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会 中华文库
赴会 作者:赖和 |
林瑞明编按:“创作日期不详。本文可能是在描述一九二六年五月十五、十六日,文化协会于雾峰召开理事会的情形(参见《台湾民报》一○一号)。” |
“时间慢了,怕赴不著车(林瑞明注:hu3-be7-tioh8 chhia,赶不上车。)。”我心中这样想,脚步也自然加紧速度,走进停车场,还有五分钟,室里塞满了一堆人,好容易挤到了卖票处。车票买到了,改札口(李南衡注:日语,剪票口。)却还未开放,一大堆搭车的人,被一个驿夫(李南衡注:日语,站务员。)挽来推去,在排整队伍,等待铰单(林瑞明注:ka-toaN,剪票。),我自负是个有教育的人,不愿意受这特别亲切的款待,只立在傍边等待着,因为争不到坐位,在我是不成问题。我恃著这双健足,可以站立三几点钟,所以很从容,得有观察这一大堆人的机会,在形形色色的人们中,特别是烧金客(林瑞明注:进香客。)惹目,而且众多,他们背上各背了一个“斗简”、“斗简”中满盛着金纸线香,还插有几杆小旗,每面旗各有几个小铃,行路时珰珰地发出了神的福音,似能使他们忘却了跋涉的劳苦。
这些烧香客,在我的观察是劳動者和种做的人(林瑞明注:cheng3-choh e5 lang5,播种耕作的人,农民。),占绝对多数,他们被风日所锻炼成的铅褐色的皮肤,虽缺少脂肪分的光泽,却见得异常强韧而富有抵抗性,这是为人类服务的忠诚奴隶,支持社会的强固基础。他们尝尽实生活的苦痛,乃不得向无知的木偶祈求不可知的幸福,取得空虚的慰安,社会只有加重他们生活苦的担负,使他们失望于现实,这样想来,使我对社会生了极度厌恶、痛恨、咒诅的心情,同时加强了我这次赴会的勇气。
我心里被这现像所刺戟,心里有些兴奋,不觉用着使傍人吃惊的力量攀住栏杆,跳进车里去。车厢里坐位却还空着多处,因为多数的烧金客皆搭南下的车转赴北港。我是坐上北的车,所以还不甚拥挤。
我靠近车窗坐下,把眼光放开去无目的地瞻望沿途风景,心里却在想适才所见的事实。会议时将用何种题目提出?迷信的破除吗?这是属于过去的标语。啊过去,过去不是议决有许多种的提案,设定有许多种标语,究其实在有那一种现之事实?只就迷信来讲,不仅不见得有些破除,反转有兴盛的趋势。啊,这过去使我不敢回忆。而且,迷信破除也觉得不切实际,使迷信真已破除了,将提供那一种慰安,给一般信仰的民众,像这些烧金客呢?这样想来,我不觉茫然地自失,漠然地感到了悲哀。又回想我这赴会的心境,不也同烧金客越北港进香一样吗?
“喂!看!XX协会在XX开理事会。”
一个绅士风(李南衡注:日语,样子。)的日本人,把新闻指给一个绅士风的台湾人。
“哈!在XX,蔡某这个人真是个会演说家,本善于吹法螺。”
“到底这个会的本体怎样?”
“我也不大明白,听说是在要求做人的正当权利。”
“台湾人?”
“没有只限定在台湾人的条文,所以若感觉到做人的权利有被剥夺的人,不论谁,一定是可以参加的。”
我在漠然无著的心情之下,突听到了这一番的谈话,又把我的精神紧张起来,很注意地把耳朵倾向这一边去。
“那么台湾人应该有多数的参加者,我想知识阶级必定全部加入。”那日本人又问。
“却也不见得是这样,有些人还以为是无事取闹,在厌恶他们,回避他们。”这是台湾人的回答。
“我可不信!”那日本人似有些失望。
“这是别有它的原因,那些人是绝对信赖官厅,以为到不可知的将来,官厅一定会把台湾人的地位改到完善美好,不用去请愿要求,阻挠著改善的进行,而且这些人若想要参加,恐怕失去官厅的欢喜,会失现在所得的利益名誉。若不参加,明白地表示自己不是和一般民众站在同一立点上吗,可以讲是背叛民众,这样使那些人有点为难,也莫怪他们咒诅。”
“中小市民和农工大众怎样?”
“这方面似有些得到欢迎,因为这些民众,在生活上所受到的不平苦痛,蕴蓄的很久了,被他们替为吐露一点,自然是会信仰他们、倾向他们,以为他们会争来幸福赐给一般大众。不过,大众的知识还很低,不晓得政治是什么。他们所要望的只是生活较自由点,对这点不须多大施与,官厅可以不用多大的价值,便能得到很大的效果。这只要把对日常生活上的干涉取缔放宽一点,大众便满足了。”
“这样,他们一定热烈地干下去,有这大众为他们做背景。”
“却也不见得,那些中心分子,多是日本留学生,有产的知识阶级,不过是被时代的潮流所激荡起来的,不见得有十分觉悟,自然不能积极地斗争,只见三不五时(林瑞明注:教会罗马字作 sam-put-gou7-si5,台湾成语,偶而。)开一个讲演会而已。”
“悲悲--悲(林瑞明注:pi-pi---pi,火车的汽笛声。)!”那两个人的对话尚未完结,车已驶进驿里,同时传来一片喧闹的声音,我下了车后被其他的乘客挤出了出口。
要赴目的地须再换乘小火车,我走进小驿里碰到一位同志,他是一等客(林瑞明注:日治时期,火车分三等。),我买的是三等票,只是几句寒暄便就分手。三等车里,眼见得满座多是劳動大众,没一个有似智识阶级者。我觉得有些失望,心想再没有像那日本人和台湾人一样的谈话可以听到,注意力一少涣散,便有瞌睡的样子,凭住车窗,眼皮不觉自己垂了下来,矇眬中听见有些刺耳的谈话,眼皮又自扯开。
“横逆多无块(林瑞明注:教会罗马字作te3,处。)去讲,驶伊娘(林瑞明注:教会罗马字作sai2-in-nia5,驶,御也,即奸她娘。)!”
“你的有几甲?”
“壹甲四分外,开垦三年外,到今年稻仔才播得起。”
“你去问了怎样?那所在的人另有什么方法无?听讲农组(林瑞明注:农民组合)的人出来在奔走怎样?”
“犹还是无法度(林瑞明注:教会罗马字作hoat-tou7,办法。),已经拂下给他们了,那容易就要取消!”
“不是讲还打下底作?”
“那驶伊娘恶爬爬(林瑞明注:教会罗马字作ok-pe5-pe5,凶巴巴。),不时(林瑞明注:教会罗马字作put-si5,经常。)来赶来迫,也不是害(林瑞明注:教会罗马字作,ia7-m7-si7 hai7,那还不糟糕。)?”
“不能向他们请求些开垦的费用?”
“讲多容易!他们还催讨前几年的小作料。”
“有的不是闹到法院,后来安怎(林瑞明注:教会罗马字作an2-choaN2,怎么样。)?”
“法院是有路用(林瑞明注:教会罗马字作lou7-iong7,用处。)?!法是伊创的。”
“咱是应该做猪做狗,连一些可吃的,要不是被剥夺的精光,打算(林瑞明注:教会罗马字作phah-sng3,大概。)伊是不甘愿的。”
“开山的痛都还未止,开荒的又在哀荷。”
“真正著(林瑞明注:教会罗马字作tioh8,就。)无法度?”
“有问那讲文化(林瑞明注:文化协会。)的看?”
我睡觉矇眬里听着好多人杂然的谈话,只厌恨他们扰乱我睡眠!忽听到文化二字,突然清醒起来,也就把精神集注他们的谈话到。
“讲文化的?若是抢到他们,大概就会拍拼(林瑞明注:教会罗马字作phah-piaN3,拼命努力。)也无定着(林瑞明注:教会罗马字作ia7-bo5-tiaN7,也不一定。)。”
“他们不是讲要替台湾人谋幸福吗?”
“讲好听?”
“今日听讲(林瑞明注:教会罗马字作thiaN-kong2,听说。) 在雾峰开理事会。”
“阿罩雾(林瑞明注:教会罗马字作A-tah-bu7,雾峰旧名,意指雾峰林家。) 不是霸咱拾咱,家伙(林瑞明注:教会罗马字作ke-hoe2,家产。) 那会这样大。”
“不要讲全台湾的幸福,若只对他们的佃户,勿再那样横逆,也就好了。”
“阿弥陀佛,一甲六拾馀石,好歹冬(林瑞明注:教会罗马字作tang,年冬。) 不管,早冬(林瑞明注:教会罗马字作cha2-tang,春收。) 五,晚冬(林瑞明注:教会罗马字作ban7-tang,秋收。) 讨百,欠一石少一斤,免讲。”
那些谈话,有的我听不懂它的意思,有听得懂的,也只有增添我的惭愧,我觉得很是无聊,也觉坐得好久,为什么还未到,遂把头伸出窗外,被野风一吹,精神分外清醒起来,驿头已看见了。
我被案内(林瑞明注:日语,招待。) 到室中,会议已进行很久了,现在所讨论的是民众教育问题,对于读书会、研究会的开设,意见纷纷,我也曾担当过设置责任,自信有些经验,实行上打算可供人做些参考,便向议长请到发言权,立了起来。
“对于我们的运动,一方面无所不施其干涉压迫,本来的法律不足供他们利用,便再施行那新法,来拘束我们的行动。由我的观察,这种事业不在他们指导下,至少这国语(林瑞明注:这里所说的国语是指日语。)普及的一条款,是不能没有。要得他们允准容认,而且我们要切实走向民众中间,去做些实际工作,外面是不能不少为妥协让步,在一种妥协形式之下,来遂行我们的计划。”
“议长!”一个人争到了发言,立了起来。“像这样的提议,吾人绝对不能赞成,吾人不应这样卑怯,至少亦应主张;须让吾人有普及汉文教育的自由,这是吾人所当做的义务。”
拍拍拍,拍手之声四起,这提议得到多数的赞成,遂成为一案。同时选出了实行委员。其次是罗马字的普及,也成为一案,也选出了实行委员,这一日的会议乃告终结。
次日的会议,显然现出了二派的争执,似有不能相妥协的形势,一派以社会科学做基础,主张阶级利益为前题,一派以民族意识做根据,力图团结全民众为目的。议案不能成立,一日便也了结。
会议宣告了终结,尚得有半日清闲,便走向仰慕好久的名园去瞻仰一回,即景随兴,得了诗三首:
十载闻名未一来,此来恰好看红梅
溪山岂有欢迎意,特叫梅花为我开
道义人心两已乖,圣言早被世疑猜
娱亲自有人间事,戏彩还当笑老莱
诗人劫后易悲哀,合抱残篇洒草莱
题碑尽有成名者,朽栎虽多是弃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