且谓余曰:‘公官南兵,勿久留也。’予志其言,故有今日之别。”韩既归不久,旋卒。此事亦云奇矣。
楚侗耿先生(定向)讲明道学,当世所重。巡抚福建,务在别有司贤否,他务不汲汲也。时张、吕二大学士考满,申公瑶泉初拜相,公止具空书为贺,不用币礼。君子曰:“可以为难矣。”在闽俭约异常,真率无官套,辱视不佞,若兄弟之爱。不佞时转官江右,公执手似不忍别,且曰:“呼总戎一会。”省中只忌惮先生一人,先生吾直谅友也。奔父丧,各属俱为文具奠,公命匠裁其文,受去段币,析仪皆谢却。公盖叔世清修之士,不知何故得罪士类,有极加丑诋者。
天下极冤最枉之事,莫如带征钱粮一节。几知县、知州在任,止该清理任内钱粮,任以前自有官在。这官既不清得,如何一并责备后官?行取文书一到,合干上司,俱另具一眼相待惟恐得罪何人,行取因钱粮不完,上司留着他在,今日则更有可笑。如万历十年,官直要他追而上之到万历四五年也,要兼比来,如何做得去?天下祇是这几个百姓,百姓只有这些皮肤,前面太宽,后面太紧,直是赶到大坏极乱不可救药便了。
汉世刺史、太守居官循良,如二疏归田,朝廷赏赉,动称黄金二十斤或三十斤。想当时,民间不敢擅用,即帝子王孙用之亦有节制,故能藏金之富如此。今日民间僭逾之甚,但力可办,金则用之等级贵贱之差,应用不应用弗问也。安得金不日贵,民不日贫?江右朱尚书衡余及交,其子维京一日问之云:“贵宅女婢带金否?”答曰:“用银饰也,须禀过老毋,况于金耶?”其言虽未必实,大都江右节俭之风异于他省,后即有兵革之乱,必不受祸惨毒。吾东南一路难言矣,难言矣。
薛方山先生先任慈溪令,行季考,袁元峰先生炜不与。后得其文,大奇之。已乡榜第二,会榜第一,廷试第三。其督学吾浙也,姚江诸大圭口许解首,山阴应试,生员无一等。是年中式无名,盛称慈溪多才。是年中式者十人,嘉兴八学批首,先后俱登科。时吾桐首则沈虚舟继志也。湖郡一州六邑童生,今日赴试,明早辰时出案,凡平日知名者悉在所录。人云:“先生止看破承想事势如此,先生司文衡,恐后此百年未易并其高焉。”
庄僖张公自束发以及盖棺,未尝一日不砥砺名检时俗,翕热脂韦之态,特厌却之,华靡侈艳一无所好。居常进止有恒度,虽燕间无惰容,媟语尤虚怀好问,勇于从善。未尝自用,而以所长加人,但刚肠疾恶,视权奸若不可一日与居者。秽相以是衔公,将中伤之,赖公自律严谨,卒无其隙。伊藩之靖,制之于未发,优游缓带而消数十年之潜慝。人见其易而使,朝廷不苦其难,非抱负弘深不能及此也。
吾乡凌公(约言),因闵午塘先生始识南渠吕先生本于都下,凌时尚未领乡荐也。后数年入南雍肄业,吕为少司成矣。师生之分悬绝,吕特访之于寓。又十馀年,凌谒铨曹,受全椒令,吕入内阁,凌执官衔帖子谒之,吕趋迎曰:“何以套为?”必欲以生平礼延之上坐,凌固辞。吕笑曰:“使汝作相,终欲置吾傍坐耶?”令从者坚持其坐不能动,凌竟当客礼焉。吕公盛德何止加人一等。
当官者贪财无耻,想是性生,不足责矣。有一等廉靖,无求之人,非不可嘉可重,至于临大事,决大疑,遇大歉,须要有胆略,有才智,方能办得事来。吾乡万历十六年荒甚,有一郡伯令穷民至富家食粥,百十成群,几致大乱。又下令顿米之家,止许卖一两一石米,愈不出,价日益高,毕竟到一两六钱一石才住。此郡伯甚是清介,然何补于荒政也?大抵遏籴限价,皆非治荒妙术,唯有未荒豫备,而临时又多方设处,令就食穷民止在三四里之内,方是实惠实政。
今之备荒者唯有劝借一策,然“劝”之一字犹可言也,“借”之一字既借,问何日还,不可言也。聪明残刻之士,平日不知爱养斯民,此心先与他隔绝了。即有仓廪富民,岂肯好义乐施?若平日有一团实心实政,及民即大荒穷,民必不为乱。劝民出粟,十必有四五应之,此可以理推者,非臆说也。
太宰杨虞坡公博以疾乞归。先是余选礼垣,公所试而荐者,因送之郊外成别焉。行李萧然,毫无气焰,其家人妇女俱跨蹇骡去。都城内外人指曰:“此杨爷管家婆也。”啧啧叹羡。因忆隆庆戊辰徐文贞公阶罢相,偶于御道上见其家人媳妇成行步走,不下一二十人,服饰靡丽,较之太宰家风天渊矣。文贞公贤者,尤不能超乎风声气习之外。若此,况其贤不逮文贞什伯千万者,而可以朴素俭约责之乎?
古和雷先生礼,江右丰城人。嘉靖己酉、庚戌间,视学吾浙,其所取士,文义专尚解书得肯綮,体贴圣贤口气,徒逞浮词弗录也。一时称至明至公,即童生未尝滥进一人。巡四明时,闻太宰渊在朝,其弟生员应发社郡邑,诸公力救求置三等,先生终不轻喏焉。遐想高风若在邃古之世。官至工部尚书少傅。
弘治五年壬子,浙解首秦文,未详其人品若何。乃国家重熙累洽,独际其盛,一时豪杰应运同榜者,如孙忠烈公燧、胡端敏公世宁、王文成公守仁,当宸濠之变,或死节,或预谋,或戡乱,三公者不同道,其为百代殊绝人物一也。增光山川,照耀史册,岂云小补?孙中式第四,如王在五十名,后勋业岂系科第高下哉!在嘉靖壬午,则有海盐郑端简公晓,吾湖唐一庵先生枢,皆伟人也,予所不知者尚多。
山西蒲州王公崇古兵书,大学士张公四维之母舅也。张入候,王偶伫立,立而答揖,倘当坐即坐,而答之不为甥离席也。吾湖士夫云有目击其事者,此是西北人盛德致然。若南人勉强学他,便露出丑态,却不可看得容易了。
人子遭父母丧,据朱文公家礼,无悬像开丧受吊仪节,若赙奠则有之矣。吾俗不知何人作始,孝子俱幕内面南吊客,面北拜其父母,主人仍出幕外拜谢。予曾走吊槜李、屠项二氏,孝子拜于幕外之右,或其世德渊源有所传受。吏部亚卿诸公大绶卒,江陵往吊,诸公子仿俗礼拜于幕内,闻江陵不悦曰:“我来吊若父,诸子如何南面临我?”即此可知吾乡开丧之礼,不当袭故矣。古人苫次亦不在幕内,如今人厅事之侧房是也,亲友即此吊之。
东广霍渭崖先生(韬),正德甲戌会试第一人,廷试二甲,观吏部政。凡观政进士,率青袍角带入衙门办事,先生独穿锦绣,又不认会试本房为座师,二者皆希世之事,不知的否。其子与瑕,嘉靖己未进士。时吾浙袁元峰先生(炜)知贡举,与瑕亦不执门生礼。选慈溪令,投晚生帖,君子云:“有父风焉。”予僭谓涓崖先生人品学术自当位阶八座,然而先生遭逢亦是大幸。使先生登第于万历甲戌,士大夫必群起而诮之;诮之不已,必群起而攻之;攻之不已,必削籍除名。榜为元恶大怼而后止者,安得享有崇阶复谥文敏乎?士君子信不可不遭时也。
万历丁丑十月,阁臣张居正闻父丧,因主上留,遂不欲回籍守制。时翰林检讨吴中行、赵用贤同日上疏论列,奉旨廷杖为民。刑部主事沈思孝草疏,同部郎艾穆愿与名,遂列名上,观政进士邹元标疏继上,并廷杖谪戍。一时台谏未有敢言者。而御史某、给事中某附张保留故,元标疏内有恨不斩某人首等语。不七年居正死,诸贤皆获起用,诸倚居正者鲜不受累焉。吴武进人、赵常熟人、思孝秀水人、穆吕人、元标江西吉水人。
卷三
山东兖州滋阳县学文庙,祀宗圣颜子之神,与天下各郡邑不同。想邹县祀孟子,然未有的考。
同年友吴姓者,仕为蜀令,母孺人有侄素不修行检者来谒,留之衙内。一日吴公出,侄向姑索银不遂,盗所蓄俸,杀姑逃去。后捕获,虽正其罪,于母氏竟何益哉?官衙之不宜留客盖如此。
江陵之丧父也,一时建言诸臣受祸不为不惨矣。而继诸公以具疏者,翰林赵志皋、田一俊、张位、习孔教、张一桂、于慎行、李长春凡七人,次辅吕公调阳为寝,其疏不得入。七人者皆吾戊辰榜人也,惜向后结局未有大表著者尔。
沈纯父(思孝)疏既上,候旨朝房,江陵家人及私人探听动静者甚众。刑部郎蔡文范(江西瑞州人)排众视纯父起居,呼居正名大詈者不一而足,一时忿烈奋不顾身,坐是谪福建盐运判官。公论定官方起,而公已殁矣。惜哉!(蔡,戊辰进士。)
《易》有云:“慢藏诲盗。”解者曰:“藏之不固不密曰慢。”唐一庵先生曰:“慢然藏之不顾理义可否,则货悖入者必悖而出,故云诲盗。”先生别著有《易修墨守》,曾命余作叙。其词甚奥,其义甚玄,不能窥先生万分一,不敢妄叙。
不佞乙卯秋捷,计偕北上,时少吴沈公应龙寓昆陵城,谓予曰:“此行高第,须学节俭,毋习富贵态。”予乙未同年某登第后,便奢侈,贷二百金娶妾二人,选南部主政,至潞河舟次病作卒,二妾即于潞河改嫁,丧不成礼,可为士人初第之鉴。
闽中黄斗坡曾通判湖郡官,终知州。予佥闽宪,而会省号多事者,公未尝妄有干请。公有门生二人,皆仕为二司腰金矣。每访余,三公同来,二公傍坐,黄不以为僣,二公不以为屈,坦然若相忘也。嗟呼!若在吾乡,则弟子必不屑师,必深避,安敢望此?
闽中士大夫凡遇新官上任,不问尊卑,拜帖俱用大红,绝不用缎币作贺,亦是简约妙法。予归田二十年,随在仿之,亦未闻有见罪者。
不佞戊辰举进士,同乡嵇生者以贡入京,喘疾卧榻上,予访之。嵇曰:“先生已作人中龙矣。愿为行雨龙,毋作毒龙扰害人间方好。”此君与余踪迹素甚疏,犹蒙箴规至此,古道盖仅见乎?
余为淦令,巡道宪副吴公一介转大参行,随俗馈赆十金,公艴然曰:“先生贤者焉,得污我至此。”予退而自愧自悔,叹世未尝无人焉。江右驿递,率三十里办一中火,公嗔怒不食,云:“世上无此事。”前知杭州府以廉节称,惜寿不永,不获竟所用云。
隆庆二年戊辰,同年进士大约一主雇一皂者居多,间有巨室贵介公子,则雇二三皂。已而辛未、甲戌,闻新科诸公俱二皂,带马跟随,家人众多,绝不似戊辰矣。戊辰有一同年,好制衣服,费至四三伯金,所谓贵公子也。不六七年物故。朱子所云:“虽富贵之极,亦有品节限制。”士大夫不可不熟玩。
积善之家,必有馀庆。此“善”字所包甚广,不但好行其德,虚已让人,周急拯危,而后为善。予窃意凡人躬行勤俭,这一种节缩务实的意思,最是善事之大者。其子孙必昌必发,科第屡屡有验。若暴殄奢侈,曲意款客,不惟穷其身,子孙往往不见好。故《易》曰:“不节若则嗟若。”《传》曰:“不节之嗟,又谁咎也?奢之一字是恶之大者。”
按院临湖,太守万公云鹏,率属官入见,安吉守某偶称按院为老爷。盖一时之误,非违众足恭也。太守面叱之曰:“不才。”按院亦色动。既出,乌程令前峰戴公、归安令南玄戚公白太守曰:“知州称呼过误,老大人只宜退而教之,面叱非礼。”万公随揖二令曰:“承教,果是我过当了。”次日又至二邑门外,投侍生单帖,嘱门吏曰:“多上覆我特来谢教。”公之勇于从谏类此,一守二令其皆有古人之风矣哉!事在嘉靖六七年间。
太守万公延生员某入衙训子,降尊隆礼,叙坐间必称先生。一夕问生曰:“归安叶县丞做官何如?”生正对曰:“蒙老大人下问,生员不敢对,愿老大人以后不复有此问。”太守谢曰:“承教,我失问矣。”君子曰:“二公可称贤主佳宾云。”
万公入会城谒按察使,使俗吏也。万公长揖不跪,使怒,嘱隶俟公出,扃头门内二门外键,俾公不得出者良久。公还湖,即交印与丞,竟弃官归。诸当道移书,遣吏再三请复。来后,擢本司按察使。当丁酉岁,新科举人郑怡者乘醉谒仁和令,嘱以事,令稍难之。郑以手扑令面,令系之狱,呈文万公,公庭讯郑坐黜革。嗟乎!郑特不幸而生于斯时,遇有宪长执法尔。若在今日,则群举人合力求恳,二司互相救解,且按院方中之门生也。万欲行法得乎?
余嘉靖丙寅岁馆于董宗伯,时瑶泉申公以修撰丁忧起复,来访宗伯,宗伯邀予陪饮。当送席,申公具冠服,止一仆,手持纱帽,革带置厅事前瓦上,侍申公无两仆也,余心服而识之。既而访于舟中,即雇赁香船,简约多秀才风味。又十年一盛夏,余访宗伯,偶友人授知县回,宗伯迓而酌之,仆从颇众,奉事逾礼,即前宴申公处。余为心动,亦以占此友不祥。子思云:“见乎蓍龟?动乎四体?”夫蓍龟犹涉影响渺茫也,乃动乎四体,则由中达外,吉凶可预卜,不能逃焉。君子当慎其动矣。
故按察副使(施公观民)闽人,号龙冈。前知常州府,预器柏潭孙,公超格加爱。柏潭发大魁不久,守制家居,特往闽访施,微服敛迹,止仆从二人随行。盖沿路从舟入,不可得而物色也。至浦城达闽省,则山路崎岖,不能如故态矣。始不得已用在官夫马。予谓申之访董,简其仆从犹可勉而能也。孙以二仆往返四千里之程,非其中有定见定力,未易及此。时浦城令褚公,武进人,对余详道其事如此。
亚卿陈公(升,馀姚人)禔身清谨,教子有父风,严饰可法,其所不易及者,家人不知何等约束来,冠履衣裳,俱似山中农家人,不知为著姓亚卿仆也。客曰:“此细事,君何故扬之?”予曰:“安可以言细?”近日士子一登乡荐,家人走城市,满面便帖了举人样子,何曾带得些些朴实来?此风俗浇漓淳厚所关,余故有感而书之也。
杨继宗,字承芳,山西(泽州阳城人,天顺丁丑)进士。王忠肃公荐知嘉兴,公至,止以苍头一人自随,如旅寓然。巡按孔酷刑杀人,公出示,令人告府。迁按察使,初藩臬诸司,所用咸取办于下。镇守中官日给万钱,悉革去之。公入觐,王直闻公名欲得一见,公执不往。一日,宪庙以廉吏问直,直以公对。天理人心之公,其不可泯如此。晋左佥都御史,巡抚顺天,外戚宦官多占民间地产,公悉夺而还之,权贵敛迹。或谓公别白太明,节目太踈,言论太激,三者非自全之道。嗟乎!其可谓不知公矣。
项襄毅公既没,子孙多贵显者,说者谓其阴地甚佳,故遗荫至此。余谓不然。天地之大德,曰:“生居官者,能体天心以治民,全活众多则天必祐之。”此理之常,非伟致也。公自土木还。景泰二年迁广东副使,按部高州,谍报贼携男妇数百,流劫村落,部将请发兵。公曰:“流贼无携家理,慎毋妄杀。”及讯其俘,果皆良家被掠者,尽释之。拜陕西按察使,适陕饥,公不待奏报,辄发仓以赈之,全活者万计。满四反,公以计诱其爱将杨虎狸为内应,竟擒满四、斩首七千有奇,进右都御史。京圻大水,敕公巡视,公自发廪,外复劝贷,得米一十六万五千石,棉布牛具各万馀,所全活者二十七万八千馀人。公有大功于朝廷若此,其食报于天宜矣。
天下之事,不但我求于人而不可必得,亦有人馈于我而终不可得者。吾湖慈感寺,阮函峰先生业已送之大老,大老家具佃值于官,僧人俱还族去,庐舍为墟矣。唯毗卢阁高耸巨丽,难以拆卸。家人用燥荻干柴纵火焚之,至再而火不发。若有神以灭之者,岂此寺当南门之冲?山灵河伯护嗬,难以顿毁耶?大老乃辞于官,僧仍安堵。四十年后,添设同知,何公挺府治在乌戍,而白莲塔迫其衙门之左,公欲毁之。一日过慈感访余,语及毁意颇决,时相对坐阁下,余即指阁道前事甚详,云老公祖即欲毁,恐匠氏难以措手。公怒形于色,已而询之诸士友,合口皆称不可,公乃寝其念。然公与不佞始终语意不相投也。
举子文字作得高妙固好,不高不妙于立身事业全不相掩。吾湖庄僖公张永明,少不以举业名求入诸时髦文会中,众不之许。甲午三场毕,对友人自言梦寐颇佳,众掩口笑之。已而联登甲第,治邑有声。自谏垣以至八座,大有担当,非人易及,公何尝赋诗作古文耶?今人见仕宦能诗文者即称有才,窃恐孔子所叹才难非此之谓。
云间吴某中乡举,后游南都,与一美妓相厚。语人曰:“吾若登第,当妾此妓。”果两如其愿云。此少年习心之常,不足为怪。榷税芜湖,囊橐既裕,治第太侈,制一卧床费至一千馀金,不知何木料,何妆饰所成。不久房属之他姓,床巨丽难拆,遂并弃焉。此可为仕宦之永鉴矣。
桐邑令蔡调吾(时鼎),福建漳浦人,万历甲戌进士。授官时年二十八岁,端凝沉毅,有老成人所不易及者,一尘不染。见士夫有盒礼,陈于公庭即义形于色,居衙唯茹菜腐,肉食时绝少。每造予,冬无轻暖,余抚其背,衣甚薄,问故曰:“敝郡漳州,天气不寒,素不为重裘也。”时有制裘为赠者,公坚却之。五月造余,解公服尚穿绢褶在内,若不知此地有纱葛焉。邑事巨细毕举,吏胥敛迹,其各役下人至为丝纲以度日。尊翁逾五旬,一疾而逝。公不能为厚殓,徒跣扶柩出邑门,百姓男妇皆为流涕。
徐贡元(直隶繁昌人,嘉靖辛丑进士)为左使。按台差吏取纸赎送仕宦,吏知公廉洁难近,不敢见者数四,不获。已禀白公,竟笞二十不发也。兵备大名,秋毫无取,驿递供送铺陈一二十副,公曰:“家人卧毡褥归家,何以度日?止留一副自用,馀俱发回造册存注。”由大京兆转亚乡,一时清望特著,其子亦有父风。
按院二司纸赎,都是解京充边饷之用者。近日,任情送人,甚者私入囊箧,全不知有法。万历年间,有二按院犯之。事闻,俱谪戍,可鉴也。
余佥闽宪,驻延平剑浦驿,日供廪给银三钱,一月应送九两,除常俸柴薪马丁外,又有此供,君上之恩无以加矣。始事一月毕,衙内亦支鱼肉蔬菜二两,许驿官仍封九两进。予诘之曰:“旧规也。”再诘欲责之曰:“不敢欺前边老爷,俱如此。”予命此后要算除明白。予性愚拙,意谓笑除人人皆尔。一日同僚聚会言及,有一同年蹑予足,余乃噤口。已而询之曰:“兄言伤时,各道皆未有算除者,即用过十两,定规自是不少。”呜呼!官为二司方面体统颇尊,乃欺君罔利至此,然则何颜以惩下官之贪肆耶?剑浦非冲繁之地,止是本省上司,及乡宦往来,月支供应银四百馀两。余行延平府四百两,驿官作四次领,每旬日送道一查算方领,盖凡数月而节缩银近五六百金。然则前此无实之费,竟谁之咎也?予不忍言,予不忍言。
予由延平改福宁道,驻会省矣。一日,按察司狱官初任,持礼币数件,皆重值之物也。以手折送余,余怒曰:“汝狱官,又下首领官几等,分最卑,与我堂官悬绝,如何可通交际?”狱官惶惧顿首不已,叱之去。事虽违众,风纪所关,恐凡有志之士皆所不纳。不待贤者,而后能之也。
杨挺高,嘉靖辛丑进士。不能悉其行谊之详。仕为南工部主事,榷税芜湖,竣事还部,送堂翁青布二疋,此外无长物焉。即其事长之简薄,则持己之洁廉可知已。
佛书云:“暴极化为虎,淫极化为妇人。”唐进士李某少曾私一妇人,夫家觉而欲杀之,某纵火焚其居,烧死数命。后行山麓中,卧起戏为四足状,身忽生毛,羽渐变为虎,唯口能作人言。有同年御史经其穴,剧谈移时,悲号备至,自陈前过事详人虎传。宋徽宗时,男子化为妇人。隆庆二年予观政礼部,陕西又化一人,见邸报。至于妇人出髭须者,宋时又不止一二人也。
许白塘御史,名镃,云南人。少豪侠不羁,为诸生时,行市中,有二人互争相殴,一人理不直,公搏杀之。即诣县白其状,甘认抵罪。令怜其才,云:“许秀才于汝无干,请回。”公诤曰:“生亲手杀人,如何教他人认罪得?”令卒为两解焉。是秋中乡试第一人,乙丑成进士,令吾郡嘉善县。清介绝俗,不甚拘文法。拜御史,阁臣高中玄先生里居,白塘过访,席间问白塘曰:“我作相较徐存斋如何?”公曰:“老师不如。”徐高震怒击桌,公曰:“即此便不如徐矣。”其峭直类如此。已而命酒再饮,高怒亦解,可见中玄先生亦无他肠也。
人生至尊至亲,莫如君父,父母,而师即次之。今之文学博士,官师也。喜靖三十年以前,朴作教刑,予犹及见之。不意近年顿失,尊卑之礼呼名呼字不可得矣。呼兄呼号,延诸生上坐者有之,诸生虽不坐,博士实有此虚套,可恨有志于世道者可胜浩叹哉!
余令淦三载,历侍守、巡二道。数公如大参袁公随,丙辰进士;大参陈公(绛),甲辰进士;副使吴公一介,□□进士;副使张公(士佩),丙辰进士,不但不通币帛,即遇令节,亦不敢一伸下程之礼,衙门严肃,见之自令人竦然起敬。今未易进若人也。张后由四川抚台内转吏部亚卿,其故余不能晓。
嘉靖壬戌会试,上命大学士袁炜、詹事府詹事董份主考,录既成。余师唐先生谓余曰:“曾见会试录否?”余应曰:“未见。”先生曰:“适来阅序文,二公之意已向徐存斋,不属严介溪矣。”未几,严以赃败,子世蕃正罪籍没,先生于文字中盖有以识其征也。
余嘉靖己未卒业南雍,时大司成缺人,司业马孟河先生一龙,动遵高皇帝监规行事,举人亦背监规。监丞及六堂教官作揖,先生坐受,诸生走班,严肃不能识左右。生为何人?一日进诸生于厢房面教曰:“我年三十以前,全是禽兽不是人。至四十,尚出入于人类禽兽之间。今日庶几免于禽兽矣。尔诸生当及时自勉。” 近世士大夫自责自讼,不隐其过,未有如先生之真切者也。
余为大学士李石麓先生门人,自戊辰始。先是隆庆丁卯,因友人董懋德,始识其诸公子,然亦彼此投刺之交也。一日,懋德试于国学,余偕友人候懋德,因往来于学前者数四,有穿青家人数辈,每见余二人行过,虽坐亦必站立。予怪而问之,董仆曰:“此昨来李公子家人也。”时石麓先生当国,其家人恪守家法,加意于主人,乍见之交如此,则其视主人至亲执友更当何如?恐是大江以南绝少之事。
张江陵居正天分最高,其万历元、二、三年相业尽有可观,只视天下之人皆不已。若而忠言不入,儿子必要中状元。人谀其相业,则曰:“我不是相,我是摄。”分明把大舜自居了,此是他没学问处。其条列最不可废者,督学使进学,大县不过十五名,不为无见,果如所言,拣得真才实学,恐大县未必有十五名。后来不依他,滥进童生至六七十名,一县如今做出许多病痛来。故孔子曰:“君子不以人废言”。好事者又或议其有篡意,此是作恶要灭绝他三族的话头,断断乎不然也。
鬼魅之事,圣人所不语,君子所不称述也,然却不可云无。予馆董氏和云楼,从者以事离左右,即昏夜尝有独处时,未闻其有声响变怪也。入冬解馆,诸友方对予言楼中曾有人自尽,时露光怪,大为馀庆云。逮余巡福宁道,遵故事走福宁州驻札月许,初入衙,予问延宾馆何在,时已交巳午矣。方入,有一少妇周身皆穿红、见予来,如飞捷从廊檐外入门隙遁去。予恐惑人,亦不问左右见否。已而人云福宁地多鬼,衙门更多。其房舍百馀间,予以五六人居之,绝未有鬼也。余不敢自谓正人能驱邪魅,想是心上不疑,故鬼自不敢近尔。
不佞闻之少吴沈公曰:“予嘉靖乙未登榜,官刑部郎时,代巡行部湖州,竣事送乡士夫各廪米或三升或五升,未有折银至两数者,后不知何年折银始。”逮不佞宦江右,行抚建广三府,各县库藏俱造册送道查考,唯抚州仕宦最盛,内开借支某项银一百两送都御史陈炌,盖陈时为御史大夫也。自陈以下有差,县官但知奉代巡命,不知朝廷有法。类此守、巡二道,或滥用银两,府县亦借支应命升任去,恳代者以词状纸赎抵补,此不知出何令甲,载何典籍,皆时事大舛处,可笑可笑。
清江杨溯川标道长,自东广巡按归,其子带马尾巾。溯川到第之次日,手除其子巾,裂作六七块,恶其侈也。时淦邑春元朱谨吾与杨儿女亲,余询之曰:“公用何礼?”访杨曰:“用二十盒。”予以为盛礼矣。细访二十盒者,即予乡所云果垒杂置蔬果荤物在内,外佐酒一小瓶,置主人厅事酌之,犹云接风也。若三吴间亲家作代巡时,不知礼盒币帛到恁田地。
宋儒曰:“立朝以忠厚正直为本。”忠厚而不正直其失也,怯正直而不忠厚其失也,绞二者相济方是假,如亲戚故旧在家、在官皆有之。但事关朝廷,便有个法,全任已意不得。吾桐万历间吏盗老库银三千馀两,邑令因抚台同乡,幸止罢官去,这故纵如何说得是忠厚?
太宰周恭肃公(用),吴江人,其人品卓伟,郑端简公(晓)称之,见《吾学编》及《今言》。第恭肃墓文出徐文贞(阶)手笔,谓其卒京邸,贫不能殓,则未必然。恭肃居烂溪,去余家六十馀里,其家岂不能殓者哉甚矣,墓文之不可信也。孝子慈孙甚不必为祖父做这一大件说谎事。
同邑钱槐江公(贡),先人遗业颇厚,弱冠即登乡科,家无侈靡之习,入其室多闻纺织声,儿子数人居恒衣布。今侍御梦得垂髫相见,寒署未尝绸葛也。令新建,治行卓异,蒙内召仅转工部郎,榷芜湖税,除弊剔蠹,迄今人称廉靖焉。仕宦衣布之家,东南不多得,余至云间访徐文贞公(阶),蒙出诸孙揖,俱穿青布短褶,长公璠确守父前子名之礼。
阳明先生天资迥绝,学问又到,看他一部全集,说出话来便彻头彻尾明白易晓。宋儒若不到处,便令人回头细想不来,即如李延平先生,令学者想喜怒哀乐未发前气象,不佞清夜也曾想来。前之一字总不如时字为妥,只有个喜怒哀乐未发,并无未发之前更求以前,便无下手做工夫处。曾与沈镜宇、许敬庵相质二公,不以为然。
唐先生曰:“志于道德者,功名不足以累其心。志于功名者,富贵不足以累其心。”古人有此品第,今日连志于富贵的人看来也少。门人问曰:“何谓也?”先生曰:“苟志于富贵,则凡可守其富守其贵者,无不实下工夫,此方是志。”今但慕富贵而不尽其道,却与无志同尔。眼前有一大老,庶几能志于富贵,但不敢指其人。
乌程令李公(橡),江西丰城人,居官奉法循理,事上不谄不傲,与士夫处无炎凉态,气度豁如也。其最可法者,遇人命不轻检验,先拘两造鞠审,事属可处,委曲俯就,若深冤大仇,必欲执命,不得已而后检验加焉。尝言检尸与凌迟不异,上干天和,慎母轻忽。至于破家荡产,又是第二件事。此仁人之言,有司之上乘也。
称人之善固是美事,然为一方抚按,则自有公论在,不得以私意过扬。如有六七分好处,褒美至八九分,这不失为厚道,若到十二三分,便人已两失之矣。不佞一日在省中阅河南巡抚荐一二司语云:“学贯天人,才兼文武。”不佞大笑,同官问故,不佞曰:“可惜王阳明先生不在,这八个字加在他身上去,可作千载公案。”
湖郡庠教授万先生(凤),宣城人,自县令谪之任。未久,奉府檄试本庠遗才生,公严搜检封,锁各门甚固。具饭,饭诸生不许自馈。有生自馈,痛惩其家僮,生跪谢罪不少贷。时录不佞为首,初未尝识面也。他生有以厚贿干进,悉却之。将赴山西典试,差人促不佞见。既见,不佞欣然曰:“五子必中矣。”及秋幸,如先生、许先生,次年署邑率以峭直取罪,士大夫罢官去,然其能举博士职,则迥非流辈可及也。
同年余晓山任湖广某府推官,下官舫见一上司留茶,门子侍,彼此交谈良久,呼接锺不应,疑睡也。再呼之不应,视之则目瞑而死矣。前此无疾,亦未尝被刑也,立而死奇哉。若无本官在船,则舟中之人鲜不受执命之累矣。司刑者所以全要虚心细问,不必一人死,定求一人抵命也。
蔺相如全璧归赵,请秦王击缶,何等气概,却能屈志于廉颇。鸿门之会,樊哙拥盾而入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卒卫沛公于灞上。郭子仪单骑见虏,李沆引烛焚诏,韩琦调和两宫,皆百代豪杰过人事。清夜内省如何学得他一二分来,良可深愧。
人把地位自高,便须思尧舜。孔颜把功业自高,便须思伊吕。周召若把举业文字自高,便须思唐荆川、瞿昆湖二先生。自高之念一时不觉降伏了。
莫谓武夫悍卒,终不可以礼义束缚。不佞令淦,四川总兵郭成带兵数千,自两广西下,沿途县驿皆谨闭城门,兵欲市鱼米无从也,责以掳掠之罪。不佞备最丰,下程先拜郭,郭见不佞而异之,又出示各兵不许夹带兵器,欲市鱼米者任入城不禁,而城门亦设武备。不逾时兵得其所,大悦,顺流而去。
戊辰余成进士,静台先生呼余曰:“临川今喜发高科矣。汝素贫,若二十年后脱此贫字,方是好人。若十年内即脱贫字,非予所望于临川也。”先生数言最宜深味。先生初姓沈,后复杜姓,官工部主事,榷税荆州,自常俸外秋毫无取,环堵萧然,飧常不给,海内讲学名流真切,罕有俪先生者。
施南石太学、闵文川都事,一日不相期俱下顾不佞,两君年相若,闵让施不敢列坐。余问故,闵曰:“南石公,先人之社友也。”余叹羡其厚而知礼焉。已而陈绣山先生于不佞同社,年最高,其长郎与不佞年相若也,遇不佞亦执子弟礼。岂吾湖清远独存古道至是耶!
不佞佥闽宪驻延平,而顺昌者延平属邑也。地方佞佛之徒流言真武显灵,欲新庙宇。一时进香祈福者不远千里,舍施颇巨,至沿途设酒食肆焉。邑令报闻,据功德疏簿银凡三千四百馀两,钱凡数万几千,刻期盖殿。
不佞差杨同知诣彼处勘实,回报具如邑言。不佞亲作告示,内称真武灵应本道素听崇信,盖殿巨工,岂可无主擅兴,择某月某日俟本道躬拜建竖。命同知收功德簿,暂将银钱悉贮县库,其木料行县收管,真武像送入别寺安置,沿途开肆之人仅免治罪,悉令拆卸。事始解散,而地方迷惑大破矣。若先期急处,则此数千金者必瓜分以资棍徒之欲,公府安得而有之?且左道惑众,其咎非余而谁诿也。
嘉兴知府杨公继宗,在郡值岁旱,公虔祷于城隍神雨,弗应,乃用铁链与神同锁项居,雨应,始解。
近世富贵之家子弟懒怠,虽自己作文字,亦用家人誊真,此通弊也。江右同年友熊君瑞与余同观政礼部,每暇日辄借诸同年会试卷亲手楷书之,予问其故,曰:“将以贻子孙辈读之也。”其勤约如此。熊南昌人。
余游会稽,饮同年家,席间宋春元(楷)谈子陵先生关云长公事曰:“子陵不事王侯,高尚其志,人亦有做得的。祇是加足于帝腹,勉强做不来。明烛达旦。世传云长大节,然少知义理者,或可为之。唯斩貂蝉一节,非有大识见,大气概,举手便软了。此二事真三代以后奇绝事也。
居官最害人的是“旧规”二字,董子云:“继治世者其道同,继乱世者其道异。”夫继治则旧规是好的,不会害人杀人,何须更改?如其继乱,必如拯溺救焚,唯恐不速,或量度事势,渐渐更新可也。往往见贤人君子在官,亦不免因仍苟且之病。然则河伯娶妇,西门豹何以连投二三人于水,断绝病根,且不闻河伯作祟。彼岂独无仁心者,只为这病根大不得,不下此毒药。余初令淦,吏书动言旧规,余每细细解之,曰:“这是积弊,不唤作旧规。”行之年馀,方才改悟。尝书对联于堂柱曰:“敢曰今人行古道,柢怜积弊作成规。”不敢自以为名言,然同志者闻,亦有取而亮其不欺也。
姥溪施运同,名可大,祖号邻溪,年六十馀,须发皤然矣。与客对坐时,有族叔在襁褓中者,乳母抱而过焉。邻溪忽伫立,客问曰:“何故?”答曰:“家叔抱过。”此成弘间人物,而又深于诗礼者。钟祥,毓秀曾孙,联登甲科者二人。
都门故事,每朔望,门生在官者率往师门投刺。予与山西李晋峰尚思俱同麓余先生门人也,每往见,晋峰刺必出诸袖中,盖止雇一皂带马,更无一仆可持刺函耳。余心服而识之。晋峰后选吏部,官至都御史。先是以解首上春官,子永培亦己卯解首。
四明某进士为诸生贫时,娶室七月而举子,其父纳义媳之谮以为孕而嫁也。强进士出之,后连生子皆七月。进士,父子始悔之,然已无及矣。天下之事以急而败者,十常八九,此之谓与?
韩昌黎,河南孟县人。孟,即古河阳也。嘉靖隆庆间,屡有小人欲发先生之墓者,才发即闻雷电声自穴下起,震惧不敢动,岂先生为有唐一代正人?英灵常在,非小人之所能毁耶?
余访年家凌藻泉公,公语予曰:昨试小孙辈以文论,其论题曰:“文帝修代来功。”孙以告其师,师杭州屡试高等生也。讶曰:“汉时止有未央宫,何曾有代来宫?”盖不知代来为何事。可发一长笑。秀才名为读书,只学做几句文字,全不看史,大都若此。予在京邸,述以告督学使滕公,公然之。至浙试生儒必先出子史题作论,次出书经。
里中陈先生(观),号桂月竹,先生之父也。弘治壬子中浙江乡试,时未有报捷者,先生亦无家僮归报,越三日撤鹿鸣宴回。有一大红旗上书“魁”字,时亦未闻有旗帐也。弘治壬子迄今八十馀年耳,一变而童生进学,报者接踵。古今风俗淳浇之悬绝可慨矣哉!一日语沈镜宇亚卿,镜宇曰:“家叔祖嘉靖元年中式,时亦不报。”
吴江曹桐先生,诗文高古,尽笔尤善,年九十二而卒。人言先生恃脾气旺,食角黍过多,令一女婢揉其腹,因而私之,故卒。私婢事在暧昧,伤食或诚然也。予师唐先生曰:“尽其道而死者为正命。”颜子三十二而卒,却是正命,曹公尚有欠缺处。
吾湖沈巽洲先生,工部亚卿镜宇公之封□也。家教甚严,子孙畏惮。每夜膳毕,子孙俱集灯火下听教,必至深更,寒暑无异。一日,李子过访留饭,先生安席,镜宇公居长,执杯箸送先生,主宾相对,自始至终。时先生四子俱侍,并不闻一字出声,其家法如此可敬可法。
吾桐邑同知庄先生,其家居懿行不可悉知。一日先生出游,遗被褥于舟内,其仆辈无知而误用焉。先生怒甚,至焚被褥而后罢。此于人情似觉暴殄,然较之猫鼠同眠之人,其贤不肖亦天渊矣。
万历己卯秋试,闽诸生在会省者率不衣不冠行于市,予讶其事,归以语侄辈。侄辈曰:“不足为异也,吾浙二十年来已然矣。”余未之信,历询士友一辞,深为士风世道发慨,同人道于牛马。自云晋朝人物如此,窃恐晋朝亦未必然。督学先生既身其官焉,得辞其责也。
余观政礼部,高南宇先生仪为大宗伯,时进诸进士于火房而教之曰:“揖之与躬,躬浅而揖深,易辨也。”今人躬深不异于揖,自谓谦恭,殊失礼意。
今乃减岁入录,何以传子孙?自嘉靖辛丑以前,无此事,诸生甚不必沿习焉。
宋仁宗朝遣一中使召翰林谕德某,其人有亲故见访,却不带家眷。在衙从便,于酒肆中款洽,趋命不亟。上问故,即以实情对,无遮饰也。上复曰:“慎勿令科道官知之分。”虽君臣,情同父子。今安可复得乎?
六书之法,一曰会意,如疾病之疾,该用“失”字,迅疾之疾,该用“矢”字。如此类者甚多。
臧顾渚博士云:“亵裘长,短右袂。古人‘右’字与‘有’字通用,恐是亵裘长短有袂,宜作一句读,不然短右袂,服式何以无人用他?用之亦不雅观。”此说虽于朱夫子有悖,却似近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杨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圣人立言甚有次第“毁伤”二字意义深长,后人只求显亲扬名,更不问身如何立道?如何行?与蒙师目孝经为童稚之书,总是一般。
《唐荆川先生集》中诮世人之死不问贵贱贤愚。虽椎埋屠狗之夫,凡力可为者皆有墓文,此是实事。吕南渠先生(本)母夫人卒,先生时已为大学士矣,其墓文止是本邑礼侍陈公(升)所撰,未见求之当朝元老。墓表、行状、诰命、谕祭等文录,皆不载。君子之首暗然而日章,吕先生有焉。
同门张九山(楚城),江陵人。自为令时,已号相知矣。江陵入相后,意欲援以为同宗,而九山又在省中,江陵颇注意,九山落落求外补去。比大参吾浙,驻湖州,不佞初自江右归田,不谒郡邑,公偶过禾城,经皂林,迂道入更下访。余割鸡款之,剧谈良久,约以次日同舟至苕上。明发差役,屡趣同饭,余赴其饭,一向外无长物也。坐间呼人取神仙菜来,予问何以佳名?曰:“请兄试尝之便见。” 及尝,即吾乡家常腌菜尔。此公宴客无盛设,自作客亦不喜人盛设。同给舍京邸,每途次马上相遇,必勒马叙话,且曰:“久欲屈年兄一坐,恨不得暇。”一日,予访之,留坐,出攒盒六器,命酒皆菜豉小果,计费不须银一二分也。怡然坦然,两相忘其为薄。殆仕宦中绝无而仅有者哉!
余曾入会稽探禹穴,止一僧寺,其寺诸生借寓读书者十馀人。据余仆辈所见,会食俱用菜腐,旬日或设咸鱼,不知有肉味也。而江右骑士大夫居显官,亦不忘贫贱,呼蔬菜曰旧朋友,可羡可羡。东南读书家,若父母供给薄时,不肖子弟必嗔怒,子弟自治生多强勉肉食。求如会稽江右甘心澹薄,得乎?
里人王雨舟(济),承祖父巨产,嗜学读书法,书名刻盈宝岘楼,骚人墨士日常满座,外若放浪中,实介然决择。有优人乘醉呼公名辱骂,家人欲诘责之,公不许。一日宴客,召其人歌而侑觞,公语家人曰:“我对客彼立而歌,不止辱之已。”公尝用重值售古镜一圆,出以示门下客,客不加意,镜坠地破,其人局蹐不胜,公慰之曰:“吾前所云重值绐君尔,镜实两许,而致君母芥带于怀也。”其厚德类此。公遣一门客馈其婿屠子似玉牛,客匿之,负托他日。屠子来,询之曰: “未尝见也。”召其人诘之,其人滑稽善谑,袖玉牛至云:“向日领命送玉牛,我尝试以价,屠子俗物不识也,故持还尔。今返汝。”公明知其诈,不欲面叱人过,大笑而罢。故门客乐为奔走,自来无怨公者。
王孝子世民,金华武义诸生也。父为族子所伤且死,抚世民曰:“直之官必检,检则骨析,我是重戮我也,汝孱有汝母,且忍之。”父死而诸宗人议和,捐田五十亩,世民饮泣而见母,以父之遗命告母曰:“秘之,其姑受田而葬汝父。”既受田,复白,母曰:“家幸给𫗴粥,母食仇遗田之入,以共赋役外,手籍其数扃固之,岁以为常。”世民自是口不及父时事,昼夜读书,入试补博士弟子,以至婚娶。举一孺子,教弱弟使亦有成立,而其于族子以兄礼礼之。每召宴亦往,饮食谈笑如恒时,然归必识其数几何。族子意世民且忘之,然世民每岁旦即谒家祠之父主前,而以两筵篿卜之,不吉则掩泣退。至辛已卜得吉,乃走冶工所,铸钢斧,镌姓名于背而匣焉。日伺族子所之。一日族子之隔山饮大醉回,世民于僻所袖斧挥之中项,再斧其肋,立死。囊其首至家祠之父主前,趋至县出袖中牍诵而授之,且出其藏金如千,曰:“此仇亩所出也。”又出其它镪如千,曰:“此饮仇费也,愿并亩悉以还之官。”于是世民之母与其弟皆来代曰:“某实为之,世民不与也。”世民曰:“手刃仇者世民也,能抚世民孤者母也,代养母者弟也,何代为?”令义之,俾浮系鹿谯上,具请监司,檄会勘,谓族子殴从父死者斩,世民杀应斩之人当减徒,然法必检而后狱可成。世民闻之恸曰:“吾所以至此,惧暴我父骨也。”因自楼投下,折足即不食而死。御史闻而嗟赏,下邑令为祠,令请以所归田,金为财费。御史曰:“仇金也,而资之以祠,孝子安乎?”乃议发他赎锾成之。
鲁宗道,字贯夫,亳州人。仁宗在东宫,公为谕德,其居有酒肆在侧,号仁和酒,有名于京师。公往往易服微行饮于其中。一日,真宗急召公将有所问,使者及门,而公不在,移时乃自仁和肆中饮归。中使遽先入白,乃与公约曰:“上若怪公来迟,当托何事以对?幸先见教。”冀不异同,公曰:“但以实告。”曰:“然则,当得罪。”公曰:“饮酒人之常情,欺君臣子之大罪也。”中使嗟叹而去。真宗果问使者,具如公对。真宗问何故私入酒家,公谢曰:“臣(家贫)无器皿,酒肆百物具备,宾至如归,适有乡里亲客自远来,遂与之饮。然臣既易服,市人亦无识臣者。”真宗笑曰:“卿为宫臣,恐为御史所弹。”然自此奇公以为忠实可大用。晚年每为章献言群臣可大用者数人,公其一也。后章献皆用之。
不佞谒唐师于小厅,偶有木匠在厅斫削,声响不便领教,师不命匠他徙,讲论如故。时方大暑,未尝挥扇,亦不见其流汗也。又一日候师,师方泛小艇自村庄归,乏僮仆跟随,单衣一件,师自挂于臂膊间。予欲代劳,师亦不允。亡论师学,问渊邃不可易及。只此细事三件,要学他也学不来。
“颜子犯而不校”,先师解曰:“今人但知颜子不校难及,不知一犯字,学他不来。”弟子请曰:“何谓也?”师曰:“颜子持巳应物,决不得罪于人,故人有不是加他,方说得是犯。若我辈人,有不是加来,必是自取。所谓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也,何曾是犯?我辈未须学不校,须先学他犯字。”弟子心服其言。
嘉靖乙丑,杜静台先生伟与不佞俱下第,不佞馆于董宗伯(份),先生馆于钱驾部镇。不佞执贽拜先生门下,一日侍讲席,不佞不能慎言,偶语及友人过差。先生正色曰:“攻其恶无攻人之恶,临川何为如此?”不佞惭谢罪。呜呼!末俗弟子初学为文,其师鲜有加面责者,此先生所以为真道学欤?
余闻之杜静台先生曰:“宋儒有一门人素博闻广记,诗书满腹。忽进不如意事,冗冗年馀,昔所有者尽昏懵若忘去。后静养山中久许,故学旋复焉。”隆庆丁卯,余肄业都门崇国寺,觉此心颇清,乃少年所读文字,不加温习,悉能通篇成诵。信哉先生之言,不我欺也。故知学以养心为本。
温饱富贵之家,不能废仆从势也。彼仆从求悦其主人,何所不至?所贵乎高明者,有礼义以制之耳。余有一良友,同笔研最久。每见其小便,童子执溺瓶,以玉茎入之,余辄隐讽不改。此友后不果寿,以明经卒。逮不佞年渐长,日见前事,又不止二三人矣。
余垂龆时领先赠君命,尝赴亲邻之席,水果不过五盘,肴不过六盘,汤不过三盏,此喜筵也。若岁朝邻人相呼,坐客或五六人,或八九人,俱用冷肴四品,以有蒂磁锺轮饮,并无一客一杯者。自予弱冠以后,而此风杳然不可复见矣。
唐一庵先生,自少至老与人拜帖,及书启莫不出自手笔。江西新淦黄仁山,历官给事中、知府。予至淦,公年已八十有二,其亲书拜帖手启亦与吾唐先生同。盖前辈持身以勤,又写字可以验精神衰旺,故其用心如此。
余少时见一邻人施姓者,于余家亦瓜葛亲。一日,持古磁大碗问余太孺人典米数升,予幼弟误击碎之,太孺人惊惧曰:“此古器也,彼欲原物,将何以偿焉?”越数日,果持米来,太孺人以情告,愿加米数升抵偿。施怫然曰:“孺人何出此言?我自以碗来典,非汝强我也。”竟投原米,执碎碗而去。嗟乎!辞受之节,富贵人识者罕有,况贫者乎?此事若在今日,则其说长矣,何可湮没不书也?
隆庆丁卯岁,大江以南,流言选取宫人。民间女年八岁以上者俱嫁出,良贱为婚,不可胜纪。镇人陆君相有女年二十,众劝从权。陆曰:“万万无是事也。皇家选宫女,须用北人,南人必不与选。万一吾女与选,何福胜戴?吾当亲送入宫耳。”女竟以礼如期归。时俗元旦供天马,设香烛糕果名曰接天君。曰:“吾家房子窄小,何能容太上天尊?”违众不从,其他赛神事一切不尊不信,可以订顽。公殆贾而儒者矣。
不佞一日对客叹曰:“天下最误人的是‘体面’两字。”客曰:“何也?”曰:“假如吾家闲房借人住,初先不察,赁与做贼人,或悖义逃来之人,自己先不是了。至官府诘捕,主人来跟寻,一切听之连忙说我家不是,已是迟了。若主人要争体面,家人又贪些酒食钱财,极力庇护,不容勾摄掌管,自云吾家体面好看,殊不知外有体面,内有肚肠。这等都是肚肠一团私欲的话头,但知有已,不知有人恶在,其为体面之好看也。”客笑而退。
郡中有富翁,家可万金。其父原以克剥细民起维之,以礼义济之以宽仁,犹患其弗能久也。乃纵欲不捡,私其亲侄之妇,身不嗣,侄妇之子嗣焉。卒未逾年,而家已荡尽无卓锥矣。君子曰:“天道好还,亶其然乎?”
余少闻先赠君云,无锡县有一老人,当除岁夕,贼穿壁入其室,老人起而执之,则邻人子也。老人不号于众,私语之曰:“贤侄何至此?汝父与我颇厚,想汝贫迫不得已而为之耳。”赠百钱为度岁计,又赠数百钱为资本。顿首谢去。愧不能,故土居迁之他方,颇有树立。越数年,买舟访老人,夜分至门外,看见一人缢其门,呼同舟人为抬至舟上,弃之湖水而去。又逾年再访老人,告以前事,老人曰:“藉君之力多矣。前死者日间曾与小儿闹来,竟不得其死踪,儿幸得免。”施者报者,盖两付之,忘言云。
卢国之医,姓秦名越,人号扁鹊。汉长沙太守张机,字仲景,号长川。公著《伤寒论》。金,河间人。刘完素,字守真,号宗真子。又有曰子和者,宛平人,即张戴人是也。李东垣,元初人,名杲,字明之,号东垣老人,有《济生拔萃》十卷行于世。
医者意也,得其方而不得其意为庸医,其害可以杀人;得其意而不局于方为良医,其功足以济世。昔湖人有患食戍肉停滞者,诸医悉用消导之剂,愈消导,元气愈薄,停滞愈不通。垂绝,延周用仁治之,用人参大补之剂,诸医惊愕,不逾时停滞大通矣。验之皆大块戌肉,盖食时仓忙,不暇细嚼所致也。周名济,明州仪凤桥人。
万历五年,平湖县有一木匠,其妻通于僧,僧以箱笼衣物寄其家,奸妇悉盗之。比索,止返箱笼,僧讼之令。令不责诘僧奸罪,竟以盗寄之罪罪匠。匠不堪大怒,提屠豕利刃奔入邑堂,先杀一皂,令从后堂奔入,匠追及之,仅伤令一指。濒死,匠若发狂人,不能执缚,后卒升屋擒之。夫令一邑之主也,一事少不当于民,心祸遂至此,民风民情可畏哉!
陈全,苏州人。父以牙人起家,积累颇富,喜游荡。入南京日与诸名妓狎,亦多巧智善谑,家为荡废。先是有客托千金病其家,卒客子来求金,隐闭不发。及生全,声音笑貌俨与客弗殊也。其母不知,父独自知,曰:“索债者至矣。”果报之验,安可云无?
吴江钱皓女如洁,许嫁按察佥事曹公璞冢子禟,禟有废疾不能娶,自愿解盟。钱氏不听,曹乃先娶中人之家沈氏女与居,以尝之,禟终不知夫妇之道。及禟卒,钱始更许乌程温氏,女闻累日不食,母强之乃食,止蔬食。扣其故,俯而不答,至温迎娶,女知不免,乃徉允沭浴,遂阖户更衣,书于寝壁,云前缘已定,祸福同当等语,遂自经死,年二十六。遗书与其姑董,求葬曹氏墓侧,从之。沈氏终为室女,亦无二志,人有劝之嫁者,沈作色曰:“钱氏未归于曹者,尚能舍生而不改适,我之归曹久矣,何以嫁为?”年八十五,时人目之为双烈云,并蒙恩旌表。
妇人女子之隐行,冰霜争洁者颇多。惜其不传于人间,而苦于无力奏闻,泯泯泉下可哀也。予长女有乳母姚者,王某之妻。乡俗雇乳母约以三年为限,彼意谓必限满。此是夫妇会合之期,执之甚坚。乃一日夫家住颇近,偶出看其祖父,夫搂抱求媾,媾之而随孕焉。孕三月,妇惶恐不胜,口称曰:“吾羞见老爷。”盖指余也。连日求死者再。予令女使解之曰:“多少做乳母者不惜廉耻,汝亲夫相会,得礼之正,于事体何妨?万勿介意。”而余内人辈亦数四解慰之,妇竟不从,多服水银而死。予率长女殓而奠之,大为号啕云。君子曰:“姚氏妇虽细人妻,亦可以当烈妇名矣。”
妇人女子性有偏僻,非人所能救药者尽多。予友施君(可大),其母氏囊橐不下千馀金,悉以私其女。若婿(顾君,尔行子媳弗)焉。施君偕其妹氏,妹夫,不但不怒于言,不怒于色,恬愉和易,终其身若忘其母之有是蓄,而付之不闻也。其贤于人远矣。《易》曰:“君子厚德载物。”施君以之然,而天之所以报施君良亦大且渥矣。
侍郎少吴沈公夫人花氏,予表兄嫂也。予长女出阁,辱夫人来送,一切珠翠文绮屏绝不用,此夫人天性夙禀,不足为羡。素冠平金弋绨衣作客,仅同中人妇。一老婢随身,更无少年艳妆。夜与张氏媪共榻起居,如如然也。沈氏后昆藉,其厚庇,其昌炽,宁有艾乎?
妇德阃行非出自天成,则父母训诲渐染所自来也。予兄东野继嫂吴氏,静正简默,婉委柔顺,事先赠君最孝,自奉甚俭。款客唯恐不丰,婢仆有过,不见声责,平居不轻言笑,言必出自真诚,虽导以诳谑弗屑也。东野兄暑月当饭,嫂每从傍轻扇,予偶及见,答予揖傍,扇弗辍也。自少至老,与兄未尝有反目时,仍女流上乘人物云。
义米本末启夏少府
荒镇建馆之地,一河相距,其东曰青镇,隶桐乡;西曰乌镇,隶乌程。不佞目击万历十六年斗米卖银一钱六分,饥莩塞路,正怀所以豫后之计。而何公祖下车,亦蒙轸念商及,故不佞浼医士方时吉,对渠同乡典铺商人劝谕,幸商人凡九典仗义乐施,各捐中白米二十石,共得一百八十石。青镇八典,计一百六十石,乌镇一典止二十石尔。不佞又同舍亲夏冲寰各出米三石,以风青镇居民,共得一百石。其乌镇居民央耆老唐国宪、王汉龄亦行劝谕,竟乏好义者,升合未之有也。不佞以数报何公祖,相约此米万不可报上司,以滋查盘出入之弊。家下贮一百石,馀寄顿殷实、之家,数人俱不佞亲故,必无疏虞者,不知何公祖何意。报守道张老公祖,张老公祖曾面谕不必申报,盖有以烛将来弊窦之微也。逮常平仓既建,又不知何公祖何意,欲将义米入仓。不佞力陈收发不便,不蒙见兄,入仓讫一百,仍贮家下。何公祖亦曾令党正出陈易新,奈何党正各行其私。春时即领卖银盘放,至冬买下等杂色米充数,易于浥滥,即今七月所发之米甚恶是已。敝乡大户贮米,大都卖于七、八月青黄不接之时。何公祖奉委日多,早发甚贱,其贮家下九十石零,以八月间发卖,得银七十六两零,照党正卖数每石多银二钱零,此二十六年事。即此可征在官仓、在民间、在家下之应与不应,有利无利矣。夫郡邑各有疆界,不幸遇灾荒,上司郡邑赈济亦有疆界。常平者谷贱则增价而籴,谷贵则减价而粜,以利民也。此义米三四百石一遇灾荒,止可量力分投,央得过之家煮粥以膳,饥民粥不给,或人与米一升、二升尔,此不佞初意也。若谓之常平,则灾荒时便当减价便民,恐不须一日之程,千石可罄,况止三四伯石哉!且何公祖亦幸不值灾荒而去尔。若值之则此三四百石之米,青镇四郊之民孰不知有此豫备也?难道全以力主张混同,乌镇饥民一概给发,若一概给发,势必相聚为乱,其乌镇可发可济者止有二十馀石尔。虽商人八典义助迹似公物,然亦藉青镇之人有此当房,容商开典,而后有此义米,实与青镇米同,终不可谓乌程米也。本馆前谓止可云义米,不可云常平,事理甚明。今若欲移而贮之湖州乌程仓,则青镇之民粒米无望,即有当路许容遇灾给领,窃恐远百里而待哺关支,其驱穷民于必死,可预卜者愿一筹之。不佞年迫七十,何乃自苦求管此米?第免编仓夫,可以绝其偷盗,籴粜以时,可以年年增米,不幸而荒,又可就近发赈。家下所贮另为一室,不混食米,悬有官米之牌,及寄顿民间全数,以时报署,以凭申道,不审尊裁何如?仓夫闵朝汉、曹彬亏欠米四十石九斗零,望一并留神,不妨以此启抄白呈各位老公祖,即求画一高见,颙俟颙俟。
卷四
《皇明宪纲》:凡纠举官员生杀予夺,悉听上命。若已有旨发落,不许再劾。凡监察御史、按察司官分巡去处,如有陈告官吏取受不公等事,须要亲行追问,不许转委,违者杖一百。凡监察御史、按察司官巡历去处,若有官吏犯罪,畏避追问,故将财物妇女潜入公廨。设计装诬沮坏风宪者,并许取问,实封奏闻,犯人重处,财物没官,妇女发有司收问其出巡官吏仍不得自生嫌疑回避,致妨巡历。凡巡按御史、按察司官巡历去处,但知有司等官守法奉公,廉能昭著者随即举闻,若奸贪废事蠹政害民者即便拿问,其应请旨者具实奏闻。若知善不举,见恶不拿,杖一百,发烟瘴地面安置,有赃者从重论。凡分巡所至,不许令有司和买物货,及盛张筵宴,邀请亲识,并私役夫匠,多用导从,以张声势,自招罪愆。所至下学,诣明伦堂,生员讲说经史,监察御史、按察司官中坐本处提调,七品以上正佐官序坐于左,教授、学正、教谕、训导序坐于右听讲,馀皆立听。布政司官下学亦同。若布政司、按察司官与御史一同下学,御史左边,正面坐布政司官,按察司官依品级右边,正面坐问答之际,教官、生员不许行跪礼。狱禁所当矜恤,仰本府州县官并司狱司官常加点视,督令狱卒将见禁囚人如法收禁,冬设暖柙,夏备凉浆,合得囚粮依数支养。若有疾病,令医治疗,不许纵令狱卒人等克落衣粮,非理凌虐,因而瘦死,及将平民枉禁。违错仍具狱官吏卒名数及见监囚数开报。指挥、千百户、镇抚、总小旗并要抚恤军士,各令得所,不许生事虐害,勒取财物,克减月粮。凡系卫所去处,务要高城深濠,门堞坚壮,如有损坏即拨军馀修理,不许怠慢。常常严督军士,各遵纪律,守御地方,不许擅离信地,扰害小民,仍于门禁关津守把。盘诘奸细,但有乡村人民挑担货物柴薪等项入城货卖,不许指以盘诘为由生事刁蹬,因而勒要钱物。
至圣先师孔子母颜氏,以鲁襄二十二年庚戌之岁十二月二十一日庚子生孔子于鲁昌平乡鄹邑,三岁父叔梁纥卒。十五岁,适闻孟仲之子杀竖牛于塞关之外,乃怃然而论之。十七岁,鲁大夫孟釐子病且死,诫其嗣懿子曰:“吾闻圣人之后,虽不当世,必有达者。今孔丘年少好礼,其达者欤?吾即没若必师之。”十九岁,娶宋开官氏。二十岁,为委吏,料量平。二十一岁,为司职吏,畜蕃息。二十四岁,母颜氏夫人卒。夫子少孤,不知父墓,问于鄹曼之母,然后得合葬于防。二十七岁,剡子来朝,夫子见而问官。二十八岁,又见剡子而学礼。二十九岁,闻师襄善琴,适晋学之。三十一岁,齐景公遣使来聘,遂适齐。三十二岁,在齐,景公欲以廪丘之邑为养,辞不受。三十三岁,在齐,周使至,言先王庙灾,公曰: “何王之庙?”夫子曰:“其釐王之庙乎?”公曰:“何以知之?”子曰:“釐王变文武之制,作玄黄华丽之饰,宫室崇峻,舆马奢侈,天灾所宜加也。”既而使者报釐王庙灾,公惊曰:“善乎圣人之智过人远矣。”三十四岁,访乐于苌弘,弘谓刘文公曰:“吾观仲尼有圣人之表,河目而龙颡,黄帝之形貌也。修肱而龟背,长九尺六寸,成汤之形体也。言必称先王,躬履谦让,洽闻强记,博物不穷,其圣人之兴者乎?”三十五岁,自卫反鲁,与南宫敬叔俱适周,见老冉而问礼焉。既辞去,老子送之曰: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人者送人以言。吾窃仁人之号送子以言,曰:“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辨广大而危其身者,好发人之恶者也。”夫子自周反于鲁,弟子稍益进焉。三十六岁,鲁昭公率师击季平子,平子与孟叔孙三家共攻公,公师败,鲁乱。于是适齐,为高昭子家臣,以通乎景公。公与齐太师语乐闻韶音,景公欲封以尼溪之田,晏婴进曰:“孔子盛容饰,繁登降之礼。趋详之节,累世不能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君欲用之以移齐俗,非所以先细民也。”景公曰:吾老矣,不能用也。遂行反乎鲁。三十七岁,自齐归鲁,见延陵季子聘于上国,季子之子死,往观其葬曰:“季子其合礼矣。”四十二岁,桓子穿井得土缶中若羊,问仲尼云得狗。仲尼曰:“土之怪贲羊也。”吴伐越堕会稽得骨节,专车使使问仲尼骨何者最大,仲尼曰:“禹致群神于会稽,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其节专车此为大矣。”吴客曰:“善哉!圣人。”四十三岁,在陈。四十四岁,在鲁,桓子嬖臣曰:“仲良怀与阳虎有隙,阳虎执怀。”桓子怒,虎因囚桓子,由此益轻季氏。故夫子不仕退而修诗书礼乐、弟子弥众。四十六岁,在鲁。观于桓公之庙,有欹器焉。顾谓弟子曰:“试注水焉。”乃注之水中则正,满则覆。夫子喟然叹曰:“呜呼!夫物恶有满而不覆者哉?”四十七岁,定公以为中都宰一年,四方之诸侯则焉。定公以为司空,乃别五土之性,而物各得其所生之宜,由司空而为大司寇,由大司寇摄朝政七日,而诛乱政大夫少正卯于两观之下。五十二岁,公曾齐侯于夹谷,请具左右司马。齐有司请奏四方之乐,夫子曰:“吾两君为好,会夷狄之乐何为于此?”有顷,有司又请奏宫中之乐,优倡侏儒为戏而前。天子曰:“匹夫而荧惑诸侯者,罪当诛,请命有司。有司加法焉,手足异处。”景公惧而动,归而大恐,乃归所侵鲁之郓,灌龟阴之田以谢过。五十三岁,为大司寇,国人谤之。既而政化盛行,国人诵之。五十四岁,言于定公曰:“臣闻家不藏甲,大夫无百雉之城。今三家过制,请损之。使仲由为季氏堕三都(郈、费、郕)。”五十五岁,在鲁,与闻国政三月,鲁大治。齐人闻而惧,陈女乐文马于鲁南高门外,桓子微服往观,再三受之。君臣怠于政事,郊又不致膰俎,于大夫乃作猗兰之操,遂行宿于屯,适卫主颜浊邹家。五十六岁,在卫,灵公致粟六万,居十月去卫。自卫适曹,自曹至宋。五十七岁,自宋适陈过匡,匡人围之五日,甲者进曰:“吾初以为阳虎也。”遂解围。五十九岁,在卫,居月馀,灵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渠参乘,使夫子为次乘。夫子丑之,去卫适曹,又去曹适宋。六十岁,在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司马桓魋欲杀之,拔其树,弟子曰: “去可以速矣。”遂适郑,与弟子相失。夫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有丧家之狗之诮,至陈主司城贞子家岁馀。六十一岁,自陈过蒲,有公良孺者以私车五乘从夫子,灵公闻夫子来,喜郊迎。六十二岁,灵公老怠于政,不用。夫子将西见赵简子,至于河,闻窦鸣犊舜华、晋贤大夫之死也,临河而叹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乃还息乎?鄹乡作鄹,操以哀之。”遂反乎卫主蘧伯玉家。六十三岁,自卫之陈,自陈迁于蔡,自蔡如叶。叶公问政,夫子曰:“政在来远附迩。”时宰予在楚,楚昭王欲以安车象饰遗夫子,宰我曰:“夫子无以此为也。”时齐有一足鸟,飞集于公朝,舒翅而跳,齐侯怪之,使使问之,夫子曰:“此鸟名商羊,水祥也。”顷之大霖,雨水溢泛。时楚昭王渡江,有一物触王舟,使使问之,夫子曰:“此萍实也,其甘如蜜。”吴伐陈,楚救陈,军于城父,闻夫子在陈蔡之间,楚使人来聘夫子将往陈,蔡大夫谋曰:“楚大国也,来聘孔子,孔子用于楚,则陈蔡用事大夫危矣。”乃相与发徒役围夫子于野,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夫子讲诵弦歌不衰,子路、子贡、颜渊侍。于是使子贡至楚,楚昭王兴师来迎,然后得免。昭王欲封书社地七百里,令尹子西沮之,昭王乃止。于是自楚反乎卫。六十四岁,卫君欲得夫子为政,不果。六十六岁,夫人开官氏卒。六十七岁,伯鱼母死期年而犹哭,夫子闻之曰: “嘻!其甚也。”孔文子将攻太叔,问策于夫子,辞不知退,而命驾而行,会季康子逐公华、公宾、公林,以币迎乃归鲁,作五陵之歌。是时周室微,礼乐废,诗书缺,乃追迹三代之礼,序书傅,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古者诗三千馀篇,夫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凡三百五篇。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韦编三绝。六十九岁,子伯鱼卒。七十岁,在鲁,哀公馆焉,问政。七十一岁,哀公春狩大野,获兽以为不祥。仲尼视之曰:“麟也。”反袂拭面,涕泣涟洏曰:“吾道穷矣。”乃因史记作《春秋》,其文约,其指博。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称》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称》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游夏之徒不能赞一词。七十三,夫子病,子贡请见,夫子方负手曳杖逍遥于门。歌曰:“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既歌而入,当户而坐。子贡闻之曰:“泰山其颓则吾将安仰,梁木其坏、哲人其萎则吾将安放。”夫子殆将病也,盖寝疾七日而没,乃哀公十六年四月乙丑。哀公诔之曰:“曼天不吊不慭。”遗一老俾,屏予一人,以位茕茕,予在疚。呜呼,哀哉!尼父葬鲁城北泗上,弟子及鲁人往从冢而家者百有馀,室因命曰孔里,今名孔林。
复圣孟子,名轲,字子舆,生三岁丧父,母仇氏有贤德。初舍近墓,孟子嬉戏为墓间事。母去舍市,又嬉戏为贾炫事。母曰:“非所以居子也。”遂徙舍学宫之傍,孟子嬉戏设俎豆,揖让进退。母曰:“此可以居子矣。”稍长就学归,母方绩,问曰:“学何所至?”轲曰:“自若也。”母以刀断织,轲惧,自是旦夕勤学。请见子思,子思敬而悦之。既娶,将入私室,其妇袒而在内,孟子不悦,遂去不入。妇辞母而求去曰:“窃闻夫妇之道,私室不与焉。今者妾窃惰在室,夫子勃然不悦,是客妾也。”妇人之义盖不客宿,请归父母。母召轲责之,轲遂留。妇道既通,适梁见惠王,又去适齐,宣王以为上卿。孟子处齐,拥楹而叹,母诘之,对曰:“道不用于齐,愿行而母老,是以忧也。”孟母曰:“妇人之礼精五饭,幕酒果,养舅姑缝衣裳而已。故有阃内之修,而无境外之志。少则从父母,嫁则从夫,夫死则从子,礼也。今子成人也,而我老矣。子行乎子义,吾行乎吾礼,子何忧乎?”孟子乃去齐适梁,惠王不果用,退而述唐虞三代之德、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今邹县四基山有孟子墓。
天目山高三万六千丈,广八百里,其巅有千丈峰、千丈岩,东南有瀑布,下注汇为蛟龙池。东南一峰曰翔凤林,上有平地,方一千五百尺,东西峰各有天湖,如天之两眼,故曰天目。湖中有异形之鱼,当是潜龙也,产有龙须草、灵寿藤。天目东峰从临安入,疏豁可行,高峰和尚道场在焉。西峰从孝丰入,深僻不易。山中寒气早严山,僧至九月即不敢出。冬来多雪,三月后方通行。上有紫阳观,梁大同五年建,昭明太子勒碑记当时恩奖之盛,傍有石室,可容千人。
成汤问于伊尹曰:“寿可为耶?”尹对曰:“王欲之则可为,不欲则不可为也。”汤乃益勤修德政,以迓天体,年百馀岁而崩。周公相成王,使伯禽代,就封于鲁。公诫之曰:“往矣。”子无以鲁国骄士,吾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也。又相天下,吾于天下亦不轻矣。然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犹恐失天下之士。吾闻德行宽裕,守之以恭者荣;土地广大,守之以俭者安;禄位尊盛,守之以卑者贵;人众兵强,守之以畏者胜;聪明睿智,守之以愚者善;博闻强记,守之以浅者智。夫此六者皆谦德也。
师尚父陈于武王,敬胜怠胜者吉,怠脞敬者灭,义胜欲者从?欲胜义者凶。鉴之铭曰:“见尔前虑。”尔后盥盘之铭曰:“与其溺于人也,宁溺于渊,溺于渊犹可游也,溺于人不可救也。”楹之铭曰:“毋曰胡残,其祸将然;毋曰胡害,其祸将大;毋曰胡伤,其祸将长。”杖之铭曰:“恶乎危于忿愤,恶乎失道于嗜欲,恶乎相忘于富贵。”矛之铭曰:“造矛造矛,少间弗忍,终身之羞。”予一人所闻,以戒后世子孙。
周封箕子于朝鲜,朝鲜云者以其在东,先见海底日故名。秦属辽东。汉初燕人卫满据其地,武帝平之,置真番、临屯、乐浪、玄菟四郡,汉末公孙度并有其地。晋永嘉之乱,扶馀别种酋长高琏入据其地,称高丽王,居平壤城,始列化外。唐征高丽,拔平壤,置安东都护府,其国东徙,距鸭绿江千馀里。五代唐时,王建代高氏,辟地益广,建都松岳,以平壤为西京,其后子孙遣使朝贡。于宋亦常朝贡。辽金历四百馀年,其主未尝易姓。元至元中,西京内属,置东宁路总管府,尽慈岭为界。本朝太祖高皇帝洪武元年,遣符宝郎契斯奉尔书,谕其国王。二年,国主王颛上表贺即位。正东偏北,日本虽朝实诈,即古倭奴国,东西南北相距万馀里,国主世以王为姓,臣亦世官。唐咸亨初,恶倭名,更号日本。太祖高皇帝何等威灵,倭无岁不扰我海上,屡遣公侯都督重臣议防议战,今安可以易视?嘉靖间,大贼如汪忤疯、徐必欺、毛醢疯、魏纯、杨淮、顾文明等为害屡年,今日不如海上防患区处之策如何。
守溪王先生《五湖记》曰:吴郡之西南有巨浸焉。广三万六千顷,中有山七十二,襟带三州(苏湖常也),东南诸水皆归焉。其最大者二,一自宁国、建康等处入溧阳,迤<辶里>至长塘湖,并润州、金坛、延陵、丹阳诸水会于宜兴以入(今宁国、建康之水不由此矣);一自宣、歙、天目诸山下杭之临安、馀杭、湖之安吉、武康、长兴以入,而皆由吴江分流以入海。一名震泽,书所谓震泽底定是也;一名具区《周礼职方》“扬州之薮曰具区”,《山海经》“浮玉之山北望具区”是也,一名笠泽,《左傅》“越伐吴,吴子御之笠泽,”是也;一名五湖,范蠡乘舟出五湖口,大史公登姑苏望五湖是也。五湖者,张勃《吴录》云:“周行五百里,故名。”虞仲翔云:“太湖东通长洲、松江,南通乌程、霅溪,西通义兴、荆溪,北通晋陵、滆湖,东连嘉兴,韭溪水,凡五道,故谓之五湖。”陆鲁望云:“太湖上禀咸池五车之气,故一水五名。”然今湖中亦自有五湖:曰菱湖、莫湖、游湖、贡湖、胥湖。莫厘之东周三十馀里曰菱湖,其西北周五十里曰莫湖,长山之东周三十馀里曰游湖,沿无锡老岸周一百九十里曰贡湖,胥山之西周六十里曰胥湖。五湖之外又有三小湖。夫椒山东曰梅梁湖,杜圻之西鱼查之东曰金鼎湖,林屋之东曰东皋里湖,而吴人称谓则惟曰太湖云。
薛方山先生《舜绍尧论》曰:“夫天下大矣,生民众矣,而生生之道乃系于一人之身,其责任不大艰难矣哉!”余观《尚书》载,尧咨四岳以巽位而自叙,在位七十载,盖言耄期倦勤非避难也。四岳自言德忝帝位,而师锡有鳏,在下之虞舜,盖言责之难称,而唯有德者斯足以当之非,故以难事累舜也。其时之人心气象如何哉?故许由善卷之徒,当时目为避难之士,而彼亦不自以为高也。后世视君位为富贵尊荣逸乐之具,而失上天生民之初意。于是莽操懿温之徒,纷纷接迹于于天下,而上古之逃隐者斯擅其高矣。
摘吏部侍郎兼学士冯公(琦)万历辛丑《会试录序》。
高皇帝神圣,兼总条贯,至风厉学官,齐一统类,萃万世之耳目而悬之一鹄,独禀于紫阳之训诂。夫宋儒之训诂,岂必千虑无一失?然而王制也。即今为之新说者,岂必千虑无一得?然而非王制也。先王所是著为令,士安得倡异说以自弛于维结之外乎?臣与诸臣奉诏旨取士,即明与诸士约,离经旨,弃传注,参用释老者皆置之。令既具,壹意禀尺幅从事,而诸士习诡异者,且数年舍,故步而从,臣一日之约宜不能尽雅驯,臣亦士耳,宁不相体其文醇亟收之,醇而不能无小瑕亦收之,然而上驷当中驷矣。其在绳墨之外,即绝尘而奔弃不录,此非臣负士,士负臣,非负臣负王制也。
郑端简公教子曰:“胆欲大,心欲小,志欲圆,行欲方,大志非才不就,大才非学不成,学非记诵云尔。”当究事所以,然融于心目,如身亲履之,南阳一出即相,淮阴一出即将,果盖世英才皆是平时所学,志士读书当知此。不然世之能读书,能文章,不善做官做人者最多也。
宋倪文节公思,归安人。《经锄堂杂记》云:释氏论十不善,业身三杀,盗淫意三贪,嗔痴而口业居四,妄言也,绮语也,两舌也,恶口也。故人于口尤不可不慎,贫贱而谦卑未可贵,贵而谦卑斯可贵矣。贫而俭约未可贵,富而俭约斯可贵矣。衣食有馀而能知足,未可贵衣食粗给而能知足斯可贵矣。血气已衰而能绝欲未可贵,血气未衰而能绝欲斯可贵矣。
画扇不如纸扇,锦绮不如布帛,巨舰不如轻舟,高堂不如低屋,金宝器物不如磁瓦,丽妻艳妾不如中等之姿,食前方丈不如随分蔬菜。或问生死曰:“昼夜。”或问今生来生曰:“今日来日。”或问净土曰:“清净慈悲。”或问地狱曰:“贪浊忿怒。”或问快乐曰:“知足。”或问尊荣曰:“无求。”或问报应曰: “形影。”或问久长曰:“如常。”或问享福曰:“无祸。”或问寿考曰:“不朽。”晋元帝初渡江,以酒废务,王导谏之,遂覆杯终身不饮,非有绝人之识,刚断之资,孰能与此?
《书》曰:“必有容德乃大,必有忍乃济。”君子立心未有不成于容忍,而败于不容忍也。容则能恕人,忍则能耐事。一毫之咈即勃然而怒,一事之违即愤然而发,是无涵养之力,薄福之人也。是故大丈夫当容人而不可为人容,当制欲而不可为欲制。观娄师德丙吉之为人,则气自平而理自明矣。以言讥人,此学者之大病,取祸之大端也。稠人广坐之中,不可极口议论,逞已之长,非惟惹祸,抑亦伤人,岂无有过者在其中耶?即议论到彼,则彼不言而心憾。如对官长,而言清则不清者见怒;对朋友,而言直则不直者见憎。彼不自责,其将我有意而为之矣。彼或祸我,我能免乎?惟有简言语,和颜色,随问即答,庶几可耳。人之病在乎好谈,其所长长于功名者,动辄夸功名;长于文章者,动辄夸文章;长于游历者,动辄夸所见山川之胜;长于刑名者,动辄夸谳狱之情。此皆露其所长,而不能养其所长者也。惟智者不言其所长,故能保其长。张九龄以功名忠义奋振一时,可谓君子矣。然或者谓其处士大夫之有幸者,必致穷绝之地,以故一念不仁,所以无嗣人心之不可不仁。如此,宝器珍玩不可示之于权势之人,古琴名尽不可夸之于贪污之士。一经其目,则动其心,既动其心,必索之于我矣。有识畏祸者与之可也,不然由物生祸,其能逃哉?
大凡君子之生于世也,不可有过言,过言非吉道也。何也?其瑕易露也。吾有么么之清动、辄以包拯之清夸人;吾有么么之德动,辄以颜子之德矜已。一有微瑕,则众人指而责之矣。殊不知清者已之职分所当为,德者天性之所当率,岂可以此而骄人哉?往往清者为人所污,德者为人所败,职此之由也。险人之前不可语人之阴私,奸人之前不可论人之机巧。我一时言之,彼一时听之,言之者固不为难,彼听之者蓄之于心而不忘矣。险者资其阴私以为讦本,奸者用其机巧以为利基,岂不损人害理之甚哉?(以上俱载《笔畴》)
商伊尹寿百二十岁,见《竹书纪年》。周太公寿百四十岁,见《金石录》。汉窦公本魏文侯乐官,至汉文帝时二百八十岁,见《怀瓘书断》。魏罗结寿百二十岁,见《北史》。唐李元爽一百三十六岁,见《白乐天集》。蜀范长生先事刘玄德,至李特时一百三十馀年,宋樵定一百三十馀岁,犹横经授易,见《蜀志》。则彭祖之寿非诬也。
导筋骨则形全,剪情欲则神全,靖言语则福全。(《亢仓子格言》)
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非真不见不闻也。见不超色,虽见而似不见。听不出声,虽闻而似不闻必也。见超乎色之外始谓之明,听出于声之外始谓之聪。汨没于声色之中者,谓之聋聩。超脱乎声色之表者谓之聪明。日光之白曰皓,月光之白曰皎,男子之白曰皙,女子之白曰此,老人之白曰皤,草华之白曰葩,雪霜之白曰皑,鸟羽之白曰霍。(以上载《艺林伐山》)
东方朔曰:“推甲乙之帐,燔之于四通之衢,帐多故以甲乙第之。尧舜饭土簋(盛饭器),歠土铏(盛羹器),皆烧土为之。
汉帝坐宣室,宣布政教之所也。或曰:“室在前殿之傍,斋则居之。”
太公为周立九府,圜法周官。太府、玉府、内府、外府、泉府、天府、职内、职金、职币,皆掌财币之官,故曰:“九府圜均而通也。”椎埋谓椎杀人而埋之。
辒京车。车有窗牖,闭之则温,开之则凉,天子所用。汉以其车载霍光柩。报睚眦怨,举目相忤者即报之。抗疏,抗举也,谓上之也。疏者,疏条其事而言之。
三秦。章邯为雍王,司马欣为塞王,董翳为翟王,分王秦地,故曰三秦。
县官东平王宇曰:“今县官年少,不敢指斥。”成帝故曰:“县官缗钱,缗丝也,以贯钱也。”千钱为一贯。跅弛之士(跅音橐)。士行有卓异不拘俗,捡而见黜逐也。
缓颊徐言,引譬喻也。执金吾,金吾鸟名,主辟不祥,天子出行,职主先道以御非常。
戊己校尉。甲乙、丙丁、庚辛、壬癸皆有正位,戊巳居中以镇四方。官设于西域,抚四夷也。五兵:矛、戟、弓、剑、戈。
计然者,濮上人博学无所不通,尤善计算。尝南游越,范蠡卑身以事之。籧篨口柔,观人颜色而为词佞也。
首级。斩敌一首,拜爵一级,故谓一首为一级,又生获一人为一级。三尺法。以三尺竹简书法,律于上也。
古者天子尝以春解祀,祀黄帝用一枭破镜(枭鸟,食母;破镜,兽名,食父)。黄帝欲绝其类,故使百吏祠皆用之(解罪求福曰解)。
鸱夷形如榼,可以乘酒,多所容受,而可卷。怀吴王取马革为鸱夷受,伍子胥沉之江。
《艺文志》八体:一大篆、二小篆、三刻符、四虫书、五摹印、六署书、七殳书、八隶书。汉二府谓丞相府、御史大夫府。文帝身衣弋绨,弋皂也。
九流:儒家者流,道家者流,阴阳家者流,法家者流,名家者流,墨家者流,从横家者流,杂家者流,农家者流,小说家者流。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
申生雉经。晋献公黜太子申生。乃难经于新城之庙,盖为俯颈闭气而死。若雉之为槥椟小棺也,给流民不能自葬者。贯高绝,亢而死,亢即喉咙也。
樵苏。后爨,师不宿饱。(樵取薪,苏取草。)饮泣。泪流被面,入于口也。
句吴于越。(句音钩。)夷俗发语之发声也,亦犹越为于越尔,从无典故。三楚。江陵为南楚,吴为东楚,彭城为西楚。
琴本五弦,曰宫、商、角、征、羽。文王增少宫、少商,故有七弦。
太公六韬:一霸典文论,二文师武论,三龙韬主将,四虎韬偏裨,五豹韬校尉,六马韬司马。六丁谓六甲中丁神也。
封君达服黄连五十馀年,入鸟举山,又服水银百馀年,竟成仙,常乘青牛出入,又号青牛道士。玉搔头。汉武帝遇李夫人就取玉簪搔头,自后宫人搔头皆用玉。
牛黄味苦无毒,牛出入呻者有之。夜有光,走角中,牛死入胆中,如鸡子黄。神农本草曰:“能疗惊痫,除邪逐鬼。”金蚕,晋永嘉末发齐桓公墓,得水银池,金蚕数十箔。
折角巾。郭林宗尝于陈梁间行,遇雨,垫一巾角,时人乃故折巾一角,号林宗巾。其见慕于人如此。
蔡侯纸。蔡伦用树肤、麻头及敝布、鱼网舂以为纸。帝善其能,故天下称蔡侯纸(伦,汉人)。三辅。京兆、左冯翊、右扶风,共在长安,中分领诸县。
《诗》有三家,鲁人申公受诗于浮丘伯,号鲁诗;齐人辕固生传诗,号齐诗;燕人韩婴为韩诗,外传号韩诗。又赵人毛苌传诗,故曰毛诗。
大酺。汉律:三人以上,无故群饮,罚金四两。恩诏横赐得令聚会饮食,或三日,或五日,曰大酺。酺,布也。太白星,天之将军,唐诗常用之。
内学谓图谶之书,其事秘密,故曰内。
太白经天,太白少阴之星,以己未为界,不得经天而行,经天为不臣之象。今至午是为经天也。八行,见马融与窦章书。书虽两纸,纸八行,行七字。
五星:东方岁星,南方荧惑,西方太白,北方辰星,中央镇星。
任城何休,好公羊学,遂著公羊,墨守左氏,膏盲穀梁(废疾)。郑玄乃发墨守,针膏盲,起废疾。休见而叹曰:“康成入吾室,操吾矛,以伐我乎?”(以上载《两汉博闻》)
矜己之能非智,没人之善非仁,攻人之恶非勇,唯忠恕之道可以永誉。博弈之交不日,饮食之交不月,势利之交不年,唯君子之交可以终身。
相国池。乌程令李晤诞相国李绅于县署。幼美之岁,坠于治廨之东池,逾数刻若有物翼出,故名。
消暑楼,在郡南子城上,今四城唯南楼尤敞,盖其遗也。牧之佐宣城,时来访,郡公崔元亮题诗“有时陪庾公赏”之句。
金婆楼,在鱼脯之东。金婆好道,筑楼以居,遇异人得太乙养元之道,后因尸解。有过洞庭者见之,鱼脯贡鱼脯,于此修制。
清容轩,在慈感寺。鄞袁桷,字伯长,号清容居士,与赵子昂交,读书于此。
孺山,汉徐孺子哭友人姚元起于此。山下有孺子祠,绍兴中重修,江都唐法记。
郑端简公答汪春谷书,自古乱天下者贪夫、暴夫、谗夫,而谗夫之祸烈于贪暴。吁!可畏也。迩来宠赂公行,官邪政乱,小民苦于贪酷,迫于徭赋,困于饥寒,相率为盗,理固宜然。不塞其源,而徒事军旅,乱反殷尔,况军旅又未足恃乎?
《答闾御史书》:遄归有期,例应事竣举劾。代巡之政,莫此为大,愿留意焉。闷闷者或有裨于细民,皦者或无裨于实事,循良者或未尽出科甲,贪残者或非皆由异路。门下照临罔私,谅无遁情矣。今日御史马头未出都门,而腹中已盈荐奖。大约甲科易上,而卿贡终难以表见,奈何豪杰不解体,而孤寒者不日志于橐装乎?
戎政之名,肃皇帝所定,罢团营,仍复三营。曰五军,曰神枢,曰神机,即三大营也。设总督武臣一员协理戎政,文臣一员给戎政之印,革内外文武提督官。
阳明先生曰:“勿为婴儿之态,而有丈夫之志;勿为终身之谋,而有尺下之虑。不求人知而求天知,不求同俗而求同理。”皇明逊国臣,浙江凡二十三人。
文学博士方孝孺,字希直,一字希古,台宁海人。
兵部侍郎徐垕,字宗实,黄严人,靖难后杜门终老家,覆没于京师。户部侍郎卢回,或曰卢珙,仙居人,缚就刑,长讴而死。
都御史陈性善,名复初,以字行,山阴人,洪武十八年进士。靖难后,成祖纵之归,性善衣朝衣跃入河死。
太常少卿卢原质,宁海人,父中,母方孝孺姑也。洪武二十一年进士第三人,靖难后召见,不屈死。
左拾遗戴德彝,奉化人,洪武二十七年进士第三人,靖难后不屈而死。
翰林修撰王叔英,字原采。成祖登极,治奸党。妻,金安人,系狱死,二女赴井死,有贞烈祠在黄淡嶴上。给事中龚太,字叔安,义乌人,洪武十九年乡荐。
监察御史叶希贤,或曰浙东,松阳人,洪武间举贤良方正。监察御史郑公智,字叔贞,台宁海人,坐方党论死。
工部尚书严震直,乌程人,起家布衣,建文逊位后奉使安南,遇建文君于云南,悲怆吞金而死。
佥都御史程本立,崇德人,今析桐乡。改江西副使,未至任,闻成祖入南京,自经死。按察佥事林嘉猷,名升,以字行,临海人,以逆党论死。凤阳知府徐安,鄞人。洪武中人材,累官济南知府,谪戍云南。
刘环,字仲璟,其父文成太师也。成祖登极,诣阙犹称殿下,且曰:“殿下百世后逃不得一个字。”诏狱自经死。萧县知县郑恕,字本忠,仙居人。靖难兵攻破萧县,恕死之。
吏目郑华,字思孝,临海人。洪武十八年进士,建文元年谪东平州吏目。靖难兵至,长吏弃城走,华率吏民力守,救援不至,不食五日而死。
梁田玉、梁良玉、梁良用、梁中节,俱定海人,同族同仕一朝。弃官去,有为僧者,有寓市肆者,有为舟师者,其效忠守节则一尔。
侍郎学士王景,字景彰,松阳人。洪武初起家教谕、山西参政,谪云南。靖难后晋学士。时言建文君崩,上问景葬礼,景顿首曰:“宜用天子礼。”上从之。
翰林侍讲楼琏,字士连,金华人。成祖命草诏,琏惶惧不敢辞,归而自经死。
程公本立,字原道,号巽隐,河南伊川程先生之后。初以明经荐为秦、周二府引礼舍人,被累改云南郎甸长官司吏目,征入翰林纂修高庙《实录》,晋左佥都御史。为舍人时,事贵戚之主,能匡迪以正,不少诡随。在云南馀九年,当王师初靖遣孽,尚骄而能周旋其间,怀柔抚字,约束以情,人至于今德之。应天尹向瑶、学士董伦,皆以学问优长守身廉洁荐于朝。及莅史职,入宪台,则又公笔削,肃台纲。暨革除时,卒摈以死。呜呼!非涵养之充,见明守定。而在夷狄,在患难,能以炳炳朗朗不隳其操如此哉!士有窃一善以自名,值幸会而争奋,及其流离颠沛,辄改其素者,比比皆是。噫!不哭之孩,孰不能抱?于是见都宪所就,真足以敦薄。夫诏来裔英声义气,凛凛乎若存矣。都宪既卒,家益落,至其孙宽始稍自振,治田筑庐,以耕凿为事,循循有宦家风,乡里以善人目之。宽子庠生山,尝掇拾遗稿,得诗及文共若干首,帙藏于家,请序于予。予既祀三先生于学(徐纲、贝琼及公也),朔望参谒,思其平生而追踵焉。何幸又见其心声之存哉?其文平易典实,不事剽刻。诗庄重,非骋奇斗妍者之比。国朝浑厚之制犹可想见。读其集,俨然正人硕士之在侧也。方今持大柄以崇雅黜浮为意,则是文讵可少哉?弘治乙丑,知桐乡县事,莆田李廷梧序。
《巽隐集》载桐溪古迹。
雪佛碑:“天花堕虚空,平地忽三尺。异哉!西方神,现,此水精域。胎非托摩耶?意象叵刻□。乃瞻白玉相,安用黄金饰?一洗热恼心,番依清净力。红日起扶桑,终焉化无迹。其无本非空,其有亦非色。君看东逝波,沧海不可测。我来凤凰溪,古寺久荆棘。摩挲雪佛碑,碑断字莫识。金石亦已坏,况非金石质?万事等泡影,感之三叹息。
洗马池:房星下照天池水,水光一碧静如洗。骅骝何来尘满身?解却金羁濯清泚。不识谁人乐少年,春风柳下曾扬鞭。骅骝忽尔化龙去,空馀池水凄寒烟。我闻渥洼在西极,此水得名徒远忆。却怜骏骨世间稀,伫立池边三叹息。
建炎槐(宋高宗年号):百尺高槐旧相门,传闻南渡此移根。心经百岁风霜苦,身受三朝雨露恩。破穴中霄经电火,繁阴六月似云屯。池台锦绣知何在,幸尔青青独尚存。
凤鸣梧:梧桐生高岗,亭亭凌紫霄。鸣凤丹山来,依此百年乔。良材中琴瑟,和声合箫韶。我非汉中郎,讵识爨下焦?
龙眼池:宝地多奇踪,双池凿龙眼。秋水涵远空,寒波应灵响。阴云翳或结,夜月晴兼朗。对此长湛然,尘心自萧爽。
迎凤桥:凤过桐溪水,溪桥迎凤名。光摇锦翮动,影落彩虹明。夹岸梧桐老,芳洲杜若生。尚馀千古迹,登览一伤情。
惠云塔:老禅西来兜率宫,金昙舍利开芙蓉。平地起作宝光相,七级上凌天九重。摩尼顶珠现穹碧,丹霞掩映鸡足峰。八面玲珑悬皎月,层栏翠滑扶神龙。我欲乘虚求帝释,云梯高峻红尘隔。檐铃停语寂籁冷,白鹤飞下苍烟夕。浴凤沼:凤鸟从何来,来止桐溪傍。锦毛濯春雨,彩翮晞朝阳。𬞟藻动浮彩,兰芷生幽香。凤去今不返,空馀鸥鹭行。
横湖:横湖如疋练,风景此中稀。日暖赤鳞跃,天晴白鸟飞。寒松蟠石岸,春水没苔矶。几度斜阳晚,渔舟渡口归。
东山:陟彼东土山,惘然思谢安。草露湿我衣,海日升严峦。愧无如花妓,醉舞追前。欢飘飘谷风来,吹堕头上冠。桐溪:梧桐荫清溪,溪水波粼粼。上有五色鸟,下有黄金鳞。秋雨洗白石,春风生绿𬞟。愿学羊裘子,时来垂钓缗。
太鲁生师朴愚子,将辞而南游于楚。朴愚子戚然不悦,生曰:“吾从夫子久矣,楚仕国也,今将往焉。而夫子不悦,何也?”曰:“若才高而好辩,才高则上人,好辩则不屈,祸之招也。尝观之智者先覆,巧者先辱,惟匿知于愚,而不伐其知,天下不以吾为知;寓巧于朴,而不伐其巧,天下不以吾为巧,是莫与吾校者已。故外患不至。彼知者先覆,巧者先辱,非知巧之过,过在吾伐其知巧也。荆山之璞,秘其至美而未之知也,混于珞珞之石,一旦光气属天,如虹蚬,卞和氏怪而献之,举国信其美,虽十城不易也。然璞毁而不完,和亦再则而死无足,曷若混珞珞之石耶?今若不能自闷如荆山之璞,恃才与辩,而求合于时,器狭者不足与论海,处暗者不足与论天,彼将惊焉而不吾容,其祸甚于刖而至美不得全矣。抑反诸大庭,无为之天,伏若形,钤若喙之,为愈乎?昔孔子历聘诸侯,卒穷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愕然几死,太公任吊之曰:“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如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盍校其得失焉?”生退而遁于山泽数月,曰:“吾几丧吾,而夫子存之。”遂反华而质,易巧而拙,椎锐而钝,毁圆而方,默而不复言,与人居而不知异于人,捐是非,绝毁誉,以太鲁号之终身。国子助教贝琼著。
或曰:“庄子义则劣矣。其文玄旷疏逸,可喜可愕,佛经所未有也。”诸为古文辞及举子业者,咸靡然宗之,则何如曰佛经者,所谓至辞无文者也?而与世人较文,是阳春与百卉争颜色也。置勿论子,欲论文,不有六经四子在乎?而大成于孔子,吾试喻之。孔子之文正大而光明日月也。彼南华佳者如繁星掣电,劣者如野烧也。孔子之文渟蓄而汪洋河海也。彼南华佳者如瀑泉惊涛,劣者如乱流也。孔子之文融粹而温润良玉也。彼南华佳者如水晶琉璃,劣者瑉珂瑉珂也。孔子之文切近而精实五谷也。彼南华佳者如安之荔,大宛之葡萄,劣者如未熟之梨与柿也。此其大较也,业文者宜何师也,而况乎为僧者之不以文为业也?予少时见前贤辟佛,主先入之言、作矮人之视,罔觉也。偶于戒坛经肆请数卷经读之,始大惊曰:“不读如是书,几虚度一生矣。”今人乃有自少而壮而老而死不一过目者,可谓面宝山而不入者也。又一类虽读之不过采其辞,致以资谈柄,助笔势。自少而壮而老而死不一究其理者,可谓入宝山而不取者也。又一类虽讨论,虽讲演,亦不过训字销文,争新兢高。自少而壮而老而死不一真修而实践者,可谓取其宝把玩之,赏鉴之,怀之,袖之,而复弃之者也。虽然一染识田终成道种,是故佛经不可不读。沙门莲池袾宏著。
林逋字君复,居杭之孤山二十年,不入城市。临终诗云:“湖上青山对结庐,亭前修竹亦萧疏。茂陵他日求遗草,犹喜曾无封禅书。”逋不娶,无子,教其兄之子宥登进士。
唐先生《国琛集》载本朝贤宦十四人,而张永不与焉。永事详端简公《今言》中。云奇,南粤人,预知胡惟庸逆谋,力阻高皇帝行驾,死爪槌下。阮安,交阯人,清苦善谋画,成祖营建北京,大有劳绩。陈芜,交阯人,永乐五年入宫,至景泰年卒。成祖赐《范金图书》四颗(一忠肝义胆,一金貂贵客,一忠诚自励,一心迹双清)。沭敬,建文中人,成祖北征,兵困粮竭,力劝回銮。刘永诚三扈成祖北征,便习骑射,屡立战功。景泰末召还。成化朝具辞累朝所赐,产第禄从。兴安,性廉守,不能干以私。景皇纵乐,中外恐恐,安虽短于才,而能咨信二三大臣,赞襄救正,好佛法,命作沉香龛子粉,其骨作浮屠供。怀恩,成化中以直道黜居凤阳。弘治改元,召还司礼。孝宗信任之,黜内阁万安,召还王恕,皆恩之力也。王岳、何文鼎,弘治末人。鼎力抵戚畹,被司礼李荣杖杀。岳清介不伍俗,维持士节,执法认真,谪戍孝陵,赐死临清舟中。萧敬,详谙国典,持重老成。正德中,诸奸叠肆,上每召问之,辄对曰:“非先朝故事。”多所救正。黄律、吕宪、晏殊,嘉靖间人,清苦雅重,彻屏华玩,动以书史自随,恂恂然儒者风也。孙裕,孝皇时人。嘉靖间,怀孝皇不考,及戚畹罹宪,泣控天子,颇过激,竟自缢庙中。嗟乎!此吾师阐幽之意也。公卿大夫小善微勋,文士大为揄扬,成书远播,乃中贵则忽之矣。吾师不忽人之所易忽,此虽未尽其人之善者,当俟后之君子续焉。
祸莫大于从己之欲,恶莫甚于言人之非。声色者败德之具,思虑者残生之本。薄施厚望者不报,贵而忘贱者不久。坐密室如通衢,驭寸心如六马,可以免过。
闻人有过如闻父母之名耳,可得闻口不可得言也。大祭之礼。大羹即太古煮肉汁也,不用盐梅调和。和羹。以猪脊膂肉为之,用调和槁鱼。槁者,干也。
形盐。《周礼》所谓刻为虎形之类是也。
东坡居士赠张鹗曰:“吾有一方服之甚效,其药四味而已。一曰无事以当贵,二曰早寝以当富,三曰缓步以当车,四曰晚食以当肉。”
宋赵方少从张拭学,令青阳,告其守史弥远曰:“催科不扰是催科中抚字,刑罚不差是刑罚中教化。”古今以为名言。
陈希夷尝戒种放曰:“子他日遭逢明主,迹动天颜,名驰寰海。名者古今之美器,造物者深忌之。天地间无完名,子名将起,必有物败,可戒之。”放至晚年,侈饰过度,营产满丰镐间,门人戚属亦怙势强并,岁入益厚,遂丧清节。李子曰:“人有言神仙难遇,放亲承希夷教戒,奚止遇之而已?然卒不保其终。”易之恒曰:“君子以立不易方旨哉!”希夷召至阙下间,有士夫诣其所,止愿闻善,言以自规,答曰:“优游之所,勿久恋得志之地。”勿再往闻者以为至言。
考遗胡公宿,官至太子太傅,字武平,常州晋陵人,中天圣二年进士。知湖州,为政有惠爱,筑石塘百里,捍水患,大兴学校,学者盛于东南,自湖学始。丁母夫人忧去,州人思之,名其塘曰胡公塘,学者为公立生祠于学中,至今祀之。载欧阳文忠公《墓志》。
宋陈尧叟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尧咨、节度使尧佐相仁宗,父秦国公尚无恙,客至,三子常侍立左右,故天下皆以秦公教子为法。尧咨精于弧矢,自号小由基,方出守荆南还,母冯夫人问之,汝典名藩,有何异政?咨对曰:“过客以咨善射,无不叹服。冯夫人曰:“汝父训汝以忠孝辅国家,今不务,仁政大义,而专卒伍一夫之技,岂汝先人之意耶?”以杖击之,金鱼坠地。陈氏训子不但有父而且有母,古今之所罕及也。
狄武襄公(青)起家从军,有大度,才识过人,以枢密副使奉命讨侬智高(广源川蛮也)。有因贵近欲从青行者,延见之曰:“从青之士能击贼立功,朝廷有厚赏,青不敢蔽也。若不能,则军中法重,青不敢私也。”闻者大骇,勿复有言从青者。上从谏官韩绛疏,欲以侍从文臣副其行。庞籍为相,力以为不宜分青权。已而果大败智高。上悦公呼吸操纵如神,而忠诚一念,恳恳不欺朝廷。韩范之为西帅也,皆隶其节下。二公咸奇之曰:“此国器也。”事亲甚孝,遭父丧,哀戚过人,养母尤笃。他如善制豪士刘易,不忍梁公仁杰为祖,特其细节尔矣。
司马温公与谏议田锡子书曰:“常怪世人论撰其祖祢之德业。圹中之铭,道旁之碑,必使二三人为之,夫其德业一也。铭与碑奚以异?曷若刻大贤之言,既纳之圹,又植于道,其为取信于永久,岂不无疑乎?愿审思之,脱或可从,请附刻于碑阴之末。”
唐先生枢《书湖州府农桑志后》曰:“湖丝遍天下,而湖之民终身不被一缕者有之。”人亦有云:“畜马者羸步而走,种粟者半菽而饱。”其是之谓乎?
愚尝默坐,以心想心,思天下之物无有妙于心者。以空洞言,则海阔天高,万里寥廓,浑无一物蔽翳。以富有言,则琼林大盈,百珍咸集,森无一物不具。以严肃言,则凛然大君峨冠南面,而庶司拱翼两阶。以清净言,则莹然冰壶贮盛寒水,而秋蟾照映中外。以镇定言,则泰华凝峙,万感不得而摇。以活动言,则江湖流转,百折不得而滞。以缜密言,则层室重门,深封固闭,半埃点尘之不入。以变化言,则白云紫雾,倏升乍散,神出鬼没而不知。以恒久言,则寒暑屡迁,元气未尝少改。以感应言,则桴鼓相答,形声不容少间,心之妙有如此者。善事之则,众美悉有,将可贤而可圣。不善事之则,众美悉亡,为愚为不肖而已。人可不知所以善事此心耶?世人动以好名斥人,愚窃笑之。夫好色、好货、好诈、好勇之俦,比比皆是,何尝有好名之人哉?论人于三代之下而疵,其好名不亦迂耶?陈勋曰: “三代以上,惟恐好名。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苟能好名甚,君子其庶几乎?如甚好尧舜之名,则必影响尧舜之事。甚好孔孟之名,则必依稀孔孟之为。譬之好利甚者,必百计以求得。好酒甚者,必多方以觅饮。虽其心在好名,未免徇外,为人之累,与务实近里之学不侔。而其施为大略,则固与君子无异矣。”《孟子》曰: “好名之人,能让千乘之国。”自其让千乘之国观之,则与泰伯、季札何异?苟不色于豆羹何害?其为好名哉!簟食豆羹之见,色正以其好名未甚,故不免有疏漏处也。孔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君子亦未尝不好名也。使每事而好名焉,有辱名丧节之事耶?钱文子以汉武好名,为人主之累。夫汉武何尝好名哉?厚敛黩兵,贻讥万世,正缘其不好名之过也。文子与之误矣,讥之尤误矣。好名者在圣贤病之则可,在吾人则不容于轻议。天之所命,固人所当顺受,而人谋之所当尽者则不可无也。譬之耕,然勤三时人也。有秋罔有秋,则天命也。譬之渔,然具六物人也。得鱼不得鱼,则天命也。勤三时,具六物,而不得禾与鱼者有矣。未有三时不勤,六物不具,而得禾与鱼者也。今之人怠荒于人事之修,玩愒乎当然之务,士弗勤学,女弗勤织,商弗勤于贸迁,工弗勤于造作。及不如志,辄曰:“命也。”是正害三时,弃六物,而诿禾与鱼于命者耳。岂理也哉?盖必谨疾如伯牛而亡,方可言命不惰。如颜子而丧,方可言天才。名如李广而不侯,方可言数。故曰:“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人之性,每恶其所反者,而刑罪之加亦多于其反已者,而置之毒也。武后猜狠淫秽,而操威福之权,恣杀戮之暴,吾恐狄仁杰、朱敬则、宋璟、徐有功诸人亦岌岌乎殆也。然当其时,其所宠信邪恶之人反多不免,而当世号为贤士则皆未有死者,而于狄宋诸公护之尤力,岂非人心之天理犹存欤?噫!武后一妇人耳,尚能辨识乎忠佞,保全乎正直,阴能任阳刚之事。如致堂胡氏所许者,况不为妇人者,而可使忠直纲罗贤良,坑堑反不免瓦全玉毁之悲耶?括苍华彦民著。
《金台纪游•叙》曰:“余孤拙人也,僻居灵宫者期馀,交游最少,日惟枕书静卧,闲操楮颖以从事。于古今之后,了如在野中。”夏初始得交于乌程李彦和氏、沈元明冯子渐,二氏又在交李彦和后。彦和性简而言讷、交游亦寡,予不意繁华披靡中有此人焉。既定交而契之,予耽趺坐,竟日夜向达人前,辄趑趄不肯进。将以予性癖,彦和亦耻言世利,绝无俯仰伛偻状。予比年断酒,彦和为开涓滴,顾向他人不欲饮也。彦和能饮,复厌沉酣,向予则忘其量矣。以此相契,往来吟咏间,遂不觉其篇章之几许。彦和因出旧册,命予汇而书之。予僭题之曰《金台纪游》,彦和优于德,尤长于才,与予应乡聘俱十三年。以前人世故更涉,不为少矣。念惟此扰游散澹,景何能久得?无何天涯聚散,人各一方,白衣苍狗,倏焉变态。金台之游,何年能复重纪乎?嗟乎!冠履之崇卑,勋猷之显著,是予与彦和口不言而心自信者,今姑弗之论矣。隆庆戊辰阳月刘伯燮书于芦苇别舍(戊辰进士,乙卯解元)。
附卜居四首
性僻偏幽适,人闲只旧编。舍傍还陋巷,案外有青天。朝罢闻僧语,呼来识客贤。自能甘阒寂,非是爱逃禅。
不耻贫原宪,谁论老伏波?朝回人事少,坐定鸟声多。主圣看尧舜,臣贤纵孔轲。此中无限泽,汲汲欲如何。
趺坐无何有,禅关寄此身。频闲疑在野,得禄愧拖绅。事业谁千古,韶华忽几春。祗凭些子意,梦里觉吾真。
禅关元独闭,朝去暂时开。为爱幽闲色,常如风雨来。庭前无候吏,阶下有荒苔。试问人生事,于今好自裁。
李彦和,沈年伯母寿届六旬,诗以贺之二首:“尽省题名日,慈帏乐寿年。五花看子贵,百岁羡金仙。腊意桃风里,春光柏酒边。还闻多令器,戏彩正蹁跹。”
“闻道西王母,筵开浮玉山。地邻东海近,丹自九成还。雁塔新承宠,燕关一望颜。应馀百岁里,金紫日斑斓。”
卷五
本朝《大明律》未成书时,闻自御榻至殿庑皆粘律文,于上朝夕览观,亲加删正,然后成书,仁义并用。虽曰惩过,实令民远罪之书也。惜乎今日任情而废律尔。进《律表》,尚书刘惟谦等上。
高皇帝未登极时,曾用叶春、王兴宗为皂隶,后以其老成不贪、春除仪驾司副,累迁至福建布政使,兴宗除金华知县,累迁至河南布政使,其不拘资格如此,真大圣人作为,非汉唐英君谊辟所能仿佛其万一者。
郭民敬,山西人,嘉靖间进士,仕为山东某县令。公出过邻邑,有少妇先浴于河,一男子故下河捱身同浴。郭筚男子二十竟死,地方咸仰郭为神明,自是男女无复混杂矣。
人子不幸丁继母忧,然而继母亦虽言矣。其父果礼聘室女,或虽再醮,而恩及子女甚厚,素以母道事者方可言忧。嘉郡太守王公某父有副室,素不以母视者。既卒,父强在家子举人丁忧,持文书报太守,太守无可柰何,勉强以忧去,或吊之无戚容也。里中陆公丧妻,甥女怜其老,以无夫老婢侍公,渐侍衾枕,其称谓渐隆。老婢卒,人谓孙廪生无父当承重。陆公,予表叔也。时入其内,备知不当承重状,乃白之文学博士,廪生得无服焉。人间继母若此类者尽多,恐不止王公、陆生而已。此今日忧制之当议者。
军政条例载,各处起解军丁并逃军正身,务要连当房妻小同解赴卫著役,无妻小者审勘的实,止解本身。此条载第六卷可考。近来无妻之军,或有妻故卖,移累里递情状,难悉,县官唯其所欲,不啻如娶子妇略不查勘,纵恶长奸,仰负朝廷德意。可叹!可叹!
徐文贞公(阶)与郑端简公为同年,其志端简有曰:“余与公同举进士者四百十人,公独遇余厚,余外以兄事公,心实师事焉。”前辈不难于自屈如此。相嵩丑子世蕃以荫补顺天治中,求转尚宝司丞,端简公以非故事不从,未几公出部得转尚宝少卿。
见小人诬陷君子时,当起怜悯心,怜其用心之谬也。当起得师心曰:“其为人如此,可鉴也。”当起定心,不愤不怒,不为恶境所动也。若直是恶之忿之,我与小人贤,不肖,不能以寸。
余佥闳宪,左辖沈公僚友叙谈云:“公等但见郡邑官受贿至四五百金,遂目为贪官,这眼眶太小了。我在广中,见取珠送要地者巨细不等,中有如豆之大者以斗计,不以升计,又非一次而止。若照贪官例,当加何罪?所以做堂上人须放些宽大方好。”
嘉靖丙辰,倭贼攻桐卿城甚急,城中有冶人善熔铁,以滚铁盛勺泼下,被之者无不立死,贼惧焉。如湖城外宽转,须防贼,囊土上城,四周近城四五里间俱要用树枝大者塞河道,绝其来路。又悬赏格,觅善浮水人暮夜能钻贼船致破受上赏,其纾曲小河,须留以待民间往来。逃避城外,米谷柴草俱宜运进城中。
刘忠宣公(大夏)忧民,如有病见客,似无官固是学问,所造必其胞胎带得分数居多,不然必有败露之时焉,能永久不渝也。今人视民疾苦恬不相干,才做些小官,浑身是官态,发挥其去忠宣远矣。
郡邑官见士夫亦有口言求教者,然本无是心,姑为套语耳。吾镇添设二守,王公(懋),芜湖人,每过吾家,吏捧关防到厅,便放下远去。馀人无一侍立者,恳恳询民间疾苦,衙门利弊。不佞虽无知识,敢不竭诚相告哉?公虽以调去湖,卒转刑部副郎,衔命谳狱,惜不永年,未究设施尔。
万历廿九年辛丑六月,寒气逼入,单衣不能御,倍而绵,又倍而绵,闻富阳山中飞雪成堆,人言县官装桶解抚台,未知的否。又言杭州深山中亦积雪。至七月始热,八、九月仍热如故,人为裸体沐浴可怪也。里无不病之家,家无不病之人,天变于上而人变于下,岂细故哉?
闽城林文安公(瀚)官宫保工部尚书,子廷昂、廷机并尚书。廷机子燫亦尚书,少子烃参政。奕世八座,自开国以来未易媲美。予仕闽,及与桥、梓两公相接,家风俭素,仆从简少,所居寻常,弗弘丽也。登其堂有不心羡心师者乎?松江陆平泉先生(树声)、吴门袁裕春先生(洪愈),吴人而林行,皆所谓豪杰之士也。
耿公(定向)抚闽,将福州一郡条鞭,恳予更定。予阅旧册,大为发叹。官司墙头荆茨,凡数十金,按察司狱卒五十馀名,每名工食银十三两八钱,问狱囚几何?则二人而已。初甚骇其太厚,已而询其故,或云:“此工食。”借狱卒为名,非狱卒所实受也。本司六房吏书又有大作怪事,不知何时何宪长定夺。因闽省八郡地有肥瘠,事有烦简,六房各分郡分县,如吏房又兼有户、礼、兵、刑、工房事,其五房皆然。盖六六三十六房矣。己卯秋,予暂署司事,语吏人曰:“吾性拙,不谙若旧规,若须分六房明白吾始佥押。”不月馀,吾解署,任若等行也。墙头茨改令三县,每冬月里长一人各送一大把,约二十斤,狱卒工食揭,耿公自裁而罢。
张江陵在朝,气焰凌人,意所欲为,事不必面嘱,亦无烦作书,承望者悉逢迎为之,杀人求媚不可胜纪。其最惨者,有吴士期,南直隶宁国人,曾上书诮江陵,而当事者又不欲杖死显示人,令狱卒绝食饮,数日间乞食不得,饥弗能忍,初咬所穿衣衫,既而咬木柱窗楞,痛惨备极死。恣行法外之诛戮,忍伤天地之元和,自古未有酷烈于此者。
吏部秉铨,黜陟攸系生民之利病关焉。贤否固资询访而定,洁白则自家主张,非人之所能赞襄也。三十年来,予所目睹严公(清),云南籍嘉兴人,栖止吏部火房,不携家,不交际,庶几一尘不滓,求其毚美严公者,则先后馀姚两公孙公(鑨)、陈公(有年)矣乎?五台陆公(光祖)有意气,能加念人才,虽屡招浮议,而所守爵然,或未可以轻诋也。惜乎诸公皆与政府不相协,在位不久弗竟设施。
戊辰进士谢君(良弼),凤阳之永平县人,仕为平湖令。辛未应朝,在官无所取,空囊北上,于京官书帕仪概不相通。毁誉得失之际,漠然不介其怀也。贤矣哉!予是年亦应朝,送一大座师礼,自谓俭约过人,然自揣不及谢君。
王恕谥端毅,陕西三原人,仕终吏部尚书,在官四十五年,疏凡三十馀上。公忧世之志如范希文,济世之才如司马君实,直谅如汲长孺,慈爱如郑子产,卒年九十三。今人即在言职者,一岁中上十馀疏,士大夫必群起而诮之。公以道事君,遭时遇主,疏及三十,百代希觏。
平湖曹君(文铎),隆庆间为东平州守。予识其人,但未知其素履,在官何如耳。然言谈爽朗,性行轩豁,每多可取为州守,当道荐之者少,行奖者多。公作文,宰一犬祭城隍神,数当道诸公不法,文中有“有如此狗”之句,亦颇闻于当道,当道莫之奈何。卒转肇庆府二守行。又一日按台离地方,公送之道左问曰:“老大人此行荐知州否?”答曰:“本院已行奖。”公面曰:“没天理。”此公峭直迂狂,想非琐屑庸人也。
户部尚书方(简肃公,名纯,湖广人)端毅严重,有大臣风节。一日,户部三堂同饭,方公曰:“各边巡抚尽将户部军储银两馈送人,祇说户部吝财,致误戎事,天理何在?”某侍郎曰:“我却不敢。”方曰:“公在镇三转官,二阴子,非户部银安能得此?”侍郎面赤语塞,分宜闻之遂恨方,方不久去位。
杜静台先生曰:“恼怒只害得自己,何尝害得人?”其能害人者必自恼怒,生出枝节也。先生止京师崇国寺,朝暮打坐,时多不曾教。跟随二人也打坐,然二人也却常坐。海内知先生名者,众弟子亦多在官之人,然先生却漠然自守,一毫不去千人。人即馈之,先生未尝滥受也。先生书斋对联:“无求胜在三公上,知足常如万斛馀。”
友人(顾侍御尔行弟)某家人媳与外人通奸,稔谋死其亲夫,侍御君弟怜其妇,不忍置之法。侍御君召其妇之兄弟谓曰:“汝两人知情,当坐罪,汝为我处妇贷汝兄。”若弟乃将妇沉之水死,侍御不出词,不纵恶,远迩义而快之。
王沂公(曾),祥符中在掖垣时,瑞应叠臻,尝请对上语及。公奏曰:“斯诚国家承平所感而致,愿陛下推而勿居。异日或有灾沴,庶可免夫舆议。”夫不曰主上盛德至治所感,而曰承平所感。如沂公者虽列于皋夔周召,何愧乎?公尝大臣执政不当收恩避怨,或问之曰:“恩欲归己,怨使谁当?”闻者叹服。
白比珩,山西宁乡人,父某文学博士,终其官止馀俸一十六金。公由贡授邑令,升州守,所至一尘不滓,一仆自随。赖公道昭明,得转刑部副郎,独处宦邸。天津备兵某怜其贫,赠勘合一道,令其子奉母来京。子系明经,善继祖父之志,长途俭约,自为奉母,勘合竟返备兵。公不用斯人斯德,前有贤父,后有令子,可谓世不恒有者乎?副郎与予里夏公(熏)同部,夏言其详如此。
李文定公(迪),真宗不豫,大渐之夕,公与宰执以祈禳宿内殿。时仁宗幼冲,八大王元俨者有威名,以问疾晋禁中,累日不肯出。执政患之,无以为计。偶翰林司以金盂贮熟水曰:“王所须也。”公取案上墨笔揽水中,尽黑,令持去。王见之大惊,意其有毒也,即上马去。
曾鲁七岁能谙诵《六经》,稍长泛滥史籍,凡有扣之者,如山川出云层见叠敷。高皇帝起公修《元史》,初任礼部主事,因安南有篡弑之变,进表更史,公核得其实。上悦,即日召拜本部侍郎。
练子宁名安,以字行,少以名节自砥砺,声望蔚然。廷对极言朝政,无所避忌。太祖嘉之,擢第二。建文初拜吏部侍郎,寻改都御史。靖难兵起,廷斥李景隆卖国。成祖登极,不屈族诛,亲戚被逮而死者数百人。先是子宁生时,其父梦其祖泣谓曰:“佳儿生,第嫌太好尔。”嗟吁久之。盖死难之先兆云。
金幼孜,建文元年进士,靖难后改检讨,上太子《春秋直指》三卷。屡从成祖北征,所过山川夷险,悉令公记之。为人简易沉默,宽裕能容,不伐其善。木川之变,公在军中秘之,护还朝始发丧。
三公俱新淦人。
予初令淦,试本学诸生,得邓生(任,字升之),答为首三博士,皆庆得人。盖邓前江右督学何滨岩先生所拔士也(何公名镗,嘉靖丁未会魁)。按季再试,则邓生不赴。余怪而询之博士,博士曰:“渠恐再试不出一二三名,人以为私,故避嫌尔。”余行取离任,典史某因解南粮,有获,馈予五十金,却差人至省下,不可返,惧其人之匿也。邓生至,正色谓予曰:“先生苦操三年,今胡受幕赂也?”予曰:“久欲返之,不得其人尔。”生竟为予璧去。
钱湄洲名祐,以贡任知县,致仕家居,居当邑衙,后自不入邑门。予每候之,先生纶巾布袍,相迓语不及他事,愤愤民间利弊焉。
乡饮酒礼,淦人士最重,必行谊高雅者始赴,然终令之任止一赴,自无再赴者。庠友亦无受贿私举。宾介之风,君子谓淦有三美。
嘉靖某年,桐乡令曾士彦,广西人,聪敏过人,长于剖判,惜不能自爱,累赃四五万金,赖佥宪王公访核,抚台赵公拿问,发回原籍,定戍衙门,倚官诸役,大加惩创,一时称快焉。去后不三十年,吾里侍御钱公梦得巡按其地,询土人曾已物故,无地卓锥矣。不知四五万金安顿何处?先是曾听讯于郡伫雪中,有被害民毒之深,呼曾曰:“儿子汝亦有今日乎?”将雪一团从颈渗其衣内,为民父母受辱至此。《孟子》所谓今而后得反之也,贻玷衣冠极矣。
贝琼,字廷珍,号清江,崇德人,今析桐乡。少颖悟不群,负才积学,闻杨铁崖倡古文于会稽,负笈往从之,避元不仕,以诗赋自适。高皇帝召与修《元史》,授国子助教中都分教,能多方造士,举称其职。与宋学士景濂、程公本立议论相契合。晚居殳山,所著有《清江集》。又撰《石经》、《大韶》二赋,载《皇明文衡》,集中无之。先生子五人,长翱,都府经历;次翔,楚府纪善;次原翚,武安县知县。
予读《逊国记》,一时慷慨仗义诸臣,其为建文君所亲信倚任者固可悲矣。乃漳州教授陈思贤率其徒伍性原等六人,即明伦堂为旧君哭临如礼,竟以身殉;沛主簿唐子清、典史黄谦,永清典史周缙、举人刘政、生员高贤宁辈,大节凛凛,皆不可夺而死,孰谓忠义非天植耶?三复之不能不为泫然泪下。
同年鲍侍御当按浙,辞江陵,江陵曰:“此行就要管大计了。”出以语所知,所知曰:“相公止言大计,而不言科场,或不欲兄管场事耶?”鲍如其言,随注门籍不行。浙已闻鲍辞朝,前代巡吴出浙境上候代,而鲍竟不来。场事迫近,时已七月二十后矣。二司复往境上,请吴还省,吴固辞,然势不得已,八月初方复入省进帘。中间事体舛错,难以颖悉,皆鲍所知一言起之甚矣。揣摩之害事害人也。江陵或以大计为重,何尝谓鲍不足以管场事哉?今天下才子皆以揣摩为仕途妙诀,求以投当路之意而不顾,万一更有大于场事,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
吏兵部尚书杨公(博)官巡抚时,与巡按同拜圣节吏,并设地上毡,公谓巡按曰:“老夫若有不是,任凭道长指谪,此行礼,君前自有等级,不可并也。” 巡按毡为下尺馀。余按铺毡行礼亦相沿之弊,丹陛下何曾有毡?都御史庞公(尚鹏)抚闽,偶接诏书时余与焉,俱拜地上,安得病其为立异也?
湖郡贤守,唐有颜公真卿,宋苏公轼、王公十朋(胡公宿、陈公与义)。本朝则刘公天和、吕公盛、万公云鹏,卓乎不可尚已。据余所睹记,则熊公汲,江西南昌人;栗公祁,山东夏津人;李公顺,江西馀千人;沈公孟化,福建永定人;陈公经济,河南禹州人,皆以廉能称士,民所追慕而乐道者。
靖难死事诸臣,大理丞邹瑾(永丰人),编修王艮(吉水人),纪善周是修(太和人),御史曾凤韶(庐陵人),教谕王省(吉水人),御史魏冕(永丰人),知县颜伯玮,县丞刘亨(俱庐陵人),八君子者,皆吉安郡属邑产也。呜呼,盛矣!又彭与明(万安人),裂冠裳,弃官变姓名去。
乌青镇添设馆通判,自嘉靖庚子年始加街同知;钦给关防,自万历甲戌年始。诸公材品不同,未闻有大贪极恶者。廉能最著,则府判唐公(尧臣)、西郭仝公(祉),同知庵刘公(治)、仰斋罗公(斗)、守原王公(懋)、怀溪褚公(国祥)。罗稍严切,详见《去思碑》。然其守终不可污蔑也。
嘉郡守赵公瀛,陕西人,吏治严肃,锄强抑暴,务禁地方赌博及妇人市肆,操守粹白。其馀事尔,浚郡城诸河,运砖土成今南湖,烟雨台以障风气,待各属如初学小生,各属仰视亦如严师,终岁未尝留一茶也。近年郡邑官谒二道,道先留郡官茶,次及县,郡官谭久,虽盛署,县亦穿衣危坐以待,至有日中还邑者,上下皆不能超脱,以废时失事可厌哉!
太守吕公(盛)之治湖也,素以信治民,如金石坚不可易,而民亦信之。当汤麻九之乱党与甚众,杀人颇多,罪在不原。已奉朝旨,欲用夷族之条矣。吕公曰:“第缓之,俟吾亲往,观其意向若何。”公果传信入其穴。麻九列兵仗开辕门以迎,吕公不隐忍直示曰:“汝罪不赦,如麾下某等某等皆不赦。汝若自首,妻子族人皆可免死,在我身上担当。”麻九顿首伏罪。太守行,即随太守后到府,同数人系狱,后俱解京斩市。若无吕公,地方屠戮之惨,未易言也。嗣后四十馀年,安吉江天祥者热不及麻九,然已白日杀人,官府不能制。吾师唐一庵先生亦单身入山谕之。天祥悦服,许以回心,后卒为其党沈龙所杀,非先生保全之初意也。前辈人作用不可易及如此。
吾湖士大夫屡屡归咎郡邑诸公,若不肯虚心咨访者。不佞窃谓士大夫与有责焉,未必皆郡邑诸公之过也。何者?一日偶同诸大夫谒太守,太守颇虚心求教,问地方利弊,中有一士夫对曰:“郡中害人事唯鸬鹚船为甚。”众愕然。里中唐明府家曾被地方白日掳抢是真,但失米不知几何?石太守对诸士大夫问曰:“唐家失米云二千石,此须用大船五六个方可承载,果有之否?”有一士夫年长,在前对曰:“实有之。”次又顾不佞,问不佞曰:“掳抢之事目睹有之,但米数生实不知也。”两大夫先不能信其心,何以望太守取信?
句践信谗赐剑杀大夫种,真是长颈乌喙之人,不可与共安乐。不仁不义,憾不当其时为种报复,虽霸何足取也?宋高宗为奸桧所束缚,至矫诏(杀武穆及其子,餐婿张宪),全然不悟,可为千古不君之戒。汉武帝英雄盖世,视窦太主之宠董偃恬,然甘心幸其第纵饮,且容入朝,又与太主合葬,乌在其为武耶?
潞河有李五者,曾出入董宗伯门下。越二岁,宗伯子懋德偕严婿及余往京赴试,严道病卒,李五庄上觅佳椑不得,愿捐百金。李五曰:“无庸觅也,若家前岁曾有椑寄予舍,可用之。”在董已忘其为寄,而五一贾人也,不因其忘而匿之,良可谓义士矣。
今天下远处地方,予不能知。耳目所睹记,其害民而且大者有三事,恨予乏力,不能遣家丁陈疏以备圣览尔。衙门吏胥原有定额,今郡邑吏想如故,胥较前增十倍不止,朝穿青衣,而入暮各持金而回,胥之外又有白役防夫快手人等,亦增十倍,居官者利其白役无工食宴,然差遣之,竟不知依民膏髓为可痛惜,一大害也;十年一造黄册,一推一收一县,细算不知费银若干,不过将旧册略略增损,□过一番,缠勒里长各名出银若干,其佥光书手者甚至破家,目下而上所费已不赀矣。慎天下一度黄册之费,可以富国强兵,而有司全不知惜播利损民,二大害也;僧尼道士道人遍天下,而修庵观寺院无虚日,民间方苦于匮亟,乃独于施舍则乐为,于官粮则拖欠,贫民效富室媚神,病则竭力祈禳,死则棺椁不具,三大害也。有世道之寄者当如拯溺救焚以图之。
万历元年五台陆先生(光祖)为南太仆少卿,次子随任,以羊绒作褶,红其里。或以告先生,先生大怒。当元旦次日,召跪于庭下,剥其褶焚之,仍欲加责,同官者力解得免。嗟呼!先生训子之严,近日抚仕之家不可复见。
本朝举业文字,自永乐、天顺间非无佳者,然开创首功,惟文恪王公(鏊)为正宗,弘治则有钱公福,嘉靖则有唐荆川(顺之)、薛方山(应旗)、瞿昆湖(景淳)三先生。文恪,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会试文字何等气格,何等精练,当百世不磨。三先生文佳者何可指数?今后生小子将数公文字置之高阁,即见以为不时不加工夫模仿细玩,如何学得好文字出。
浙总制胡公(宗宪),滥费之过,或不可免。而当时寇势方张,人无固志,使公徒随常谨守,出纳之吝何以使陈?可愿等拼死行间,饵致徐海、王直辈哉!古云财者君之所轻,死者士之所重,君不能委其所轻而责士以舍其所重,不亦难乎?汉高以黄金四十万听陈平所行,终至胜楚,亦知此术耳。然则公之度量岂易及哉!此其功之不可掩者,况世蕃诛求百出,稍不如意,公又将继张经、李天宠而肆诸市朝矣。所谓权臣在内,而大将岂能立功于外者,其语不诬。公之获保首领,盖能以饵王直者饵世蕃尔,亦可悲夫!
归安令李际春,楚人,予不能悉其政事若何。南离钱先生(镇)特见士也,大不满其为令。一日,予同先生及范子(应期)游岘山,李君《去思碑文》竖山寺门首,视之则范子所撰也。先生谓范曰:“若何等官何足去思,而汝为若文也。”对曰:“姚子翀所撰不出于门生之手。”先生曰:“即不出汝手,必汝许其代作,故敢书汝名。”范语塞色惭。是碑先生亦列名于后。先生立命家僮取斧,手劈“钱镇”二字去之。
江陵柄国,力能骤贵显人,人望而趋之,唯恐不出其门下。予同年张楚城,江陵人;陈蕖,应城人,蕖又李尚书之甥。二君同在省垣,江陵所深注意者,乃不愿为都给事,各以左给事中补宪副,去其贤加人一等矣。江陵没,物议不及,张官至光禄卿,以足疾致仕,陈今为户部尚书。
文士各成一家言,其足耀今垂后者不少,然互相标榜,或至失实者亦有之。李于鳞集雄视海内,不待言。汪司马(道昆)序之曰:“前汉两司马,昭代一攀龙。”斯二言也,其可为千古不磨之定论乎?
京差监兑,本省粮储,职名虽异,其为兑军一也。粮储奉有专敕,官职尊于监允,若不高坐省城,而遍历允军各州县,则监兑之可无差万分,不须商确,况止浙西三郡,其势易于遍阅乎?自多设此差,浮费何止千金,有司又处馈送常仪,不无有损监兑名节,谁为惜之?又谁为之疏罢也?万历二十五年题革。
礼科给事中张宁(海宁人),天顺间朝鲜与女直毛怜卫仇杀,廷议举宁往问罪。辽东奏两国构祸,乞诏宁择进止。宁曰:“君仁臣忠义,难自便。”乃急趋朝鲜,宣上德威示祸福,君臣震慑,引咎解兵焉。时论宁此行,不减重兵十万横行鸭绿也。公善诗,有集传于世。其在朝鲜,与馆伴赓和有“溪流残白春前雪,柳折新黄夜半风”之句,馆伴不能和,心服。英庙复辟,每眷注公,尝独召公议事,对廷臣有“真给事”之许。李文达不喜公,出为汀知府,引疾致仕。
状元唐皋(徽翕人)、舒芬(江西人)。皋家贫力学,博洽群书,下笔数千言立就,而气概英迈。使朝鲜归日,行囊唯一砚,投之鸭绿江中。行谊表表,仅官侍读而卒。芬清直敢言,以翰林修撰谪福建市泊提举,凡夷人至抚处得宜,俱感其德以忧离官。朝鲜长史金天爵等送之至泣下,其为人大略可知矣。
吾湖自嘉靖初以前,古风犹在,闵庄懿公以御史大夫家居,入城每多步行。庄懿公之安于徒步,其卓越不待言。而城市人不敢捱挤,使庄懿公之得安于徒步,其气象人心可想也。不意万历庚辰,不佞归田,至辛丑才二十一年尔,中间所见所闻,唯湖乘张诧异者不一,继今以往万一,又生他衅,以费郡邑大夫区处,有世道之虑者,讵能高枕无忧耶?因纪其事有五:一,董氏之变。尚书董公颇无大过,其对不佞亦自认。奴仆过多。奴仆既多则争趋觅利者不少。田产广大,焉能价值尽平?只宜出示听愚民告之,郡邑任其剖断可也。而伊孙祠部君不谙世,故自出处分之语。语一出,愚民谓登其堂者即可袖金而还,不旬日拥至大门者百千馀人,主人闭门不纳,愚民群聚骂詈呐喊随之。其后终以门客之言,大约田亩十分之中,退还原主二分,喧嚷稍息。代巡彭公临湖准状极百纸,分批郡邑。一旬之内,官差官船不知凡几,而支持浮费不啻数千金。愚民自此唯知有利,不复知有八座之尊矣。二,范氏之变。司成范公,予挚友也。董氏乱方炽,人有言范亦不免。予入山谕其家人,毋私相塞窦,徒费钱财,一一听之官司,事方有绪可处。而司成快意日久,不耐窘迫。愚民群聚状大约如董,而董公何如胸次哉!司成计拙,居于城寓,予劝其还第不从,昕夕不胜忿忿,食不下咽。彭院所准状近六十纸,当时处分将完,未几而长子自尽矣。又未几而司成以家难自经矣。已而疏再上,戍父母官,罢王抚台,逮彭按院。此三吴未有之乱,所损吾湖非浅鲜也。《易》有云:“君子以作事谋始。” 董、范所遭,盖谋始之未慎焉。三,闵潘之变。尚书潘公家事有奴善掌,细民德之,无怨詈者。闵有诸生饮酒于娼,而潘奴失避,致得罪于闵生。闵故守礼义巨族,时春元某者,初无甚罪潘意也。何当诸生内有好事者,必欲以主使罪,罪潘之诸公子,两家至戚。诸公子之不主使,三尺童子皆知之,独不见谅于诸生。时诸士大夫会议于慈感,有一生者无故袖索,突出以劫潘长公,赖仆从众护,不遭其毒。此其变不在闵,亦不在潘,而在好事者可怪也。潘虽无大害大费,而不佞与诸大夫对三学诸生讲解累日,费辞亦足悲矣。四,华亭徐氏之变。故相徐文贞公曾督学吾浙,乐吾湖风土之淳,故构庐而居。一孙不意,一孙既居而湖士遂利其有闻。有一生者杂与徐公子及其家奴往来杯酒,既稔遂通财货,生负券徐奴,索偿不遂。或又云起于赌钱,生自投徐宅不返,声言囚禁。生又自絷一足于卓间,诸生乃群掖之,奔守道门,门闭众槌门以示亟切,守道亦莫之谁何。盖意不在惩徐奴,将以累其主人而快己之欲也。时太守沈公入觐署,二守赵君一筹不展,郡若无人任。诸生赴府延宾馆,以官法唱名取齐白事行跪礼,一生不到,则众生造其庐而攻之,郡内外士若狂也。赖沈公北还,一言而定。犹幸文贞公孙某官京堂善自贬损,以消诸士之忿,而丑态不甚张焉。然已非章缝之愿见矣。五,僧士之变。闵之主,潘之奴,其是非得失,一庸人能辨之。上自两台二司以至郡邑,初不为潘贵显而挫辱及于闵生也。时方文宗在省数考,而王生某与两家初无干涉,不知何见解,蓝袍而缁衣,削玄发而僧帽,众中突出,上下骇焉。王生衣冠之裔必自有说,第庸德之行不为也。而希世之事则为之,亦足以当一变矣。
万历戊寅己卯间,嘉郡太守黄公(希宪),江右人,敷政严明,豪强敛手。时有一二明经干法,公不少假借行笞,诸生畏惮可知也。曾几何时,而诸生恣肆,至督学使不能制。时耶?人耶?
万历戊戌八月,桐令谢(谏)上官。辛丑应朝,四月二十七日复任,邻邑举人马、锺二氏来访,谢拒不见。二举人家人与阍人相骂詈,因并及谢,颇丑。次日,谢通呈文书辞官,蒙以文草。及揭,二举人草见示而谢已不出堂矣。不佞出城相候,谢亦不见。不佞对其使力劝出堂,不从。闻方伯冯公先一日已劝之。自是予二人者不复求见。谢所亲厚而昕夕密谋于衙者,有诸生二三人,自院司、守、巡而下,留谢亦至再三,不知何因何见。六月二十三日,竟挂冠去。不忍其去,而杯酒留连远送,恋别于情似或宜然,指数盛美,赴上保留,不知于公论相应否尔。
今天下文士务怪逞奇,不如是不足以投时好而取青紫,何可深罪?唯是少读《四书》及朱夫子集注,至解文义而悖叛朱夫子,明示攻击,敢为异说而不顾,此不但自坏心术,贻害后生。如太祖、成祖表章尊崇之至意何?司文教者当知所以力排矣。第犯涉贵显公子,却便心疑手软,所以孤寒之士亦得有所挟以藐视主司,若雷古和薛方山、屠坪石三先生处之,决无此病。
剑门赵公(炳然),嘉靖乙未进士,至嘉靖壬戌以后,始以都御史总制吾浙。前辈不亟于通显,铨曹亦务得老成人,方有此举动。
万历癸酉,麟阳赵公(锦),念斋陶公(大临)俱为亚卿,宴吾两浙两衙门诸丈于公所。时赵公年长,于陶一切迎送,与客酬酢对谈,皆赵公为主,而陶始终不发一语,若严事之然。然则为人弟侄者,有长兄叔伯在前,而对客妄谈略无顾忌,观此亦可自警矣。
两京彝伦堂,祖宗朝屡次驾幸,凡主上登极,亦必视学升堂,用翰林宿儒大臣说书。故大司成、少司成皆避中堂不坐,在外明伦堂虽非圣驾所临,然顾名思义,除乡饮酒礼外,决不当设席其中。今不惟设席,又加演戏,主与宾皆可谓读书不识字矣。时事舛错,不应至此。
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耳。宋人有言,庸人何足以扰天下之事?扰天下之事者智者也。予谓庸人所扰其害小,智者所扰其害大,而私智穿凿天下之所尊信者其害为尤大。
天下大势,崇佛之地多,而妇人女子尤多。吾乡东南,西北百里之内,有称佛爷、佛祖、佛师,巍然上坐,群男妇数百人罗拜其下,声色不动,若辈不知几何人哉?以一传十,以十传百,不须牌票拘集,二三日间响应可数千人也。往岁马道之变,吾镇焚烧殆尽,可鉴已。一日,以语分署某公求预处,公顾左右言他事,若恶闻之。逾三年又以语某公,公怡然饮酒如故,恬不介意,皆今之所谓巧于宦者。
里中故有佛会,如老人婆子辈,念佛群聚而已。自万历辛丑,而恶少始倡,观音会则费在二三百金以上矣。强人之所,不欲以阴济其私,官司不为禁约。其明年壬寅,则风益炽,费近五六百金,而四郊乡村之家,争来市上亲友家看会,说者云共费千金。无故而裂缯市马,聚娼碎金,析栅卸坊,侈靡无状。事属不祥,倘践踏争斗之祸出自意外,不知谁任其咎哉?予力不能止,姑论其理如此。嗟乎!大士出会则灵否?则不灵吾亦何靳于费也?今会亦灵,不会其灵亦自若也。然则何取于会哉?
督学岁考生儒,则生儒求进之心不必作之而自奋,所以“岁考”二字,自来相传闻。往时吏、礼二部,年终独于督学使加意,有品第等次。今也法纲太废,如吾浙已六年不岁考矣。如何教生儒不放肆?得才放肆,便犯上作乱,势所必至,此不特生儒之罪也。予所目睹浙省督学,如雷古和先生、薛方山先生、阮函峰先生,皆一年一考,不知何年将旧规废坏起。
卷六
余为童子时,闻一督学使初蒙简授,请教于大老。大老曰:“多退老廪,少进童生,不知实有此言否?”夫多退老廪,稍近于刻,必文理不通之极者,方行黜革才可。至少进童生,则断断乎为格言也。但须放一条大路与他人,方肯向上。或问其路如何?曰:“祖宗朝儒士应试,仍作民生,不得入学,其以儒士中乡试者尽多。”今日读书人多,若入学太少,又恐觖望生变,须得充广解额,如两京之数。每科中儒士一二十名,则人人知不做秀才,不妨于进取读书之志。既不至于隳颓,而滥进童生之弊自可潜消默夺矣。
郑端简公(晓)其尊人吾核公,博综今古之士。端简公方四岁,即呼与同寝,每事教之。十馀岁,遍读古今书及三场文字,讲解精熟。至十四岁,方作举业文,不轻作也。至发解,公年二十四尔。今人父兄子弟俱好名,胸中不曾读得书,轻易作文,夸于人曰:“已作文矣。”未久又夸于人曰:“文已通矣。”非徒无益而反害之,此之谓也。《嘉兴府题名记》,郑端简公嘉靖癸己年所撰云:“德政入人深,至于今思之不衰者杨公继宗、徐公盈也。”其不滥与如此。自癸己至今辛丑,凡七十年。予生也晚,闻见孤陋,不敢妄为评骘。而舆论所喜谈乐称者,如赵公(瀛)之方严,刘公(悫)之循良,王公(贻德)之清介,或可以续二公之后乎?端简公任南光禄寺卿,见洪武时故牍膳羞甚约,亲王妃既日支羊肉一斤,牛肉即免支,或免支牛乳。御膳亦甚俭,唯奉先殿日进二膳,朔望日则用少牢。
颜子深潜纯粹,是他天分如此。博文约礼,是他传习如此。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是他地位如此。一问为邦夫子,就告以放郑声远佞人,二事是有气魄的事,非温软人做得,畏匡在后,便说子在,回何敢死?若不在,必不甘休,看他何等刚断。“和风庆云”四字,宋儒也,只对却《孟子》道得一边,非通论也。
宋谏官王觌劾执政忤旨落职,知润州。曾公肇封还词头言:“觌之一身出入内外,不足为轻重。陛下寄腹心于大臣,寄耳目于台谏,二者相须不可阙一。今觌一言论及执政,即日去之,是何异爱腹心而涂耳目?岂不殆哉!”上悟,加觌直龙图阁。
高南宇先生(仪)为大宗伯,戊辰同年数十人观政本部。有进士未应选者,见先生求差还籍,先生曰:“讨差一节,是进士大不好的事,不过假差还家一番,添得一番荣耀,却有终身事被他坏了的。果有万不得已之事,然后求之可也。”先生之言真是药石。
不拘郡邑官,前边有好事,后人未必效法,有一不好的事,却私便身图,后人准准学他。吾桐有一父母官赴会城考满,学校诸生迎至北新关。今父母正官自浙江来,则迎至钱塘江。𣸣自镇江来,则迎至镇江,若苏州尤耻以为近,不知何年何官方能痛革此病,而一见恬退之风也。知县于诸生为提调官,先朝常加考试,提调官得行鞭朴,口称止曰“老大人”,今不以老大人为尊,而必以老师为亲。富家宦族数馈厚币拜为门生,其不才者,每乘此嘱托,反以觅利,其利愈厚,则馈师益丰。师非不觉而误受,彼此意原不在送,文请益间也。盖自万历戊戌以至辛丑,而官针士风澌灭矣。哀哉!金之川燕,嘉靖癸丑进士,安庆潜山人,为桐令,未闻有秀才拜门生者,亦未闻有秀才馈送者。有公宴则儒学三博士与,乡先生共席先宾,三博士而后。乡先生想自开县以来,旧规如此。至万历间,而博士某,江右人,曲意事令,口呼“老堂尊”。夫“堂尊”,丞簿辈所称也。儒学自来无此称,称之自某始。令间招乡大夫饮,则博士坐主席,不复列于上矣。谁问旧规为哉?
不佞嘉靖庚戌入泮,及见太守以下黎明谒庙,至丁祭则设寝于两斋,皆斋宿而致祭焉。恐自丙辰以后,而此规随废。归田后,见太守季考诸生,有一年而发案者,有七八月而发案者。先期失处赏资,临时慢事,朔望日诸生说书甚少,即说亦漫无可否,失仪失礼,若罔闻知,自以为老成宽大,而诸生放恣则自此酿成矣。
吾湖庄懿公(圭)为御史大夫,云间张东海先生(汝弼)官太守,予得睹往迹。张手札上闵公称曰:“朝瑛都宪执事。”朝瑛,闵公字也,此成弘间前辈风味,想不独东海一人为然。俯视今日尊称,有二十馀字者,不胜其陋矣。
今天下诸事慕古,衣尚唐段、宋锦,巾尚晋巾、唐巾、东坡巾,砚贵铜雀,墨贵李廷圭,字宗王羲之、楮遂良,尽求赵子昂、黄大痴,独做人不思学古人。且莫说国初洪永间,只嘉靖初年人也,不追思仿效,间有一二欲行古人之道,人便指摘讥贬,此之谓不知数也。
国家有大吉庆事,诏诸臣例得进阶,所谓进阶者止于本品上进其勋阶。如不佞官参议,初授朝列大夫,进阶则朝议大夫之数,非谓五品可进四品,四品可进三品也。往时府同知间住日,见忽有金带黄伞者,彼曰进阶,人亦曰进阶,误矣。
里中潘辅之者,起家可二三万金。其子某心事坦直,无顾后虑。儿女亲唐生者,欲援例须三百金,家贫不足,潘卖米四百馀石,代为纳,唐得卒南雍业焉。后官均州吏目,官囊可二三千金。潘故,其子即吏目婿也,家事日落,不加一念,不施四五金之报,亦不具鸡黍纸帛致奠于潘之茔,远迩皆唾骂吏目,不知官所自来云。
万历壬寅二月,桐令杨公(日森)上官李子辞以右目毛,令仆通姓名,不亲候。居旬日,作书具下程,差仆候之,杨公答书过谦,求教恳恳。又月馀,李子因访方伯冯公,入座杨亦偶来,访冯其下人,报李子在内。李子避之冯圃,令固求见,差役请者三。冯使请者再,李子辞以冠服不具。令又曰:“愿易冠带入圃。”又托方伯面恳曰:“迫斯□以见矣。”李子曰:“此贤者之事,予何敢冒焉?第士大夫相见贵成礼,礼不成则吾三人胥夫之不可。请令还邑,李子具衣冠先拜,而后令答拜,如何?”令从之,邑人观者皆曰:“李子其达于礼乎?”
同年沈丰阳(藻,海盐人),自二十岁至三十九,俱馆于同邑某姓之家,更无别处,至登科而后告辞。里中寓公龙(训)仕终邑博士。初馆潘姓,训其父又训其子,历三十年,不但课以诗书,凡为其身家谋者,靡不至焉。两君温雅从厚,大略相同。惜也!沈官不显,寿仅几六旬而卒。龙享年八十馀,又乏嗣,天之所以报善人者何弗齐乎?
况锺,字伯律,江西靖安人。始以吏事吕尚书震,以尚书荐授主事迁郎中,擢苏州守,授玺书,假便宜从事。初视事,佯为不解事者,诸吏抱案牍环立请判,锺左右顾问吏,吏所欲行止辄听,而诸弊蠹悉识之。于是吏大喜,谓府公愚,通判赵忱肆慢侮不校。既月馀,命左右具香烛案,呼学官子弟及僚属毕来云:“有敕未宣,今宣敕。”敕中有“僚属不法,径自拿问”语。于是诸僚皆惕息恐栗。礼毕,坐堂上呼里老前曰:“吾闻郡人多武断倾害良善,吾不能如阎罗老子自剖别,今以属若等其速以善恶户报。善者,吾优视之礼请;其贤者,与乡饮;恶者,吾且为百姓杀之。今列二簿俟之矣。”已召诸府胥悉前,大声言某日某事,汝作如此拟,应窃贿若干,某日某如之。群胥股栗不敢辩。锺命引出,择有膂力者四人,掷一胥空中攧杀之不死,锺大怒曰:“吾为百姓杀贼,鼠辈顾不为我尽力耶?”高投之必死,不死若鼠辈死矣。于是立掷杀六人,尸诸衢,乃尽核属吏,出贪墨者五人,庸懦者十馀人。郡中不寒而栗,谓太守神威,咸畏法不犯。于是扫剔诸宿蠹,置通关勘合簿,防欺诈,痛绳卫卒之为暴横者,而郡体始尊。簿得民善恶名籍而榜列之,示惩劝,令民婚丧必以礼。谕告反复。而校督其不如命者,威禁大行。苏赋重而官田尤甚,民苦之。锺为奏减重赋,焚香祝天,乃具疏上,卒得请。复与周文襄画收粮法,建济农仓,置纲运簿,防运夫侵盗;置馆夫簿,防非礼需索,综理周密而行之又甚不难。大抵锺为治,专戢豪狡,抚善良,至寒门下士挟片艺皆获收。故吏畏民安,述职锡宴赐诗。九载满,民上章乞留者八万人,杨文贞赠之诗:“十年不愧赵清献,七县重迎张益州。”竟卒任。锺刚果敏达,不畏强御,尝上奏与巡按御史争,相见仪弗惮然,度量廓如也。兴学礼士,苏人至于今诵之以为廉洁之操,一尘不滓,操履之介千夫莫回。云其后南光禄寺卿蔚能,陕西朝邑人,亦起吏,由光禄寺典簿累寺卿进礼部右侍郎,后光禄三十馀年,未尝持一禁脔归家,尝偕僚联名疏请查入内供应器皿,下禁狱问所由,能奋曰:“上怒不可测,能老矣。当独任不以累诸公也。”独受责降官,未尝有后。言论者谓以吏奋身,如能与况锺者,殆士人高等,何可以资格拘也?
孙承祐,吴越王妃之兄,凭亲宠恣为奢侈。每一饭宴,凡杀物命千数,常膳亦数十品方下箸。所居室中,爇龙脑不下数两,从车驾北征,以橐驰负大斛贮水养鱼。自随至幽州南村落间,日已旰,西京留守石守信与其子驸马都尉保吉,及近臣十数人尚未朝食,适遇承祐,即延所止幕舍中,脍鱼具食,穷极水陆,但取恣口腹不计其费也。死不数年,子孙皆乞丐饿死。
嘉靖戊戌进士陈宪,城中人,通于某氏,其夫亦寝知矣。然以其为进士,或利其有,忍弗发也。久之,闻陈与氏议欲杀其父。一夕将晓,两人熟睡,夫先杀妻,复杀陈,刎二首槌郡门诉太守,太守壮之。后五十馀年,予里中广福寺僧奸一妇,厥夫亦杀二人头告之官,皆得免罪。
里中有中人之家,贷钱开油饼坊,其雇工人与市上一人剧饮而醉相殴,雇工人推其人坠水死,主人不知其饮,亦不知其互殴也。事闻于官,官不诘责下手之人,主人费六七十金,半偿死者之家,半路衙门,人事竟得寝。今嘉湖闻皆然。假如亲弟杀人,贫甚,有兄饶裕,被害家竟讼其兄而置其弟,财尽家破才罢,亦不闻弟有仗义脱兄者。此等冤枉,朝廷何由而知?不佞窃愤之,然舌柔于绵,即对有司道著,彼亦认作老人迂阔尔。
万历二十八年,庚子冬,乌程地方有云七里者,著姓温族所居也。某姓人有婚嫁事,故事,设酒宴邻近人。其设薄众不喜,又有怒其邀不遍者,众即扬言曰:“嫁女酒任汝薄,却恐救焚酒薄不得,难道不请我们?”是夜先用计扃其扉□外,使内者不得出,更馀纵火,自外焚之,具家男子以送亲不在,妇人及眷妇凡九人,二妇又怀妊,而诸妇女俱在卧榻,被火仓皇莫措,开门不得出家。故开油坊畜牛数头,牛惊火叫跳奔跃撞诸妇,惨酷难状,不逾时尸杂诸煨烬中,难识认。盖死者凡十一人,而牛不与马。诸纵火者伫桥观火,拍手大笑,郡邑及观察云初闻亦骇其事,然卒以为无证不加严究。死者虽多,含冤而谁恤也?伤矣哉!伤矣哉!此地方亘古以来大变,恐不应埋没纵恶到此。
里中赵姓者,出南渡后裔。赵某少读书,有义气。父没,其母通其伯,赵已积虑。一日目睹,用釟杀伯,母卒自尽。越五里许,钱君子明卒,有妾通于门下客,客日食饮于主人,受恩厚。其次子生员,亦用釟杀客。告之邑大夫金公燕,金曰:“可将尸掷之水,不必闻官也。”嗟乎!钱子幸而遇金尔,若移至今日,不知府县生事妄费受累到恁田地?
司礼贵人孙隆,号东瀛,监苏杭织造。此老读书识事体,苏杭山水景佳处,不惜厚费,多所点缀。曾于岳武穆神像前,用铜铸秦桧夫妇,万侯契、张俊四像,俱镌姓名于胸次,跪之殿中,栏以木栅,图不毁。不十年,予再游岳墓,惜四像已不存矣。士大夫求一时之利,不顾名义,杀人媚人如四人者比比有之。可惜,可惜!
世宗朝大学士翟銮柄国,其子二人,一榜俱中甲科。给事中王交(浙宁波人),论劾,有“一鸾当道,双凤齐鸣”之语。赖主上明圣,不少假借,二子进士俱革,仍编戍籍。
陈恪,归安人,狷澹劼毖,仰首如碍然。令县视民如子。为大(理丞),家食会岁歉𫗴粥不给,荐者谓其“冰清玉洁”,此四字。孝宗皇帝书之御屏。恪官至大理卿,子应和官至右方伯,清约一如父风。
汉武既崩,昭帝不永,汉几岌岌矣。霍光以异姓卿行创见事,废昌邑王贺而立宣,其胆略功勋不在伊尹、周公下。严延年独劾奏大将军擅废立,无人臣礼。奏虽寝,然此奏天地间不可少,与武王伐纣“应天顺人而夷齐叩马一谏”意同,惜延年人品不夷齐若尔。
仕为邑令郡守,有暇时不必读闲杂书,只看龚遂、黄霸两治行传,其有裨益甚大。遂为昌邑王郎中令,刚毅有大节,时谏诤于王。及治渤海,年七十馀,劝民解兵器、力田亩、户种树、畜鸡豕,而盗自息,不烦刑也。上以遂年老,不欲劳,以公卿拜水衡都尉。霸亦先教化而后诛罚,务在成就全安,外宽内明,故得民心。而上下诏旌之所重,只在宣布诏令,百姓向化,岂像今日专事催科善事上官为也?霸由颍川征守京兆尹,后迁御史大夫,卒代丙吉为丞相。观于汉臣之所治郡,及上之所以待治行者,而古今治乱迥异,厥有由矣。
陈寿,字本仁,新淦人,戍籍辽东。成化八年进士,弘治元年以都给事中升大理寺丞。御史争寺丞,劾公吏部尚书。三原王公言寿廉正,称执法吏,改南光禄少卿,升卿南鸿胪。十三年升佥都御史,巡抚延绥。十六年升南京副都御史。正德元年,南京科道劾逆瑾被逮,公抗疏救诸言官,瑾怒夺职。八年,荐起巡抚陕西。未几,迁南京兵部侍郎,九上疏乞休,升南京刑部尚书致仕。初寿在科,万贵妃宠族人横甚,中官梁芳又结妖僧继晓,公疏论系诏狱得释。在榆林会火筛入寇,出奇兵却之,加俸一等。既归田,杜门谢客。陕西镇守内臣廖镗,暴虐吏民,杨文襄公言公忠鲠轻去就,宜起公抚陕。公至陕,镗畏敛戢。比公去陕,人号哭拥公不得行。公卒久之,都督杨宏,陕人也。上疏言寿仁廉恤下,知兵能遏虏,请恤其后。公历官四十年,大半在散地食禄,任事不久而廉名最著。老无所归,诸子旅寓飘泊。公殁不能葬,久之亲旧相周,仅归其丧。公为言官时,直论时政得失,不弹劾人,曰:“吾父戒我勿作刑官枉人,若言官枉人尤甚,吾不敢妄言。”文襄公曰: “宋王素为谏官,言人才难得,无事之时当为朝廷爱惜。”程明道为御史,告君曰:“使臣拾遗补过则可,若搜索臣下短长,以沽直名,臣不能也。”本仁得之矣。长子以荫仕至知府,能读父书,亦以清谨称。
受人之恩而不忍负者,其为子必孝,为臣必忠。有施贵勿念,受施贵勿忘。
有贾人乘车而出,道遇朱衣妇人求载,载之贾曰:“男女何可同车,吾当徒步尔。”妇感其义,询其乡贯住址,贾为详道。妇曰:“汝勿远行,某日汝家当有回禄之厄,六神俱已著字,可急回,徙其家资什物,庐必毁矣。”言毕忽不见。贾如其言,竟得免于全祸。朱衣妇盖火星之神也。
二千石本尊,自郡中设守巡道,则士民习见二千石,素衣卑礼,日渐生轻狎心。有情告府不伸,便欲求伸于道。太府且然,其藐令不必言也。即如督学使,诸生习见素衣侍坐于三院。近来末俗,已多轻狎心,须效两直隶设提学御史,庶为救弊之微权乎?议者又谓守巡道如嘉靖以前,专驻会城,有故则暂临各郡,此亦未为不可。
万历壬午间,成安吴公善言,以中丞督抚我浙,夜梦猕猴数百纷扰于前,爪伤其面。惊觉,言于馆宾金大辂。辂曰:“此公侯封兆也。”吴曰:“不然。方梦寐时精神恍惚,殊惊怖不宁,恐非吉征也。”吴时承江陵风旨,议减兵饷,营兵扰嚷控诉,吴不听,众遂鼓噪破幕府门,拥吴出走营中,备极殴辱,果伤其额,流血被面,褫职罢归。此浙之兵变也。
里中许彦芳、彦才兄弟同居,彦芳病瞽目。予少同其见辈读书,目睹盛暑中,彦才携其兄手合口歌唐人诗,往复数四不倦,此同气白首盛事,甚有故家遗风焉。
吴孝子名璋,字廷用,吴江人。年十一岁而孤,母陆氏守节。永乐癸卯,命选天下孀妇给事内庭,陆以例行。宣德丙午,随亲王分封广东韶州,改封江西饶州。孝子弃家往来二藩,时母子不相知者二十年矣。孝子哀痛不已,誓欲求见。正统丁卯,启本情甚恳切,王怜而许之,遂得入见养赡所,而陆已病笃不能言。孝子计无所出,退而焚香吁天,刲股作糜以进,陆啖之遂苏。于是母子相劳苦,抱持以泣。王闻而召之,赐白金五两,彩段一疋,奖谕而遣之。陆竟以旧疾卒于旅舍,舁衬归葬先兆,哀慕终身。
初往韶州,舟中设观音像一轴,朝夕礼拜求见其母,诚心恳恻,哀声可掬。将至广,偶患痢。一日百馀起,昏瞆中犹谆谆呼娘不置,赖同行僧蕴空护视,得无恙。及抵韶,而陆已移江西矣。遂与僧别从陆路往饶州,奔驰沙迹间,两足俱肿,自胫及指分分皆裂,不复能进。乃卧野寺廊间,有道人自言姓焦,解囊取药傅之,随傅随愈,明日两足完好如初。一日,行过岭,有黑蛇从草中啮其足,即昏瞆倒地,复见前道人至,以药涂之,即于啮处抽出黑涎尺许而愈。宿一孤村,有妇人出留甚殷勤,具汤沐浴,方登榻,而妇人求荐寝。孝子曰:“吾半死枯藤,岂有春意?”力拒之。出门而路上雪深一尺,彷徨风雪中勉强前进,憩一枯庙中。忽见焦道人冒雪而来,抚之曰:“为母忘躯若是乎?真铁汉也。”出饼与啖,顿忘饥寒。天明寻路而行,及至饶,扣王府门访问,则母果在也。启本求见不允,屡启屡不允。乃就府东赁一室,中书“思亲”二大字,傍帖云:“万里寻亲,历百艰而无悔;一朝见母,誓九死以何辞?”江右士夫怜而与交,赠诗文以慰之。孝子素善银工,其业极精,府中诸内史见而悦之,求造器饰,遂有为之地者,复具启以进。中有云:“危岭草深,幸脱命于毒蛇之口;寒更雪拥,几失身于嫠妇之门。”王问其故,左右以实对。王大贤之,遂允其请。子孙为尚书者二人,京堂藩臬者数人,至今科第不绝。
东广陈海山先生(丙辰进士,名万言),时为江右督学使。此老真率,肯训诲后学,促膝教乐曰:“江右人钱财难得,汝与他省得银子三分时,彼百姓夫妇睡在枕上也。说汝好,馀时念。”(其言不忍悖也。)
万历辛丑之七月榷税,私人横索民财,而苏城六门尤甚。有葛诚者号召数百人,手不持刃而动中纪律,手捶私人八九人至死,焚烧乡宦与私人通者一二家。诚即自投府,愿入狱待死,太守义之。诚在狱,士大夫有馈酒淆诗词者受,绝不受金钱,一时名誉遐布。斯举也,故相申公、中贵孙公多所调和,保全甚众。虽事出骇常,而葛诚者其罪固在不原,激烈有足称矣。
建安李公(羔),太宰默之弟也。令吾桐邑,其貌臒然,其见卓然,其守爵然,不俟强制也。发号出政,咸有成规,不可挠易,尤严于生员。入见,见亦不假颜色。在邑二年,无分毫可疵惜也!上官轻其贡途,又值太宰遭谗之后,卒为盐台所劾而去。予友槐江钱君贡详其为令事,欲为立碑识思,未遂。逮余佥闽宪,公逝未久也,予得为文而奠之。
公居官廉靖,持法无可訾议。徽人汪某、宋某轻其由贡途也,诬讦之。太守纳两人千金之贿,初颇加意于李,卒罗织去官。无何,太守大察,以贪坐提问,复来浙听理。天道好还然哉!
嘉靖二年癸未,以至二十年辛丑廷试,例进呈举人所对策十二卷,不但俱经御览,且奉有御批,词指朗朗,为章于天,真自古帝王之罕俪也。辛丑以后,臣不及睹。
嘉靖八年己丑,取中唐顺之等,廷试赐罗洪先、程文德、杨名及第。先是大学士杨一清等以洪先、文德名及唐顺之、陈束、任瀚六卷进览,上一一品题首卷,各御批。于洪先曰:“学正有见,言谠而意,必宜擢之首。”于文德曰:“探本之论,于名曰能守圣学,以为此知要之说。”于顺之曰:“条论精详殆尽。”于束曰:“仁智之用,著之吾心,此不易之说。”于瀚曰:“勉吾敬一之为主。”忠哉!六策,以有御批刻录。
乙未殿试,上亲赐策问。其读卷毕,降谕曰:卿等所进卷,朕各览一周,其上一卷正合题意,周道善而备朕所取法,其三说仁礼为用。夫仁基之礼,成之亦甚得其意。其上四论仁敬,夫敬而能仁,可以保治矣。其上二略泛而滞于行其,下二却似谠,虽与题不合,言以时事,故朕取之,可以甲首,馀以次列去。盖自有制科以来,朝廷策士未有亲承圣问躬自披阅如是举者。后礼部因以圣谕恭列《登科录》篇首,其十二人对策俱以次刊刻,非似别科,仅录鼎甲策对而己。其上一韩应龙、上三吴山、上二孙升,下二李玑、上四赵贞吉。是科自鼎甲外九人皆选庶吉士,皆留官翰林,其后以尚书入内阁者一人,郭朴;两京六部尚书八人,吴山、孙升、赵贞吉、李玑、尹台、康太和、林廷玑、何维柏。庶吉士之致高位,亦惟是科为盛,独榜首韩应龙以早世官不振。
做得一分好人,定有一分效验。里中陆公孝先,笃朴温厚人,称长者。邑大夫延致乡饮,宾其孙媳病痫,大詈翁姑,于公则绝口无一恶言相加,恭敬如平时人,尤异焉。
韩魏公(琦)为丞相,每见文字有攻人隐恶者,即手自封之,未尝使人见。杜正献公衍历知州转运,未尝坏一个官员,其间不勤者即委以事,使之不暇惰;不谨者谕以祸福,俾之改过自新。或咎公持心太恕,公曰:“为政去其太甚者尔。” 胡文恭公(宿)知湖州,前守滕公大兴学校,费钱不赀,滕去群小菲然谤议,通判以下不肯书其簿。公当坐,折之曰:“滕侯之谋,倘有不臧,何不早发?俟其去乃非之,岂古人分谤之意!”一坐大惭。
范文正公为参政,与韩、富二公锐意天下之事,患诸路监司不才,公取班簿视之,每见一人,一笔勾之,以次更易。富公素以丈事公,谓公曰:“六丈则是一笔,马知一家哭矣?”公曰:“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遂悉罢之。
廉洁所以立身,却只了得自家事,不得因此自恃形人之短。汉世原涉父为南阳太守,卒于官,例得赋敛送葬,在万金以上,涉一切辞之,名满天下,竟以任侠杀人,终于自杀,又何取于廉洁也?《孟子》说献子之友五人,只取他无,献子之家“无”之一字不容易得,故“无”之一字不可无;“有”之一字不可有,人一有“有”,心便生出许多害来。故曰:“谦者有而不居之谓也。”
孔道辅字原鲁,知宁州,道士缮真武像,有蛇穿其前,数出近人,人以为神。州将欲视验,上闻,公率其属往拜之,而蛇果出,公即举笏击杀之。州将以下皆大惊,已而□□大服,由是知名天下。
陈希夷先生(搏)仙品也。然所言何尝玄远廷阔?周世宗召至阙下,问以黄白之术。对曰:“陛下为天下君,当以苍生为念,何暇求此大宗?”召之宰相宋琪等问元默修养之道,对曰:“正使白日升天,何益于治?主上仁圣有道,正君臣合德以治天下之时,修炼无以加此。”上喜甚。太祖微时,与太宗、赵普同游,希夷一见喜甚,左手绾太祖,右手绾太宗,愈顾愈喜,头上巾为掉落。已而饭肆中,赵普与二帝列坐,希夷扯普坐傍,盖已烛其君臣之定分矣。司人尚不信,及为三司副使,累于上前执奏不移,人始信之。吾子慎勿为时所上下也。李子曰:“凡吾浙人可以自考自勉。”
吕诲,字献可,官御史中丞。王安石初参大政,上意所句,时议亦翕然重之。献可上章弹劾,温公亦谓其勿遽也。已而皆如其言,故温公叹曰:“吕献可之先见,范景仁之勇决,皆予所不及。”范镇,字景仁,成都人。故事,殿庭唱第,过三人则奏名。曾为首者必抗声自陈,以祈恩。虽考校在下,天子为擢上列,以欧阳公之耿介犹不免焉。景仁独不然,众始眼其恬退。自是士知以自陈为耻。
薛简肃公(奎)绛州人。契丹使萧从顺来朝,时明肃太后,垂帘听政,从顺谓南使至契丹者皆见太后,遂亦请见。朝议未有以决,公独以理折之,从顺乃止。近年关白遣小西飞来朝,朝议请主上临御见之,百官俱服大红,右都御史兼兵部侍郎沈思孝独穿青入朝,已而主上免朝不出,士论皆伟沈焉。
王沂公(曾)正色立朝,与丁谓议论不合。谓为山陵使,附内侍雷允恭,擅移动陵穴,沂公托以他事后诸朝臣乘间奏上,太后大惊,差官按劾其事,谓遂得贬,公虽以计出谓,人不以为诈也。
刘元城先生、名安世,字器之,大名人,与温公为同年契。因从学于温公者数年,温公荐充馆职,且语之曰:“光居闲,足下时节问讯不绝。光位政府,足下独无书。此光之所以荐也。”
章惇、蔡卞用事,必欲致公于死,故方窜广东,则移广西。既抵广西,则迁广东。间关远道,人皆谓公必死。然七年之间,未尝一日病,年几八十,坚悍不衰。此非人力所及,殆天相也。
转运判官某,章惇之私人也,必欲杀公以报惇。郡将遣其客来劝公治后事,涕泣以言,公色不动。转运离贬所二十里,家人闻之,益号泣不食,公饮食起居如平时。夜牛伺公酣寝,鼻息如雷也。忽闻锺声,上下皆惊。黎明问鸣锺者,则转运(因疾驰呕)血而毙,公亦无喜色。
苏子瞻与客论元祐人才,至公则曰:“器之真铁汉不可易及也。”今江西南安府地方有铁汉楼。
愤世不如玩世,多情不若忘情,文过不如改过,能言不若寡言。譬诸贤于我者,则道心日长;譬诸贫于我者,则侈心日消。
张忠定公(咏),字复之,濮州人。自为令以至尚书,其政大都以严明为主,然却肯教导人。如民有买菜于市者,公怒之曰:“何不自种而食?随若此。” 笞而遣之,所以杀人颇多,不入于酷。至如贼,有杀耕牛逃亡者,公许自首,拘其母十日不出,释之再拘其妻,一宿而来,公断曰:“拘母十夜,留妻一宿,倚门之望何疏?结发之情何厚?”就市斩之。于是首身者继至,并遣归业,治才真奇绝矣。
金日䃅本匈奴休屠王太子,与母阏氏弟伦俱没入官,输黄门养马,卒拜马监,武帝甚信爱之。长子弄见,常在帝傍,或自后拥帝须。后弄见壮大不谨、自殿下与宫人戏。日䃅适见之,恶其淫乱,遂杀弄见,帝大怒,泣涕。嗟呼!人臣有不私其子如日䃅者乎?天下何事不可办,只为情欲之私割绝不断,庇护其子孙,因以亡家误国,殆日䃅之罪人也。
董浔阳先生(份),人但知其有过,不知其却有过人处。教子课孙甚严整,得前辈人体段。待至亲故友无所不用其厚,可惜不免好胜之病。
湖庠名士黄(榜),唐先生入室弟子也,以贡仕为南平学谕。不佞佥闽宪,及与相与,不五六日即请过衙内叙旧论心,公言侃侃,訚訚无一毫阿附意。初不以贫,故语及地方事,云卒以母年八十乞归,当路留之者众。余为白之抚院耿楚侗先生,资其路费得归,寻卒。
富文忠公(弼),再使契丹,只为献纳二字国书,与口传之辞不同。不惮驰还奏曰:“政府故为此,欲置臣于死,臣死不足惜,柰国事何?”吕夷简争之曰:“恐是误。”上以问晏殊,殊亦曰:“夷简决不为此,诚恐误尔。”公怒曰:“晏殊奸邪,党夷简以欺陛下。”公,殊之婿也,其忠直如此,公岂三代以下人物哉?若在今时,则病富公以为行薄不能委曲者十居六七,谁云朝廷大事为重?
范延贵为殿直押兵过金陵,张忠定公为守,问曰:“天使沿路来,还曾见好官员否?”范曰:“昨过袁州萍乡,邑宰张希贤者入其境,驿传桥道皆完葺,田莱垦辟,野无惰农。及至县,则廛肆无赌博市易,不敢喧争,夜宿邸中,闻更鼓分明,以是知其必善政也。”忠定公大笑曰:“希贤固好官矣。天使所取若此,独非好官耶?”即日并荐于朝。
刘恕,字道原,筠州人、与王介甫有旧。介甫参大政,欲引道原修《三司条例》,道原曰:“天子方属公以政事,宜恢张尧舜之道,不应以财货为先。”介甫尚未怒也。及吕献可得罪,道原往诤之极论所更法令不合众心,宜复其旧,则议论自息。介甫大怒,遂与之绝。今与政府为故人者,如道甫几何人哉?
陈师道,字履常,因侍从合荐为徐州教授。傅公钦之初为吏部侍郎,闻师道游京师,欲与相见,先以问秦观,观曰:“师道非持刺候公卿之门者,殆难致也。”傅曰:“非所望也。吾将见之,惧其不吾见尔。子能介于陈君乎?”傅知其贫甚,因怀金馈之。及睹其貌,听其议论,竟不敢以出口。明蔡春台(国熙)为苏州守,王凤洲同诸公具帖欲邀酌,既见蔡,亦不投帖而出。其事略与陈、傅同。
真宗即位,自未尝除右仆射。一日,以命向公敏中、翰学李昌武当对,上命潜察敏中家有贺客否?昌武往向徐贺曰:“今日闻降麻,士大夫莫不欢慰。”公但唯唯。又曰:“自上即位,未尝端揆,非德重眷殊,何以至此?”公复唯唯。又历陈前世仆射荣遇公亦唯唯,卒无一言。亲戚宾客无有来贺者,中厨寂然不设宴。昌武具以告上,上笑曰:“敏中大耐官职。”
环庆大饥,帅守坐不职罢去。范公纯仁代之,至则饿莩塞路,苦无谷以赈恤。公欲发常平封椿粟麦以赈之,州郡皆欲俟奏请得旨后散。公曰:“人七日不食即死,何可待报?诸公但勿预,吾宁独坐罪也。”
赵抃字阅道,衢州人。王荆公初参政,下视庙堂如无人。一日争新法,怒目诸公曰:“公辈坐不读书尔。”赵公独折之曰:“君言失矣。如皋夔稷契之时,何书可读?”荆公默然。熙宁中,以大资知越州,两浙旱蝗,米价涌贵,死者十五六,诸州皆榜衢路,禁增米价。阅道独榜衢路令有米者任增价粜之,于是诸州米商辐集于越,米价更贱,民无饥者。
韩魏公(琦)在大名得玉盏二只,表里无纤瑕可指,绝宝也。每开宴,特设一卓,覆以锦衣,俄为一吏触倒,玉盏俱碎。公神色不动,笑谓座客曰:“凡物成败亦自有数。”顾吏曰:“汝误也,非故也,何罪之有?”公帅定州,夜作书,命侍兵持烛,侍兵旁视,烛燃公须,以袖摩之,作书如故。古人不但知人,又能知己,且不难于屈己。欧阳文忠公尝曰:“百欧阳修不如一韩公。”
其自屈如此。今人有欧阳公地位,那肯让人算来?祇是未尝学问入内。都知杨怀敏坐卫士夜盗,入禁惊乘舆,出为和州都监。然怀敏用事久,势动中外。未几,召复故职。胡文恭公(宿)知制诰,封还词头,不草制论曰:“卫士之变,踪迹连怀敏,得不穷治诛死幸矣。岂宜复在左右?”其命□止。(宿,常州人,字武平。)蔡公(襄)为文,清遒粹美,尤工于书尽,颇自惜,不妄为人书,仁宗尤爱称之。御制《元舅陇西王碑文》,公奉旨书。后命学士撰《温成皇后碑文》,又敕公书。公辞曰:“此待诏职也。”余谓成蔡公之美者,赖宋仁宗在上。若后代,便有些行不去。王懿敏公(素),旦之子也,仁宗问曰:“大僚中谁可命相?”公对曰:“唯宦官宫妾,不知姓名者乃可充选。”帝怃然曰:“其富弼乎?”公下拜曰:“陛下得人矣。”刘敞,字原父,吉州临江人,判考功。时夏竦卒,赐谥文正,公上疏曰:“谥者有司之事也。且竦行不应法,今有司各得守其职,而陛下侵臣官。”疏三上,天子嘉其守,改竦谥文庄。公曰:“姑可以止矣。”唐介贬岭南将行,上遣中使赐介金,又尽其像于便殿,改知复州。未至,召充言事御史。帝曰:“知卿被谪以来未,尝以私书至京师,可谓不易所守。”介顿首谢退就职,言事无避如前。君仁臣直,千载一时。嗟乎!不通私书于贵人者,今世未尝乏人也,安得受知如介乎?
刘松石公(天和),父家居,夜有盗入其室,起而视之族人也。不为惊怖喊叫,款谕之,将己财物尽(资其)贫,终其身不言。松石公父卒,其人感德,痛哭几绝,事在麻城《乡贤祠记》。
福建长乐县,陈姓最著,本朝登甲科者二十七人,登乡荐者四十馀人,自正卿、亚卿、翰林科道以至二司郡邑官皆有任之者。予仕闽,及交亚卿公省(号幼溪),省之父双溪者,亦甲科,官不甚显,为人却刚正,最有家法。双溪宴邑父母官,省止出送酒不侍坐,客前父只呼陈省。一日予同右辖吴君送天使渡海,封琉球,幼溪用二人肩舆下访,邀酌于其家,子举人数里外来迎,甚谨恪,亦不侍酒。予二人罢酒,送如初。较吾乡士大夫子弟不知礼者天渊矣。陈氏长乐之十二都人,是都马铎中永乐九年壬辰科状元,末第时母逼于嫡母改嫁李氏,生子名李马,识不忘马也。继铎,戊戌科亦以状元及第。成祖御笔于马字傍加一“其”字,因名李骐,同胞二鼎甲,且前后相继,盖人文之异数云。
予为举人赴省,起文会试。时嘉郡伯唐岩、刘公(悫)已为右方伯矣。谒之叙话云:“昨贵府一士夫令郎来见,长揖不行跪礼。”余问姓谁?公曰:“不必言其人。”又曰:“贵府申文云乡宦概不作里长。予批曰:“此载何令甲公,江右万安人,宦族世家,其言论如此,岂万安士大夫未尝不编里长耶?”
罗念庵先生(洪先),嘉靖己丑鼎甲,父循,登进士,官副使,母有贤行。在任与同寅阃人宴集,布衣荆簪,介于珠翠文绮之间。或劝之加饰,曰:“朴素乃吾性尔。”先生父宦游,见一寺停棺七具,捐俸金命僧瘗之。已而产先生,自号念庵,言一念之善也。大魁天下,人亦以为阴德云。
余入桐邑,偶邑幕到任,有一二甲科仕宦,以金花二币贺之。侍御钱君巡广西,而邑幕广西人也。幕具帖治席,敢于邀。侍御君此二事恐是宇宙间怪事。
湖郡守万公,不知用何术,凡富民之家设宴款仕宦,公悉知之。间召富民曰:“汝请某乡宦饮,将以恐喝细民耶?”民惶惧求免责。一日,命二富民修学宫,工毕勒碑,富民恳仕宦求镌姓名于碑阴。公召而诘之曰:“太守命汝修学宫,汝应命分也,奈何欲令姓名同太守勒于一石耶?”杖而遣之。
吾桐自宣德四年析崇德而县,此周文襄所经画也。闻令初选者,牛姓,名用和。上览之曰:“生民之父母,何以姓牛?”御笔改牛字为生字,此不知果否?然事在祖宗朝不以令卑官,而弗加念,况县当首创,理或然也。
弟子群集侍唐先生,先生曰:“人生世间做的事,要做带得棺材里去的方好。”弟子惊问曰:“何物也?”先生曰:“棺材元带不得物件来,只盖棺后人人说个好,此便是带得去的也。”一日,里中人互争者来诉于先生,说那人种种不是,又说自己许多是处。言罢,先生问曰:“你说那人不是,信然矣。说自家许多是,果一毫不说谎否?”人有良心,斯人默然而退。又曰:“乞丐不同,有有学问的,有没学问的。”弟子请问何故,先生曰:“乞丐讨不得东西饭食,退而自怨自责,莫不是我口气硬,又不看得主人颜色,讨之非其时,或少至再至三,所以求讨不来,这等便是有学问的乞丐。若求讨不得,退后便咒骂主人,一些不说自己不是,这便是没学问的。”先生斯言借贱以喻贵,有痛省后学之意。天下不明之事,贤者不能脱然。凡居官被黜退,或外补,或降调,准定驾一词说某人怪我,所以处我。至如科道升转佥宪知府,此亦不见得,朝廷屈我也,要寻一个对头饰罪。自己不是处,全然不加讲求,此即唐夫子所云没学问的乞丐也。先生一日叹曰:“天下从此乱矣。”门人问曰:“何征?”先生曰:“只看为善的人,往往不得利便是。”
不但先圣先贤格言后人当念当守,即乡党先达老人说话,日月愈久则愈有征验。吾湖闵庄懿公,戒子孙置田不得过五百亩。茅南溪先生尝曰:“凡做人家完官秋粮,若及五百石,这便是豪恶人家了。”其言有深味可玩。
学通天地,人谓之儒。宋周、程、张、朱先生,始不负于儒之称。孔子教子夏曰:“毋为小人儒。”这小人不是寻常人,只为利名念头割不断些。始皇坑儒,这儒也不是泛泛读书之人。当时有一等,非先王之道,毁朝廷之政,自为高论以惊世者,故坑之。今秀士、医卜滥戴儒冠,动自称曰“贫儒、寒儒”,其鄙人曰 “腐儒、迂儒、俗儒”,此等儒正始皇之所不屑,坑者何以儒为?
排难解纷,地方里闬一美事,然不易言非公。其心爱憎不作,洁其守,贿赂不通,平其事,是非不爽者不足以语此。余自四十岁以前,鲜见地方处事之人,有之则人或恳求而后应者。不三十年,而以处事为家,不求而出者纷纷矣。然却为郡邑诸公轻听人言,词讼任人和息,所以此辈获利。又不十年,不意我辈读书人,亦甘心去学处事,廉耻扫地,大可惜也。
里中许世英,予方读书古山时,常携果见访,坐间谆谆告我曰:“先生他日及第,慎勿受人田产,寄在户上。”予问何故,曰:“难道不得些利,必有一日,他家欠了官钱粮,府县比追,挂先生姓名出来,此时多少丑看。”
距家五里许,有颜姓老人年八十七岁,少读书,亦颇能诗。每出市,必经予门。予留酌,老人告我曰:“大人难得昆玉五人俱全,不必拘殽馔丰俭,须兄弟时常聚首一酌,莫错过好光景也。”其言甚有可采。
士大夫居官,常要思量,此官今日要回就回,明日要回就回得方好。往往见尊官大吏,一闻罢职,茫然自失,哭泣嗟咨,继之可笑,可笑。然一官特小者尔。至于未死时也,要常想这死不是极苦极大事,要晓得是吾身上一件少不得的事,其间也有乐处。一日见女亲沈宪副卒,余移书其叔曰:“唯天为大,视一家一人之死,如千山万山堕一黄叶,山灵竟不知也。不须甚苦,这话可与知者道。”
宋人有园丁种菜,菜被人盗去者,主人诘园丁。园丁曰:“自己固要吃也,须著把些与他人吃。”主人默然曰:“也说得是。”
人才不以多寡为盛哀,取中才十人,不如取杰士一人。今之郡邑,当督学按临,误认人众为盛,动称作养人才,恳督学多取,至并其不才者而进之,都是祇管目前学问。若想着这不才的,他日究竟如何?自然不轻进了。然予少时所见,不过郡邑曾取首名,或督学见遗,故复恳收之,未至于私请也。其后则为乡缙绅请矣,又其后则为富室请矣。难言哉!
赵心堂南刑书为巡抚时,余遣家丁同沈三石家丁候之于宅,心堂冠带出见,两家人送近地僧舍安置。已而作书答礼,两家人告辞,心堂仍冠带出,亲授书致谢。予诘家丁赵爷,或有客至,乘便冠带乎?家丁曰:“此时俱无客。”心堂可谓以礼自处,以礼处人者矣。敬其主以及其仆,岂人所易能哉?
长兴丁静吾少参,为诸生时,曾有延不佞为师之意,不果。越二十馀年,予与静吾俱官二司。一日,范巡按继川临湖,予两人同谒之,坐于客厅。静吾不肯并坐,予强之。静吾曰:“先年虽不及师先生,然此念已发,今日何可并坐?”公有家教,子元荐亦登甲科。
乌程令袁公(光宇),常熟人,在任五载,屡值水旱灾,钱粮屡亏正额,停俸方开复停,公不介意。终其官自不差一皂快下乡,乌程人阴受其大赐不知也。操履兼洁,无赫赫声。其初任也,不佞谒之,会袁病不相值。已而半载许,彼此不相识。一日,公以公事下乡至南浔,先作一书,致殷勤想慕之意,约次日下顾。诘朝天方明,予未及梳洗,家人报公已入门矣。公能轻身以先于沉沦之仕宦,殆不拘时套者乎?
不佞读《宋史》将日昃,意欲饮酒数行,适读至秦桧、张俊、万侯呙诸人杀岳武穆事,心伤泪堕,不乐而罢饮。次日又读至史弥远杀韩侂胄于玉津园;其首传畀金人。弥远固是邪人,然杀侂胄以舒神人之共愤,宇宙间一大快也,不觉呼酒饮二大觥。
距镇五里许,钮君明者少贫,壮能自立,慷慨有大度,起家万馀金。虽不事诗书,然出言有序,处事近理,亲友乡党有难,能不惜劳费以解纷,且不伐功。不佞相与四十年,未尝见其夸言傲气惰貌忧容也。年八十馀,人无老少,咸称雪舟翁,地方倚以为重云。
自古及今,忠臣义士得天地山川至清至粹之气,贪夫奸臣禀天地山川至浊至戾之气,孔子所谓上智下愚不移也。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甘饿死首阳,上□上智之品,贾似道当襄樊围急,犹起半间堂于葛岭,与群妾踞地斗蟋蟀。逮贬循州,固是囊橐有备,然妾婢尚带数十人,郑虎臣杀之于木棉庵,悉被屏逐,非天下下愚而何?
友人业尚书师事练川汤先生(日新),先生曰:“汝等几作举业文字,不可泛泛把与朋友看,其不知文字者不但不能攻其过,且加赞美一番,非徒无益,而反有损我平生文字。只把与吕宇岗(穆)、卜岐山(镐)看见,馀人不多见也。”
近日秀才不惟才高气傲,才不高者亦气傲。小试不利,便骂督学;场屋不中,便骂试官,全不反己进修。余尝教子侄曰:“学问无穷。”唐荆川、瞿昆湖两先生二十馀岁就中会元假饶,己丑、甲辰,二先生丕第回来,二先生亦必更求进,难道面壁不复读书?凡人自道高妙者,总是没见识。虚己下人,尊师取友,便是人家贤子弟。
吉安太守周公(之屏),号鹤皋,湖广湘潭人。嘉靖己未进士,重厚古雅,举动端凝,事有成法可守,各属令不怒而畏如严师也。以公事下省,未尝遣牌。余淦馆舍在隔江,一日侦人报公驻,余命衙内治菜五盘,酒一壶,候之。公怡然相叙,不以为薄。予曰:“此非老先生,晚生何敢作这主人?”已而会造黄册,同年张九山谓予曰:“周太尊曾言造册,事甚妙甚简,我行矣,试请教,焉得教遵而行之?”洗净俗套。不两月,不靡财,而册稿告成,此可与知者道尔。
宋方腊,淳安人,有漆园,苦造作局屡酷取之,遂聚游手之徒,以诛朱勔为名。旬日众至数万人,遂陷建德、婺、歙、衢、杭等州。吾桐每岁派修上司官船,多委之丞簿、典史,其酷取合用念船等料害人甚大,而船以内家火一切责备管修之官,上司不曾议有公价,即议亦不及半,不知何意?一年织造中贵官船亦吾桐认修,可笑父母官,不肯申呈中贵衙门。一申呈他极千极万钱粮,要造金船力亦可办,何惮而坐视民艰,漠然不顾也?
莫俦、黄朴、贾安宅,吴兴人,俱状元及第。金人立张邦昌为楚帝,宣赞舍人吴革死之,莫俦与范琼等欣然自以为佐命功,非端人矣。(贾字居仁,年二十,一魁天下,以旧学为给事中封驳,无所回避,累司文柄皆得成材,历官户部侍郎。)
吾湖万历间,仕宦享上寿者二人。副宪茅公坤,嘉靖甲午举人,戊戌进士,至万历辛丑冬九十而逝。副宪孙公(铨),嘉靖丁酉举人,戊戌进士,至万历壬寅九十尚强健。茅阔大,不拘细节;孙谨饬动有成法,材品不同,其享天年一也。
密印寺僧责以通诗书识世故者甚少,大都勤俭守家,是其所长,而学为词状恃老害人,处同居之僧,不少含忍玷辱山门。则五十年来,自惠镗始。万历辛丑之冬,卧火柜中,火自下起,四傍皆焚,镗身受惨毒,越二日而死。天道无心,此举若有择焉,奇矣哉!
嘉兴知府王贻德,广西人,在官秋毫无取,亦不以地方财结交上官。时各邑有三大贪令,皆公所劈断劣处,其赵清献之后身乎?通判张迁相,江右人,癸未进士,以部官谪任,闻其清廉平恕,颇超流俗。管织染,岁例可二三千金,全却者唯公一人。
士君子居下位,其上官相知与否,相是命中带来,勉强不得。桐令蔡公(时鼎),治行尽是卓异,乃李公贤太守也,独不以蔡为贤兵部尚书。胡公(宗宪),初令馀姚,此公量大善饮,与六邑诸令谒太守,胡多饮酣。时太守不以为嫌,语六邑曰:“若辈虽不饮,却不及胡也,讵不可谓命乎?”
榷税中贵分督诸省,唯吾浙所差驯谨,于民不甚扰,则司礼孙公与有力焉。所可惜者,郡邑诸公太是避事,应税物件只凭中贵跟随人主,张其最细者。如民间卧床草荐,见童作戏鬼脸亦在税中,鄙琐极矣。宋仁宗朝农器得以免税,到今仍之。
宋仁宗朝大内灾,宫室略尽,比早上御拱宸门楼,百官皆拜楼下。吕夷简为相,独立不动。上使人问故,对曰:“宫廷有变,群臣愿一望天颜。上为举帘,俯槛见之,夷简始拜,此举确有大臣风度。孙公奭,博平人,事太宗、真、仁三朝,位至翰林学士。永兴军朱能上言得天书,真宗躬拜迎入宫。公时知河阳,上疏切谏,以为天且无言,安得有书得来?唯自于朱能崇信,只闻于陛下。”其质直如此,赖上优容。顷之,能果败。仁宗朝欧阳公(修),余公(靖)、范公(仲淹)、尹公(洙)相继抗疏论列大臣蒙贬,天下贤士大夫相与惜其去,号为四贤。欧阳文忠公宦,辙所至民便,既去民思。如杨青,南京皆大郡,公至三五日间,事已十减五六,一两月后,官府如僧舍,或问公为政宽简,而事不弛废者何也?公曰:“以纵为宽,以略为简则弛废,而民受其弊。吾所谓宽者不为苛急耳,所谓简者不为繁碎耳。”识者以为知言。
富郑公请老家居,三上章,皆云天子无职事,唯辨君子小人而进退之,此天子之职也。此言可为万世告君之法。
欧阳公不容于时,执政贾昌朝、陈执中亦恶公,欲因其甥女张氏事深治之。令苏安世鞠狱不成,苏云:“不如锻炼。”就仍乞不录问。内官王昭明为监勘官,正色曰:“上令某监勘正,欲尽公道尔。锻炼何等语也?”公遂得脱。昭明之贤于士大夫也远矣。
公权知贡举。是时进士为文,以诡异相高,号太学体,文体大坏,公患之。所取率以词义近古为贵,诸以险怪名者黜去殆尽。榜出,怨议纷然,久之乃服,而文章始有复古之渐。
王阳明先生弘治十七年以刑部主事主山东乡试,人言一部试录俱出先生手笔,前序文古简,绝与近年体格不同。五策,余少尝诵读,久而失其本。榜首穆孔晖,人品端方,官至太常卿,赠侍郎,谥文简。
不佞访巽洲沈先生,先生著白巾问曰:“何制?”答曰:“家侄女适某者病故,且无子,应有大功服。”先生时已八旬,其不忽卑幼之丧如此。
中书令赵公(普),际时行志,事有不当上意,反复奏之不已。太祖欲使符,彦卿典兵,普以为不可宣。已出,普复怀之入奏。上曰:“卿苦疑彦卿何也?朕待彦卿最厚,彦卿能负朕耶?”普曰:“陛下何以能负周世宗?”上默然。太祖之宽仁,普之切直,三代以后罕得也。
曹彬历典兵政,未尝妄杀一人。初克成都,有获妇女者,彬悉闭于一第,窍以通食。事罢,咸访其亲以还之,无者备礼以嫁之。师还,唯载图书,无铢金寸饰之附。将而儒者,古今罕及,宜其子孙之贵盛也。彼曹翰好杀,没未三十年,子孙有行乞道上者,天道讵不昭然?
窦仪兄弟五人,仪居长,家法严整,弟俨等官既通显,与兄谭时多侍立。仪有才望,太祖禹意用之。一日召仪语及赵普所为多不法,仪盛言普开国元勋,公忠亮直,毫无忌意。俨为学士,被召人,至屏树间不出,中使促之不应。盖知太祖燕服也。待上袍笏,然后趋出。称质直方正,为晋府记室。时每诸王宗室宴集,贾琰必怡声下气褒谮捷给,偁叱之曰:“贾氏子何巧言令色之甚?”晋王怒。已而登极,思称贤,自枢密直学士拜参政,且告偁曰:“以卿尝面叱贾琰,故置卿左右,欲闻直言也。”
吕文穆公(蒙正)子从简,应奏补。旧制,宰相子起家即为水部员外郎。公辞于上曰:“从简始离襁褓,一物不知,膺此宠命,恐罹阴谴。”上允之,止授六品京官,遂为制辞。尊居卑绰,有古人风度。
公夹袋中有册子,每四方人谒见,必问有何人才?客去悉分门疏记国用,文武臣取之袋中而足焉。
吕正惠公端,以荫补官至相,真宗大不可及者三事。保安军奏获李继迁母,莱公议欲杀之,端奏曰:“陛下今日杀继迁母,继迁可擒乎?此徒树怨,益坚其叛心耳。宜置延州,善养视之。”上拊髀称善。
太宗大渐,李太后欲立潞王,元佐既崩,使宣政使王继恩召端,端知有变,锁继恩于阁内,使人守之而入。太后曰:“宫车已宴驾,立嗣以长顺也。何如?”端曰:“先帝立太子正为今日,谁敢违命?”遂迎太子立之。
真宗既即位,垂帘引见群臣,端于殿下平立不拜,请卷帘上殿审视,然后降阶率群臣拜呼万岁。
钱若水为同州推官,有富民家小女奴逃亡不知所之,讼于州,命录事鞠之。录事尝贷钱于富民不遂,劾富民父子数人,杀奴弃水中,富民不胜榜{楚}诬伏。若水疑之,留旬馀,访得女奴,召奴父母认之,父母泣曰:“是也。”乃释富民罪,知州曰:“推官之赐也。”欲奏论其功,若水固辞曰:“朝廷若以此为若水功,当置录事于何地耶?”知州愈叹服。太宗闻之,骤加褒擢,二年为枢密副使。
李文靖公(沆),真宗初即位,公为相,日取四方水旱盗贼奏之。时王旦参大政,以为不足烦上听。公曰:“人主少年,长使知四方艰难,不然不留意声色狗马,则土木甲兵祷祠之事作矣。吾老不及见此,参政他日之忧也。”已而文靖之言果验,乃叹曰:“李文靖真圣人也。”帝问治道所宜先,沆曰:“不用浮薄新进喜事之人,此最为先。”帝问其人曰:“如梅询曾致尧等是也。”帝深然之。帝又问公曰:“人皆有密启,而卿独无,何也?”对曰:“臣待罪宰相,公事则公言之,何用密启?人臣有密启者非谗即佞,臣尝恶之,敢效尤乎?”
寇莱公始与丁晋公善,屡以丁之才荐于公,而终不用。一日,寇谓公曰:“比屡言丁之才,而相公不用,岂其才不足用耶?”公曰:“如斯人者,可使之在人上乎?”莱公曰:“如谓者相公终能抑之,使在人下乎?”公叹曰:“他日后悔,当思吾言也。”晚年与寇交相倾夺,卒有海康之行,始服文靖之识。
家人劝治居第未尝答,弟维语次及之。公曰:“身食厚禄,时有横赐,计橐装力可治第。但念内典以此世界为缺陷,安得圆满如意,自求称足巢林一枝,聊自足尔?安事丰屋哉!”刘元城论本朝名相最得大臣体者,唯公一人。
王文正公旦屡于上前称寇莱公之善,而莱公数诋文正之非诚哉!休休有容之大臣也。他如处赵德明求粟,蝗死不随,众称贺。宫禁火灾,赖以减死者百辈。张师旦两及门则深惜之。大都厚德长者,惜乎晚节不兢,受珠买妾,不免为声色所移尔。
天下无事,公卿之言轻于鸿毛;天下有事,匹夫之言重于泰山。苏子之言也。今天下承平无事,余所深慨者,则谓何止公卿之言轻于鸿毛,虽主上之言亦轻于鸿毛矣。何也?如吾镇初设府判,专为盐盗也。既而加衔同知,又钦给关防文凭,注以住札乌镇地方,何等严重!而当时部覆,且云上司不许差委,守巡道不时巡察。万历二年间奉圣旨是矣。今同知不署州署邑,则终年累月居郡城衙舍不赴地方,盗贼任其纵横,盐贩任其出入,何人管着,又何曾见上司问来?是朝廷不为地方设官,为本府备差备委而设此官矣。若把旨意为重,必不倒闻至此。故愚臣谓主上之言亦轻于鸿毛,非主上之言果轻,盖诸臣之轻主上也。可为太息流涕。
友人同胞兄弟不睦,弟余同年友也。一日,兄招余饭,不邀弟,遣童子固请余。余语之曰:“上覆大相公,不请二相公,我不好来,得意子去道,竟废邀而罢。想其兄觉悟也。”又一日访其弟,讯曰:“向来与令兄和气浃洽否?”答曰:“这几时不能往来倒好。”余正色谏曰:“兄误矣。凡弟兄不睦,毕竟为弟者罪过居多。即无过,古人更有许多宛转求和工夫。若自以为是,兄读圣贤书何用?”年友默然,不以余言为罪,卒兄弟相好如初。所以君子贵朋友丽泽也。
今人但见人多过,便骂不是人等之为禽兽。吾师唐先生不然。一日,论及潘天泉(仲骖),先生曰:“彼有善根可取。”又论及丰南禺(坊),先生曰:“丰特带些炱气,不是极恶。”余有一同年某真是恶,请问状。先生曰:“不须指数,只夜卧一节,家人自十二岁以上俱拶两手,或用枷钮无轻放者。”一夕大盗入其室,见而骇之,问主人何在?童子口指其卧处,用乱枪杀死去,亦不劫其财也。荀子但不当云尧舜伪也,其云桀纣性也,恐是确论。然究竟纣之恶尤甚于桀,武王悬太白旗斩其首,以泄天地神人之忿,正是圣人作用。苏子曰:“武王非圣人,盖从子谓武。”未尽善上发挥,是文章家骇人语,非通论也。
归安李某号观稼,乡饮宾县令戚南玄公,偶以小嫌得罪于一上官,观稼翁多方为解,且有所费,然秘其事终不令戚知也。久之,戚擢谏垣去始及闻,叹曰:“吾在此老包涵中矣。”嗟乎!今之富家臣室,能包涵父母而不令其知者几何人哉!
前辈汲引后学,致书游扬大都,不令人知。余佥宪南闽时,徐文贞公尚在,与都御史庞公(尚鹏)书荐不佞,不令不佞知也。庞一日言及,始知之。已而转江右少参,潘公(季驯)亦与陈巡按守轩书荐不佞,亦不令不佞知也。嗟乎!较之索谢发书与计较谢仪之凉薄者,其贤不肖岂不径□矣哉!
宋朝诸公在□馆者,其人虽未必皆贤,然畏清议扶公道□尽多。如王安石、王钦若、丁谓、章惇、蔡确辈实录瑜瑕不掩,庶几太史公家法也。本朝人杰如王阳明先生,闻实录有言曰:“守仁性警敏,善机械,能以学术自文。”此三言者或出忌者之笔,恐宋人未必肯下也。岂古今人果终不相及哉!
阳明先擒宸濠,其初为诸宦竖所掩。既世庙登极,首揆杨新都与王晋溪相仇,晋溪至下狱谪戍,而阳明故晋汉所拔者,故讹言万端。谓南昌之破,教人抢掠甚于盗贼。及修《世庙实录》,执笔者新都,副之者董中峰。董故不喜王,且迎新都意,极其剪斥。后徐存斋、郑端简、薛方山诸公,皆履其地得其详,事乃大白。伯安复封爵,董之说遂大诎。
添设少府刘公(治),鄱阳人,居镇署,延予友颜生训其子。颜生居数日,公每见必恳行,责生迟迟有待也。一日,公子背书少熟,颜生嗬之要打,一书童遂背起公子,一书童扯其两足,一书童送竹筚于颜生。责讫公子,长揖曰:“谢先生教。” 至下午掌家开宴,生问曰:“有何客至?”对曰:“相公今早责五叔,故谢相公。”刘公世家,有家法,其尊师重傅,严课其子固如此。
卷七
本朝开基,圣圣相传之年分。洪武元年(戊申),三十一年(戊寅)止。建文元年(己卯),四年(壬午)止。永乐元年(癸未),二十二年(甲辰)止。
洪熙元年(乙巳)止。宣德元年(丙午),十年(乙卯)止。正统元年(丙辰),十四年(己巳)止。景泰元年(庚午),七年(丙子)止。
天顺元年(丁丑),八年(甲申)止。成化元年(乙酉),二十三年(丁未)止。弘治元年(戊申),十八年(乙丑)止。正德元年(丙辰),十六年(辛巳)止。
嘉靖元年(壬午),四十五年(丙寅)止。隆庆元年(丁卯),六年(壬申)止。万历元年(癸酉)。
唐岑《嘉州参送张升卿宰新淦》官柳叶尚小,长安春未浓。送君浔阳宰,把酒青门锺。水驿楚云冷,山城江树重。遥知南湖上,柢对香炉峰。
五脏之神,肝魂、肺魄、心神、肾精、脾意。若人恬淡,则神定、魂清、意安、魄宁、精不走失;若人躁兢,则神疲、魂浊、意乱、魄散、精遂溃耗。
张无垢曰:“快意事孰不喜为?往往事过则悔者,以他人有甚不快存焉,岂得不动于心?”君子所以隐忍详复而不轻为。
王肃家诫曰:“凡为主人饮客,使有酒色而已,无使至醉。若为人所强,必退席长跪,称父命以辞之。敬仲辞君,而况于人乎?”墨子白:“轻誉苟毁,好憎尚怒,小人哉!”唐李文公问药山禅师曰:“如何是黑风吹船飘落鬼国?”师曰:“李翱小子问此何为?”文公怫然怒形于色。师笑曰:“发此嗔恚,便是黑风吹船飘鬼国也。”
薛文清公《读书录》云:“促迫褊窄,浅率浮躁,非有德之气象。”
王丈成公曰:“眼前路境,须令放开。若太逼窄,非惟人不能,近恐在已亦无措足之地。”
程叔子曰:“精神道德言动,一切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
王龙舒《劝戒》文:“喜怒好恶嗜欲,皆情也。养情为恶,纵情为贼,折情为善,灭情为圣。”以上述乌程唐守礼《吏隐堂日镌》。闻人善则疑之,闻人恶则信之,此满腔杀机也。
士君子尽心利济,使海内人少他不得,则天亦自然少他不得。即此便是立命。
宦情太浓,归时过不得;生趣太浓,死时过不得。甚矣,有味于淡也。
一念之善,吉神随之;一念之恶,厉鬼随之。知此可以役使鬼神。大约评论古今人物不可,便轻责人以死。
治国家有一言曰:“忙时闲做,闲时忙做,变气质。”有二言曰:“生处渐熟,熟处渐生。”看中人,看其大处不走作;看豪杰,看其小处不渗漏。
甔甔子每教人养喜神,止庵子每教人去杀机。是二言,吾之师也。
奢者不特用度过侈之谓。凡多视、多听、多言、多动,皆是暴殄天物。
任事者当置身利害之外,建言者当设身利害之中。此二语,其宰相台谏之药石乎?
乘舟而遇逆风,见扬帆者不无妒念。彼自处顺,于我何关?我自处逆,于彼何与?究意思之,都是自生烦恼。天下事大率类此。出一个丧元气进士,不若出一个积阴德平民。
救荒不患无奇策、只患无真心。真心即奇策也。
吾不知所谓善,但使人感者即善也;吾不知所谓恶,但使人恨者即恶也。
青天白日,和风庆云,不特人多喜色,即鸟鹊且有好音。若暴风怒雨,疾雷闪电,鸟亦投林,人亦闭户。乖戾之感至于此乎?故君子以太和元气为主。
吴俗坐定,辄问新闻。此游闲小人入门之渐,而是非媒孽交构之端也。地方无新闻可说,此便是好风俗、好世界。盖“讹言”之“讹”字,化其言而为讹也。
天下容有曲谨之小人,必无放肆之君子。
人有好为清态而反浊者,有好为富态而反贫者,有好为文态而反俗者,有好为高态而反卑者,有好为淡态而反浓者,有好为古态而反今者,有好为奇态而反平者。吾以为不如混沌为佳。
偶谈司马温公《资治通鉴》,且无论公之人品政事,只此间工夫何处得来?所谓君子乐得其道,故老而不为疲也。亦只为精神不在嗜好上分去耳。
俗语近于市,纤语近于娼,诨语近于优,士君子一涉此,不独损威,亦难迓福。
罗仲素云:“子弑父,臣弑君,祇是见君父有不是处耳。”若一味见人不是,则兄弟、朋友、妻子以及于童仆、鸡犬,到处可憎,终日落嗔火坑堑中,如何得出头地?故云:“每事自反,真一帖清凉散也。”
欲见古人气象,须于自己胸中洁净。时观之,故云:“见黄叔度,使人鄙吝尽消。”又云:“见鲁仲连、李太白,使人不敢言名利事。”此二者亦须于自家体贴。
夫衣食之源本广,而人每营营苟苟以狭其生;逍遥之路甚长,而人每波波急急以促其死。士君子不能陶镕人,毕竟学问中火力未透。
后辈轻薄前辈者,往往促算。何者?彼既贱老天,岂以贱者赠之?人生一日,或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行一善事,此日方不虚生。
得意而喜,失意而怒,便被顺逆差遣。何人作得主?马牛为人穿着鼻孔,要行则行,要止则止,不知世上一切差遣得我者,皆是穿我鼻孔者也。自朝至暮,自少至老,其不为马牛者几何?哀哉!
祇说自家是者,其心粗而气浮也。
士大夫不贪官,不受钱,一无所利济以及人,毕竟非天生圣贤之意。盖洁己好修德也。济人利物功也,有德而无功可乎?嗜异物者必得异病,挟怪怪者必得怪证,习阴谋者必得阴祸,作奇态者必得奇穷。
待富贵人不难有礼,而难有体;待贫贱人不难有恩,而又难有礼。闭门即是深山,读书随处净土。以上述华亭陈继儒著。
唐一庵先生(枢)曰:“自古建都,多大河南北,雍、豫、幽、冀之间。虽欲居高以临下,而察盛衰以乘天运,则智者与造化俱。伏羲、神农都陈,黄帝都涿,少昊都曲阜,颛顼都濮,帝喾都亳,尧都平阳,舜都蒲阪,夏都安邑,殷都亳,周都长安,秦都咸阳,汉都长安,晋都洛,六朝都建康,唐都长安,五代都汴,元都燕。说者谓豪杰觑天下之势,争相据重战而图得之。然而所以觑其势,岂必袭故见而无所通乎?故人事之交,值暌依斗塞造化显呈于情境之间,有不容于去而取者,而习治。既延地绝脉,水化味又复不甚宜人,况冲车所攻,矢石所集,积骸洒血,奔为荆榛断垣坏壁,鬼磷灭没,盖有徙道。”朱朴云:“去已衰之哀,就未王而王,不可谓非。论天下之势,圜变而无定,在吾有以识之。”
北畿防御之势,山西行都司当其冲,万全都司护其背,大宁都司藏其备,蓟州守备断其径。万全都司一卫一所,嵌山西行都司之境,了远之道也。大宁都司五卫一所,嵌蓟州守备之境,夹持之法也。
都金陵者,守淮以防外庭,守武昌、九江以蔽上游,守淮之势东固淮安、泗州,自丹阳而扬州,而淮安,而泗州,乃全淮之右臂也。西固凤阳、寿州,自采石而和州,而凤阳,而寿州,乃全淮之左臂也。东无淮安,虽得泗州而不为用;西无凤阳,虽得合肥而不为用。上游之势,沅、湘诸水合洞庭之波而输之江、则武昌为之都会,故湖广省所以蔽九江。江西诸水与鄱阳之浸汇于湓口,则九江为之都会,故九江所以接武昌而蔽金陵。若用于天下,则徐、邳、临清,淮安之应也。洛阳钧、郑,凤阳之应也。荆州,武昌之应也。而襄阳又荆州之应也。固荆州可以开蜀道固襄阳,可以控川陕固临清,可以通燕冀固洛阳,可以制潼关。其西南守江西以运百粤,其东南守浙江以治闽吴,皆金陵之门庭,帑藏云尔。
仪真旧设临江诸闸,复新设拦江闸于江口,引潮水以济诸闸,且便停泊瓜州。近设瓜口闸于西江觜,诸坝之利也,亦拦江遗意。瓜州旧有通江闸,后寻废。瓜洲既设,似与仪真不异,辟通江与十坝并发,不亦可乎?里河运船十年一造,江南船五年一造,以往回越坝耳。
国初定鼎金陵,以真定之恒山为北岳。后迂都北平,则真定在其南,复以山西浑源州之恒山为北岳。
南方蛊毒有数种,蛇毒、蜥蜴毒、蜣螂毒、草毒,食之变乱元气,心腹绞痛。或吐逆不定,面目青黄,十指俱黑,验蛊法吐于水,沉而不浮。含黑豆,豆胀烂脱皮,嚼之不腥,嚼白矾味甘,皆是治蛊法。饮白水、牛血立效。王氏博济方,归魂散必用方,雄朱丸皆可。
海盐海塘连年葺治之费,虽天阙、丫义等处,击冲势烈,要亦人事未至,揽胥利于创工董吏,便于自逸,乃故疏其谋,工无永建有以也。石塘在外,所以防潮势;土塘在内,所以固渗漏。二者皆不可无其间。土塘受患,病于石塘先隳,石塘之隳病于土筑桩浅,又病灶夫引潮以便抱瓮,所以不久成害。即如漕河砌闸,土民利行舟,停滞欲便经营之利,私赂工师作为冲械。
无襄阳则荆州不足以用武,无汉中则巴蜀不能以存险,无关中则河南不能以豫居,无巴蜀则吴楚不能以奠枕。
山东东三府隙地甚多,皆可耕之区。人事不修,沟浍不立,一雨成漫,而旱则赤地千里。虽古河额俱堙,元虞集之议至今可行。
山东平度州东南境,有南北新河,元时所开,以避海运放洋之险。其水源发高密,至胶州分流为南北新河,自胶州入新河二百四十里,至莱州之海仓口入海。自迤北新河店置闸,以达安东止,八十里可通海。岁久尽塞。近王副使献、方御史远宜力主开复,并于马家濠凿山麓通海,人溺便安不遂,此议不可终已也。
海运惮文登南之成山,登州北之沙门,此两险多碛。又成山突出,当东洋之冲,沙门旋扼处北洋之腥,宜无靖势。新河一开,可避两险。不尔则古潍水及沽尤河稍致力,皆可免于两险。
太湖介苏、常、湖三府之中,北纳荆溪百渎,南纳霅溪七十二淡。荆溪、百渎上受金、溧、常、广诸水。东坝既立,宣、徽、应天之水皆出大江,霅溪七十二溇港口日淤,苕川势渀嘉兴分,以东泄湖之所潴。自吴江长桥出,合庞山湖,以南入海为松江。自大姚分支,过氵殿山湖,以东入海为东江。自鲶鱼口北经苏郡之娄门,东北入海为娄江。又有胥口、白洋湾、鲶鱼口三支流,帷吴江、长桥筑而茭生沙壅,松江之势缓。惟大石、赵屯等浦淤,而氵殿山水阻,东江之势缓。惟七盐铁等塘滞,而阳城水阻,娄江之势缓。近来三支流盛泻白茅港,北入于大江以达海,而白茅港亦易淤浅。震泽注海三江。松江一流,已久为淤。上海之南,跄浦口即吴淞江,嘉定之刘家港即娄江,常熟之白茅港乃震泽馀流。向北注之扬子江者,水势东南为顺。今盛流白茅港,渐渀于北,则长桥所为害,其明验也。故阳城昆承流壅澓浚吴淞江,南北两岸定安诸浦间道北,注刘家、白茅二港,又大黄浦流壅傍浚范家浜间道注跄口,皆引水北流,以顺其势。而三吴势占,水利日盛,莫知于何底止也。
江势至京口颇下,丹阳一带运河每患浅。练湖高据,欲厚所潴,而时泄之可济缓急。
黄河白兰州入中国五千馀里至开封界,不为患,决溢惟开封、大名居多。二府地夷,斥孟津而下,无山冈束隘,且土疏善崩。又下流所受已多,旁无渟潴,而河身易淤。冬春止丈许,其湍驶不能遏固势也。古黄河周定王五年徙砱砾,始失故道。汉而下徙决无常。汉武帝时,已通淮、泗。宋太宗时,始入淮。自是南北交注。今河水全达淮入海。一道自开封兰阳县赵皮寨口东南流,由杞县、睢州、宁陵、归德、夏邑、宿州下符离江关。
云南土官非有沭令牌不能调,虽丽江,每自大沭府令至即处纳。
广西左江兵不可用可调,惟右江土官喜于见调。兵人日米一升,计价月可一钱,俱为土官所得,兵自赍粮,且献名倍役,数以规粮给。
北人食腥臊,夜目不明,睡则沈熟,可乘被虏者。每窃马以逃,但为头墩哨夫所害以报功。
中都无城,有陵在,故以陵为城,城可无设。如得城,则于陵守力疏,又以临淮城辅之可援应。
定海一潮下舟山,起陆八十里至沈家口,出港十里许至乌家口,出莲花洋半潮至普陀。自安吉,独松关陆路至杭城,元大军取宋路。自杭,由长兴之金竺关入南都为捷径。
朝鲜贡道,自鸦鹘关,由辽阳,经广宁,过前屯,入山海关。日本贡道,自定海关,经浙省,过苏、扬,至淮安、临清,迂曲之行,以示中华基势。
会通河,元至正二十六年开,漕东南之粟,罢海运。始元漕至济宁,舍舟陆行数百里入临清卫河,后由济宁开渠,直抵临清,复于兖州城东筑金口坝,竭泗水注济宁,以胜其高。洪武二十四年,河决原武黑洋山,漫过安山湖,而会通河乃淤。永乐九年,尚书宋礼浚通之。十三年,复罢海运,又用老人白英策,筑坝戴村,社遏汶水,东入海,令尽去南旺,乃赖其利。元亦曾引汶,亦借黄河为济。而近来患在于河一至而淤,且熯旱泉微,反欲引黄河以济,此河引之至而来之盛,则又不能自胜其势。禹之顺水之性,而今若以逆焉,则此河之不可常恃,虽有善者不能必也。近又有引沁之议。
河东池盐成于南风,地在中条山阴,洼局蒸燠薰成,激荡造化,自然所结。所患水少则池暍,生硝水多又气澹难酿。调摄之计又在人事,故雨漫而多,或入北河浊水,及东黑龙潭,硝水皆大害。常浚姚暹渠以泻五姓湖乃得。
兵法圣贤,不漏之学,心体全定则随应普照,所向无不克。
兵之制始于轩辕,其道贵一。曰:“一者阶于道几于神,故谓握奇盖言一也。以天地风云为四正,龙虎鸟蛇为四奇。正以出兵,立老营以为家;奇以御敌,设阵势以为战。风后轩辕之臣,乃司兵。故谓风后握奇经,正者所常居,握而运之。其惟所馀之奇,奇随时应,用零出而不二。故谓馀奇。”
李筌言曰:“兵犹水,水因地以制形,兵因敌以制胜,能与敌变化取胜,谓之神。庸将以教习之法,为战敌之阵,不亦谬乎?宋儒有不然其说,盖筌能言其意,所以轻亦古法,云善用兵者,教正不教奇。”
古名将李广、窦婴祭遵李𪟝等,皆极廉约,不私财。故蓄惠不倦,爱士能得其用,这是世人命根。此处得则我之根培,于御人得则人之根益培,根根相培,造化日盛。
请诸乡先生立社,会疏切念,志士不以出处易学。仁者不以人已异情,达人不以远近弛事,壮心不以老少改力,豪杰不以雅俗贰念。况今际明时,处善郡当无恙之身,励归田之操,而盛忘年之风,如我湖不少,概见者乎?故倡不可无和,事不可独成(枢)也。晚昧深为是,惧谋之栋塘、南苕二君。二君曰:“约时结社,实予同心。”因属枢居府城道路之中,先为举事。其事岁二会,在春秋二社。日当事者给馔治具,先期一日到会所,既会次日乃散。会之所任,当事之便枢。今八月十六日,奉候于岘山浮碧亭,风雨无辍,公私俱置,众寡不拘,后先绎来,出入任意,供具不华。一取相观之益,一勿盍簪之疑,一温知旧之情,一申乡曲之款,一寄登临之兴。是会也,止折简不邀,止长揖不拜,止隐服不冠,止论说不哗,止陶情不醉,止盟神不祷,恳愿俯临,共成雅集。
辛酉湖涝,岁大歉,人情汹汹。众问曰:“先生何以不向人道苦?”先生曰:“古制三年耕,有一年之积。自己酉被荒迄今,岂得怨天尤人?”众曰:“贫家每岁不彀用,乌能例古?”先生曰:“大则大用,小则小用。大有大积,小有小积。古人量入以为出,所以盈缩登耗均停。近多务繁文浪费,只顾目下,乃量出以为入,故一遭歉乏,便涉狼狈。”
论《春秋》,乃性命之书。《春秋》为赏罚之书,非也。无其位而寄空文于荣辱之间,乌乎得也?谓褒善而贬恶,亦非也。圣人明道于天下,而欲以虚名动之可乎?孔子之作《春秋》也,所以立教也。不得行道于当时,虑后学之求其依归而不可得也。而至理不容有言,则又难于先备,以为周行之示。于是,即易阴阳之化消,长吉凶之实,而假世象以章之,所以阐其玄以通之者至矣。然犹虑夫中资之未能据以晓也。乃复以当时行事之粗迹,一折衷于性命精微之宜,使知道必协于中,而人心本体之灵,达于今古而不昧。是故《春秋》是非之书也,以别理欲而决王霸,成治乱兴衰之由者也。大中至正之矩,无过不及之学,损之而自生其惰也,赘之而自肆其情也,委之而自遏其明也,紊之而自罔其迪也。故《春秋》与《易》通无显微精粗本末之判也。以上俱唐先生枢著。
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大丈夫不可无此襟怀。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大丈夫不可无此度量。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大丈夫不可无此气概。珠藏泽自媚,玉韫山含辉。大丈夫不可无此蕴藉。
阳明先生曰:“有善无恶者心之体,有善有恶者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恭题龙亭库壁。本朝令甲,在外文武诸司:遇万寿、元旦、冬至及太子千秋令节,则陈御座于中堂,陈卤簿、仪卫于两阶。幄中设亭,亭绕龙文,饰以黄金,其中大书“阙”字,以象天子临见群臣之座,习称为“龙亭长官”,率其僚属吏民望拜庭下,升而祝降,而嵩呼仪节。视中朝无二直。竣事之后,令甲不著奉安之所,以故诸司往往杂诸器物置之居,积之库,而库又率在堂之两傍,失居尊之体。间有别建以崇之者,盖亦鲜矣。隆庆己巳,乌程李乐来令新淦,行礼之馀,喟然叹曰:“君父之尊犹天也,乃以其虚位置之堂侧,而眇眇臣子顾抗然居中以听邑事。仲尼过位之训,少而诵之,今安在哉?”邑之缺典,莫斯为甚。乃相隙地建屋三楹,其前为门,缭以周垣,扁曰“龙亭库”,专为奉安龙亭之所,而幄帐、卤簿从焉。视中朝所称銮驾库者,虽大小制殊殆,仿佛其意矣。翼趋进而观之曰:“此不可以觇政乎?”世之居官者,惟无敬。君之心。故其所临之民,君之体也,而不知惜所行之事;君之政也,而不知供所司之法;君之令也,而不知守所掌之财;君之所需也,而不知节,诬上行私,坏法乱纪,皆自一念之肆发之耳。今乐于君之虚位,且知敬而尊之,不习于故常,而特为之计。如此固宜,其令淦未三载而善政种种,莫非导君之惠,以布之民也。他日位益隆,代君之责益重,亦惟无忘此敬而已。库在邑治之内,学士君子鲜造焉。而间有事其中,类皆胥徒之贱翼,惧其不足以知此,而例以建制之末视之也。故特表而著之库,创于乐筮仕之年。十一月,成于次年之春正月。其旁并收邑之图籍,以杜侵毁,亦式负版之馀意也。
隆庆辛未十二月,新淦县儒学训导姚翼题。新淦县新修城隍庙记
古先圣人,神道,设教,明有礼乐,以维民生。幽有鬼神,以司民命。冥显虽殊,而其佑世安民,理则一也。是故御灾捍患,悉载于祀典,坊庸表辍,咸列于八蜡。凡以其有功于民也。而况垒土为城,堑土为隍,蕃庶所聚,政教所出,国以之藩,民以之卫,则其赫灵显化,受命于天,造福于民,有非常祀所可同者,此城隍之神所由起也。县之有庙,则见于李阳冰缙云之记,然止称吴越有之,则唐制未达于天下也。宋欧阳修云:“天下皆有而县则少,则宋制达于天下,而诸县犹有缺也。我朝太祖高皇帝洪武元年,加以封爵,府称公,州称侯,县称伯。三年诏定百神之祀,皆革爵号,独封城隍为鉴察司民之神。郡邑建庙,视其公厅以为高广。有事于山川,则合食于坛;有事于厉祭,则主祭于中。令佐莅政,先与神誓,朔望行香,次于先师。夫名山大川,万古称养民之功者也。神则配其亨先师至圣,万古称教民之功者也。神则同其敬令佐,司教养之任者,兢兢然尊礼至肃,岂非以神之保卫民生,教养所基,而不可以或慢矣乎?淦据豫章上游,当处广之冲,为江省要邑。则其高城深池,保障一方,藩卫亿兆,丕著灵爽,尤非他邑所可同者。庙在学宫之左,岁久就圯,祀礼不称。隆庆己巳,吴兴李侯来令兹邑,廉公节俭。凡诸税羡纸赎,及省约公费之馀,则合僚属庭封之以葺百废,建尊经阁,修练公祠,创官店,立邑仓,将修庙而庙适火。”侯曰:“此更新之会也。”乃彻而新之,高广如式,宏丽过昔,费出于官,而民不知庙成,命邑人朱琏记之。琏窃惟城隍卫民而设者也,其神则惠民而立者也,列代崇祀则以其有功于民,国家肇称则命以鉴察司民。是庙其神者,凡以为乎民也。不致力于民,而能致敬于神者,惑也。侯之尽心民事,一芥不私,百废具修,节民之费,葺神之宫,远得夫圣人神道设教之旨,仰体乎皇祖重民制祀之心。是庙之新神必罔怨罔恫,吾意其风马云车而来驻斯宫。城民固国,而永妥其灵矣乎?古之事神者,思其所依,思其所嗜。城隍之神所司者惟民,则其所依者亦惟民。所主者正直,则其所嗜好者亦惟正直。侯于神所依者爱之,神所好者得之。其所以克当神心者,不但穹窿其栋宇,焜煌其舟垩而已。故锡福下民者,神之理也。昭崇庙貌者,神之象也。李侯得其理,而因以新其象。后人瞻其象,而可以思其理。则侯之永庇于淦,而淦之徼灵于神者,其与斯庙相为终始也哉!侯尊名乐,字彦和,别号临川,以戊辰进士高等筮仕,董役则典史李汝秀及老人陈辅、李夫敬等。工始于己巳九月,讫于庚午三月。外设重门,中为正堂,前有拜亭,后有寝宫,缭以周垣,翼以两庑。斋宿有室,庖省有所,俱所当记者云。
隆庆庚午孟秋,邑人朱琏撰。新淦县学新建尊经阁记
学校建尊经阁,制也,学校遍天下,而尊经阁不概见,非制也。忘本始者弗修,急簿书者缓修,畏劳费者忌修。而泮藻不泽,俎豆不饰,又未闻以课吏焉。故为治急,体要不随时变化之士或罕觏之噫势也,亦意也。新淦学旧无尊经阁,隆庆二年郡理唐公舜钦视邑,卜明伦堂,后创建之。然栋宇仅立,弗葺弗备。再岁不治当,寻圯。三年夏,乌程李公领令至茹洁怀芳,节用爱人,睹前政阙绪,亟图修之。结重屋,列门窗,二进计十间,周缭石垣,翼翼殖殖,与明制称。工始于五年十二月朔,落成于六年正月望,乃蠲日率师生奉国朝颂布经书,秘而藏焉。阁之下垲爽洞达,便诸生肄习其中。一日,因学博姚君翼征松言纪诸石、拜手飏言曰:
“皇明列圣,稽古右文,秩官育材,表章六经,敷锡之德,意何殷盛也?”孔子曰:“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夫大人莫尊于君父,圣言莫大于六经。六经之言皆发挥天命,引翼民彝之具也。世师弟子,知所以尊天,即知所以尊君父矣。知所以尊君父,即知所以尊六经矣。三代之学,所以明人伦也。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之道,具在六经,犹日星然。多士诵法,先生躬行。君子俾孝子忠臣真儒善治,相待而成。所为贤,有司敬君,爱士之报,岂渺小哉?按《郡志》载淦文献,世有哲人昭代,在实录者,张太史之出,处以道练。中丞之忠节不群,胡司成之文行振世,陈司寇之耿介绝俗,诸馀嗣兴之士咸彬彬焉。有其文质盖紫,淦金川毓为仁贤,其陶镕淬砺,积渐章彻非偶然也。《诗》曰:“执柯伐柯,其则不远。”淦之士惟视其武,熟趋之耳矣。侯为政,廉不刻物,仁不惠奸,守官不殉俗,造士不先华,虽更仆未易指陈。松也得夙通于绍介,故睹记特详如此,且将告世之学与仕者曰:“士君子欲为尧舜之佐、周孔之徒也。察于三畏之旨,斯可以语尊经矣。”侯名乐,字彦和,临川别号。隆庆二年进士。敦五伦,修三畏,在任饬旧,{日拆}新无限兹举其一焉,盖大且重者。
隆庆壬申仲春,新喻刘松。汝贞拜撰。新淦县重建便民仓碑记
天下事多敝于因循,而成于明决。世之言政者,孰不曰居成者易,创始者难。事可以仍旧贯焉、吾焉用改作为也?嗟呼!天下事将任其颓敝,而不为之所耶?此庸俗之见,非所以论豪杰也。夫国之设官,以裕民也。官之子民,以体国也。事有弗便于民而仰宁国计,吾一任其颓敝而不为之。所国与民将焉攸赖哉?我国朝财赋取给东南,江之西当三分之一,淦为充粮者约三万有奇。旧有仓曰便民者,在南门之外,以贮一岁之入,而发运于江。盖其事甚便,岁久圯坏。当事者惮于兴作,每岁入则贮于舟,敛发非时,稽察靡悉。于是已有侵耗之弊,国课稍亏,民大称不便,久未有所岁已。已浙临川李侯来莅兹土,既悉其弊,则慨然曰:“兹有司事也。”顾旧基已圯,且在门之外,尤有未便。视城中有基,旧为藩司分署,上官驻节不常,司可无设。请于当道,以建新仓。又虑工费无徒,乃捐在库四差。诸色暨岁派馀银,共计叁伯有奇。鸠工计日,不扰于民,不愆于素,经始于隆庆四年九月,落成于十二月。计为屋伍拾肆间,而颜其厅曰“体国裕民。”凡岁之入,时而贮,时而发奸,无所容,岁课无损,民始大称便,走书属震记之。震忆昔在胶庠读书,湄湘之上,当岁运时,见舸船鳞次,洲渚担者负汗属道,舟人喧集,有若渔猎。所谓旧仓者,鞠于蓁莽则叹其时,未有以处之者兹二十年矣。邑非贤侯,顾见有异同,或犹未尽烛其弊。间有欲任其事,又或惮于上议,不惬工费,靡措则委而去之。如传舍取给一昔,昔足矣。何则意见之未明,而行之未决也?候治邑仅二岁,其他德政班班无论。即此举罔疑罔滞,积数十年所难者,而一旦行之,若无事然。此其才识若悬鉴以照,毫发无隐,若神剑以运,千里不留。上以体国垂经久之,图下以裕民贻子惠之爱,其视随时迁就,累岁月以博华显者,可同日语哉!今国家轸念元元财赋为急,侯且不日内召,俾在廊庙经理,天下庶务了然,一心运而行之,无不如意。所向其裨于国与民,益宏且深,兹可预卜矣。夫破拘挛之见而成不世之业者,豪杰事也。享无穷之利而颂之不敢喧者,邑士民分也。震兹弗敢诿,是用告于后之人,其尚念兹举也。时尔贡赋毋或后先,慎尔出纳毋或耗损,其有弊也,循而葺之无废坠也。以仰称侯体国裕民至意。斯举也,尚永永有赖哉!
隆庆壬申二月,刑部广西司郎中邑人朱孟震撰。新淦县新修养济院记
尝疑《周礼》忧民布德,虽医疵除<骨比>烦恩之事,靡不曲至。而独恤养孤老,经不专见。然观文王治岐,先四穷,故可见古之圣人不忍于其民之不获也。恻怛恳悃,惴惴予辜,或不暇任人如此。我朝法古,为政损益之。天下郡州县治,令各设养济院,籍民之孤老、残疾者宅之宁宇,时其衣粮,生有养,终有藏,流惠九有无穷已。时诚皇仁令典也。郡县百执事固多,奉主上德意,间有高视阔步之夫,旁睇不省大吏,过者或问而不察,此所以王泽壅阏,而实膏鲜流也。新淦养济院旧在大南门外二里许,岁久屋颓,令尹浙西临川李公览之蹙然,抡材鸠工鼎构之。凡四十间,缭以周垣,固密倍昔。一力一金,不妄勒罚。作始于隆庆五年十月,讫工于六年正月。成之日,孤老扶携,蒲伏权沸如雷。一日介书入喻道故,且曰:“惧日月久莫志也。”请记诸石。松乃喟然叹曰:“古圣人之爱民也,非臆其腹欲焉,始与之也。亦非臆其腹恶焉,始除之也。即天地生物之心,求其所以生之者,以左右民而已。仁人君子得百里而君之,其于鳏寡孤独颠连无告之民,使之饥食而寒衣,朝暄而暮息,脱夭札沴疠之菑者,亦不过因天地生物之心,以补造化之所穷,以释圣人之所病,如斯而已。於乎!此李侯置院之工,侯之心必然而不可已者也。”语曰:“一根百叶,一实万食。”言种善则生,施德则胜也。此室未作时,侯尝忧四穷月粮不继也。曲虑博计,置官店于要,岁取任金接济给之,关白当道著为定式。语详《文移碑》中。繇此言之,此室不作,四穷蚤德侯。矧此室又作,完密哉!他日财成天地,润泽生灵,即此方寸有馀地矣。侯在淦,洁己信心,无毫发干鬻缘饰之私。法所欲锄击,豪无避,巨奸无昵。近法所欲循拊,众所弃必治,众所忽必理。大要,嗜古修,出流俗类此。松,罗溪野人也。闻邻国之政,欲执简而书之久矣。斯役也,谬辱之,故不敢以不腆辞。侯名乐,字彦和,湖州乌程人,隆庆二年进士,董役者,老人陈辅,其志与才皆能善事侯心也。得附书谨记。
隆庆六年季春吉旦,新喻刘松汝贞拜撰。
散筵。有仕归田,鞅鞅识者晓曰:“仕宦犹赴饮也。有酒数行,主人意不在客,醉而即止者。有午饮至晡,酡醺而言归者,有秉烛尽漏,酩酊大醉而后已者。总之,无不散之筵也。然酒数行者,宾主尚醒,成礼而去,至若酩酊者恐为酒所使,或有詈欧而散者矣,不如蚤辞之为愈也。”
刚折。老子之门人,仕而请于老子。老子曰:“若刚则取祸不可焉。”门人曰:“君子以刚为贵,敢请所以?”老子曰:“夫齿刚而先缺,舌柔而存。木之生也,其条柔软。而枯稿也,枝则硬直。故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也。”
尚严。马之日就鞭,羁者稍加之策,则见影而驰,历崎径如越康庄矣。其不习者,脱卒然加之,彼必惊奔肆出,则有泛驾而佚尔。故御民者,不可一时弛法。子产曰:“其次莫如猛知言哉!”
不祥。子墨子见齐王曰:“今有刀于此试之,人头倅然断之,可谓利乎?”王曰:“利多试之,人头倅然断之,可谓利乎?”王曰:“利刀则利矣,孰将受其不祥?”王曰:“刀受其利,试者受其不祥。”曰:“然则战孰受其不祥?”王思久之,曰:“我受其不祥。”遂止伐鲁。
防邪。《郁离子》曰:“奸人之于人,国家也一且不堪也,而况慕效之相承乎?”腐肉之致蝇,非特尽其肉而已矣。蝇生蛆而蛆复为蝇,蝇蛆相生而不穷。夫何以当之?是故君子之修慝辨惑,如良医之治疾也。针其膏肓,绝其根源,然后邪淫不生。
救急。梁武帝城且围亟矣,尤聚讲《老子》。臣有谏曰:“今有人焉,边豆静嘉肴,核维旅,方执爵献酬,雍容于堂序之上,而火起寝室,则将以为勾客乎?抑灭火乎?必以为且灭火也。君当是时,何暇治《老子》为?”
浪博。宋人日令一人汲水于里许,已而家掘井,自喜而语人曰:“吾掘井似得一人。”里闾递相传谓,真井中得一人也。而闻之宋君,君召而问之,宋人告以故。君曰:“嗟夫!传言之误若此。”宋人曰:“君门寥远,指贤为不肖,指不肖为贤,皆类此也。”宋君曰:“然。”
残异。子车子之豭,其色粹而黑,一产而三豚焉。二则粹而黑,一则驳而白,恶其弗类啮而杀之,决裂其肾肠而后止。其类于己者字之,煦煦惟恐伤也。淡玄子曰:“世贵同。脱勿同,即父子相噬若仇敌矣。矧交乎可畏也。”
轻敌。陈王涉以秦乱也,有轻敌意。博士曰:“臣梁人有阳由者,其力扛鼎,骨腾肉飞,手抟兽,国人惧之。一日嗔其妻,左手建杖,右手制头而笞其背,妻恚而撮其阴,由竟仆地。夫以勇夫而劣于女子手者,轻于无备也。”
厚望。子华子曰:“齐之憔瘁甚矣。功曾不一二,古之人而求治过之,则何以哉?”穷乡下里,其为丛祠也,不过于卮酒脔肉之操而已。其所以请福者曰: “金玉满堂,大小康宁。(千仓)万箱,足诸市利,所挟持小,所祝望者厚。神其吐之矣独醒士人有洁洁独行而被黜盖甚不平也。”识者曰:“以子之行黜也固宜。夫群饮而醉嚣,一人避席去之,众必奋臂而呼,牵其裾,惟恐后相与投辖巨觥而争饮之,令酩酊而后已。何则惧其独醒也?”
掩瑕。夫素丝之微类也,染以为玄黄黼黻,则可以荐于朝庙。白壁之微瑕也,镂以为瑚琏、敦彝,则可以享于神明。大厦之腐栋,以之削而为椽,则不知其朽。高岗之枯竹,以之织而为笼,则不知其枯。淡玄子曰:“世有卓荦之才,以小过而弃者,悲夫!”
终迷。昔燕市有善酒者,沉湎终日夜。已而病入肺脏,去死无几。所亲规之曰:“病亟矣,无已为糟邱之鬼乎?”其人大悟,始断杯酌,见酒辄推而去之曰:“毋溷乃公为也。”未几,而唇吻焦枯,郁郁无以遣,乃自解曰:“试小尝之无伤也。”已而大嚼如故,遂不可药而死。
极反。挫锋子曰:“物极至则反。火之将烬也,其焰必冲;水之将竭也,其流必驶;木之将败也,其实必繁;锺之将毁也,其声必震。故体将僵者先亟奔,佚心将迷者先察锱铢。”
豚饵。《语》云:“贪夫死利哉!”卫人钓而得鳏,其大盈车。子思子曰:“子何以得之?”曰:“吾始下钓,垂一鲂之饵。”鳏遇而勿视也。更以豚之半肩则吞之矣。故高爵重禄皆豚肩也,世之不为鳏者希矣。
执迷。邾子以恶谏而亡奔于道,谓御曰:“吾以贤为人所攻。”御曰:“臣里鄙人,跨驴之市。”觏姜谓产于树,市者云:“土所产。”鄙人弗信,曰: “如若言当,吾以驴予。若否,则若所售姜予我。”质之行道之人、谓土所产也。市者携驴而去。鄙人张目曰:“即失驴,然姜终树产。”邾子大惭。
逢知。田翁得宝玉于田所,以示邻父,邻父绐为怪石。归置庑下,是夜光照一室,田翁家大怖,以为真怪,而速弃于野。邻父无何,盗之献魏王,立赐千金,食上大夫禄为常。夫宝一也,勿知者弃之为怪物,知者窃以受上赏。然则贤才亦顾知与不知者尔。
修备。晋伐虞,虞公曰:“吾享祀丰洁,神必据我无虞也。”宫之奇曰:“吴乡人患蚊入市,货药驱之。”有道士黄冠者曰:“若持吾符归而悬之,蚊即息,逾于药。”乡人喜而听之,蚊如故也。谓道士谬巳也,往而执之,道士与俱而察焉。曰:“否,否。吾之符悬在帷帐即验。子悬诸壁若之何?止今惫不修而听于神,吾恐虞不祀矣。”
性习。虎豹之生,文章未成而有食牛之气;鸿鹄之生,毛羽未传而有翔霄之志,性也。猕猴之舞应节,鹦鹉之语若人。齐女工于刺绣,襄女工于织锦,习也。
甘秽。甘蜚廉氏有二马。一者,朱躐白毳,龙骼凤臆,骤驰如无,终日不释鞍,竟以热死。一者,重胫昂尾,驼颈貉膝,踶齿善蹶,奔而散诸野,终年肥遁。是以凤凰不憎山栖,蛟龙不羞泥蟠,君子不苟洁以罹患,圣人不避秽而养生。
妄药。夫无病之人少有不和,当静摄自愈,不可妄投以药石。稍寒而投以热则火炽;稍热而投以寒则水泄。水火相搏,则元气日耗,遂成沉疾,而难于救药,治国家亦犹是也。弊不极不可以轻变。
反神。《老子》曰:“聪明即用,必反之神。”谓之大道,故人之死也。藏骸于野,委其形于外也。其祭也,祀之于室,存其神于中也。知死可以知生矣。
易浊。《老子》曰:“盆水若清之,经日乃见。眉睫浊之,不过一挠,即不能见方圆也。”人之精神难清而易浊,犹盆水也。故曰:“勿挠勿撄,万物将自清。勿骇勿惊,万物将自澄。”
大匠。楚王为台材已具矣。召群匠之良者而计之,群匠咸环,待于陛砺,断锯持尺,绳视其材,而将斧也。一匠独无所持,窃俯仰周视,默然若有所思,恍然似有所度,众皆目而笑之。楚王曰:“此大匠也。”卒用之,而台成。混沌子曰:“古之大臣不动声色而莫,我王家者其此之流与?”以上俱述赘札,庐州太守所著,原不书姓名。
卷八
里中陈桂月先生(观),司教亳州,与寅友某别数年。某转嘉禾学谕,桂月先生子文奎年十馀岁,家贫不能延师,往某衙读书。其内人有二子,视陈子犹子,朝为栉发,夕为整衾,凡食饮衣鞋悉与二子无异焉。僚友谊敦可为古今绝倡,而桂月先生遣少子远游,非脱洒旷达,何以有此?
夏六月,按院临湖,余访茅鹿门翁,翁舍其寓舟居也。问故曰:“被归安将房屋固封,以待他郡邑官至。”余问县有帖子来不?曰:“无帖。”略无忿愠不平之气。时范司成同往,余曰:“兄若以身处之,不知怒到恁田地。”司成曰:“余信不如也。”又一日董宗伯宴茅翁及余,座客某众中呼茅翁,讥其好利而不自揣度,则好利之尤者也。翁付之一笑不答,故余常服茅翁器度,迥不可及,其享上寿宜也。
予为童子入乡塾,蒙师训其弟子往往多读《小学》、《孝经》。迨予四十以后,读者鲜矣。至晚岁又见有袁黄《四书》(黄进士,嘉善人,官兵部主事),全不用朱夫子注。又见涂抹四书,凡圈外注全涂抹,其正注学庸十涂一二,论孟十涂四五。嗟乎!若当二祖朝,此等人服上刑,奚疑所以然者,末世人不善教子,急于进取,故妄为简省而不顾,竟不知其有一字不容增损者在也。
余戊辰举进士,谒古和雷先生。先生时为少传工书矣,训予辈曰:“吾壬辰中进士时,每同年四三人共一寓所,一室置二床,相对而寝,出入骑马,间骑骡。今若辈一人一寓所,必独力雇骑,与朊仕不异。”吾甚骇之,不知有何俸禄侈用到此。
里中唐少华虞,曾官中翰家,亦中产,亦不至甚乏童仆。一日,余过访之,留酌。呼其子国柱,可去请郑阿叔来(静沂公也),柱应之无难色。俄而静沂至,予窃羡其为贤子弟云。
吾乡迩远人家子孙贵显,其祖父未有不始于笃朴俭约者。董浔阳先生之祖,不识湖州府。偶及见,问这大墙门是何人家?父封翰林编修,字良仪,平生款客未尝设馒头。一日,施西亭宪副访之,亦止设卷蒸。座客笑曰:“董良仪馒头,一生吃他不成矣。”他如沈果斋翁鉴、夏云泉公(儒)及予,先赠君不相约而从俭,如有品节限制然。盖俭则杀生少,用度节,为天道所默祐,故子孙并发云。
分宜柄国,子世蕃炽恶,延吾浔上。纪明斋濂训其子馆宾二三载,而纪亦未尝不通宾客,却以礼义自闲。严氏败,分毫无累无议,可谓士之善守其身者乎?
予侄妻党某生,好亲近父母官,所至父母官必爱之,试必首案高等,自以为胜算也。予语之曰:“秀才只不可得罪于提调尔。若亲爱相厚非宜。”彼不以为然。无何,蔑视法纪,自投宪网,并秀才亦不可保,且有大费。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之罟,护陷阱而莫之知辟。”其生之谓乎?
郡邑正官分巡、分守,皆得据所见施行,移风易俗赖之。若曰:“地方积习如此,不必更张,便是无志向的人。杭州三天竺及西湖诸寺院春二三月,任妇女烧香遨游寄宿僧舍,莫之禁戢。万历癸卯春,按察佥宪何公(湛之,己丑进士,南京留守,籍无锡人),特加严禁。妇女行及关,闻风而止。孰谓世道非贤人君子所可挽回者?”
京官主考各省,先朝行之,今日复之,未见不可。若止为士子作弊而设此差,则莫若仿江西巡按邵君陛,内外帘皆用朱卷足矣。且京差所费不赀,揭榜之后多招物议,累害门生,不如仍旧巡按专掌之为便也。
有一山人曾读书者,余方在礼垣时,谓余曰:“会场事余有一妙策,公可上一疏问何如曰:‘大主考两公不必言,其同考诸公请如吏部升官事例,每位各拟陪一员,以凭圣裁。庶可以防奸止嚣。’”余曰:“汝山人说得我若说了便做个痴给事中,贻笑士大夫矣。”
上饶杨止庵(时乔),久矣在告。一旦,赴南太仆丞,任道经吾里,纶巾布袍,步访李子于东皋之上。李子随后访之,处一客航中,有同行二三人,非儒生盖商流也。时馈余止茶二包,敦朴简淡之风,市人初不知其贵显也。贤矣哉!
赵康靖公(概)与欧阳文忠同修起居注,文忠意轻之。他日文忠被诬,康靖上书曰:“修以文学为近臣,不可以闺房暖昧之事转加污蔑。臣与修踪迹素竦,修之待臣亦薄,所惜者朝廷大体耳。”公之厚德,视睚耻之仇必报者,奚啻天渊?
不佞令淦,临江府学岁贡生坊牌银五十两出办于淦,不佞当拆封时,如数兑下固封。一日,下府置之箧中,方抵寓,贡生来谒,出而予之。人有言此举省贡生浮费可四五金,为民父母,皆能推广此心,民岂有不被其泽者?
二十馀年来,士子作文变怪不必言矣。凡公府告示,余一日偶出城得见之。词古意深,仓卒不能句解。若令细民仰读,何以洞见官长心胸?余不知其何意。
万历二十年间,江右王给事(如坚)、朱光禄丞维京二公,以谏上立储为民。归相会于浙之西湖,余先具饭款之,用豕肉、石首二味,二公坚辞豕肉,止用鱼下饭。其怜余之贫,不应至此景象,亦清奇矣哉!
友人施太学蒙常言地方,凡聚众至百十人以上,不论事之巨细,皆不当随众混入。其言极为有见。万历三十年冬,北直长坦县地方作义勇,武安王会人众,不知其数,想乘骑杂遝,至伤人百口以外,可鉴哉!事闻邑令,时以公出,仅议罚俸而官无恙。三十一年,吾浙金华地方作神戏,闭门拒客,俄而火发,死者凡八十二人,六人逾墙获免。
分宜严氏之籍没也。吾乡钱公(贡)、锺公(继元)皆以抚按之委与监督焉。入其邑,乡党亲友咸曰:“朝廷处之太过,若不以为罪当者,何也?分宜止流毒缙绅,而害不加于近地也。如掌家永年素见亲幸,然见士大夫虽卑职亦必叩首,不敢长揖,何等有礼!不知相君家仆皆然乎否?间有不贤者放利而行,播害必自近始。乡党亲友十有四五切齿之而难作之,时欲求人之,不幸其灾,不乐其祸,焉可得也?”
吴江令张公(明道),嘉靖十年前人物,爱民若子,守官如水。时有督粮佥宪临邑,颇多需索,公吐词太峻,促渠去。佥宪骂公,公亦不让,至欲辞官去,上官坚留之。乡宦某完钱粮每迟,公在席间缚其掌家者,至具完始得释。中贵私人择邑中诸富家,诬以他事,欲恣厚索,上官俱不能制。公痛责数人,囚之戒以后。次复来,必笞至死。其人哀恳纵之去,果不复来。迄今七十馀年,人谭及者无不思慕痛快,立有专祠祀之。
徐凤竹先生(拭),常熟人,巡抚江西。余为淦令,每入见,必问民疾苦,而于征收事尤惓惓焉。先生令门子持一小手折,余有陈说,即时手书。余还邑不多日,而先生文移已行各郡邑矣。初见命坐整椅,余不谙整。先生座在下,先生曰:“我座在上命茶,余只作揖而饮,不行跪。”他日同诸同官饮茶,俱先行跪先生,皆不余较也。其开诚廓度如此。
余为举人时,见乌程令蒋公问地方有贼否,余答曰:“甚多。现有惯贼某在县狱。”蒋问何以不饿死,予为具述所以,得供送状别去。不四五日,蒋命狱禁绝其食而死焉。迨予为给事及归田,相见邑大夫、则问民间事者绝少矣。夫不佞不改其素,亦未尝以私恶陷人。地方贼人、恶人或相对面讲,或移书相告。邑大夫又若见信予者,绝未有见之施行,而衙门吏胥则其言反易入而深信,何也?时移物换,当官者另自一机局使然也。
六科初选,命下后,科中即有仪注一纸送来,内开拜部院大臣在宅则拜,不在宅投帖即上马,不得守候良久。予性拙,恪守之。一日,访太宰,则见诸同寅列坐而候。又一日,途遇一尚书,路直无可回避,只下眼罩勒马。闻尚书不悦他人处,此必造门谢过。余不然,此余所以佥宪而出也。况科场一疏甚忤大老,虽欲不佥不可得已。
安分身无辱,知几心自闲。夫知几心自闲,这工夫不易造诣。“安分”二字,人或可勉强学得。人诚不安其分,其间便有万千受累。里中一市人自看得能事,不肯让人。一日,恃强骂了巡司官,巡司官只得忍。他去不久,又骂一典史,被典史打一场毕,竟丧其身命。此非不安分之显祸欤?
孟尝君薛公食客,常三千馀人,狗盗鸡鸣二人,其效劳报德颇是难得。更难得一个冯,每事献忠逆耳,不谀顺薛公。薛公若无时,结果也不见好。可惜今日士宦家也称有门客来,不过逢主人之意,成主人之恶而已。学得冯十分之一也少。
杜静台先生(伟),当每月朔望日,必以洁净纸书“至圣先师孔子之位”八字,正衣冠面北行四拜礼,仍侍坐移时,方做工课。弟子问故,先生曰:“可以为收放心一助。”
延平大忠祠为文文山先生建也,其碑文内云:“先生当宋末造,不绝声妓之奉。说者以为先生忧国念切,知已者虑一时忿激而没,故设此以解之,非也。先生家有声妓,乃在国家无事之秋。迨至国步多艰,先生以一身肩承一腔忧国之心,身家且不计,旧时声乐悉屏去不御。事具本传,何必曲为之说?”
归安陆贞居(隅),令江右大庾、庾人府吏有宠于太府,其父曾充隶,前令竟延作乡饮介宾。云至,召隶且命穿乡饮巾服来,至剥其巾服,入库笞二十遣之。此时太守尚在郡也。自是郡邑乡饮,严肃不敢滥赴。公后改令高淳,以高淳食无鱼挂冠归。
元世祖也算得不仁不智的人君矣。我文文山先生这条性命,尽可饶得,况先生即不见杀,亦必自寻死路,决不肯偷生。在世岂非两得其道?所谓大元不杀文丞相,君义臣忠两得之,乃竟杀之,是不仁不智也。
士大夫当断不断,最是误事之大者。余在告同年史君(朝铉)来守湖,当酷暑病疟,可憾诸同寅拘故事开宴款之,而史不固辞。余访之,睹其颜色病甚,且曰:“小弟明日上省。”余危言止之不听,省回不旬日而故矣。佥闽时,同年蒋君知建宁,能举其职,第尊人止生渠一子。家人来报病,欲辞官去,诸当道不允,商之余。余曰:“当道止有为地方留贤,未有促兄行者,须兄自断尔。”卒弗断,事亟遄归,尊人故弗及视含殓也。初在淦,同年李君理刑吉安,亦苦病。犹承上司委出查盘,遇之于道,力劝勿行,不听。不一月而故。夫三君之所遭,不能逃命,虽断亦故,不断亦故。然君子见几明决,即死也讨些从容处置,而忠言不见信,柰之何?
张江陵初政,不无操切之意,然却有一段可观。南科给事余懋学极论其操切之害,为民去。耿楚侗先生时在闽,对余辈曰:“何尝是操切?自我看来还是操而不切。”旨哉言也。
张江陵丈量田地之议,不可说他不是。他意思尽是向好,只有司奉行的大约不善区处,所以害了许多百姓。他祇说清查浮粮,假如吾桐一县原额应办粮几万几千,某都某图粮不亏额,不必量。今一概丈来丈去,徒费精神。而豪奸巨室大肆欺隐,代书算做了一场大卖买,何可尽归咎江陵得?
项少参(笃寿,嘉兴人),官南考切,柄京考,人称不私。又官北职,方能守法不阿,第不诡合于江陵,仅转东广少参。出公家事颇巨,少与予师沈梧山先生(几先)同笔砚。先生寒素士也,公有女嫁先生子为媳,竟忘其贫。超迈时俗之见,迥不可及。
嘉湖间,时俗浅见,凡祖父客死,其柩皆不入室,何以故?子孙云:“冷尸入后,人不利也。”然则子孙为利而逐其祖父,祖父为不利而不得入其所创之居,可哀可笑甚矣。吾邑钱正郎槐江卒京邸,其子梦得、梦传迎柩入屋,两家自槐江故后,寝昌寝隆,绝无一毫不利,岂不足订千古四方之迷哉!余谓二子此举违俗从礼,便是家道兴隆之象。
沈亚卿少吴,嘉靖六七年间为诸生。当时提调官与诸生体统尚悬绝,后官亚卿,回闻提调官上任,诸生有通贺仪者不胜惊骇。予曰:“何止于此?”诸生具花币贺太府,余尝目击之矣。至万历二十年后,提调官呼诸生相契厚者之号,诸生安然受之,而忘其为非。此惟桐邑为然,恐他邑或不如是。
余馆浔中,及见钱姓号石崖者,家可二三千金尔。顾画船歌童,演戏出入,声闻邑侯,至签极繁解户。不三十年,子孙产业荡尽,至赁房栖。故居水滨,足为侈靡不安分之鉴。
司空刘清惠公(麟)僦居长兴,富室黄氏欲聘其孙女为媳,公不许,公之子竟许焉。女既归黄,黄氏舅姑以其为司空孙也,百凡顺所欲,崇奉太过,司空故而渐衰,媳已不堪矣。厥舅督其子读书太亟,闻詈媳于闺阃之外,媳亦不逊,未知的否?若谓舅有新台意,断断无之也。自是刘与黄构讼,黄遂以通奸家人事诬媳,状属归安李令公。令托友人周君密访,周受黄贿,以有奸报令。令信之,讯间拶刘氏指,刘氏不胜忿忿,奔赴巡道,诉不纳,乃出袖中刃自触其咽喉而死。刘小姐死节,世遂传名,舅竟谪戍,事在乙丑之明年。范司成未第时好游,曾过长兴,访黄之侄,不甚加意,乃黄氏则隆礼事焉,心感之。乙丑值高第,其冬奉差还黄,不无殷勤之礼。黄方系狱,求司成一言保外,度岁得从所请。若其初事在李,则司成毫不与闻也。朝野不察,司成卒受污蔑,非天下古今之大冤乎?近复有四明屠君(隆)上陈太府启,至谓黄氏子从乱命,不胜悖谬之甚。嗟乎!士大夫处交游辞受词命之际,信不可不加慎矣。李公名松,壬戌进士,北直隶大城县人。
余尝自恨气质粗劣,语及时事,辄多忿激不平。一日,谒文贞徐公(阶),公曰:“吾松往时巡按临府,则四府节推偕至本府,太府作主款之,而僚友陪席,其四节推亦未尝答席也。乃今太府而下,各伸款四节推,又各伸答。凡为盛筵者十,以一倍十,所费不赀。每送下程,用燕窝菜二斤一盘,郡中此菜甚少,至赂节推门子市出而成礼焉。”语间击卓盛怒,恨欲复其故不能也。文贞公道学温粹,论事犹然。则予之愤激不平,不足为怪矣。
吾浙方公(廉,新昌人),知松江乡士大夫招饮,公曰:“公等只用水果,酒殽不过五六盘,方敢赴,多则不赴。”一时士夫相信,俗为丕变。盖公素有以信于人致然也。
赵监庙素有羸疾,或教之曰:“服鹿血则愈。”赵买鹿三四头,日缚一枚,以尖铁管插入其肉间,少刻血凝,满管乃止。鹿日受此苦,血尽而死。赵果肤革充盈,健饮啖。晚得病,遍体生异疮,陷肉成窍,痒无以喻,必以竹管立疮中,注沸汤灌之,痒方息,终日不暂宁,两月而卒。
余闻之长老有云:嘉靖初年,分巡官临桐邑,邑令为蒋某,由甲科。分巡在司,而皂林河下,又有一上司经过,蒋迎之。分巡开门,令不候。已而大怒,命皂加责。令曰:“知县处两难之地,非敢慢老大人。”倔强而罢。时府节推南君在邑,亦出皂林相迎。分巡怒曰:“知县掌印官不得不出,汝何故也出?”命皂责,竟笞五板。南不久擢南道御史去,分巡因此告回。嗟乎!嘉靖初年去今未远也,分巡得以朴县令,节推,而下官不敢违逆。其时纲纪士风振肃,概可见矣。今日下官即有罪,求上官震怒者亦不可得,况行责哉或曰:邹彦吉(迪光,无锡人)知黄州府,曾欲秕黄冈令,以诸府佐下礼求解而罢。然则邹当乎?曰:“不知邹发怒时中节与否?未敢以为当也。”
杨公承芳(继宗)知嘉兴,屡临各邑,邑令舛错朴责以为常,此亦长老传闻之言。然此天顺间事也。
吾里侍御钱君(梦得)自京还,由嘉兴太守王公(贻德,广西人)过访,止用下程仪一两,此外毫无洊加之礼。使一涉世情,人处之恐非一二十金不可。王公盖近日郡守之特立者。亚卿少吴沈公(应龙)被论回籍,寓居湖城。乌程令张公(冕,福建人)止用下程一副,及果盒酒相拜,绝无花币盛仪,后亦不闻其开宴盛款,此嘉靖乙卯间事。
楚侗耿公抚闽,出巡兴、泉二府。余同二司诸丈送之门外,止用行李二抬。虽非奇节,亦见简约之风。
里中陈静学先生(序)中永乐庚子科乡试。不佞及见试录,察使一人居首,监临由监生,巡按御史次之,布政司又次之。盖时尚执法,故皋司尊重如此。取士一百馀名,每一行书二名,其俭朴贵楮,细书成文之风可想也。
里中张公(正)以贡为蕲水令,陈公(观)以明经止官广文。张囊橐颇充,田宅颇富,陈终身清约,颓然一小楼而已。垂四十年,张之子绝嗣,且无卓锥土,而陈氏书香不绝,隐隐家业,渐起天道,福善祸淫,诚然哉!
士大夫名节虽贪污无耻,苟不至毙人杖下也。坏得有数,惟是足恭曲谨,降志辱身,阿附显达以求好官。如宋赵师季林间,犬吠之徒,败坏不知到恁田地。
寒山拾得,即普贤文殊菩萨。其诗句时有忿世骂人者,想亦祇是要人学好心肠。不是修行工夫未到,犹露圭角。
天下土音皆真,唯苏松不真,何也?少年各尚纤巧,而自立其说也。天下哭死皆真,唯嘉湖二三百里失真,何也?牵扯生人事多,而哀痛绝少也。可怪,可笑!
古今甘贫之士尽多,状元及第如罗一峰先生(伦),至瓶粟常空,对客坐谈,心能不动。其天质学力,恐不在颜子之下。荐三大臣,劾三大臣,气魄亦自浩然。先生生长江右贫瘠之地,地位即高,而乡党亲友亦少以财货蛊惑之者,故益以成其高。若吾东南地方,则风气元带些富贵态来,况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者甚少。所以全靠自家站立得定,方成贤士大夫。
乡饮酒礼说。唐虞夏商之世,养国老于上庠,养庶老于下庠,夫老一也。而国老庶老,异其名养老一也。而上庠、下庠殊,其所其文备,其义深矣。我朝稽古定制,郡邑岁举乡饮者再。义兼夫尚齿尚德,而撰宾介主之位列焉。不知何年何人作始?郡邑撰位大都以丞处之,席各欹斜不正。不佞筮新淦,凡六主乡饮,则尝六仍其陋。然而心窃疑愧,弗自安也。顷从司马敬庵许公(孚远)商之,公曰:“高皇帝神圣主也,何事不讲求精密?顾令乡饮大礼紊乱无章至此耶?断断乎其不然也远,慨习而不察。”著有《乡饮会通》一编,当奉尊览。编未及恳,适阅中丞张虎东氏(卤)所校刊。
《皇明制书》(即《大明会典》),弘纲细目,无所不备,而乡饮酒礼之文具矣。首律仪,次酒义,若日,月之有定位,四时之有定序,昭然秩然,不容以私意僭差也。监于成宪,中丞以之立言破俗,司马有焉,均于世教有补。余因锓梓,呈之郡邑大夫,尚翼一洗陋习,以佐昭代文明之盛治乎?此虽不佞之上愿,而不佞亦何敢必也?万历壬寅冬十月,呈湖州太守及桐乡县,今皆改正。
内外官考满,照例得蒙圣恩封赠,臣子之至荣也。赠者行焚黄礼。考《会典》,并无本县正官至乡官坟上朝服主典焚黄仪注。近年唯嘉兴郡县有之,不知何据?想初时曾有巨卿家行此,郡邑承奉,偶一为之,今遂习以为当然耶!嘉兴郡伯赵公(瀛),丙午试儒士,已而又试童生,馀皆在试中。乡大夫士,未闻有闻揭子弟姓名求进者,况受他人嘱以求利乎?郑端简公极口赞叹赵公,详见年谱。
嘉靖壬戌会试,余同年祁君(鲸)北上,途遇同年二陈公(俱四明人),谓祁曰:“春中主考,定是吾乡元峰袁先生《论语》题,定是事君能致其身,年兄须先着意,务要做得好。”吾乡钱、锺二公,同舟同作,同中榜,二陈亦同榜,祁竟下第。隆庆戊辰二月初,余访章文稷峰(礼,会稽人)问题,章曰:“《论语》题难料,《中庸》坐定舜,其大知也,与快去做。”余竟受其益。章同榜中式三公者,开心见诚,不少隐讳。登科一念,视人犹己,其贤于人远矣。
吾邑沈宪副(丞),先为济南太守,以贤能最称。延吾里中张秀才(王化)训其子,自德州登陆入省。德,济南属州也,其他县不知凡几。张身所经历州邑,闻太守所延师,俱请见。有馈,张谨守礼法,一世谢绝不相见,不通姓名,其志操可云不凡矣。予喜而书之。
余尝寓京师崇国寺,元旦见两廊僧来谒住持,长老下拜,住持端坐而受,不答礼。余讶之。僧曰:“旧规如此,国子祭酒司业奉高皇帝监规,堂官作揖,亦坐受,不知何人改而答揖焉。”马孟河先生(一龙)为司业,始复之,余受业亲觌也。马先生而前,马先生而后,难言矣。
余为童子时,见同邑钮姓子随母改适沈姓,长为诸生,继父以讼事谒郡伯赵公(瀛),生随其后,口口称父亲。赵公曰:“某汝仇人也,何以称父?”为此论,在六十年前有之,今日非惟百姓不知,而官府亦不复道矣。
余初仕为淦令,家兄辈以余不理会民事,欲请一老主文同行。余曰:“主文在衙焉。保其不生事,吾心先为所牵挂。这官何以做得畅?莫若只如秀才赴试,不知主司论题出处,只仰屋猜作浪做,终无大害。不意三年在官,无大罪戾,叨肙行取以出,强近日友人作令,雇主文行者十有四五,非惟无益而反有害。甚至讦讼成大狱,可惜不知慎始之道。”
人一有急性,便会轻喜轻怒。轻喜之害小而稍缓,轻怒之害大而且速。齐家治国平天下,都著这一字不得,唯用兵不然。
俭德之共美德也,世人只患不知俭,不能俭。今人一俭,人便诮让轻鄙,不知何心?吾湖素以俭名,自有诸大宦家一变而侈靡无算,中人家仿之,甚至立破,历历可数。余当嘉靖庚戌入泮,亲友作贺,有遵古例,用白金五分者,今邈乎不可追矣。惜哉!
庖鳖鲙鲤,虽古人所不废。予守广信、建昌,太守王介石来谒,饭之,席出鳖。王君笑谈曰:“此物不当食。”余问何也?曰:“知府在良乡、庖人曾剖鳖腹中,有一戴纱帽官,两皂傍侍。知府目睹,不但略似人形而已。”盖鳖交都于水面,窥见船中官皂,遂感而肖其形如此。由此推之,鳖之为物,大约不食为宜。夫鳖且然,至于宰牛之惨,非他物可方,况食之屡屡中毒。河鱼亦然,可不戒乎?
余在闽中时,大座师石麓、李先生罢相家居,且有太老先生之丧。同年宦闽者凡五六人,约具候具奠,而欧君以书来报,分用二十金许。余复之曰:“读来教吓,倒穷酸弟不能与。”欧君不悦,责余首其议,余为大削之,各分五六金毕事。余同麓先生,本房座师也。时为祭酒,一日以书候之,用闽丝二疋。延平推官姚子馀,先生同乡也。知之白余曰:“据推官愚见,老大人此书不如空致为妙。二丝殊,令发嗔怒尔。”余不从。大约今之仕宦在地方,则以地方之财致情所亲所尊。余为分别公私,公则用地方之财,私则损俸薪之积,虽违众不顾也。
隆庆戊辰三月,蒙上赐恩荣宴于礼部,每席粘诸进士姓名于上,余初入而识之。及拜诸大臣礼毕,走席则诸席所陈品物一空矣。盖棍徒皆用义口抢去,莫之禁,而虚靡朝廷盛典。此必有任其咎者可慨也。当入《灾异志》。
家有仁义道德,则其富不骤,其贫不促,自然气象悠长。若无仁义道德,则其富也勃焉,其贫也亦忽焉。不佞盖屡有验之矣。友人内子赴京,奴仆众盛,有力者雇骡雇驴,得其所矣。一奴司烹饪,非漫游者乏力,竟步走三千馀里,随行主人不之顾。是岂有人心者所为乎?此所谓家无仁义道德,其贫忽焉者也。
近地一二百里间,主人有丧,亲友吊之。七终则主人必登门拜谢。予却疑之,所谢必尽富贵家;若贫贱者,足迹恐未必遍及也。况此谢于礼无考无据,宋人未见有行之者。予以此意反复对许敬庵司马言之,敬庵止谢郡邑治我者及平生师事者。他友苦不肯信,然谢郡邑止当拜于大门外,投帖即去。近日必欲衣麻入内,与有司觌面为亲,又不可晓。
礼有以多为贵者,有以少为贵者,差之些微不得。吾湖仕宦拜郡伯,入延宾馆坐候,郡伯轿至二门外下,则仕宦出二门外迎之同入。是以宾迎主,非主人迎宾之意。余固守不出二门,恐于礼为正,此余之所以因老废礼,而不入郡邑也。
福建省城林公(春泽)正德甲戌进士,官至知府,子应亮官至侍郎。侍郎子如楚,乙丑进士,官未艾。余佥闽宪,林公已一百二岁,建有人瑞坊牌,生平尝食松梅丸,老不绝色欲,九十前生女身嫁之,又见产甥,卒之年一百五岁。天下固自有不衰老者。吾乡饶裕之家,晚年举子,其兄弟族人便指曰:“抱异姓者,将以利其有乎?”然却有一等人实抱他人之子,不顾紊乱宗枝,甚是无识见,不谙事理。
新淦黄仁山太守,予作令时,年八十馀矣。府回便道访之,留酌供茶供馔,皆子弟在学者,儒巾蓝袍服役,未尝以为耻。此吾浙士大夫家所未易有也。
宋学士陶谷,曾于太祖前诬诋人,行致不得其死。厥后谷虽令终,而传记有言其尸棺为人所残毁者。岂天道报应,锱铢固不爽耶?
少年挟妓宿娼,固非美事,然娼妓业已堕落,吾特不能介守,为其所摇惑尔。若良妇人女子一片真心,原无瑕玷,而用意用计用财以挑迷之,此阴骘最大,造物之所不宥,灾殃之所必降者,后生可以知戒矣。
郑端简公(晓),嘉靖癸未甲科,至辛丑凡十九年矣。以吏部副郎作会试同考,仕不躁急,可见世宗朝尚有古意。今人若有端简大学问,十九年尚为副郎,定然怨天尤人,闷闷成疾,何以后面有大结果?万历间陈禺阳为掌科,两进会试作同考,只此便见不退避处,后面受了亏,所以古人重辞让。
吾镇二府何公(挺),必欲将民间义米贮常平仓,作为官米以邀功。干名已是差了,然犹为义米也。乃代之者夏公(尚忠),恶其琐屑,申分守道,将米价三百馀两分贮乌程桐乡库备荒,义米竟改为库银。不知卒然岁凶,分银分米,孰便孰不便,孰贱孰贵,天下大可笑之事。今亦不知其银存否,下有此申详,上有此批允,世道苍生将焉攸赖?
里中马姓者,幼儿四五岁,两手用银镯饰之,其族人贫无赖者,哄之荒野间杀而夺焉。贼不及到官自尽,君子曰:“是亦为父母者与有罪焉。”
不佞在淦三年,以地方事用地方财,不知凡几何。自初任以至考满,自己身上事止庚午秋七月,布政司差吏请入帘,赏吏银五钱,考满一纹弗费也。由省回县,亦不见士大夫下顾称贺。逮不佞归田,诸令君考满,差人赴京,皆云费五百金,得之乌程袁公面语亦然。若繁文绸缪,教官诸生上舍,俱迎至北新关塘栖,则唯吾桐邑变怪可恨。
倪子良问心之精神,是为圣苦,于提掇不起,柰何?先生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不通,鬼神将通之,非鬼神之力也,精诚之极也。精属水,神属火,古谓精无人,神无我,无人者自析之道专,无我者所用之化遂精。一有人则易流,流则散神;一有我则累私,私则滞。精散乃乱于思,神滞乃溺于志。”其要皆失其心之官也。通于先生之旨,则养主生生之道备矣。
正道如刀口上立,差过一些便是异端,而无所用心者不与焉。孟子愿学孔子“虚明中正,天道本然”之实,乃是正学。杨氏以为我求心,墨氏以廉爱求心,许行以齐物求心,子莫以执中求心,告子以强制求心,淳于以言语求心,孙张以功利求心,白圭以省用求心,这便各有所著。孟子辞而辟之,以明心体之大一,自小即非正学。近世只知斥佛老,不知异端不在佛老,亦不在世俗。凡人乃在学道,而有著者或以节操,或以文艺,或以简退,或以任事,或以讲论,或以和同,或以孑异。其气魄足以移俗,其声望足以流风,其兴味足以集事,为正道渐增赤帜,而人莫之知要。其归昭的于小物而不能充其量,垫湮于意见而不能存其主,摽猎于肤毛而不能入其精。所以尧舜之道,孝弟而已,无别等伎俩;孔子之道,忠恕而已,无外面工夫。原是平等法门,易知易作,骇之以难闻之谈,故天下无真知,矫之以峻烈之事,故天下无实行。尧、舜、孔、孟知有吾父母生吾身,从而亲之;兄弟吾父母所生,从而爱之。吾之有是生,夫妇以为配,君臣以成治,朋友以辅德,从而义之,别之、信之。推而百姓、夷狄、禽兽、草木,凡肖形宇宙,皆吾一气,从而仁之、爱之。根苗既植,畅茂油然。尽此道于心之谓忠,推此道于心之谓恕。若学术不正,便泥于所著,祇要行自家心愿,便令此处颠倒错乱,所厚者薄。
里中一友人邀酌,此友兄弟三四人,余入门即语之曰:“令兄辈不妨同坐。”主人先实不邀其兄,含糊应曰:“家兄不在。”俄而其兄自外至曰:“舍弟不请我,我闻老先生在,故来陪。”主人斧鼎镬之惨,不可如此意恳言切。旬日后解缚狗,竟回心不复咬人。呜呼!可以人而不从谏,不信谏、不改过,反此狗之不若乎?
伯夷、叔齐饿死首阳,古今第一等奇崛人,宜乎嫉恶太甚,然却不念旧恶,何等宽恕?今人但怨人,且不问自己招致如何,祇管怨去不解,直到死而后已。只当痴迷一般,可惜可惜!
嘉兴太守郭公(应奎),一日上司副宪驻驿,郭入见副宪,公偶阅文书,出席相见觉迟,郭呼门子下曰:“上履知府,无久站之礼。”竟出。宪副公对,少府以下力自白,非作意,复相见。两公皆前辈人风味也。
天下大坏极敝,不为南夷北虏也,不为运道不通也,不为水旱频仍。客问何等人坏之。曰:“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之所不为者,举世乐为之,又况姑息之仁,穿凿之智,错杂并用,将祖宗纪纲法度一切倒阘,如何教天下不坏得?”
林退斋先生(云同,闽人),嘉靖丙戌进士,官至尚书。临终子孙跪膝前请曰:“大人何以训儿辈?”先生曰:“无他言。若等祇要‘学吃亏’,此三字即五祖‘忍辱’二字。”有味乎?其言之也,从古英雄只为不能吃亏,害了多少事。
彭越既就诛,敢有收瘗者族。高帝之禁令非不严矣。栾布非不知之也。而使齐还乃奏事,越头下哭而祭之埋之,此旷古以来忠臣烈士。假令宋室道学诸公值此不知,作何区处?
巡抚之设,洪武前无有也。太祖不欲以重臣合典钱粮兵马。永乐十九年,敕尚书、侍郎、都御史、少卿等官十三员,各同给事中一员巡行天下,是谓巡抚。宣德间令巡抚官每岁八月一赴京议事,盖不欲疏逖以悬机重。景泰四年,统差都御史,其意尚在执持风纪。有故则入参庙议,而握毒之柄则有司存。自是则曰整饬,曰提督,曰总制,曰镇守。又复以兵部尚书侍郎之职兼都御史,百寮群将俯首听一人之谋,似于兼制少疏,故复以巡按权杀之。然表里异同,病痒或不相关,其司锋镝者每掣肘不能自尽。天顺间,石亨、曹钦请罢巡抚,正德间刘瑾取回巡抚,皆不为无意。
余少及见蒋恭靖公(瑶)入郡,太守郑公以下送至大门外,公傍站西向,太守以下面北同揖,其仪略如师弟子。然此嘉靖庚戌年事,固太守之重公,亦公之能自重使然也。公器度能容,一日施琏川公在座,里中有无知者呼公名,詈及二门将至厅事,骂尚不绝口也。公命家人曰:“若醉矣。勿较,可语。若骂四品以上官有罪,后勿如此。”琏川叹服。
嘉靖甲辰,余从沈冶村先生于密印寺,弟子凡二十馀人,朔望必群集面试,次日分等第粘之中堂,诸生虽年长在学者必呼名。晨揖先生,先生止回半揖。先生有母舅朱姓者,未为知礼,却于甥舅分甚严。一日,来看先生,先生面北恭拜,朱西面傍立,稍举手不答揖也。今也或是之无矣。
沈巽洲先生塾子婿钱继修(士完),官南吏部。先生为友人唐子贻之书,称继修止曰吾子不似俗套贤坦某某云。
卷九
乙卯同年,钱君(锡)赴会试,道病卒于闸河之莲儿窝。其兄(镇)庚子举人,同行遭弟丧,殡成礼,访窝中大姓有戈者,求借一室停棺,戈不但诺之,无难色也。开正门延棺入家,人俱为衣麻。及次年而返。古道厚德,戈殆罕其伦匹焉。
鄱阳刘姓者,初未尝贵显也。某祖业医术,里人某病,用药调愈之。其人贫甚,某又济之金若干,弗索价,病愈者有山地若干,已而欲售,夜梦神语之曰: “此刘家墓地,非他人得夺也。”某又用高价售之,葬其父母,生子即仕为柳州太守。嘉靖戊戌会魁(洵)、予郡二守(治)、都御史(应麒),皆公之后人也。刘遂为翻阳著姓,科第代不乏人。
苦节之士,虽贤人君子也学他不得。南昌太守丁公(应壁,壬戌进士,山东寿光人),予为令江右,目见之治会省首郡,剸繁绰有条理,堂上堂下莹然冰清。人犹勉强到得,唯公澹薄自持,衙内经月进豕肉,不过二三,度宰生绝不为也。此岂人之所易及哉?当以豪杰定其品格。
晋人落魄不拘,如刘伶酣饮,荷插随后曰:“死便埋我。”此于死生甚看得透。乃王子猷雪夜访戴,及门而返曰:“乘兴而来,兴尽则止。”此虽带得些脱洒气味,然亦有何高处?至千载而下人犹喜谭,士君子喜谈此等事,便是好奇作怪之渐,非世道之幸也。
沈镜宇亚卿(节甫),言嘉靖初年以前,巡盐侍御按浙,乡士大夫止送侍生帖,不用治生,此盖传闻之言也。虽未当理,亦见前辈称谓不苟晚。近世恤刑监兑,相与亦有称治生呼老公祖者,谬矣。
古人重身教,所以《大学》云:“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从。”今日试院先生出示,必言举子文字。如用佛经老庄语者,不取据。余目见中式文甚少,然何尝无佛语老庄家言?至序文,必言平正通达,务黜奇诡。然奇诡至不能解读者,中式甚多。故天下文体大坏,皆所好所令自相违悖致之也。后生小子看这样子,焉得心术不坏?
许敬庵亚卿(孚)远督学关中,入境登华山,山有三清殿及陈搏眠像处,皆于主峰有妨碍。即日命县官毁之,其果断刚决,与胡颖经略广东相似。余问希夷似可免,答曰:“希夷祠本山别有,故亦在毁中。”
民间风俗淳浇,这机括下边全看着上边举动。吾乌程有里人父死已葬年馀,乃诬告亲叔打死其父,令不察准词,竟挖尸检之,毫无伤痕也。这等人子虽未必当拟极刑,然亦轻恕不得。今当场父有剥尸之惨,子不蒙笞责之辱,岂惩恶劝孝之道?可为湖下一大灾异事。
余性拙,暗不能悟佛理,读佛典见释子亦不喜。今世士大夫相聚,大都讲些堪舆话,又说些星命学,此是有益之事。独是谭禅,若以为必悟禅,而后人品始高者,余以为总不如讲孔孟之道,于身心性情尤平易亲切。
董懋德与余相处日久,其人所不能及处尽多。不亲僮仆,不骂詈僮仆,不鞭挞僮仆,不谀客,不慢客。大者事继母最孝,于尊公行事必极力救正。力不可为,付之慨叹而已。可惜家奴少驯,谨一二事得罪士大夫尔。
荒镇徼天之幸,借重祖台下车以来,恩威并著,盗贼知辑苍生已安枕矣。若蒙谢署长兴台驾久驻,何福如之颙望,颙望敝乡春蚕一事,事之最大者柰何?十年以来,民间好利心痴,本无桑叶,多收小蚕,意图叶贱可获大利,一旦高价则委而弃之河水。凡一筐,该蚕百千命,十筐盖不知几万命,十筐以上不知几万万命。蚕无辜也,杀之不祥。其伤天地之和,召灾致疹,有自来矣。今谷雨前后正收蚕时也,万恳祖台出示豫禁,有仍前不量力,计桑临岐,将蚕投水者,许诸人首告重治。庶地方相警而太和之气可回矣。其他种种欲言,统俟面竭右启尚少府公祖。
吴昂,海盐人,弘治间进士,任福建方伯,能冰玉其守。时适有反狱之变,方面被害者多,贼独廉公不加害。归田值邑令某贪甚,一日访令邑,前坊牌有 “牧爱”二字,出门公呼令曰:“老父母坊牌上何以书‘收受’二字?”谑而箴也,令为色惭。嗟乎!今之不收受者鲜矣,然欲如吴公之面箴,于时非宜,于言巽或不可乎?
唐先生常言天下事贵在处分,不在激烈。吾乡严尚书(震直)道逢建文君,只吞金自尽,便了却君臣大分,何尝贻累父母妻子宗族来?此所谓善处法也。里中唐进士(世济)令福建宁化,采矿内臣高彩入其邑,先遣人远迎,复厚礼款遇内臣,上下俱悦。投刺平交,身不屈而道自尊,贤于他邑,前亢后毕多矣。况宁化因此独得免税,所省民膏不赀,又有足纪者乎?
唐先生将终之前一二年,治具于木锺堂,邀门人仕宦者数人为一席,闻教乐与焉。时有某宅差家人见先生,下跪叩头,先生深揖答之,已而又命自己人仍跪叩头谢之。其敬主及使如此。
先生未尝口谈人过,是日不知缘何谈及董公(份)、顾公(震)。谓董曰:“官至尚书至贵矣。端阳止应在家同儿孙泛蒲觞,奈何不惮劳,亲谒郡邑送节?”谓顾则曰:“子静本是封君,可惜做得太早了。”盖二公皆先生门人,得以训诲,深冀其闻而改之也。
又一日,论及旱涝。先生曰:“遍天下皆乖戾之气,乌得雨旸时若?”刘南坦司空清奇高品,能令人竦然起敬。然先生不深取之,谓其非中庸学问也。弟子问故,先生曰:“长媳入门初见,偶有元宝一锭(五十两)在箧,出而予之。不二三年娶次媳,值空囊,数金弗能也。若用五十金时,念及次媳,便当节缩预计,何厚薄悬绝至此?”
先生宗侄将为贾,苦于无本,商之先生。先生曰:“汝往市中问许多业贾者,其资本皆自己有之,抑借诸富人者乎?”侄还白十有六七借人者。先生曰:“富人有本只欲生利,但若人失信负之尔。汝未暇求本,先须立信,信立则我不求富人,而富人当先觅汝矣。”
唐荆川先生自登高科后,声望大震、先后按院、屡有馈先生坊牌值者,先生悉辞谢不受。今仕宦有几位辞谢上司馈者?开口便议先生。
余师唐先生屡应诏,合当补官,先生亦有喜色。尝云:“情愿做个典史,不愿做翰林编修。”嗟乎!其抱不伸,其词可哀矣。荆川先生久高卧,已而复出,人亦议之。余谓先生出也。是立身行道,何可议得?其出为巡抚,御倭失策,此是可议处。
唐先生著《宋学商求》一卷,凡宋室以道学鸣者八十一人,悉加品题,有韩、范不及富、欧。富以事功胜,不及宜也。乃欧文忠、苏文忠皆不与,先生之微意可推矣。二公固以文词胜者耶?陈搏、种放、高怿、李之才、聂崇义、黄晞、徐复、邓孝甫、张举、谯定、张咏、韩琦、范仲淹、胡瑗、孙复、石介、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邵雍、司马光、王安石、郑谯、张九成、陈祥道、李觏、刘安世、吕大钧、吕希哲、朱光庭、李吁、马伸、杨时、谢良佐、游酢、吕大临、张绎、尹焞、孟厚、侯仲良、周行已、苏炳、刘安节、胡安国、罗从彦、李侗、胡宏、胡宪、刘勉之、刘子翚、刘清之、王𬞟、李郁、李衡、朱熹、吕祖谦、张栻、陆九渊、陈亮、魏梃之、蔡元定、黄灏、李燔、李方子、黄灏、张洽、廖德明、赵师渊、杜知仁、陈埴、薛季孟、程迥、陈传良、叶适、李道传、杨简、真德秀、魏了翁、何基、陈淳。
先生之学大则参赞经纶,徽则闺房琐屑,无不讨究,无不体贴,其教门人弟子亦然。一日,言及濯足曰:“人有教人濯足者,不知父母生我二只手作何用?盖教人濯足,也是一件肆志事。才肆志便渐渐流于怠荒,故不可不谨也。况富翁公子又有教妇人濯足浣体者乎?”
杜静台先生曰:“天生我二只手,自家尽好着力,不必全靠家人。”亦唐先生教之也。余令新淦,庚午蒙刘按台(讳思问,河南孟县人)召入秋闱。先五日前,同官十馀人皆列坐阅诸遗才文卷,公真率老成人也。间有门子不在侍,时公亲手向阁板上自取文卷,盖按院中之大破俗调者。公差满,首荐余。越八年,公复巡抚福建,余再为属官造册,延平相与凡二十日。余时具殽饼入院聚话,公出二子拜余,嘱余日后青盻,且手抱一幼儿呼余曰:“临川,此我前年所生。”公年尚少,毋自诿也。惜予尚未有以副其望云。
立志是为学种子期王,而王期霸,而霸试欲行十里,若行十一二里便觉倦,十五里便觉厌,二十里便病,以其原志不及也。所以凡事必志以行之。但中间邪正小大,又贵辨志。古人为学一年而离经辨志,今人且未说辨的工夫,只求有志者尚不多得。志于道德功名,不足以累其心;志于功名富贵,不足以累其心。其不累者以志各有在耳。志于富贵,民斯为下。今之志富贵者几人?试观世上人孰不欲富贵?毕竟求而不得,何也?情分气散,未尝专志于求耳。其心热事缠,只一时意兴所发。一心鸿鹄,随物有迁。朝立夕仆,今日立明日仆,今年立明年仆,殊非贯始终,等夷险,合表里之道,不足以言立,安望其济?即如人,欲富专于取利,欲贵专于取官,有发舒而无翕敛。譬之天行四时,无元气以为之本,立志是植此元气。元气既植,开发收闭,自然生出许多节序。岂有岁功不成?佛家所谓婆子气,道家所谓结胎,皆能实用此道,不谓吾儒辈乃甘心玩偈,岁有猛省猛省。
古时气化厚,人不易偷。后世漓薄之甚,胎骨里已带病痛,加之以积成俗态,过眼即移。举心成学,古人胎教少仪,小学又荡然不存。而世教不明,义外风炽,欲不汨溺,盖难矣。所以世间人都不肯挺、然自做人都是吃别人饭,穿别人衣,说别人话,行别人事。客作自主翻覆乾坤间,有小图主宰,得其影响者便得手。勾当辏泊轩昂,次亦小成家。当人生澜倒不振,是诚可哀也。
张子建问道大难,弘不能一蹴至,谁何以为从入?先生曰:“道理平平妥妥,可知可行。至简至易,中庸其至矣乎?祇是日用常行,中而庸者便为极至道理,人却不肯知,不肯行。看做天来大海样深的,殊不知这个天则昭然自在。乃因骄心起,便飞扬而上;吝心起,便卑堕而下。躁心起,便纵放而前;怠心起,便廓落而后,侵心起,便攘据而右;怯心起,便委顺而左;奇心起,便索隐行怪;巧心起,便机械变诈。所以中庸不可能,若种种心俱泯,即是平平妥妥的,即是察乎天地。但这种种心从久积习,难得消磨排遣。故道不明不行,其或念而图之,又出入悔吝,脱缚交胜,不得光净打叠,故学不易成。此三条皆先生所著,刻《木锺台集》中,余读之晚,故失列于述。”
君子一言以为智,一言以为不智。况士大夫初为言官,其举动尤四方之所瞻仰者。万历癸酉,山西某君与余同入省垣,不一二月即论吾浙王阳明先生伪学。阳明先生固未易轻议,而主上初登极,事体必有切要。于论阳明者,余谓此疏可无进也。
当官者衙门固欲整肃,而用刑尤贵得当。“当”之一字,即孔子所云“中”也。若不中令,人何以趋避?有一等偏责,衙门人自谓严治,然衙门人独非苍生赤子乎?陶渊明戒子待童仆曰:“彼亦人子也,须善遇之。”此意可以治民束下。
徐文贞公(阶),嘉靖癸未鼎甲,官翰林编修,以议大礼谪延平推官。公如初仕为推官者,然在任留心民事,剖决刑狱,暇时巡阡陌问疾苦,行属邑咨贤否,与今迁谪诸公迥异,时耶?人耶?
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此去全属自己身上内省之学专,而恬退之风著也。今去全属主爵者,罕见有说自己不得当去,及先几早去之人?
不佞甲午年自警:朝里官多做不了,世上利多取不了,古今书多读不了,亲友事多管不了,闲是闲非听不了,频频收拾身心好。辛卯小像自赞,颠发蒙茸,颓乎其容。既似江上之渔翁,峨冠大带,谭时气雄,又似缙绅之巨公尔。曾叨大夫之禄耶?胡然而屡空尔。有揽辔之志而不遂耶?又胡然而坦里。今人其居兴俗通,古人其心上皇风。
宋时官制;最善者,举进士必先除县尉;最不善者,不待三年考绩,屡升屡降。士大夫历二十载,有为官二三十任者,何以求治?
本朝洪武中,第三甲进士俱选县丞,亦宋邑尉遗意,可惜行之不久。正德初年,二甲进士初选尚得为御史。今行久任,知县、推官、博士、行人等必三年外,或六年而后补御史、给事中,又不轻任人之意也。
人臣有分职无分心,唯职有专责,则心随之而异用尔。孔子尝为委吏,为乘田,为中都宰,何尝择官而仕?万历间闻有知县选为南道御史者,大负不平之气,直于吏部堂上忿争。太宰不闻,上疏区处。其量真同文潞公、娄师德矣。
宋室诸君,视臣下真有家人父子之意。然律之君德,以刚为主,则胥有失焉。野史载丁谓廷试,名在第四人,谓不悦,上曰:“甲、乙、丙、丁,汝正该第四。”此等话但愿传者谬误,若果真,岂朝廷上所宜有耶?王荆公自恃多学,可以转移进道,却视得神宗柔懦,径情自用,已蹈不臣之罪。矧奸恶如桧,簸弄其主,罢李忠定,倾岳武穆,又士论之所必诛者哉?张江陵天分尽好,事业也有几分可观。只一日上疏,内扬自己辅相,庶几小康。陛下不欲用臣则已,如欲用臣(云云),似有唯其所欲而人莫敢言之意,这心肠,这笔端何以令人心服无议?恐皇天后土亦不祐之冥冥中也。
近世末俗,有大恶大不义之事而已。不知其非人亦不以为非,彼妇人视之,似若以为当然而不愧者,何也?主人之于仆媳是也。痛省痛省,然亦有因是而亡,自被弑者岁岁有之。万历三十一年癸卯,山东兖州知府某、临清州守某皆被弑,总之不出床第之事。
《孟子》七篇,道性善本仁义,称尧舜发前圣所未发,功甚巨也。其吃紧为人莫如“夜气”二字,最唤得人醒。即行盗之人,清夜非无良心萌动,所惜旦昼牿亡。嗟嗟!凡民无足论矣。曾口读《孟子》,过的何不猛想?
孔子不取听讼,而贵使民无讼。使之一言有许,大源头工夫在先,文王所以使虞芮质成也,不越此道。今日非奉敕旨明文,不知谁人作俑,倡为“息供”二字?原告硬中需索被告,悉如意即具息到官,官一切准允,不加详察。虽抚按衙门,贤者在上,犹然甘心为之。嗟乎!此劝民好讼之妙术,余不知其可也。
士大夫看得迎送一节为细故,竟忘却律条有“禁止”二字,又有牌行禁止,而卑官失迎。及迎弗远者,往往蒙盛怒鞭挞,此不知何意?万历间,吴江令遣丞迎一过客,天寒冰结,丞堕水莫救死匿,故不以上闻。若在祖宗朝,恐难逃于根究也。
莫之为而为者,天也;有所为而为,非天矣。因材而笃者,天也;笃之不因其材,非天矣。日月风雨露雷霜雪,皆天也;有私照私被,非天矣。官以天名,俾人可求可测,是谓自小其天。万历甲辰大察,考功郎马公(大儒,山东阳信人)质直详慎,大寮不能干以私。有一县令不职。守巡两道庇之,公去令并处。守巡两道入觐,诸公还具言其事,如此可不谓难矣哉!
狄梁公(仁杰),巡按江南,所至淫祠悉毁之,止晋大禹、吴泰伯、伍员、季札四祠。武三思妓素娥有殊色,梁公请见之,忽失所在。堂奥中如闻语曰:“某花月之妖,梁公正人也,何敢见焉?”嗟乎!为人不可不正也,如此夫。
余尝与董懋德游京师天坛,颇知道家嗜利,自来无漫然留客者。戊辰观政,与胡年兄同在礼部,一日午后,胡忽约二年兄过余云:“游天坛去。”余问曰: “何人治具,决当怀金两许以行。”胡曰:“兄任行不必问。”二兄亦不言,意谓道家必留叹也。余勉随行,道家一茶之外,更无留意,乃空腹往返四十里。事虽微,亦冥行取困之一端欤?
蒋恭靖公(瑶),与中贵人会勘民事,中贵受贿,欲死被诬者。公潜戒行杖者曰:“我命汝笞数多,汝须勿重、其人死我亦死汝辈。”被诬者已而获全,中贵大悦而罢。先辈员机应物类如此。
宋王恭武公(德用)勋名盖世,中丞孔道辅等因事论劾,遂罢枢密出镇,复贬官知随州。久之,道辅卒。或有谀公者曰:“害公道辅卒矣。”公愀然曰:“孔公以职言事,岂害我耶?可惜朝廷亡一直臣尔。”士大夫服公雅量。
王沂公(曾)状元及第,还青州。郡守遣父老□乐迎之近郊。公易服秉小骑,由他门入,遂谒守。守惊曰:“方遣人奉迎公,何为遽抵此?”公曰:“不才幸忝科名,岂敢烦太守父老致迓?是重其过也。”太守服其远器。李子曰:“沂公特幸,而当宋盛时,又幸而青产,故得遂其高雅尔。若产吾东南,则在千里外,戚属邻里凡欲求媚纳交者,必蒲伏蛇行,孔道为塞。公即欲变姓名,从他城门入,焉可得耶?览今思古,重有慨焉矣!”
用明于内者,见己之过;用明于外者,见人之过。见己之过者,视天下皆胜己也;见人之过者,视天下皆不如己也。此智愚所以分欤?此言可为终身师,座右铭。
寇莱公年十九举进士。时太宗取士,多问其年,年少者往往罢遣。或教公增年,公曰:“吾初进取,可欺君耶?”高大学士(仪)尝教诸进士曰:“减年入齿录,嘉靖辛丑以前无此事,近日始有之,诸子慎勿为。”卒无人从先生之言者。致齿录与同年叙会,大相矛盾,恬然不以为非。呜呼!何怪乎人品?不莱公若者比比然也。
宋太祖初仕周世宗于澶州,曹彬为世宗亲吏,掌茶酒。太祖尝后彬索酒,彬曰:“此官酒不敢相与。”自沽酒以饮太祖。古之人臣,即细事亦不欺其主如此。后太祖卒大任彬,岂无试而漫用之耶?
滕公(伯轮,壬戌进士,闽建宁人)官浙巡抚时,妾生一子,夫人在家,公卒于官,归衬。夫人不贤甚,誓欲杀妾及子。衬未至,砺刃相待。素无疾,一夕忽奄逝,母子得无恙焉。盖公虽有长郎而不谙人道,说者云:“此天不欲斩滕公后也。”其事稍与宋刘元城所遭相数,人皆异之。
《包孝肃公家训》云:“后世子孙仕宦,有犯赃滥者,不得放归本家。亡殁之后,不得葬于大茔之中。不从吾志,非吾子孙。”凡三十七字,子孙皆押字其下。吾嘉城钱怀苏公(名同丈),癸丑进士,初仕为祁门令,官至太守,清贫如洗,又不寿。殁后其父恨之,将葬地售之他姓。或有传其毁尸市柩者,状甚惨,不知果否?厥父少为理刑衙书,习成惨刻,余幼时曾识之。嗟嗟此贪夫者,岂但孝肃之罪人?盖天下古今士大夫之罪人也。
人生至乐莫如读书,至要无如教子。富者之教子,须是重道;贫者之教子,须是守节。然欲教子,必须先生子,子不生,教何从施?生子之诀奈何?曰:“聚精会神,施惠强恕。”
东广方寅所(亮工),辛未进士,知乌程。有按察驿传,道行县送,乡官某某各折仪,共二十馀金仰动支,无碍官银。及本道纸赎送缴,方回曰:“并无前项纸赎官银可以动支。”将原票径缴,道衔之。若在今日,则须曲处应命求欲,如方难其人已。
王正文正公(旦)最是宽厚长者,张师德状元及第,已为谏议大夫,视知制诰,循资非骤至尔。文正乃以两及门为奔竞曰:“后生待我浅也,迟而不与。”古之大臣其用心固如此,后世必以不及门为疏,安有惜其两及者?
闵佥宪公(远庆)执母丧扶柩,不废俗礼。邀余题其母氏神主,登余舟相请,痛哭涕零,余目中所未见者。子云:“丧与其易也,宁戚?”闵公有焉。
韩魏公(琦)为丞相,每见文字有攻人隐恶者,即手自封之,未尝使人见。
杜正献公(衍)历知州、转运,未尝坏一个官员。其间不勤者即委以事,使之不暇惰;不谨者谕以祸福,俾之改过自新。或咎公持心太恕,公曰:“为政去其太甚者尔。”
胡文恭公(宿)知湖州,前守滕公大兴学校,费钱不赀。滕去群小菲然谤议,通判以下不肯书其簿。公当坐,折之曰:“滕侯之谋,倘有不臧,何不早发?俟其去乃非之,岂古人分谤之意?”一坐大惭。
韩魏公曰:“人能扶人之危,赒人之急,固是美事。能勿自谈则益善矣。”
丁晋公虽险诈,亦有长者之言。仁庙尝怒一朝士,再三语及,公不答。上作色曰:“叵耐问。”辄不应谓。徐奏曰:“雷霆之下,更加一言则齑粉矣。”上重其言。
傅献简公言:“以帷箔之罪加于人最为暗昧,万一非辜,则令终身被其恶名,致使君臣父子之间难施面目。”言之得无认乎?
锺离权为江州守,有女纳许氏聘将嫁。市婢从嫁,间因得故令之女于胥氏,权恻然伤之,移书于许,欲将已备嫁奁先嫁故令女,己女改明年。许曰:“处伯玉耻独为君子?君何自专仁义,愿以前令之女配吾子,君别求良家以嫁君女。”于是前令之女卒归许氏焉。
受人之恩而不忍负者,其为子必孝,为臣必忠。有施贵勿念,受施贵不忘。
赵康靖公(概)与欧阳文忠同修起居注,文忠意轻之。他日,文忠被诬,康靖上书曰:“修以文学为近臣,不可以闺房暧昧之事转加污蔑。臣与修踪迹素疏,修之待臣亦簿,所惜者朝廷大体耳。”公之厚德视睚眦之仇必报者,奚啻天渊?
宋哲宗自在濮邸即有贤名,及迁入内,良贱不及三十口,行李萧然,无异寒素,有书数厨而已,闻者莫不相贺。
魏公虽在外,然其心常系社稷,至身老而心益笃,虽病不忘国家。或闻更祖宗一法度,坏朝廷一纪纲,则涕泣终日不食。
乡同年冯小山(敏功,平胡人),余仕淦为令,公已作江右少参矣。移书不佞曰:“凡初入仕,不可有立异心,不可有好名心才好。名便要立异,才立异不久,便要破败。唯‘平易’二字可终身行之。”余佩服其教。
卷十
《袁州学记》,皇帝二十有三年制诏州县立学,惟时守令有哲有愚,有屈力殚虑,祗顺德意,有假官借师,苟具文书,或连数城亡诵弦声,倡而不和,教化不行。三十有二年,范阳祖君无择知袁州,始至进诸生,知学宫阙状,大惧人材放失,儒效阙疏,亡以称上意旨。通判颍川陈君侁闻而是之,议以克合。相旧夫子庙陕隘,不足改为,乃营之东。厥土燥刚,厥位面阳,厥材孔良,殿堂门庑黝垩丹漆,举以法。故生师有舍,庖廪有次,百尔器备,并手偕作,工善吏勤,晨夜展力,越明年成。释莱且有日,盱江李觏谂于众曰:“惟四代之学考诸经可见,秦以山西鏖六国,欲帝万世。刘氏一呼而关门不守,武夫健将卖降恐后,何邪?诗书之道废人,惟见利而不闻义焉耳。孝武乘丰富,世祖出戎行,皆孳孳学术,俗化之厚,延于灵献,草茅危言者折首而不悔,功烈震主者闻命而释兵。群雄相视,不敢去臣位,尚数十年教道之结人心如此,今代遭圣神尔。袁得圣君,俾尔由庠序践古人迹,天下治则谭礼乐以陶吾民。一有不幸,尤当仗大节,为臣死忠,为子死孝,使人有所赖且有所法,是为朝家教学之意。若其弄笔以徼,利达而已。岂徒二三子之羞,抑亦为国者之忧?
薛文清公(瑄)要语近万言,各自成段,未尝为长篇大章,然而传布久远。后有作者不能过,何也?先生以人品胜,以道术胜,而不以文词胜也。试摘三四条有切于身心者,粘之座右,常目在之,敬录。
读书不体贴,向自家身心上做工夫。虽读尽古今天下之书,无益也。
一念不谨,即作狂之端兆;一念能谨,即作圣之端兆。充其极,则尧桀分矣。大丈夫心事,当如青天白日,使人得而见之可也。常默可以见道。
张子曰:“无天下国家,皆非之理学。至于不责人,其德进矣。”
多言最使人心志流荡而气亦损,少言不惟养得德深,又养得气完,而梦寐亦安。
礼部尚书于公书(公名慎行)同年中如翁丈,相违最久,仿佛伟貌之言,斗山可望也。乃至芥屣轩冕,高卧云松耳。中之清誉可闻,牍中之大名可指,而千仞之羽不可下也。则吴越之间,如翁文几人,盖不肖弟,心醉而神竦有年矣。归卧山樊已逾一纪,关河辽邈,附问益难,而得从门人杨君备闻近履,且述芳规盛范,化孚里人自谓师承之幸,盖停杯对语,望南云而竦慕。如将见之弟,小年下德,何足品题?而杨君横以交游之私,仰于鸿制,明珠远道,光映琅函,所以宠灵下走,亦过当矣。然使不肖弟得从数千里外闻数十年之音,徽其欣忭,又何可言?使旋附此奉谢,顷当和歌奉祝,附杨君以献,惟翁丈加飨颐和,以膺寿祉不具。
范方伯书(公名□,徽州人)侧闻门下修身澡德,垂数十年。进则泽加苍黎,清声远播;退则林泉为政,示法乡邦,士与民罔不交口而揄扬之。夫身隐而道尊,名可闻而有司不可见。维风化俗,默为转移,厥功伟矣。生滥竽旬宣之末,殊负耆旧桑梓之怀,倦言高蹈,每切趋承,云树参差,无由躬侍。杖屡析名,理求化源,以裨谫陋,何郁如之?谨檄属吏,持尺楮,处修问忱,倘蒙台慈不鄙,夷之片语,发蒙四郊,沐惠无量,则亦诸父老之所愿也。濒缄神驰,不尽詹企。
(此以下皆乐所著)
杨守礼号南涧,山西蒲州(籍,直隶安州人,正德辛未进士,历藩臬,以尚书都御史总督陕西三边,加太子少保,守制为人阔大,不拘细节。嘉靖)乙□间,值地震大变,州人争抢夺,杀人不复言官法。上司闻风畏避,莫知计所出。公(时家食已二十馀年)矣,先期出示晓以朝廷威法,其乱犹故。再越一二日,仍乱。公不得已,升牛皮帐,用家丁率地方知事人斩首乱者四人,悬其头于四城门,而乱遂定。嗟乎!公虽抱雄才大略,倘死生利害之念,一萌于中,则无其位,而欲便宜行事,浩然之气将不索然而馁乎?此豪杰大过人之作用,难与拘儒道也。尚公钦阳言其详如此。
添设尚公从试(蒲州人),一言不苟,一尘不染,以严凝莅官,以谦恭待士大夫。前守病过慈,纪法荡废,吏胥各役人人,得行其私。胥近八十人,公至不半载裁其半,升堂无一胥傍侍,衙门肃清,决狱是非不爽,无劳久候,亦不令人费钱。夏五月,雨不降,公竭诚祈求,合衙茹蔬者两旬。晨兴靡神不祷雨卒应,旱不为患,民甚德之。卒因水土不伏,病一士人,又以寸币数言触忤,遂求去。惜哉!大计劣处,不知其故。
世风浅薄,西吴为甚。凡父兄登科第者,其子弟大都凭借起家,何况奴仆?然利害倚伏,丑态万状,乞哀免祸。余窃目睹而心伤之。茅鹿门先生官颇显,兄干俶傥有侠气,家人贾商为业,弟艮笃朴安分,嗜农桑利,曾不倚恃鹿门剥削残虐细民,各成大家,卒以府判藩幕终其身。二家子孙亦多读书登科。嗟嗟!俯视今之龌龊鄙琐,满面染坊者天渊矣。
茅族丁颇众盛,富贵贫贱纷杂,皆能务本力穑。其贫其贱者不屑仰干富贵家,而富贵人待其宗人,亦固守卑幼之礼能勿失。较之他镇卑謟倨傲,全无敦睦意。不但婚丧杯酌不通,即相见亦多艰阻,其不逮茅甚矣。
鹿门弱冠游学馀姚,师事钱应扬先生,先生有美婢腊梅,见鹿门之丰姿而注意焉。屡屡求合,尝更深至书房呼猫,鹿门厉声曰:“汝丫鬟何深夜呼猫?”应曰:“我非呼小猫,呼汝大茅尔。”鹿门正色拒曰:“我父命我远出读书,若分心于汝,何以见父?亦何颜以见先生?我必不就,汝毋再来也。”腊梅曰:“我心切想汝,汝不应我,我有死尔。”一夕,果投后园井中。幸井枯得不死,主人索而出之,价不满其色嫁焉。公当少年,其立志弘远坚贞若此,可以为难矣。卒以文章鸣于世,而子若孙昌大也,宜哉!
天之生才不一,朝廷储才不同,调元秉铨大臣须要赏罚。予夺稽众独断,务得惩劝之宜,方有裨化理。今不问异才、庸才、上等廉、中等廉、异常贪酷、平等贪酷、混依故事处置。豪杰何由特知奋起?诸君子博古通今,独不见虞书知人安民之训。汉高祖所以成帝业,只在“知人善任使”五字乎?
万历丙午,北畿乡试,有士人姓某者中第四名,其文乃割裂北方名士某朱卷取中。士曾作馆师于治中衙,治中曾阅其文,与第四名刊卷同,故及发觉,上疏正罪。闻举人问革充军,当矣。其巧计狠毒,割裂士卷之人,余谓夺造化之权,窜主司之目,律虽不载,法所必诛。今闻未必死,法司高见玄远,殊不能解。
万历甲辰会试程文《论语》,不知命篇,不知翰林先生何人所撰?精确古雅,即王文恪公(鏊)读之亦必点头。余不胜叹羡,时义古道再见也。惜乎主试先生能以此呈圣览,不能以此律士。中式文字下二条根上命字者,多殊失书旨,作到奇怪深奥,后生不能句读,恐于世道有关,非细故也。
余由礼科给事还朝,道经南宿州,州无正官夫银,想入棍徒手,客至乏夫供役。凡乡人出市者,用强拿之,囚于空室,临发令夫头押以运行。余行二三里,有一夫诉余曰:“小人有家,出入乘马,何尝为人肩舆?昨为夫头所苦耳。”余责夫头二十差人押之,雇夫以代。释是人去,其人叩头致谢。嗟嗟天下事,棍徒得利,平民受灾,如此类者,何可胜计哉?但吾辈不肯加意尔。由宿至徐,徐孔道也。夫苦亦与宿同。此中多官会集,大费朝廷钱粮,有何难处?
洪武间,苏州太守姚善,安陆人。洞达政体,周悉人情,屡请郡贤咨求治道。隐士王宾居陋巷,善舍车诣门,宾开门延语。及宾报谒,面府门再拜而返。又将候韩奕先生,奕避入太湖,善叹曰:“韩先生所谓名可闻,而面不可见者欤?”钱芹者自守甚高,善愿见不可得。使人先道意,芹对使者曰:“芹诚愿见公,然芹民也,礼不可往见于庭。若明公弘下士之风,请俟月朔相会于学宫。”善如期至,迎芹置上座,芹授以战守制胜之策。时犹未有靖难事也。今苏州有三高祠,抑即王、韩、钱三公耶?
桐邑令陆公培吾(枝),在邑五年,守颇廉洁,政亦平易,人犹可及。家常熟,离桐一日夜之程尔。终其官,无一亲戚故人投刺,嘱托留衙。损誉百姓,以事入官一面后,久久识认,人不能欺。此古贤者所未易能也。今之从政者,乡里亲旧接踵填门,己不以为非,上官亦不以为怪,可笑!
江右史公星塘(某),天性简约清苦,以道学鸣世,除河南汝宁太守。未入郡,踪迹寒素,诸役吏人无有能接太守于途者。一日,忽带一仆肩一竹箱至任,与僚友相约行礼,止二拜。节推(某)行四拜礼,公不答后二拜,直受焉。贤而过者也。节推公不从僚长之命,足恭取辱,何耶?
士大夫有不善处贫者,亦有不善处富者。贫而务奢好施与?如翰林修撰沈公(懋学),结债至二三千金。其卒也不知曾偿人否?失古人量入为出之道。同年姚华麓(体信)有田二三千亩,口食不给,时称贷于富家翁。余讽之曰:“弟止田百亩,岁食外尚馀三四十石买蔬菜。”姚非不善处富之征乎?
《先进遗风》一书,楚侗耿公(定向)所纂也。叙本朝名臣,自宋文宪公(濂)至李公(谦),凡五十六人。嘉言善行,靡不可为后进楷法,其意可尚矣。先生讲学,大意不贵勇往直言,而贵退巽和柔,吾师唐先生之见亦然。
余少闻苏松间妇女夜走城市步月,槜李则目及睹之。不意湖城敦朴地,二十年以来,亦踵其陋风,恬不知耻。至于设席,则湖尤在苏嘉之上,盖作俑于大宦家,可慨也。
闽按薹(某)江右人,本长厚可取,但临各属作揖,虽仓场驿递官亦深答揖,与郡邑长官同,不知于礼有所据否?余浅学失考,然却不敢从之。仅仅举手答,不鞠躬也。
近年当路太拘文法,太重时套。耿楚侗(定向)先生抚闽,建阳县令方入觐回邑,其官无碍也。闻其用五十金售一美少年,先生即单本敕之,席不暖,罢职去。
闽中又一县令,浙人也。年未甚高,但苦病状,甚龙钟,拜跪艰起。每见余,余极怜之,辄问衙中令郎辈俱在否?恐其忽故乏人张主也,然与太宰至亲,按君欲留以充行取之选,却不致仕去,亦耿先生论其有疾罢职。
嘉靖壬戌年,予读书家兄小庄,黎明有湖州兵船十只许,约百人从庄后过。问何事,曰:“张太爷差捕贼祝阿龙也。”先一日,阿龙委在镇宿娼,风闻先遁去,不能得。亡何,桐令曾(某)亦索阿龙,差一二善捕者密缚阿龙立至,若运掌焉。嗟乎!阿龙一也,不得其机,则百人捕之而不足;得其机,则一二人缚之而有馀。夫大军亦然,将兵者当先机矣。
古人重世德重家教,二者得兼,子孙必不沦落。即仑落,必不大狼狈。余目见吕通政公(希周,崇德人),汤通政公(日新,秀水人),嘉靖戊戌状元吏侍茅公(瓒,杭城人)。三公殁后,子孙皆不得其所,徒步自肩米者有之。敝衣行市中,头不备冠者有之,甚或寄食亲故者有之。必其世德薄家教弛也。有志于持盈虑后者可以鉴矣。
浙江巡按任满,故事,定于平望接待寺交代,湖州嘉兴公同支应。自万历十年后,节推(某)公固请按君至湖。时方盛暑,将大艘并帮若干只,用板平铺,覆以席,又厚盖以松枝,暑无由入也。两按君饮毕,大悦去。以后湖州交代遂为成规。三司各府理刑无不(令送),按台十人中或二三公谢绝。二县令夙兴夜寐,食不以时,奔走劳悴,继之以病。下役苦被笞拶,不待言也。节推公之贻害大矣哉!今幸稍稍不循故事矣。
余年七十外,所见皆后生纤巧浅薄可厌。回首往事,近古者邈不可追,因纪二三事以识羡慕。
朱方伯约斋(奎、江右人,己未进士),余佥闽时宪长也。余同寅文王在,吾自外道入省,盘桓数日而别。朱公衙切近吾两人衙,公令一门子随后,捧饼二盒,面送予两人,曰:“此敝衙手制果馅饼也。备途中用。”宛似乡村往来风致,责以贵游中人,安可复得也?
里中王君绍白(汉龄),衣冠文物之后,家业尽裕,入会城,每见其步行数十里,不以为倦,老于世故,卑己尊人,赴人酌屡见其苦辞专席。仆从甚简,其所用意深远矣。
封公夏云泉(儒)以子贵封奉直大夫,自少至老色无他御。每与不佞相晤,犹暂呼不佞老大人。予先兄时秀与公父最善,殁且五十年。公对余道往事,必称时秀阿叔(云云)。盖先兄最贫,人所易忽。余以是益服公贤不易及也。
官无大小,皆称曰老;人无老幼,皆称曰翁。曾于题疏中见此四语,哀时也。今以“老”字复加于无官年少之夫,谬舛甚矣。予少为举人时,表兄亚卿沈公还里,陈竹□先生年长于亚卿,止称曰“少吴”,示尝称老,亦不称翁。先赠君亦止称少吴。医士金樗年颇高,其见先赠君必高声呼曰“母姨夫”。今家人伯叔侄兄弟相揖,不口呼其尊行者多矣。称子侄之号者亦有之,嘉靖时不如是也。
名以命之,器以别之,故曰名器不可以假人。孔子为政,必先正名。邑大夫于诸生为提调官,今呼诸生曰‘先生’。先生,长者之通称也,以长者目其弟子为先生可乎?
俗僧为人作道场,迎佛焚尸,僭张黄盖或青盖,郡邑想不知,余谓即知之未必加罪,何也?钱可以通神也。赵高指鹿为马,古今以为怪。然马与鹿皆四足两耳,鹿之老大者或与马并高。今钱神一通,四足可两,两足可四。曾有杭州一官检妇人尸伤者验之,卒是男子身,盖换尸巧妙,皆钱神所致。有志于世道者,焉得不扼腕长叹耶?
人间巧计,趋利避害极矣。今日只靠得一天在上,时常发露,莫之为而为昭然报应。所以人略有忌惮心,何曾畏著王法来?或曰:“然则王法可废耶?”曰:“王法何可废?贪官污吏废之。”又有一种软熟自号长厚之人,听其废而莫之禁,虽有善者,恐无补于祸乱之将至也。
世宗肃皇帝英毅神断,最严于夤缘科目,故以翟阁老之贵宠,不能庇其二子。终世宗朝,严分宜,徐文贞子弟何尝有干乡试者?入隆、万年间,何须阁老显官?凡有财富人,皆得以曲计中榜,科道官秘之不以上闻。即有闻,亦不见究竟发落。然往往见此辈多不寿,不能享朝廷厚俸大禄。此是天理发现处,可畏也。
程婴公、孙杵臼立孤死难,人皆相传为一时事。孔文谷先生(天胤,陕西人,嘉靖乙巳、丙午间,浙江学宪)作文,文山黄冠归故乡,论独曰:“二公者一死于五十年之前,一死于五十年之后,万世而下皆不失为赵氏忠臣。”先生之言必有考据,余故存之。
唐武后淫秽,无妇仪,君子所羞称也。然览骆宾王为徐敬业草檄,犹曰:“有人如此而使之沦落不偶,此宰相之过也。”其知大体固如此。今岩栖穴处之士,未可谓无人。有人不用,宰相曰:“责在吏部。”吏部曰:“责在抚按不举。”既举而不用,又曰:“责在文选。”未有引以为己辜者,岂冠裳男子反妇人女子之不若哉?世路祇从行处熟,人情不以节为甘也。
万历辛丑春三月,翰林检讨朱公(国祯)拜南国子司业,戒行,不佞送之浔上,因讲“师道立,而善人多”,“立”之一字滋味甚是含蓄,所关于世道甚大。公此行与他尊官之出迥别,不可不思所以立也。若看得“立”字浅时,难道许多尊官大吏,一向只眠坐不成?平涵深以为然。时有杭、嘉二郡生列坐,听余言而讶之,想以为迂阔不近人情也。
“退一步行安乐法,道三个好喜欢。”缘此二言,不知出自何人之口?夫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圣人以为动而有悔,则退一步行,是诚安乐法门矣。乃逢人道好,不为佞人,则为鄙夫,如何使得?然斯言也。余阅世既多,知人情难处,不是三个道好。即贤者亦未必交欢。乃叹斯言非世道之幸,非君子处己处人之成法也。
刘司空南坦(麟)故人龙西溪(霓)有弟归葬,司空送之。柩临发,司空向扶柩诸人曰:“列位大哥,有劳你抬我龙三哥稳当些。”遂双膝跪地,高义迈古振今,非特以贵下贱为可称也。
归安双林镇一人,与沈中丞为邻。其人残忍不仁,毒害磨骡,骡未死时,忽作人言,数其人之罪恶,如何害我性命。至天明死,中丞母夫人亲听之,常以戒其子孙。孙(某)肄业舍下,对余道其详。
万历甲辰岁,余欲制药,需黑豆,命仆辈求之姑苏、嘉兴皆不得。乃一肆中盈筐,则在舍西百步内。冬十月觅一穿井人,旬日不获,而赁房人善其事者在咫尺间,且日持穿井器行市中。李子浩叹曰:“心不在焉,视而不见。道在迩,而求诸远。其斯之谓,与人薄妻房而昵他色,仇兄弟而交匪人,舍近圩而耕远亩,皆此类也。”
毕松坡先生(锵)为吾浙督学使,秉公殚明,多得名士。已而为右方伯、左方伯入觐去。先生视司事既毕,司故有例金,皆诸方伯所不辞者,库官悉出以献,约千金。先生义形于面,却不受,具文详三院籍而贮之库焉。嗟乎!豪杰之士,固非常格俗品所能束缚也。后迁户部尚书。馀浙人都掌科力嗾余论劾之,余不敢从而止。未几,余转闽佥以出。
王凤洲,太仓人,博学攻文章,雅称才子。《弇州集》若干卷,内载三十三天来历详备,言虽有据,不无荒唐,总不如张子由“太虚有天之名”一句,创见近理,谁为凤洲诤友而削之?
唐人诗有“关世教者尽多求”,其痛切民隐者莫如“昨日到城郭,归来泪满襟。遍身绮罗者,不是养蚕人。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去心头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偏照逃亡屋。”贵介公子及富家郎,其父若兄不可不自少以此讲解,令子弟熟闻。二十年来,东南郡邑凡生员读书人家有力者,尽为妇人红紫之服。外披内衣,姑不论也。余对湖州太守陈公(幼学)曰:“近日老朽改得古诗一首。”太守曰:“愿闻。”余曰:“昨日到城郭,归来泪满襟。遍身女衣者,尽是读书人。”时郡中诸公俱作客,余叨陪席,故言此。
文房四宝,笔居其一。吾湖制笔之乡也,余少时所见一分一矢者尽佳。迨嘉靖末年,乃有三分一矢者矣。近年作怪云:“有三钱一矢者。”余未之见。余亦上书太守,极言此是地方灾异事,不可不严禁。士人所戴巾制作怪,同在书中,太守俱不见施行。
万历间,阁臣(某)与太宰(某)途遇,太宰举手与阁臣会,阁臣不为礼。夫大臣义不受辱,况太宰百僚之长乎?《大明会典》无途遇举手仪注,不知此事曾奏闻主上听处分否?又闻陆五台先生为太宰,不避阁臣赵瀔阳轿,不知何故?余僭谓当太宰举手时,阁臣必当答礼,为朝廷存太宰体。若太宰失礼,自应谢过,失不在阁臣。今若此,阁臣终自存体,不顾太宰体尔。山野之见,未审如何?
桐乡县旧志载儒学藏书:宋徐龟年《澹轩集》十卷,《莫蒙集》十卷,《贝清江集》二十卷,《清江诗集》四卷,程都宪《巽隐集》四卷,鲍恂《西溪漫稿》四卷(恂,嘉兴人),宋《陈简斋诗集》二册,杨解元述《兰谷集》四卷(述,崇德人。),旧《县志》七卷(天顺五年,教谕危山纂修),续《县志》十四卷(弘治十五年,乡进士钱荣纂修,今废)。正德五年冬十月,虎入县境,在梧桐乡见喜村,县令张公痛自责省,为文遣之,虎即日不复见。
余年十六七岁时,有一篦头汉子,常为余篦头,忉一向余说里中一大家某,妻妾四五人篦头皆用我。余讶曰:“岂有此理?”已而他询果然,此姓人颇横,老少皆不循规矩。家兄欲以一子为其赘婿,时嘉靖四十年也。予读书古山,作书近尽许,力止家兄,且曰:“其家不久必破败,无卓锥地。”家兄然余言,寝赘不数年,基地房屋果为宦家所有。家兄子名造为诸生,少有作文资笔,然好赌钱,穷昼夜之力不自惜,以呕丹蚤亡,可为后生戒。
朝廷大内有惜薪司,祖宗崇俭深意。今民间略成家者,妇人不知艰苦,便不爱惜柴草,可憾可憾。故曰:“家道穷必起于妇人。”凡兄弟不睦之家,必自妇人不贤始。
浙浦江义门郑氏,高皇帝曾幸其第,驾旋对马皇后盛称其孝谊。后曰:“陛下以匹夫成帝业,然则郑欲干大事易易乎?”高皇召其族长问之曰:“汝家缘何得同心如此?”对曰:“臣家无他善状,只不听妇人言,唯遵祖宗训尔。”帝默然,此传闻语恐未必真。赐号“义门郑氏”,坊额曰“江南第一家”。
禾城谈时雍者,号继岩,世婴儿医也,神术冠一时。余宿其书舍,晨兴约一时许,远近抱婴孩至者不下四三十人,视毕无不与药,辞金大约十受二三,此特小者尔。余通家徽人,开典于禾,长郎中痘痘本无恙,诸医故言不佳,索厚谢,与谈亦素交。夜趋视之,视毕诸医皆在,谈不敢明言。第曳主人远去,附耳曰:“令郎痘好,不药无碍。”后果如其言。徽商设席酬以百十金,笑而不纳。嗟乎!孰谓医仅小道哉?如谈可以警贪风世矣。
吴江朱大经,由吏员任仓大使。甫半载,乞假训蒙度日,取予不苟。令公刘(时俊,四川人)访求邑中善士,乡耆或以大经对。公书匾,具丰礼,差义民官旌其庐,此犹可诿于公家财易办也。复有四六庄启与移尊官大吏不殊,或问之衙人曰:“刘公亲笔也。”公一念扬善导民之意,真迥拔时套者哉!
公治行,惩恶与劝善大都非人所能从臾,亦非人所能劝止。初政上官不甚悦,后颇相安行取去。语云:“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余与公未尝识面,不知其人之详,得之耳闻,心窃异其为千里马也。姑论其大略如此。
言官论劾大臣,必须一段公心,是非不枉,两下对证,而我毫无愧色。至如论元辅太宰,本兵须先下工夫,看见眼前何人可代得。代者必贤于去者,必有益于国家。此善于进言,亦忠于进言者也。若只做得这篇文字,打出自己名头,毫于国家无补,不如缄口不言,反于言责无损。
唐先生对诸弟子曰:“人生一身,祇是脾胃受亏。”弟子问曰:“何也?”先生曰:“酒色财气四字,酒字还兼著食味来。”今人说自家伤酒致病者,尚有其伤食伤色伤财伤气诸病痛,人却不肯伏罪。人若问及何症?一概混推脾胃不佳。脾胃是一件出官搪塞人的物事,何等受亏?
不拘郡邑,官要做得好时,须先屏远吏胥门皂,不容近身,使其言不得到耳根,即有问断差错,百姓也亮得我过,不然人便说满堂都是官了,声誉何由得起?淦令劳公樟,崇德人,虽由乡科任,却不蹈这病,人号劳铁耳,祀名宦百馀年矣。
淦县治本在紫淦山,隋开皇间令李子乐迁今治。公名与余仅多一“子”字,亦奇事也。予后修葺谯楼,不欲因一时之工而泯灭公名,皆仍其旧不改焉。唐末又有李中亦淦令,多善政,著《碧云集》,不知何许人?明有李乐,号临川,在任著《金川纪事》,蒙行取归田,著《见闻杂纪》。淦人今号一劳三李。
余自淦入府城,每由陆路,约六十里。遇寒月,则沿路里长二三处必带平定巾青衣来见,见必以大茶瓯泻酒,入鸡子四枚献予,为各享其半收去。这景象分明有父母子民之意,不容易得。若富家翁办了攒盒来,供非不郑重,却无古朴俭率意思。近年嘉湖乡士夫宴郡邑官者,动言客席须银一两一卓,余不敢随众,窃谓用银一两,办殽百盘。主人固不称贤主,其客亦焉得为佳客哉?胥失之矣,可慨!
嘉靖戊午,余读书古山州,亚守旅川王君洲先期约治具入山访予。越数日,值重阳,君自苕上归,以诗来曰:“为订登高约,风帆挂月来。莫嫌供给少,懒下读书台。”由今戊申追数已五十一年矣,感而伤之。盖公殁于万历癸酉,去今又三十六年也。时俗但见例贡出仕,辄以为不通经史,而公实读书,观其诗乌可忽其人也?况多厚德,清修可重。同堂兄济即雨舟先生,亦读书善诗,行有高谊,并载《乌青志》。
朱都御史(纨),苏州人。嘉靖二十三年间,始巡抚吾浙,前此久未设也。嘉兴知府赵公(瀛),陕西三原人,端凝严重,有古大臣风。迎朱都御史于三塔湾,不下跪,用黄伞盖,立其下,吏跪口禀“知府接爷”。朱大不悦,随移檄委赵往福建漳州平寇。寇平还郡,朱不能没其功,仍荐之。后擢易州备兵宪副以行。
《汉书》屡见磔市之刑。磔,即今之凌迟刑也。《礼记•月令》云:“季冬,命有司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气。”磔音责,裂意也。胡羊,一兽尔。白昼不交,人前不交,可以人而不胡羊若乎?
龙宾野先生训侨寓吾镇,仕终学谕。少羸弱多病,六月常穿绵,解裹脚亦至伤风。然保身多方,靡所不慎,屡同宴会。众饭,先生度不饿,止挑一二箸起。卒年八十二,可见人当保养,不宜全诿之命数也。
龙家贫,居馆师日多,教弟子及其主人不必言矣。暇时并教服侍童子,温和真切,童子粗暴者皆化之。
里中陈竹丘先生(文奎),见《乌青志•人物传》善行难以枚举,曾作馆师于钱氏。一日,责其弟子,弟子问何罪?先生曰:“睡起如何不理衾?穿衣忙处不提领。”先生父作教于亳,门人来浙为二司官,召先生问曰:“闻尊翁坊牌倾圯,修理需若干金。”意欲厚之也。先生不敢大其费,谨条开十金外以复,生平自束修以上大约少受人礼物。道逢大雨,步不为乱。后生虽有放肆者,见先生亦必敛束也。
皂林巡检司,宣德五年设,至万历甲辰改衙门于石门镇,知县杨公(日森)从巡检金麟角之请也。司系桐邑北门外,有锁钥之意,缓急不可少,他日必有议复故土者。金,淮安人,行甚贪恶,亦杨公不察,大计幸免。
镇之北五里许吴江地方,有高三者行盗二三十年,专匿六里坝。夜杀人,少府罗公(斗)检其家赃物,如员领金银带、扇、墨、牙、箸等无不具备,他可知也。成狱死狱中,不及正罪,人谓其有馀辜也。罗后以酷去官,坐提问,劾章有“诬良民高三为盗”等句,皆本郡节推公手笔,上司不察而过听之,天下古今之大冤也。节推公年未四旬而卒,未必非诬善之报欤?
相国少师申公(时行),少与吴江金生栗岗者同笔砚,曾有婚姻之约,以殇子不果。金生卒,相公归田后,念金生,欲以孙女许金生之孙,其媳难之。相公夫人谕相公意竟许焉。相公躬送孙女于金,厚其嫁资,一切礼币皆谢不受。君子曰:“念故不遗,门楣不计,而厚嫁薄聘,相公可以风世厚俗矣。”
添设二守褚公(国祥,武进人),庚辰进士,宽平简易,清守不缁。北栅姚姓者妻以久病亡,其父告婿殴死,公准其词不发行。下午特至北栅,下役不知所之为何,入姚姓家,妻尚未殓也。验无殴死状,呼两造而俱释之,不闻有一钱之费也。
一日,公出,更深回衙,适轿船落后,命一门子同快兵持手灯步回,地方不知为少府公,或病其亵无官体。余以为古道可取焉。太守陈公(幼学),主持近祀,入名宦。李子曰:“褚公为官,所谓三事克修者,初任浦城,熟不谓当行取?乃因越囚三人不与。升二守,又值吾镇添设,清苦百倍,称贷三百金供应上官,过客卒以终养去。补官东兖,治河非其所长,复议调归,未久而病卒也。天于廉吏,何不垂悯至是哉?”
桐邑生沈惟藩应正贡,偶跌损成疾,县学起贡文书俱送陪贡生陆日新。沈自揣狼狈,约陆曰:“我当让汝。”言讫泪如雨。陆恻然曰:“兄疾尚可瘳,宽心尚有好日。一生辛苦,何遽让我?”时亲友多劝陆贡,陆不以为然。值洪宗师考,陆生扶掖至案前禀云:“沈生昨日投文偶跌损,正在调治。”试毕,得贡,后渐愈,选处州缙云学训。数岁归,沈不忘本,结为婚姻,县以事闻。陆蒙德行赏,洪于诸生前极口称之。陆今任严州府学,训其子懋元,负俊才,清年食廪,人以为善报云。
真定大佛寺观音大士,高十丈馀,镕铜所铸。先是大士托梦于道者,令其募铜于外郡,得铜即投之井。凡几年,不知铜若干斤。及镕铜时,寺傍一井铜源源涌出,铸方毕,铜随尽。其殿宇木料亦托梦道者,俟风雨晦冥日,至城外江上候木,木果如山积,乘风浪来,若巨若细无不备也。殿之落成,特假手于匠氏,尔所谓天造地设,神运鬼输,此事诚然乎?大士之灵真伟矣,神矣!
数十年来,屡闻人言,僧有坐而火化者,订日众念佛会送之。若云真佛,故能如此。余以问唐先生,先生曰:“不然,终是邪道。”一日,里中宝阁寺朱道人者坐龛中打坐,声响如雷,馀偶随先生视之。先生曰:“此邪火也,五祖六祖不闻如是。”
嘉靖庚申,馀馆浔上,董宗伯公延举人陆抑斋赴京训其子,而抑斋长郎适初婚,母氏不欲其割爱遽行也。余亦对抑斋述亲友之意,思家或成疾,姑迟其行何如?抑斋曰:“若吾子果尔,这等儿子要他何用?莫说病,死了我也不惜。”竟同去。父为子纲,抑斋得之。子后登科,官四川别驾。
沈镜宇亚卿,余访之留酌,子演侍礼部郎也,公当余前责演不读书闲过日,演惶惧,父子皆可谓贤矣。
苏州有一洁烈奇伟之士,家贫止卓四张,每读史至秦桧杀岳武穆,便以手拍卓高声大骂,卓几碎,其妻劝而止之,骂曰:“若曾与桧有奸情耶?”毕竟无一完卓而止。嗟呼!此君若在桧时,当必有些好事做出。
嘉靖辛亥壬子间,湖郡庠有生曹鲁者,当乌程公季考诸生,曹亦赴试,盖以门生求媚也。时教授陈先生(言,丁未会魁,谪官)当堂责曹生奔兢,长跪许久,更加篦责,诸生竦然。嗟嗟!今之二邑有试,而府庠生群趋之者,恐责之不可胜责矣,然教授风靡,知之而不言者多也,况望其有口责朴责者乎?
近年官员升转都凭邸报,然走报人有行者少,或假捏求赏者有之。曾见一二司官急性,过信走报言,便辞抚按两台,竟坐虚。羞渐直至告休以去。
文贞徐公在朝时,有一京官正郎,以误听自云,转浙江学宪,后不果,竟升王府长史,所谓求利未得而害随之。
凡入觐年赴京,大小官其家口必宜还家,远者或寄寓大城郭为妥。吾湖有一先辈,官方伯矣。家眷留西蜀,卒以年老罢职,往复携家,费了许多心力,可鉴也。
南大司成刘公(曰宁,江右人),动遵监规,持法不阿。吾湖一上舍,贵介公子也。驰马伤其面,公不发惩愆厅行责,面笞之,揭衣见内裤大红,盛怒加责。先生风砺士类,爱而知劳。类如此,数十年以来所未遘也。
古人言利必言害,言得必言失,言福必言祸。三者相当,自是盈虚消息之理。士君子只为贪却目前,竟贻后患。一日,与平涵太史(国祯)论及吾湖两尚书既卒,皆不敢奏闻,而抚按亦未有怜而上闻者。沈亚卿(节甫)封翁塾,以尚宝卿蒙赐葬祭,荣在两公之上,何也?毫厘之差,千里之谬,知得不知失,知利不知害,知福不知祸,有自来矣。平涵深以余言为然。
湖郡守陈公(幼学)曾为河南确山令,语余曰:“汉时令某公苦旱求雨,雨不应,公竭诚求必得。令民集薪于祈求所,云雨终不应,吾有纵火自焚尔。已而果自焚死。时一丞一吏伤公死,俱入火殉公。雨卒大沛,沾及旁邑。今祠某公神位在上,丞西向,吏立而东向。凡入祠,未有不哀不泪堕者。”嗟乎!人臣致身事君,杀身以忠王事者,自古有之,求不惜惨祸死烈火中,如公非数千载而一见者乎?贪官污吏驱民于虐火者,睹此亦可愧死矣。
大学士徐文贞公(阶)语余曰:“大凡书本上话头,听信不得者多。即如长平坑卒四十万,恐世上无此事。今有一千卒于此,请公为我坑一坑看,自然不易得。应命不得,况进而万,又进而十万、四十万乎?大意坑害也,今人亦有坑杀我的话,疑是此意之误。”
余一日偶访湖郡庠诸博士,董宗伯浔阳先在,诸博士送之大门外,然董却守少游郡庠,礼不走其中道中门,由东廊上出,此目睹者闻张庄僖公(永明)、潘尚书(李驯)诸老皆然。不三十年,而吾湖有二三士夫途遇郡公祖,不避其轿,在舆拱手。一公祖答拱,一公祖不答付之,若不睹焉。嗟乎!何废礼放肆至此?于风俗大有所关。
俗吏不达礼,但以从俗为恭,比比而是。湖郡府官上任,斋宿城隍庙有酒,大约演戏者多。自太守筠塘陈公(幼学),始用蔬酌罢戏。桐乡县送秀才应试,及童生新进,大约演戏于明伦堂。万历戊申春二月,李子临川作主酌邑侯须日华(之彦),亦不用戏。士夫傍观者皆以为啬,嗟嗟此岂论丰啬哉?
汉成帝游后苑,欲与班婕妤同辇。班辞曰:“自古贤圣之君,必有贤臣在侧。三代末主乃贷嬖女,今欲同辇,得无近□之乎?”帝乃止。《南吏》宋明帝于宫中裸妇人观之,王后以扇障面,帝怒,后曰:“宫中自有乐事,何至姊妹裸体,相视以为乐耶?”妇德懿行不从主欲,古今罕及。
奇技淫巧,奢靡之物,自古无不败坏,自古未有能传子孙者。吾湖有仕宦内人,造珠冠者用银四百馀两,闻不久即转之他宦家,理或宜矣。近又有闻四百金少者耳,更有千金者珠粗巨异常也。
薛方山先生,武进人,督学吾浙临湖,谒庙退,而诸生说书,与诸生讲解,经二时反复不倦。维时郡邑止照旧茶饮,未尝设果饼。及饭,亦见古风。余在诸生中,目睹盛事。
宸濠之变,其未出师也。南康太守陈霖,湖之长兴人。时未有人告变,独上疏云:“宸濠必反,臣衰庸乏军旅才,请代臣为知府者。”即致仕去,较以恋位不□临难偾事者,岂不贤矣哉?公之孙昌言后人名深,中浙江己酉乡试,博学弘才,多所著,善终知州。
万历癸酉间,江右建昌罗近溪先生(汝芳)以道学名于时,入京师谒相国张公(居正),极加礼重。先生上坐,当大宾礼,闻其言甚正,极论持盈守满之理,相国竦然。
太史公《食货传》以本富为上,如务农桑起家者,而巧富所不取焉。里中一人恃兄贵凌人,兄卒未久,被仇拿至家,嗬之跪下,以粪灌其口,讼未毕,而家随破矣。浔中又一生恃叔贵起家数千金,被仇扶至慈感寺戮辱备至,亦以粪灌其口,涂其身者弗论也。其他仕宦,明经为属托,被人毁冠裂衣,用沟泥涂身于郡邑门者,不可胜数。哀哉!财之误人甚大,而人卒弗悟已。
苏州文衡山先生(征明)戒子孙曰:“吾殁,若等慎勿为我求入乡贤祠。”子孙问故,曰:“吴泰伯,孔子所称至德,季札才近伯夷,公子中之最贤者。二公俨然在上,吾安敢滥侧其中耶?”先生不居己于贤而贤,卒为人所称,其可重也已。
罗念庵先生洪先,父官州守,江右人。郑澹泉先生父吾核公,官学博,海盐人。皆贤而祀之祠者。念庵、澹泉二先生见乡贤滥觞,不忍其父之混名其间也,皆抱其主归。二先生之见,其大异于近世士大夫家所见矣。
桐邑沈生(性善)少贫,赖上舍王君化起家,王多所扶助,莫大之恩也。后有小嫌,沈生行本可黜革,疑王为之地,卒成大仇,亲友莫能解。王卒家废,沈之子贸王地为父坟,扶柩停穴所。王之甥婿乡人辈共异沈柩,投之河,载浮载沉者两日夜,骸骨解散不待言矣。君子曰:“夫王今而后得反之也。天道不昭昭乎?”
里中一人,余家至亲也。其人奸诡百端,不可名状。夫妇双柩将入土,舟载已至穴所矣。风发舟覆,双柩上下颠倒,乡人亦曰:“天道昭宜也。”,里中沈双溪先生(祐),访一友人董姓者,其家锁一负券人于小楼上。先生睹锁者面容不佳,谓董曰:“可亟放之。”其人至家当夕卒。
长兴臧尧山先生之父,开典于城门内,偶至典中,值一乡人赎典物者,与家人小忿争。臧翁不直其人,其人逞忿以手扑翁面者再,家人欲痛辱之,翁不许,返送其人至门,安慰而别。其人到家甫三日即死。
庄僖张公(永明)初仕芜湖令,甫三日,未行一事也。有一民扯公舆大骂,公异之不加刑,思所以处之之法,未得。诘朝,厥父兄母皆来请罪,云:“吾儿痫疾发狂,请痛治之。”公曰:“既是狂疾,吾且弗治,可领回调理。”其人三日后亦卒。公之大度能忍,如此安得不享高爵,垂名竹帛也?
尧山先生(名继芳)仕为松江太守,多美政,居父母丧三年,不茹荤,不入卧内。在松江值徐文贞公当国,巡按公令府建坊落成,巡按公以奠神处拜,先生但伫立不随后拜。人问故,答曰:“统于所尊不敢拜也。”
平湖陆胥峰公官主政,三子(光祖)即太宰庄简公,光祚、光裕皆登科第,而祚官显。所居对门(某)家,屠豕为业,却非贫人家,可三百金。屠豕腥血淋漓,胥峰厌之。一日,命家人多市砖灰砌塞店门,阻其出入,三子皆不知也。既知齐往其家,再拜谢过,其人感德无言,终易三百金以上之屋,具礼而送之别居焉。嗟乎!今之仕宦家,求如陆氏三公睦邻厚道,未易得矣。
礼有三不葬:市井之地不葬,庵观寺院之基不葬,仇隙之地不葬。
前人已葬之地,不论贤否,万分不可毁掘。毁掘见尸,必有显祸,子孙受害无涯。
桐令高傅岩公(梅,四川人)受乡士大夫生员礼甚狼藉,金华火腿至堆壁间。一日召木匠入衙,工毕,木匠恳其家人曰:“我有子患痢,思此肉,乞一小块。”家人将一大只赏之,不知此须价四三钱也。公子先还蜀,所带回珠花值银两许一朵者颇富。至荆州游娼家,娼家想是叩头为恭,公子未尝与娼有情,率以珠花行赏。二十年后,高有亲周姓者作湖州照磨,云与高门户相对。余问高家事今若何?答曰:“家事荡然矣。”傅岩尊人官方伯,析产颇巨,宦囊亦稍充,胡遽至此!盖子或不肖,不谙守成所致欤?
万历丁未春二月,桐尹须公上任(嘉定人,戊戌进士)。故事,乡缙绅有公酌,酌之馀,谋之所亲曰:“此分子要从厚问,何也?”曰:“客席一卓,旧规治殽百盘,须银两许。”余不从,家整薄席款之,须公颇悦,诸公都厚费并力,然出于厨夫包办弗佳也。嗟乎!主人固不可有慢客心,亦不可有媚客心。慢客、媚客皆非礼也,然而媚客品最庸矣。
士大夫一饮一啄,一言一动,皆当为世道虑,为地方风俗虑。万分不可祇管目前,徒逞己见,不但出处辞受,大节所关,然后于昭昭地伸其节也。
都御史王公(汝训,浙抚台)尊人家业尽大,然恐盗入其室也,终夜防守,多至废寝。公委曲劝其父曰:“财身外物也,何乃自苦如此?”乃召其宗族至亲执友,亮情分析,约十去其过半。防守既解,尊人得以高枕卧者,皆公散财一著地位高也。岂世上守钱虏可同日语哉!
嘉靖间,严世蕃倚父当国,鬻爵卖官受诛,宜矣。然当时门路不杂,今杂出矣。清浊分明,今混淆矣。不但君子难做,连小人也不好做得,奈之何?
或有问于赵山人曰:“墨吏状若何?”山人曰:“不忍言,不忍言。譬如娼家一般,然当时也存些廉耻。掩房避人,如今径在大路上,清天白日淫媾,全不怕人看见。何世道不幸至此?”窃恐天心厌乱,国家或有不可测之祸,奈之何?
自昔相传云:“郭璞题湖州,永无兵火之灾,终有鱼龙之患,不知果否?”果是郭璞有此题,鄙见以为未必响应。今日可患之大者,何必兵火?服食太奢僭,宦族太恣肆,人心太奸险,衙门人役索财太纵横,生员太不知有郡邑法纪。绝不似嘉靖三十年以前气象,无兵火而已,灾何必鱼龙作扰也?
赵甬江(文华)视师本浙,一时气焰颇盛。其在嘉兴也,不知何人作主宴之。闻湖中饮酒时,醉后连掷玉杯二三只于湖。玉杯贵重之器,胡草芥视之至此?甬江富贵已极,意满心迷,不足责矣。彼为主人者,既可与甬江献酬,则方其掷杯一只时,何不扯住?致使一而二,二而三,至宝轻投,大是可惜。所谓富贵则亲戚畏惧,正此之谓欤?
提督荒政给事杨文举按嘉兴,闻太守王公(贻德)款之,送代席金十两,杨不悦,呼船头欲赏之。王公曰:“此是知府俸金,老大人看得甚轻,自知府看之甚重,不是赏人之物。若赏船头,不如仍还知府。”命手下人收回讫。噫!当众人簇拥奉杨之时,王公独立不惧如此,可敬也。夫杨渡江,苏州巡抚兵道差人去探前路款待事宜,当时若有一二当路如王公其人,有主张有正气者在,则苏州诸公何以病狂丧心,沿及嘉兴?嘉兴兵道治酒,委一县丞料理。县丞嘱厨夫曰:“今日是我性命所关,汝不要害我。”嗟乎!一给事且然,若朝廷驾过,将如之何?堂堂天朝贵官大爵,不意无人到此田地,可哀可哀。
《诗》云:“天之方蹶,无然泄泄。”朱夫子注云:“泄泄,怠缓悦从之貌。”今天下主上精明,众贤戮力,固未有颠覆之状,如周室。然而怠缓悦从者,未可谓无其人也。夫怠缓悦从,所包甚广,未易指数。(乐)姑举三事论之。入觐,赍捧表文大典也。入觐约二月辞朝,除云、贵、广西、四川最远,八月可抵原任。赍捧,九月辞朝,与入觐事同,明年正月、二月可抵原任。今据目见,至十个月外尚多。在家理事者,恬不以为异,不谓之怠缓,而何?新官初任,人臣事君之始,优游在家。怠缓与入觐,赍捧同,前辈不敢为此,见抚按亦有忌惮心。今先是抚按恐得罪下官来迟,绝不问故,而吏科限凭者俱务宽纵,不照旧规,皆所谓悦从也。余窃欲撞朝锺,击登闻鼓,请问诸君在祖宗朝、世宗朝敢如此否?今主上宽仁姑不计较尔,一旦乾刚奋发,如法处治不少贷,诸君复敢如此否?其断然不敢无疑也。孝子不因父慈而迕逆,忠臣不因君仁而越律犯纪。有世道之寄者,已往不追,亦可防其将来矣。
云间王起云,婴儿圣科也。一乡大夫晚年举子中痘,起云视之回曰:“不佳。”大夫集诸医并治,痘愈脱壳。大夫大开宴谢诸医,亦请起云,实丑之也。宴罢,起云曰:“恁老先生开宴,令公子痘终是不佳。”大夫盛怒,碎其卓。已而,儿果殇。或问其故曰:“一身痘祇是一个种子,不好脱壳不得。”其为术亦神奇矣哉!
起云子亦业医术,大不若其父。或问之先生,何不传之令郎?曰:“小儿不济事,才见银子便要,更无一点精进向上心肠,如何做得名医来?”医如王君,可以闻道,不但术高一时也。
万历丁未某月,上特命差行人(某)召故阁臣王锡爵、故礼部尚书于慎行、南吏部侍郎叶向高入阁,礼部侍郎李廷机见在京不旬日先入阁,此主上至公至明,定自宸衷。登极以来,第一举动,四海风闻,莫不欣欢叹羡,不知廷机缘何不得人心,纷纷指摘?廷机固辞,上不允从。天下又仰服圣断,非众言所能摇乱也。(臣乐)归田三十载,与廷机未尝有交,窃谓朝廷用人,如医者用药。今天下在位诸臣,固皆贤人君子,然不无一二贪浊者厕于其间。譬如人病火症一般,用廷机未必不是清凉药,试而不效,劾之未晚。方奉上命,而言者亹何也?同寅协恭,开诚心布公道,端于庙堂,诸老颙望以赞雍熙之化焉。
万历甲辰,嘉、湖、苏三郡数月间,有四大变异事。平湖县吏(某)为失一鸡,不值银四五分尔。致邻人母子于邑丞,丞不察,拶其母。夫自外归,直入官,竟剖子腹以明心迹,祸甚惨焉。或云此是邑幕事,非丞也。
乞丐船,大都出淮阳人,今又不拘。丐首善骗术,果饼内置药,幼儿女食之,哑不能言,即抱入舟,浮舟他去,人不得其踪迹。幼女长大,美者淫之,卖弃得高价。其丑者或瞎其目,或断其手脚指,教以求丐话行乞焉。乞所得不如数,痛责甚惨。嘉禾有一被害家,得实首之官,官受嘱从轻发落。方出门,地方人公忿,群殴丐首,三人于市立死。乙已,丐首又犯吾镇,太守陈公系之狱,相继死,不及戌遣。
房宪副公(名寰)官提学御史,素不嘱公事。偶访郡丞诸公,时夏六月,湖艰雨,郡丞以下俱步祷。公谓郡公宜节劳,而告灾亦须七月,不宜太早。与诸人意左,诸人不胜忿,遂鼓噪,将房公殴伤其面,衣冠俱裂。盖冠裳之被辱,自古及今所未有者。
张献翼者号幼于,苏人,善诗文,年垂七十,用价典一妇(其夫王七)以原值取赎。张处之或过,又惩之官,而夫故健卒也。逞忿昏夜持刀入张,张无备,杀张男妇,祸连宿客凡七人。已而,健卒卒自杀。
李子曰:“一鸡小物也,邑幕厚其吏,致幼子受惨毒死。法当抵命,后不知作何发落?丐船积恶,一旦亡三命,孰不谓天道昭昭然?闻仕宦有受丐赂者,恐无是事。房公受异常辱,不因私嘱召祸。但六月之望非望七,仕宦登舟入郡之时,张幼于者年七十而典人少妇,赎不如原数,亦可情宽,况惩之官过矣。六人俱毙,波及宿客,伤哉!
太守陈公(幼学,无锡人)可谓清慎勤,万历甲辰十二月上官,次日即取狱中死犯凌采重笞六十,阅数日复笞死。此犯与纪胜童罪皆干闽门神人,胥忿胜童,丁未冬亦死。其死施敏等恶,皆地方所大称快者。凡公刑威所及,大都积贼、积棍、积赌、积年教唆之人。自未有及无辜者。人或私憾谤公过严,譬如农家芟草一般,惰农夫时,根深草长四五尺不大芟治,何由见平地成良田?公非残忍刻薄人也,至于水清玉莹,菲饮食恶衣服,自是公之天性致然矣。
公不能无过,过在性稍亟,轻信人言,自己亦轻出言。然胸次洞豁,是非炯然,逆耳之论多所茹纳。事有议行而报罢者,或平涵公(朱国祯)之力诤,不佞(乐)之戆言与有力焉。今之君子可惜,动以圣贤责人,而未必以贤人自处。于公不将功过准,然而丘民之口,夫有不深嘉不乐道者,公其二千石之最良者哉!
公清慎不待言,公不惮夙兴夜寐,一日之内,在政事堂者约五时。三年考满,足可当他人六七年。其勤有大过人者。抚按二台虽知其贤,何人肯荐语及此?
本镇裁革巡捕官略,本馆设有巡捕一员,承上接下,似不可少。但苦数十年来,一官署务,便仰视积书五六为师,盐不经心,盗置末务。眇视(守巡)二道及本馆禁约,专一接受手本,擅理民事,一词才入,非银数钱不差人。及至问词,大约官须五六钱,书手二三钱为例。事情稍大,贿及二三两馀。本镇民俱以小本为生,捕官辄指呈堂为由往来,非四五日不了。民所最患,愿脱衣典当,揭债求免,刁民大户欲逞豪势,以酒食结纳,授词凌虐。此官在镇一日,官与积书亏兵非日八二两不充其欲。一年不下七八百金,膏髓暗抽,涕泪日堕,民间隐痛未有甚于此者。众议集思,唯有台端严示禁约,刊立板榜,不得擅受民间一字,庶几大害可杜,蚁芥安生,阴功无量。蒙三台各上司严批,永永裁革,不得再行擅受。
太守官尊自秦汉来已然,而汉尤重,宋亦不轻。入国朝洪、永、宣、顺、成、弘间亦重,至嘉、隆、万历间,而始轻,然万历轻不可言矣。轻则亵,亵则下,属百姓咸卑鄙之。令不行,禁不止,有太守名,无太守实矣。其重也,必自重,而人重之;其轻也,必自轻,而人轻之。不可他尤也。嘉靖辛丑、壬寅间,嘉兴知县李君时行东广人,业已升主事。将行,太守某发其不职状,宁但褫职拟军行原籍定卫。当时不闻两台、二司得以宽释之也。
嘉靖丙午、丁未间,嘉兴太守赵公(瀛),陕西三原人,严重有体。属官相见,不闻留茶,何况举酒?壬戌以后,少松滕公令东广番禺,其守某,少松语余曰:“三年内未尝留茶。”余问守行谊若何?少松答曰:“好不意今日气象萎靡,仿效成习,若以为不如是,必不可以用世。”嗟乎!非礼之礼,大人弗为。自少读过,至入仕而忘之,皆宋儒所谓读书不识字也。
余戊辰举进士,己庚辛壬皆在新淦。生员相见,余必南面而临之,未尝傍伫,不闻生员有谤声。迄今三十馀年,县令诸公皆不傍伫,行师生仪。若兄与弟并立,而揖者多矣。惜哉!世道人心今亦可古缘何?县官新任,遇谦退卑巽失礼的人,生员反以为好,稍稍执礼。方严,生员同声便说不好。此岂生员之罪哉?为父母官者,忧谗畏讥之念重,屈己徇人有自来也。
《易》之中孚曰:“中孚,豚鱼吉。”言至信可感豚鱼也。余以一事证之,圣人说话更无一字谎人。余家有一犬,畜之多年,状甚颓败。余怜之,日以鱼肉人饭喂之,知其不久也。时有二犬素同食者,恬然相安,更不夺其所喂,必是亮余怜老一念真切,故能至此。夫犬且然,豚鱼可类推矣。豚鱼犹然,况人惟万物之灵,岂有至诚而人不动者乎?故《孟子》曰:“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
凡公家事不系一身一家者,莫只为自己算计,须要合人己通算方妥。在朝在野皆然。六科琉球差,渡海风波,躯命所关,谁人要去?然轮著也,须付之天命,不由人躲。万历某年间,一友人应轮著,先期告病归,自谓得计。不久,遇京察,降级改县丞,转知县,随卒。盖得便宜事,不但人忌,造物亦不相容也。
万历戊寅、己卯间,琉救使臣左给(事萧崇业)、行人榭奉命,至余分巡驻延平日也。采木造渡海船,使臣自张主船头意向口嘴,关民间利害在呼吸间,其来各州县采木,拖损已种之田,拆毁久住之屋,荼毒万状。一日,余入省二司公宴,余曰:“臣子祝圣寿万万岁不待言,琉球国王也须活千岁方好。”诸公诧异问故,余为述其状,诸公始知之。余去闽不三十年,国王又薨,差使臣如故事。里中唐存忆(世济)令宁化还,为余详道其苦,照往日尤甚。是差中朝久有议,将圣朝敕文、钦赏礼物,具在闽海口令琉球国人来领,不知缘何做不来。此须阁部大臣协力肯担当方才做得。
夫所谓担当者,即任事之谓也。才任事便要任劳任怨,任天下万世之重。如伊尹放太甲,直把商家天下挑在身上,何尝有些小顾虑?才顾虑便任不成。一日,与友人书,笑而且愤,大略云:“今天下大矣,要时便有时的人,然却非孔子之时,盖时套之时。要和便有和的人,然却非柳下惠之和,盖和同之和。要清的人,世界上尽有,不可云无,然却要如伯夷不念旧恶又少了。只‘任’之一字难言。假如本朝事,孰有大于治河?向来岂无人承任?然只与秀才猜做论题一般,更无确然有见有才成始成终者。”
王敬所先生(宗沐,台州人)疏海运事,刊有成书,其言凿凿可信,然中间利害相当,不免覆溺船只,伤多人命,如何容易任得任来?亦必不久欲图可久,须从习熟上做工夫,使人得海之利,不习熟则望洋而怖心生,不得海利则惜身而懈心作,是求通海而壅塞之也。何以济得大事?为国家深长之虑者,必不可废而不讲已。
徐文贞公面语余曰:“海船用不得钉,用锭样镶成。用钉则海咸钉,不久随要拔出。”这话想是书本上来的,恐不可见之行事。
果报是佛家话,圣人所不道也。然积善之家,必有馀庆,积不善之家,必有馀殃,实是果报。圣语若无这二“积”字,安能生得二“馀”字来?问人欲积善从何处做工夫,起曰:“从忍耐上起。”凡事含忍,得不计较人,不求胜人,此便是善世人以舍施念佛,持斋为善误矣。
张江陵子中状元,次日,礼部尚书汪公(镗)率诸翰林公入贺。汪首致词曰:“老先生功施社稷,(太祖成祖)在天有灵,笃生贤嗣,世世作国家辅相。”江陵答曰:“昌吾后者非今日二子(指状元,榜眼),还是第四个小儿方才能继我江陵。”此言极深极狠。
太宗伯陆公平泉(树声)在家日久,方出为宗伯,不数月告病归。翰林沈公一贯,沈公(懋孝)当晚携榼报国寺访之。公谈笑自若,无纤毫病意。两沈公请曰:“先生亟归意若何?”公曰:“我初见朝时,承江陵留我阁中,具饭甚盛意也。第饭间,江陵从者持鬃刡刷双鬓者再,更换所穿衣服数四,这举动必非端人正士,且一言不及时事,吾是以不久留也。”见几而作,不俟终日,陆公有焉。动乎四体不善,必先知之,江陵之谓矣。余入云间拜徐文贞公,时陆公已在家,文贞公向余曰:“别位尚书我不怂恿临川去拜,陆平泉不可不拜。”余往拜陆。先是陆在礼部,余适上科场疏,而陆公为余覆本,盖知余也。语余曰:“先生正人君子,今去北补谏垣,不须多上本,浔只默默静坐于朝端也。自有益。”嗟乎!孰知余之命蹇才劣,卒负先生之奖与哉?
余佥闽宪,左辖沈公人(种)、右辖具公文隹一时相叙,沈入觐与吴交盘库藏。故事,请臬司一位监盘,而乐以两院命往。两公词色大不相能,盖吴拆银封兑嫌轻也。故事,亦不兑,若封封要兑过,须一月前交盘则可。今在两日前,势必不及。余为宽解而别。已而大计,两公皆注不及考。时抚按二公注两公考,初无 “不及”字,此必两公互相揭,吏部难处而均处“不及”耶。语云:“人无害虎心,虎无伤人意。”两公者人耶?虎耶?
天下人上智下愚者少,中人之性可导而上下者多。如太守廉能,则同知以下必化之;知县廉能,则丞以下必化之。此常理也,必不可化,自有国法在,吾湖太守陈公(幼学)一时廉能持着,同知吴公(从诚,湖广潜山人)、尚公(从试,蒲州人),皆一尘不染,虽两公秉性故然,而太守熏陶之助与有力焉。可惜余所睹记者,归安县一丞尽廉洁,第峭直不能阿承长官意,大计以下考黜。嗟乎!冤枉如丞者其人多矣,当路不可不察也。
天下事逃不得一个真天地,于人若真孝真忠真清真直,妇人真苦守贞节,天地报之,自然一毫不爽。吾于本里中二三节妇有验甚矣,人不可作伪也。
隆庆丁卯,余寓国子监前,因董懋德识山西蒲州杨氏昆玉(父太宰虞坡翁),得窥其卧榻,荐席皆用草,无绣礻因锦衾之杂陈也。仆从质素,绝无大官家态,岂天地悃愊无华之气,独钟于西北?如是耶可羡可法。
余嘉靖己未入南雍,晤锡山俞友,问渠贵邑邹君家(某某)巨富,今闻丧败曷故?俞曰:“弟兄相仇,讼之官,官下之狱,膏粱子弟不耐窘辱,互相求胜,用银不暇,称兑唯意,所撮亦唯家人张主。一日不知凡若干,焉得而不耗散也?”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何昏迷至此!
隆庆元年,庄皇帝践祚,谒至圣先师孔子,特起翰林宿儒赵公贞吉为礼部尚书,充国学堂上讲书官,升座饮茶。已而蒙赐赉,儒绅极荣也。寻拜相。赵公号大洲,为人峭直,鲠介不阿随。当分宜柄用时,议论常不合,至援先朝故事,欲与分宜同巡边。晚年拜相,实出望外。公尝自言:“赵大洲有个阁老做。”人生信有命,不用安排。公言非特自道,其素抑欲后进之士,凡事皆行法,以俟命乎?
云间胡公涵白名嗣敬,由官生判湖州府事。偶以公事至镇,镇南栅一人活活故杀六岁儿,诈人财,业已经县和处归结矣。吾党偶谈及,公曰:“朝家岂有此法?”差人拘来,另鞠依律,拟父军罪,一时上官无不允从者。若在今日,不以胡为生事,必以为出位,孰肯挺身为此儿雪是冤哉?当官避事,世道陵夷,一日不如一日矣。噫!
哱拜者故也,本桀骜难制,巡抚党公(馨)骤欲裁抑之,彼已不堪,又追比倒马赃银,扣减月粮,而冬衣布花等项且不以时给。拜父子逞忿,乃推刘东旸为首,以督府朘削为名,杀党及备兵副使石继芳。石党之姻亲也,悬首牌楼妻孥受辱。上损朝廷威重,下玷衣冠体面。后之当事斯土者,可以鉴已!变在万历十九年。
吏部掣签选官于古无考,云自孙公丕扬始,非良法成法也。不意垂十年馀,因仍不改,本欲示公而实济其私,至被蒙选下僚,面加讽刺。朱夫子所谓欲诈为善,而卒不可诈;欲掩其恶,而卒不可掩,殆今日之谓矣!少宰杨公(时乔)本请修士也,一入世绸,遂艰超脱,手不能措,口不能言,深为可惜。
徐文贞公(阶)由编修谪延平推官,只当进士初选一般,且牢实做推官事。非专谓世宗英明不敢闲坐在家,人臣之谊本如是,亦前辈人心肠,在家眠坐不稳。王阳明先生谪龙场驲丞,久居其官,讲学过日,意亦如此。今日贬秩诸公,百无十九,在官在家,读书赋诗作善事的固多,饮酒游荡嘱托公事的也有,贤不肖之相去公论具在也。然律以靖共匪懈之谊,均之为偷惰不职矣。请问诸公设以身处世宗朝,也敢如此无忌惮否?
张江陵当万历丁丑、戊寅间,铸钱之念甚切。铸钱便民行使,贫人受益,不可谓其无策。但地方原有钱处,则不必开局费事。余巡延平地方,自有旧钱。余不敢迎江陵意,虚开一局,然亦不闻嗔恼。可见仕君子还以自守为正,不必曲学阿世。
薛方山先生考校乌程诸生,某自谓杰才,考居二等,前未见其为屈也。手捧花红纸币而出,嗔怒之气达于面目,口尤谇语。识者知其非受用器矣。后果黜革,幸以寿终。
自古及今,天下更无毁谤父师,毁谤郡邑官的秀才。日后会长(上声)进成就者,何也?才毁谤则其心术便不良,心术一不良,则天地鬼神必不祐之。即有成就时,亦必不永于世。余往往验之。
秀才读书作文,如人医自己病痛一般,真知病症从某经络上受亏,用药不差病自痊可。阮函峰先生甲寅年三月岁考湖学,余名在三等第七,俗人见谓不是知己。然先生批余文三篇,“清而未裕”,切中余病。余将此四字粘置座右,蚤夜以思,如何到得裕处,真有寝食不皇之念。读之逾年,为明年乙卯,自觉讨得些裕来,才裕便见文字不单薄清空。至八月遂叨中乡试。先生为余之恩师,固不在考列一等一、二、三名也。先生余不及补报,及见其子自华、孙以鼎,竭力崇厚报之,视。”犹骨肉,不枉生平。
予为延平巡道,闻前道毛公鄞人也,而延平守林君(怀玉)仁和人入见,既见骤雨集,毛自应差人持伞以送。毛不言,林伞夫会意执伞。盖其守闻毛微有言,林不悦,回首云:“汝分巡岂贵为天子乎?”两君大不相怡,如毛公自处处,人胥失之矣。
乡同年冯小山(敏功,平湖人),余仕淦为令,公已作江右少参矣。移书不佞曰:“凡初入仕,不可有立异心,不可有好名心。才好名便要立异,才立异不久便要破败。唯‘平易’二字,可终身行之。”余佩服其教。
裴晋公豁达大度,报失印,不介意。既获,亦无喜色。是已文渊阁印惟(阁臣密揭方思)。万历某年曾失,则或以银铸,而盗者利之,奏闻改铸。福建延平府少府署印,渡水覆舟失,竟不可觅此,却无罪。乃四川布政司万历间亦失印七日,而获之榛莽中,闻左使刘公在事,万一终不可得,左使何以自安?其后不知朝廷何以处治?居官者岂可以不慎也哉!
闻成祖皇帝朝有一大臣,入见赐坐,上偶当饮,大臣侍饭。上问曰:“卿颜色今日何故忿郁?”对曰:“臣妻不贤,适来与臣相争,故形于面容尔。”上曰:“卿第饭。”少顷,一武卒提妇人首至矣,即大臣妻也。圣主念贤臣则杀其妻而不顾,英断真超万世矣哉!
隆庆壬申五月,余与同年友汤君蒙内召江右,止吾两人。汤先余北去,诸同年会饯余于滕王阁,谓余曰:“年兄与汤共事一时,汤羌人往北不知几遭?数年兄静坐一般也行取去,一劳一逸同归如此。”余笑曰:“普天之下,伶俐人也吃,饭痴呆人也吃,饭从古如此。”
余自少愚朴不谙机械,徼幸中会试,至腊月取选,凭本部选出新淦知县。至行取时,江陵初在政府,加意考选,而太宰杨公虞坡又同心严试,论一篇,奏疏一篇,绝与故事迥别。至第三日始定衙门。二大事馀俱听命,五更枕上皂隶来报,始及知之。抚今追往,仅四十年尔,乃今日自仓场巡务,至五品以下各官,无不先期谋及,先期讲定行取两衙门,未判争论,纷然市朝,真同市井,臭秽万状,祖宗成规倒败如洗。有志之士宁不抚膺长叹也哉!
余即备员礼科,太宰杨公谓其同乡赵御史仁斋曰:“昨日原要将李某注吏科,却被刘应谷要荐汤某,故李改礼科。”赵以语范屏麓云云。太宰原意如此,可憾山川遥隔。太宰薨,余不及生刍一拜。已而其郎君某以主政榷杭州南关税,余非不知,可惜余家贫乏,通候仪物竟致缺情,大约余于故人往往废礼,不特一太宰也。
汉哀帝问尚书郑崇曰:“卿门何以如市?”对曰:“臣门如市,臣心如水?”此特取办口给话尔。天下岂有其心如水,而其门如市之大臣耶?余乏书失考,郑崇何如人品?姑论其理如此。
凡为官诸公,素不能自树立,为士大夫所轻忽。故士大夫敢于嘱托,又从而听信之,变乱是非,贫人受害,其品愈卑下矣。或问何以为上?曰:“能自树立,使人不敢进一言为上。若地方灾沴,所言公,公言之则郡邑先当请教商确,不在此例。
一方外人姓包,自称孝肃公拯之系,或假托也。稍知医,为人诊太素脉,服其药,亦不见效。又自谓一百几十岁,曾见阎王放还,有何证佐?余晤之柞溪,越月许来下顾,坐间口呼王阳明先生名曰:“我吃了王守仁狗骨头的亏,可憾可憾!”此等人若为守土之官,决当以法治之,遣之出境,为士大夫当与绝交。今两不然,是笃信而不好学矣。近闻老贼已死于荒庙中。
嘉靖壬辰、癸巳间,浙督学汪白泉(先生,湖广崇阳县人),藻鉴精明,一经奖与,必发高第,公不待言也。第课士甚严,入试之日凡犯规者必罚跪行责。吾桐君赘试首名,因不记论题,仍不免行责。今人若既首名,文宗必不割舍了,何也?虑其中后不以为恩,而反以为怨也。这念横生,便欠光明正大,所以今人终不如古人尔。甲午年中浙乡试。
里中沈果斋先生,余先人友婿也,尝诲余曰:“我做秀才时,有一上司分巡八郡,我失于迎接,掣签不应名。分巡怒,时已岁暮,不敢回家。行部长兴带去,至正旦三四日试文义平通,免责,方发回。”此想是弘治、正德间事,一时严整气象可想也。
高皇帝时,宋讷为祭酒,以严教诸监生,诸监生成才者往往大用。今日秀才先是解说“严”字不真,但遇主司拘检绳墨放肆之心不遂,便说主司过刻。夫严者,礼法本然之体,刻则礼法外用意。“烦苛”令人手足无措,二字不相通用者,如何以严为刻?吾浙十六七年不行岁考,秀才恣意任情,目无郡守,家无父兄。一旦,督学陈先生(大绶)以严课之,景星凤麟,缙绅胥庆,奈何积习风靡,贤愚混杂,回心向道者固多,然而怨讟毁谤者亦不少矣。
馀嘉靖己未入南雍,马孟河先生动遵监规,待监丞博士以下等官无一毫阿徇软熟之气。余以初入监,遵制熟读监规亲赴博士先生抽背一段。距今五十年矣,不知举人背监规依然如故否?
万历甲辰秋,楚府以吕易嬴宗人华魁奏于朝,楚王惧,辇金宝入京为贿行达。汉阳宗人疑有私书,劫其扛副使周应治,擒数十人缚绑,以金鼓迎入省城痛捶之,械于狱。诸宗大哗,抵督府欲击周,周走免,而抚台赵公可怀遂受惨祸。后以谋反闻,坐斩者四人,革禄发高墙者甚多。宗人以公愤戕地方大吏,赵以轻取死,至今啧啧未已。而楚宗卒不可正,尤近代大变也。
厌常喜新,去朴从艳,天下第一件不好事。此在富贵中人之家,且犹不可,况下此而贱役长年分止衣布食蔬者乎?余乡二三百里内,自丁酉至丁未,若辈皆好穿丝绸绉纱湖罗,且色染大类妇人。余每见惊心骇目,必叹曰:“此乱象也。”未几为戊申,自昆陵以南洪水骤溢,米价腾涌,插秧田十无一二,冬必不获。明年己酉,不知荒歉作何状?既荒,恐有意外不测之变,奈之何哉!
唐先生常言,本朝有人当肃皇帝入继时,兄终弟及,事理颇不难断。而诸公议论纷纷,俾圣意如何允从?自张、桂二公“继统不继嗣”五字一出,而霍又从而和之,大礼遂定。本朝人物直超迈,汉唐未易及也。
善莫大于扬人之德,恶莫甚于言人之非。余少时访窗友某,见其父伯辈聚首,所谈只嗤笑人讥讪人,若以为乐事也。弟若兄,不但暮年不得其所,其死也皆从俗火化。今子孙皆零落不振,可鉴已夫!
湖郡伯栗公(祁,山东夏津人,壬戌进士)绝尘之守,临行衙内诸器物分毫不带,一铜盆日用洗面者亦弃去,清莹可爱。乡士大夫春元请酌,皆赴。但借此有所嘱托,众弗敢也,尤不可及者。尚书董公系其大座师,家人稍有不循礼,惩治不少贷。今人一遇同年家有事,便束手无策,缄口不言,毕矣!若遇座师,不知何以处分?
隆菩萨永乐中欲杜释源,藉童行,皆谪为边士。吴僧隆菩萨表求焚身救之,许焉。积薪坐其上,围以刀戟,拥燧未至,口吐三昧火,自焚肉尽,而枯骸直立,节匕不堕。谪者由是皆赦,今吴中有焚身图也。
古时士大夫病在率直粗傲,顾无别肠容易医治。今日士大夫病在细软谦卑,顾多别肠,不易医治得,然却要以地方论,不可云举世皆然。
万历某年,嘉郡太守龚公入觐还,余访之,有一士夫在宾馆。余问要拜否?对曰:“先四拜后,复四拜。”余问何也?曰:“先为久别,后为复任。”此便是细软谦卑之症。
宋人有言,举朝皆须眉妇人,余少不以为然。今日看来,悍然不顾,肆无忌惮,既似男身,委婉听从。人哭也哭,人笑也笑,人贪也贪,毕竟像妇人者多。《易》曰:“大过君子以独立不惧。”能独立便与妇人杂居不妨,然世界上容他不得。故圣人又云遁世无闷。
《初潭集》载汉朱博为丞相,临拜受策,有大声如锺鸣。上问杨雄、李寻,对曰:“《洪范》所谓鼓妖者也,人君不聪,空名得进,则有无形之声。”博后果坐事自杀。“人君不聪”四字,汉去古未远,故敢有此言,君得闻之。
顾雍累迁尚书令,封阳遂乡侯。拜侯还第,家人不知。李子曰:“何修何为,有此懿行?”仲尼曰:“史鱿有君(子之)道,三不仕而敬上,不祀而敬鬼,直能曲于人。”李子曰:“直能曲于人,非有大学问,大函养不能。”若负直自矜,曰:“吾性气如是,其为直也,浅矣!何足以云君子?
西门豹为邺令,清克洁悫,秋毫不私,而甚简左右,左右恶之。期年上计,君收其玺,豹再求令邺,因重敛百姓,急事左右。期年上计,文侯迎而拜之。豹对曰:“往年为君治邺,而君夺臣玺。今臣为左右治邺,而君拜臣,臣不治矣。”遂纳玺而去。嗟嗟!由今视魏文时,一二千年矣,吏风且然,何怪乎?今之奔兢趋利者众也。
庐坦为河南尉,杜黄裳为尹,召坦立堂下曰:“某家子与恶人游破产,公为捕盗,盍察之?”坦曰:“凡居官廉,虽大臣无厚蓄,其能多积者必剥下以致之。如其子孙善守,是天富不道之家也。不若恣其不道以归于人,故不察。”客曰:“今之仕宦宁特在官贪婪而已?居乡务嘱托富,增益惟日不足,天道不加谴焉何?”即李子曰:“彼苍者纲疏而不漏,请君安意,息目以待之。”
太守欧阳歙署郅,恽为功曹。汝南旧俗,十月享会,百里内县皆赍牛酒到府宴饮。临享,歙曰:“西都督邮繇延禀性公,方摧破奸贼,不严而理。今与众儒共论延功,显之于朝,主簿读书,教户曹引延受赐。”恽于下座愀然前曰:“司正举觥,以君之罪告谢于天。按延资性贪邪,外方内圆,朋党构奸,罔上害人,所在荒乱,怨慝并作。明府以恶为善,股肱以曲为直,此既无君,又复无臣,恽敢再拜奉觥。”歙色动不知所言。问下掾,郑敬进曰:“君明臣直,功曹言切,明府德也。可无受觥哉!”歙意少解曰:“实歙罪也,敬受觥。”嗟乎!此即今之乡饮也。饮必有主,而主未必择贤饮以为宾,而宾不皆纯德司正,虽设徒文具尔,焉得直言谠论如恽,勇于任过,如歙者,而仰追古道哉!
张江陵既败,蒲州张公四维代之,言官论劾居正子某某等,王篆子某某等,科场夤缘。蒲州公票旨:张某某某等不问进取,公私悉革职除名。余不能记其全旨,而大意如此。大手段,大笔力,真西北人气魄也,伟哉!
魏武帝崩,文帝悉取武帝宫人白侍。帝病困,卞太后出看疾,见直侍皆昔所幸爱者。问何时来?云正伏魔时过,因不复前,而叹曰:“狗豕不食,汝馀死故应尔。”至山陵亦竟不临。
昭君有子曰世违。单于卒,世违继立。胡俗,父死子妻母。昭君问世违曰:“汝为汉也,为胡也?”世违曰:“欲为胡尔。”昭君乃吞药自杀。
马要沈封翁(塾)大寒下顾,余生平惯夙兴,才兴,未及栉发,而门者报封翁至矣。余迓迎问先生何时发舟?曰:“鸡初鸣。”余不胜叹羡。乃余婿南浔钱子,人舟过我非午则未,必经宿,明日行,余憾其无家法,尝曰:“钱氏必败。”已而,田产家业不下万金果卖尽他徙。次婿桐乡沈子为副宪邃庵公儿,其过余家半浔路而近,晏起晏来,较钱尤甚,吾没不及睹其败耳。若沈封翁子孙贵显绵长,宜哉!
谢安石与支遁书:“人生如寄尔。顷风流得意之事,殆为都尽。终日戚戚,触事惆怅,惟迟君来,以晤言消之,一日当千载尔。”
余请告还省,停临清州数日,同年于公(有年)以侍御养疾在家,屡过余寓,只乘马不乘舆,家事亦萧然清也。浙缙云同年郑君(汝璧)语余曰:“弟等在家乘马出入,道遇族人尊行,或卖柴鱼菜生理者,必下马作揖,别十数步复乘。”余问假饶不下马如何?郑曰:“他会骂,亦相传旧规如此。”
鲍宣妻桓少君初归宣,装送甚盛。宣谓妻曰:“少君生富贵,习美饰,而吾实贫贱,不敢当礼。”少君曰:“大人以先生修德守约,故使贱妾侍巾栉。既奉承君子,唯命是从。”乃悉屏侍御,服饰更短布裳,与宣共挽鹿车归乡里拜姑。礼毕,提瓮出汲,修行妇道,乡邦称之。
梁鸿字伯鸾,势家慕其高节,多欲女之,鸿并不娶。同县孟氏女肥丑而黑,择对不嫁,鸿闻而聘之。始以装饰入门,七日而鸿不答,妻跽床下请罪。鸿曰:“吾欲裘褐之人,可与俱隐深山者。今衣绮缟。傅粉墨,岂鸿所愿哉!”妻曰:“以观夫子之志尔。”乃更为椎髻,著布衣操作而前。鸿曰:“此真梁鸿妻也。”字之曰德耀,名孟光。久之同入霸陵山中,业耕织,咏诗弹琴以自娱,多所著述。至吴依皋,伯通为人赁春,妻具食,举案齐眉,伯通异之,乃舍之于家,疾且困,伯通为求葬地于要离墓傍。咸曰:“要离烈士,伯鸾清高,可令相近。”
李子曰:“鲍宣、梁鸿清高绝俗,少君、德耀妇顺迈伦。伯通亦非寻常人矣。彼鲍、梁二君者,生前生后何修何为,而获此良配,以流芳百世哉!”
翰林方公(从哲,德清藉京师人)大司成在告,一日偶乘蹇骡行街坊,而巡城御史(某)公门人也,其跟随人不知为方公,将鞭狠打骡一下,骡跳奔,方公堕地,门人尾其行,造宅请罪。公曰:“无此事,我不曾骑骡出,谁妄说到此?倘闻之市朝不雅,我实未尝出也。或跟官人误认耶?”此事虽小,而公雅度宽弘,善处师弟之间,曲尽其妙矣,迥未易及。
里中有土妓(某氏),厥夫(某)尝作短工于密印僧家,知僧囊颇饶,傍人唆之,告僧淫其妻。事在郡守陈公(幼学)郡,批乌程问理。乌程已挞僧,具由报矣。陈公复审,密召铁佛寺一僧置之闲房,厥夫亦远置门外,召妇问曰:“若所告僧,若熟识其面乎?”妇曰:“淫我日久,屡送我某物某物,如何不认得?”询实,召铁佛寺僧出,问妇曰:“是乎?若却认得乎?”妇曰:“正是。”太守大笑,缚其夫进痛责之,妇亦去衣,决密印僧冤得白。郡门外聚观者至一二百人,咸称快焉。
僧道不守清规,自是世间常事,然却要存些体面,庶僧门道院亦有光辉。若肆无忌惮,往往杀身,宁止受辱而已。余所目击万历间北利济院僧某见杀于奸妇主人之子,广福寺僧某见杀于奸妇之夫,割其首送官。两有可鉴,不足惜已。
吴中明(号左海,歙县人,丙戌进士)、赵公(志皋)在政府,有族人名学仕者任南京工部主事,用官银三千两不明被参,不议赔偿,亦不拟罪,止谪官通判。已而未赴京,从内竟补饶州府判。吴公极言学仕应坐监守自盗律,失出并论。南京法司衙门公论定,赵卒问徒正法。弹章传播海内,惜余未之见也。噫!天下未尝无人,但无人用之尔。如公真直道事人者哉!今官按察使。
戊申七月,长兴丁慎所公(元荐)下顾,道及原任吾浙抚台王公(汝训,山东人)起南京刑部侍郎乌程籍吴江沈太素公(季文)巡抚河南,特本荐。原任吾浙巡按彭公(应参),又二员(某某),皆在林下者特荐,与复命不同。王公云多懿行,余并喜而识之。
王公与慎所父同年,慎所曾造其家。时王公厚赀俱散尽,无砖瓦重门之蔽,命童子开篱栅延丁入,景象幽雅,盖人间地行仙也。
余长伯家最薄,先赠君代偿其负券,零星难数。一日下姑苏市货,将还家,长伯负邬氏十馀金,索甚亟,祖母权辞对其人云:“俟赠君面即有处。”赠君不忍祖母食言,即以所市苏货一船尽偿邬去。较范公麦舟之助,多寡虽殊,其尚义一也。
里中孔姓者失十馀金于肆中,赠君拾而藏之。须臾,号泣未觅,慰之曰:“毋泣也。”开其封如数悉递还。又一乡间妇人亟行市中,堕倒插,赠君追而还之。妇泣拜谢去。先赠君懿行详载唐一庵先生志铭及家传遗事,此特百分之一尔。不肖万不能及者,则先赠君为善出自夙禀,素心随感而应。初无好名责报之念,古人所谓阴德,赠君有焉。
人当不如意,或遭大患难时,可以考见学问操持。当最得意,富贵荣利骈集,尤可以考见学问操持。故孟子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少不然即为小丈夫矣。学者当时时猛省。
李固与弟书曰:“经有五,涉其四。州有九,涉其八,但未到益州尔。”唐先生足迹遍天下,独不到四川。晚年欲行,其儿孙辈长跪阻之,恐其客死也。先生曰:“客死与老死牖下总一般。”先生无书不读,何止《五经》?贤于李固远矣。若余壮年,《五经》虽尝涉略,独苦拙性,不能记人姓名。《左传》、《胡传》虽读,犹不读也。宇内山川百不睹一,况八州乎?
严君平遵常叹曰:“益我货者损我神,生我名者杀我身。”卖卜成都市,日得百钱自给,则闭肆下帘。富人罗冲为具车马衣粮皆不受,曰:“吾非不足,子柰何以不足而助有馀?”冲曰:“吾有万金,子无儋石,何云有馀?”君平曰:“不然。子家汲汲营营,常苦不足。我以卜为业,不下床而钱自至,犹馀数百,非我有馀而子不足乎?”
向子平读《易》至《损卦》,喟然叹曰:“我已知富不如贫,贵不如贱,但未知死何如生尔。”嫁娶毕,敕断家事云当如我已死。与同好禽子夏俱游五岳名山,不知所终。
礼仪三百,威仪三千,非古先圣王好为此繁琐以苦人也。人生世上此身此心唯礼可以检束之,故《诗》曰:“人而无礼,胡不遄死?”言礼不可一日无也。沈封君塾在座,镜宇昆弟四人一语不发。偶一日沈中丞(稠)作社主,镜宇以侄行,犹执杯递上。中丞送客,余访沈继山亚卿,偶持斋素,其内人并继山不供一荤肉。余读书董氏拜三庄,唐先生下顾,董宗伯亦趋庄来。唐先生上坐,宗伯与余在旁,懋德侍立移时,先生亦不命之坐,礼固然也。天地生人所以长久,礼之为助居多。
延陵季子游于齐,见遗金于路,呼牧者取之。牧者曰:“何子居之高而视之下也?类君子而言野也。有君不臣,不友不友,当暑衣裘,吾岂取金者乎?”季子知其贤,请问姓名。牧者曰:“子皮相之士,何足语姓字哉?”
李景让为浙西观察,因杖杀一左都押衙,军中愤怒欲为变。景让方视事,其母出坐厅事,立景让于庭,责之曰:“天廷付汝以方面,岂得妄杀?万一致一方不宁,岂惟上负天子,下愧先人矣?”命左右褫其衣,坐之欲挞其背。将佐皆泣拜为请,至久乃释,军中遂定。
艺祖将北征,京师喧言,欲立检点为天子。太祖告其家曰:“外间汹汹,将若之何?”时太祖姊在厨下,举面杖击之曰:“丈夫临事,可否当自决?乃来家间恐怖妇女耶?”
卫大夫史鱼卒,委枢后寝,卫君吊而问之。其子对曰:“吾父生不能进。”遽伯玉退,弥子瑕以尸谏也。
子产闻子皮卒,哭曰:“吾已无为(去声)为善矣,唯子知我。”
叔向见司马侯之子,抚而泣之曰:“自此父之死也,吾蔑与比事君也。昔者此其父始之,我终之;我始之,夫子终之。”《淮南子》曰:“惠施死而庄子寝说,言世莫可为语也。”
庞德公居汉之阴,司马德操宅州之阳,望衡对宇,欢情自接。泛舟褰裳,率尔休畅。一日,德操诣之,值德公他出,德操入其室,命其家速作黍。妻子罗拜堂下,奔走供设,俄而德公还,直入相就,不知何者是客?李子曰:“古人所云通家之好,固若是乎?今人投刺通家者,多览此深愧。”
谢安石与支遁书:“人生如寄尔,顷风流得意之事殆为都尽。终日戚戚,触事惆怅,惟迟君来以晤言消之,一日当千载尔。”报国诸臣姓名:
侍讲方孝孺,字希古,浙江宁海人;修撰王叔英,字原采,浙江黄岩人;左拾遗戴德彝,浙江奉化人;编修王艮,字钦止,江西吉安县人;
编修程济,陕西朝邑人;国子监博士黄彦清,不知何许人;吏部侍郎毛太亨,不知何许人;
礼部尚书陈迪,字景道,宁国宣城人;子凤山、丹山等六人,同日就戮;侍郎黄魁,不知何许人;工部尚书严震直,湖州乌程人,道遇建文君,吞金自尽;
侍中黄观,字伯澜,贵池人。洪武中,会试、廷试皆第一,妻翁氏,二女同死;兵部尚书齐泰,溧水人,从兄弟敬宗等同死;尚书铁铉,上赐字鼎石,邓州人;
侍郎陈植,庐江人;刑部尚书侯泰,字顺怀,南和人。弟敬祖,子纪,寻坐死;尚书暴昭,山西潞州人;侍郎张昺,泽州人;
侍郎胡子韶,字仲常,嘉定州荣县人;户部侍郎卓敬,字惟恭,浙江瑞安人;侍郎卢迥,浙江仙居人;侍郎郭任,镇江丹徒人;
主事巨敬,陕西平凉人;都御史茅大芳,扬州太兴人;都御史陈性善,初名复,以字行,浙江山阴人;佥都御史周璇,青州诸城人,妻子皆系狱;
御史大夫练子宁,初名安,以字行,江西新淦人;御史大夫景清,陕西真宁人;都御史司中,不知何许人;大理少卿胡闰,字松友,西隅人;
少卿薛嵓,陕西阌乡人;大理寺丞邹瑾,字公瑾,吉安永丰人;大理寺丞刘瑞,江西南昌人;寺丞彭与明,江西万安人,弃官逃遁,莫知所终;
太常寺卿黄子澄,字伯渊,初名湜,以字行,江西分宜人;少卿卢原质,字希鲁,浙江宁海人;少卿廖升,湖广襄阳人;少卿高巽志,字吉敏,其先徐州萧县人;
户科给事中陈继之,兴化莆田人;户科给事中韩永,西安人,或云浮山人;刑科给事中黄钺,字叔扬,苏州常熟县人;户科给事中龚泰,字叔安,浙江义乌人;
监察御史曾凤韶,江西庐陵人;御史董镛,不知何许人;御史王度,字子忠,广东归善人;御史魏冕,吉安永丰人;
御史甘霖,安庆怀宁人;御史高翔,陕西朝邑人;御史王彬,字文质,山东滋阳人;御史郑公智,字叔贞,台州宁海人;
御史王比,苏州人;中书舍人梁良玉,变姓名走海南;中书舍人何申,不知何许人;
中书舍人郭节、宋和,不知何许人。何洲,海州人。俱变姓名走异域;行人郑华,字思孝,浙江临海人;宗人府经历宋征,妻子并被杀;钦天监副刘伯完,亡去莫知所终;
布政司参政郑居贞,徽州人;山西布政司理问徐让,不知何许人,战殁;浙江按察使王良,河南祥符人,与家人同赴火死;四川按察使李文敏,山西蔚州人;
前佥都御史江西副使程本立,嘉兴崇德人,自缢死;北平按察佥事汤宗。佥事胡子义,刑部侍郎子昭弟也。弃去莫知所之;徽州知府陈彦回,字士渊,福建莆田人;
苏州知府姚善,字元一,湖广安陆州人;卫辉知府孙镇,合肥人,荐起不就,自号冲玄子;宁波知府王进,字器之,日照人,文庙赦还不仕;济南知府徐安,宁波鄞县人,谪戍云南;
徽州知府黄希范,不知何许人,论死,籍其家;知府杨任,浙江嘉兴人,子礼、益同被戮;知府叶惠仲,台州临海人,被戮,妻萧氏为奴;同知石允常,免死谪戍;
教谕王省、子通判王祯,同死于义;宾州知州蔡运,南康人,靖难后论死;沛县知县颜伯玮,自经死,子有为自刎,江西庐陵人;乐平知县张彦方,龙泉县人,枭首暴尸,颜面如玉;
萧县知县郑恕,字本忠,仙居人,靖难兵攻城破,恕死之;孝义县丞卫健,战殁;沛县主簿唐子清,为北兵所执不屈死。典史黄谦,死事与唐同;
漳州府学教授陈思贤,广东茂名人,其徒诸生伍性原、陈应宗、林玨、邹君默、曾廷瑞、吕贤等同日死,闻文皇登极诏也;
进士陈周,不知何许人,虽承吴僧道衍之荐,隐居锡山,终身不仕;
进士王高,南昌人,与刘瑞同年,坐纵方孝孺,劓鼻于树下,与瑞同死;
举人刘政,字仲理,长洲人,方孝孺所取解首。孝孺被戮,政不食而死;
生员高贤,宁王省所教士,志不授官;燕府长史葛诚,燕府伴读俞逢辰,字彦章,宁国宣城人,以泣谏被戮;辽府长史程通,字彦亨,绩溪人,死狱中;
宁府长史石撰,山西平定人,支解而死;衡府纪善周是修,以字行,吉安泰和人,自经于应天府学;
谷府长史刘璟,字仲璟,浙江青田人,其父文成太师也。下狱自经死;秦府长史邹朴,字尔愚,江西永丰人;晋府长史龙镡,字德刚,万载人,不屈而死;
魏国公徐辉祖,凤阳人,中山王之长子,革爵闲住,以疾薨;越隽侯俞通渊,庐州巢县人,阵亡于白沟河;驸马都尉李坚怀庆,武陟人,械送北平,道卒;
驸马都尉耿璇,长兴侯之子,杜门称疾,竟坐罪死;都督廖镛,无为州巢县人,送刑部论死;都督孙岳,宥死安置海南;都督耿𤩽,长兴侯仲子,靖难后论死;
都督赵清,凤阳人,靖难后召人,乞闲不许;都督甯忠被执,妻与父徐凯同死;都督马溥,寿州人,战败灵璧,被执;都督陈晖,被执送北平,中道逸去,不知所终;
都指挥杨松、潘忠,松战死,忠被擒;都指挥谢贵,伏发就擒而死;都指挥彭二,为健卒所格杀;都指挥马宣被执,骂不绝口,死之;
都指挥邓戬、陈鹏,俱被北兵擒;都指挥朱鉴被缚,骂不绝口,死之;都指挥瞿能,战败白沟河,死之;都指挥宋忠,怀来战败,被执而死;
都指挥俞瑱,被执不屈死之;都指挥彭聚,力战死;都指挥孙泰,力战死于阵;都指挥庄得一,力战死之;
都指挥陈质,被执不屈死之;都指挥楚智、皂旗张,同力战夹河,被执不屈死之;都指挥薛朋济,阳城陷,被执,教谕王智死之;都指挥唐礼,为靖难兵所袭被擒;
杨州卫世指挥崇刚,与御史王彬同被执,不屈而死;指挥王资,不知所自始,靖难后追罪废死;陆梁卫指挥滕聚,战白沟河死;燕护卫指挥卢振,数罪夷族;
指挥赵谅,坐废,忧惧卒;指挥宋瑄,忠顺公晟之子,灵璧之战,力屈死之;河北指挥张伦,靖难后战死;胡骑指挥火耳灰,被擒死;
指挥丁良、朱彬,被北兵所擒死;指挥贾荣,为北兵所擒;苏州卫镇抚曾浚,为张玉所执不屈死;镇抚杨本,处州人;
镇抚周拱元,湖广沅州人,靖难后死之;燕山左护卫千户倪谅,靖难后死之;千户苏𤩽,为北兵生擒;参军断事高巍,辽州人,笃孝谊,善文章,京城破自系驿舍死;
行军断事钱芹,字继忠,苏州人,云死国事,或云病卒;卫卒储福,无锡人,调曲靖卫,舟中不食而死;卫卒罗义,山西都司戍卒,曾上燕王书,下狱;
皂隶茅印仔,上高人,同侯泰被拿,后典刑;内官长寿,为北兵擒;
以下有官职而无姓名:尚书徐公,刑部侍郎金公,燕奉祠何公,松江府同知磔于市。
有姓名而无官职:朱进,常州人,谢升,山东诸城人;牛景,先变姓名走,死萧寺中;杜奇,北平人,极谏燕王当守臣节,立斩之;周璇身死,妻子没官;黄墀、陈子方,馀姚人,与陈性善同死。
以上《报国诸臣纪》中先列二十馀人矣。此采《建文朝野汇编》所载,而悉记其姓名,庶使后学一览而易知;改革之际,豪杰忠贤不约而奋起如此。然追想诛夷惨祸,夫岂昭代之幸哉!吾师一庵先生尚论诸臣,每极歔欷叹息而重羡。尚书严公震直吞金自尽,善效其忠,以其体天地好生之德,灾不横流旁及也。先生之意大且深矣。
卷十一
荀子曰:“人有三不祥:幼而不肯事长,贱而不肯事贵,不肖而不肯事贤。此三不祥也。”
凡妇女不百里而奔丧,事无擅为,行无独成,参知而后动可验。而后言昼不游庭,夜行以火,所以正妇德也。君子不尽人之欢,不竭人之忠,以全交也。
王文恪公撰《吴郡治水碑记》:今天下财赋多仰东南,东南财赋多出吴郡,而吴郡于东南地最下,最多水患。故官多逋负,民多流殍。于是在廷之臣,争言水利而以吴淞白茅港为首,请设官专治。时公以都御史巡抚应天等处,诏即委之,进太子少保工部尚书,得便宜从事。公奏是非臣一人所能独理?诏复以工部都水司郎中林文沛、颜如环往佐之。公奉诏感激思奋,欲为国家建东南无疆之利。博访群策,相度源委,谓东南之水咸汇太湖。太湖由三江入海,而三江久失故道,东江不可复寻,独娄江尚在。吴淞江虽在而多湮,其别出一支,分从常熟白茆港入海最大,且驶而海沙阏塞,久成平陆。自成化以来,每议开之。辄畏其难而止。或谓水旱天数,非人力可治;或谓治之复塞,徒费且劳;或谓滨海地势高昂,凿之复引水入内为患。公皆不听。曰:“我知奉诏行事耳。”乃驻节湖上,且行且度,度地赋功,量功赋役,分授以责成。时犒以行赏,法令明一,众心竞劝,不数月告成矣。初白茅自北达于江河,形诘屈不可复通,乃改就东南,挑平陆,直注诸海。自双庙至通仓一万七千三百九十二丈,其深一丈五尺,阔三十三丈,皆文沛所理也,吴淞江上流颇通利。自夏驾浦至旧江口仅如衣带,不复容舟,因其旧形广之深之,自夏驾浦至龙王庙江口凡六千三百三十六丈,其深一丈二尺,阔一十八丈,皆如环所理也。盖宜兴、湖州诸阏水归太湖无碍,则常之宜兴、武进,湖之乌程、归安,松之华亭,可无水患。浚吴淞、白茅之阏,太湖之水入江海无碍,则苏之长洲,常熟昆山可无水患,而吴淞、白茅之役最大,功费尤多,始事于正德十六年十月,讫工于嘉靖元年四月。东南之水,古人治之者多矣。至国初则又坏,故夏忠靖公治之。正统间又坏,故周文襄公治之。景泰中又坏,故李恭靖公治之。弘治中又坏,故徐侍郎贯治之。则今日之功,又安保后日之无坏乎?保而勿坏,则在后之人焉。勿废疏沦,勿惰启闭,勿纵豪强,勿规小利,所以保之也。时巡抚都御史治此河者,李公克嗣,四川内江人。
王公琼,山西太原人,谥恭襄公,八岁通《尚书》。父静学公师事薛文清公,公幼承家学,践履实用,不饰枝言。业举时,端坐一室,不涉市肆。试部政日,与乔白岩、王虎谷二公互益切劘。正德时,公当枢轴,虎谷叹曰:“晋溪才识虽优,亦原学力,观其施诸经济,无一不由平日讲履之素云。”国家都北,漕河特重,沿河郡置通判,县置丞,各一员,专任漕事,总于都水郎。岁久,抚按时檄判,丞兼杂委,漕务无专职,益驰。公典漕务印敕,判丞母听抚按檄,漕政始肃。治河三年,凡漕河里步远近,闸坐丈尺,漕舟材木之费,考稽画一,著《漕志》。继治漕者按志以稽,不爽毫发,服公精练云。正德九年,公以副都御史整理盐法,检寻王宗望支氏渠故道,奏复疏浚,移制盐所于淮河北岸。既免长淮之险,又无走制之奸,永为公私利便。
公理户部,边师乞粮草,则屈指计曰:“某仓庤粮几何,某场庤草几何,各郡岁输粮几何,边卒岁采秋草几何,用盖饶也,何重索?”边师愕愕,服公明察,不敢横乞。
公莅兵部,寇报至,公坐筹曰:“某大师出某地,某裨师出某地,某由某路会师,某由某地夹攻,某绝某关隘防奔突,某输饷粮,某纪师勋。”又曰:“诸凡未悉之机,主师权宜从事,大事先行。”后闻公策胜,数千里如对面谈,复不胶尼,故边师不窘束易策勋。
丁丑八月,武皇帝单骑巡边,朝士凛凛曰:“远则汉高帝之平城,近则土木可鉴也。”议严兵守京师。公乃驰奏行在,命文武大臣守都门;又密调将士列伏,边城大同、辽东、延绥士马皆集行在;又请暂命大帅一人开阃河间,近保京师,远控齐鲁;又于大名、武定权置兵备副使二人,镇压盗贼;又檄苏州都御史臧凤、保定都御史李瓒严兵要害,为驾跸扈;又檄山东、河北饬武事;又檄在京守备时察奸宄。是时乘舆出边逾年无寇警,京师至于边,服按堵如常,公筹画镇定之功也。
宸濠反闻,朝士愕骇持两端,阴卜成败为从违。公独奋曰:“竖子乌鼠聚,刻期成擒。”又曰:“王守仁据上游,蹑濠后,擒濠必守仁。”乃从直房顷刻覆十三疏,首请下诏削濠属,藉正贼名。次请命平贼大师趋南都,次请命南和伯方寿祥防江翊南都,次请命南都文武臣戒严,次请命尚书王鸿儒主给饷,次请命王守仁率南赣兵由临吉,秦金率湖兵由荆瑞会南昌,李充嗣镇镇江,许廷光镇浙,丛兰镇仪真遏贼冲,俞谏率淮兵翊南都。已而守仁擒濠如公策,礼部主事梁焯语人曰:“濠反时,朝士归心者十之七。”且曰:“濠必成屹屹,不惧独晋溪一人。”
辛巳春,驾驻通州,江彬拥边兵环卫,势极凶赫。召九卿觐都下汹汹,云江彬谋逆,召九卿往屠焉。因行大事,九卿凛凛无敢诣觐。公曰:“予也备位大臣,天威咫尺,敢不觐?”即日诣通州觐,人云彬将掠夺九卿印行大事,公反佩印往。盖彬独扈跸谋可逞,兵部尚书扈跸,将士属兵部,彬有邪谋,将士不皆从。晋溪居中阴制奸变,系将士望,彬虽有谋不得逞,大臣制变之略也,抑亦智勇合德者能焉。
公自正德乙亥,以户部尚书改兵部,御史高公韶论公不称任,公韶谪公,乞避位疏六上不许。丁丑加少保;戊寅加少师;庚辰转吏部。辛巳江彬诛,下御史狱,谪戍绥德。丁亥礼部右侍郎桂萼荐公才望,戊子起公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总制陕西军务,辛卯冬复改吏部,壬辰七月公薨于位。说者谓公才极高,吏事精敏,达权应变,人不可及云。
霍公韬谥文敏,广东人,公见中朝官有罪,辄命锦衣官校擒拿拷问。上疏曰:“天下刑狱付三法司足矣,锦衣卫复兼刑狱横挠之,越介胄之职,侵刀笔之权,不亦甚乎?光武尚高节,名节之士满东都,以扶汉鼎。宋祖敦廉耻,刑罚不加衣冠,忠义之士争死。末世江西事变,死者四人而已,足见今丧廉耻、贱节义者众也,顾不系所养乎?士大夫有罪下之刑曹辱矣,顾使官校当众执之,脱冠裳以就锁梏,屈体貌以听武夫,朝列清班,暮幽污狱,刚气由此折尽矣,不亦甚乎?使有重罪,或废或诛可也。乃暮脱污狱,朝立清班,解下拘挛,便披冠带,使武夫悍卒指之曰:“某也吾辱之矣,某也吾得辱之矣。”小人遂无忌惮,君子遂昧良心,豪杰所以多山林之思,变故所以少节概之士也。伏愿自今锦衣卫勿治刑狱,士夫有罪宜谪则谪,宜废则废,宜诛则诛,宜赎则赎,勿加笞棰,勿加锁梏,以培养廉耻,以激励节义,此于世道甚非小补。”
王公廷相,河南人,谥肃敏,公尝曰:“大识者外伪不能累,大气者外侮不能动,大德者外物不能迁。”
迂儒强执,不识古今之宜;鄙儒依阿,不顾国家之计;俗儒浅陋,不达治忽之几,皆不堪委任。
志不存乎天下者,不可以言用道,不本之经术者,不可以言治政;不要之安民者,不可以言仁,时皆以为名言。
公以庶吉士改兵科给事中,言事无所忌讳。谪亳州判官,升高淳知县,又升四川道御史,巡按陕西,能约束镇守内臣。廖銮为提学御史,焚内臣刘、王私书,遭诬构下狱,再谪赣榆丞,可谓历试诸艰,遭逢大不幸矣。后巡抚四川兵书总宪,大约持正不阿,动中机宜,一代名儒名臣,非人所易及也。
刘源清,山东东平州人,初仕江西德兴县,调进贤,政尚严肃,百务整齐。值宸濠反时,已害孙、许二公矣。遣兵校娄伯等数人取进贤县印,公俱斩之,檄报榜县,互为防守,民志赖以定。宸濠闻之亦有戒心。未几,濠败。公后官至侍郎、都御史,讨大同叛卒,以谗削籍。穆庙初赠尚书,今上三十七年补谥。
崔公铣字子锺,河南安阳人,尝曰:“碑志盛而史赝矣,唐诗盛而教亡矣,启札具而友滥矣,表笺谀而君志骄矣,封诰俪而臣报轻矣,贿币流而贽礼失矣,举业专而经学浅矣,登第易而全才难矣。”
舒公芬(江西进贤人,正德丁丑迁)元,励志圣贤之学,不屑为博物洽闻之士。戊寅江彬等导上游豫,公率同志上疏,廷杖系锦衣狱。时死谏者凡十一人,公愤然不欲独生,濒死复苏,谪福建市舶副提举。君子谓其振士气,阻权奸,植风化,大有功于世教。惜哉年四十四以疾卒。
吕公楠字仲木,陕西高陵人。公为修撰时,刘瑾窃政横甚,西夏乱,公疏请上入宫御经筵,亲政事,则祸乱潜消,内外臣富贵可常保。瑾恶其直,因常却贺礼,又不往见,欲杀之。乃乞养病归,瑾使校尉尾之,至真定不得其过而返。公归五年,用言官荐复起供职,上疏劝学,谓文王缉熙敬止,咸和万民,斯享灵囿之乐。元顺帝废学纵欲,太祖一举而取之。陛下不可不深念也。或谓公曰:“元主之戒,无乃伤于直乎?”公曰:“贾谊借秦为喻,汉文帝尚能用之,况主上之明圣,不为汉文者乎?”
大学士杨廷和,(四川新都)人,由南京户部入阁,与毛、蒋二公同时。时值江彬用事,武皇又多巡幸。武皇崩,边将数十万在京,内无皇储,中外岌岌。公密奏张皇后散遣诸军,擒江彬于厚载门,加族诛,议迎世宗皇帝礼,改元之诏,公手笔也。裁革传奉、冒滥等役,月省食粮一十六万馀,功亦伟矣。
毛公澄谥文简,太仓州人。嘉靖初,上议选婚,锦衣韦千户女与焉。内侍并皇亲邵蕙俱得重赂,咸属意。文简公在左顺门厉声曰:“韦千户是韦太监家人,不知的姓何以登玉牒?此事礼部不敢担当,汝曹自为之。”众议遂息。文简体弱而气不可夺,此其大节云。
毛公纪谥文简,山东掖县人。戊寅上复欲巡边,公与杨廷和痛哭进疏不听,未几而有宸濠之变。是时储宫久虚,权奸窃柄,天下之势诚若厝火积薪之下矣。公与杨公当居守之任,竭忠尽瘁,摅殚心力,共济国事,中外宴然。肃皇帝入继大统,神器有归,赞襄辅翊,一新庶政,此古所谓社稷臣者,勋业之盛孰加焉?既而以定策功锡之伯爵,力辞。甫喻六十,即恳致仕归。
大学士蒋公冕,广西全州人。上欲北巡,自称“威武大将军朱寿巡边”,命内阁草制。公曰:陛下受天明命,内而四海,外而四夷,孰不尊称,如天如日。若称朱寿号为将军。臣鼎镬在前不敢奉诏。公扈驾至南京,随事规谏,曲尽心力,恳请回銮。自春至秋,怀疏跪门者屡次。至于不穿罩甲,则虽钱宁、江彬同传旨苦逼,亦未敢曲从。不贺总督府悬挂牌额,则虽文武群臣守候行礼,亦不肯往。
大学士梁公储,谥文康,广东人。秦藩三疏,请陕之边境益其封。上许之,命杨廷和、蒋冕草制,二公皆引疾辞。梁曰:“如皆引疾,孰与事君耶?”草制曰:“昔太祖皇帝著令曰:此土不畀藩封,非吝也。念此土广且饶,藩封得之,多蓄士马饶富而骄,奸人诱为不轨,不利宗社。今王请祈恳笃,朕念亲亲,畀地与王,王得地宜益谨,毋收聚奸人,毋多养士马,毋听狂人导为不轨,震及边方,危我社稷。是时,虽念保亲亲不可得已。王慎之,毋忽。”上览制骇曰:“若是其可虞其勿与事。”遂寝。公不显言直谏,而托词悟主,有回天之力焉。
桂公萼谥文襄,江西安仁县人。公自释褐授丹徒知县,执古傲,上不能徇时曲媚,见辱于知府林魁,更改湖州,武康、成安三县,低徊十馀年,未尝以淹屈降志。后为南京刑部主事,遇世庙登极,议追崇之礼,一言悟主,遂极峻用。读公奏议,皆经国大猷,切中时弊,无所忌讳。至密论四事,若放宫人,止织造,罢镇守,却祥瑞,尤时所难言者。况其讲学论政,皆自稽古根本中来,于进退之际,恳恳不肯自恕,可谓名相也已。
刘瑾既诛,馀党尚在。世宗皇帝继统,年龄虽少,英断夙成,待此辈不少假借,又得张公孚敬以正佐之,尽革各省镇守内臣,司礼监不得干预章奏。往瑾时,公卿大臣相见无敢抗礼,甚至有拜伏者。自张公当国,司礼以下至各监局巨珰,见公竦息敬畏,不敢并行,并坐,至以“张爷”呼之,不动声色,而潜消其骄悍之心。盖自汉唐宋元以来,宦官敛戢,士气得伸,国体尊严,主威隆重,未有如今日者,诚千载一时哉!
霍文敏公复吕泾野书曰:“生敬罗峰者谓其一心忠于朝廷,绝纤芥私也。主张大礼不悚不慑,明千古之谬,伸圣主大孝,一也;辩明大狱,救一家十数冤命,破散蔽主之奸党,二也;在阁九年,未尝容内臣□请,政本清端,三也;十年不进一内官,且革镇守,芟百馀年积弊,四也;吏、兵二部推选文武官,未尝片言干预。内官病故,例荫义男、义侄、家僮、校尉三四十人,罗峰削黜之尽,五也;风宦官皆知警戢,省郡有司在京大小官不敢肆滥,六也;革戚畹滥官,罢十八侯伯,七也;门无私谒,风清弊绝,八也;三黜奔归行囊,惟一二衣箱,如寒儒卑官,九也;在位日只欲用外甥一人,亦才名不忝,馀则绝纤芥私党,坦坦平平过,皆可见心迹至明,十也。罗峰有此十善,生是故敬之。”
李空同先生梦阳,上杨邃庵公书曰:“议者谓公喜通才,奖辨给,拔门生,复故吏,其显名高位者,程事簿书之夫多,而雅裕镇俗之徒寡;爽快取辨之流扬,而先忧识微之士抑;委曲活变之风行,而守死执义之心灰。至今言官犹以此病公,而不知道以正行,事由通济,圣人通天下之情,达天下之变,而后能成天下之亹。愚尝窃观今天下之才,正德不如弘治,弘治不如成化,岂否泰有消长,生才有高下耶?抑有之而未用,用之而未尽耶?史氏曰:“抑观空同论才,谓正德不如弘治,弘治不如成化固矣。”今观嘉靖人才,似又不如正德焉。阅世变者,宁不重有感耶?”
左都御史屠侨,浙鄞县人,公按居庸等关。武皇北狩,命所在擒生虎,使者日再促,公抗疏,虎恶兽也,欲生致之,必有撄其爪牙者。奈何忍不惜民命,以供一时之玩乎?语甚切,事遂止。时濠贿结,中外朝野以目。闻公且按江右,濠谓所亲曰:“柰何令此强项御史来耶?”令镇守太监毕真以金器彩段数十逆公于杭,公皆却之。公历官端方严毅,人不敢干以私。位至御史大夫,朝廷倚重。
林公廷玉,福建人。弘治改元,公为给事中,上疏言妖僧继晓罪恶贯盈。先年虽已发为民,然盗窃赏赉家赀巨万,日拥美姬以自娱乐。漏网故乡,优游自在,非所以昭典法示鉴戒也。上纳其言,命锦衣官校械继晓至京斩于市,人心大快。
方公艮冰,谥简肃,福建蒲田人。正德间,幸臣朱宁黩货无厌,以钞二万发浙江十一府,易银三万两。公时为左布政使,具疏劾宁,乞陛下割偏私之爱,下之诏狱,明正典刑,仍乞行巡按御史将已经敛银尽给还民等语。宁惧,乃委过下人钞银得给还民讫。友人黄巩谓公此疏,足落权奸之胆,宇宙间不可无此一举。
寇公天叙,山西榆次人,任宁波府,尝书“青天白日,高山大川,爱民如子,处事如家”四言于座右。浙秋试,公与外廉。有知县某持一卷固请,公固止之曰:“不可,开榜后乃知。”知县所私者,人以公为神目。在官异政,擢应天府丞。时宸濠乱,武庙亲征,多权幸数百,公处之有方。所选女乐极千人候驾,不三日死者十数。公曰:“吾为汝登藉分养,亲识家用,则照簿取之尔。”全活不下数百人。后巡抚郧阳,甘肃等处,屡有大功,华夷帖服。
胡公富,徽州绩溪人,官至户部尚书。公为福建按察佥事,分巡至福宁州,阅狱囚有五六年不释者,公密祷,欲次日审录。是夕,狱中忽发火光,州人大惊。及视之,火光犹未灭。次日提狱囚二百馀人,逐一审决,不五日而囹圄一空。
王公宪谥康毅,山东东平州人。公为御史,风裁凛如,不畏强御。宸濠称逆,武庙亲征,边将江彬等随行,恣肆矫诏,系国学生跪行宫外。公亲谒武宗,悉脱于厄。嘉靖丁亥,寇由花马池拆墙而入,公调度文武将士拒之,历震戒所、细沟、青羊岭等处,先后共斩寇首级四百有奇,□溺水及饥死者十之七八,仅存百馀骑出境,且不自居其功,载《对山□□记》。
刘公天和,谥庄襄,湖广麻城人。公初为御史,巡陕西,独持风裁,忤权贵,逮系锦衣狱,谪金坛令,后知湖州,疏定两则以便征输。豫识桂文襄之贤,可以大用。熟练边务,抚御有声,或拟之南仲、卫、霍焉。生祠碑今在岘山之麓。
(王恭襄而下至第九,述为多,亦多删繁就简者,此以下皆朽人所著。)浙江督学副使或佥事:
刘夫子不知何名,四川人,号西蜀。刘夫子触物命题,不拘经书,但经许可,无不登科第者,想弘治、正德间任。
汪公文盛,湖广人,号白泉,嘉靖壬辰、癸巳任,考法最严,得人之盛自公始。
徐公阶,华亭人,由翰林编修谪江右同知,转浙佥事。初号少湖,以忧去。巡按某比较二司吏书,杖死学道一书手。二司相见,按台问闻死一书手,可令二县从厚埋之。徐公曰:“先生大人何言之易易也?本道已具小疏欲上。”按台愕然,再三恳二司诸公求解。公乃止上疏。
刘公思唐,陕西人,予年十四五岁时见之,甲辰、乙巳年任。孔公天胤,号文谷,陕西人,善批评试卷。
雷公礼,江西丰城人,号古和,官至少傅、工部尚书、巡湖州,予人府学,庚戍、辛亥年任。
薛公应旗,号方山,南直隶武进人。公官至按察副使。吾师文章高品百年罕见,惜性气少和平尔。毕公锵,号松坡,直隶石埭县人,官至南京户部尚书。
屠公羲英,号坪石,南直隶人,升国子祭酒,转京卿,终以峭直不大用。乔公因阜,号寿斋,陕西耀州人,提学佥事。
苏公浚,福建晋江人,号紫溪。《四书》、《易经》俱著有讲章可传世者,以其平易近理也。
陈公大绶,江西浮梁人,号赤石,严查诸生有以贿嘱进者,尽行黜革,众所称快。万历三十五六年任。
王公畿,号慕蓼,晋江人,万历三十九年任。凡吾浙督学先生,皆出中朝会推交荐者,余乌敢有所轩轾于其间哉?姑据所闻,聊为诠次尔。
士君子只患不笃学,不力行,不成一代人物;不患朝廷不知,上天不祐。朱晦庵先生,宋一代儒宗也,仕不至通显。然子在官吏部侍郎,孙复官兵部侍郎。福安府尹人物亦皆表表,朝廷何曾亏他?上天所以崇报之者,可谓厚矣。
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满而不溢,所以长守富也。李子曰:“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所以长守命也。仲尼不为已甚,祇是本分之外不加毫末,但从性体上发挥。贤者过之,智者过之,便是已甚。今人但遇,凡事将就宽恕,便自谓不为己甚,是何圣人之多也?无可无不可,语意与君子之于天下无适无莫相似。《孟子》云: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先无一点可,不可成心,即是物来顺应话头。今人遇事含糊不决裂,亦自谓无可无不可,又何举世皆圣人也?学者不可随俗糊说。”
言者心之声,文尤声之华美,可观可听者也。读其文,精神心术可以洞见。而国家治乱,识者亦因此卜之。
本朝成、弘、正德、嘉靖初,文字和平雅淡,不求文,而文自不可掩,正如美人生相不待簪花而后佳也。入万历二、三年,先自试官好异,必求学古字奇不便句读者然后入彀,而天下遂趋于怪诞变幻矣。安得起方山薛先生、昆湖瞿先生于九原作士子模楷,而与之论文哉?或问今欲救之之何策?李子曰:“未易言也。陈请主上先免差京考二员,或是救之策也。”
翟璜对魏文侯曰:“君仁则臣直。”璜虽一时偶对,然亦感应常理。今也不然,君仁而臣诈矣。未也君仁,而臣放矣;未也君仁,而臣骄且横矣;未也君仁,而臣渐至于大不敬矣。我主上仁圣,大度宽容,所以爱护诸臣者何所不至?贤臣直臣,世亦何尝乏人?然而诈也,放也,骄且横也,大不敬也,请在位诸公、山林逸士闲评公论,四者之罪有之乎?抑无乎?嗟嗟可为流涕痛哭矣!
古称千金之子,可以贫人,可以富人,然则千金固贵重矣。予十一二岁时,睹邑令李公贪,仅三四千金尔。近睹归安施公贪,亦如之。皆蒙上司处治罢官去。(李越)七十年,(施越)四十馀年,今日大可骇异。祇要中个进士为县令,赃至二三万或五六万,上官惜大体面,或受嘱托,本犯不受笞辱,不入囹圄,不问徒罪,只作不及浮躁,降级轻处,衣锦还乡,人羡富贵。其计巧多,护者依然,官不改动十居四五。嗟乎!我皇上何由得知?大考察时何由得拿处正法?嗟乎!此皆抚按二司太守诸公容隐之罪也。再过二三十年,不知到恁田地,世安得不致大乱哉!
万历己酉三月朔,桐乡令须公之彦解任去,台臣吴亮论劾,吏科陈治则波及之也。夫须公不奉圣旨,亦不奉吏部处分,浙抚台甘公、按君王公皆谓须当避吴公之锋,其亲笔书,余及见之。须虽欲安其位,得乎?其去也,乡士大夫父老子弟无不涕泣焚香以送。或问假饶身处二公之地之时,当何如处?答曰:“王同官不暇论已。甘道学也,以宋儒律之,作何处?假饶嘉郡太守杨公继宗在任,又作何处?恐时事时套,未必是儒者作用。”
宰相肚里好撑船,虽是俗谚,实有至理。肚内撑不得船,不免窄狭局促,何能平章天下?韩、范、富、欧四君子,上殿相争如虎,下殿不失和气,都缘他有大学识,胸次宽广,故赞成仁宗庆历之治。今人学问先无“以天下为己任”这一段意思,所以议论才不合,便像自家屋里,与人争田争地一般,互相仇隙,成何景象?天下何由得太平?李子曰:“四公者,欧文忠略不如三公,文章胜些。”
万历戊申、己酉间,朝士乞归不遂,叩头文华殿出城去者凡六人。李子曰:“挂冠而去,欲窃高洁之名。忿激而逃,难免不忠之议。国事至此,可为流涕太息。”
万历三十七年五月,淮上督臣李三才一本,国势一有三无,恳乞圣明及早痛改,毋致一败涂地。事何谓三无?一曰君无权,二曰朝无臣,三曰民无主(云云)。何谓一有?备此三无,遂成一有。所有维何?亦曰乱亡而已。余读之叹息陨涕。
三才疏内又有“泄泄遝遝,以社稷为戏”此九字,切中时事。
八议之条,古人仁之至,义之尽,万世可行。凡法司大臣言官论劾人,若要加一杀字,须万分不得已,万分不可恕。方才动口动笔,方不负朝廷,不负公议。顷有论阁臣李廷机,列其可斩之罪凡几。余以为廷机不但议贵不当斩,只论清勤也是贤臣,不当斩。
僧达观不知何许人,通内典,颖悟善诲人。缙绅有师事之者,第不隐于深山,而游于朝市。闻其恣肆不自检束,恐不在继晓下也。闻刑部郎曹君(懋官,平湖人)当鞠讯笞死之,宇宙间正气,曹君颇带得几分,可云圣朝执法之臣矣。
江右龙君(宗武)谪戍赦回,闻家居病困,入厕尝粪以为常。一子无罪,竟抛巨石碎其首杀之,昏晕苏问,家人始知其出自己手。夫初杀无辜之士,期以媚相国,既杀无罪之子,以报士期。呜呼,天道迩如是哉!然不知实有此事否?
陆五台太宰(光祖)侍坐于张沅洲太宰瀚之旁,余见陆问故。陆曰:“我为浚县令,时张公大名郡守。此后相见,张必整余坐在旁,今改不得。”前辈不虚让人,其执礼如此,行古道哉!
吴匏庵先生宽同友人施焕赴南畿乡试,又同寓。先生下第,施得中榜,赴鹿鸣宴回。先生在寓待之,施完公据事,与先生又同还乡。先生之有养如此,得失之际,不以介于怀也。后登大魁,词林贵显,乡友远远去贺,或有求也。病卒于京,先生以赀治木敛之,命其子为周旋答客礼,家人为衣麻送柩,登舟而返。
都玄敬先生穆官终太仆少卿。举进士时,与同年李廷梧同舟南归,相契厚。已而李擢侍御,按苏州等府。先生不往见,李怪焉,差官请之。先生曰:“天子使臣观采甚殷,激扬权重,莫可以通宾客。俟事竣,当一叙故尔。”李叹异之。先生工文章,凡润笔之资,与异母弟共用,次及二儿,或推及门人弟子,食贫时多至不能备后事并药饵,可泉胡太守悉赒之,且为立书院,俨遗像。
长洲草桥王翁鼎者,以织机为业,家颇饶。当俭薄之年,有夫妇二人伪言兄妹,以兄嫁妹,求售银七两。王翁治淆酒酌之,已立券矣。二人临别深悲,似不欲割者,翁细察之,知为夫妇也。焚券不索其金,竟遣去。嗟乎!此事若在巨室,则必鸣官以诓骗治罪,中人知礼之家,亦未必慨然捐金如王翁者,诚未易得其尚义之品欤?
吴江之西有石佛寺僧号秋林者,其佛行不失毫杪。吴江赵君某寄银若干,禅房收贮,两相恂谅者也。后一日适逢回禄,延烧衣钵,声骇松陵,赵使老仆疾奔来问。秋林云:“玄室无恙,旧物仍在,汝可亟归报主人,以慰之。”
昆山顾未斋阁老子某号恒斋,自幼勤敏读书,后领乡举。渠翁当朝时,王肃斋太守严禁渔户入海网黄鱼,有以白金二千两曲求弛禁,排置卓上动之,顾君视如污垢,目不少睇。噫!宰相之子片辞可以反复当路,而峻节不为,亦云难矣。
常熟徐凤竹公,官工部尚书,孙某以荫为部郎,居乡恣横不法甚,众讼之两台,下县治,县系之狱而毙,县官何以得无罪也?余惑之,讯其邑人。邑人曰徐公子极恶云云。县官不枉他,只初然过恶,未甚时岂无上官,岂无郡邑,岂无法度可治?纵他到不可救药处而杀之。今之从政者非古人矣。大宦子弟何忍自投于法网哉!
未有三代读书而不发科第者,未有三代为吏而不问充军者。论其常理如此,然亦要看学业何如,罪过何如,本身遭际何如?世代岁月尽论不定。
嘉靖二十年,部议特设都御史总理盐法,科臣郭鋆谓官不必设,而馀盐宜革。部覆两淮盐额六十九万六千三百引,两浙四十四万四千七百六十九引,长芦六十万五千三百四十引,原无馀盐之法,请自二十年始,悉遵祖宗旧制,勿派馀盐。上从之。今日不知何如行?
宋仁宗宴驾时,命英宗入继,在位四载崩。方疾笃时,发狂口呼有人杀我。韩公(琦)曰:“此病也,亟取药灌入。”即扶掖入宫,已而遂绝。太子未立,韩公用自己手挟帝手书曰:“一定颖王即位当大任,而宗庙社稷倚以为重。”如此公真宋室一人也战(颖王即神宗)。
仁宗病久,服药及愈,思见阙臣,召相吕夷简,同列皆促公亟行,公独缓辔迟迟。既至,上问故。对曰:“陛下不豫,中外颇忧。闻召臣,若奔驰以进,虑人心惊动尔。”上以为得大臣之体。
韩魏公论君子小人之际,皆当以诚待之。但知其为小人,则勿与交接耳。公于小人欺己,明足以照,未尝形于辞色也。
韩魏公常言保初节易,保晚节难。在北门九日,宴诸曹诗有曰:“莫羞老圃秋容淡,要看寒花晚节香。”即如我嘉靖间分宜严公(嵩)做礼部尚书以前,人品尽好。嘉禾吴公鹏做工部尚书以前,人品亦好。只多做了首相与太宰,便弄到大不好田地,世间如二公者甚多。
汉有三杰。邓通,中大夫也,嬉戏殿上。申屠嘉召至丞相府,欲斩之,以帝命中止。汲黯对武帝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二言切中武帝病根。丙吉为相,吏醉酒吐其衣,不加责,不问横道死人,而牛喘则问之。专崇大体,细故不屑屑焉。皆后人所罕及也。
唐岐阳公主适殿中少监杜惊,上所赐奴婢卒不肯穷屈,奏请纳之。上嘉许,因锡其值,悉自市寒贱易制者,门第肃然。惊刺沣州郡邑,供百人馔,主及从者不二十人,驿吏舁饭食以返,京师哗然,以为奇事。惊在沣三年,主退然静守,目不识刺史厅,屏天子之女,其贤固如是夫!
楚昭王夫人贞姜,齐女也。王出游留夫人于渐台之上,王闻江水大至,使使者迎夫人,失持其符。使者至,请夫人出,夫人曰:“王与宫人约,召必以符。今使者不持符,妾不敢从。”使者强之不得,果取符未及还,水大至,夫人流而死焉。嗟乎!夫人奉王命守之,至坚如此,然非昭王贤,何以得此于夫人也?览古者可为流涕。
程伊川先生曰:“人有三不幸:一,少年登高科;一,席父兄之势为美官;一,有高才能文章。”李子曰:“此三者,人有之则不胜羡慕。已有之则不胜忻幸。骄傲淫纵何所不至?肯视为不幸者能几人哉!”
“恩仇分明”四字,非有道者之言也。“无好人”三字,非有德者之言也。
晋孔戡于为义,若嗜欲不顾前后,于利与禄则畏避退怯如懦夫,然君子人与君子人也。
地方风俗。乌镇属乌程,青镇属桐乡,自南栅以至北栅,皆以一河为界。至太师桥以北,不论矣,为逼近吴江地方阔大也。余生长青镇,独恨其俗尚奢日用,会社、婚葬皆以俭省为耻。贫人负担之徒,妻多好饰,夜必饮酒。病则祷神,称贷而赛。若乌镇,则非无尚奢者,大约朴俭居多。所以富室悠久,中人之家亦绵延不至卖房移徙。所贵乎添设公祖,专设而不城居,与县治父母官同,若肯留心劝化赏罚,移风易俗也不是甚难事。
两镇通患通弊,又有大者。牙人以招商为业,商货有厚至一二百金者。初至,牙主人丰其款待,割鹅开宴,招妓演戏以为常。商货散去,商本主人私收用度,如囊中己物,致商累月经年坐守者有之,礼貌渐衰,而供给渐薄矣。情状甚惨。官斯地者慎勿等为征债,漫不经心,漫不加刑,漫不区处可也。《易》不云乎 “圣人通天下之志,故能成天下之务”。牙人执迷不改,都缘心志不通,望公祖大人出示晓谕,这商货中间又有借本置来者,举家悬望如何负得?他负了他,天不容,地不载,世间极恶大罪也。余目击心伤,载笔至此。
长兴吕山吴某,弘治间昭庆寺欲建穿堂,察使差人召之。时召三人皆富翁,命以共建。吴曰:“此不甚费,小人当独任之。”察使大喜,归以语其父。父曰:“儿子有这力量,必能承吾家。”后功果成,惜毁于嘉靖甲寅兵火。嗟乎!此事若在今日,即富过吴氏者必多方推避,何人肯慨然仗义至此哉!
寇莱公年十九登进士,太宗取士多问其年,若年甚少,往往遣回不任官职。或劝公增年,寇公曰:“吾初进取,可欺君耶?”本朝自嘉靖辛丑以后,大都减年人序齿录者甚多。至同年宴会,又序真齿,以一人而两其生齿,非天下大可丑之事乎?
罔谈彼短,我亦有短。靡恃己长,人各有长。可作座右铭。
万历庚子八月,秋试初场前,东广巡按顾某,无锡人,在试院堂上,与方伯王公(泮),绍兴人,议论不协。顾按君以手掌扑王,王不让,反之。顾披发倒地,身且去服。方伯疾行出院,衣冠体面丧尽矣。少参刘公人京,谒代顾按君,按君问刘曰:“贵道目击,有此事否?”刘对从无此事。夫有而闩无,非诚心直道矣。兹役也,顾君大失礼于始,而刘君所对又失言于终,士大夫为海内所轻,无足怪也。
浙督学使陈公(大绶)不得于群士大夫,转官归,举城无送之者。余赋二诗,偶遣人送之,公答书曰:“吟大篇而西,借手以报老父,使知众人怒骂之中,未尝见弃于有道也。荣甚矣!”李子曰:“乐固不敢以有道自居,然江右士大夫一举手而不忘其亲,如此自是可法。”
闽城尚书马公(森),余问之曰:“老先生有几房?”家人答曰:“止有四房。”余曰:“人少不足用,柰何?”答曰:“多则养他不活。”吾东南尚书门下多及百人,少亦不下五六十人,何为自异于闽人也?然箬溪顾先生有马公之风,又不可以概论。
颐箬溪先生一老家人之子,穿绫子绵衣御寒,先生目之曰:“看汝不成人,他日死必无棺。”此子倚父积,又援吏作仓官矣。晚年竟苦贫撑船度日,死不知其所终。前辈宦家人服饰,不容易如此。
三吴间宦室家人皆好尊称其主人,主人亦乐其所称,甚至遣见尊官大吏,每呼家老爷。一日,余与钱承江梦得太仆数人共酌,署邑陈公时太仆在制中,差人持帖谢陈曰:“家主服色不便,不敢出陪。”未尝呼老爷也。其家人何谨饬之,至而主人之贤益彰矣。上廉太仆贤,即家拜南大理卿。未几,又晋副都御史巡抚河南,皆以疾辞。
嘉禾朱吏侍公国祚,号养淳,鼎甲。为人平易慷慨,能无大过。一日,两公子行街坊,暑月张盖,家人不自敛束,盖触小户店篷破损,家人与店家嚷闹到不堪处。有顷,适朱公乘轩过,小户人泣诉,朱公为驻轿,借坐一人家,命仆呼张盖二人并持竹篦来俦人中,责奴各三十,慰小户人而去。嗟乎!当此季世,宦家焰大,求如朱公者其千万人之英杰乎?
里中唐诗御在京师,与玉阳沈公曾有婚姻之约,侍御未南还,沈遣女使以珠玉饰假币礼问候钱孺人,孺人辞曰:“约婚事我未及闻,不审果否?且大人未归,何敢受礼?”并沈氏女使亦不入门辞去。孺人处此大事,有廉靖丈夫学问贤矣哉!孺人系钱承江之妹也。
余宦友某与切邻人有隙,偶伤其面,宦友即其家,卧厅事内,亲友俱劝乘轿送回,不允也。经二晚,众问如何?曰:“凿厅之垣,可通舆,吾即去。”如其言,宦友于人情大不惬也。不三十年,宦友故,家宅通前后悉卖其邻人为业。有子八人,莫暝父目。吁,天道可畏哉!
长兴方伯徐龙湾先生(中行),少贫,有侠气,诗文名家。闽人董九华者业丹青术,久客长兴,病卒,柩无力还乡。先生适赴闽官,官舫中带其柩去,无所忌讳。
先生未第时,邑丞潘姓者,宜兴人,曾延先生训其二子。及先生官滇中回,二子负官逋系狱。先生白之常州守,多方处三百金偿官,尚欠五十金,先生倾官囊悉为貱足,二子得释狱归。
同邑有蒋贡生号太湖者,与臧损斋、韦南苕二公友善。损斋当世庙初,官礼部主事,议大礼,廷杖卒,荫其子舜田。太湖视舜田督教备至,教不入垂涕而道之,如是者三载,视其文理通日别去,丝毫无所受于臧也。友谊之笃,岂近世所易有耶!
绍兴俞先生(咨益),鼎甲罗公(万化)、张公(元忭)皆师事之。常同见郡邑一公侍坐,不以为屈,士风抑何厚也?城中凡缙绅回籍,必先谒文庙拜儒学先生,而后拜郡邑。道遇三学,虽不避轿,必让三学行过而后行。古道相传尊师傅不容易得。
余曾人越,庠友金姓曾馆余家者,见招余酌,家贫无仆,其子躬持淆酒服役,岂但不以为耻,盖真习以为常也。
朱金庭赓为大宗伯家居,余友唐子访之,款饭。案前物件乏仆,时躬自举移,不以为怪。嘉湖间安得此风味也?
尚书伍公(文定),湖广松滋人,初为常州府推官,以简伉忤提学御史陈琳左迁,后起嘉兴府同知,而陈适来为郡守,相见握手道旧甚欢。时两贤之。文定后知江西吉安郡,适宸濠反,文成王公倡义旗,而伍公应之。伍公从义,而诸郡邑应之,卒擒濠,以销大祸,成大功。伍公部下万安知县毛冕,手擒濠而赏不及,后升兵部主事,守山海关。甫五旬,卒作乱。侍吏欲拽冕趋避,冕曰:“不可,吾有亲在。”急趋母所,执兵以卫,贼执胁之,以不从见害,赠光禄少卿。子西星举乡试第一,冕,河南洛阳人。
太守杨(继宗)知嘉兴,止带老家丁一人,云是封翁所贻。老家人长髯白发,口呼太守止曰秀才,前辈人传闻如此。行囊止竹箱二只,以此来亦以此去,无增益也。今人发损有——二百损者,追仰杨公,好似唐虞三代人物矣。
余考本朝诸大老诸名公谥为文者多矣。若文洁则未之有也。唯江右邓公(以赞)、杨公(时乔)并谥文洁,不觉喟然曰:“两先生者生同乡,卒皆赐谥,其易名之美,至从前未睹,世世不磨。”杨公官非词林且蒙俞旨甚速,尤异数也。
沈龙江阁老(名鲤),河南人,性畏暑,好乘阴。其邻人有二大树茂密,先生日过之避暑。邻人贫,求售于先生。先生曰:“吾与若世为邻,不忍售也。”厚为赠,嘱曰:“吾在世,夏月常过尔树下,殁后凭尔售否尔。”友人吴梦畅曾访先生,其厅堂园亭俱从简朴,绝不似吾东南大宦家。
邓绾虑王荆公去位失势,乃上书言宜录安石子及婿,仍赐第京师。帝以语安石,安石曰:“绾为国司直,而为宰臣乞恩泽,极伤国体,请黜之。”帝斥绾知虢州,以既去之宰臣,而人主信其言犹若,此君臣两得之矣。盖安石在宋时,加意学问者,故能处绾如此,可以三不足之说苛贬之耶?
唐太宗朝张昌龄、王公瑾皆以善属文名震京师,而昌龄曾献《翠微宫颂》,尤上所爱者。王师旦知贡举,奏第五二人名,上怪而诘之。师旦对曰:“二人虽有辞华,顾其体轻薄,终不成令器。若置高第,恐后进效之,伤陛下雅道。”上善其言。嗟乎!若在今日,则二人必蒙高选,以希上悦,安得守法如师旦者,以挽一时文体哉!
李吉甫为相,谓裴珀曰:“吾职当进贤,而朝廷后进罕所接识。君有精鉴,愿悉为我言之。”珀取笔疏三十馀人,数月之间选用略尽,当时翕然称吉甫为得人。嗟乎!两公皆虚心无我,故共成一时盛美。君子哉!若人乎?
江右诸公乡科做二司官者甚多,监生吏员作京卫经历等官,考满与荐,亦请得封赠回来,荣及父母、妻子,此必勉强学好,清修所致。若吾乡,则一见财货便忘却身躯荣辱,好结果者百无一二,何以故前无贤者可师法,即可师法,后辈亦不肯兴起效法也。
胡文定公曰:“人须是一切世味淡薄方好,不要有富贵相。”李子曰:“富贵相者一有之,便触处会有,遮掩不来。士君子须时当检身省察克治,方可消磨得他。”
河南乐羊子游学七年不返,妻躬勤养姑,尝有邻人鸡入园中,姑杀而欲食之。媳对鸡不食而泣,姑问其故。媳曰:“自伤居贫,使姑食他人肉。”姑竟弃之。然则舅姑有过,媳亦可几谏矣,况为人子乎?
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子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这话不加细想,圣言似若迂阔。细想之,天地间实有此感召之理。
世间惟讲学论政,当从良友切切询究。若夫出处语默大关节处,即如饮食饥饱,一般全要自己斟酌,不可决之他人,亦非人之所能决也。倘含糊隐忍,鲜不坏事。
前归安县令李公松,大城人,壬戌进士,为辽巡抚。丁忧回籍,与县官议役相殴,卒罹法为民子坐戍。今吾桐秀才不自揣分,遇父母官由甲科者,不胜谄事,视乡科者便五六成群,嘱托以求必济,苟不如意便加词色犯之,恐非保身保家之道也。书以俟验。
高皇帝制经书文义,乃大圣人作为,尊崇朱夫子注解,所谓非天子不考文也。今时渐渐要贬朱夫子,创立奇说,朝廷也禁约不来。即如《论语》“为命裨谌草创”之一节,总是郑国之为词命,必更四贤之手,集众人之长。目击近科外省乡试,时张江陵在朝,试官就要阿谀,破题便说众臣效其能,相臣擅其美,自谓得意。殊不知江陵眼眶子大,何曾把郑子产放在眼里?作文者空做这场话记,惹得天下人大笑。
范祖禹上疏杜奸人,时苏轼亦具疏将上,及见祖禹疏曰:“经世之文也。”遂附名同进而毁己草。顷张江陵居正丧父,不守制,刑部主事沈思孝,嘉兴人,论列之,同寮艾穆亦附名不自具草。这一点虚己从人意思大略相同,在今日则诸公必欲自草疏,何人肯附名他人之后?
骂詈人,《大明律》有禁。如男子相骂,已有罪过。若发人阴私,辱人妻室,到人所不忍言处,祸必大且速。余尝目睹之,此天道也,人可不戒哉!
古人有云:恩仇不可太分明。然报恩欲厚,必不可以仇报也。余同堂兄某受郑姓恩,卒以仇报之。同胞弟某受毕姓恩颇巨,为他人小事当付之不理,而弟仇报毕至,破其家十分之六。两人皆子孙不贤,而堂兄之祸尤惨,不可谓天无显报也。
姑苏俞少保父,闲伫门首,有偷儿潜入门内,至祠堂盗一铜佛像出。家人窥而窘之,少保父谕曰:“他两日前曾问我借去作样,我许他今日来,非偷儿也。”偷儿得免窘辱。俞公度量宽弘过人远矣。
万历己酉年四月,山东历城地方举人王(启亨)庄上产一黄牛,双头,三眼,两鼻、三口,四足,一尾。清苑地方四月,民人程(尚勤)家柠牛产一犊,一身,双头并连一处,四眼,三耳,两口,四足,一尾。二异同日产,抚臣奏闻,此非一家一方之变异,天下古今之大变大异也。
本年八月初四日,邸报山西繁峙县乡约所地方,李宣臣妻牛氏,六月二十三日生二女,一女一眼一耳四齿,手足全;一女一耳一眼四齿,一手两足,皆痾也。考之前代汉平帝元始中、灵帝建灵中、晋怀帝永嘉中、湣帝建兴中(近似)。
辛亥年四月二十日,山东青州府安丘县暴雨,冰雹状如鸡卵,势若抛石。自未至亥,平地冰水横发,五谷尽伤。冰雹击死淹死各社居民李洪等家,牛七十四只,驴三十一只,羊四百四十六只。又民王雷有雇工人刘邦守等六名,在王洼内锄田,忽被冰雹暴至,山水骤涨,将刘邦守五名打淹身死。又一名李君佩在坡牧羊,亦被击死。所伤地方计长八十馀里,阔约三十馀里,抚按官上闻。
万历癸丑年三月,本里南栅李铨妻沈氏,与邻人吴八稔奸,佺侦其熟睡,执所藏刀并杀之。本邑令胡公躬验讫,得无罪,叹曰:“如伶者可谓义丈夫矣。”
青镇密印寺锺成碑记
密印寺旧有铜锺,质颇巨,声甚洪,不知铸自何年。余弱冠为诸生时,读书僧舍,常登楼目之,亦或命道者扣之。嘉靖甲寅间,倭奴猖炽,军中苦乏火器,督府梅林胡公差官取用,此一时权宜之计。凡浙西诸寺观蒙取者多,不特一密印尔也。六十年来,锺声绝响,寺僧逐逐营家,未尝齿及,讵知锺之必不可少,其理固易解乎?润州僧永琳者行游借栖廊庑,未及一载,偶走云间探友,独见超然,请见翰林董思白先生恳书“功成锺鼎”四字于册端,持归本寺。余于琳时尚未稔识也,可怪者其来谒之。五更馀,梦中书一“鼎”字,楷而妥。晨起栉发冠巾,则阍人报琳至,出册示余,览之心喜焉。盖壬子三月之朔也,余作而叹曰:“嗟乎!兹殆成锺之兆乎?”遂召僧道德守、廉方,择张道人等谋募缘。顾里中乏大裕之家,鸠集惟艰,第此举父老子弟不问富贫,咸以为必不容已。余乃命僧及诸党正不必择人,凡有善念,即四三十钱亦可登簿。募及两月,先后得二百馀金,又一月又得二百馀金,乃浼邻友叶应干囊二百七十金,至南都贸铜锡。余又移书操江都御史丁公,转贸芜湖。丁公召商至,平价交易,商大悦,得上铜二千三百馀斤,槛锡四百馀斤。其还也,尤仗丁公宪牌,关津免税费,诸所省不下六十金,此中亦不偶然矣。锡山人梅氏父子善铸业,预为土胚胎者凡百日,卜以八月二十九日开炉。余先十日前口念观音大士日何止百声,斋戒处祷并所赛诸神礼品靡不精洁。届期余端坐楼下,偕四五友人候火,举火才两时,梅使报锺已成矣。余惊喜曰:“嗟乎!神矣哉!其真大士之显灵乎?人力不至于此。”又卜九月之望悬诸楼。夫以重器高悬,余惴惴恐惧,而所藉人力最省,不逾时锺竟上,兹亦不可谓非神助也。铜锡馀值建小房一所,栖永琳张道人以酬首议功,奉护文昌帝君香火,约费四十金。修砌锺楼凡十六金,付德廉二僧锺上杂用凡三十金,谢梅氏凡三十五金,竖碑石费凡十金,石出湖郡太守张公,惟枢所送。里人施舍,虽多寡悬殊,皆不可不书姓名以垂永远,故各附于丁公、宋公及诸缙绅之后。若江西道御史唐公(世济)、湖广沅州守沈公(元壮),皆乐观厥成者也。万历四十年壬子十月朔,里人尚宝司卿李乐撰,后学唐泷篆额并书。
年家侍生陆光祖顿首拜:
不奉音容忽已几更寒暑,怀仰私衷无一日不在左右也。窃惟门下清操硕行冲致高风,为乡国祥麟威风,祖尝叨佐铨衡,竟使谢公之辙尚滞东山,即此明其不职矣。然人京一月,辄为群少年所陵,秽病乞身,居无暇日,无亦时势适然尔。兹奉教言益增愧赧,何能自赎耶?广福兴复大是胜事,遵命开名疏簿,年来衰病窘乏,百务俱废,不过为方便劝发之助耳。便风草率,谢复诸惟照鉴不备。
旧治生叶向高顿首拜:
不肖自为诸生时,即望见光仪于三山道上,苍松翠柏,古色映人,虽童子无知,已有高山景行之想矣。己卯入闱,则老公祖唱名呼进,遂以幸捷。去今三十馀年,杳然无从再瞻颜色。但在留都日,时听平涵兄称颂盛德,与海内名流数当今人物,便及台下而已。叨滥以来,虽有荐贤为国之念,而力不从心,蹉跎无效,符卿新命良出宸简,谁敢干之,且此何足为老公祖重也?南署清闲,甚望勉出大疏恳辞,极知恬尚真心。顾圣意未欲赐允,所以留中耳,辱教感戢无已。名贤之赐,所不敢却薄,附聊见缁衣之好,并小诗一首,用摅向往,统惟麾存不尽。“三十年前识紫芝,抵今犹自想光仪。从教宦况浮云似,赢得清名薄海知。溪上荜门临罨画,湖边兰浆问鸱夷。艰危正是求贤日,莫说征轮下已迟。”
侍生赵焕顿首拜:
高风娉节,海内缙绅仰之,如泰山北斗者非一日矣。兹以公论特起清卿,盖将为士林立一赤帜,而辞疏旋至,固知冥鸿不乐樊笼,第如中朝推毂之意,何留中不报?盖主上眷怀旧德如此。石城苕郡一水可通,乘春命棹,见国家不遗老成,老成不忘国家,亦清朝盛事也。何如承翰教悉并州之雅,草此附谢不尽倦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