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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镜 作者:陈继儒 明 |
序
张云叟云:“顷游京师,常听司马温公、王荆公之论,于行义文史为多,唯欧阳公多谈吏事。余言:‘学者见公,莫不欲闻道德文章,今先生何教人以吏事?’公曰:‘吾子皆时才,异日临事,当自知之。大抵文学止于润身,政事可以及物。吾昔贬官夷陵,方壮年未厌学,欲求汉史一观,公私无有。因取架阁陈年公案,反复观之,见其枉直垂错,不可胜数;违法徇情,灭亲害义,无所不有。且夷陵荒远褊小尚如此,天下固可知也。当时仰天誓心,自尔遇事不敢忽。’时苏明允父子亦在,共闻此语,莫不叹服。”我朝李康惠公承勋为刑部属,林见素公为佥都,谓李曰:“昔三原王公在南都,其志未尝一日不为天下国家,故无一日无贤士大夫往来门下。今吾门寂寥,岂吾不能屈己耶?何贤者之不至也?”李因问曰:“公今所交何人?”曰:“同官张公实、太宰杨应宁、司谏杨文震。”请各问所长,曰某长于某。各问所短,曰某短于某。请问公所长,林逊谢。请问公所短,林悚然。李曰:“承勋每侍教所闻惟节义文章,而未尝及学问。公所长在是,所短亦在是乎?”林亦叹服。夫天下大事,全赖文章节义人担却,然不可不讲明学问与吏事。学问如切脉,吏事如药方,知脉审方,然后国家之沉屙痼疾,应手即除。不然,未识病夫之生死,不辨庸医之是非,或因循以待亡,或执拗以速祸。是果谁之咎哉!故要做天下第一奇男子,须要事理圆融;要事理圆融,须要讲明学问吏事。此愚《读书镜》之所以作也。陈继儒书于漱石斋。
卷一
王昶《戒子》云:“徐伟长不沽高名,不求苟得。淡然自守,惟道是务。其有所是非,则托古人以见意,当时无所褒贬。”欧阳公《归田录跋》曰:“唐李肇《国史补》序云:‘言报应,叙鬼神,述梦卜,近帷箔,悉去之。纪事实,探物理,辨疑惑,示劝戒,采风俗,助谭笑,则书之。’余之所录,大抵以肇为法,而小异于肇。不书人之过恶,以谓职非史官。而掩恶扬善者,君子之志也。”刘元城先生又曰:“吾友后来未可遽立议论,以褒贬古今。”盖见闻未广而涉世浅故也。且如孔子万世师也,方孟僖子且死,戒其嗣懿子师孔子,时孔子年尚少。又齐景公晏子适鲁问礼,时孔子年三十。其后,孔子之年五十馀,方历聘诸国,十四年而归鲁。时孔子年六十三岁,乃始删诗定书,系周易,深矣。故其著述始可为后世法。譬如积水于千仞之源,一日决之,滔滔汨汨,其源深也。若夫潢潦之水,乍流乍涸,终不能有所至者,其源浅也。古人著书,多在暮年,盖为此。大抵著书,上者羽翼世道,次者磨砻身心,又次者淘汰俗气,又次者资辅聪明,又次者摩娑岁月。若簸口皮,眯心目,横索钱米,恣逞胸怀,近触尤悔,远酿奇穷,皆公论失真之罪也。呜呼!士传言,庶人谤,三代盛时则可,若后世则处士横议,小人无忌而已,可不戒与!
韩持国知颖州,时彦以状元及第判州事,每称状元。持国怒曰:“状元无官耶?”自是改呼佥判,彦终身衔之。马涓亦以状元及第判秦州,亦呼状元。秦帅吕晋伯曰:“状元者,及第未除也。既为判官,则勿称之矣。”涓愧谢之。予尝举此以问客,曰:“二事绝类,而一衔之,一谢之,何与?”客曰:“人品不同耳。”予曰:“固然。持国历声而吒之,故其人多怨。晋伯平心以道之,故其人多悦。程子曰:‘凡为人言者,理胜则事明,气忿则招拂。’此之谓也。”
颜之推云:“人足所履不过数寸,然而咫尺之途,必颠蹶于崖岸。拱抱之梁,必沉溺于川渊者。何哉?为其傍无馀地也。君子之立己,抑亦如之。至诚之言,人未必信。至洁之行,物或致疑。皆由言行声名无馀地也。”或问吕居仁:“天下归仁如何?”居仁作韵语答之,曰:“面前径路无令窄,窄时无过客。无过客时径益荒,眼前满地生荆棘。”黄山谷云:“面前径路常须令宽,路径窄则无著身处,况能使人行也?”以上三言相符,彼立己于峻,及离人而立于独者,可以警矣。
赵抃罢政闲居,一士人以书贽见,公读之终卷,正色谓士人曰:“朝廷有学校,有科举,何不以卒业,却与闲退之人说他朝廷利害。”士人惶恐而退。山人范知璇献所为文于宋璟,璟判之,曰:“观其《良宰论》颇涉谄谀。文章若高,请从举选,不可别奏。”古人云,当官不接异色人。不止巫、祝、尼、媪,礼当疏绝。至于工艺之人,亦不可久留于家,与之亲狎。此辈皆能变易听闻,簸弄是非。又有本非儒者,或假文辞、字画以媒进,一与款洽,即堕术中。如房琯为相,因一琴工黄庭兰出入门下,依倚为非,遂为相业之玷。若此之类,能审察疏远,亦省事远谤之一助也。
王伯厚云:“元祐诸贤不和,是以为绍圣小人所乘。元符、建中韩曾不和,是以为崇宁小人所陷。绍兴赵张不和,是以为秦氏所挤。古之建官曰三公,公则无私矣。曰三孤,孤则无朋矣。无私无朋,王道荡荡,何乱之有?”
仁宗尝春日步苑中,屡回顾,皆莫测圣意。及还宫中,顾嫔御曰:“渴甚,可速进熟水。”嫔曰:“大家何不外面取水,而致久渴耶?”仁宗曰:“吾屡顾不见镎子,苟问之,即有抵罪者,故忍渴而归。”左右皆稽颡动容,呼万岁。圣性仁慈如此。林豳公位极人臣,尝言:“平生不称意有三:其一为沣州刺史;其二贬司农卿;其三自西川移镇广陵,舟次为骇浪所惊,左右呼不至,渴甚,自泼茶吃也。”以此视仁宗度量,岂非酸措大骨头,天地悬绝。
韩魏公知中山,李清臣谒见其侄,吏报曰:“太祝方寝。”李为绝句曰:“公子乘间卧绛厨,白衣老吏慢寒儒。不知梦见周公否,曾说当年吐哺无?”ぶ曾谒华州李相不遇,吟曰:“老夫三日门前立,珠箔银屏画不开。诗卷却抛书袋里,譬如闲看华山来。”刘鲁风投谒所知,为典谒所阻,吟曰:“万卷书生刘鲁风,烟波万里谒文翁。无钱乞举韩知客,名纸毛生不为通。”自古公卿家专有此病,故古人以将命典谒为重。然为士者宜使王公闻其名而不得见,则前诗又觉多事矣。
东坡云:“余谪居惠州,诸子不闻馀耗,忧愁无聊。苏州定惠院学佛者卓契顺谓迈曰:‘子何忧甚,惠州不在天上,行即到耳。’绍圣二年三月二日,契顺涉江渡领,黧面茧足,以至惠州,得书径还。余问所求,答曰:‘契顺惟无求故来惠州,若有求则在都下矣。’苦问不已,乃曰:‘昔蔡明远鄱阳一校耳,颜鲁公绝粮江淮之间,明远载米周之。鲁公怜其意,遗以尺书,天下至今知有明远也。今契顺虽无米与公,然万里之勤,倘可援明远例,得数字乎?’余欣然许之,为书《归去来兮》词以贻之,庶几契顺托此以不朽也。’庆历中,谏官李兢坐言事谪湖南物务,内殿承制范亢时为黄蔡门都监,念言事坐谪者后多至显官,乃悉倾家物与之办行。兢至湖南,少日遂卒。前辈有言人切不可有意,有意即差,事固不可前料也。余每笑范亢百万家财,不如卓老僧东坡半纸。
崔浉拜中书令,父以吏部尚书致仕,数为请托以干浉,浉每不从,由是父子相失,大为时论所嗤。郤愔忠于王室,而其子超有重名,党桓温,愔疾温而不知其子与之善。超将亡,以一箱书付门生,曰:“本欲焚之,恐翁年尊必以伤湣致疾。吾死后,若捐眠食,可呈此箱。”愔后果哀悼,门人呈之,皆与温往反密计。愔于是大怒,曰:“小子死恨晚矣!”更不复哭。夫湜,太平公主客也。超,桓大司马客也。二君立身草草,然一则宦情重,故逆情于生前。一则名根轻,故苦心于身后。今矫迹洁身藉乱命者,其将为湜乎,为超乎?
汉陈涉既王,其故人尝与佣耕者叩宫门求见,阍吏不肯为通。会涉出,遮道而呼,乃载归后宫。发舒自恣,言涉故情。涉怒,杀之。公孙弘起家徒步,为丞相,故人高贺诣之。弘食以脱粟饭,覆以布被,贺怨曰:“何用故人富贵为?脱粟布被,我自有之。”弘大渐。贺告人曰:“公孙弘内服貂蝉,外服麻枲。内厨五鼎,外膳一肴。岂可以示天下?”于是朝廷疑其矫焉。弘叹曰:“宁逢恶宾,莫逢故人。”宋向柳与颜竣友善,及峻贵,柳犹素情自许,不推先之。范剧戒柳曰: “名位不同,礼有异数。卿何得作曩时意耶?”柳曰:“我与士逊心期久矣,岂可一旦以势利处之?”及柳以事系狱,屡密请,竣竟不助之,柳遂伏法。今人富贵忘久要,困穷过责望,遂使岁寒之盟,殒越中路。王公高谊,削迹布衣。斯亦末世友道之羞也。
宋太祖一日罢朝,俯首不言者久之。内侍王继恩问其故,上曰:“早来前殿指挥一事,偶有误失,史官必书之,我所以不乐也。”又一日,后苑挟弓弹雀,有臣僚扣殿,称有急事请见。上急出见之,受所闻奏乃常事。太祖曰:“此事何急?”对曰:“亦急于弹雀。”上怒,以钺斧柄撞口,两齿坠焉。徐伏地取齿置怀中,上怒曰:“汝将此齿去讼我也?”对曰:“臣岂敢讼陛下,自有史官书之。”上怒解,赐金帛慰劳而去。乃知宋初史书核实,朝廷尚知畏惮如此。
南齐江泌食菜不食心,以有生意,唯食老叶而已。宋高𬱖有所乘马老,以糜饲之。曹彬每冬月,禁勿修葺墙壁,谓瓦石间百虫所蛰,动之恐伤其生。伊川在经筵,见哲宗盥漱喷水避蚁。夫王侯将相犹仁心不杀如此,令人驱役奴隶,远致异品,既饱则扬扬自得,少不如意,则怒骂庖者。染习成俗,见闻久惯,以为饮食合当如此,而不以为怪。夫贪生畏死,人物同也。爱恋亲属,人物同也。所以不同者,人有智,物则无智,人能言,物则不能言耳。哀哉!
吕申公二子,谒欧阳公于颍上。入见公,纳拜,出则二子相叹,以为前辈不可及。韩魏公留守北京,李稷以国子博士为漕,颇慢公。公不为校,待之甚礼。俄潞公代为留守,未至,扬言云:“李稷之父绚,我门下土也。闻稷敢慢魏公,必以父死失教至此。吾视稷犹子也,果不悛,将庭训之。”公至北京,李来谒,坐客次久之,公著道服出,徐语曰:“而父,吾客也。只八拜。”稷不获已,如数拜之。尹师鲁以贬死,其子朴方褓襁。既长,韩魏公闻于朝,命官。魏公到北京,荐为属,教育之如子弟。朴少年有才,所为或过举,魏公挂师鲁之像哭之。马援有疾,梁松来候,独拜床下,援不答。诸子问曰:“梁一孙帝婿,贵重,朝廷公卿莫不惮之,大人奈何独不为礼乎?”援曰:“我乃松父友也。”松怀不平,遂因事陷之。帝大怒,追收援印。援槁葬城西,妻子草索诣阙请罪。帝出松书示之,方知所坐。夫纳拜以定其公,正言以折其傲,泣像以动其心,此三君子之行事,皆古人也。若如援之挟长,当松之挟贵,遂至执友之谊不复可施,而前辈一切执手殷勤之诲,亦从此杜口矣。可叹哉!
北齐安德王延宗,高文襄第五子。母陈氏,魏广王妓也。延宗幼为文宣所养,甚爱之。年十二,犹骑置腹上,令溺己脐中,抱之曰:“可怜止有此一个。” 封定州刺史。于上大便,使人在下张口承之。后为周武帝见擒,诬反,以椒塞口而死。宣和间芒山有盗临刑,母来与之诀,盗对母云:“顾如小儿时一吮母乳,死且无憾。”母与之乳,盗啮断乳头,流血满地,母死。盗因告刑者曰:“吾少也,盗一菜一薪,吾母见而喜之。以至不检,遂有今日。故恨杀之。”呜呼!异矣。夫语教子婴孩,不虚也。
侍郎梅溪王公见人礼塔,呼而告之,曰:“汝有在家佛,何不供养?”宋大本圆照禅师,人有饭僧者,必告之曰:“汝先养父母,次办官租。如欲供僧,以有馀及之。”徒众在此,岂无望檀那之施?须先为其大者。盖古人透彻佛事,故能为此不作佛事语。乃知通佛法未有不通世法,犯王法未有不犯佛法。
仁宗御制元舅陇西王碑文,诏蔡襄书之。其后命学士撰温成皇后碑文,又敕公书,则辞不肯书,曰:“此待诏职也。”邹志完第进士,调扬州颍昌府教授,吕公著、范纯仁为守,皆礼遇之。纯仁属撰乐语,浩辞。纯仁曰:“翰林学士亦为之。”浩曰:“翰林学士则可,祭酒、司业则不可。”纯仁敬谢。成化初,章编修懋、黄编修仲昭、庄检讨昶以史官辞撰烟火致词,得罪以去。吁!亦由执政无纯仁,故至此。
卷二
昔武王问五帝之诫于尚父,尚父曰:“黄帝之诫曰:‘吾居民上,摇摇恐夕不至朝。’乃铸金人,三封其口。曰:‘磨兜坚,慎勿言。’“故孔子于《易传》著慎言者十二,于《论语》著慎言者十五,于《戴礼》著慎言者八,亦既拳拳矣。老氏犹讥之曰:“凡今之世,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讥议人者也。博辨闳远而危其身者,好发人之恶者也。”盖言之流祸深,人之发言易。以易发当深祸,嘻,危哉!
田文问其父婴曰:“我闻将门有将,相门有相。君用事齐相,至今三年矣,齐不加广,而君私家富累万金,门下不见一贤者,文切怪之。”黄鲁直云:“人生须辍生事之半,养一佳士教子弟,为十年之计,乃有可望。求得佳士,既资其衣食温饱,又当尊敬之。久而不倦,乃可以尽君子之心,而享其功。每见士大夫家,养客略与仆使同耳,如此何缘得佳士,艺麻必不能为粟也。”余观缙绅之家,养士多矣,生前则桃李无阴,死后则蒺藜入室。毋论子弟未得一士之用,而向之谗诏面谀者,且悉转为下石裹甲之人矣。故座有佳宾,家虽贫,吾知其必兴。门无国士,族虽大,吾知其必败。
卫兹弱冠,与同郡文生俱称盛德。郭林宗与二人共至市,子许买物,随价仇直。文生訾嗬,减价乃取。林宗曰:“子许少欲,文生多情。此二人非徒兄弟,乃父子也。”后文生以秽货见捐,兹以烈节垂名。雪峰、岩头、钦山,自湘中入江南。至新吴山之下,钦山濯足涧侧,见菜叶而喜,指以谓二人曰:“此山必有道人,可沿流寻之。”雪峰恚曰:“汝智眼太浊,他日如何辨人?彼不惜福如此,住山何为哉!”后入山,果无名衲。大抵情为欲根,俭为福本。有多情之文生,必不能为一掷百万之刘毅。有惜福之雪峰,然后能为竹头木屑之陶荆州。
东坡在嘉祐立论务在更变,在熙宁立论务在安静。在熙宁力排募役,在元祐乃主免役。盖惟是之从,而不徇时之好恶,此其所以为君子。杨畏在宁则从熙宁,在元祐则从元祐,在绍圣、元符则从绍圣、元符,时人目之曰杨三变。不顾是非而惟时是徇,此其所以为小人。昔卫鞅徙木之后,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来言令便者,卫鞅曰:“此皆乱化之民,尽迁之于边城。”夫立法之时,不难徒言不便者,而难徒言便者,鞅一切不顾,直是有豪杰胸胆,要亦厌其变迁不情耳。若使杨畏当之,其在首斥之列必矣。故君子宁为独立鹤,毋为两端鼠。宁昂昂若千里之驹,毋泛泛若水中之凫。
宋郭进造宅既成,以酒席犒工,令子弟之席设于诸工之下,指工人曰:“此造宅者。”指诸子曰:“此卖屋者。”进死未几,果为资政殿学士陈彦升所得。苏掖仕至监司,家富甚啬。每置产,吝不与直,争一文至失色,尤喜乘人窘急。尝置别墅,与售者反复甚苦,其子在傍曰:“大人可增少金,吾辈他日卖之亦得善价也。”父愕然,自是少悟。夫世有如此父子,可以免营造。初刘温叟之生也,其父岳曰:“吾老矣,他无所欲,但冀世治民和,与此儿皆为温洛之叟,耕钓烟月,酣咏太平之化足矣。”温叟忆父语,遂为名臣。庆历中,张宗晦以秘书监致仕居洛阳,一日谒留守,其子唐言:“唐贺监知章以道士服归会稽,明皇锡以鉴湖。今洛中嵩少虽非朝廷所赐,大人可衣羽服,优游其间,何必事请谒。”夫世有如此父子,可以免攀缘。顾𫖮之子绰,私财甚丰,乡里士庶多负其责,觊之禁不能止。及为本郡,诱绰出诸券书一厨,𫖮之悉焚烧。宣语远近:负三郎责,皆不须还。王殉好积聚,及死,其子弘悉燔烧券书,一不收责。夫世有如此父子,可以免积财。
梁祖既有移鼎之意,求宾客直言之士。一日忽出大梁门外数十里,憩于高柳树下。树可数围,柯干甚大。梁祖独语曰:“好大柳树。”徐遍视宾客,注目久之,坐客各各避席,对曰:“好大柳树。”祖又曰:“此大柳树可作车头。”末坐五六人起对:“好作车头。”祖厉声曰:“柳树岂可作车头?我见人说秦时指鹿为马,有甚难事?”悉擒言作车头者,扑杀之。杨愿与秦桧善,至饮食、动作悉效之。桧尝食因喷嚏失笑,愿亦阳喷饮而笑,左右哂焉。桧亦厌之,讽御史排击而去。吴顾雍为人寡言,动静特当,孙权亦叹服之。每饮晏,左右尝恐酒失,为雍所见,不敢肆情。权亦曰:“顾公在坐,使人不乐。”其见惮如此。张昭容貌矜岩有威风,吴主尝曰:“孤与张公言,不敢妄也。”余谓丈夫处世,谈笑言论,尝防识者在傍。如顾与张,原自使人心畏,杨愿及树下五六人,原自使人心鄙。至于取讥君子,而反不见容于小人,尤可怜也。
隐士赵逸述晋人云:“自永嘉以来三百馀年,建国称王者十六君,目睹其事。国亡之后,史书皆非实录。”天后时,有献三足鸟者,左右或言一足伪,后笑曰:“但史册书,安用察其伪乎?”周公瑾云:“定哀多微词,有所避也。牛李有异议,有所党也。国史凡几修,则是非凡几易矣。”元刘静修诗云:“纪载从来已失真,纷纷轻重在词臣。若将字字论心术,恐有无边受屈人。”故史不可轻读,古人亦不可轻论。
冯瀛王云:“吾三入相,每不如前,以擢任亲故知之。初入能用至丞郎,再入能用至遗补,三入不过州县。是宰辅之权日轻也。”桑维翰常谓交亲曰:“凡居宰相职位,有似著新鞋袜。外望虽好,其中甚不快活。大抵宰相权重,固非好消息。若权轻,则叔向所谓国将亡必多制,可不畏与?”
高宗曰:“台谏论事,虽许风闻,要须审实。如排击人才,岂无好恶?若果务大体,不指摘纤瑕细务,强置人于过,岂惟阴德不浅,亦可以销刻薄之风,成忠厚之俗。”赵鼎曰:“圣训广大如此,言事官宜奉以周旋也。”王缙时为监察御史,擢□御史,迁左司谏,时在言路,知无不言。每谓人才实难,多事之际,宜为朝廷爱惜。以故不专弹击,而惟论安危利害大计,与所以启沃君心者。高宗尝称其中正不阿,得谏臣体。他日,言事者有不称,帝曰:“王缙论事可思。”庆历中,余靖、欧阳修、蔡襄、王素在台中,力引石介为谏官,执政亦欲从其请。时文正为参政,语同列曰:“石介刚正,天下所闻,然性亦好异。若使为谏官,必以难行之事责人主以必行。少拂其意,则引裾折槛,叩头流血,无不为矣。”人皆服其言。夫忧盛危明,辟邪镇恶,此皆臣子一念忠义所发,诚不可已。然或过于痛哭流涕,而其事未必至此。过于嬉笑怒骂,而其人未必至此。故其势人主必以言为轻,而其渐人臣亦必以言为讳。他日虽有积薪之隐祸,滔天之巨奸,无复开口着手处矣。
谢上蔡云:“透得名利关,方是小歇处。今之士大夫,真能言之鹦鹉也。”朱晦翁曰:“今时秀才,直会说廉说义。及到做来,祇是不廉不义。”此即能言鹦鹉也。而或者见能言之鹦鹉,乃指为凤凰鸾𬸦,唯恐其不在灵囿间,不亦异乎?虽然,鹦鹉可也。谗言烦兴,交乱四国,哓哓为百舌鸟,则不可也。
司马光入相时,差役之复,为期五日,同列病其太迫。知开封府蔡京独如约,悉改畿县雇役,无一违者。诣政事堂白光,光喜曰:“使人人奉法如君,何不可之有?”张浚始与赵鼎相得甚,浚先达,力引鼎。尝论人才,浚剧谈桧善,鼎口:“此人得志,吾辈无所措足矣。”浚不以为然。及引桧共政,方知其暗。浚之被论也,鼎约同列救解,桧见帝独无一语,浚遂谪远州。桧在枢府惟听鼎,鼎反深信之,卒为所倾。鼎与浚晚遇于闽,言及此,始知皆为桧所卖。客有读此者,曰:“小人难知如此。”余笑曰:“小人何尝难知,只缘君子未到难悦地位耳。”
元朔中,徐偃为齐相。至齐,偏召昆弟宾客,散五百金予之,数曰:“吾始贫时,昆弟不我衣食,宾客不我内门。今吾相齐,诸君迎我或千里,吾与诸君绝矣,毋复入我之门。”义熙中,何叔度子尚之为吏部郎,告定省,倾朝送之。叔度谓曰:“闻汝来,送别可有几客?”答曰:“殆数百人。”叔度笑曰:“此是送吏部,非送何彦德也。”势在则群蚁聚膻,势去则饱鹰飏汉。悠悠浊世,今古皆然,何足怪者!有识之士,不必露徐偃之刚肠,但请拭何叔度之冷眼。
秦桧尝语王葆曰:“桧欲告老如何?”葆曰:“此事不当问葆。”桧曰:“他人不敢言,以公有直气故问尔。”葆曰:“果欲告老,不问亲仇,择可任国家之事者使居相位,诚天下生民之福。”桧默然。正德初,关中盛传朝议欲起三原王端毅公,秦左史汝南强景明晟上诗曰:“八十耆年一品官,归来清节雪霜寒。虽然海内归心在,可奈君前下拜难。鸥鹭恐疑威凤起,风云长护老龙蟠。三公事业三槐传,留取完名久远看。”王公得诗大悦。夫大臣去就出处,上系社稷安危,下系士林瞻表。故荐得数辈贤才,乃可弛乾坤之负担,养得百年名节,方能傲风月之全身。
李沆为丞相,秉政日,狂生叩马献书,历诋其短,公逊谢,曰:“俟归详览。”生讪怒,随马后肆言曰:“居大位而不能康济天下,又不能引退以谢人言,久妨贤路,宁无愧乎?”公于马上督踖再三,曰:“某屡求退,奈上未允,不敢去耳。”终无忤意。富弼,字彦国,少有骂者如不闻,人曰:“骂汝”。彦国曰:“恐骂他人。”又曰:“呼姓名而骂,岂骂他人?”彦国曰:“天下无同姓名者乎?”告者大惭。及为相,尝语子孙曰:“忍之一字,众妙之门。睦族处事,尤为先务。若清俭之外,更加一忍,则何事不便。”夫朝廷用人,专论才德,而独于辅臣,又责以相度二字。盖相,地道也,妇道也。地欲耐物,妇欲耐家。不然,佛氏所谓虾蟆禅,一跳即倒耳。
萧颖士恃才傲物,尝携壶逐胜,憩于逆旅。风雨暴至,有紫衣翁领二童子避雨于此,颖士颇侮之。雨止,老人上马嗬殿而去。颖士始知为吏部侍郎王五也。明日造门谢罪,引至庑下,坐而责之。复曰:“子负名傲忽,其止于一第乎?”果终于扬州工曹。此前辈不可轻也。张嘉正始为中书舍人,崔湜轻之。后与议事,正出其上,湜惊曰:“此终君座耳。”后年为中书令。此后辈不可轻也。吕文穆公未第时,薄游一县,胡旦方随其父宰是邑,遇吕甚薄。客有誉吕曰:“吕君工于诗,宜少加礼。”胡问诗之警句,客举一篇,其卒章云:“挑尽寒灯梦不成。”胡笑曰:“乃是一渴睡汉尔。”吕闻之,甚恨而去。明年首中甲科,使人寄语胡曰:“渴睡汉状元及第矣。”胡答曰:“待我明第二人及第,输君一筹。既而次榜亦首选。两人相见俱甚赧,此同辈不可轻也。
叶石林出蔡元长门下,所著尚有《避暑录》。中间纪蔡元长事,多称为鲁公而不名。此虽近于私,然亦见古人用心忠厚,有始终处。今之失足权门,自甘厮养者,一遇其败,辄反戈攻之,冀文其丑,其又石林之罪人哉。然叶公文人也,犹不足异。独陆放翁所载包明事,则又士大夫所不如者。包明者,不知其乡里。少为兵,事汤岐公,自枢密至左相,明常在府。绍兴末,岐公以御史论罢,故例一府之人皆罢,遇拜执政,则往事焉。久之,御史中丞汪公澈拜参知政事,一府皆往。汪公,盖前日劾岐公者也。于是明独不肯往。曰:“是常论击吾公者,持何面目事之。”虽妻子饥寒不之顾,未几以病死。方岐公贵时,所荐士大夫多矣。至其失势,不反噬以媚权门者几人?且岐公平日待明非有异于众人也。汪公之拜,一府俱往,非独明也,明而往事汪公,非有负也。泥涂贱隶,又非清议所及。而其自信,毅然不移如此,盖有古烈士之风矣。书其始末,使读者有感焉。
卷三
宋王素为谏官,言人材难得,无事之时,当为朝廷爱惜。程明道为御史,告君曰:“使臣拾遗补过则可,若搜索臣下短长以沽直名,臣不能也。”我朝陈尚书寿,性孤特,不矫讦,在谏垣指陈时政得失无隐,然尝曰:“吾父戒弗作刑官,刑官枉人,言官枉人尤甚,顾可轻耶?”故公虽敢言而不搜士大夫之短长,以沽直名。余读子瞻为可马温公神道碑,言上即位之三年,人人自重,耻言人过。夫公当熙宁构党之时也,而人犹若此。今聚讼纷然,酿成一片骂世界,可惧哉!然则弹劾可已乎?罗豫章曰:“朝廷大奸不可容,朋友小过不可不容。若容大奸,必乱天下。不容小过,则无全人。”
苏易简特受宋太宗顾遇,性特躁进,罢参政,知邓州,年才逾壮,有不胜闲冷叹,赠老僧诗曰:“憔悴二郎三十六,与师气味不争多。”又移书亲旧,曰:“退位菩萨难做。”竟不登疆仕而卒。世言躁进,有夏侯嘉正为馆职,平生好烧银,常曰:“吾得水银银一钱,知制诰一日,无恨矣。”俱不谐而卒。钱僖公惟演,自枢密使为使相,叹曰:“使我于黄纸尽处押一个字,足矣。”寇准年三十馀,太宗欲不用,尚以其少,准遽服地黄,兼饵芦菔以歹之,未几皓白。宋李宗谔云:“先公少多病,炙灼殆无完肤。”故从伯赵相国谓曰:“太凡壮年宦仕忌于太速,肌体患在太丰。观子气实神深,虽体中多疾,无足虑也。”范镇东《齐记事》云:“嘉陵江上见二鹘未成,跃出巢穴,往往堕崖下死。其天性俊勇,是躁进之类也。”吁!可畏哉。
明道先生尝至禅寺,僧方饭,见趋进揖逊之盛,叹曰:“三代威仪,尽在是矣。”尹和靖在平江累年,凡百严整有常,遇饮酒听乐,但拱手安足处,终日未尝动。平江有僧见之,曰:“吾不知儒家所谓周孔为如何,恐亦只如此也。”夫儒者威仪扫地,遂使明道先生亦赞叹佛氏,赖有个庄严尹和靖先生,始得向波罗门吐气。乃知吾曹不必以言胜佛,要以躬行胜之耳。
孟郊《落第诗》云:“题诗怨还怨,问易蒙还蒙。本望文字达,今因文字穷。”至登科后,诗则云:“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议者以此诗验郊非远器。曹邺及第诗云:“故衣未及换,尚有去年泪。”肩吾云:“忆昔将贡年,把愁此江边。”二子所作,皆以今年之喜,而思昔日之愁,犹未能忘情于得丧也。杜荀鹤老而未第,诗云:“知己虽然切,春官未必私。”李方叔省试不得第,而东坡领贡举,赠之云:“平生谩说古战场,过眼终迷日五色。”山谷和云:“今年持橐佐春官,遂失此人难塞责。”座主归于己,门生归命于天,其贤矣乎!
陈绎晚为敦朴之状,时谓之热熟颜回。熙宁中,台州推官孔文仲举制科庭试对策,言时事有可痛哭太息者,执政恶而黜之。绎时为翰林学士,语于众曰: “文仲狂躁,乃杜园贾谊也。”客有举此以告余者,曰:“今狂躁之士,进不得于朝,则退而禹行舜趋,以踽踽于乡。是杜园贾谊,又欲作热熟颜回,何其不易简也?”余曰:“此语不详,就中亦大有天下第一等人。”
曾子丧妻,终身不娶。其子元请焉,曰:“高宗以后妻杀孝已,尹吉甫以后妻杀伯奇。吾上不及高宗,中不比吉甫,庸知其免于非乎?”汉王吉之子骏,丧妻不复娶,或问之,骏曰:“德非曾参,子非华元,亦何敢娶!”魏管宁妻丧,知故劝其再娶,宁曰:“每省曾参、王骏之言,意尝嘉之。岂违其本心哉!”予观今之继娶,多惨酷孤遗,甚至亡人之家,亦不少矣。不读陶学士载《黑心符》乎?其略云:“讲再醮,备继室,既无结发之情,常有扶筐之志,安得福祥,免祸幸矣!闵家以芦絮示薄,许氏以铁杵表酷,历历可见。为夫者耽少姿,入巧言,缠爱纽情,牢不可拔。妻计日行,夫势日削。寒热饥饱,出入起居,在彼不在我。有家国则妻擅其家国,有天下则妻指麾其天下。令一县则小君映帘,守一州则夫人并坐。论道经邦,奋庸熙载,则于飞对内殿,连理入都堂,粉黛判赏罚,裙襦执生杀矣。甚者杀夫首子,祸绵刀锯,冤著市朝,祭祀绝而门庭芜,而怪且畏者曾无也。”莱州右长史于义方《黑心符略》:黑心者,继妇之名也。嘻!危哉。
元兵入闽,执建宁朱浚,欲降之,曰:“岂有朱晦翁孙而失节者?”遂自杀。朝奉郎张唐,南轩诸孙也,起兵复湘潭等县,及败被执,曰:“若降,何面见魏公地下?”遂遇害。二公家教能熏习子孙如此。后世少年无识,辄以道学为卖平天冠者,其诚未之思耳。
陈后山携所作谒南丰,一见爱之,因留款语。适欲作一文字,因托后山为之。后山穷日力方成,仅数百言,明日以呈南丰。南丰云:“大略也好,祇是冗字多。不知可略删动否?”后山因请改审,南丰就坐,取笔抹处,连一两行,便以授后山。凡削去一二百字,后山读之,则其意尤完。因叹服,遂以为法,所以后山文字简洁如此。牛僧孺赴举之秋,常投贽于刘补阙禹锡,对客展卷,飞笔涂窜其文。历二十馀岁,刘转汝州,牛出镇汉南,枉道汝州,驻旌信宿,酒酣赋诗,刘方悟往年改公文卷。僧孺诗曰:“粉署为郎四十春,今来名辈更无人。休论世上升沉事,且斗尊前见在身。珠玉会应成咳唾,山川犹觉露精神。莫嫌恃酒轻言语,曾把文章谒后尘。”禹锡和云:“昔年曾忝汉朝臣,晚岁空馀老病身。初见相如成赋日,后为丞相扫门人。追思往事咨嗟久,幸喜清光笑语频。犹有当时旧冠剑,待公三日拂埃尘。”牛公吟和诗,前意稍解,曰:“三日之事,何敢当焉。”宰相三朝后主印,可以升降百司也。于是移晏竟夕,方整前驱。刘乃戒其子咸、久、丞、雍曰:“吾成人之志,岂料为非。汝辈进修,守中为上。夫文字之交,本是净缘,而常结恶业。故虚心者,宜待之以曾南丰;盛气者,不宜待之以刘禹锡。”
锱孟熙云:“至正兵燹后,吾家图籍一空,予从祖兄炳文家,遗书尚有存者。其官板《荀子》七帙,余尝就观焉。累欲惠予,以其口许而非手授,终不忍取,后为他人所匿。”及观张宾护却卢家郎窃卖其家藏王内史《借船帖》,黄太史不受宋元寿之子吉长所惠阎右相《校书图》,仁者处心,古今一律。近世持玩好之物以视人者,贪忍之辈,一目而觊觎之心萌焉。力者挟以势,巧者钩以计,是诚何心哉!
宋哲宗朝,范纯夫为谏官,东邻宦官陈衍园亭在焉。衍每至园中,不敢高声,谓其徒曰:“范谏议一言到上前,吾辈不知死所矣。”此其所以为纯夫也,此其所以为元祐也。王黼为宰相,与宦者梁师成邻居,密开后户往来。徽宗幸黼第,徘徊观览,偶见之,大不乐。此其所谓王黼也,此其所以为崇观、政宣也。
李卫公德裕在珠崖,郡北有望阙亭,公题诗云:“独上江亭望帝京,鸟飞犹是半年程。碧山也恐人归去,百匝千遭绕郡城。”南有小禅院,因步游之。见老僧壁内,挂十馀葫芦,公指曰:“中有药物乎?”僧曰:“皆人骨灰耳。太尉当轴朝列,为私憾出于此者。贫道悯之,为收其骸焚之,贮其灰,俟其子孙来访耳。” 公惕然返走,心痛而死。然公颇为寒进开路,及南迁,或有诗云:“八百孤寒齐下泪,一时南望李崖州。”公太和七年自西川回,入相,上问王涯。“今日除德裕,人情怕否?”曰:“忠良甚喜,小人亦有怕者。”此公祇是恩仇分明,恩者不足令人德,而仇者适足令人畏。故王旦亦曰:“好人怀惠,又欲人畏威,皆大臣所宜避。而寇准自以为己任,此其短也。”
庞士元性好人伦,勤于长养。每所称述,多过其才。时人或问之,士元曰:“当今雅道陵迟,善人常少,方欲兴风俗,长道业,不美其谭,即声名不足企慕;不足企慕,而为善者少矣。今拔十失五,犹得其半,而可以崇迈世教,使有志者自励,不亦可乎?”时人服其言。富丞相一日于坟寺剃度一僧,刘贡父攽闻知,笑曰:“彦国坏了几个人才度得一人。”问之,曰:“彦国每与人对语,往往奖予太过。其人恃此傲慢,反以致祸者,攽目击数人矣。岂非坏了乎?”余以为誉人者,不可不闻庞士元此言。见誉于人者,不可不闻刘贡父此言。
唐河东节度使王锷,赂权近,求兼宰相,密诏中书门下曰:“锷可兼宰相。”李藩遽取笔灭宰相字,署其左曰:“不可。”还奏之。宰相权德舆失色曰:“有不可,应别为奏,可以笔涂诏耶?”藩曰:“势迫矣,出今日便不可止。”既而事得寝。仁宗一夕遣使持手诏,欲以刘氏为贵妃。李沆对使者引烛焚诏,附奏曰:“但道臣沆以为不可。”其议遂寝。三代君臣面相可否,后世则遣黄门下密命而已。故旋干挥日之手,全在中书。或曰:“得无过乎?”余曰:“此已输格心大臣一著矣。虽然,以今日之时势度之,即藩、沆在,要自难行。然正人立朝,常使人主动必有所畏,此意自不可少。”
昔人有欲之官而恶其地之瘴者,或释之曰:“瘴之为害,不特地也,仕亦有瘴也。急催暴敛,剥下奉上,此租赋之瘴。深文以逞,良恶不白,此刑狱之瘴。侵牟民利,以实私储,此货财之瘴。攻金攻木,崇饰车服,此工疫之瘴。盛拣妾姬,以娱声色,此帷簿之瘴也。一有于此,无问远迩,民怨神怒,无疾者必有疾,而有疾者必死也。昔元城刘先生处瘴,而神观愈强,是知地之瘴者,未必能死人;而能死人者,常在乎仕瘴也。虑彼而不虑此,不亦左乎?”此可为授官惮远避难者之戒。
曾布以翰林学士权三司使,坐言事落职,知饶州,舍人许当知颇多斥词。制下,将往见曾,曰:“始得词头,深欲激纳。又思之,衅隙如此,不过同贬耳,于公无所益已。遂黾勉为之,然其中语言颇经改易,公他日当自知也。”曾曰:“君不闻宋子京之事乎?昔晏元献公当国,宋子京为翰苑,怜宋之才,雅欲旦夕相见,遂税一地于旁近,延居之。其亲密如此。遇中秋启晏,召宋,出妓,饮酒赋诗,达日方罢。翼日罢相,宋当草制,颇极诋斥,至有“广营产以植私,多役兵而规利”之语。方子京挥毫之际,馀酲犹在,观者亦骇叹。盖此事由来久矣,何足较耶?”许亦赧然而去。林希子中,在元祐作从官,与东坡为侪辈,在杭则为交承,东坡入翰苑,林以启贺曰:“父子以文章名世,盖渊云司马之才。兄弟以方正决科,迈晁董公孙之学。”后东坡谪惠州,林草制,词极其诋訾,云:“轼罪恶甚众,论法当死。先皇帝赦而不诛,于轼恩德厚矣。朕初即位,政出权臣,引轼兄弟以为己助。自谓得计,罔有悛心。若讥朕之过失,何所不容?乃代予言,诬诋圣考,乖父子之亲,害君臣之义。在于行路,犹不戴天;顾视士民,复何面目?至交通阉寺,矜诧幸恩,市井不为,缙绅共耻。尚屈彝典,止从降黜。今言者谓轼指斥宗庙,罪大罚轻。国有常刑,朕非可赦。宥尔万死,窜之远方。虽轼辨足以饰非,言足以惑众,自绝君亲,又将奚憝?保尔馀息,毋重后愆。可责授宁远军度副使,惠州安置。”林草制时,投笔曰:“坏了一生名节。”夫一人之身,而乍贤乍佞,乍炎乍凉,人情闪倏,一至于此。不闻欧阳子之待陈恭公乎?陈恭公素不喜欧阳,其知陈州时,公自颍移南京,过陈,拒而不见。后公还朝作学士,陈为首相,公遂不造其门。已而陈出知亳州,罢使相,换观文,公当草制,陈自谓必不得其美辞,至云: “杜门却扫,善避权势以远嫌;处事执心,不为毁誉而更变。”陈大惊喜曰:“使与吾相知深者,不能道此。此得我之实也。”手录一本,寄其门下客李中郎曰: “吾恨不早识此人。”吁!三子闻欧阳之风,可以愧死矣。
卷四
司马温公为相,每询士大夫私计足否,人怪而问之,公曰:“倘衣食不足,安肯为朝廷而轻去就耶?”内翰贾公廷试第一,往谢杜祁公。公独以生事有无为问,贾退谓祁公门下士曰:“黯以鄙文冠天下而谢于公,公不问,而独问生事,岂以黯为不足魁乎?”公闻而言曰:“凡人无生事,虽为显官,不能无俯仰依违。今贾居名在第一,则其学不问可知。其为显官,则又不问可知。衍独忄瞿其生事不足,以致进退皆为廪禄所拘管耳。”贾为之叹服。唐王起扬历省寺,三任节镇,而昧于理家,俸入尽为仆妾所有。耆年寒馁,至于伶人分月俸以自给。议者曰:“禄仕之士不能撙节,稍丰则饫及狗彘,稍歉则困彼妻孥。晚节苟得,尽弃其平生者多矣。以王相国德望名品而有此累,人可不思俭以足用乎?”呜呼!若认作求田问舍,则前语醍醐番成毒药。
王荆公亦有痛快处。公当国时,郭祥正知邵州武冈县,附递奏书,乞以天下之计,专听王安石区画。凡议论有异者,虽大吏亦当屏黜。表词亦甚畅辨,上览而异之。一日,问荆公曰:“卿识郭祥正否?其才似可用。”荆公曰:“臣顷在江东,尝识其为人。才近纵横,言近押阁,而薄于行。不知引荐者何人,而圣聪闻知也。”上出其章以示公。公耻为所荐,因极口陈其不可用而止,祥正遂以本宫中丞致仕。李师中平日讲沦,多与荆公违戾。及公权盛,李欲合之。乃于舒州作侍岩亭,盖以公尝倅舒,而始封又在舒也。吴孝宗对策,方诋熙宁法,既而复为《巷议》十篇,其开卷皆议新法之善,写以投公。公薄其翻复,尤不礼之。此数君者,所为枉了做小人也。
宋谢泌谏议,居官不妄荐士。或荐一人,则焚香捧表,望再拜而遣之。其所荐虽少,而无不显者。正献公既荐常秩,后差改节,尝对伯淳有悔荐之意。伯淳曰:“愿侍郎宁百受人欺,不可使好贤之心少替。”公敬纳焉。余尝谓人臣荐士与荐医同,然医误特杀一人,官误几杀万姓。今荐者不复慎,误者不复悔,至于悔而复荐,益又罕矣。此非特为国家举劾无连坐法,亦由为国之念不及古人也。
有士人赝作韩魏公书,谒蔡君谟。蔡心疑之,然士颇豪,与三千缗。因回书遣四兵送之,并致果物于魏公。上至京谒公,以其故请罪。公徐曰:“君谟手段小,恐未足以了公事。”因作书令见夏太尉,子弟有不然者,公曰:“士能为我书,又能动君谟,其才器亦不凡矣。”至关中,夏竟官之。范文正在睢阳掌学,有孙秀才者,索游上谒,文正赠钱一千。明年复谒,公又赠一千。因问何为汲汲道路,孙戚然曰:“老母无养”。公见孙词气,甚非乞客,因为补学职,以《春秋》月得三千供养。孙笃学,公甚爱之。明年领解去。后十年,闻太山下有孙明复先生,以《春秋》教授,道德高迈。朝廷召至太学,即昔日索游孙秀才也。公叹曰:“贫累大矣,倘因循索米至老,虽人才如明复者,将犹汨没而不见也。”语云缓急人之所时有也,今富贵人不知贫贱痛痒,亦是一过。况贫贱中往往有豪杰,须是大着眼,宽拄腹可也。
赵子昂《老态诗》云:“老态年来日日添,黑花飞眼雪生髯。扶衰每藉过头杖,食肉先寻剔齿签。右臂拘挛巾不裹,中肠惨凄泪常淹。移床独就南窗坐,畏冷思亲爱日檐。”箨冠徐延之云:“非身处老境,真知灼见者,不能谙此,悲夫!”洪浩熙宁中游太学,十年不归,其父作诗寄浩,曰:“太学何蕃且一归,十年甘旨误庭闱。休辞客路三千远,须念人生七十稀。腰下虽无苏子印,箧中幸有老莱衣。归时定约春前后,免使高堂赋式微。”浩得诗即归养。钱塘吴慥,洪武间官四川,其父敬夫思之,作诗云:“剑阁凌云鸟道边,路难闻说上青天。山川万里身如寄,鸿雁三秋信不传。落叶打窗风似雨,孤灯背壁夜如年。老怀一掬钟情泪,几度沾衣独泫然。”敬夫卒,而慥始以丁忧还家。嗟呼!世之宦游者多矣。衔命千里,亲老不获从,甚则倚庐陟屺,目穷心折,终不敢少露于宾客笑语及邮筒笔楮之间。而子或浮沉宦辙,垂五载十载,出而裾绝,入而室虚者,岂少哉!则前诗可念也。
宋钱明逸,久在禁林,不满意出为泰州,居常怏怏不事事,韩魏公闻之,语人曰:“己虽不足,独不思所部十万生灵耶?”我朝刘忠宣公大夏、张简肃公敷华,二公皆天顺甲申进士,选庶吉士。李文达公、彭文宪公时在内阁,欲留二公官翰林,二公力辞不就。后二公皆以政事遂为名臣。夫钱明逸以翰林为重,故见得民事轻;刘忠宣、张简肃以民事为重,故见得翰林轻。今新郎君胸中,若使具此公案,则未入馆选者,请托之心自消;而已出秘书者,怨尤之念自泯。
吐谷浑阿柴,有子二十人。疾病,命诸子各献一箭。取一箭授其弟慕利延,使折之,利延折之。又取十九箭,使折之,利延不能折。阿柴喻之曰:“汝曹知之乎?孤则易折,众所难摧。戮力同心,社稷可固。”言毕而卒。袁绍遣人招张绣,绣欲许之。贾翊于绣坐上,谓绍使曰:“归谢袁本初,兄弟不能相容,而能容天下士乎?”绍二子谭、尚俱未立,绍卒,二子治兵相攻。王修谓谭曰:“兄弟者,手足也。辟人将斗而断其右臂,曰我必胜,可乎?”二子不从,卒为操所灭。法昭禅师偈云:“同气连枝各自荣,些些言语莫伤情。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为弟兄。”古人谓人伦有五,而兄弟相处之日最长。君臣遇合,朋友会萃,久速固难必也。父生子,妻配夫,其蚤者皆以二十岁为率。惟兄弟或一二年、四三年相继而生,自竹马游戏,以至骀背鹤发,其相与周旋,多至七八十年之久,恩意浃洽,猜忌不生,其乐宁有涯哉!乃有不相往来,不通耗问,遇于途则耻下车,阋于墙则思角讼。结异姓为兄弟,迎谗夫为上宾。家众操戈,野鬼瞰室。此非佛经所谓第一颠倒相者乎?”
桓玄尝诣王忱,通人未出,乘轝直进。忱对玄便鞭门干,玄怒去之,忱亦不留。时苗,字德胄,为寿春令,蒋济为治中。苗初至谒济,济素嗜酒,适会其醉不能见。苗恨,刻本为人,书曰:“酒徒蒋济”,置之墙下,旦夕射之。于峤往见赵凤,风辞以沐发。峤诟直吏,又溺于从者,直庐而去。吁!何其甚也。昔胡存齐参政折节下士,南北士大夫皆愿见之。公每患阍人不为通,是日不出,即悬一牌于门,曰:“胡存齐在家。”然则三君子之诟詈,公其见夫?
唐肃宗为太子,上使割羊臑,以馔餙刃徐啖之,上喜曰:“福禄当如是惜。”此李德裕载天宝十七事中语。乃李每食一杯羹,其费约钱三万。杂珠玉、宝具、雄黄、朱砂煎汁,过三沸即弃其滓。公之侈汰如此,何也?崖州之行,岂可专咎牛奇章来?
赵韩王宅园,谋画侔于禁省。韩王以太师归第,百日而薨。子孙皆家京师,罕居之。故园地亦以扃钥为常,岁时惟厮养、拥畚负锸者于其间而已。宋丞相陈秀公治第于润州,极为闳壮,池馆绵亘数百步。宅成,公已疾甚,惟肩舆一登西楼而已。人谓之三不得:居不得,修不得,卖不得。善平黄山谷之言曰:“余谪处宜州半载,官司谓余不当居关城中,乃抱被出宿于城南。余所僦舍虽上,两旁风无有盖障,市声喧杂,人不堪其忧。余以谓家木农桑,使不从进士,则田中庐舍如是,又何不堪其忧耶?”
人主宫闱之中,少有偏昵,臣子不可妄有攀援,亦不可过为排击。如汉高文时,常欲易太子,张子房惟安太子则已耳,不能使帝之必去戚夫人也。袁盎惟止慎夫人不与后并坐则已耳,不能使帝之必去慎夫人也。盖内阃燕私,人臣之分,自有不敢与者。若使果能使二帝去二夫人,亦岂人臣之福乎?孔子不止鲁之女乐,管仲不去齐桓之六嬖四姬,古之圣贤,皆有深见。而少年喜事者,形之章奏,刻之书帙,至遍于辇毂市肆之间,此在布衣交友不能堪,而天子能容之乎?不曰立党,则曰离间;不曰树功,则曰挟制。吾惧国本因之而动摇也。
韩退之与凤翔邢尚书书云:“阁下之财,不可以遍施于天下。在择其人之贤愚,而厚薄等级之可也。假如贤者至,阁下乃一见之,愚者至,不得见焉,则贤者莫不至,而愚者日远矣。假如愚者至,阁下以千金与之,贤者至,亦以千金与之,则愚者莫不至,而贤者日远矣。”杜祁公衍,性好施,张环曰:“公之好施,人所能及也。其不妄施,人之所不能及也。”吁!今之施者,半及于沙门弟子止矣。余以为此不惟施之三宝,而当并施之三教;不惟施之三教,而当首施之三族。
昔诸葛孔明为相,惟城都八百桑。唐元载为相,及其败也,籍其家,胡椒八百斛。呜呼!夫人以百年之身,天假以年,不过八十、九十,姑以八十为率,计其得志不过三十四年而已,岂有三四十年之间,能食胡椒八百斛之理?亦愚矣哉。自古居相位者,何尝死于饥寒,而常死于财货,可笑也。
张子房欲辞封爵,第曰:“昔与陛下遇于留,封臣留侯足矣。”薛包与子弟分产,奴婢引其老者,曰:“与我共事久,若不能使也。”田庐取其荒颓者,曰:“吾少时所理,意所恋也。”器物取朽败者,曰:“吾素所服食,身口所安也。”夫谢赏则辞尊居卑,逊产则舍肥就瘠,犹且委曲其词,名迹俱掩,不惟使让者无名,且使受者无愧。古人至德如此。
樊伷叛吴,吴主召问潘浚。浚请五千兵往,足可擒伷。吴主曰:“卿何以轻之?”浚曰:“伷昔尝为州人设馔,比至日中,食不可得,而十馀自起。此亦侏儒一节之验也。”权遣浚往,果斩之。宋时御史有阍吏,隶台中,事二十馀中丞矣,善评官之优劣。每声诺时,视中丞贤则横其挺,中丞不贤则直其挺。此语传于缙绅,范讽为中丞,阍吏适报事,范视之,其挺直矣。立召问,曰:“尔挺忽直,岂睹我之失耶?”吏初讳之,苦问,乃言曰:“昨日见中丞召客,亲论庖人以造食,中丞指挥者数四。庖人去,又呼之,复叮咛教诫者又数四。大凡役人者,授以法而睹其成;苟不如法,有常刑矣。何事喋喋之繁?若使中丞宰天下之事,不止一庖人之任,皆欲如此喋喋,不亦劳而可厌乎?某心鄙之,不知其挺之直也。”范大笑惭谢。夫小事得,大事尚会错。闲时得,忙时尚会错。今馔客设食且如此,况其他乎?故于潘浚之笑樊伷,可以知将。于阍隶之笑范讽,可以知相。
蔡襄自给事中、三司使,除礼部侍郎、端明殿学士,知杭州。初英宗入为皇子,中外相庆,知大计已定矣。既而稍稍传言有异议者,指蔡襄一人。及即位,始亲政,每语及三司事,有忿然不乐之意。蔡公终以此疑惧请出。既有除命,韩琦因为上言:“蔡襄事出流言,难以必信。前世人主以疑似之嫌,害及忠良。可以为鉴。”欧阳修亦启曰:“或闻蔡襄文字,尚在禁中,陛下曾观之否?”上曰:“文字即不曾见,无则不可知其必无。”修奏曰:“若无文字,则事未可知。就使陛下曾见文字,犹须更辨真伪。往时夏竦欲陷富弼,乃先令婢子学石介书字。岁馀学成,乃伪作介与弼书,谋废立事。书未及上,为言者廉知而发之。鞍仁宗圣明,弼得免祸。至如臣丁母忧服阕,初还朝,有嫉忌臣者,乃为撰臣一札子,言乞沙汰内官,欲以激怒群阉。是时家家有本,中外喧传,亦赖仁宗保全,得至今日。由是而言,陛下曾见文字,犹须更辨真伪,何况止是传闻,疑似之言,何可为信?”上曰:“官家若信传闻,蔡襄岂有此命。”真庙时,有卜者上封事,言干宫禁。上怒,令捕之,系狱,坐以法。因籍其家,得朝士往还书牍。上曰:“此人狂妄,果臣僚与之过从,尽可付御史狱案劾。”王旦得之以归,明日独对曰:“臣看卜者家藏文字,皆与之算命选日草本,即无言及朝廷事。臣托往来,亦曾令推步星辰,其状尚存。”因出以奏曰:“果行,乞以臣此状同问。”上曰:“卿意如何?”旦曰:“臣不欲因此卜祝贱流,累及朝廷。”上乃解。公至政府,即时焚却。继有大臣力言乞行,欲因而挤之,上令中使再取其状,旦曰:“得旨已尽焚之。”事乃寝。余尝谓古今文字之祸,其端有三:或君子以此攻击小人,而为背城一战之举;或小人以此排陷君子,而为打尽一网之谋;或有山人游客,搅乱于小人、君于之间,而为快心报复之计。国家若遇此事,执政从中调停,而谏臣不得从旁过为穷究,则庶乎群涣而党解矣。且一切私揭冤单,歌谣谤帖,皆不必论其真伪是非,但俱付之祝融一炬,岂不为天地间洁净,了无数龌龊公案?
卷五
仁宗朝,谏官累言:“陈执中不学无术,非宰相器。陛下眷意不替者,得非执中尝于先朝乞立陛下为太子耶?先帝二子,而周王已薨,立嗣非陛下而谁?” 上曰:“非为是。但执中不欺朕耳。”嘉祐中,文潞公、富郑公为相,刘公沆、王公尧臣为参政,议立皇嗣,事秘不传。永丰中,三公已薨,独潞公留守西京。召赴阙,恩礼隆厚。及还,上作诗送行,有“报在不言功”之句。乃知丙吉而后,如潞公者,非特谨厚得体,可格九重,亦恐谗间小人如阴螫执中者,借以为口实耳。
杜舍人弱冠成名,制策登科,名振京邑。常与同辈城南游览,至一寺,禅僧拥褐独坐,与之语,玄言妙旨,咸出意表。问杜姓字,又问修何业,傍人以累捷夸之,顾而笑曰:“皆不知也。”杜叹讶,因题诗曰:“家在城南杜曲傍,两枝仙桂一时芳。禅师都未知名姓,始觉空门意味长。”郑礼臣初入内庭,矜夸不已,同席诸人皆不能对,甚减欢笑。有妓下筹指礼臣曰:“学士言语,毋乃得色。然学士一时清贵,亦在人耳。至如李隙、刘承雍亦常为之,又岂能增其声价耶?”诸人跃起,喜不自胜。礼臣因引满自饮,更不复言。韩退之三子,绾、衮皆擢第,衮为状元。退之名若山斗,而不闻世有状元衮者,史亦缺之。以此知科名难恃也,而况不足以惊黄面头陀、红颜女子乎?
{绍兴二年,虔寇谢达陷惠州,民居官舍焚荡无遗,独留东坡白鹤故居,并率其徒葺治六如亭,烹羊致奠而去。次年海寇黎盛犯潮州,悉毁城堞,且纵火至吴子野近居。盛登开元寺塔见之,问左右曰:“是非苏内翰藏图书处否?”麾兵救之。吴氏岁寒堂民屋附近者,赖以不毁甚众。王荣老尝官于观州龙官,渡观江,七日风作不得济。父老曰:“公舟中必有奇异,此江神极灵,当献之得济。”荣老顾无有,止有黄麈尾以献之,风如故。又以端石砚献之,风愈作。又以宣包、虎帐献之,皆不验。夜卧念曰:有鲁直草书扇头子,题韦应物诗曰:“为怜幽草涧边行,上有黄鹂绕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公取视,恍惚之势,曰:“我犹不识,鬼宁识之乎?”持以献之。香火未收,天水相照,如两镜对展,南风徐来,帆一饷而济。夫文人翰墨,即盗贼、鬼神且不能忘情如此,后世嫉贤如仇,讳文若祟,岂别具一肺肠耶?
邵伯温少时,读《文中子》,至“使诸葛武侯无死,礼乐其有兴乎?”因着论,以谓武侯霸者之佐,恐于礼乐未能兴也。康节先生见之,怒曰:“汝如武侯,犹不可妄论,况万万相远乎?以武侯之贤,安知不能兴礼乐也?”伯温自此于先达不敢妄论。刘壮舆尝摘欧阳公《五代史》之讹误为纠缪,以示东坡,东坡曰:“往岁欧阳公著此书初成,王荆公谓余曰:‘欧阳公修《五代史》,而不修《三国志》非也,子盍为之?’余固辞不敢当。夫为史者,网罗数十百年之事,以成一书,其间岂能无小得失?余所以不敢当荆公之托者,正畏如公之徒掇拾其后耳。”余闻之师云:“未读尽天下书,不可轻议古人。”然余谓真能读尽天下书者,益知古人不可轻议。后生哓哓,只为不遇苏邵两先生垆<缶垂>,然究竟坐胸中书少耳。
白乐天一帖云:“庐山自陶谢洎十八贤已还,儒风绵绵,相续不绝。贞元初,有符载、杨衡辈隐焉,亦出为文人。今其读书属文,结草庐于岩谷间者,犹一二十人。即其中秀出者,有彭城人刘轲。轲开卷慕孟轲为人,秉笔慕扬雄、司马迁为文,故著《翼孟》三卷、《豢龙子》十卷,杂文百馀篇。而圣人之旨,作者之风,虽未臻极,往往而得。予佐浔阳三年,轲每著文,辄来示予,知轲志不息,异日必能跨符杨而攀陶谢。轲一旦尽赍所著书及所为文,访予告行,欲举进士。予方沦落江海,不足以发轲事业,又嬴病无心力,不能遍致书于台省故人,因援纸引笔,写胸中事授轲。且曰:‘子到长安,持此札为予谒集贤庾三十二补阙、翰林杜十四拾遗、金部元八员外、监察牛二侍御、秘省萧正字、蓝田杨主簿兄弟。彼七八君子,皆予文友。以予愚直,尝信其言,苟于今不我欺,则子之道庶儿光明矣。又欲使平生故人,知我形体已悴,志气已惫,独好善喜才之心未死。去矣去矣,特此代书。三月三日乐天白。’蒋侍郎家有杨文公与王魏公一帖,用半幅纸,有折痕。其略云:“昨夜有进士蒋堂,携所作文来,极可喜,不敢不布闻,谨封拜呈。”苏子瞻曰:“夜得一士,旦而告人,察其情若喜而不寐者。”世言文公为魏公客,公经国大谋,人所不知者,独文公得与。观此帖,不特见文公好贤乐士之意,且得一士,必亟告之,其补于公者亦多矣。吁!王公不下士久矣,有耳不闻,有睛不转,有口不嘘,有手不援,此讵可令香山、眉山两长者见也。
中黄先生云:“明不触物。”此言极有味。若洞然烛他人之恶,不随他转而已。此外,不宜发明太尽,恶讦为直是也。但当生大慈怜悯心,方便譬喻,引之归于正道。不可则止,毋自辱焉。若忿嫉于顽,极口攻之,则是与之修怨,何取其为明哉!玉真先生云:“大凡人自己本来福积不厚,肆口又无忌惮,愈见薄福。” 要见薄福证验,若平生数奇多忤,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也。故谮人翩翩,啬夫喋喋,非有冥祸,则有奇穷。而吕公著约识精言,孙奭议论有根底,韩琦明足以照人之奸,未尝形诸词色。真大人相也。
吴文肃公子璟,素以坚挺有气节,韩魏公亦称之。及幕府有阙,门下有以璟为贤者,公曰:“此人气虽壮,然包蓄不深,发必暴,且不中节,当以此败。” 置而不言。不逾年璟败,皆如其言。杜正献公,有门生为县令者,公戒之曰:“子之材器,一县令不足施,然切当韬晦,无露圭角。不然,无益于事,徒取祸耳。” 门生曰:“公平生以直亮忠信,取重天下,今反诲某以此,何也?”公曰:“衍历任多,历年久,上为帝王所知,次为朝野所信,故得以伸其志。令子为县令,卷舒休戚,系之长吏。长吏之贤者固不易得,若不见知,子乌得以伸其志,徒取祸耳。予非欲子毁方瓦合,盖欲求和于中也。”余谓子弟曰:“此言味做涉世语,便是老乡愿,味做用世语,便是古大臣。”
胡忠简贬谪,李弥远赠以十事,其最警策者曰:“名节之土,犹未及道,宜更进步。”又曰:“子厚居柳筑愚溪,东坡居惠筑鹤观,若将终身焉。”又曰:“有天命,有君命,不择地而安。”夫万里投荒,孤身御瘴,人生至此,那复可堪。今圣朝宽大,被谪命则讨差而归,闻除书则投袂而出,此亦士大夫不幸中之幸也。然古人则反有以此锻炼一生者。黄鲁直《答刘文学诗》云:“人鲊瓮中危万死,鬼门关外更千岑。问君底事向前去,要试平生铁石心。”王定国岭外归,出歌者劝东坡酒。歌儿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媚丽,家世住京师。定国南迁归,坡问柔:“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对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夫山谷天生铁汉,若柔奴儿女子,乃能如是,使羁人迁客闻其言,真可谓炎海变清凉也。
白居易云:“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以多取。仆以向者窃时之名已多,又欲窃时之富贵,为造物者肯兼与之乎?”陈搏尝戒种放曰:“子他日遭逢明主,名动天阙。名者,古今美器,造物所惜。名之将成,有物败之。”放晚节果以侈饰,遂丧令闻甚矣!名之可畏也,名盛则责望备,实不副则訾咎深。甚且无疾而早衰,非罪而得谤,角摧齿缺,骨竭翠销,熟非名为的而招之射哉!故啖名不如逃名,逃名不如无名。
汉马武为苏茂、周建所败,奔过王霸营,大呼求救。霸乃闭营坚壁,军吏皆争之,霸曰:“茂兵精锐,其众又多,吾吏士心恐,而马将军与吾相恃,两军不一,此败道也。今闭营固守,示不相援,贼必乘势轻进,马将军无救,其战自倍。如此,茂众疲劳,吾乘其敝,乃可克也。”已而果然。鞠咏受知于王化基,及王公知杭州,咏擢第,知仁和县,公属吏也。将之官,先以书及所作诗寄王公,以谢平昔奖进,今复为吏,得以文字相乐之意。王公不答。及至任,略不加礼,课其职事甚急,鞠大失望。于是不复冀其相知,而专修吏干矣。其后王公入为参知政事,首以咏荐,人或问其故,答曰:“鞠咏之才,不患不奋,所忧者气俊而骄。我故抑之,以成其德耳。”嗟乎!此二事,为人最彻,知己最深。悠悠道路,其谁解者?
李德裕平泉山居,戒子孙云:“吾百年之后,为权势所夺,则以先人所命,泣而告之:此吾志也。”后经世变,馀胤竟不能守,花卉芜绝,怪石名品,俱为洛城有力取去。记所云者,只足贻达人笑。范文正公在杭州时,子弟以公有退志,乘间请治第洛阳,树园圃以为逸老地。公曰:“人苟有道义之乐,形骸可外,况吾屋也。吾今年逾六十,来日无几,乃谋治第树圃,顾何时而居乎?吾之所患,在位高而难退,不患退而无居也。居固易得,西都士大夫园林相望,为主人者莫得常游,而谁独障吾游者,岂有诸己而后为乐耶?”张叔夏过钱塘西湖庆乐园,赋《高阳台》,词序云:‘庆乐园,韩平原之南园也。戊寅岁过之,但有碑石在荆棘中耳。’词云:‘古木迷鸦,虚堂起燕,欢游转眼惊心。南圃东窗,酸风扫尽芳尘,鬓貂飞入平原草。最可怜,浑是秋阴,夜沉沉,不信归魂,不到花深。吹箫踏叶幽寻去,任船依断石,袖裹寒云。老桂悬香,珊瑚碎击无声,故园已是愁如许。抚残碑,又却伤今,更关情。秋水人家,斜照西林。’嘻!读叔夏词,要知有园者,仍未尝有园。读文正语,要知无园者,仍未尝无园。如李卫公平泉痴泪,正不必如霰矣。故王珣舍虎丘为院,王维舍辋川为守寺,真可谓具身后眼者。
胡端敏云:“信而未孚者,多言也。正而未谅者,多戏也。”余检点多戏之病,又往往从多言中来。此不惟不见谅于君子,而甚且有重得罪于小人者。刘分攵、刘恕同在馆中,刘分攵一日问恕曰:“前日闻君猛雨中往州西,何耶?’恕曰:“我访丁君。闲冷,无人过从,我冒雨往见也。”分攵曰:“丁方判刑部,子得非有所请求耶?”恕勃然大怒,至于诟骂。分攵曰:“我偶与子戏耳,何忿之深也?”然终不解,同列亦惘然莫测。异时方知,是日恕实有请求于丁,分攵初不知,误中其讳耳。元祐中,黄鲁直先生与赵挺之俱在馆阁,先生意常轻之。赵尝曰:“乡中最重润笔,每一志文成,则太平车中载以赠之。”先生曰:“想俱是萝卜与瓜齑尔。”赵衔之切骨。其后挤排不遗馀力,卒致宜州之贬。夫士大夫在庙堂之上,言模行楷,岂宜以蝶语抵罅人,如刘分攵、黄鲁直可鉴也。卫武公之诗曰:“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余谓即善谑二字,亦可抹𢫬去。东坡好戏谑,语言或稍过,范祖禹必戒之。东坡每与人戏,必祝曰:“勿令范十三知。”然则未能抹去戏谑者,得一二畏友束之,足矣。
唐穆宗时,崔发殴曳中人,因系狱,不以郊赦原。台谏李勃、张仲、方伦申救,皆不听。李逢吉从容言曰:“崔发殴曳中人,诚大不恭。然其母年八十,因发下狱,积忧成疾,陛下方以孝治天下,所宜矜。”上湣然曰:“比谏官但言发冤,未尝言不恭,亦不言其有老母,如卿所言,朕何为不赦之。”即释其罪。东坡下御史狱,张安道上书救之,令其子恕至登闻鼓院投进,恕徘徊不敢投。久之,东坡出狱,见其副本,吐舌色动。人询其故,不答。其后子由见之,云:“宜吾兄之吐舌也。此事正得张恕力。”或问之,子由曰:“独不见郑昌之救盖宽饶乎?其疏云:‘上无许史之属,下无金张之托。’正是激宣帝之怒尔。宽饶以犯许史辈有此祸,乃再讦之,是益怒也。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与朝廷争胜耳。安道之疏,乃云:‘其实天下之奇材也。’独不激人主怒乎?”刘器之尝云:“是时救东坡者,宜但言本朝未尝杀士大夫。今乃方开端,则是杀士大夫自陛下始。而后世子孙因而杀贤士大夫,必援陛下以为例。神宗好名畏义,疑可止之。”余曰:“此谓止骂所以助骂,助骂所以止骂。凡家庭乡党皆然,不独谏法也。”
宣子赵盾举韩厥,其仆乘车于行,厥执而戮之。宣子谓诸大夫曰:“二三子贺我矣。吾举厥也忠,吾乃今知免于罪矣。”晋崔洪为左丞,荐危诜以自代,后诜劾奏洪曰:“惟官自视,各明至公。”洪闻其言而重之。呜呼!此宣子、崔洪之所以旷绝一世也。虽然,门生之于举主,大过则绝之,小过则掩之可也。挽逢蒙之弓,射含沙之矢,安乎,不安乎?东汉郑弘,字巨君。为太尉时,举主第五伦为司空,班次在下。每正朔朝见,弘曲躬自卑,帝问其故,遂听置云母屏风,分隔其间。由此以为故事。萧遘与王铎并居相位,帝尝召宰相,铎年高,升阶足跌,踣勾陈中,遘旁掖起。帝目之,喜曰:“辅弼之臣和,予之幸也。”谓遘曰:“适见卿扶王铎,予喜卿善事长矣。”遘对曰:“臣扶王铎,不独事长。臣应举时,铎为主司,臣亦中选门生也。”上笑曰:“王铎选进士,朕选宰相,于卿无负矣。”遘谢而退。夫古人之待举主如此。柳子厚云:“凡号门生而不知恩之所自者,非人也。”白乐天云:“商山老皓虽休去,终是留侯门下人。”世道之薄久矣,士大夫当日诵此言。
刘器之谪潞州时,小人有为部使者,郡中事无巨细皆详考,竟不得其纤毫。至过往驿券,亦无法外者。部使者亦叹服之。东坡告王定国,薄俗好检点人,小疵不可不留意。东坡曾伤于虎,老更事变,遂能为人言之。从来士夫以小疵累大德者多矣,若使日慎一日,岂怕有人来点检耶?
唐德宗时,张涉以儒学入侍,薛邕以文雅登朝,继以赃败。而帝心始疑,不复倚仗文臣。周世宗违众破北汉,自是政无大小皆亲决。夫用人听言,自古帝王之治天下,惟此二著。不信人,则颠倒在手,而忠佞不分。不信言,则裁夺任心,而利害莫决。此天下之大害也。然此当责之君乎,臣乎?品格不重,朝廷安得而不轻?议论不确,圣明安得而不厌?
卷六
朝廷之辱,莫大于大臣交诟,而其故有三:一则为名位不相下而起者。刘文静自以才略功勋,在裴寂之右,而位居其下,意甚不平。酒酣怨望,拔刀击柱,曰:“会当斩裴首。”是也。一则为议论不相入而起者。郑略、卢携同在中书,因议政喧竞,扑碎砚。王绎叹曰:“不意中书有瓦解之事。”是也。一则为奸人挑之,以速其斗而起者。唐李绅为御史中丞,宰相李逢吉忌其刚,而韩愈劲直,乃以愈为京兆尹兼大夫,免台参以激绅。绅、愈果不相下,诋讦纷然,于是两罢之。是也。独韩魏公与范希文、韩彦国同在西府,上前争事,下殿不失和气。当时三人正如推车子,盖其心主于车可行而已,岂为己哉!
王旦从东封车驾回,过陕,魏野寄以诗云:“圣朝宰相十年出,公在中书十二秋。西祀东封俱已了,好来相伴赤松游。”旦袖此诗求退,就得谢。寇准自永兴被召,野亦以诗送之,云:“好去上天辞富贵,却来平地作神仙。”公得诗不悦。后二年贬通州,每题前诗于窗,朝夕吟哦之。说者谓寇莱公之南迁,不如王文正之早退。然公题驿亭诗,未必不晚悟于魏处士者,其诗云:“沙堤筑处迎丞相,驿使催时送逐臣。到了输他林下客,无荣无辱自由身。”夫荣辱犹自小事,若夫一朝绾印,千里舆棺,此又更输牖下老人一著也。
东谷云:“造化之于人,不靳于功名富贵,而独靳于闲。天地之间,几发轮转,无一息停焉。天地且不得闲,而闲岂人之所易哉!高爵厚禄,清资显秩,不知其机,其间乐恬退者甚鲜。日惟买田营第,不获一见而先身殒者有矣。又有筑舍返耕,高洁自许。一入私室,作摇尾乞怜之言。于干时求进之牍,襄箧锁钥,惴惴于手。收支簿书,介介于怀。一日十二时,无一隙得暇。所谓好山好水,清风明月,何尝见此风景,何尝识此旨趣。劳劳扰扰,死而后已。若夫富家翁,守钱虏,又不足道也。中峰禅师云:“人世间则忠于君,孝于亲,以尽其义,不可不忙。出世间则亲师择友,朝参暮扣,以尽其道,又不可不忙。惟孜孜以安闲不扰为务,而不肯斯须就劳者,故圣人斥之为无惭人。”夫此二语,皆非定论。但当极忙时,宜省东谷之言,以涤俗情。当极闲时,又宜省中峰之言,以翦惰习。
大尉韦隽为领军于忠所害,叹曰:“吾一生为善,未蒙善报。常不为恶,今为恶终。”又宋詹事刘湛以义康党被收,谓弟素曰:“相劝为恶,恶不可为。相劝为善,正见今日。”此即范滂临刑时语其子之言也。惟陆务观云:“为善自是士人常事,今乃邀身后福报,若市道,吾实耻之。”吁!二子闻此言,可以瞑目矣。
王太尉问眉子云:“汝叔澄名士,何以不相推重?”眉子曰:“何有名士终日妄语?”黄廷坚鲁直作艳语,人争传之,秀铁面嗬之曰:“翰墨之妙,甘施于此乎?”鲁直笑曰:“又当置我于马腹中耶?”秀曰:“汝以艳语动天下人淫心,不止马腹,正恐生泥犁中耳。”夫吾党戒口头妄语易,戒笔头艳语难。直至两处皆刊削得去,方是打成一片的三针人也。
宋万归宋,宋公靳之,曰:“始吾爱子,今子鲁囚也,吾不爱子矣。”万病之,遂杀宋公。晋孝武帝耽于酒色,张贵人有宠,年及三十,帝戏之曰:“汝以年当废矣,吾已属诸姝少矣。”贵人潜怒,帝醉卧,贵人遂令其婢蒙之以被,暴崩。呜呼!幸臣如万,女宠如张,而其君以一言取杀身之祸,人情可恃乎哉!
申屠嘉以蹶张武夫为相,能辱邓通。张禹以经学儒者为帝师,而谄奉董贤。留梦炎以状元宰相降元,丁好礼以小吏致公卿死节。人品无定分至此,而甚则有父子之间,迥然相绝者。唐来文济父护儿,本隋骁将,而济以学行称,知政事。时虞世南子昶无才术,历将作少匠,许敬宗曰:“护儿儿作相,世南男作匠,文武岂有种耶?”然如敬宗奸邪,而其孙许远以忠节著,则忠邪又岂有种耶?顾子孙何如耳。
王右军谏殷浩北伐书,事理通畅,深中当时之弊。劝其辑和朝廷,又见明识远略。赵子昂论至元钞法,与脱彻里论桑哥罪恶,亦深中事宜。宋杞尝曰:“世独以善书称之,何待羲之之浅也。”杨载称子昂曰:“知其书画者,未知其文章。知其文章者,未知其经济。”然则孰谓翰墨人了不晓事耶?
宋仁宗性宽容,言者务讦以为名,或诬人阴私。范文忠公独引大体,略细故。时陈执中为相,公尝论其无学术,非宰相器。及执中嬖妾笞杀婢,御史劾奏,欲逐去之。公言:“今阴阳不和,财匮民困,盗贼滋炽,狱犴充斥,执中当任其咎。闺门之私,非所以责宰相。”识者韪之。赵叔平与欧阳公同在馆,赵重厚寡言,公意轻之。公知制诰日,韩范在中书,以赵为不文,除天章阁待制,赵不以屑意。会公甥女淫乱事觉,语连公,时疾归。韩范者皆欲文致公罪,云与甥乱。上怒,狱急,群臣无敢言,赵乃上言:“修以文章为近臣,不可以闺房暧昧之事,轻加污蔑。臣与修踪迹素疏,修之待臣亦薄,所惜者朝廷大体耳。”傅献简公言:“以帷箔之罪加于人,最为暗昧。万一非辜,则令终身受其恶名。至使君臣父子之间,难施面目,言之得无忍乎?”余尝谓人有好谈闺门者,吾曹当引而避之。况摭无影之事,形于奏牍之间,媟亵至尊,点辱士类,此小辈餂刃,只自伤耳。一刻三洗耳,一日三易肠,惟恐不及,况可褰裳而蹈之哉!
欧阳文公玄,归于乡省墓。交谒公,应接纷纷。一日令勒马入隘巷,问某人家,访之,乃治履者所居。左右惊问,公以其人亦尝谒见,故答其意耳。江西甘矮梅先生,通五经,四方从学者甚众。一日其徒有行台御史者,谒先生于家,先生款语久之。求退,先生曰:“能少留蔬食否?”及设馔,唯葱汤、麦饭而已。先生曰:“御史岂啖此者?第老夫易办耳。”口占一诗畀之,云:“葱汤麦饭丹田暖,麦饭葱汤也可怜。试向城楼高处望,人家几处未炊烟。”先生之意深矣。前辈重风谊而忘贵贱如此。吁!今亡已夫。
牛僧孺与李德裕交恶,李氏客不敢言及牛丞相门户。柳仲郢先为牛公所辟,后李卫公奏为京兆,仲郢谢曰:“不期太尉恩奖及此,仰报盛德,敢不如奇章公门馆。”卫公深叹其无苟同。杨绾以清俭在位,天下之士多以敝衣为俭,以求合于绾。惟武元衡素好鲜美,不改所为,绾甚重之。夫大丈夫不将不迎,不诡不随,每事自断于心足矣。若依阿附会,以取怜于世者,非妇人,则佞客也。徐节孝尝问崔子方何如人,江端礼曰:“与人不苟合,议论亦如此。”节孝曰:“不必论其他,只不苟合三字,可知其所守之正。”
章子厚尝延太学生在门下,适至书室,见其讲易,略问其说,其人纵以性命荒忽之言为对。子厚大怒,曰:“何敢对吾乱道!”亟取杖,命左右擒,欲击足。其人哀鸣,乃得释。魏昭者,陈国童子也,师事郭泰。泰命作粥,嗬曰:“高明为长者作粥,使沙不可食。”掷杯于地。昭复进之,泰复嗬之。如是者三,泰喜曰:“吾乃知子之心矣。”余观佛氏所嗬者,人我山,骄幔幢。故王生结袜,黄石进履,古之至人皆有深意。如郭林宗陶铸少年,正所谓以嗔作佛事。若章丞相,便是风堕罗刹鬼国耳。
蔡京专政日久,子攸权势既与父相轧,浮薄者复间焉。由是父子各立门户,遂为仇敌。攸别居赐第,一日诣京,甫入,起握父手,为切脉状,曰:“大人脉势舒缓,体中得无有不适乎?”京曰:“无之。”攸即辞去。客窃窥见以问京,京曰:“君固不解此耶?此儿欲以为吾疾而罢我耳。”越数日,果以太师鲁国公致仕。长州之相城一丐儿,每诣沈孟渊所请丐,凡所得多不食,沈异之,令人间其所往。至野岸,一舟虽陋,颇洁,有老妪处其中。丐出物另陈母前,倾酒跪奉,伺母持杯方起,跳舞唱山歌嬉戏以娱母。常日如之。母死,丐不复见。夫攸亦人子也,丐亦人子也,与其为攸也父,孰若为丐也母。呜呼!然则人子何常之有?
以功名为心,贪军旅之寄,此自将帅习气,虽古来贤卿大夫有未能知止自敛者也。廉颇既老,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可用,致困郭开之口,终不得召。汉武帝大击匈奴,李广数自请行,上以为老不许,良久乃许之,卒有东道失军之罪。宣帝时先零羌反,赵充国年七十馀,上老之。使丙吉问:“谁可将?”曰: “亡逾于老臣者。”即驰至金城,图上方略。虽全师制胜,而祸及其子邛。光武时五溪蛮夷畔,马援请行,帝湣其老,未许。援自请曰:“臣尚能被甲上马。”帝令试之,援据鞍顾盼以示可用。帝曰:“矍铄哉!是翁也。”遂用为将,果有壶头之厄。李靖为相,以足疾就第。会吐谷浑寇边,即往见房乔曰:“吾虽老,尚可一行。”既平其国,而有高甑生诬罔之事,几乎不免。太宗将伐辽,召入谓曰:“高丽未复,公亦有意乎?”对曰:“今疾虽衰,陛下诚不弃,病且瘳矣。”帝悯其老不许。郭子仪年八十馀,犹为关内副元帅,朔方、河中节度,不求退身,竟为德宗册罢。此诸公皆人杰也,犹不免此,况其下者乎?
欧公与尹师鲁、苏子美俱出杜祁公之门,欧公虽贵,犹不替门生之礼,和祁公诗云:“公斋每偷暇,师席屡攻坚。善诲常无倦,馀谈亦可编。”又云:“昔日青衫遇知己,今来白首再升堂。”盖未尝一日忘祁公也。张芸叟有荆公哀词,有“恸哭一声惟有涕,故时宾客合何如。”又云:“今日江湖从学者,人人讳道是门生。”盖当时已病人情之薄如此,若今则弁髦蒙师,弯弓座主,吾不知欧阳、芸叟见之,当何如叹息也。
诗文小技耳,然深沉则力劲,综博则泽鲜。由浅而达,由达而老,由老而化,而绚烂生焉。以此行世,即百赏誉,未必得我之骨髓。百弹射,未必损我之皮肤。若素无包畜深往之致,而挥毫对客,行卷贽人,且甚有裒刻以希遇者,此欲迫得名耳,而反为有识拾作笑端,不可不慎。郑光业兄弟每柄文,有一巨皮箱,凡同人投献词句,有可嗤者,即投其中,号曰苦海,用资谐戏。每有宴集,即命二仆舁苦海于前,共阅一编,靡不极欢而罢。韩熙载性好谑浪,有投贽大荒恶者,熙载使妓炷艾熏之。俟来即归之,出乃嗅之,曰:“子之卷轴,何多艾气?”闻者大笑。如此,事,余尝自爱,亦往往以此爱人,曰:“何不文明以止,何不白贲无咎。” 而少年辈鲜有省余语者,苦海波烂,艾丸熏焰,何时是息。
卷七
唐太宗泛游春苑,爱奇鸟,阁内传呼画师,阎立本应旨毕,退戒其子曰:“吾少好读书属词,今以丹青见知,躬厮役之务,辱莫大焉。尔宜深戒。”蔡允恭工诗,隋炀帝有所赋,必令吟讽,遣教宫人。恭甚耻之。韦诞奉帝命书匾,以笼盛之,辘轳而上,去地二十五丈。写竟,须眉尽白,戒子孙勿学此法。因思古人不以书画显,一则忄瞿伎艺见称,一则忄瞿同侪贾忌,一则忄瞿中官权幸,以此渐慝。又甚则人奴贱隶,展转暗托,溷落名号,遂为终身白璧之瑕。故唐滉善丹青,以绘事非急务,自晦其能。而鲍照多累句,王僧虔多拙笔,良有味也。
李若谷为长社令,日悬百钱于壁,用尽即止。东坡谪齐安,日用不过百五十。每月朔,取钱四千五百,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尽,又挑取一块,即藏去。又以竹筒贮用不尽者,以待宾客。云:“此贾耘老法也。”又与李公择书云:“口腹之欲,何穷之有?每加节俭,亦是惜福延寿之道。”张无垢云:“余平生贫困,处之亦自有法。每日用度,不过数十钱,亦自有足。至今不易也。”有客自来阳来,言:“郑亨仲日以数十金悬壁间,椒桂葱姜皆约以一二金,曰:‘吾平生贫苦,晚年登第。稍觉快意,便成奇祸。今学张子韶法,要见旧时齑盐风味,甚长久也。”仇泰然守四明,与一幕官极相得,一日问及公家日用多少,对以十口之家,日用一千。泰然曰:“何用许多钱?’曰:“早具少肉,晚菜羹。”泰然惊曰:“某为太守,居常不敢食肉,祇是吃菜。公为小官,乃敢食肉,定非廉士。”自尔见疏。余尝谓节俭之益,非止一端。大凡贪淫之过,未有不生于奢侈者。俭则不贪不淫,是可以养德也。人之受用,自有剂量。省啬淡泊,有久长之理,是可以养寿也。醉醴饱鲜,昏人神志。若疏食菜羹,则肠胃清虚,无滓无秽,是可以养神也。奢而妄取苟求,志气卑辱,一从俭约,则于人无求,于己无闷,是可以养气也。故老氏以为一宝。
王文正公,凡于用人,不以名誉,必求其实。张忠定公有清鉴,善藏否人物,凡所荐辟,皆方廉恬退之士。尝曰:“彼骛名奔竞者,将自得之,何假吾举?”韩魏公屡荐欧阳公,而仁宗不用也。他日复荐之,曰:“韩愈唐之名士,天下望以为相,而竟不用。使愈为之,未必有补于唐,而谈者至今以为谤。欧阳修今之韩愈也,而陛下不用,臣恐后之谈者,谤必及国,不特臣辈而已。陛下何惜不一试之,以晓天下后世也。”上从之。夫有文正、忠定之用人,则真才不为虚名所夺。然以知名之故,而一切以奔竞待之,所谓虽不能使之在人上,其能抑之在人下乎?惟试以政事而名实立见矣,此又待名士法也。
开元间,刺史杨浚,坐赃当死。上命杖之六十,左丞相裴耀卿上疏云:“决杖赎死,恩则甚优。解体受笞,事颇为辱,止可施之徒隶,不当及于士人。”上从之。唐明皇时,监察御史蒋挺坐法,敕令朝堂杖之。张守圭奏曰:“御史宪司清望,耳目之官,有犯当杀即杀,当流则流,不可决杖。士可杀而不可辱也。”我朝秦襄毅公纮,总督两广军务,时因发总兵官安远侯柳景赃,反为所诬。朝廷命锦衣卫官校,逮公至京讯之。官校至,公治事自若,凡兵食军务,检处既毕,然后就道。军容驺从,略不少损。官校以其大臣重望,不敢肆言。及度岭,公乃谓官校曰:“吾今可以就逮矣。”遂白衣囚首,坚请自系,曰:“顷者吾非故违朝廷旨,不就囚服,顾两广总制,其责任甚重,军民之所承奉,蛮夷之所具瞻。一旦至此,吾一身焉足惜,苟囚首就系,正自恐损朝廷威,故优游至此者,存大体耳。”乃就系而去。正德间,朝官有罪,辄命锦衣卫官校擒拿,霍文敏上疏曰:“天下刑狱,付三法司足矣。锦衣卫复兼刑狱,横挠之。越介胃之职,侵刀笔之权。脱冠裳以就锁桔,屈礼貌以听武夫。朝列清班,暮幽污狱,刚气由此折尽矣。或又暮脱污狱,朝立清班,解下拘挛,便披冠带,使武夫悍卒指之曰:某也吾辱之矣,某也吾得辱之矣。小人遂无忌惮,君子遂昧良心,豪杰所以多山林之思,变故所以少节概之士也。”余尝谓国家忠厚立国,久无此事。如有之,当如何?已发在台省力争,未发在阁臣密救。至于平日调养圣心,尤在士大夫奏疏间,勿得轻易动称某可拿,某可斩耳。
张浚自淮西归,与鼎同在相位,以招采贤才为急务。从列要津,多一时之望,人号为小元柘。吕颐浩与桧同秉政,桧知公不为时论所与,乃多引知名之士为助,欲顷颐浩,夺其朝权。上颇觉之,乃下诏戒朋党。大丈夫要须于此处见得分明,其人是浚是桧,其意是推毂是牢笼。不然藏舟于山,夜半为有力者负之而去,安用名为也。
范文正公《淮上遇风诗》云:“一棹危于叶,傍观欲损神。他年在平地,无忍险中人。”又李文靖公乞去,《题六和塔》云:“经从塔下几春秋,每恨无因到上头。今日始知高处险,不如归去卧林丘。”余尝闻前辈言,世庙朝通州虏急,怒大司马丁公汝夔,置之辟。当时缙绅见而叹曰:“仕途之险如此,有何宦情?” 其中一士夫笑曰:“若使兵部尚书一日杀一个,我只索抛却。若使一月杀一个,还须做也。”吁!若此人,虽日以文正、文靖之诗告之,亦复何益?富贵之能迷人如此。
慈觉禅师云:“饮食于人日月长,精粗随分塞饥仓。才过三寸成何物,不用将心细较量。”若能如是思省,自可省口腹矣。务实野夫云:“皮包骨肉并尿粪,强作娇娆诳惑人。千古英雄皆坐此,百年同作一坑尘。”若能如是思省,自可省淫欲矣。
皎然以诗名于唐,有僧袖诗谒之。皎然指其《御沟诗》云:“此波涵圣泽,波字未稳,当改。”僧艴然作色而去。僧亦能诗者也,皎然度其去必复来,乃取笔作中字于掌中,握之以待。僧果复来,云:“欲更为中字如何?”皎然展手视之,遂定交。吕氏《童蒙训》云:“杜云:‘新诗改罢自长吟。’文字频改,工夫自出。近世欧公作文,先贴于壁,时加窜定,有终篇不留一字者。鲁直长年多改定前作。”韩子苍云:“今集本东坡《蜜酒歌》,少两句,改数字。苏公下笔奇伟,尚窜定如此。”张文潜云:“世以乐天诗为得于容易而来,尝于洛中一士人家,见白公诗草数纸,点窜涂之。及其成篇,殆与初作不侔。”唐子西《语录》云:“诗语最难事也,吾于他文,不至蹇涩,惟作诗甚苦。悲吟累日,仅能成篇。初读时未见可羞处,姑置之。明日取读,瑕疵百出,辄复悲吟累日,反复改正,比之前时稍稍有加焉。复数日取出读之,疵病复出。凡如此数四,方敢示人,然终不能奇。”李贺母责贺曰:“是儿必欲呕出心乃已。”非过论也。今之君子,动辄千百言,略不轻意,真可愧哉!
宋李昉为相,有求进用者,虽知其材可取,必正色拒之。已而擢用,或不足用,必和颜温语待之。子弟问故,答曰:“用贤,人主之事。我若受其请,是市私恩也。故峻绝之,使恩归于上。若不用者,既失所望,又无美辞,此取怨之道也。”秦桧千鬼万怪,如不乐这人,贬窜将去,却与他殷勤不绝。一日忽招胡和仲饭,意极拳拳,比其还家,则台章已下,又送白金为赆。如欲论其人,章疏多是自为,以授言者,做得甚好。傅安道诸公,往往认得,曰:“此秦老笔也。”夫昉贤相也,纯是一团生意。桧奸相也,纯是一团杀机。桧固不足论已,昉亦未免少涉机权,何也?王者不令人怒,亦不令人喜。
为吏最忌作俑,自古有以土物献贡,遂贻地方无穷之害者。东京、交趾七郡,贡生荔枝,十里一置,五里一候,昼夜奔腾,有毒虫猛兽之害。临武长唐羌上书言状,和帝诏太官省之。我朝各镇戍镇内官,竞以所在土物进奉,谓之孝顺。陕西有木实名显孛,肉色似桃,而上下平正如柿,其气甚香,其味酸涩,以蜜制之,岁进贡,然终非佳味也。太监王敏镇守陕西时,始奏罢之,省费颇多。常熟知县郭南,上虞人,虞山出软栗,民有献南者,南亟命种者悉拔去,云:“异日必有以此殃害常熟之民。”其为民远虑如此。东坡《荔枝叹》注云:“大小龙茶,始于丁晋公,而成于蔡君谟。”欧阳永叔闻君谟进小龙团,惊叹曰:“君谟土人也,何至作此事。”乃知始作俑者,不特兴厉阶,且至坏人品。故曰无为福先,无为祸始。
范镇劾王安石,落职去,苏轼往贺之,曰:“公虽退而名益重矣。”公愀然曰:“君子言听计从,消患未萌,使天下阴受其赐,无智名勇功。吾独不得为此,命也夫。使天下受其害,而吾享其名,吾何心哉!”开元末,寿皇瑁以母宠,欲立为太子,裴稹、陈申生、戾园祸以谏,玄宗改容谢之,诏授给事中。稹曰: “陛下绝招谏之路,为日滋久,今臣一言而荷殊宠,则言者将众,何以锡之?”帝善其让,止不拜。夫古之谏官,退不求名,进不求荣如此。后世乃有一言而自谓九鼎,一日而屡望九迁者,吾不知其何心也。
曹州于令仪,市井人也,长厚,晚年家颇丰。一夕盗入,诸子擒之。乃邻舍子也。令仪曰:“尔素寡过,何苦为盗。”因诘所欲,遂予十千,以资衣食。又恐为逻者所获,留至明使去。盗感愧,卒为良民。孔寺丞牧,以文行推。在汝州,仆有执盗竹木者,牧释之。问所欲之数,俾如其意,盗愧谢。所居园圃近水,有夜涉水盗蔬果者,孔曰:“晦夜涉水,或有陷溺。”即为制桥,盗惭不复渡。魏公一日至诸子读书堂,枕边有一剑,公问仪公何用,仪公云:“夜间以备缓急。”公笑曰:“使汝果能击贼,贼死于此,何以处之?万一夺入贼手,汝不得为完人矣。古人青膻之说不记乎?”尝闻前辈云:“夜行切不可以刃物自随。”吾辈安能害人,徒起恶心耳。司马君实新第,一日步行,见墙外暗埋竹签,问之曰:“此非人行之地,将防盗也。”公曰:“吾箧中所有几何?且盗亦人也。”命去之。君子以善服人,不如以善养人。养人至于盗贼使之改过,真是一具大洪炉也。
崔湜仁师之子弟澄、液,从兄莅,并有文翰,列居清要。每私晏,自比王、谢,曰:“吾门户及出身历官,未尝不为第一丈夫。”湜时执政,年三十六,尝暮出端门下天津,马上赋诗曰:“春还上林苑,花满洛阳城。”张说见之,叹曰:“文与位可致,其年不可及也。”然湜附韦后,作相又附太平公主。门下客献《海鸥赋》以讽,湜称善而不自悛。帝诛萧至忠,湜流岭外,后知湜本谋,赐死荆州。夫进取不已,卒罕令终。文章、富贵、门第、少年,四者亦何足恃。
列子谓孔子废心而用形,谓心不著于物而废之矣,唯用形以应物而经。又有天人礼枯骨者,偈云:“汝是前生我,我今天眼开。宝衣随念至,玉食自然来。谢汝昔勤苦,令吾今快哉。散花时再拜,人世莫惊猜。”又有饿鬼鞭死尸者,偈云:“因这臭皮囊,波波劫劫忙。只知贪快乐,不肯暂回光。白业锱铢少,黄泉岁月长。直须痛棒打,此恨猝难忘。”此言化俗则可,以为诚然则不可。何则?人神托于形骸之中,所以用形骸者,皆神也。譬如匠人用斧斤,用之而善,则为善器。用之不善,则为恶器。故为天人者,善用形骸者也。为饿鬼者,不善用形骸者也。其得其失,皆在一心。及其受报,而礼之鞭之亦何益。若吾孔子之废心而用形,又并形骸俱化矣。
韩歆事光武,指天画地,帝不能容,至于自杀。白乐天谏宪宗,尝曰:“陛下错矣。”帝大怒,贬之。陈执中罢相,荐吴育自代,召之赴阙,因侍晏,醉而坐睡,忽惊顾拊床,呼其从者。仁宗愕然,遂斥之勿用。曹利用在帘前,每以手指击腰带,太后不悦,后亦贬死。兹四臣者,皆一时名士也,言动之间,偶失检点,遂致得罪君父,身名俱损。诗曰:“夙夜匪懈,以事一人。”终身诵之可也。
陈屡常居都下逾年,未尝一至贵人之门。章子厚欲一见,终不可得。范忠文公既退居,有园第在京师,客至无贵贱,皆野服见之。故人或为具召,虽权贵不拒也。大抵处权贵之道,在朝则踪迹宜疏远,所以避嫌。在乡则交际宜往来,所以敦旧。
卷八
宋萧惠开,尝为益州刺史。及明帝即位,惠开因四方反叛,后虽归顺,负才不得志。每谓人曰:“人生不得行胸臆,虽百岁犹为夭。”未几发病,殴血吐物如肺肝而死。萧楚方知溧阳县时,张乖崖作牧。一日召食,见公几案有一绝云:“独恨太平无一事,江南闲杀老尚书。” 萧改恨作幸字,公出视稿,曰:“谁改吾诗。”左右以实对。萧曰:“与公全身。公功高位重,奸人侧目之秋。且天下一统,公独恨太平,何也?”公曰:“萧楚,一字师也。”唐人诗云:“劝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昆山俞仲蔚《咏剑》云:“天下常令万事平,匣中不惜千年死。”读此诗,则负雄心猛气者化为冰霰矣。
元帝优游不断,暗懦不武。恭显擅权,许史恃势。萧太傅之死,刘向、周堪之下狱,宗社几危。主德日损,不可不谏也。薛广德以御史大夫之贵,而不闻以死争之,徒循默保位而已。至于从船从桥,相去几何,乃欲自刎,以颈血溅帝。刘元城言:“哲宗皇帝,尝因春日经筵讲罢,移坐小轩中赐茶,自起折一柳枝。程颐为说书,遽起谏曰:“方春万物生荣,不可无故摧折。”哲宗色不平,因掷弃之。”温公闻之不乐,谓门人曰:‘遂使人主不欲亲近儒生,正为此辈。’夫薛大夫、程伯子意非不善,而人主厌以为琐,忄瞿以为迂,则不若小处放他一路,大处可以邀其必听。此亦谏臣所当知也。
汉吏部侍郎张允,家赀万计而性吝,不委妻子,自系众钥于衣下,如环佩声。郭威入京师,允匿佛殿藻井之上,板坏而坠,冻馁而卒。陈朝沈众性吝啬,内治产业,财帛以亿计,无所分遗。其自奉养甚薄,每于朝会之中,衣裳破裂,或躬提冠履。永定二年,兼起部尚书,监造太极殿。恒服布袍芒履,以麻绳为带。又携干鱼、蔬菜、饭,独啖之,朝士共诮其所为。众性狷急,于是忿恨,遂历诋公卿,非毁朝廷。高祖大怒,因其休假还康,遂于吴中赐死。夫俭,美德也,为国家守分,为子孙惜福,此何不可?若纤啬伤雅道,刻薄斫元气,此老氏所谓多藏厚亡,可鉴也。东坡云:“仆行年五十,始知作活大要是悭耳。而文以美名,谓之曰俭。然吾侪为之,自与俗人不同。”
山涛晚与尚书和逌过交,又与锺会、裴秀等并申款昵,以二人居势争权,涛平心处中,各得其所,而俱无恨焉。白乐天与杨虞卿为姻家,而不累于虞卿。与元祯、牛僧孺相厚善,而不党于元祯、僧孺。为裴晋公所爱重,而不因晋公以进。李文饶素不乐,而不为文饶所深害。处世如二公,亦足矣。然余尝考山涛一心求退,表疏数十上,久乃见听。乐天自刑部侍郎以病求分司,时年才五十八,自是盖不复出。中间一为河南尹,期年辄去,再除同知、刺史不拜。二公功名心淡,故能翱翔容与于去就爱憎之间。以此意推之,虽人虎狼穴可也,况士大夫之同朝者乎!
陆象山曰:“往时充员敕局,浮食是惭。惟是四方奏请、廷臣面对,有所建置更革,多方看详。或书生贵游,不谙民事,轻于献计,不知一旦施行,片纸之出,兆姓蒙害。每与同官悉意论驳,朝廷清明,当时寝罢。偏摩之事,稽考之勤,顾何足以当大官之膳?或庶几者,仅此可以偿万一耳。”富弼素荐王安石,后为赵济言弼沮革新法,落职判汝州。过南京,见张安道,门下客私相谓曰:“二公天下伟人,其议论何如?”立屏后听之,张、富相对,屹然如山岳。富公徐曰:“人固难知也。”张公门:“谓王安石乎?亦岂难知者。仁宗皇祐间,集知贡举院,盛荐安石有文学,宜辟以考校,姑从之。安石既来,凡一院之事,皆欲纷更。某恶其人,檄以出。自此未尝与之语也。”富公俯首有愧色。大抵祖宗所立法度,极是稳便。老医看病多,故用药不至孟浪杀人。其法虽不无小害,要之择其利多而害少者,则为之耳。后人不知,遂欲轻改,滋弊纷纷,此刘元城之言不可不读也。
宋真宗宫火灾,王旦驰入对,上惊惶语公曰:“两朝所积,朕不妄费,一朝殆尽,诚可惜也。”公对曰:“陛下富有天下,财帛不足忧。所虑者,政令赏罚有不当。臣备位宰相,天灾如此,臣当罢免。”继上表待罪,帝乃降诏罪己,许中外上封事,言朝政得失。后有大臣言非天灾,乃荣王宫失于火禁,请置狱。出其状,当斩决者数百。人。旦持以归,翼日乞独对,曰:“初火灾,陛下降诏罪己,臣上表待罪。今反归咎于人,何以示信?且火虽有迹,宁知非天谴耶?果欲行法,愿罪臣以明无状。”帝欣然听纳,减死者数百辈。归融,唐文宗开成初拜御史中丞。时湖南观察使卢周仁,以南方屡灾,取羡钱亿万进京师。融劾奏:“天下一家,中外之财,皆陛下府库。周仁陈小利,假异端,公违诏书,徇私希恩。恐海内效之,因缘渔利,生人受弊。罪始周仁,请重责,还所进。”帝乃诏置其钱于何阴院,以虞水旱。吁!后世有如此宰相、台谏,则旱魃之说,捐俸之例,尚可止也。
杨用修云:“人君之愚暗柔弱,不足以亡其国。亡国者,必刚愎明察之君也。譬之人家,不肖之子,不足以破家。其破家,必轻俊而无检者也。在人臣,则真小人不足以乱国。其乱国者,必伪君子也。”盖真小人,其名不美,其肆恶有限。伪君子则既窃美名,而其流恶无穷矣。是故唐之亡,不在僖、昭而在德宗。宋之乱,不在京、卞而在王安石。或曰:“子何以恕真小人?”余曰:“于不观白乐天诗乎?‘狐假女妖害犹浅,一朝一夕迷人眼。女为狐媚害即深,朝朝夕夕迷人心。”乐天岂恕狐哉!”
东坡上韩魏公《乞葬董传书》:“轼再拜。近得秦中故人书,报进士董传三月中病死。轼往岁官岐下,始识传。至今七八年,知之熟矣。其为人不通晓世事,然酷嗜读书。其文字萧然有出尘之姿。至诗与楚词,则求之于世,可与传比者,不过数人。此固不待轼言,公自知之。然传尝望公不为力致一官,轼私心以为公非有所爱也,知传所禀付至薄,不任官耳。今年正月,轼过岐下,而传居丧二曲,使人问讯其家。而传径至长安,见轼于传舍,道其饥寒穷苦之状,以为几死者数矣,赖而存。‘又且荐我于朝,吾平生无妻,近有彭驾部者,闻公荐我,许嫁我其妹。若勉得一官,又且有妻,不虚作一世人。’皆公之赐。轼既为传喜,且私忧之。此二事,生人之常理,而在传则为非常之福。恐不能就,今传果死。悲夫!书生之穷薄,至于如此其极耶?夫传之才器,恐不通于世用,然譬之象犀、珠玉,虽无补于饥寒,要不可使在泥涂中。此公所以终荐传也。今父子暴骨僧寺中,孀妇弱弟,自谋口腹不暇,决不能葬。轼与之故旧在京师者数人,相与出钱赙其家,而气力微薄,不能有所济,甚可悯笑。公若犹怜之,不敢望其他,度可以葬传者足矣。陈绎学士当往泾州,而宋迪度支在岐下,公若有以赐之,轼且敛众人之赙,并以予陈而致之宋,使葬之有馀以予其家。传平生所为文,当使人就其家取之,若获,当献诸公。上冒左右,无任战越。” 又《与孙叔静书》,云:“眉山人有巢谷者,字元修,曾应进士、武举,皆无成。笃于风义,已七十馀矣。闻某谪海南,徒步百里,来相劳问。至新兴病亡,官为槁殡,录其遗物于官库。元修有子蒙,在里中,某已使人呼蒙来迎丧,颇助其路费。仍约过永而南,当更资之,但未到耳。旅殡无人照管,或毁坏暴露,愿公湣其不幸,因巡检至其所,特为一言于彼守令,得稍修治其殡,常戒主者保护之,以须其子之至,则恩及存亡耳。死罪死罪。”夫世人但知有范氏之麦舟,而不知苏公之急死者至此。文人无行,托言狂简,如此事其可简耶?
自来山人词客,与达官贵人,出文视客,动称之曰:“此咸阳、东西京。”出诗视客,客亦称之,曰:“此开元、大历。”夫孔子作《春秋》,而游夏不能赞一辞。柳下惠之妻诔其夫,门人不能窜一字。其他如吕不韦置千金悬之国门,而卒莫敢一人损益也。嘻!岂其书果不可以损益乎哉?故词赋家去盈气远誉人则可,不然,其不为吕、贾之书者几希。
陈执中在中书,不欲外闻差除。每退朝,即闭省东门,说者讥其不知相体。李迪为相,丁谓擅权,至除吏不以闻,迪甚不平。唐元宗疑吏部选试不公,分为十铨,召入禁中决定,即尚侍皆不得与。吴兢表言:“陛下曲爱谗言,不信有司。非居上临人,推诚感物之道也。夫宰相以知人用人为职,故吏部与阁臣斟酌天下贤不肖,以候朝廷处分。其体执固难逊避,亦难异同。而后世阁臣惧威福之名,不复问吏部,吏部忄瞿权贵之名,不复问阁臣。遂至互相水火,而朝亦不复信部阁矣。是权也,其将安归乎?此不可不为深长思也。
王莽遣使者奉玺书印绶迎龚胜,胜称病笃。使者以印绶就加胜身,胜辄推不受,遂绝饮食,积十四日死。公孙述征李业为博士,业固称疾不起。述羞不能致,使大鸿胪尹融奉诏令以劫业,若起则受公侯之位,不起赐以毒酒。融譬旨曰:“方今天下分崩,孰知是非?而以区区之身,试于不测之渊乎?今宜上奉知己,下为子孙,身名俱全,不亦优乎?”业乃叹曰:“古人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为此故也。”融曰:“宣呼室家计之。”业曰:“丈夫断之于心久矣,何妻子之为。”遂饮毒而死。又聘谯玄,玄不诣,亦遣使者以毒药劫之。太守自诣玄庐劝之行,玄欲遂受毒药。其子瑛叩头于太守,愿奉家钱十万,以赎父死。太守为请,述许之。述又征王皓、王嘉,恐其不至,先系其妻子,使者谓嘉曰:“速装,妻子可全。”王皓先自刎,以首付使者。述怒,遂诛皓家属。王嘉闻而叹曰:“后之哉。”谓死迟于王皓也。乃对使者仗剑而死。费贻不肯仕述,漆身为癞,阳狂以避之。任永、冯信,皆托青盲以辞征命。夫君子伏于岩林之下,平日露光耀采,韬养不密,或为乡曲见推,或为邪人横劫,从之则违曩心,抗之则撄奇祸。至于漆身抉眼,亦良苦矣。语有之,色斯举矣,翔而后集,其唯几先乎?
汉窦宪纳妻,郡国皆有礼庆。汉中郡当遣吏,户曹李邰谏曰:“窦宪不修德礼,而专权骄恣,危亡可翘足而待。顾明府一心王室,勿与交通。”太守固遣之。邰请自行,遂所在迟留,至扶风而宪就执。凡交通者皆坐免,太守独不与焉。唐张九龄,见朝士趋附杨国忠以求官,语人曰:“此曹皆向火乞儿,一旦火尽灰冷,当冻裂肌肤,暴骨沟中矣。”邵尧夫云:“盗之窃物也,方其盗也,唯恐其不多也。及其露也,惟恐其多也。”此言极可为阿附权门之戒。九龄先见,故自不易。独李邰所在迟留,犹称高手。
诸葛孔明无论相业,即苟全性命于乱世七字,不知当时有何奇策。及观王铎尽忠唐室,奋讨贼巢,功垂就,令孜间之于内,解其都统,铎诗云:“二尘上相逢明主,九合诸侯愧昔贤。”可谓慨然有志者。然铎当国家板荡之际,居将相衮钺之任,乃携妓妾辎重,慢藏冶容,行于虎狼之都,三百口遂并命于高鸡泊。惟孔明躬耕薄田,丑女寡欲,其虑深矣。乃知居乱世要须十分清苦,庶可自全,甚则古佣保髡奴,皆此意耳。
司马温公为西京留台,每出,前驱不过三节。后官宫祠,乘马或不张盖,自持扇障日。程伊川谓曰:“公出无从骑,市人或不识,有未便者。”公曰:“某惟求人不识耳。”国朝史良佐,南京人,为御史,巡西城,而家住东城。每出入,怒其里人不为起。一日执数辈送东城御史,御史诘之,其居首者对曰:“民等总被倪尚书误却。”曰:“倪尚书何如?”曰:“尚书亦南京人,其在兵部时,每肩舆过里门,众或走匿,辄使人谕止。曰:‘与尔曹同乡里,吾不能过里门下车,乃劳尔曹起耶?’民等愚,意史公犹倪公,是以无避,不虞其怒也。”御史内善其言,悉解遣之。倪尚书,谓文毅也。大抵居朝廷,则为公卿,归则原是乡里中一措大耳。特以冠服装成贵贱,不知其故吾犹在也。乃拥簇童仆,嗬叱父老,闻倪文毅、司马温公之风,得无颜汗乎?
范文正用人取气节,然阔略细故,为帅府多辟置故相牵谪人,或以问公,公曰:“人之有才能无瑕类者,自应用于宰相。惟实有可用,不幸陷于过失者,不因事起之,则遂为废人矣。”温公在朝,欲尽去元丰间人,程子曰:“作新人才难,变化人才易。今诸人之才皆可用,且人岂肯甘为小人?在君相变化如何耳。若宰相用之,则为君子。”沈忠敏公与求,再居言路,或疑其悉出范宗尹之党,公曰:“近世人才,视宰相出处为进退,盖习以成风。今当别人之正邪能否而公言之,岂可谓一时所用皆不贤,而使视宰相为进退哉!”嘻!古今脱此局者罕矣。余故谓党之一字,宜论于宰相当路之时,不宜太分别于宰相捐印之后。
魏明帝时,刘放、孙资制断时政,大臣莫不交好,而辛毗不与往来。毗子肖攵谏曰:“刘、孙用事,众皆影附。大人小降意,不然必有谤言。”毗正色曰:“吾之立身,自有本末。就与孙、刘不平,不过不为三公。大丈夫欲为公而毁其高节耶?”宋孔琳之为御史中丞,劾奏尚书令徐羡之,弟璩之解释琳之,使停其事。琳之不许,曰:“我触迕宰相,政当罪止一身。汝必不应从坐,何须勤勤耶?”孝武时,戴法兴、戴明宝、巢尚之三人权重当时,凡所荐达,言无不行。天下辐辏,门外成市。顾𫖮之独不降意,常以为禀命有定分,非智力可移,唯应恭己守道。而暗者不达,妄意侥幸,徒亏雅道,无关得丧。乃以其意命弟子原著《定命论》以释之。吕东莱公又言:“凡治事有涉,须平心看理之所在。若其有理,固不可避嫌,故使之无理。若其无理,亦不可畏祸,曲使之有理,政自见得无理。只须作寻常公事看断,过后不须拈出。”说寻常犯权贵取祸者,多是张大其事,邀不畏强御之名,所以彼不能平。若处得平稳妥帖,彼虽不乐,视前则有间矣。然所以不欲拈出者,本非以避祸,盖此乃职分之常。若特然看做一件事,则发处已自不是矣。夫士君子功名淡,祸福轻,知命确,自然不落叔贵泥滓中。而更于处权贵之事,心气平,形迹泯,是真不为权贵所动也。
卷九
陆务观云:“吾闻淫畋渔者,谓之暴天物。天物不可暴,又可抉摘刻削,露其情状乎?”文人发露,至于槁死,不能隐伏,天能不致罚也。长吉夭,东野穷,王川生官不挂朝藉而死,正坐此耳。华阴县民,有以甘露降告县者,县令因出自接之。有道人笑焉,县令怒,械系之。道人曰:“譬如人身,精液流通,可至六七十年。若其寿短促,则漏进于未死之前矣。此木盖将槁故耳。官人不信,请留我以待明春,此松必不复荣也。”县令如其说,果验焉。然则后生词彩绚然,宣泄太尽者,盖甘露之类也。客曰:“功名亦然。”
《复齐漫录》云:韩子苍言:“作诗文,当得文人许可,乃自不疑。所以前辈汲汲于求知也。”杜工部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老子云:“知我者希,则我贵。”以此观之,乃知子苍尚未能自信,故匍匐焉求信于人。所谓问津吏过关者,必非曾过关者也。若二老胸中,何曾有如此闹事。
张九龄奖爱李泌,常引至卧内。九龄与严挺之、萧诚善,挺之恶诚好佞,劝九龄绝之。九龄独念严太苦劲,不若萧软美可喜,方命左右召萧,泌在旁率尔曰:“公起布衣,以直道至宰相,顾喜软美者乎?”九龄改容惊谢,因呼小友。范祖禹除右正言,客有言于温公。以公在言路,必能协济事。温公正色曰:“子谓淳夫见光有过不言乎?殆不然也。”夫故人位尊名高,谓之不幸。若使身至宰相,何不幸之有。其病专在不闻过耳。诵莽功德,遂移汉祚。积渐之势,夫岂在多软美之士?可不惧哉!
唐人功名富贵之盛,未有出郭汾阳之上者,然三四传而支胄不复振。及宋庆历四年,访求厥后,得裔孙元亨于布衣中,仅为永兴军助教而已。狄梁公曾孙,飘泊岷汉,干谒王侯。宋相三李,文正公沆、文靖公沆、文定公迪,皆一时名宰,子孙亦相继达宦。乃数世后,渐益萧条。南渡转徙,三裔并居馀干,无一人在仕版者。而文正、文靖寂绝无闻,尤可太息。至于靖康之变,帝子王孙,官门仕族之家,陷入金虏,没为奴婢,使供作务。每人一月支稗子五斗,令自舂米,米得一斗八升,用为糇粮。岁支麻五把,令缉为裘。此外不闻一钱一帛之入矣。男子不能缉者,终岁裸体。虏或哀之,使之执爨。虽微有暖气,旋出取柴,归坐火边,皮肉脱落。惟喜医人、绣工之类,寻常团坐地上,衬以败席。客至开筵,引能乐者,环列奏技。酒阑客散,各复其初,依旧环坐刺绣,往往馁病,相枕而死。嗟乎!此皆帝王之苗裔,将相之名胄耳,逢时不辰,颠越至此。今遭际太平,生长乐土,虽家徒壁立,而书富五车,白衣一裘,黄齑半瓮。天付儿曹,可谓多矣,我复尚安求哉!其各书一通,以置座隅,以代击壤之乐。
元结刺道州,承兵赋之后,征率烦重,民不堪命。作《舂陵行》,其末云:“何人采国风,吾欲献此诗。”以传考之,结以人困甚,不忍加赋。尝奏免税租,及和市杂物十三万缗。又奏免租庸十馀万缗,困乏流亡尽归。乃知贤者所存,不特空言而已。杜子美称之云:“今盗贼未息,得结辈数十公,落落然参错,为天下邦伯,天下少安,可立待已。”夫文人作吏,非厌其烦,则厌其俗。使摛章之士,尽如元次山,孰谓词赋家不可入《循良传》耶?
诸葛亮所与友善者,徐庶。庶本名福,单家子。少好任侠击剑,尝为人报仇,白垩突面,披发而走,为吏所得,问其姓字,闭口不言。吏乃于车上拉柱维磔之,击鼓以令于市廛,莫敢识者。而其党伍,共篡解之,得脱。于是感激,弃其刀戟,更练布单衣,折节学问。始诣精舍,诸生闻其前作贼,不肯与共止。乃卑躬早起,常独扫除,动静先意。听习经业,义理精熟。与石韬、广元相亲爱。平中、中州兵起,乃与韬南客荆州,因与亮交焉。周处少孤,好驰骋田猎,不修细行,州里患之。处自知为人所恶,有改行之志,谓父老曰:“今岁丰乐否?”答曰:“三害未除。”曰:“何也?”曰:“南山白额虎,长桥下蛟,并子为三。”曰:“若此,吾能除之。”乃入山射虎,没水搏蛟,入吴寻二陆,厉志为善,筑台以读书。任为御史大夫,后死难,谥孝侯。夫千里之驹,性必衔蹶。千人之英,性必斤弛。今轻俊少年,一捍文网,遂为乡愚所嗤骂。然少能折节就规矩,居然便成名士。如不信者,徐元直、周孝侯故是榜样。
冯当世,庆历中以鄂中荐至江,风涛汹涌,几至沉没。春来廷试第一,还过大江,风微浪稳,舟楫安然。公题诗江亭云:“江神也世情,为我风色好。”向敏中拜相,门庭悄然无一人。昌武,向亲也。径入见之,徐贺曰:“今日闻降麻,士大夫莫不欢慰,朝野相庆。”公但唯唯。又曰:“自上即位,未尝降端揆。此非常之命,自非勋德隆重,眷倚殊越,何以至此?’公复唯唯,未测其意。又历陈前世为仆射者,动劳德业之盛,礼命之重。公亦唯唯,卒无一言。既退,复使人至庖厨中,问今日有无亲戚宾客,饮食宴会,亦寂无一人。明日再对,上问:“昨日见敏中否?”对曰:“见之。”“敏中之意何如?”乃以其所见对,上笑曰:“向敏中大耐官职。”夫向敏中能耐宰相,而冯当世不能耐第一,要是识量不足。若使第一时不夸在人前,则为宰相时定不落人后。
宋田况知制诰,因奏事论及政体,仁宗颇以好名为非。况退而著论曰:“人主为社稷计,惟恐士不好名。诚人人好名畏义,何事不立?夫上之取下,亦在作其好名之实而已。好名则畏义,人臣好名,虽未能一一诚于尽忠,亦决不为不忠之事。”蔡襄告其君曰:“忠臣引君当道,论事惟恐不至。若避好名之嫌,则土木之人,皆可为矣。”张忠恕言:“近世险佞之徒,于凡直言正论,率指为好名归过。”夫好名归过,其自为者非也,若首萌逆意厌恶之心,则是今言者望风见疑,此为国之鸩毒也。范纯仁贬武安军永州安置时,因疾失明,闻命怡然就道。或亦谓其好名,纯仁曰:“七十之年,两目俱丧,万里之行,岂其欲哉!但区区爱君有怀不尽,若避好名之嫌,则为无善之路矣。”故曰君子之论人也,当于无过中求有过,不可于有过中求无过。且谏臣拼一死,掷一官,忍谓之过也乎哉!
邵伯温尝论元祐、绍圣之政,曰:“公卿大夫,当知国体。以蔡确奸邪,投之死地何足惜!然既为宰相,当以宰相待之。”哲宗朝,章惇得罪去,朝廷以其父老,欲畀使郡。既中止,范纯仁请置往咎而念及私情。徽宗朝吕惠卿告老,执政欲罪之。纯礼曰:“惠卿尝辅政,其人固不足重,然当存国体。”王安石薨,温公方作相,病中闻之,简吕申公曰:“介甫无他,但执拗耳。凡一切赠恤之典宜厚。”人以为不惟盛德,而且知大体。后世嗬詈故相,几等儿童,欲镌秩夺诰,没产发尸。当太平不讳之朝,加以臣子必不忍言之罪,置网弥天,—卓锥无地,得无甚乎?昔李公巽奏窦参交结藩镇,上大怒,欲杀参。陆贽曰:“参之贪纵,天下共知。至于潜怀异图,事迹暧昧,若据加重辟,骇动不细。”乃更贬参司马。呜呼!得之矣。
哲宗问:“近相陈升之外议云何?”司马光曰:“升之才智,恐不能临大节而不可夺耳。”昔汉高祖论相,以王陵少戆,陈平可以辅之。平智有馀,然难独任。凡才智之士,必得忠直之人,从旁制之。此明主用人之法也。王文正公常与杨文公评品人物,文公曰:“丁谓久远果如何?”对曰:“才则才矣,语道则未。他日在上位,使有德者助之,庶得终吉。若独当权,必为身累。”后谓果被流窜。夫海内才士,诚国家药笼中所不可无。然必如调鹰者,纵之九霄之间,而绦旋在臂。鞚马者,逸之百步之外,而绳络在手。如是而可以御士矣。不然,乌头重堇,苟无以制其性,其不至于杀人者几希。
自古有盛名之士,一为宰相,遂失令闻者。此何以故?曰:“或以廉秽,判若两人。或以恩怨,横遭两舌故也。”崔烈尝问其子钧曰:“吾居三公,于议者何如?”钧曰:“大人少有英称。历位卿寺,论者皆谓当为三公。今登其位,天下失望。”烈曰:“何为然也?”钧曰:“论者嫌其铜臭。”宋神宗新用文、富为相,自以为得人,谓庞庄敏曰:“富弼万口同词,皆云贤相也。”公曰:“富弼顷为枢密副使,未执大政,朝士大夫未有与之为怨者。故交口誉之,冀其进用,而己有所利焉。稍拂之,则向之誉者,将转而为谤矣。此陛下所宜深察也。”然则宜何如?斥苞苴,则人服无私,而位望自重。避权势,则人不归恩,而怨讟亦轻。
司马温公作相日,亲书榜揭于客位曰:“访及诸君,若都朝政阙遗,庶民疾苦,欲进忠言者,请以奏牍闻于朝廷。光得与同僚商议,择可行者进呈,取旨行之。若但以私书宠喻,终无所益。若光身有过失,欲赐规正,即以通封书简,分付吏人,令传入光。得内自省讼,佩服改行。至于整会官职差遣,理雪罪名,凡干身计,并请一面进状,光得与朝省众官公议施行。若在私第垂访,不核语及。光再拜咨白。”宋初执政,私接宾客有数,庶官几不复可进。自王荆公欲广收人材,于是请以品秩高卑皆得进谒,然自是不无夤缘干求之私。进见者既不敢广坐明言其情,往往皆以送客时罗列于庑下,以次留身叙陈而退,遂以成风。蔡鲁公喜接宾客,终日酬酢不倦。宾客少间,则必至子弟学舍,与其门客从容燕笑。蔡元度禀气弱,畏见宾客。每不得已,一再见,则啜茶多,退必呕吐。尝云:“家兄一日无客则病,某一日见客则病。”夫宰相弹压百辟,平章万几,朝参而后,冲冲往来,却与宾客书札,分他一半,疲精神,亵体统。满门车骑,则大浓,寻常寒喧,则大淡。若欲相业光明,必须痛除俗套。盖士风正,则宜有吐哺之周公。私谒多,则宜有谢客之司马。
滕达道为范文正公门客,文正奇其才,谓他日必能为帅,乃以将略授之。达道亦不辞,然任气使酒,颉颃公前,无所顾避。久之,犹遨游无度,侵夜归,必备酒。文正虽意不甚乐,终不禁也。一日伺其出,先坐书室中,荧然一灯,取《汉书》默读,意将以愧之。有顷,达道自外至,已大醉,见公长揖,曰:“读何书?”公曰:“《汉书》。”即举手攘袂曰:“高皇帝何如人也?”公微笑,徐引去。然爱之如故。陕西豪士刘易,多游边,喜谈兵。宝元、康定间,韩公宣抚五路,荐之,赐处士号。易善作诗,韩公为书石。或不可其意,则发怒洗去,魏公欣然再书不惮。狄青每燕设,易喜食苦马菜。不得之,即叫怒无礼。边城无之,狄为求于内郡。后每燕集,终日唯以此菜舀之。易不能堪,方设常馔。夫狄武襄出于□,不若范文正公出于诚。要之,驾驭英雄,为将相者如此,俱少不得。
宣和时,傅忠肃公察,为接伴使。时金人已渝盟,公至燕山,闻干离不入寇,或劝其毋遽行,公曰:“衔命而行,闻难而止。若君命何?”遂去不顾。陈忠肃公过庭,当金人再犯京师,议割两河,须大臣皆行。聂昌、耿南仲皆以事辞,公曰:“主忧臣辱,臣愿效死。”钦宗挥涕叹息,遣之。壮哉!两忠肃也。苟有闻二公之风者,则奉使渡海,必不捐印而还。遣勘出关,自当膏车而去。庶几所谓东西南北,惟上所使者欤?
杨升庵云:“大抵人自情中生,焉能无情?但不过甚而已。”宋儒云:“禅家有为绝欲之说者,欲之所以益炽也。道家有为忘情之说者,情之所以益荡也。圣贤但云寡欲养心,约情合中而已。”朱良矩尝云:“天之风月,地之花柳,与人之歌舞,无此不成三才。”戏语亦有理也。
靖安李少师,虽居贵位,不以威重隔物。与宾僚饮宴谈笑,曲尽布衣之欢,亦不记人过失。尝一日宴散,有人言:“昨饮大欢。”公曰:“今日言欢,则明前之不欢。无好恶,一不得言。”吕晦叔平章军国时,门下因语次,或曰:“嘉问败坏家法可惜。”公不答,客愧而退,一客少留,曰:“司空尚能容吕惠卿,何况族党。此人妄意迎合,可恶也。”公又不答。既归,子弟请问二客之言何如,公亦不答。夫大臣颦笑,所系不浅。宾客探听于外,仆隶窥伺于内。甚则子孙亲族,窥其议论之是非,意旨之好恶,以因缘为奸者。故藏垢纳瑕,特其一事。若器宇深沉,终身不见喜怒之色,尤宰相所当炼习也。岂特宰相,凡居要路者,皆当以李少师、吕晦叔为法。
卷十
《宋史》云:“苏轼喜谐戏,程颐以礼法自持。轼谓程颐不近人情,每加玩侮,以至成隙,立党交章互诋。”《世说》:高座道人,在丞相坐,恒偃卧。见卞壶,肃然改容,曰:“彼是礼法人,壶不贤于颐,而能以礼法使人见重。”刘整恃才纵诞,服饰诡异,无所拘忌。尝行造人,遇蔡克在坐,整终席惭不自安。整不贤于东坡也,而能以礼法重人。此二事可以定程、苏两先生之是非矣。司马君实、章子厚二人冰炭不相入,子厚每以谑侮困君实。君实苦之,求助于苏公。公见子厚曰:“司马君实时望甚重。昔许靖以虚名无实,见鄙于蜀先主。法正曰:‘靖之浮誉,播流四海。若不加礼,必以贱贤为累。’先主纳之,乃以靖为司徒。许靖且不可慢,况君实乎?”公知处君实而不知处程先生,岂程先生疾公无礼法,亦无处公地耶?东坡与伊川,犹温峤之于卞壶也。《晋书》云:“温喜慢语,壶以礼法自居。”而二人各相得也。当时恨无以此告之者,告之则苏罢输攻,程弛墨守。
司马温公在洛下,与诸故老时游集,相约酒行、果实、食品皆不得过五,谓之真率会。子瞻在黄州,与邻里往还。子瞻既绝俸,而往还者亦多贫,自言有三养,曰安分以养福,宽胃以养气,省费以养财。叶石林云:“山居馔具不时得,吾又不能多饮,乃兼取二者而参行之。”戏以语客曰:“古者行宾客之礼,有燕有享,而享其杀也,施之各有宜。今邂逅而集者,用于瞻以当享。非时而特会者,用温公以当燕。遇所当用,必先举以告客。虽无不笑,然亦莫吾夺也。”近如吴越之俗,水陆饾饤,至客散而馔不止。使司马、东坡见之,当推案不食矣。
管宁、华歆锄菜见金,管挥锄,与瓦石不异。华捉而掷去之。时议以此定其优劣。浮屠师宗杲,宛陵人。法一,汴人。相与为友资,皆豪杰,负气好游,出入市里自若。已乃折节,同师蜀僧克勤。相与磨礲浸灌,至忘寝食。遇中原乱,同舟下汴,杲数视其笠。一怪之,伺杲起去,亟视笠中,杲有一金钗,取投水中。杲还,色颇动。一叱之曰:“吾期汝了生死,乃为一金动耶?吾已投之水矣。”杲起,整衣作礼曰:“兄真宗杲师也。”交益密,於戏!世多诋浮屠者,然今之士,有如一之能规其友者乎?藉有之,有如杲之能受者乎?且功名之事,亦菜中金,笠中钗也。世情扰扰,我不敢望以管宁。若回首风尘,豪杰自命,则华歆之掷,法一之投,尚可救得一半。
今边鄙多事,则苦兵不足;不足,则调客兵;客兵不驯,则又转思他募。兵愈多,而其性愈横而不可制。此不知驾驭客兵之头领耳。《献帝记》曰:“李忄隺时召羌胡数千人,先以御物缯彩与之,又许以宫人妇女,欲令攻郭氾。羌胡数来窥省门,曰:‘天子在中邪?李将军许我宫人美女,今皆安在?’帝患之,使贾诩为之方计。诩乃密呼羌胡大帅饮食之,许以封爵重宝,于是皆引去。今由此衰弱。”唐回纥还国,恃功恣睢,所过皆剽伤。州县供饩,不称辄杀人。李抱玉将馈劳,宾介无敢往。马燧自请丰办具,乃先赂其酋,与约得其旗章为信,犯令者得杀之。燧又取死囚给役左右,小违令,辄戮死。虏大骇,至出境无敢暴者。此二事可为驾驭客兵之法。
房太尉家无半臂。崔枢夫人,妇妾不许时世妆。刘丞相挚,家法俭素,闺门雍睦。凡冠巾衣服制度,自其先世以来,常守一法,不随时增损。故承平时,其子弟杂处士大夫间,望而知其为刘氏也。数十年来,衣冠诡异,虽故老达官,亦不免从俗,与市井谖浮略同,而不以为非,此何理耶?
常衮辞赐馔,时议以为衮自知不能,当辞位而不当辞禄。张文瓘在禁近,同列以堂馔丰馀,欲少损。文瓘曰:“此天子所以重枢务,待贤才也。若不任职,当自引避,不宜节减,以自取名。”近年两宫三殿火灾,阁部而下,无不预捐一年俸者。有一大臣云:“本职去志已决,无俸可捐。”是为得体。
荀攸深密,有智防。自从太祖征伐,常谋暮帷幄,时人及子弟,莫知其所言。攸姑子辛韬,曾问攸说太祖取冀州时事,攸曰:“佐治为袁谭乞降,王师自往平之。吾何知焉?”自是韬及内外,莫敢复问军国事。晏公殊,既以道德文章佐佑东宫,真宗有所咨访,多以方寸小纸细书问之,由是参与机密。有所对,必以其稿进,示不泄。其后悉阅真宗阁中遗书,得公所进稿,类为八十卷,藏之禁中,人莫之见也。后世有秉揆大臣,弼赞兵谋,漏泄诏旨,以至为小臣所持,仰干廷威,削籍还里。语曰:“机不密,则祸随之。”其是谓欤?虽然,更有一说。昔郑𬘡为门下侍郎,朝廷以卢从史与王承宗有连,诏从史归潞。从史辞潞乏粮,请留军山东。李吉甫密谮𬘡漏言于从史,帝怒,坐浴堂殿,召学士李绛语其故,绛曰:“诚如是,罪当族。然谁以闻陛下?”帝曰:“吉甫为言。”绛曰:“𬘡任宰相,稍稍识名节,不当如犬彘枭獍,与奸臣外通。恐吉甫势轧内忌,造为丑辞。”帝良久曰:“吉甫几误我。”
刘静修曰:“天生此一世人,而一世事固能办也。”盖亦足乎已,而无待于外也。岭南多毒,而有金蛇、白药以治毒。湖南多气,而有姜、橘、茱萸以治气。鱼、鳖、螺,蚬,治湿气而生于水;麝香、羚羊,治石毒而生于山。盖不能有以胜彼之气,则不能生于其气之中。而物之于是气生者,夫固必使有用于是气也。犹朱子谓天将降乱,必生弭乱之人以拟其后。以此观之,世固无无用之人,人固无不可处之世也。无论上古,如我朝士木之变,则生于忠肃。宁藩之变,则生王文成。有是病,才有是药。有是乱,才有是人。如今亦不乏贤才,祇是庸医多,不能拈著一味好药耳。
明皇开元初,资格未废之际,以苏廷硕之能,明皇欲大用,必问宰相:“有自工部侍郎而拜中书,其果宜乎?”宰相以为惟贤是用,何资之计。明皇乃敢从之。李元纮之才,公卿交荐,籍甚,明皇欲自天官侍郎擢拜尚书,斯未为骤进也。然宰相以其资薄,止拜侍郎。及其惑林甫之奸,欲相牛仙客,则自河湟使典擢班尚书,遂不复计资。而九龄虽倦倦尽忠,援故事而且不听矣。明皇即政之初,其资格虽毫厘必计。及其终也,虽颠倒不恤。岂非资格一废,彼固得以肆情而无忌耶?宋朝李定,以资浅入台事,宋敏求不奉诏,苏颂又不奉诏。盖资格已定,非特臣子无所容其攀缘,即人主不得恣其爱憎。故曰上有道揆,下有法守。虽然,亦非定论。丁文简公度,为学士累年,以元昊叛,仁宗因问:“用人守资格,与擢材能孰先?”丁言:“承平无事,则守资格。缓急有大事、大疑,则先材能。”此又可以救资格一定之弊。
苏峻渡江,司马流之守江滨,忽闻其至,当食,不知口处。人事真有尔者,流何足语此,彼但直畏怯耳。然庾亮本以召峻自任,乃以流当冲,其不亡何待。刘玄德是何等气宇人,与鲁肃议借荆州,忽闻震雷,遂失匕于地。凡此,皆气不足也。尝读陆游札子云:“臣伏读御制苏轼赞,有曰:‘手抉云汉,干造化机。气高天下,乃克之为。’呜呼,陛下之言,典谟也。轼死且九十年,学士大夫徒知尊诵其文,而未有知文之妙,在于气高天下者。今陛下独表而出之,岂惟轼死且不朽,所以遗学者顾不厚哉!然臣窃谓天下万事,皆当以气为主,轼特用之于文尔。赵普气盖诸国,故能成混一之功。寇准气吞丑虏,故能成却敌之功。范仲淹气压灵夏,故西讨而元昊款伏。狄青气慑岭海,故南征而智高殄灭。至于韩琦、富弼、文彦博之勋劳,唐玠、包拯、孔道辅之风节,大抵以气为主而已。盖气胜事则事举,气胜敌则敌服。勇者之斗,富者之博,非有他也,直以气胜之耳。故文章功业,皆以养气为第一义。”
贾淑性至险害,邑里患之。林宗遭母丧,淑来修吊。既而孙威直后至,见林宗受恶人吊,不进而去。林宗遽追谢曰:“贾子厚诚实凶德,然洗心向善,仲尼不逆互乡,故吾许其进也。”后淑感愧,终成善士。中常侍张让父死,归葬颍川。虽一郡毕至,而名士无往者,让耻之。陈实独吊焉。及诛党人,让以实故,多所矜宥。夫林宗受吊,感悟凶顽。太丘吊人,全活善类。故虺蛇革其毒性,鸱鸮怀以好音,祇是看转旋手段何如耳。虽然,未造两先生手段,莫学带水拖泥,且防堕坑落堑。
昔道士侯道华喜读书,或问其意,答曰:“天上无凡俗神仙。”后果腾举而去。吕洞宾、陈搏、驾元、施肩吾皆本书生。近岁有谯定、雍孝闻、尹天民,亦皆以儒士得道。定今百二十馀岁,故在青城山中采药。道人有见之者,读《易》尚不辍也。夫身作神仙,尚不废书。乃知住世出世,但少学问不得。不然,凡俗子胸中,数斛俗气,何时净耶?黄山谷云:“子弟诸病皆可医,惟俗不可医。”余谓不然,医俗病者,独有书耳。
陆游《上执政书》,云:“某小人,生无他长,不幸束发有文字之愚。自上世遗文,先秦古书,昼读夜思,开山破荒,以求圣贤致意处。虽才识浅暗,不能如古人迎见逆决,然譬于农夫之辨菽麦,盖亦专且久矣。原委如是,派别如是,机杼如是,边幅如是,自六经左氏离骚以来,历历分明,皆可指数,不附不绝,不诬不紊,正有出于奇,旧或以为新,横骛别驱,层出间见。每考观文词之变,见其雅正,则缨冠肃衽,如对王公大人。得其怪奇,则脱帽大叫,如鱼龙之陈前,枭卢之方胜也。”陆游又《上辛给事书》,云:“某闻前辈以文知人,非必钜篇大笔,苦心致力之词也。残章断稿,愤讥戏笑,所以娱忧而舒悲者,皆足知之。甚至于邮传之题咏,亲戚之书牍,军旅官府仓卒之间符檄书判,类皆可以洞见其人之心术才能,与夫平生穷达寿夭。前知逆决,毫芒不失,如对棋枰而指白黑,如观人面而见其目鼻,总不待思虑搜索而后得也,何其妙哉!故善观晁错者,不必待东市之诛,然后知其刻深之杀身。善观平津侯者,不必待淮南之谋,然后知其阿谀之易与。方发策决科时,其平生事业,已可望而知之矣。”由前言之,必如此方是诵读文字法。由后言之,必如此方是赏鉴文字法。
吕申公晦叔当国时,尝籍记人才已用未用姓名,事件当行已行条目,谓之掌记。闻之前辈云:“我朝杨文贞公士奇当国时,亦有手折子,书知府已上名姓,怀之袖中,暇即展阅。”余尝谓秀才时,不可有帐簿,有则能俗人;治天下不可无帐簿,无则能失人。
御史胡纮,尝谒晦庵朱先生于建阳山中。先生饭以脱粟,纮怒其不近人情,物色经年,条其过失,与太常少卿沈继祖共诋文公十罪。林粟论先生时,其友人止之,谓:“朱待制当今圣贤,何仇而必欲痛诋。”林曰:“吾但见其面貌可憎。”此二事所谓其不善者恶之,于公何损。王文成公,少方太古处士一岁,而以闻道早,处士亦严之。其过钱塘也,处士出脱粟蔬簌,享文成为饱。明日报如处士,处士正色曰:“野人为野具固当,公彻侯也而野具,得无非人情耶?”文成礼谢之。陆放翁作司马温公《布被铭》云:“公孙丞相布被,人曰诈。司马丞相亦布被,人曰俭。”布被可能也,使人曰俭不曰诈,不能也。要知淡泊者,必为浓艳人所疑;检束者,必为放肆子所怒。君子不可以此处变节,亦不可不于此处进一浑融。曰太上,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其次,黄叔度使人鄙吝尽消。
李琼娶妻有子,而移居母之室,夜常十馀起。母每谕之,曰:‘汝年来筋力颇惫,盍求婢以给侍我,免汝之劳苦。”琼曰:“凡母之所欲,不亲经手,意如有失。”其母遂不之强。以是家人无敢怠惰。张用闻其至孝,因与之卜邻而居。熙宁初,有朝士集于相蓝之烧院,俄有一人末至,问之,则王元泽也。时荆公方有召命,众人问:“舍人不坚辞否?”泽言:“大人亦不敢不来,然未有一居处。”众言:“居处固不难得。”元泽曰:“不然,大人之意,乃欲与司马十二丈卜邻,以其修身齐家,事事可为子弟法也。”《语》曰:“德不孤,必有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