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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帝

惜天下之不治者,曰有君无臣。诚有不世出之君矣,岂患无臣哉!所谓有君者,君在中材以上,可与为善,而庸谫之臣,无能成其美而遏其恶也,则顺帝是已。帝之废居西钟下也,顺以全生;群奸不忌,非不智也。安帝崩;不得上殿亲临,悲号不食,非不仁也。孙程等拯之危亡之中而登天位,一上殿争功,而免官就封,不使终持国政,非不断也。谅虞诩之谏逐张防,听李固之言出阿母,任左雄之策清吏治,非不明也。樊英、黄琼、郎凯公车接轸,纳翟酺之说,广拓学宫,非不知务也。使得丙吉之量,宋璟、张九龄之节,韩琦之忠,姚崇、杜黄裳之才,清本源,振纲纪,以纳之于高明弘远之途,汉其复振矣乎!而桓焉、朱宠、朱伥之流,皆衰病瓦全,无生人之气,涂饰小康,自寡其过,不能取百年治乱之大端谨持其几。而左雄、虞诩因事纳忠之小器,遂为当时之杰。区区一庞参。为时望所归,乃悍妻杀子于室而不能禁,本已先缺,而求物之正,必不能者;盈庭物望,遽尔归之,则其时在位之人才,概可知已。帝德不终,而汉衰不复,良有以也。

夫岂天于季汉之世吝于生才哉!才焉而不适于用,用焉而不尽其才者多矣。而其故有二:摧之,激之,成于女谒、宦竖、佥人之持权者则一也。女谒、宦竖、佥人互相起伏,此败彼兴,而要不出于其局。其摧焉而不克振者,仰虽忧国,俯抑恤己,清谨自持,茍祈免于清议,天下方倚之为重,而不知其不足有为也,则桓焉、朱伥之流是己。近世叶福清贺江夏以之。其激焉而为已甚者,又有二焉:一则愤嫉积于中,而抑采艸野怨读之声以求快于愚贱,事本易而难之,祸未至大而张之,有闻则起,有言必诤,授中主以沾直之讥,而小人反挟大体以相难,则李固、陈球之徒是也。近世谏臣大抵如是。一则伤宿蠹之未消,耻新猷之未展,谓中主必不可与有为,季世必不可以复挽,傲岸物表,清孤自奖,而坐失可为之机,则黄宪、徐稚、陈寔、袁闳之徒是也。唐宋以下无其人矣。激而争者,详于小而略于大,怒湍之水,不可以行巨舟。激而去者,决于弃世而忍于忧天,环堵之光,不可以照广野。呜呼!若是者,皆非不可康济之才,而不终其用。繇来久矣,岂一旦一夕之故哉!故虽有可与为善之君,而终无与弘奖而利成之也。

悲夫!大权移于女谒、宦坚、佥人,则主虽明、臣虽直,相摧相激以贻宗社生民之祸,不可谓无君,抑不可谓无臣,而终不可谓有臣也。此今古败亡之所以不救也。

左雄限年四十乃举孝廉,论者皆讥其已隘,就孝廉而言之,非隘也。孝廉者,尝为郡国之吏,以资满无过而举,亦中材之表见者尔;至于四十矣,所事非一,守和既无偏好之私,而练习民俗,淹通经律,兢兢焉寡过以无陨其名,超郡职而登王廷,岂患其晚哉!非然者,始试于掾曹,旋登于王国,幸途百启,猎进无厌,官常毁而狂狡者挠风化之原,是恶可不为之制乎!天子能举人而后可拔非常之士,天子能养士而后可登英少之人。孝廉之举,至于顺帝之世而已极乎陋矣,士之欲致贵显者知有郡县而不知有朝廷也,知有请托扳附而不知有学术事功也,故黄宪之流,耻之如浼焉。塞其幸猎之捷径,尚多得之自好之中人,诸葛孔明、周公瑾英年早见,而知己者得之象外,岂孝廉之谓哉?

言有似是而实非者,马融之对策是已。行其说,不足以救弊;而导其说,则足以蛊人心、毁仁义而坏风俗,融忧民之不足,而言曰:一嫁娶之礼俭,则婚者以时矣。丧祭之礼约,则终者掩藏矣。”汉之季世,艳后尸政,寺人阿母,穷奢极侈以蠹国;私人墨吏,横行郡国以吮民;民之贫也,岂婚葬之糜之哉,融避不言,而嫁其罪于小民区区未殄灭之孝慈,邪说诬民,充塞仁义,其他日附权门而献颂,拥绛帐而纵欲,皆此念为之也。

婚葬者,人事始终之大故,记言曰:“先王重用民财,而重用之于礼。”其以奖仁厚、崇廉耻之精竟,岂褊夫陋人之所知哉?昔者殷之且亡也,昏姻之礼废,浮僻之行逞,茅束死麇可以诱女,而文王忧之;关雎之诗曰:“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盛礼乐以宜淑女也。肃雍之车,秾如桃李,岂不节而乐以淫乎。崇闺门之廉隅,防野合之滥觞,故虽梅摽盈筐,而不忧其失时。以失时者无损于归妹之愆期,而惩刲羊无血、承筐无实之无攸利也。若夫丧祭,则岂君之忍禁其民、民之忍背死以求财之足者乎?家贫而厚葬,非礼也。喻贤者以俯就,使无以不备物为哀而伤其生也。士之禄入亦薄矣,而士丧礼之所记,衣衾紟绞罂茵抗席殷奠三虞之盛,不以贫而杀焉。唯夫嬴政之后,穷天下以役骊山,故汉文裁之以俭,以纾生人之急。然天子之俭也,自不至于土亲肤而伤人子之心,若士民则固弗禁也。墨氏无父,而桐棺之制,戕仁寡恩以牗民于利,孟子斥之为禽兽矣。罔极之恩,终天之一日,此而不用吾情,何所用吾情者?融不生于空桑,而欲蔽锢人子之恻隐,各余财以畜妻子;融也,其能免于枭獍之诛乎?呜呼!此说行,而禽兽食人,人将相食,其伊于胡底也!

昏及时而弃礼,则赘婿不知耻,而年未及期者,且配非其类,以启淫乱。葬欲速而趋简,则日在堂而夕在野,委骼荒崖,而野火狐狸灼啮其未冷之骨。其极也,竞和索而鬻色以自肥;惑术士之言,而焚割枯骸以邀富贵,利心一逞,何有终极!不知先王斟酌质文而轻财贿,以全天性之至教,为不可及也。融也,固名教之罪魁,无足数于人类者也,其何诛焉!

善用天下者,恒畜有余以待天下,而国有余威,民有余情,府有余财,兵有余力,叛者有馀畏,顺者有余安。不善用之,小警而大震之,以天下之力,争一隅之胜负,虽其胜也,以天下而仅胜一隅,非武也;疲天下而摇之,民怨其上,非情也;民狎于兵而玩兵,非所以安之也。区怜之乱,九真、交耻之小衅,而在廷者欲发荆、扬、兖、豫四万人赴讨,廷无人矣。微李固之深识,任祝良、张乔以单车而收万里之功,汉其危哉!

唯遣吏循抚而不加之兵,将使九真、交耻之人曰:吾之于中国,犹蚊蚋之嘬也,置我于不足较,而姑使贤二千石以绥我也,不轨不顺,而仅与二单车之使抗,吾其如中国何哉!将使中国之人,坦然亡疑而私相语曰:九真、交耻犹蚊虻之嘬也,一使者单车折之而已款服矣。天下固自定也,无有能摇之者也。使桀骜思逞之人,无所施其技击之勇,无所施其机变之巧,知弄兵而矜智勇,曾不如单车一使之从容而折万里之冲也。将使单车一使之威伸于万里,则浸假大臣殚谋于廷,大将奋扬于外,抑不知其荡涤之功何若;而天子之德威赫赫如是,则即有权奸,亦无敢生其心以尝试。故九真、交耻戢耳以听命,而大下晏然。

呜呼!枭雄之初起,未必即敢小视天下而睥睨之也;殚天下之力与争胜败于一旦,而枭雄之胆乃张,中国之情日茶。天宝之乱,始于云南之丧师;宋尽心力于西夏,而女真测其荏弱。一良吏制之有余者,合天下震惊以不足;以瓦注者以金注,未有不自乱者也。播州之巢穴初空,奢蔺之连兵遽起,朝鲜之救兵甫旋,辽沈之严关早失;廷无人而贪功者挠之,无余威无余祚矣。惹哉!

梁商之策匈奴曰:“良骑夜合,交锋决胜,夷狄所长,中国所短。乘城固守,以待其衰,中国之长,夷狄之短。”马续从其教令,而右贤王力屈而降,此万世之𬣙谟也。佛狸之疆,而不能拔盱眙;完颜亮之众,而不能渡采石;其衰可待,躁者不能待而自败耳。故杨镐王化贞之罪,死不偿责也。

若夫驱除之于盛极将衰之际,则又有异焉。守位者人也,聚人者财也,金粟足以相赡,而后守位者以继。彼虽衰而犹承极盛之余,则彼且倚金粟之余以困我,与之相守而固不敌,则溃败也必矣主者利于守,客者利于攻,主客无定,在因其时而迁。负荡平天下之大略者,尚其审此哉!

张纲单骑诣贼垒,谕张婴而降之,言弭盗者侈为美谈。杨鹤、陈奇瑜、熊文灿遥慕其风,而祸及宗社。呜呼!孰知纲之为此,为梁冀驱之死地,迫于弗获已,而姑以谢一时之责者乎!纲卒未几,而婴复据郡以反,滕抚斩之而后绝,纲何尝能弭东南之盗哉!且婴降而马勉、华孟相继以蜂起,滕抚追剿净尽,而江湖始宁,则抚盗之为盗囮审矣。

胥吾民也,小不忍于守令之不若,称兵以抗君父,又从而抚之,胜则自帝自王而唯其意,败则卑词荐贿而且冒爵赏之加,一胜一败,皆有余地以自居,而不失其尊富,桀猾者何所忌而不盗也?南宋之谚曰:“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且逆计他日之官爵而冒以逞,劝之盗而孰能弗盗邪?

夫失业之民,随桀猾所诱胁,尽俘杀之也,诚有所不忍;歼其渠魁,而籍其党与,以为边关之戍卒则矜全其死命,已不伤吾仁矣。而使仍居其故地,则岂徒渠帅哉?失业之民,一染指于潢池,而乡党不齿,田庐不保,欲使之负耒而为戢顺之民,亦终不可得,是宁以抚求其永绥哉?改纪暴政,慎择良吏,而饬之以宽恤,以安未乱之民,而已乱者非可旦夕使顺也,弭盗者慎勿轻言抚哉!

均之抚也,祝良、张乔用之交耻而定,张纲用之广陵而咨益猖,其术同而效异者,则又有说。蛮夷之寇边鄙进为寇而退自有其田庐之可居,姻亚乡闾之可与处,则敛戢以退,而固不失其所,抚之斯顺矣。生中上为编氓,一行为盗,反而无以自容,使游泳于非逆非顺之交,翺翔而终思矫翮;抑且弭之拳之,宠而荣之,望其悔过自惩而不萌异志,岂能得哉?张纲者,以缓梁冀一时之祸,而不暇为国谋也,何足效哉!

桓帝

顺帝崩,冲帝殇,质帝弑,李固两欲立清河王蒜而不克,终与蒜而俱毙。夫固而安能必立蒜也!伊尹、周公相汤、武以取天下,位极尊,任极重,而所戴以立者太甲、成王,皆适家宜立而无容异议者;是以不顺之徒,毁室之党,挠之而不败。若非此而俾天子之立决于一人之意旨,则此一人者,伊尹、周公所不敢任,而李固安能必也!天子之立,决于一人之意旨,以为择贤而戴之。忠者曰:吾所择者贤也。奸者亦曰:吾所择者贤也。贤无定名,随毁誉而移焉。忠奸互角,视权之轻重为凭借,而奸者常胜。固之言曰:“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唯天子有天下可以与人,而后人唯其所择而授之以天下;身为人臣,而可云为天下得人乎?固之言不顺矣。

汉之亡也,母后、外戚、宦竖操立主之权,以持国柄而乱之;其所立者,感立己者之德而捐社稷以徇之;夫其渐积使然,岂一朝一夕之故哉?诸吕诛,惠帝子废,舍齐王而迎立代王者,周勃也。昭帝无后,昌邑废,迎立宣帝于民闭者,霍光也。夫二子所择者贤,而二子无奸心,则得矣,然此岂可以为后世法哉?且勃立文帝,而帝目送之曰:“鞅鞅非少主臣。”光立宣帝,而骖乘之日,帝若芒刺。则二子危而汉以安。非然者,跋扈之言出诸口,而鸩毒已入其咽。故为人臣而以为天下得人为己任,虽伊尹、周公弗敢任焉,而况李固乎?

自禹以后,传子之法定。无子而以次相继,为母后者不敢择也,为大臣者不敢择也。庶支无觊觎之心,外戚奄人无扳援之望,则虽得之不令,而亦唯天所授,非臣子所敢以意为从违。故刘子业之凶淫,而沈庆之有死而不敢废。忠者无所容其忠,奸者无所容其奸,然后权臣不能操天位之取舍以与人主市。宋仁宗之立英宗,高宗之立孝宗,人主自择之,此则可谓为天下得人尔。先君无前定之命,嗣子无豫建之实,则如杨廷和之迎兴邸,顺次而无敢择焉可也。廷和行其所无事,而世宗曰:“以门生天子待朕。”亦鞅鞅芒刺之谓矣。然廷和危而天下安。固欲为天下得人,而有择焉,恶足以敌梁冀之结奄人、挟母后、以仇其邪心哉?汉法不善,而固无能自审于人臣之义;固争愈力,则桓帝之感冀愈深,而冀之恶愈稔。卒与蒜而俱毙也,哀哉!

读崔寔之政论,而世变可知矣。譬德教除残为粱肉治疾,申韩之绪论,仁义之蟊贼也。其后荀悦、锺繇申言之,而曹孟德、诸葛武侯、刘先主决行之于上,君子之道诎,刑名之术进,激于一时之诡随,而启百年严酷之政,亦烈矣哉!

司马温公曰:“慢则纠之以猛,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斯不易之常道。”是言也,出于左氏,疑非夫子之言也。夫严犹可也,未闻猛之可以无伤者。相时而为宽猛,则矫枉过正,行之不利而伤物者多矣。能审时而利用之者,其唯圣人乎!非激于俗而毗于好恶者之所得与也。若夫不易之常道,而岂若此哉!

宽之为失,非民之害,驭吏以宽,而民之残也乃甚。汉之季世,驭委其辔,马骀其衔,四牡横奔,皇路倾险者,岂民之遽敢尔哉?外戚奄人作威福以钳天下,而任贪人于郡吧,使虔刘赤子,而民日在繁霜积雪之下,哀我惮人,而何忍言猛乎!严者,治吏之经也;宽者,养民之纬也;并行不悖,而非以时为进退者也。今欲矫衰世之宽,益之以猛,琐琐之姻亚,佌佌蔌蔌之富人,且日假威以蹙其贫弱,然而不激为盗贼也不能。犹且追咎之曰:未尝束民以猛也。憔悴之余,摧折无几矣。故严以治吏,宽以养民,无择于时面业行焉,庶得之矣。而犹未也。

以汉季言之,外戚奄人之族党肆行无惮,是信刑罚之所不赦也;乃诛殛以快一时之众志,阳球用之矣,范滂、张俭尝用之矣,卒以激乎大乱而不可止。然则德教不兴,而刑罚过峻,即以施之殃民病国之奸而势且中溃。寔乃曰:“德教除残,犹以粱肉治疾。”岂知道者之言乎?上之自为正也无德,其导民也无教;宽则国敝而祸缓,猛则国竞而祸急;言治者不反诸本而治其末,言出而害气中于百年,申、韩与王道争衡而尤胜。鄙哉寔也,其以戕贼天下无穷矣。

且夫治病者而恃药石,为壮而有余、偶中乎外邪者言也。然且中病而止,必资梁肉以继其后。若夫衰老羸弱而病在府藏者,禁其粱肉而攻以药石,未有不死者也。当世之季叶,元气已渗泄而无几,是衰老羸弱之比也而寔尚欲操砭石、捣五毒以攻其标病乎?智如孟德,贤如武侯,而此之不审,亖其欲以此时刈孑遗之余民乎!夫崔寔者,殆百草欲衰而𫛸鴂为之先鸣乎!

张奂却羌豪之金马,而羌人畏服。为将者,能不受贼饵以受毙于贼者,鲜矣。岂特中国之盗贼哉?敌国之相攻,疆夷之相逼,而未尝不荐贿以饵边将。故或以孤军悬处危地而磐固自安,朝廷夸其坚悍有制寇之劳,乃不知香火之誓,馈问之往还,日相酬酢,而人莫之觉也。其事甚秘,其文饰甚密,迨其后知受其饵,欲求自拔而莫之能免。夫为将者,类非洁清自好独行之士,其能如奂之卓立以建大功者无几也,而朝廷何以制之哉?中枢不受贿以论功,司农不后时以吝饷,天子不吝赏以酬劳,庶有瘥乎!唐高祖不与突厥通,则师不可兴;石敬瑭不与契丹为缘,则反不能速。即不尔者,鬻国而贪盗贼夷狄之苞苴,为武人相传之衣钵,能无败亡乎?

子曰:“不可与言而与言,失言。”谓夫疑可与言而固不可者也。故其咎也,失言而已,未足以灾及其身。若夫虎方咥而持其爪,蛇方螫而禁其齿,非至愚者不为。然而崔琦献箴干梁冀之怒,乃曰:“将军欲使马鹿易形乎?”其自贻死也,更谁咎哉!

夫冀仰不知有天,上不知有君,旁不知有四海之人,内不知有己,弑君专杀,鸢肩虎视而亡赖,是可箴也,是虎可持之无咥、蛇可禁之无螫也。琦果有忠愤之心,暴扬于庭,而与之俱碎,汉廷犹有人焉。而以责备贤者之微词,施之狂狡,何为者也!冀之为冀,如此而已矣。藉其为王莽与,则延琦而进之,与温言而诱使忠己,琦且为扬雄、刘歆,身全而陷恶益深矣。故若冀辈者,弗能诛之,望望然而去之可尔。以身殉言,而无益于救,且不足以为忠直也,则谓之至愚也奚辞?

桓帝之诛梁冀也,一具瑗制之,而如擒鼠于瓮。冀,亡赖子耳,诛之也其易如此;然而举国无人,帝不得已,就唐衡而间中人。李固、杜乔死,君孤立于上,以听狂童之骄横。若胡广之俦,固不足道,乃举国而无深识定力士,亦至此哉!

鸣呼!刘瑾之诛也,非张永不能;魏忠贤之诛也,发其恶者一国子生而已。岂尽其威劫之乎?悬利以熏士大夫之心,而如霜原之帅,藉藉佗佗而无生气,国不亡也何恃哉!易曰:“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故乘高墉以射隼,而无不获。诚笃其忠贞乎,奚待单超等之锄冀,而后扬王庭以呼号也!能勿愧焉否也?

徐稚、姜肱、哀闳、韦著、李昙、魏桓,征而不至,非忘世也,知乱之未讫也。桓之言曰:“后宫千数,其可损乎?厩马万匹,其可减乎?左右权豪,其可去乎?”此知本之论也。

梁冀之横也,人知病冀而已矣,冀诛而天下遂若沈屙之去体。黄琼为太尉,陈蕃为尚书令,范滂按察冀州,无知者想望新政。呜呼!冀之生死,乌足系汉之存亡哉!冀之诛,殆痎疟之得汗而解也。伏邪在桓帝之膏肓,而内坚之以鸩而攻砒也,天下无能知者。琼与蕃且不知,而况蚩蚩之望影以对语者乎!以桓帝为君,而汉无可复为之理势,其本挠,其末乍正而倾愈疾。故权奸之极,非必国之福也。况乎帝之诛冀,为邓香之妻报其登屋之怒,而非以其贪浊枉杀之凶于而国哉!

然则陈蕃之荐五处士为不知时而妄动乎?曰:此未可以责蕃也。蕃既立乎其位矣,茍可以为焉,则庶几于一当,植正人于君侧,君其有悛心乎!亦臣子不容已之情也。然而固不能也。故五子者,爱道以全身,斯可尚也。

乱政不一,至于卖官而未有不亡者也,国纪尽,民之生理亦尽也。古之天子虽极尊也,而与公侯卿大夫士受秩于天者均。故车服礼秩有所增加,而无所殊异。天子之独备者,大裘、玉辂、八佾、宫县而已;其余且下而与大夫士同,昭其为一体也。故贵士大夫以自贵,尊士大夫以自尊,统士大夫而上有同于天子,重天之秩,而国纪以昭。秦、汉以下,卿士大夫车服礼秩绝于天子矣,而犹不使之绝也。举立以行,进之以言,叙之以功,时复有束帛安车之征,访之以道。上下有其大辨,君子小人有其大闲,以为居此位者,非其人而不可觊,抑且使天下侥幸之徒望崖而返。卿大夫士且有巍然不可扳跻之等,临其上以为天子者,其峻如天而莫之敢陵。卖官之令行,则富者探囊而得,狡者称贷以营,旦市井而夕庙堂。然则天子者,亦何不可以意计营求于天而幸获之也?而立国之纪,埽地而无余。

古之诏禄,下逮于府史胥徒而皆浃,曰以代耕。民耕以养吏,而上制之。上敛民以养吏,而民不怨;吏知己之养一出于民,而不敢复渔猎于民。且士唯其不谋利而贫也,是以贵;而既得所养矣,抑谋其丧祭冠昏之资,而士以安。故以天子而养士,不以士养天子;天子制民之财以养士,而士不求养于民。彼之揭金粟以奉一人之欲,非其义也。且非徒邀其荣也,失之于天子,而得之于民,贾道行而希三倍之利,上弗能禁焉。且贪人之取偿于倍利者,禁之杀之而终不厌。纵千百贾于郡邑,以取偿于贫弱,民之生理不尽者,亡有也。国无纪,民无生,黠者逾垣而冀非望,弱者泣隅而幸灾祸,故曰国未有不亡者也。

祸始于桓、灵,毒溃于献帝,日甚日滋,求如前汉之末,王莽篡而人思汉,不可复得矣。石虎、高洋之国贫而用汰,不屑也;唐僖宗之猥贱,宋徽宗之骄奢,皇甫镈、裴垍之牟利,蔡京、贾似道之骫法,不屑也;孰其继桓、灵而自亡者也!

中人监军,自冯绲之请始也。夫绲亦恶知蚁穴之决而泛滥迄于千载乎?绲之请也,以将帅出师,宦官多陷以折耗军资,而诬抵乎罪;使与焉,则以箝其口,而无辞以相倾。然未几而绲竟以军还盗复起,免官。则其为此也,何救于祸。而徒决裂防闲,使内竖操阃外之权,鱼朝恩、童贯、卢受、张彝宪,小以败而大以亡,绲之贻害烈矣哉!

汉至此已无可为矣,无往而非宦官之挟持也。南北军之唯其颐指,所仅存者疆场之军政,皇甫规、张奂几倬几诎于宦官之手,而犹自行其权藉于师中,绲更引而受之以利器;蹇硕之为八校尉魁也,熟尝其肯綮而取必于人主以威中外,循故事以行之而逌然矣。

夫汉事不可为矣,竭其忠贞,继之以死,亦何惧于谤谮。不然,引身而退耳。防之愈密,纵之愈甚,业已假监军之权,而生死成败且唯其意旨,他日者,忠臣元老欲去之而不得。绲胡弗思,而惧祸之情长,以倒行至是乎!推祸原而定罪首,绲不得辞矣。

汉之末造,必亡之势也,而兵疆天下。张奂、皇甫规、段颎皆奋起自命为虎臣,北虏、西羌斩馘至百万级,穷山搜谷,殄灭几无遗种,疆莫尚矣。乃以习于战而人有愤盈之志,不数十年,矢石交集于中原,其几先动于此乎!

桓、灵之世,士大夫而欲有为,不能也。君必不可匡者也;朝廷之法纪,必不可正者也;郡县之贪虐,必不可问者也。士大夫而欲有为,唯拥兵以戮力于边侥;其次则驱芟盗贼于中原;名以振,功以不可掩,人情以归往,暗主权阉抑资之以安居而肆志。故虽或忌之,或谮之,而终不能陷之于重辟。于是天下知唯此为功名之径而祸之所及者鲜也,士大夫乐习之,凡民亦竞尚之,于是而盗日起,兵日兴,究且瓜分鼎峙,以成乎袁、曹、孙、刘之世。故国恒以弱丧,而汉以强亡。

夫羌、虏之于汉末,其害已浅矣,驱之迫之,蹙而杀之,而生类几绝。非以纾边疆之急,拯生民之危,扶社稷于不倾,而薙艾之若此其酷。人长乐杀之气,无虏可杀而自相为杀。自相杀,则自相敝矣;自相敝,则仅存之丑类,徐起而乘之;故垂百年,三国兵息,而五胡之祸起。佳兵不祥,遂举旷古以来富强卓立之中夏趋于弱,而日畏犬羊之噬搏。汉末之强,强之婪尾而姑一快焉者,论世者之所深悲也。

一〇

仇香不致陈元不孝之罚,感而化之,香盖知元之可化而不骤加之罚也;非尽人之不孝者皆可以化元之道化之也。天下有道,生养遂,风俗醇,无不顺之子弟。非其恻隐之性笃而羞恶之心不可泯也,人率其子弟之常,而己独逆焉,则无以自容于乡闾。乃天下而无道矣,羞恶之心不泯以亡者不数数矣。仇香曰:“吾过元舍,庐落整顿,耕耘以时,此非恶人。一元不孝,而于此奚取焉?取其欲自铮铮于乡闾,而羞恶之心有存焉者也。

夫孝者,人之性也,仁之所繇发也。舍其不忍之真,而求之于羞恶,亦已末矣。虽然,茍其有羞恶之心,则戢其狂愚,徐俟天良之复,而恻隐亦旋以生。惰四支,昵妻子,侵以自媮,于是而生人之气乃绝。故易曰:“小人不耻不仁。”仁不仁,岂耻不耻之能辨存亡者哉!苶然而甘于猥贱,愤然而生其悍戾,不见不仁之可耻,而后天性终迷以不复。故人之无良,莫甚于有胸无心而不自摄者也,而后教化之道穷。

仇香知此矣,以其无惰心也,知其有耻;以其有恒度也,知其不迷;急取其羞恶之心而重用之,以徐俟恻隐之生焉,故元终以孝闻。虽有圣人,不能如无耻心者何也。弑父与君,皆介然蹶起,忘乱贼之名为可恶者也。惰四支,昵妻子,势穷而逆施。故先王之德教,非不如香,而设不孝之诛,无如此无耻者何也。杀之而已矣。

一一

巨奸之蠹国殃民而自伏其法,不足以为大快,于国之存亡无当也。左悺自杀,具瑗贬,侯览黜,非桓帝之能诛之,非杨秉之能取必于桓帝而诛之,罪已逾涯,自灭焉耳矣。三凶去而宦官之势益张,党锢之狱且起,曾何救于汉之危亡哉!

外戚灭,宦官兴,大臣无事焉,天子欲行其意以诛僭逼,而大臣不与,宦官除君侧之奸,事已显者,而后擿其罪以请诛,未有倾心而听者。故曰:“人不足与适也,唯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能之者,有以能之者也。无坚识定力为天子除患,则虽日陈尧、舜之道,而固视之如萝呓。汉之大臣道不足,而与宦竖争存亡,亦晚矣。快一时之人情,去三凶而若拔牛之一毛,不救其亡,固矣。

一二

桓、灵之世,君道澌灭,而臣之谏之也亟,探本以立论者,唯荀爽乎!当其时,荼毒生民而椓杙正气者,无如宦官之甚。乃宦官之于人主,亦何亲而过信之?且其声音笑貌之无可悦者,夫人而知厌恶之矣,而人主昵之,若乳子之依母也,何故?非艳妻哲妇之居间,则宦官之不敌士大夫久矣。内宠盛而后宦官兴,密迩于宫闱,而相倚以重;溺君于晏寝,而视听以衰。付诏令刑赏之权于宦官,而床第之欢始得晏间于娱乐。非然,则声音、采色、肥甘、轻暖,人主自可给其欲,而何借此嚬笑可憎之刑人为邪?爽之对策,直斥而切言之,女谒远,奄权自失矣。故曰探本立论也。

一三

党锢诸贤,或曰忠以忘身,大节也;或曰激以召祸,畸行也。言畸行者,奖容容之福以堕士气。言大节者,较为长矣,而犹非定论也。

人臣捐身以事主,茍有裨于社稷,死之无可辟矣。暗主不庸,谗臣交构,无所裨于社稷,而捐身以犯难,亦自靖之忱也。虽然,太上者,直纠君心之非而拂之以正;其次视大权之所倒持,巨奸之为祸本,而不与之俱生,犹忠臣之效也。然一奸去而一奸兴,莫之胜击也。若夫琐琐之小人,凭借权奸而售其恶者,不胜诛也,不足诛也。君志移,权奸去,则屏息以潜伏而萧条窜匿,亦恶用多杀以伤和哉!然其流毒于天下,取恶于士大夫,则琐琐者易激人怒而使不平;贤者知之,则以为不胜诛、不足诛者也。乃诸贤之无所择而怒,无所恤而过用其刑杀,但与此曹争胜负,不已细乎!

李膺、杜密,天子之大臣也,匡君之邪而不屈其节也。膺尝输作左校矣,非以击大奸而刑,所击者一无藉之羊元群而已。既已诎于时而被罔,则悔向之攻末而忘本,以争皇极之安倾,夫岂无道焉?所与伉直之流搏杀以快斯须者,一野王令张朔耳,富贾张汎耳,小黄门赵津耳,下邳令徐宣耳,妄人张成耳,是何足预社稷之安危,而愤盈以与雠杀者邪!侯览也,张让也,蟠踞于桓帝之肘腋,而无能一言相及也。杀人者死,而诛及全家;大辟有时,而随案即杀;赦自上颁,而杀人赦后;若此之为,倒授巨奸以反噬之名,而卒莫能以片语只词扬王庭以袪祸本。然则诸君子与奸人争兴废,而非为君与社稷捐躯命以争存亡乎!击奸之力弱,而一鼓之气易衰,其不敌凶憝而身与国俱毙,无他,舍本攻末而细已甚也。

直击严嵩,而椒山之死以正;专劾魏阉,而应山之死以光;党锢诸贤,其不得与二君子颉颃焉,无他,岑晊、张俭之流有以累之也与!

灵帝

桓帝淫于色,而继嗣不立,汉之大事,孰有切于此者!窦武任社稷之重,陈蕃以番番元老佐之,而不谋及此。桓帝崩,大位未定,乃就刘鯈而问宗室之贤者,何其晚也!况天位之重,元后之德,岂区区一刘鯈寡昧之识片言可决邪?持建置天子之大权,唯其意以为取舍,得则为霍光,失则为梁冀矣。武以光之不学、冀之不轨者为道,社稷几何而不危,欲自免于赤族之祸,讵将能乎哉!

武也,一城门校尉也,非受托孤之命如霍光之于武帝也。所凭借以唯意而立君者太后耳。宫闱外戚之祸,梁氏之覆车不远,宦官安得不挟以为名哉?夫武也,既不能及桓帝之时谏帝以立储之大义;抑不于帝崩之后,集廷臣于朝堂,辨昭穆、别亲疏、序长幼、审贤否,以与大臣公听上天之命。鯈以为贤而贤之,武谓可立而立之,天子之尊,若其分田圃以授亚旅而使治。则立之唯己,废之唯己,朱瑀恶得不大呼曰:“武将废帝为大逆。”而灵帝能弗信哉?汉之亡也,亡于置君,而置君者先族,武不蚤死,吾不保其终也。获诛奄之名,以使天下冤之,犹武之幸也夫!

忠直有识之言,亦无难听也;庸主具臣不能听,毁而家亡而国也,谁其哀之?窦武以椒房之亲,任立君之事,踵梁冀之所为,虽心行之无邪与梁冀异,而所为者亦与冀奚别?录定策功,封闻喜侯,灵帝亦按冀之故事而以施之武。卢植说之曰:“同宗相后,披图按牒,以次建之,何勋之有?宜辞大赏以全身名。”斯亦皎然如白日之光,昆虫皆喻于昏旦;而武不能用,悲夫,其自取覆亡也!

夫欲秉国均、匡社稷、诛宦竖、肃官常也,岂不侯而不足以立功?即庸臣之私利计之,荣其身、泽其子孙,抑岂今日不侯,而终掩抑其大勋,贻子孙以贫贱哉?则卢植之说,引而上之,可以跻善世不伐之龙德;推而下之,亦计功谋利者之勿迫求于一旦而致倾仆之善术也。而武不能,且欲引陈蕃以受无名之赏。蕃固知其不可受也,惜乎不知武之不足与共为社稷之臣也!

窦武、陈蕃杀,而汉之亡必不可支矣。陈蕃老矣,而诛权竖、安社稷、扶进君子之心,不为少衰,惜乎不知择而托于窦氏也!然则窦武其非贤乎?曰:武非必不贤,而所为者抑贤者之道。虽然,武即贤而固不可托,且吾不能保武之以贤终也,故重为蕃惜也。

武之可信为贤者,以其欲抑宦寺以奖王室,且引李膺、杜密、尹勋、刘瑜而登进之。然此岂可决其必贤哉?单超之杀梁冀也,尊黄琼矣,用陈蕃矣,征徐稚、姜肱、袁闳、李昙、韦著矣,天下固尝想望其风采而属望以澄清。然则有所诛逐,有所登进,矫时弊以服人,奸人用之俄顷,而固不可信。蕃已老,窦武方内倚太后、外受定策之赏,而蕃又恶能保其终乎!

汉之将亡也,天子之废立,操于宫闱,外戚宦寺,叠相争胜,孙程废而梁氏兴,梁冀诛而单超起,汉安得有天子哉!而蕃所托者犹然外戚也,则授宦者以梁冀复起之名,既无以正天诛而服受戮者之心,且天下亦疑外戚宦寺之互相起灭而不适有正。故张奂亦为王甫、曹节所惑,欲自祓濯而终不免。蕃之托武,非所托也明甚。然且以老成之识,昧焉而不察者,时之所趋,舍是而无能为也。

呜呼!以三族之膏血,争贤奸之兴废、社稷之存亡者,岂易言哉?不幸而无如砥之周道,率繇之以行志,则亦埋怨于江潭山谷之间,齐恨以没焉耳。毫厘之辨不审,而事以大溃,贤人君子骈首以死,社稷旋踵而倾,若以膏沃火,欲灭之而益增其焰。蕃之志可哀,而其所为亦左矣。是以君子重惜之也。

夫人情亦惟其不相欺耳,茍其相欺,无往而不欺;法之密也,尤欺之所藉也。汉灵之世,以州郡相党,制婚姻之家及两州人士不得对相监临,立三互之禁,选用艰难,而州郡之贪暴益无所忌。司马温公述叔向之言,“国将亡,必多制。”若夫开国之始,立密法以防欺,未即亡焉,而天下之害积矣。

今之为制,非教官及仓巡驿递不亲民者,皆有同省之禁,此汉灵之遗法也。司马温公曰:“适足为笑。”诚然有可笑者。名为一省,而相去千里者多矣;名为异省,而鸡犬相闻者多矣;同省而声闻不接,异省而婚媾相连,岂天限地绝,一分省而遂不相及哉?此适足为笑者也。或为婚姻,或相对治,情相狎,过相匿,所必虑也,而又奚必婚姻对治之相临乎!展转以请托,更相匿而互相报,夫岂无私语密缄之足任。已非婚姻、已非对治矣,借手以告曰:吾无私也。而交通请属之无所惮,此又适足为笑者也。

夫防之严,而适以长欺,既良然矣。若夫捐禁而乡郡可守,尤有利焉。自贤者而言之,南北之殊风,泽国土国之殊坏,民异利,士异教,遥相治而见为利者或害,教以正者或偏,审士之宜以益民,视习之趋以正士,则利果利而教果教矣。自不肖者而言之,酷以墨者之无忌也,突为其寇雠,而翩然拼飞于千里之外,无能如何也;即罢斥以归休,而身得安、子孙得免,无余虑矣。居其土、与其人俱,当官则吏也,归里则乡曲也,刑罚科敛之加,非以其正,而乡人可报之于数十年之后,则惴惴焉一夫胜予,不肖之情戢焉,害亦有所惩矣。

夫王者合天下以为一家,揭猜疑以求民之莫而行士之志,法愈疏,闲愈正,不可欺者,一王之法,天理之公,人心之良也,而恃区区之禁制也乎?三代之隆也,士各仕于其国,而民益亲。亡汉之稗政,柰之何其效之!

呜呼!世愈移而士趋日异,亦恶知其所归哉!灵帝好文学之士,能为文赋者,待制鸿都门下,乐松等以显,而蔡邕露章谓其“游意篇章,聊代博弈”。甚贱之也。自隋炀帝以迄于宋,千年而以此取士,贵重崇高,若天下之贤者,无逾于文赋之一途。汉所贱而隋、唐、宋所贵,士不得不贵焉;世之趋而日下,亦至此乎!

夫文赋亦非必为道之所贱也,其源始于楚骚,忠爱积而悱恻生,以摇荡性情而伸其隐志,君子所乐尚焉。流及于司马相如、扬雄,而讽谏亦行乎其间。六代之衰,操觚者始取青妃白,移宫换羽,而为不实之华;然而雅郑相杂,其不诡于贞者,亦不绝于世。夫蔡邕者,亦尝从事矣,而斥之为优俳,将无过乎!要而论之,乐而不淫,诽而不伤,丽而不荡;则涵泳性情而荡涤志气者,成德成材以后,满于中而鬯于外者之所为。而以之取士于始进,导幼学以浮华,内遗德行,外略经术,则以导天下之淫而有余。故邕可自为也,而不乐松等之辄为之,且以戒灵帝之以拔人才于不次也。

繇是言之,士趋亦何尝有异哉?上之用之也别耳。于是而王安石之经义,虽亦末耳,而不伤其本,庶几乎华实兼茂之道也。元祐革新法,而并此革之,过矣。若王鏊、钱福之浅狭,陶望龄、汤宾尹之卑陋,则末流波靡,而非作者之凉也。经义者,非徒干禄之器也,士之所研精以极道者也。文赋者,非幼学之习也,志正学充,伤今思古,以待人之微喻者也。而志士崇业以单心,亦可于此而审所从矣。

论为子为臣之变,至于赵苞而无可言矣。何也?若苞者,无可为计,虽君子亦不能为之计也,无往而非通天之罪矣。以苞之死战,为能死于官守;苞与手刃其亲者均也,为此论者,无人之心。以苞当求所以生母之方,不得已而降于鲜卑;分符为天子守邑,而北面臣虏,终身陷焉,亦不可谓有人之心也。故至于苞,而求不丧其心之道穷矣。此谁使之然哉?苞自处于穷以必丧其心。故曰无往而非通天之罪也。

为人子者,岂以口腹事亲乎?抑岂敢以己之荣施及其母为愉快乎?故子曰:“老者安之。”求所以安之之方,虽劳不辟,虽死不辍,而况于苞之安其母者甚易乎?苞,东武城人也,所守则辽西也。母所居者,中国之乐土,苞所守者,鲜卑凭陵蹂践之郊也;胡为乎甫到官而即迎母以居柳城之绝塞哉?苞于此已不复有人之心矣。以口腹与?禽虫之爱也;以荣宠与?市井之得金钱而借亲以侈华美者之情也。疆寇在肘腋之间,孤城处斗绝之地,奉衰老妇人以侥幸于锋镝之下,苞之罪通于天,奚待破贼以致母死之日邪?故曰:“正其本,万事理。”一念之不若,而成乎昏昧,母子并命于危城,苞虽死,其可以逭中心之刑辟哉?

或者其愚也,则君子弗获已而姑为之计,当羯贼出母示苞之日,自悔其迎母之咎,早伏剑以死,委战守之事于僚吏,母之存亡城之安危不计也,则犹可无余恶也。虽然,晚矣!苞死而母必不可得生,城必不可得存也。

蔡邕意气之士也,始而以危言召祸,终而以党贼逢诛,皆意气之为也。何言之?曰:合刑赏之大权于一人者,天子也;兼进贤退不肖之道,以密赞于坐论者,大臣也;而群工异是。奸人之在君侧,弗容不击矣。击之而吾言用,奸人退,贤者之道自伸焉。吾言不用,奸人且反噬于我,我躬不阅,而无容以累君子,使犹安焉,其犹有人乎君侧也。君子用而不任,弗容不为白其忠矣。白之而吾言用,君子进,奸人之势且沮焉。吾言不用,奸人不得以夺此与彼之名加之于我,而犹有所惮焉。邕茍疾夫张颢、伟璋、赵玹、盖升之为国蠹也,则专其力以击之可耳。若以郭禧、桥玄、刘宠之忠而劝之以延访也,则抑述其德以赞君之敬礼已耳。而一章之中,抑彼伸此,若将取在廷之多士而惟其所更张者。为国谋邪?为君子谋邪?则抑其一往之意气以排异己而伸交好者之言耳,庸有听之者哉!

汉之末造,士论操命讨之权,口笔司荣枯之令,汝南、甘陵太学之风波一起,而成乎大乱。非奸人之陷之,实有以自致焉。同于我者为懿亲,异于我者为仇雠,唯意所持衡而气为之凌轹,则邕他日者幸董卓之杀奄人,而忘其专横,亦此意气为之矣。桥玄、刘宠之不为邕所累,幸也;而君子以相形而永废,朝廷以偏击而一空,汉亦恶得不亡哉!

鲜卑持赵苞之母以胁苞,苞不顾而战,以杀其母,无人之心也。贼劫桥玄之幼子登楼求货,玄促令攻贼,以杀其子,亦无人之心也。母之与子若是其均重乎?非也。使苞之子为鲜卑所持以胁苞,苞不顾而击鲜卑,则忠臣之效矣,不以私爱忘君父之托也。而苞则其母也。贼所胁玄以求者货耳,货与子孰亲,而吝货以杀其子乎?

或曰:“玄非以货也,贼劫质以胁人,法之所不可容也。”夫一区区登楼之贼,杀之不足为国安,纵之不足为国危。法者,司隶河南尹之法,非玄之法也,而玄何怙法以忘其天性之恩邪?史氏之言曰:“玄上言凡有劫质者皆并杀之,不得赎以财货,由是劫质遂绝。”史之诬也。乐道之以为溢美之言,以覆玄绝恩之咎也。友兄、恭弟、慈父、顺妻,茍有劫其亲以求货者,法虽立,孰忍恝置之而不恤?虽严刑禁之而必不从。则谓劫质永绝者,非果有之,为诬而已矣。充桥玄之操,藉其为赵苞也,又奚不可也哉?

封建废而权下移,天子之下至于庶人,无堂陛之差也,于是乎庶人可凌躐乎天子,而盗贼起。嬴政之暴,王莽之逆,盗始横焉,然未尝敢与久安长治之天子抗也。至汉之季,公孙举、张婴、许生始称兵僭号而无所惮,积以成乎张角之乱,盗贼辄起于承平之代者数千年而不息。秦之盗曰悲六国之亡;莽之盗曰思汉室之旧;盗者必有托也,然后可假为之名以耸天下而翕然以从。至于角而无所托矣,宦寺之毒,郡县之虐,未可以为名也,于是而诡托之于道。角曰:吾之道,黄帝、老子之道也。乃至韩山童、徐寿辉曰:吾之道,瞿昙之道也。微二氏之支流,亦未足以惑天下而趋之若流。甚哉二氏之殃民,亦岂其初念哉?而下流必至于此。故孟子曰:“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岂过计哉?

虽然,二氏之邪淫而终以乱也,非徒二氏倡之也,为儒者之言先之以狂惑,而二氏之徒效之也。君子之言人伦物理也,则人伦物理而已矣;二氏之言虚无寂灭也,则虚无寂灭而已矣;无所为禨祥瑞应劫运往来之说也。何休、郑玄之治经术,京房、襄楷、郎𫖮、张衡之论治道,始以鬼魅妖孽之影响乱六籍。而上动天子,下鼓学士,曰此圣人之本天以治人也。于是二氏之徒歆其利,而后曰吾师老子亦言之矣,吾师瞿昙亦言之矣;群然兴为怪诞之语以诱人之信从,而后盗贼藉之以起。儒者倡之,二氏和之,妖人挟之,罪魁戎首将谁归哉?

齐桓、晋文挟天子以令诸侯,而盗贼挟圣人以惑百姓。天子之权下移于庶人,所挟者亦移焉。而盗贼泛滥乎数千年而不息,祸亦烈矣!端本之治,治佛、老而犹非本也。儒而言灾祥言运会,妖之始也。三代之圣人杀而勿赦者,而后之君子从而尊之,以加一倍之小术测兴亡,使与通书、正蒙相杂以立教,辟邪者容勿辩乎?

一〇

士可杀不可辱,诃斥之、鞭笞之之为辱矣,未甚也,加以不道之名,而辱乃莫甚焉。子见南子,子路不悦,于圣人何伤焉,而援天以矢之,惧夫以辱名加君子,而天下后世谓君子之无妨于辱也。党人者,君子之徒也。黄巾起,吕强曰:“党锢积久,人情怨愤,若不赦宥,将与合谋。”吕强奄人之矫矫者耳,言无足深责,皇甫嵩士大夫而亦为此言也,党人之辱,不如死之久矣!以君子始,以贼终,则向者王甫、曹节谋危社稷之谮,非诬也。呜呼!李膺、杜密、范滂诸君子者死,而党人之能卓然自立于死生者无几,张俭之徒,方将以贼起得赦为幸,而孰知其辱甚于死哉?皇甫嵩之凌蔑善类也,逾于奄人矣。

一一

用兵之道,服而舍之,自三代之王者以迄五霸,皆以此而绥天下。唯其为友邦也,王者以理相治,霸者以威相制,理伸威胜而志得;灭之不义,屠之不仁,舍其服而天下自不敢复竞。封建圮,以庶人而称兵抗天子,岂此谓哉?朱俊曰:“秦项之际,民无定主,赏附以劝来者。”此后世之权术,不可与三代并论。故以曹操之猜,而关羽之降非其诚款,操犹听其来去而不加害。或者乃欲于盗贼败困之余,乞降而受之,其不然审矣。

败而诛之,不可胜诛,而姑予以生,使知惧面感我之不杀,或犹知悔也,且非可施于渠帅者也。歼其魁,赦其余党,自我贷之,固不可予以降之名也。予以降之名,抑将授以降之赏,犹然尊高于众人之上,而人胡不盗?以黄巾之遍天下也,不数年而定,汉虽亡,不亡于黄巾之手,则朱俊之所持者定矣。不可以三代之法处秦、项之际,况可以处逆民之弄兵以抗国而毒民者乎?庸臣懦将酿无穷之祸,有识者勿为所乱也。

一二

孙坚之欲诛董卓也,张廷圭之欲杀安禄山也,论者惜其不果而终以长乱。张让等为蟊贼于中,李林甫、杨国忠相继朘削于国,微卓而汉必亡,微禄山而唐必乱,夫岂二竖之果足以移天而沸海乎?何进不召卓而卓何逞?玄宗不宠禄山而禄山何藉?逆未著而以疑杀人,且不胜其杀矣。是故后事之论,惩其末而弗戒其本,智者所弗尚也。

先主劝曹操杀吕布,而为操劲敌者,先主也。孙坚之沈鸷而怀远图,夫岂出卓下哉?张温弗假以威福,而使卓相制,非无意计焉。不幸而卓恶成未可以咎温之不豫矣。

一三

汉之将亡,有可为社稷臣者乎?朱俊、卢植、王允未足以当之,唯傅燮乎!讨黄巾而有功,赵忠欲致之而予以侯封,燮不受也。当其时,有军功而拒宦寺,非直赏不及焉,还以受罪。故卢植辱于槛车,王允几于论死,皇甫嵩夺其印绶。燮拒忠而忠弗能挫,惮其名而弗敢害,燮之德威詟权奄而制之也,大矣。

燮之拒忠也,曰:“遇不遇,命也;有功不论,时也。”守正而不竞,安命而不为已甚之辞,坦夷以任天,而但尽其在己,自以雅量冲怀适然于宠辱之交,而小人莫能窥其际。其在汉阳也,曰:“吾遭世乱,不能养浩然之志,食人之禄,又欲避其难乎?”方且自逊以引身之不早,而不待引亢爽之气以自激其必死之心。夫如是,岂小人之所可屈,又岂小人之所可伤哉!若燮者,托以六尺之孤,正色从容而镇危乱,植也、俊也、允也,智勇形而中藏浅,固不足以测燮之涯量矣。故知燮非徒节义之士也,允矣其可为社稷之臣矣。

一四

王芬欲乘灵帝北巡,以兵诛诸常侍,废帝立合肥侯。使其成也,亦董卓也,天下且亟起而诛之,其亡且速于董卓。卓拥缰兵专征讨,有何进之召为内主,废辨立协,在大位未定之初,协慧而欲立之者,又灵帝之志也,然且不旋踵而关东兴问罪之师矣。芬以斗筲文吏,猝起一旦,劫二十二年安位之天子,废之而立疏族,力弱于卓,名逆于卓,人之问罪也,岂徒如卓而已乎?况其轻躁狂动而必不能成也乎?曹操料其败,以止其废立之妄,非其智之过人也,皎然是非祸福之殊途,有心有目无不能辨也。

夫芬之狂,何以迷而不觉也哉?陈蕃之子逸从臾之,而襄楷以其术惑之也。故有积愤者,不可与图万全之术。挟技术者,不可与谋休咎之常。陈逸有不戴天之恨,身与俱碎而不恤,闵其志可也,而不可从也。若襄楷者,昂首窥天而生觊觎,君子之远之也夙矣。此择交定谋者之不可不知也。

一五

何进辅政,而引袁隗同录尚书事,隗之望重矣,位尊矣,权盛矣。绍及术与进同谋诛宦官,而隗不能任;进召董卓,曹操、陈琳、郑泰、卢植皆知必乱,而隗不能止;董卓废弘农立陈留,以议示隗,而隗报如议;犹然尸位而为大臣,廉耻之心荡然矣。然且终死于卓之手而灭其家。故夫有耻者,非以智也,而智莫智于知耻。知耻而后知有己;知有己而后知物之轻;知物之轻,而后知人之不可与居,而事之不可以不断。故利有所不专,位有所不受,功有所不分,祸有所不避。不知耻而避祸,是夜行见水而谓之石,不濡其足不止也。以疲老荏弱之情,内不能知子弟之桀鸷,外不知奸贼之雄猜,自倚族望之隆,优游而图免,而可谓有生人之气乎?东汉之有袁氏与有杨氏也,皆德望之巨室,世为公辅,而隗与彪终以贪位而捐其耻心。叔孙豹曰:“世禄也,非不朽也。”信夫!不朽有三,唯有耻者能之:隗与彪,其朽久矣。

一六

轻重之势,若不可返,返之几正在是也,而人弗能知也。宦寺之祸,弥延于东汉,至于灵帝而蔑以加矣。党人力抗之而死,窦武欲诛之而死,阳球力击之而死,后孰敢以身蹈水火而姑为尝试者!然天下之盗蜂起,指数之而挟以为名。四海穷民,受其子弟宾党滥大官大邑以朘削无余者,皆诅咒而望其速亡。诛杀禁锢之子孙宗族,不与共戴天日而愿与并命者,日含愤以求一旦之报。士大夫茍非其党,不获已而俯出其下者,畜恶怒以俟天诛之期。桀、纣、幽、厉以圣帝明王之冢裔,正位为天下君,而卒至陨灭,况此无赖之刑人,其能长此而无患乎?故极重而必返,夫人而可与知也。

夫既夫人而可与知,则一旦扑之,如烈风吹将尽之镫,甚速而易,必矣。陈琳曰:“此犹鼓洪𬬻燎毛发。一曹操曰:“诛其元恶,一狱吏足矣。”而何进若持方寸之刃以拟猛虎,其呼将助也不择人,其挠败也无快志。袁绍以豪杰自命,为进谋主,且忧危展转而无能为计;而遣鲍信募泰山之甲,丁原举孟津之火,甚且召董卓以犯宫阙。进之心胆失据,而绍无能辅也。曹操笑而袁绍忧,其智计之优劣,于斯见矣。

所以然者,进以外戚攻宦官,人惩窦氏之祸,无为倾心,一也。进之所恃者何后,举动待后而后敢行,以妇人而敌宦官,智计不及,而多为之蛊,二也。袁隗身为大臣,而疲庸尸位,无能以社稷自任,三也。郑泰、卢植初起于田间,任浅望轻,弗能为益,杨彪、黄琬,无以大殊于袁隗,四也。袁绍兄弟,包藏祸心,乘时构乱,而无戮力王室之诚,五也。曹操识之明、持之定,而志怀叵测,听王室之乱,居静以待动,视何进之迷,而但以一笑当之,六也。皇甫嵩、盖勋顾名义而不欲狂逞,进躁迫而不倚以为腹心,七也。具此七败之形势以诛宦者,而固非其所堪,虽欲祸之不中于宗社,其将能乎?

夫内怀夺柄之心,外无正人之助,若何进者,不足论已。已往之覆辙,为将来鉴。凡皇天之所弗予,志士仁人之所弗予,天下之民受制于威,受饵于利,人心所不戴以为尊亲,而苛暴淫虐,日削月靡,孤人子,寡人妻,积以岁月而淫逞不收,若此者,其灭其亡皆旦夕之间,河决鱼烂而不劳余力。智者静以俟天,勇者决以自任,勿为张皇迫遽而惊为回天转日之难也。存乎其人而已矣。彼曹操者,固亦尝晏坐而笑之矣,况其秉道以匡夫不为操者乎!□□□□□□□□□□□□□□□□□□□□□□

一七

史纪董卓之辟蔡邕,邕称疾不就,卓怒曰:“我能族人。”邕惧而应命。此殆惜邕之才,为之辞以文其过,非果然也。

卓之始执国柄,亟于名而借贤者以动天下,盖汲汲焉。除公卿子弟为郎,以代宦官,吊祭陈、窦,复党人爵位,征申屠蟠,推进黄琬、杨彪、荀爽为三公,分任韩馥、刘岱、孔伷、张邈为州郡,力返桓、灵宦竖之政,窃誉以动天下。蔡邕首被征,岂其礼辞不就而遽欲族之哉?故以知卓之未必有此言也。且使卓而言此矣,亦其粗犷不择、一时奰发之词,而亦何足惧哉!申屠蟠不至,晏然而以寿终矣。袁绍横刀揖出,挂节上东门,而弗能迫杀之矣。卢植力沮弘农王之废,而止于免官,逌然以去矣。郑泰沮用兵之议,巽辞而解矣。朱俊、黄琬不欲迁都,而皆全身以退矣。邕以疾辞,未至如数子之决裂,而何为其族邪?狂夫之言,一怒而无余,卓之暴,市井亡赖之谰言也,而何足惧邪?

邕之始为议郎也,程璜之毒,阳球之酷,可以指顾杀人,而邕不惧;累及叔质,几同骈首以死,而不惧;何其壮也!至是而馁矣。亡命江海者十二年,固贞人志士义命自居之安土也。宦官之怨愤积,而快志于一朝;髡钳之危辱深,而图安于晚岁;非惧祸也,诚以卓能矫宦官之恶,而庶几于知己也。于是而其气馁矣。以身殉卓,贻玷千古,气一馁而即于死亡,复谁与恤其当年之壮志哉?

君子之立身,期于洁己;其出而事君也,期于靖国;恩怨去就,非有定也。祸在宫闱,则宫闱吾所亟违也;祸在阉宦,则阉宦吾所亟违也,祸在权奸,则权奸吾所亟违也。推而至于僭窃之盗贼、攘夺之夷狄,皆冰炭之乍投而沸、薰犹之逆风而辨也。所疾恶者在此,而又在彼矣。气运移而贞邪忽易,违之于此,而即之于彼,是逃虎而抱蛇、舍砒而舍鸩也。能终始数易而不染者,其唯执志如一而大明于义之无方者乎!而邕不能也。始终之怨毒,宦竖而已,此外而篡弑之巨憝不辨矣。非不辨也,己私未忘,而宠辱之情移于衰老也。则一往之劲直,乌足以定人之生平哉?易曰:“介于石,不终日。”介于石,贞之至也;不终日,见几而无执一之从违,乃以保其贞也。邕勿论矣。欲养浩然之气,日新其义而研之以几,其尚以邕为戒乎!

一八

申屠蟠征而不至,论者谓之知几。几者,事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汉之亡,天下之乱,董卓之不可与一日居,有目者皆见,有耳者皆闻,自非蔡邕之衰老惛迷,孰不知者,而何谓之几邪?乃若蟠之不可及也,则持志定而安土之仁不失也。卓之征名贤也,蔡邕畏之矣,荀爽畏之矣。人劝蟠以行,蟠笑而不答,人不可与语也,志不自白也。夷然坦然而险阻消,蟠岂中无主而能然哉?故知其志定而安土之仁不失也。

士茍贞志砥行以自尚,于物无徇焉,于物无侮焉,则虎狼失其暴,蝮蛇失其毒。天下之穰穰而计祸福者,皆足付一笑而已。故庄子曰:“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而不热。”岂有神变不测者存乎?贫而安,犯而不校,子孙不累其心,避就不容其巧;当世之安危,生民之疾苦,心念之而不尝试与谋;文章誉望,听之后世而不亟于自旌;其止如山,其涵如水,通古今、参万变以自纯,则物所不得而辱矣。此安土之仁,所谓即体以为用者也,蟠庶几矣。何以知之?以其笑而不答知之也。而浅人犹谓之曰知几,若邕与爽,其仅谓之不知几也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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