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司马传略 中华文库

万历中，两宫三殿皆灾，九边供亿不给，外帑空虚。天子忧匮乏，言利者以矿税启之，乃以内侍充矿税使，分道四出。皆奸恶武弁上其事，以无赖中使名请，诏可，则中使为主，而武弁及奸人辅之流毒。其使楚者，为陈奉，市井博徒，最无行者也。建节至楚，所至如逐枭獍，土人皆持瓦砾御之，有司不能禁。御之胜者，终不敢入其境；不胜者，乃入据之。久之爪牙渐多，亦无敢御者。遂建牙开府于武昌，而历巡郡县。其出皆建旄头，设虑无前茅，车马供帐，拟于王者。奉冠危冠，著翔鱼狞龙服，佩使者绶，八座牵挽，几二十馀人，若天子步辇状。称者皆曰“千岁”。得淫奴妻，据为妇，与同卧起。采倡为鬟婢。所之皆曰“千岁国太舆”。民间愕笑，云：“黄门善淫耶？”苍头庐儿，鞭挞邮吏，重者死。每至郡县，虽厚赂其左右，犹不免考索。不肖长令，或嗅其靴鼻。吴越大猾，及市井恶少年，皆行金钱窜役籍中：或主奏记，或主谋议，或主出入。私置名字甚多。又于诸郡邑布列征税官，虽小市亦有五六七人。其曹数十人，朝为佣屠，夕即冠进贤冠，建高车黄盖，出入里门，轩轩然。直撞入郡县，刻剥建鼓，至堂皇诟怒。稍与抗，即告之奉，上疏以抗旨逮。水陆诛盈，搜肉见骨。下至鸡豚蔬果之属，皆遭攘夺。富民以资雄者，税官即奏记奉，某邑某富民冢墓地生金可采，当如旨掘伐。富民惧，倾家入资赂税官，乃得罢。或云得古覆藏，及非法御用等物，匿不报官；乃用三木囊头令承。富民无可诉，倾家行金钱。其相仇者，及有小睚眦者，籍其仇家资数献奉。奉遣人逮之，将籍其家，皆倾家行金钱祈免。三楚富儿殆尽，括十乃进一奉，奉又仅上一。诸税官缘引日益多，民坊酒食，皆不敢征钱。浆酒霍肉，占歌舞妓，或强淫民子女，甚有污儒生妻，而捽儒生几死者。民皆怨恨思乱。

壬寅，奉居武昌旧帅侯邸，若古藩镇，大作威福。金钱日至无算。奉大喜，寝有他志。民不堪剥刻，遂变，共起诛之，燔其居。奉急从后垣走入藩府获免。居民缚其左右数百人，皆投之大江。汉阳人闻之，皆相聚缚其使，亦如武昌。每投一人，两岸居民皆拊掌大笑为乐。投三四日不尽。得奉侄儿，不复投，令其四据如犬，行入水死。皆大笑。诸郡悉攘臂起，缚税使杀之。杀奸人无数，官不能禁。后当事者谕武昌民曰：“汝等鱼肉税使，独不念宦此者耶？宦此者皆多方活汝，设死奉辈，上震怒，首逮宦此者，是汝害活汝者。”民少戢，奉始出上疏，列变事。天子仁圣，不忍诛楚民，而庇奉，撤奉归，乃遣一大臣往镇抚之。时少司空赵公可怀，修两宫甫竣，天子心知其能，乃以楚事委公。乘急传往，十馀日而至，护奉以归，而安慰楚民，变不日而戢。

公遂以大司马留楚。而楚藩篸积金赀进献，诸宗不逞者哗曰：“是皆膏脂吾曹者！”率其党数百人，至汉阳夺之。事闻宪使，宪使急遣贼曹率骁骑尽缚之，三木琅榼，置狱报公。时已暮，公病累月，少差。明日起视事，出教屏诸侍卫，不令直侍，惟铃下书记数人。公坐堂皇，三司使者环列，逮攫金宗人以入。公起至溜下，欲讯之，稍俯躬，宗人为魁者遂以手械急击公首。公仆，立杀之。馀宗俱起，遍击诸使者，皆逾墙走，亦有中伤者。诸宗人乃呼其党入楚府，欲杀王，有备获免。诸宗既杀大臣，素不知法，曰：“是我家吏，杀之何害！上怒，赐帛止矣。”殊恬然。事上闻，天子大怒，置诸宗于死，而悼湣公特甚，赠赙有加焉。公素练达，见刑人宜列侍卫，不知何以尽撤之，岂谓虏可单骑说，况此辈乎？然是皆膏粱小儿，不识国宪；又隆准子孙，久无加桁杨缠金木者，急而为变，公何讵不知？是皆天也。初公中丞邸生瑞莲及连理瓜，皆以为瑞，而乃为之灾，悲夫！公之四子茂才与予善，之楚宿玉泉寺，夜梦大鹰飞空，忽有物碎其首。鹰扬，武功也，大司马其兆也；碎首，凶征也。公是时晋大司马，卒如之，其兆先也。嗟乎！

楚国号天府，自肃皇帝入继大统，实为汤沐邑。百馀年来，休养生息，其殷富甲于天下，丁酉以后，灾异渐起。黄鹤楼雄峙武昌，一日无故自火，延烧千家。黄鹄之矶，民淘眢井者，一人入不出，一人继之，曰：“如有他虞，我撼绳铃，急上我。”其人入，见前人死，傍有大穴，有火光。俄一人冠方山冠，著绛袍，持刃来逐之。其人大呼撼铃，起骇几死，苏为人言如是。闻之监司，欲夷其井，一夜自满。有狐从汉阳门入，阴雨作人哭，寻之无有。民间见龟蛇大斗，后龟蛇俱死。自此以后，水旱饥馑相仍。逾年，税使至，破坏全楚，如虎傅翼，搏人而食。为捶死及逼死者无数，其后民杀其党与几千人。明年，诸宗攫金之变起，杀一大臣，隆准子孙伏斧质者数人。举昔之通邑大都，号为繁华渊薮，车击帷接，锺鸣鼎食之第，粘履调瑟之家，今皆厌厌然有荒凉岑寂之象。富贾困于税，皆弃故业。农夫亦为积逋所困，不复聊生。而朝中之名士大夫，此十年中相继而死。往时八座九棘，不下数十人；今或有一人两人，人文亦渐凋落。岂一方之气运有盛而有衰欤？抑天地之数，由亨入困之象，将见于天下，而首征于全楚欤？其果人事有以致之欤？然以楚之厄数，而篸中之于公，亦深可悼矣。

公名可怀，字□□。少成进士，为令。由比部主事为御史，扬历中外，至大中丞。秉节钺者，几二十年。而后由工部侍郎出督楚，晋大司马。公为官清次骨，蔬食布衣如寒士，绝赂遗。生为名臣，死于事，寿六十馀，无憾矣。独吾于公事，而因于楚地致三叹焉。天下之平也久矣，民兢兢奉法，驯挠易使。上之人乃始玩易，等于草芥，极其蹂践不之恤。民于是始怨。民虽怨而终不敢有他志者，以其不可制之窍未开，而犯上之事不惯也。久之积怒，稍一逞焉。既逞，而上之人其势又不容，厚有所诛。一方如是，他方复如是。彼奸民乃渐觉上之易为犯也，即犯之，而亦终无奈我何也。即捐数人之命以存法，而必不能遍诛我也。为吏所窘亦死，饥寒亦死；而为盗者，其去死尚远。党多则必不能我制。当斯时，民之窍开矣，杀机大动矣，亦惯为之矣。同恶相助，以泄其愤，而苟延其命为盗，为大盗，法度纪纲，从此不振。东击西生，西击东生。向之至微至贱，见吏卒而汗下，有司捶之至死不敢出一语者，今始觉其如虎如狼，悍猛而不可制。故知为上者，决不可令民窥其不能制之故，而使之敢为恶也。阵奉虽暴榼，亦奉天子命者，然逐之杀数千人而不诘，不诘诚仁，而于以下承上之国体，亦少损矣。今滇中复然。噫！吾惧奸民之窥之也，急收矿税，庶免夫！予于公事，因伤楚事焉，亦漆室之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