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斋集_(四部丛刊本)/卷第八十九 中华文库
诚斋集 卷第八十九 宋 杨万里 撰 景江阴缪氏艺风堂藏景宋钞本
|
诚斋集巻第八十九
庐陵杨 万里 廷秀
千虑䇿
选法上
臣闻选法之弊其弊在于信吏而不信官信吏而
不信官是故吏部之权不在官而在吏三尺之法
适足以为吏軰取冨之源而不足以为
朝廷为官择人之具所谓尚书侍郎郎官者据按
执笔闭目以书纸尾而已且夫吏之犯法者必治
而受赇者必不赦 朝廷之意岂真信吏而不信
官者耶非 朝廷之意也法也意则信官也法则
未尝信官也非惟不信官也 朝廷亦不自信也
朝廷不自信则法之可否孰决之决之吏而已矣
夫 朝廷之立法本以防吏之为奸而其用法也
则取于吏而为决则是吏之言胜于法而
朝廷之权轻于吏也其言至于胜法而其权至重
于 朝廷则吏部长贰安得而不奉吏之㫖哉长
贰非曰奉吏也曰吾奉法也然而法不决于官而
决于吏非奉吏而何夫是之谓信吏而不信官盖
世之家主有以家政聴于子弟而其权卒皈于臧
获者彼其心非疑子弟而信臧获也盖子弟之于
家政也务知其大而不务知其细臧获则不然其
大者不知也至其细者则往往知之他目主人者
偶举其细以问焉于子弟子弟未对也而臧获者
奋而前曰我知之于是有以中其主人而取其信
也其始信其细其终将不复疑其大矣于是子弟
为备位而臧获为腹心今之吏部何以异此法曰
如是而可如是而不可士大夫之有求于吏部者
持牒而请曰我应夫法之所可而吏部之长贰亦
曰可冝其为可无疑也退而吏部出寸纸以告之
曰不可既曰不可矣冝其为不可无改也未几而
又出寸纸以告之曰可且夫可不可者有一定之
法而用可不可之法者无一定之论何为其然也
吏也士大夫之始至也恃法之所可亦恃吏部长
贰之贤而不谒之吏故长贰面可之退而问之吏
吏曰法不可也长贰无以诘则亦曰然士大夫于
是不即之法不请之长貮而以市于吏吏曰可也
而勿亟也伺长貮之遗忘而画取其诺昨夺而今
与朝然而夕不然长貮不知也 朝廷不诃也吏
部之权不㱕之吏而谁㱕夫其所以至此者其发
也有端其积也有渐而其成也植根固而流波漫
矣然则曷为端其罪在于忽大体谨小法而已矣
吏者从其所谨者而中之并与其所忽者而窃之
此其为不可破也且 朝廷何不思之曰吾之铨
选果止于谨小法而已则一吏执笔而有馀也又
焉用择天下之贤者以为尚书侍郎也哉则吾之
所以任尚书侍𭅺者殆不止于谨小法而已是故
莫若略小法而责大体使夫小法之有所可否而
无撃于大体之利害则吏部长貮得以出意而自
决之要以不失夫铨选之大体而不害夫法之大
意天之春温而秋凛也春岂无一日之寒而秋岂
无一日之热哉亦不失四时之大体而已责大体
而略小法则不决于吏而吏之权渐轻吏权渐轻
然后长貮之贤者得以有为而选法之弊可以渐
革也
选法下
臣闻吏部之权不异于宰相亦不异于一吏夫宰
相之与一吏不待智者而知其逺也既曰吏部之
权不异于宰相又曰亦不异于一吏者何也今夫
进退 朝廷之百官贤者得以用而不肖者得得
以黜此宰相之权也注拟州县之百官下至于簿
尉而上至于守貮此吏部之权也 朝廷之百官
自非大科异等与夫进士甲科之首者不由于吏
部他未有不由于吏部而官者今目之簿尉未必
非他日之宰相而况今日宰相之所进退者䑓阁
之所布列者皆前日之升阶揖侍郎者也故曰吏
部之权不异于宰相虽然吏部之所谓注拟者何
也始入官者则得簿尉自簿尉来者则得令丞推
而上之至于幕职由是法也又上之至于守貮由
是法也其冝得者则曰应格其不冝得者则曰不
应格曰应格矣虽贪阘者疲懦者老耄者乳臭者
愚无知者庸无能者皆得之得者不之愧与者不
之难也曰不应格矣虽真贤实能㓗廉才智之士
皆不得也不得者莫之怨不与者莫之恤也吏部
者曰彼不愧不怨吾事毕矣如募役焉书其产之
高下而甲乙之按其役之久近而劳逸之呼一吏
而阅之簿尽矣此县令之所以止小民之争也吏
部注拟百官而寄之以天下之民命乃亦止于止
争而已乎故曰亦不异于一吏今吏部亦有所谓
铨量者矣揖之使书以观其能书与否也召医而
视之以探其有疾与否也赞之使拜以试其视聴
之明暗筋力之老壮也曰铨量者如是而已矣而
贤不肖智愚何别焉昔晋用山涛为吏部尚书而
中外品贠多所启授宋以蔡廓为吏部尚书𭅺先
使人谓宰相徐羡之曰若得行吏部之职则拜不
然则否羡之答云黄散已下悉委廓犹以为失职
遂不拜盖古之吏部虽黄门散骑皆由吏部之选
授则当时之为吏部者岂亦止取夫若今之所谓
应格者而为黄散耶抑将止取夫今之所谓铨量
者而为黄散耶臣愿 朝廷稍增重尚书之权使
之得以察百官之能否而与夺之如丞簿以下官
小而任轻者固未能人人而察之也至于县宰之
寄以百里之民者守貮之寄以一郡之民者岂不
重哉且天下几州一州几县一岁之中居者待者
之外到部而注拟县宰者几人守貮又几人则亦
不过三数百而已以一歳三数百之守貮县宰而
散之于三百六旬之日月则一日之注拟者绝多
补寡亦无几尔一日之间而不能察三数人之能
否则其为尚书者亦偶人而已矣日计之而不粗
岁计之而精则其州县之得人岂不十而五六哉
虽不五六岂不十而三四哉以此校彼不犹愈乎
或曰尚书之权重则将得以行其私奈何是不然
昔陆贽请令䑓省长官各举其属而徳宗疑诸司
所举皆有情故或受赂者贽谏之曰陛下择相亦
不出䑓省长官之中岂有为长官则不能举一二
属吏居宰相则可择千百具寮其要在于精择长
吏贽之说尽矣今 朝廷百官孰非宰相进拟者
而不疑也至于吏部尚书之注拟而独疑其私乎
精择尚书而假之以与夺之权使得以精择守貮
县宰而无专拘之以文法庶乎天下不才之吏可
以汰而天下之治犹可以复起也欤
刑法上
臣闻圣人之仁必有所止仁而无止则将以仁天
下适以残天下仁而至于残非仁之罪也仁而无
止之罪也事固有所极有所反仁而无止则其极
不得不反而为残残非出于仁之外也而生于仁
之中然则与其无止以残吾仁孰若有止以全吾
仁也哉是故圣人之心爱天下则无止而其仁则
与天下为有止溥之以无止之心而约之以有止
之仁故仁则有止矣而所以仁则无止也古者司
冦当狱之成也以告于王王命三公参𦗟之至于
将刑也王曰宥之司冦曰不可王又曰宥之司冦
又曰不可宥至于三而司冦卒不从于是焉而杀
之王则为之彻膳为之不举乐且夫以天子之尊
而三拒于司寇天子欲活一夫而卒㘴视其死三
宥不从何不四宥之也四宥不从何不屡宥不一
宥也不一宥而犹不从何不自宥之而必听于司
冦也且彼罪人者吾君不能活其死而徒彻膳以
致无益之怜则亦几于不仁矣然三代行之未之
有改何也盖宥之者圣人之仁也宥止于三者仁
固有所止也今夫天地之之万物也春而万物欣
欣焉夏而万物油油焉夫欣欣油油万物之至愿
也天地既仁夫万物矣则何不与万物旦旦而春旦
旦而夏也而必摧之以风霜毒之以冰雪使夫欣
欣者悲油油者瘁何夺其所至愿而与其所不愿
也闻之曰冬闭之不固则春生之不茂使天地而
与物旦旦春夏也则无来岁可也有来岁则何以
継也仁而无止天地不能不究也而圣人能之欤
国朝之法狱成而罪人以𡨚告者则改命他郡之
有司而鞫焉鞫止于三而同焉而罪人犹以𡨚告
也亦不听此得古者三宥之意也而议者以为圣
人之仁当尽天下之情而勿限以三鞫其说听之
可乐也然自 朝廷行之十有馀年狱讼日滋蠹
弊日积奸民得策而无辜者代之死则议者之说
之为害也臣请言其害杀人者一夫也而连逮者
十之焉不惟十也有再其十有三其十者焉捕同
捕也系同系也讯同讯也狱吏岂曰彼有罪汝无
罪也哉幸而狱成矣连逮者得释矣而杀人者临
刑不伏则又鞫也则连逮者释未毕也而捕又継
之又伏而又不伏则又鞫也而连逮者复与焉鞫
至于三至于五至于十而连逮者皆与焉连逮者
家破矣瘦死矣而狱未竟也大抵一狱有十年不
决者焉狱决矣不杀人者俱死而杀人者独生焉
其势连逮者死不尽则狱不决何其仁于一罪人
而不仁于十百平民也其害一也罪人之不伏也
其为扰也至于百郡有浮费而数路无宁居外路
之官吏被命而往鞫者所居则有给所过则有给
所至则有给不则居者行者交病于饥寒给则县
官不胜其费其鞫之一其里之千费钱万者亡虑
三数十焉其鞫之十其为千里者十费钱万者亡
虑三数百焉此其费何名者耶犹曰推仁不计费
也而官吏之行者若江淮之问道里之逺饥寒之
恤犹忍言也至于二广则风土之恶瘴疠之祸不
忍言也父母妻子哭其去又哭其皈去则人也其
哭犹忍闻也皈则䘮也其哭不忍闻也大抵去而
人者十焉皈而鬼者七八焉而人者二三焉二三
人者虽不死而死矣何也病也病而全者又十而
一二焉外路之官吏何辜而使之至于此也其害
二也夫议者之初则曰鞫不限于三者仁也而仁
之害一至于此岂非仁而无止则仁反而为残哉
然则古之圣人仁止于三宥其所虑详也臣愿
朝廷深诏有司少增三鞫之旧法而止于五使天
下之无罪而死者还其生而有罪以生者还其死
此不亦三代之至仁也哉
刑法下
臣闻古之立法不惟惩天下之已犯亦以折天下
之未犯盖已犯之必惩未犯之所以必折也是故
惩之者法之义折之者法之仁义行故仁不究仁
行故义不数仁义相有而不相无此法之利也后
之法非无仁义也利未见而害先焉者义数而仁
究而已义不可数数则民怨仁不可究究则民狎
狎则犯者众犯者众则刑者数然则刑至于数者
不生于刑之数而生于仁之究民至于怨者不生
于怨其刑而生于狎其法今夫民之情固喜温而
恶寒欲凉而畏热也然冬不寒夏不热则民病而
死矣人知夫法之仁也不知夫狎之而死也是故
爱极者恩之所从销寛甚者猛之所自起古之圣
人其法初不及后世之备也惟不使仁之究而民
之狎也是以法立而刑不试后之法盖详且宻矣
然文详而举之也略网密而漏之也踈天下之民
窥其略也则知其详必至于不举习其踈也则知
其宻必至于甚漏知其不举则犯之也易知其漏
则犯之也频刑安得不数而民安得不怨哉唴乎
求用刑之踈者必至于用刑之数求天下之喜者
必反以得天下之怨理固然也然则所谓举之略
而漏之踈者何也一曰法不执而多为之歧二曰
法徒设而自废其禁罪莫大于杀人罪至于杀人
何以议为也则亦杀之而已汉高帝如此其寛仁
也入关之初欲结天下之心如此其亟也欲除秦
法之苛如此其锐也而其与民约法亦曰杀人者
死帝不以为疑民亦不以为请何则上下皆便其
当然也杀人而法不死孰不相杀以至于大乱哉
此岂所谓当然而天下何便于此也故虽高帝欲
取天下之速而不敢宥杀人之罪以謟天下之心
虽秦民之苦于秦而不以高帝之不宥杀人为帝
之虚然则古之立法之意可知已矣而今之法不
然杀人一也则有曰盗曰闘之目焉则有曰故曰
谋曰误之别焉曰盗曰谋曰故者法之所必死也
曰闘则死生之间也曰误则生矣果误也而杀人
也又况所谓误者未必误而所谓非谋非故者未
必非谋非故也何则法不执则吏可卖吏可卖则
民可遁有司取具狱而读之曰此真误杀也不知
夫吏之窃笑也此之谓法不执而多为之歧夫民
之所以畏法者何也非畏法也畏刑也法不用则
为法法用之则为刑民不犯则为法民犯之则为
刑是以畏之也有法而不用不如无法何则无法
则民未测其罪之所当有法而不用则民知其法
之不足忌有法而民不忌是故布之号令不曰号
令而曰空言垂之简书不曰简书而曰文具法至
于为空言文具是无法贤于有法也古之法始乎
必用而终乎无所用今之法始乎不用而终乎不
胜用夫法不求民之入而拒民之入者也古之法
民不入也不招以入而民之入也不纵以出夫惟
不出是以不入故始乎必用而终乎无所用今之
法有曰诬人以罪而不实者罪之以其罪自大辟
以降皆是物也而用法者不然以一夫之片纸而
兴大狱鞫大罪也卒之所谓大狱者初无狱之可
兴所谓大罪者亦无罪之可鞫上之人则俱释之
而已矣受诬者至于破家亡身而诬人者其极不
过杖而遣之奸民何惮于不屡诬善良以求利也
哉狱讼何时而可清也故始乎法不用而终乎法
不胜用此之谓法徒设而自废其禁葢人有野于
宅而盗于防者其始峻其墙而止出于一门又从
而卫之以兵非以制其出者也以制其入者也夫
是以盗不敢过未几而虏夫樵牧者出入之迂也
则凿其东而门焉又凿其西而门焉门多其径而
不能皆卫也则至于有门而不扄焉门多且径则
盗从其径者而入之矣有门不扄则群盗掉臂而
入矣法不执而多为之歧孰不从其径而入哉法
徒设而自废其禁孰不掉臂而入哉臣愿
朝廷详虑而审处之如杀人者不死此法可以更
议而诬诉者罪以其罪此法可以必行议其所当
议而行其所不行则成康不式之事虽未易致也
而汉文几措之风其犹可及也欤
冗官上
臣闻圣人之为天下必与天下难其初难其初犹
病于末而况易其初者乎易其初则天下孰不曰
圣人之于我易也则我之求也何难于是贫求冨
贱求贵不获者求与而圣人亦曰来吾冨尔吾贵
尔吾与尔天下皆欣然曰圣人之于我果易也则
求者纷然以来来者不胜其众则应者不胜其费
使费而有以费也则与天下尽费而何惜然求者
无究与者有极与者既竭求者方来以有极塞无
究则上不堪其烦以方来责既竭则下不厌其兾
下不厌而上不堪则上之人闭户以却其下其初
惟恐天下之不来也而不虑其来而无以受惟恐
天下之不恱也而不虑其恱而以继其始不虑其
终无及于虑则安得而不闭户也与其闭之也孰
若其初之不开也开以召之独得闭而却之哉舟
人之操舟也有万斛之舟焉有一苇之舟焉以一
苇之力载一苇则一苇小而大以万斛之力载万
斛则万斛重而轻不善操舟者不计其舟之能而
惟其人之恱百人而登一苇不知拒也百万之粟
而委于万斛之舟不知辞也中流而不遇风也中
流而遇风何如哉则人浮于舟也天下非舟乎尧
舜之时民之善而可封者比屋焉士之可用而愿
为臣者万邦𥠖献焉为尧舜者将尽封而官之乎
官不过百而国不过万则尽天下之地有不足于
封而尽 朝廷之官有不足于仕者矣纳以言以
探诸其中明以功以试诸其外可者取否者黜天
下之恱不恱尧舜不恤也则人不浮于舟也官何
自而冗 朝廷自
天子龙飞之初固天下之大庆也固不可以无天
下之大赉也然潜藩之州出节之镇士之泛恩而
官焉进士之以年得官而未应于格者皆以横恩
而官焉者以千计焉何其多也任子之法议臣请
因多故而痛省之可省而不省也郊焉而任者又
以数千计何其愈多也此而不惜至于吏部洒墨
而不去官簿汗牛而日增人不加少而官不加多
则减馆职罢寺簿于内而省监司之僚属于外也
而官冗自若也不难其初而难其有及乎为今之
计龙飞之恩无所于咎矣而任子犹可议否也任
子之法借未能限其入官之门盍亦严其试吏之
涂耶勿限其门名也严其涂实也寛与严并名与
实偕则有不省之省不减之减者夫子之射也观
者如墙夫子不拒也至使子路出而令焉则去者
半矣此之谓不拒之拒勿限其门如墙者也严其
涂半去者也吾非去之也吾之法行而彼自去也
仕进之路之盛者进士任子而已士之举于太学
举于州郡三岁而一诣太常者亡虑数千而南宫
之以名闻得官者倹于三百焉累举特恩而得官
者倹于二百焉则是大比者再而进士之官者仅
及于千也至于任子公卿侍从每郊而任焉庶官
再郊而任焉校于进士则郊者再而任子之官者
五六其千也进士之脩身积学有老死而不一第
得之难如此而取之不胜其寡任子者至未胜衣
而命焉得之易如此而取之不胜其多则官冗之
源在进士乎在任子乎故臣以谓借未能限其入
盍亦严其试试何为而严也任子之铨其岁视进
士之大比而非大比则不铨取人之法其数视进
士之多少而以初铨为定额其场屋之日昔以五
今以三则繁焉者简矣其中程之艺昔以一今以
三则易焉者难矣如是而中者乃得补州县之吏
而其五不中者然后特与之补吏焉自宰相子弟
下至于庶官之子弟必均焉则一举而三利得矣
贵游子弟脱绮襦之习而励寒素之业以成其才
一也得之不轻则爱之也重孰不自奋于功名而
国与民不受其厉二也进士任子其进也均则两
无怨其来者徐则应者不迫初难而末甚易不过
十年官曹清矣三也又何官冗之足病也哉
冗官下
臣闻任官者宁以事胜人无以人胜事宁以恩弃
人无以人弃恩先王之时一事一官也不惟一事
一官也盖有数事而一官也以一官而任数事是
之谓事胜人事胜人故居官者日无馀暇而身无
馀力心无馀思无馀思则明无馀力则精无馀暇
则不懈精明而不懈则一人无馀也而治百事有
馀矣况数事乎今则不然一官而数人居之一事
而数人治之数人而居一官则不竞其公而竞其
私数人而治一事则任其功而不任其责甲则曰
官无异官事无异事也我何增尔何正焉至于事
之缺而不理民之不悦而有辞上以责之则皆曰
非我也责将谁执哉此以人胜事之病也先王之
时官者不于材未论之先而禄者必于位既定之
后以材诏官则非材不官矣以位诏禄则禄不及
于无位矣非材不官则天下愿官者不侥于官而
趋于材禄不及于无位则天下干禄者不冒于禄
而求有所立以得位盖有有材而不官有所立而
不位者矣未有不材而官无立而位者也则禄之
为禄谁得窃取而素餐之是之谓宁以恩弃人今
则不然人有馀而官不足于是有无官而增官官
有馀而位不足于是有无位而制禄夫有是人有
是官有是位而禄之盖曰子大夫之勤也不可以
不食也今也临无民也治无事也而创为空虚之
名以为之位而赋之禄不曰禄之弃耶此以人弄
恩之病也昔者尧舜在上禹皋䕫龙在下何其事
之多而人之寡也一日万几事不多耶而皋陶一
人也明刑则斯人焉弼教则斯人焉制变夷则斯
焉治寇贼则斯人焉刑也教也蛮夷也寇贼也是
得为细事耶举数大事而一士师之官兼之而数
事如一事也大事如细事也则天下之官有下于
士师而天下之事有小于此数者其有以人胜事
者乎三代之士盖有贫而禄仕者矣疾而食于上
者矣抱关击柝也乘田委吏也此贫而禄仕者也
然士则禄仕也而非抱关击柝非乘田委吏则禄
亦有及之者乎无也则必有职而且功也瞽者食
于乐跛者食于门此疾而食于上也然人则食也
而非能乐非能门则禄亦有及之者乎无也则必
有事而且劳也则当时之禄其有以人弃恩者乎
古今之官盖未有冗于 今日者也
祖 宗之制每路监司提转而已今则提转之外
又有提鹾茗常平者焉郡有常赋赋有常入一吏
运牙筹足矣不可以无官长也临之以一转运足
矣今则有使有副又有判焉小郡兵马之官至于
五六人而同一职小邑征税之官至于二三人而
共一事以人胜事莫甚于此老氏之宫岳灵之祠
率建官以领焉自宰执侍从之斥者皈者老者与
夫庶官之一命而贫者墯者客者高之为置使为
提领卑之为主管为监此何职哉此职何事哉国
之安危民之休戚政之利害不知也而一日不廪
之则怨问之则曰我奉祠也如是者千百焉国得
而不贫民得而不病耶以人弃恩莫甚于此楚人
有拙于耕者患于践其所种而莫之生也则以数
人肩其舆而已㘴于上以种焉自以为策之得矣
既而邻田之稻生矣而已之稻不生夫楚人者非
不知爱稻也而爱非其爱也以已之不践为不践
而忘其数人之践为践之大也设官以为民也恐
一官一人之不治而以数人治一官得无践吾民
者多耶人有毁瓦画墁而得食则食人与食于人
者交受其笑制禄以食功也以士大夫之无位而
创为奉祠空虗之位以禄之得无与毁瓦画墁者
类耶臣愿 朝廷痛革其弊毎路之监司止设提
转之二职而转运止于一员折鹾茗以隶于刑举
常平以皈于漕则监司之冗员省矣大郡之兵官
不逾于二而小郡则止于一大邑之征设官者一
而小邑则兼以令丞至于幕职有签书而又有判
官者簿尉之可以并省者则存其一而废其一则
郡邑之冗贠省矣庶乎人不胜事也先严任子试
吏之法三岁一试而补吏者不过五百则来者徐
而官曹渐清然后乘其清而去其浮食所谓祠禄
者一切罢之庶乎不以人弃恩也唴乎不制其来
勿病其众不散其众勿病其冗前之说行所以制
其来而散其众也制之散之而后去其冗则尽去
天下之冗官而天下有不觉者矣觉且不觉也怨
且得而怨也耶
民政上
臣闻民者国之命而吏之仇也吏者君之喜而国
之忧也天下之所以存亡国祚之所以长短出于
此而已矣且吏何𢙣于民而仇之也非仇民也不
仇民则大者无功而其次有罪罪驱之于后功㗖
之于前虽欲不与民为仇不可得也是故一改之
出上有意而未决则吏赞之上有命而未行则吏
先之吏所以赞上之决而先上之行者非赞其便
民者也赞其不便于民者尔曷为不赞其便民而
赞其不便于民者耶赞其便民者无功而赞其不
便于民者则有功也是故政之不便于民者未必
皆上之过也 朝廷将额外而取一金以问于某
土之守臣必曰可也民曰不可不以闻矣不惟不
以闻也从而欺其上曰民皆乐输又从而矜其功
曰不扰而集上赋其民以一则吏因以赋其十上
赋其民以十则吏因以赋其百 朝廷喜其办而
不知有破家鬻子之民赏其功而不知有愿食吏
肉之民吏之肉不足食也功皈于臣怨皈于君利
于国者小害于国者大此可悼尔古之人君所以
至于民散国亡而不悟者皆吏误之盖夫赋重而
民怨此奸雄敌国之资也可不惧哉唐赵赞为一
切聚㰸之䇿徳宗尽用之及泾卒之变都民散走
而贼大呼曰汝曹勿恐不夺汝商货僦质矣不税
汝间架陌钱矣徳宗亦闻此也乎奉天之囲危于
一髪而犹庇赵赞若爱子然夫爱一赵赞而不爱
社稷之重忍于囲逼之辱而不忍于诛一聚㰸之
臣其入人之深如此至于反国可以戒矣然赵光
奇诉之以和籴害民则不信苏弁欺之以宫布利
民则信焉且夫 朝廷之政虽圣人岂能尽善惟
其思以出之询以审之见不可而更之斯圣人而
已矣何徳宗之难悟也
国家军旅再动盖有不得已而取之于民者然譬
之张琴动则急之静则缓之盖动必有静静之则
其动必调急必有缓缓之则其急不绝以动継动
以急增急则虽以黄帝五十之瑟亦无全矣
闻之道路往岁郴冦之作亦守臣和籴行之不善
之所致也尝有以告
陛下者乎天下皆知 朝廷有意罢此等之役矣
虽然臣犹有闻焉江西之郡盖有甲郡以绢非土
产而言于朝乞市之于乙郡者此何谓也民所最
病者与官为市也始乎为市终乎抑配是以圣人
谨其始也今乙郡之诸邑巳有论税之高下而科
之者矣无一钱偿民也民之不愿者官且治之名
为督责于正租实为邻郡之横㰸且有所谓和买
者已例为正租矣又有所谓淮衣者亦例为正租
矣今又求邻郡之绢是三者之绢与正租之绢为
四倍而取之矣民何以堪而吏不以闻惟
朝廷亟罢之庶不为斯民不㧞之疽根也且无使
民言曰此绢自
陛下始若曰其如甲郡军士之寒何然则前乎此
者士皆冬而不裘耶且甲郡欲市乙郡之绢何不
遣吏和市之何必假朝命而官市之哉此必有奸
焉甲郡则出大农之钱且书之曰某日出某钱以
市某郡之绢也然某钱不及乙郡之民也此必有
私之者矣民何从而诉哉葢民诉于
朝廷朝廷下之于州县州县执诉者笞之以诬其
服又呼其民强使之书于纸曰官有钱偿我矣州
县以诉者之所服与民之所书而复于
朝廷无以诘也罚一惩百谁敢复言者民有饮恨
而已矣晋女叔齐曰何必瘠鲁以肥𣏌
圣天子在上而有司不平如此
民政中
臣闻圣人之于天下惟其有所甚疑是故有所不
疑天下几路一路几州一州几邑而圣人以一身
临乎其上以百吏分乎其下夫所谓守令者岂郡
龚黄而县卓鲁者耶圣人者将遂以为吏皆能爱
吾赤子而吾民皆无疾苦愁叹者耶欲不疑而不
得也圣人则有所不疑者矣葢人不可以尽信亦
不可以尽不信尽信则天下之奸有所蔽尽不信
则天下之人皆无可寄者圣人者择天下之有可
寄以察天下之有所蔽是故深居九重而见民之
肥瘠于四海之外优游岩廊而闻民之歌哭于大
山长谷之间唐虞之牧西京之部刺史唐之十道
使今之提转刺举之监司皆天子之所寄以不疑
者虽然今之监司疑则不疑矣无乃太不疑耶臣
闻之先儒苏轼曰飬猫以去䑕不可以无䑕而飬
不捕之猫飬犬以防奸不可以无奸而飬不吠之
犬夫不捕不吠之猫犬不过无㓛而己未有大害
也然已在所不飬今则不然猫与䑕同乳而犬与
盗摇尾矣欲望其止于不捕不吠而不可得也
朝廷亦尝留意乎葢监司之于州县有所不敢问
有所不暇问有所不复问某郡之守尝为侍从也
则监司幸其复为侍从而有所求某郡之守尝为
䑓谏也则监司惧其复为䑓谏而有所击至于县
令之与在朝某官有姻有旧者皆不敢问民诉某
守则执其人封其辞以送某守民诉某令则下其
牒以与某令是为守令报仇也守令从而甘心焉
后有𡨚者夫谁敢自言此之谓不敢问
朝廷旧岁免和籴而江西之州有因秋租而毎斛
敷和籴十之二者 朝廷罢兵再岁而旧岁江西
之县有督马榖如星火者大旱不粒而不末减饥
民流徙而不知恤监司视之亦如秦越也此之谓
不暇问郡县之胥慿守令之𠖥以𭧂吾民民诉之
者若㧞山然葢监司既庇其守令则并庇其胥此
之谓不复问 朝廷以监司为可信安知其不可
信圣人之为天下不使民有所怒而不泄则其怒
有当之者怒而不泄者惟无发也一发则必极于
大乱而不可止君相之于监司盍亦如唐开元之
精择采访使而又专责䑓谏以督察之岁取其㓛
罪之尤者明著之以示天下而不次陞黜一二人
焉以耸其懦䑓谏急则监司警监司警则郡县肃
庶几民怒之少泄不至于一且如溃洪河决蚁壤
也
民政下
臣闻天下之事不可名之以无故之大也名之以
无故之大则将待之以甚难之举名之以大而待
之以难则上之人彷徨睥睨而不敢决下之士畏
慑沮䘮而不敢议始乎不敢议卒乎废其议始乎
不敢决卒乎寝其决事之难行古之难复而天下
之难治皆出乎此而今之所尤纷纷者屯田之议
是也且事异职而职异力从其职而力之则力之
为有㓛非其职而力之则力之为无用夫屯田者
一有司之事耳何至于烦天子之霄肝而累庙堂
之讲明哉臣闻禹之治水非躬于䟽凿周公之作
洛非手于营筑夫固有治之者孔子曰出纳之吝
谓之有司曾子曰笾豆之事则有司存是故先零
之田充国不以累宣帝许下之田枣祗不以累曹
公而汉宣曹公亦未尝下取二臣屯田之事而代
之忧今独待区区之屯田以甚难之事则天下之
事又有难者将何以待之此非名之以无故之大
之过欤臣请得而小之且屯田之事其实甚小而
其名甚大者执屯田之名也屯田之名不去则屯
田之实终不可行田以屯名岂非以屯兵而名耶
古者兵农一人汉之良家子唐之府兵犹有先王
之典刑也自张说之募刘守光之刺而兵农始为
二人矣故自唐以前乡井无不能战之农而营垒
无不能耕之兵非农之可强以战而兵之可教以
耕也彼固世于耕而习于战也以其习焉者而离
乡井故其战不栗以其世焉者而居营垒故其耕
不怍今则不然兵人者靡衣侈食蒱慱而使酒傲
岸踞肆视农民以奴隶而尚肯为农民之事哉今
欲屯田而犹执其名以责其人是驾虎豹以耒耜
而鞭之使垦田也其不可明矣且又有不可者两
淮之屯田臣不得而知也臣独见江西之屯田大
抵其田多沃而荒其耕者常困其利则官与私皆
不获夫田之沃者耕之招也而何至于荒利不皈
于上则皈于下而官与私何至于两不获租重故
一年而负二年而困三年而逃不逃则囚于官不
瘦死不破家则不止前之耕者去矣后之耕者复
如是焉官之遗利可胜惜耶又有大不可者古之
屯田皆有谓也行于内地则为济饥许下之役是
也行之边地则或为备敌或为谋人李泌之议充
国之议是也用兵之日则两淮显行之可也非用
兵也而骤焉兵以屯田焉鸷鸟将击必匿其形
何至于彰彰如是哉是故莫若去屯田之名举两
淮之屯田不授之兵而授之民田以口授业以世
守如唐太宗之授田使兵与民分农以食兵故战
者逸兵以䕶农故耕者安农安而兵逸守则坚战
则强其利一也君子之举事不言不可言之名不
行不可行之言欲行屯田而惮于明言之则名之
者非也 今天子曷不诏两淮之漕司与守臣以
兵火之后招集流民其民存者以其田复之其亡
者许他人承之其为田之在官者曰屯者曰营者
曰没入者举而一之为世业以授民之无田者且
不间于江湖闽浙之民则行之可言言之可名矣
夫吾自有田吾自有民以吾之田授吾之民此何
惊于敌而何疑于逼哉其利二也其事既行则又
诏于内地诸路之守臣有民稠地狭而愿迁则迁
之淮有水旱饥民之就食则就于淮使民得自言
而听其来官随所过而为之给何患无能耕之人
哉検校经界之旧籍以为均税之额尽鬻内地之
屯田以为牛种之资其熟户则蠲其几年之租其
新民则蠲其㡬年之粗何患无乐耕之人哉且使
人必有道因其所利而利之之谓也今使两淮之
地民戸增而垦田多者必以韩重华之赏而赏漕
臣以王成之赏而赏守令则吏之所利也民之来
者优而恤之如前之说则民之所利也是三人者
各利其利各力其职而又纠之以谏官御史以察
其扰且伪则不出十年两淮无馀田而有馀榖
朝廷有兵食而无兵费邉上之粟如山而内地之
饷渐可省矣其利三也辞屯田之名以享屯田之
实不在此耶或曰田之在官者不卖之而直授焉
官其费民其幸矣盖为政者必视其所争而为之
制夫以民争地则地重以地争民则地轻地重者
卖之可也地轻者授之可也今两淮之地所谓地
争民者也授之犹未必来而况卖之耶役民以筑
而卖之木驱民以战而卖之箭臣不知其说也惟
朝廷择其中
嘉定元年春三月男 长孺 编定
端平元年夏五月门人罗 茂良 校正
诚斋集巻第八十九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