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葫芦 中华文库
序
余尝慨世之男子甘为妇人之行,而不能妇人其心。妇人以一夫终,外畏公议,内顾名行。男十色不谓淫,女过二便为辱。苦矣,身之女矣!吾身畴氏,而以人之颦笑为颦笑,颜和声随有奚愉?况乃所乐只争是一线,一线之乐又寄于夫子。非色足以媚之,才足以制之,弗得也。一夫一妇,为欢几何?中有生老病死,所去者半;声问缘觉,所去者又半;饮食息起,所去者半;悲欢离合,所去者又半之半。总令美满百秋,括计不过数载。若乃复杂以僻邪,媚乎外室,青楼敖足,屈招宇禁,涕泗交横,妇人又乌能不妒?故归人之心真。至于而真,更无漏其一种忐忑齿间龈龃龉龌龊,无可奈何之衷。将为贤妇,又恐割爱;将为妒妇,又惜名称,至事势临颈,腆颜不顾。譬兹醋国,扇乃牝风阴氛,弥填区寓,阳明遂失坚刚。纵横在我,笑骂繇他。唯虽不爱名,甘任不肖,▉可悼矣。令天下亲友臣子,以兹为心,则三王无难四,五帝无难六。弑父弑君,不载《春秋》;刖足按剑,不载《列传》。不复有商周,安知有末流乎?奈何孤矫之僻,独钟妇人,劳辞彦唏,虚费笔墨。扼腕哉!
前有《狮吼》,继有《怕婆》,而伏雌教主今又为之昌明其说,男子阅之,喜斯悦矣;妾妇闻之,能不自毁其葫芦中之一滴?不乃若都飘飙肆毒,冷姐生奸,即□生妒妇,亦当拔剑而起,斩断妒根,为莽男儿开方便法门,顿一面之网,普无生之福。因以露洒杨枝,莲开并蒂,则世之获福,不即多乎!兹集虽足绘妒,实以救世矣。诸凡甘婆心而稔怕婆者,虔请一卷,迎二三高衲,对其乃正,焚香恭诵,礼拜忏悔,不必白面玉皇、黑脸阎老,旃檀香横,法界花飞,有妒无妒,一时同超醋海。
笔耕山房醉西湖心月主人题
说原都氏者,言天下之妇人,都如是也。妇人秉阴霾之性,习狐媚之妆,能窃男子之意旨以为用;男子堕落其中,至死不觉。
亘古及今,以及蛮貊,无不皆然,故曰都也。虽然,情不足以联其夫,不得妒;才不足以凌其夫,不能妒;智浅不足以驾驭其夫,虽欲妒,夫亦不受其妒。试观都氏举止,其才情智识,自是太原异人。孔明以巾帼遗仲达,退丈夫为女子。余读《怕婆经》,进女子为大丈夫。世有都氏,吾愿事以箕帚。
成圭者,成规也。言天下之男子,未有不怕婆而能为丈夫,如公输不能拙规矩而成方圆。不怕则争,争则不和。夫妇不和,天地随之愆尤。盖怕之道,精言之为柔,直言之则为怕。然则,怕婆又何必为丈夫讳?揭一种新花样,定万世大规模,孰是慧男子,乘成规而善用之?
三握之吐,姬旦负戾之周;七擒七纵,诸葛簿代之智。悍妇不殊强虏,非智宁能驭伏;保孤无异幼主,不周恶乎能全?
鞠躬尽瘁,以忠臣行。良臣之心,任怨任劳,以巧人甘拙人之事。斯其为周智也。 飙者,何犬之类也!以继子而作难,何异疯犬?天下之生乎一体而怀二者,冷著甚矣。故冷姐继都飙而得矣。
且笑广主人识
第一回 限时刻焚香出去 怕违条忍饿归来
引首《满江红》
须发男儿,率性处繇来凛冽。又何曾隐忍肤挠,含容目瞥。胜负场中逞后先,英雄队里争豪杰。怎归来见着俏浑家,汤浇雪。
下虚心,犹未悦,任趋承,还磨折。总甘心忍耐,敢生流言。可侮浑如系颈羊,堪欺俨似藏头鳖。是何年,请得上方刀,把雌风灭。
【评】此公颇有疗妒之志。然欲请剑上方,第恐缓不及事,仍类寻常汉子。
这首《满江红》词,乃是宋时一个宿儒所制。单道著人生于天地之间,受父母之精血,秉天地之性灵,至清至明,至刚至劲。及其渐至壮年,又读了几多诗书,学了几多世务,添了几多侠肠傲骨,义胆雄心,一毫也不少屈于人,一些也不少弱于己,便是父母,也不肯让他分毫。不知怎么到了壮年以来,娶下一房妻室,便有了一个缄束,就似那蜗牛遇了盐醋、蚂蝗见了石灰的一般,繇他飞天也似的好汉,只索缩了一大半。这也不知什么缘故?难道男子个个惧内、女人个个欺夫的?也是天生的古怪。
俗话道得好:“干事时他却还在底下,除了这事,他便要爬到丈夫头上屙屎。”莫说别的,便是当时陈季常,是个大有意思的人,那个不相钦敬?独有这点上边,有些调停不来,每受了夫人的呵谴,难为到十生九死。又有那不识进退的老苏,倚著通家好友,只道自己面皮怎么样大,思量劝那柳氏转来,走来道:“嫂嫂,夫乃妇之天……”一缘二故,说得不上三五句话,只见那柳氏霎时变下脸来,把个刀一似的言语复上几句,眼见那老苏真个也自酥了。这总是《狮吼记》的旧话。人人看过,个个晓得,却把来做一个引子,小子也不十分细道。
却说目今又有一户人家,丈夫赛过了陈悎,老婆赛过了柳夫人,他的家门颠末又赛过《狮吼记》。虽则世上常情,亦是目今趋事,待我慢慢说来。有诗为证: 堪叹男儿力不支,诸凡事业任妻为。 假饶片语相挠处,历尽熬煎真可悲。
说话的,你又差了!依你这等说来,为人娶了一房妻小,不要他帮扶家室,终不然做个神阁儿,请他朝夕四拜,才是男儿力自支么?呀,看官,不是这等讲,若说朝夕四拜,端又是怕老婆的了。有一诗又道得好: 妻主内兮夫主外,夫耕妻织俱无怠。
丈夫一日身显荣,念及糟糠倍亲爱。
宋弘之妻不自夸,自有知心宋弘在。
怎知当世浇薄风,妻虽懒惰勤争功。
自言家业皆繇我,恃己多才凌老公。
丈夫不幸无子息,自言有婿有内侄。
堪叹白发己蒙头,尚不容夫亲外色。
丈夫无奈假趋承,只恐贻笑遭人轻。
后生莫道不惧内,事到其间难后生。
闲话休题。且说宋朝年间,临安府中有一处士,姓成名圭,表字廷玉,祖居虎林人氏。幼年孤苦,无倚无依,辛勤积攒,做些经纪生理。到了二旬之外,娶下一个妻子,就是左近那都绢的女儿。那都家老员外名唤都直,唤字公行,做人朴实,颇有财势,因开绸绢铺子,人人唤做都绢。
那都绢为何将这女儿倒嫁了一个小本经纪?也只是这都员外做人老实,不乐虚花;是这女婿做人自小停当,一个铜钱当八个字用,以是把个女儿与他为妻。便是那都氏娘子,虽不是倾国倾城,却也如花似玉,一应做家,色色停当。只是一件,都氏从来娇养,况且成圭出身浅薄,家业皆得内助,“惧内” 二字,自不必说了。
做亲后不多几年,夫唱妇随,做了千数家业。不期都老员外过世,舅舅都丽又小.绢铺没人管理,却是成圭寻了后街绸绢行中一个旧友,仍旧开张缎铺。这友人姓周名智,表字君达,年纪与成圭仿佛,不相上下。做人性格温和,公平交易,店面上一发来得,真个是不繇科甲的状元,不做文章的秀士。兼之出入银两,半毫不苟,开得十多个年头,颇颇有了利息。
一日,成圭道:“贤弟,你我忠心赤胆,开店多年,有本有利,并无芥蒂。只是如今事体大了,两下日久,终有结局。 古言道得好:‘树大分枝’。我和你两人就此分析,有何不可?”
周智道:“小弟得蒙提挈,凡事皆赖贤兄所赐,一任尊裁,但凭处分。”成圭道:“说那里话!本钱虽是我多,辛力却是你多。和你除原本外,均分馀利就是。”当日就盘算了帐目,点起货物,共有万金。两下各自分了明白。周智便移至大街,仍旧开张缎铺。成圭却懒于琐碎,因家下有了两个得力主管,竟移至后巷开了一所解库。
说话之间,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又是十多年后,两家生理更又不同,日兴日旺。只是一件,那周家莫说别的,只儿女也添了两三个,将次要嫁娶了。独这成宅夫妇,少不得一个称了员外,都氏也称了院君,家里山场、田地、衣饰、金银,那件没有?偏偏的员外便像太监,院君就像个羯狗,两下结亲四一馀年,屁也不曾放得一个。都氏也不着急,莫怪那成圭口中不说,心下思量道:“我有偌大家私,年近六旬,并没一个承宗接祀的儿子,这事怎不教人着急!总是城隍庙、张仙词、崔府君、定光佛,那处不立愿?那处不许经?一毫也不灵应。”
况且院君性格不凡,看官们像也谅著七八分的光景,那些娶两头大、七大八、一妻一,莫说成员外,便是小子也开不得口了。
一日,成员外闲居无事,春景融和,节届清明,时当寒食。 那时独坐书斋,别无思想,忽然记得起来:“去年天竺进香,曾在白衣赐子观音殿前许下灯油良愿,至今将及一载,未及完纳,想是因此越没个子嗣消息了。”即忙便请院君商议。不多时,那都氏轻移莲步,缓动湘裙,来见员外。看他怎生打扮,《临江仙》为证:
杏脸全凭脂共粉,乌云间著银丝。荆钗裙布俭撑持,不为雌石季,也算女陶朱。
真率繇来无笑影,和同时带参差。问渠天性更何如?要知无妒意,溺器也教除。
成圭迎接之际,虽不尽摩,而其容貌,亦有《临江仙》词为证:
年齿虽然当耳顺,襟期尤似中龄。吴霜缕缕鬓边生。不因五斗粟,惯作折腰迎。
绮思每涎蝴蝶梦,幽期惟恐莺闻。问渠来将是何名?畏妻都总管,惧内老将军。
都氏见成圭,便问道:“你今独坐在此,请老娘为著何事? 敢是早膳未进,还是库中账目要查么?”成圭见妻子来意严整,便又不敢开口。那都氏又问道:“莫非夜来受了风寒,敢是那边吃了哑药?不做声,为著什么?”成圭没奈何,只得把个笑堆在脸上,道:“院君有所不知,拙夫那里为著这些来。只因去岁天竺进香,没要紧为著子嗣上,曾在白衣观音殿中,许下灯油幡袍良愿。适才记得起来。拙夫将欲告假一日,自往进香还愿,故此特请院君商议,别无他事。不知院君意下何如?”
那都氏把个头低了一低,眉蹙了一蹙,便道:“烧香好事,但凭你去,何须和我说得。”掇转身,便向里边竟自去了。
成圭没奈何,只得舍著张风脸,上前一把拽住道:“院君,这回肯不肯,吩咐一个明白,如何竟自去了?”都氏道:“你自去便是了,难道我又来搅你?”成圭道:“院君说那里话!拙夫若去,一定要请同行,如何擅自敢去!”那都氏被他趋承不过,却也回嗔作喜道:“若要我去,何不一发请了周家叔婶二人同去走遭?况且清明节近,往天竺就去祖坟上祭扫一回,却不一举两得?”成圭大喜道:“还是院君,到底有见识,有理,有理。院君,我看此刻天色清爽,明日一定晴朗,就是来日如何?”都氏道:“便是明日。你可亲自周宅去来,我却在家备办合用酒食。”
成圭应了一声,向外便走。都氏道:“转来。”成圭捉不住脚,倒退了二三步,道:“院,院君,还有什么吩咐?”都氏道:“往常你出门去,亲自点香限刻,计路途远近,方敢出门。明日虽是烧香公务,料你不敢偷腥,只是有理不可缺,一遭误,二遭故。”成圭转身把舌头伸了一伸,劲项缩一缩,轻轻走到香笥里,取了一枝线香,战兢兢的点在炉内,道:“院君,拙夫去也。”都氏道:“还不快走!”唬得那成圭抱头鼠窜,一溜去了。都氏却自嘻嘻的笑了一声,先到厨下,吩咐丫环小使道:“来日我们天竺进香,俱要早起整备,四辆肩舆,一应酒食,俱可早些安排,不可临时无措。”众婢仆齐齐应诺,不在话下。
却说成圭出得门来,又早夕阳西下晚饭时光,只恐周宅往返归迟,有违香限,取责不便,恨不得两步那做一步。转弯抹角,过东转西,却才来到周宅门首。只见外厢铺面俱已闭了,两个门神,你眼看着我眼,把个门儿关得铁桶相似。成圭捶了一会,里面深远,偏不见应。欲待转来,又恐误事;欲待等候,又恐违限。正是两难之际,只见门缝里露出一线灯光来。成圭慌忙张看,只见一个小厮,手中提个灯笼,正走出门。见成圭到来,便厮唤道:“我道是谁扣门,原来是成员外。连晚到此,定有贵干,请里面坐。”成圭道:“我来寻你员外,有事计议。 可在家么?”小厮道:“员外与两位小官人,俱去亲戚家饮酒未归,故此小人特地去请。员外进内略坐片时,便好相会。”
成圭道:“既不在家,那里等得。你只替我说,明日接员外、院君天竺进香,我自去也。”那小厮那里知道成圭心上有事,一把的死命拽住,道:“员外又不是他人,为何这等作客?员外不在,院君也在家下,晚饭也用一箸去。”
成圭再三不肯,小厮再四又留。正在喧嚷之际,周智的妻子何氏院君踱将出来。这何氏从适周门,一般赤手成家,帮助殷实,全不似都院君性格。有《临江仙》为证:
淡扫蛾眉排远岫,低垂蝉鬓轻云。星星凤眼碧波清,莺声娇欲溜。燕体步来轻。容貌可将秦、虢比,贤才不愧曹卿。顺承妇道德如坤,螽斯宜早振,麟趾尽堪征。
“何氏闻得外厢聒絮之声,不知甚事,出来一看,见是小厮留成员外,连忙相见,道个万福,把那世俗套话问候了一番,就留成圭进内敬坐。成圭见他殷勤相待,只得坐下,却才把个豚尖掂得一掂,好像椅上有块针毡相似,好生不安,总也为著家中线香之故。圣人道得好:有诸中,形诸外。何氏因是通家,自己陪坐。说不多闲话,丫环献过茶来。成圭道:“茶倒不必赐了,有件小事,特来致意:老夫奉拙荆之命,特著老夫亲自请君达阿弟与院君,明日一同往天竺进香,就去祭扫荒陇,又兼老拙还愿。万乞蚤临,幸勿见阻。”何氏道:“荷蒙宠招,本当趋命,奈拙夫未回,未及详审,不敢擅专。少顷归家,即当转申美意,定须遵命。”
丫环报导:“酒肴已备,请院君主席。”何氏便道:“员外到来,无甚款待,聊备鲁酒,幸勿见嫌。”成圭见何氏这般调妥,兼之淳善,暗想道:“我这些须之事,便道不曾对丈夫说知,不敢造次应允,别事俱各可知。偏我命中驳杂,娶著这个老乞婆,恁般顽劣,恁般泼悍!我今出来多时,线香已应完了,不知家下怎么一个结局,若再吃酒,岂不愈深其疑?”正是不想也罢,想到这个田地,却便是顶门中走了三魂,脑背后失了七魄,两耳通红,五内火热,忙忙的回复“不消”,也不知向那一方壁角里唱个歪喏,望外便走。 何氏正留不住,已在作别之际,只见灯光之下,又见周智回也。二子随后亦来。且看周智怎生模样,《临江仙》为证:
布袜青袍多俭朴,衣冠楚楚堪钦。谦恭虚己颇温存,虽当酩酊后,到底有规箴。二子多才骐与骥,一双白璧南金。联芳棠棣许趋庭,从来夸两仲,不负二难称。
成圭见周智到来,只得住脚。周智拜揖道:“贤兄光顾,失迎莫罪。”便对何氏道:“伯伯到来,不比外客,为何不见一些汤水?”倚著酒醉,兼著真情,一把拖了成圭,把个妻子、婢仆翻天搅地的骂个不了。倒叫成圭目瞪口呆,劝又劝不止,辞又辞不脱,被他拖来拽去,弄得头也生疼,却也顾不得周智埋怨妻子,只把进香之事,忙忙说了一遍。见周智满口应允,便要立誓辞回。周智心里明白他的毛病,故意不放,正像打破砂锅,直问到底道:“是为何这等执拗,不肯用些酒去?定要说个明白。”成圭被逼不过,没奈何回复道:“老弟是个极聪明的人,定要区区细说?这时不回,今晚可是安睡得的?”周智原是个爽脆的人,便道:“是了,是了。贤兄实欲回归,恭敬不如从命了。”就著个家僮,提了灯笼送成圭归家。仍从旧路飞奔上前,心中舂熟了一石多凹谷。
不觉已到自己门首,发付了小厮回去。众主管俱来迎接,问道:“员外出去多时,毕竟不曾晚膳,敢是饿也?快办酒肴。 ”成圭道:“这到犹可,院君可安静么?”那些主管也有嘻嘻笑的,也有骨都嘴的,不知为著何事。成圭见不是头,连忙又问几声。那主管道:“自从员外出去,院君里面不知为甚,吱喳了好一会,还未息哩。”成圭听了这句风声,却似雪狮子向火,苏了一大半,慌得个手脚无措,口中虽是不言,心内好生着急,暗自忖道:“今日迟归,原是自己不是。少间院君若是有些出言吐语,到也还好承受;倘或求免不脱,动起向日家伙,免不得面门上带些青紫,明日进香什么体面!”只得叹口气道: “罢了,罢了,丑媳妇免不得见公婆。”只索硬了头皮过去见他。
正是那:青龙与白虎同行,喜鹊与乌鸦齐噪。不知主何凶吉,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祭先茔感怀致泣 泛湖舟直谏招尤
引首《玉楼春》
六桥岁岁花如锦,多少风流堤上逞。几番花落又重开,当日风流都老景。南北两山多邃径,沿路荒坟失名姓。可怜今日纸钱飘,他日有无犹未定。
【评】即壮年有嗣之人,读此一过,亦当周身汗下,何啻成圭!
却说成圭只恐线香限紧,连晚忍饿而归,又见众主管这段光景,好不害怕。没奈何,只按了胆,直头走将进去。却好都氏正是盼望之际,成圭陪个小心,深深唱个肥喏,竟不知妻子放出什么椒料来。谁想成圭八字内不该磨折,不知那一些儿运限亨通,也是这一刻的星辰吉利,真正千载奇逢,破格造化,霎时乐师灯化作鬼火。
都氏见丈夫唱喏,便带个笑脸问道:“接客的老奴,怎么回复我?”成圭见这段光景,不知喜从何来,心头突地把泰山般一块疙瘩抛在东洋海里。你道为何那些主管也会吊谎来吓家主?原来有个缘故:成圭自从傍晚出门,都氏却在家中备办进香物料,丫环、小厮那里理会得来?故此呐喊摇旗了这一会。
众主管不知其故,却泛出这段峦头,吓得成圭屁滚尿流,好利害也。有诗为证:
雌鸡声韵颇堪夸,路上人闻体遍麻。
膝下黄金何足惜,满恇谨具向浑家。
成圭坐得喘息已定,对都氏道:“拙夫蒙院君命,去到周宅,将吩咐的言语尽行致意与何院君得知。他已满口应允,明早即同周君达一齐到来,并无别说。”都氏道:“那老周怎么也来?”成圭道:“院君吩咐邀他,自然要他个到,难道怎好虚邀得的?”都氏道:“这也罢了。你可用晚膳未?”成圭道: “多承他家再三款留,只恐违了夫人严限,故此尚未吃来。”都氏道:“偏你这样人,假小心,最胆大,猢狲君子,黑心公道,专会妆乔,惯能作巧。他家好意留你,你便领他意思才是。 如何不吃他的,只道有些相怪。今后决不可如此了。”成圭立起身,打个深躬道,谨依院君台命。恐下遭不似今日宽恕,只求线香多限寸儿,便是万代恩德。”
丫环打点肴馔出来,夫妻二人相对而饮。成圭私自贺喜,正在饥渴之际,况兼酒落欢肠,举起大觥,一连吃了一二十觥,酒量原不济事,不觉酩酊大醉。都氏见丈夫已醉,连慌将饭出来。成圭闭了双眼孔,胡乱吃了一盏,却便垂头睡熟,倒在桌上。丫环再三推扶,只是不动,口中喃喃呐呐的,不知说些什么。正是醒脸看醉脸,其实有趣。惹得那些婢仆笑做一团,搅做一块,你又道没本事扛,我又道莫本事驮。三三两两,闹攘之际,正愁没个法儿弄员外进房,不想都氏拿了杯茶儿,来到丈夫跟前,见他呼呼的睡熟,你道好一个院君,不慌不忙,把那嘹亮的声儿向丈夫耳朵边叫声:“不要老不尊!起来吃茶,上床睡去!”
成圭虽然酒醉,耳边到底惧怯,心里到底知事,一闻妻子声音,却像老鼠见了猫儿,骨碌跳将起来,双手擦擦眼孔,口中打个呵欠道:“床在那里?拿来我睡。”都氏道:“老乞丐,谁着你灌得恁醉!床在房中,可是移得来的?”成圭将醉眼白呆呆觑著妻子,道:“床不肯移来么?罢,罢,罢!”又把双眼儿闭了。都氏将茶递来,成圭一连呷了几口,脚下又只不走。
好院君,看不过了,伸出三个尖尖的玉笋样的指儿,也不知什么天师府里学来的符咒,只在丈夫脑骨上轻轻刮的一下,道: “老奴,还不走动!”只见成圭叫声“领命”,便向房中一撞。都氏代脱衣服,放倒便睡。
当晚各人就枕,一夜无话。忽然金鸡唱晓,将已天明,都氏率众各各起来梳洗,又著小使去到周宅相邀。那周家却也装束齐备、听得相请,夫妻二人即便上轿,不则一步,已到成家。
都氏连忙出迎,来到厅前,福了两福。成圭接着,两下俱各相揖已了。何氏把日常忆念彼此致谢的话头,对都氏叙了一回。 丫环捧过茶来。各人吃罢,又吃了早饭,请上香烛等物,带了一行僮仆,俱各出门。四座肩舆,十六只快脚,一溜风出了涌金门外,来到柳洲亭畔,便有无穷光景。《满庭芳》为证:
目色融和,风光荡漾,红楼烟锁垂杨。画船箫鼓,士女竞芬芳,夹岸绿云红雨,绕长堤骢马腾骧。碍行云,两峰高插,咫尺刺穹苍。
莫论村与俏,携壶挈盒,逐队分行。羡逋仙才调,鄂武鹰扬。飘渺五云深处,三百寺、二六桥梁。最堪夸,汪汪千顷,一派碧波光。
一行人住得轿子,只见那大小船户,俱来兜揽,有的问岳坟,有的问昭庆。成茂道:“我家员外也不往昭庆、岳坟,却往天竺进香。先要个轻快小船,渡过金沙滩,然后要只头号巨舫,转来游玩。你可准备。”艄子道:“这都理会得。”便把船儿摇拢,众皆走上,艄公摇动,不一刻已到了金沙滩。依先乘轿,吩咐大船等候,不在话下。
不觉来到九里松,转过黑观音堂,便是集庆禅院,两边庵观寺院,总也不计其数。烧香的男男女女,好似蝼蚁一般,东挨西擦,连个轿夫也没摆布。挤了好一会,才到得上天竺寺。
但见:栋宇嵯峨,檐楹高迥。金装就罗汉诸天,粉捏成善才龙女。真身大士,法躯海外进来香;假相鹦哥,美态陇西传入妙。求签声,叫佛响,钟鼓齐鸣,不辨五音和六律;来烧香,去点烛,烟光缭绕,难分南北与东西。正是:皇图永固千年盛,佛日增辉万姓瞻。
众人下轿,净手毕,安童点上香烛。值殿长老过来,问了居址姓名,写了两道文疏。行者击鼓,头陀打锺,齐齐合掌恭敬,各各瞻依顶礼,口中各各暗暗的祷祝些什么。再请签筒,各人祈签已了,送了长老宣疏衬钱,然后起身两廊观看。只见那些募缘僧人,手里捧本缘簿,一齐攒将拢来,你也道是修正殿;,我又说是造钟楼,一连十多起和尚,声声口口念著弥陀,句句声声只要银子,把个现在功德,说得乱坠天花,眼灼灼,就似活现一般。那些趋奉,不能尽述。周、成二员外虽是有些钱财,那和尚套子到是不著道的,只不做声,只是走来走去。
那些和尚也只跟来跟去,甜言蜜语,说个不了。都氏有些焦躁起来,到是何氏道:“一来烧香,二来作福,叫安童拿五百钱散了与他,省得在此絮絮咕咕。”众和尚得了铜钱,好似苍蝇见血,也不顾香客在旁,好生趋趋跄跄的,你争我夺,多多少少得些,哄的一声,又到那一边,仍旧募化去了。
周智对成圭道:“贤兄,可怪这些秃驴,狠化人的钱财,又没个儿女,何苦这等?明日留与他人受用,想他著甚要紧!”
成圭道:“老弟差矣。财乃养命之渊,人岂不要?但是随缘用度,自然消受得起。这班秃子拿去吃酒养婆娘,布施的功德自在,他却消受不得,后世变牛变马,俱是这一等人。”都氏毕竟嘴快,便对付丈夫道:“依你讲来,僧俗一理,你每常私自瞒我走去吃酒,养婆娘,也要变牛变马哩!”周智道:“这报应之理,何待来世,只此生便有结局。比如吃酒、养婆娘,目下虽然快乐,到老没有个儿女,设或三病四痛,没个贴体亲人,那时要茶无茶,要饭没饭,便是活受地狱,何须定要变得牛马! ”
成圭不敢做声,何氏只自好笑。都氏不肯服输,便分解道: “和尚岂得没有儿子?虽然不是亲生,也只要身边有物。俗语说得好:床头一箩谷,自有人来哭。在家人,出家人,正是有货不愁贫。”周智道:“不是亲生,到底没干。我若做了和尚,决乎明公正契娶个师父娘。再若大妻不生,索性早早讨个妾,也不枉了辛苦一世。若是端端替别人,我道没要紧。”都氏道:“可笑员外一发说坏了事!岂不闻和尚无儿孝子多?你见几个敢去娶了妻,几个娶了妾?世间若有了这般和尚,皇帝也不朝南坐了。莫说僧家,就是有规矩的人家,也不敢轻易娶个小老婆。叔叔一发说得儿戏哩!”
成圭道:“不要耽搁了,我们快去还了白衣殿愿心,还要到荒陇走遭,天色晚了不便。快打轿来!”齐出寺门,早到白衣赐子殿。长老写疏宣扬,亦如前法。拜祷已完,仍旧许了来年愿心,送了衬钱,领了些点心之类,即便辞了出来。
行不一箭之地,只见一簇人挨挨挤挤的,不知看些什么故事。正是杭州风,专撮空,不论真和假,立立是一宗。那成圭也是个未免于俗的人,连忙下轿,钻在人丛里一看。原来是两个新到的老花子,在那边求钱,对人说苦。面前摆一张招头,写道:
具禀老汉韦泽,禀为恳怜孤老事。念泽老年多病,耳聩眼盲,可怜无女无男,夫妻孤老,衣食何来?只得街头跪恳来往达官长者、进香善士,早发慈悲,或舍一文二文,暂挨草命。料难报以今生,当来世为犬马。
谨禀年月日具成
成圭立在人丛,把这招头细读一遍,不觉鼻子里好像喷了一碗酽醋的一溜儿酸将下来。也只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心中暗想道:“可怜这样一对老人家,若有得一男半女,决也不到这个地步!以我论将起来,比他只多得几分钱财,倘有风云不测,就是他的榜样。”禁不住扑簌簌眼下吊出泪来,便向袖里摸一二十文钱,递了与他,叹息几声,上轿随后才去。
只见前面三乘轿子,已进了飞来峰,转过灵隐寺侧,便是成氏祖茔。成圭赶到,便著安童去唤管坟的,李敬山带了香炉五事,笑哈哈走来具禀,转一气唱了七八个喏道:“成员外一向纳福!我侬多蒙照顾,常对我家老阿妈说员外好处。不知员外旧岁添得位公子未曾?”成圭道:“恭喜添下一男一女。”
李敬山欢喜道:“妙得紧!不生罢了,一生便是两位,真个有趣。还是第几位如夫人生的?”成圭带笑指著都氏道:“这个便是小女,区区就是小儿。”都氏道:“老柴根又来饶舌,莫要讨没趣吃!”唬得那李敬山背地里把条舌头一伸,缩也缩不进去,道:“好利害!要知这个老娘,如何肯容得娶妾?料来不济事哩。”
成茂把食盒摆开,点了香烛,铺了拜单。成圭先拜了几拜,通陈了一番,都氏也拜了,周智夫妇也相揖了。成圭又把酒来斟上,跪倒在地,又拜两拜,伏在地上,半晌走不起来。周智连慌相扶道:“莫非脚筋吊了么?”谁知成圭祷祝到不知什么一句话上,喉咙头一咽,竟也呃不转来,扶起之时,只见泪流满面,两眼通红。周智道:“这等年纪,何必如此痛苦!”成圭揾不住泪眼道:“唉!贤弟,你也有所不知,连我院君,何曾晓得!想我先父存日,生我兄弟四人。我先父那年四十九岁,不幸疫病流传,一家尽行死尽,单单剩了区区。可怜惟我最幼。”
自岳坟会著众人,团团赏玩了一回。大船等候已久,成圭就请周智夫妻俱到船中。艄子撑出湖中。安童先备午饭吃过,又煮些茶吃了,然后摆开攒盒,烫起酒来,分宾坐定,小使斟酒,大家痛饮。艄子撑了一会,问道:“员外,还是往孤山、陆坟去,还是湖心亭、放生池去?”成圭道:“这些总是武陵旧径,何必定要游遍?只是随波逐流,适兴而已,凭你们罢!”都氏道:“我们下船得忙了,忘了一件正事:昨日成茂的儿子听见我进香,他要个耍孩儿,我便应许了他。如今到不曾着你们买得几个,做做烧香人事也好。”何氏道:“正是。我也忘了,我家小儿子也说要些摇鼓吹笙,如今一件也不买得。”成圭道:“这个不难,我们回去,少不得打从净寺经过,里边要千得万,买些便是。”
周智脸上早有三分酒色,正是醉后发出醒中言,便立起身道:“老嫂没有泥孩儿,拿了银子买得出来;要个养老送终的孩儿,繇你黄金堆垛,也买不出。小可有句不失进退的言语,不惧虎威,将欲奉告,不知老嫂可容说否?”何氏道:“吃了几锺脓血,不要嘴儿舌儿的。”都氏道:“员外所言,定须有理,便请吩咐。”周智道:“在下多蒙错爱,实胜至亲。今日复蒙赐饮,虽则沉酣,尚还明白,必不把张姑李妈的话儿将来扯拽,单单说著贤兄嫂一件急切之事。既蒙不厌絮烦,方敢斗胆。智闻歧伯所谓:男子二八而肾气盛,天癸至,精气充和,即能有子;三八肾气平均,筋力强劲;四八筋力隆盛,肌肉弃满;五八肾气衰,筋力不能;六八阳气衰竭于上;七八肝气衰,精液少;八八齿发去,天癸竭,而不能有子矣。然而尚有七十年来养一娃的故事。女子二七而天癸至,任脉通,月事以时下,故能有子;三七肾气均平;四七筋骨隆盛;五七阳明脉衰,面始焦,发始堕;六七三阳脉衰于上,面皆焦,发始白;七七任脉虚,天癸竭,地道不通,故形坏而无子也,然而未闻年愈五十而能生子者。今贤兄年未八八,尊嫂年过七七有奇,兄欲博得一男,如千中尚可选一;尊嫂则缘木求鱼,料应无望。论兄嫂赤手成家,夫妻协力,历尽苦辛,到今日家给人足,自当并荷甘美。但人生于天地之间,不尽于忠,当完其孝,兄之百行固优,而不孝有三,无后最大!在兄嫂,以天命绝嗣,人力已难回挽;在弟,据武侯所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为兄之计,莫若尊先圣之遗言,如《易》云:‘枯杨生稊,老夫得其女妻。吉,无不利。’此圣人垂教于后世,正劝那无子老人,教他另逑侧室,自然吉,无不利,何必拘拘于糟糠之说,以绝宗祖之大事乎?况胡阳觅婿,宋宏之妻室尚幼,而宋宏之子已生,如允之,是弃前妻也,则为万世诮;诮在宏矣。今吾兄娶妾,吾兄之尊嫂已苍,而吾兄之人子尚乏,即娶之,不为弃旧恋新,不娶亦为万世所诮,然诮不在兄,而在嫂也!惟兄嫂裁之。”
成圭听了这一席话,把头点了几点,心中一分用得这番话著,巴不得妻子口中说出“有理”二字,自己先道:“难得贤弟爱我,委实感激。只恐年纪老了,总然生下一男半女,死后没人管顾,故此算计不通。”何氏道:“员外说那里话!古人说得好:只恐不养,不愁不长。”都氏半晌声也不做,又过一霎时辰,方对周智道:“周员外,依你这许多通文达理,我道为些什么,不过要我替丈夫娶妾么!”周智道:“正为这句说话。”都氏道:“人人说员外聪明伶俐,谁想也只本等!不嫌絮烦,老身也要斗胆一斗胆。”周智道:“嫂嫂只恐娶了进门,另有什么话说么,也要道道破,请教请教。”
都氏道:“我闻死生繇命,富贵在天。得马者未必为喜,失马者未必为忧。齐桓公多子,身薨六十二日而未敛,至尸虫达于户外;邓伯道无儿,后人千载传扬,岂桓公少子之过欤? 抑邓氏无力娶妾而然欤?总之,天不绝人在垂亡,可以转祸为福;天既不佑,任多男亦必到老无成。若论娶妾,极是美事,但我辛勤劳苦,不易成家,一旦为他人受用,便于尊意若何?”
周智道:“你聪明盖世,贤达过人,又来说懵懂话。员外娶了妾,便是院君的侍婢一样,诸般替就,凡事听从;倘生下儿女,就是院君生的一般。这是院君极受用的去处,怎倒说他来受用? 嫂嫂没奈何,只看周智夫妻薄面,求你允了一声,使费银两,俱是小可捐赀。”
都氏道:“久闻员外富饶,更兼有子,只不要得道夸经纪,也不要无事起风波。目今世态恶薄,转眼难量。古人说:养儿不可夸,直待做丧家。倘员外像了齐桓公,尚且恭喜;若做了邓伯道,请留了这番议论,放在后边自用罢了。”
成圭在旁,直正魂不附体,只好目瞪口呆。初时巴不得周智来说,这回见妻子变了这脸,担下一把干系,巴不得周智闭口。不想周智倚著三杯酒罩了张脸,竟也不顾他,又说道:“嫂嫂,不要轻怪了人。你道内室们欺压丈夫,可是没罪犯的么? 夫者妇之天,那阎罗老子料必不怕老婆。算你百年之后,也要遇着你家祖宗于地下,那时鬼哭神号,俱来埋怨着你,想了周老今日之言,可不悔之晚矣!嫂嫂三思而行,快快不可如此。”
何氏只把丈夫拦阻,那里肯住?只得将些言语于中劝解。 都氏本不是个善菩萨,况且重大所关,如何教他缓款得一些? 两下三言两句,眼见得为好成拙。说得那都氏起了一点厌贱之心,动了一把无明之火,对周智道:“啊哟,周智,你不要忒过了分!你是我家五服里,还是五服外?人不识敬,鸟不识弄。 今日谁请你来做说客?我这里用你不著!苍蝇带鬼面,什么样大的脸皮!从来丈夫也十分怕我,不要失了体面去,恐不雅相! ”
成圭见妻子发作,又恐周智见怪,按了胆道:“院君,你也忒煞性躁,丈夫繇你教训,外人可是冲撞得的?”都氏正在怒气头上,搔著这个痒处,便骂道:“我晓得,总是你这老杀才的教头,什么抬举了我?狗于朝外叫,自己磨灭不勾,还要寻个帮衬哩!”就把攒盒掀上两格,照面门一下,偏又是格煮的肴撰,连汤带汁的打将过去,把成圭拌做糟萝卜相似,洗抹不迭。
何氏见势头汹涌,将都氏一力劝到楼上赏玩,都氏只是馀气未消。成圭见妻子上了楼去,便装出假硬门争来,低声骂道: “老不贤!老乞婆!”又向周智轻轻后罪几声。周智道:“虽然如此,那里作得正经。只是老兄天竺进香,面门上挂了招牌回去,那葡萄架的谎那里去圆?”成圭道:“惶愧!惶愧!”
两人另斟热酒,换去残肴,慢慢又饮了一会。周智起身到船尾上出恭,成圭唤个小使问道:“我适才假骂院君,院君听得些否?”小使未及回答,周智已在背后听见,便假憋了喉咙道: “老杀才,骂倒骂得好,不要谎著!”那成圭不道是周智,便把手中一个酒盏扑的掉落地下,开了张口,闭也闭不拢来,回头见是周智,两人大笑一场。
不觉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将次船泊岸来,一齐起身。成茂收起酒器什物,还了船钱。周智夫妻就在船里作别先回,成圭夫妇随后也回家中,众人接见了,惟独都氏气狠狠的进房安歇。众人睡一觉醒后,还只听得夫妻吵闹之声,想来成圭这番断没有昨晚的时运了。正是乐极生悲,热极生风。直教:家庭之内,不容个未冠的安童;厨灶之中,那许放青年的侍婢?要知后段文章,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王妈妈愁而复喜 成员外喜而复愁
引首《雉朝飞》
李太白作
麦陇青青三月时,白雉朝飞挟两雌。
锦衣绣翼何离褷,牧犊彩薪感之悲。
春天和,白日暖,啄食饮泉勇气满,争雄斗死绣颈断。
雉子班奏急弦管,倾心美酒尽玉碗。
枯杨枯杨尔生稊,我独七十而孤栖。
弹弦写恨意不尽,瞑目归黄泥。
【评】 成圭未必无此叹。
却说成家夫妇,因烧香转来,怪了劝娶侧室的言语,进房闹了三个更次,成圭受些家法,也不可料。次早总也不敢做声,梳洗一完,便换件道袍,去解库中看做交易,稳道平安无事。
及至日上三竿,时将已午,那都氏方才床上翻身,打点起来。 众丫环搬汤运水,应接不暇,还只听得吱吱喳喳呼大喝小。成圭闻得妻子离床,急忙来到房里问候。都氏只不做声,成圭无可奉承,只得踏出了房门,唤个丫环,朗声问道:“红蕖,院君起来,曾送茶未?”红蕖道:“送茶多时了。”成圭道:“快去整备点心与院君吃,滋味好些。”红蕖道:“理会得。”
成圭走了出房,早已午饭时分,众人见家主不来,谁好先吃?也是成圭体惜人情处,见众人不吃,也不候了院君,自己就先吃了饭。还不见院君出房,没要紧,又踏到房里问问。只见都氏已在那边洗面。一个丫环名唤绿萼,自小原在都氏身旁服事的,此时绿薯正替都氏熏焙衣服,熏笼上边也不照管,一竟靠在窗根上,看那檐边两个猫儿打雄。成圭不意中进房,手里捏柄小小春扇,见那绿萼看得入韵,竟不管火上衣服,成圭却把手中扇子掉过头,把绿萼背上打了一下。绿萼正看得猫儿有趣,却也动心,猛可的吃这一下,回头一看,见是员外,满面通红,微微笑了一笑。成圭也不解意,只说道:“衣服不管,管些什么?”绿萼不做声,又笑了一笑。
不提防被都氏瞧见,只道两下有些什么鼠窃狗偷,没有十分实迹,不好发作,心上早存了一个疙瘩。不期红蕖做了点心,一样置了两碗送进房来,都氏取了一碗,红蕖道:“员外也用一碗。”成圭才吃得饭,如何又吃得?勉强吃了一个,便对红蕖、绿萼道:“我不吃,你二人拿去吃了。”两人见员外所赐,便分而食之。不知都氏又添了一个疙瘩,好生烦恼,便把手中的碗向地一掷,早已百花粉碎。成圭吃一吓,惟恐惹火烧身,只向房外一走。都氏自忖道:“我想周智的言语,我也还认做无心之谈,谁想我那老杀才,早觑上了红蕖、绿萼,眼见得昨日言语,是老贼通同造意,有心而发的。这也总不怕他,繇你怪似鬼,吃了老娘洗脚水,不若趁这杓水,断他病根,岂不全美!”
随即梳妆已了,走至中堂,掇把交椅坐定,叫道:“成茂那里?唤员外来。”成茂应声请到。成圭道:“院君呼唤,不识有何见谕?”都氏道:“昨日蒙你挈带烧香,被你一正一副教训得勾了,我也尽知你的主意,只不要错走了路头!虽是偏房,也要门户相对。你若有我一分话说,你可街坊上寻个的当媒婆,我自有处。”成圭听得这一席话,竟把个文章做到天外去了,稳道是昨日荐书早应验也,今日叫寻媒婆,必有好意。
便对成茂道:“既蒙院君吩咐,你可晓得有好媒婆,寻一个来,不可误事。”成茂道:“有便有个识熟的,颇也能事,小人就去唤来。”成圭连暗喜道:“这场喜事,从天降下!”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自也不知其所以然的乐。
话分两头。成茂出得门来,早已到了媒婆门首。那媒婆少不得定是姓王,不见戏文内,但是王婆,便有三分手段。况且这王婆,更又不同:总不出三姑之右,颇列在六婆之前,眼睛都会发科,鼻子也会打浑。那时听得扣门之声,即便出来。怎生打扮?《临江仙》为证:
脚踏西湖船二只,髻笼一个乌升。真青衫子两开衿,时兴三不像,六幅水蓝裙。修面篦头原祖业,携云握雨专门。赚钱全仗嘴皮能,村郎赛潘岳,丑女胜昭君。
王婆见着成茂,便笑道:“我道是谁,原来便是成叔叔。甚风儿吹得你到?稀奇,稀奇。”成茂唱了喏,道:“王妈妈,一向不见你,越后生了。”王婆道:“叔叔不要说起。媳妇不好,终朝淘尽我气,气得老了若干,不然还后生哩。请坐下,待我烧茶你吃。”成茂道:“妈妈,烧茶不如暖酒快。”王婆道: “遭瘟的,今朝来见老娘,也不说些正经言语,莫不又要寻个货儿?”成茂道:“这到不比前十年的兴了。只为我家院君,要娶位二娘子,特著区区寻个酸虫。我在院君跟前把你一力举荐,还不知我的好处哩。”王婆道:“小花嘴,又来吊谎!你家院君,有名阎罗王的妹子,邓天君的女儿。若要他替丈夫娶妾,除非娘肚子里翻个筋斗,今世梦也梦不著哩!”成茂道: “说也不信:正为昨日天竺进香,不知如何被周员外一劝,竟劝转了。”王婆道:“有这等事!我道周员外向来是个会说话的。叔叔,既是这样,过午同去。”成茂道:“不劳了,就此去罢。”
成茂先行,王婆随后,一径来到。王婆见成圭,道:“员外,恭喜,恭喜!若早作成王婆,说位二娘子,如今公子也不知添几位了。定要历练老成,才寻这个门路。”成圭道:“正是这等说,如今全要仗你。院君等候已久,快请进去。”王婆见都氏,道:“院君呼唤老身,敢是要寻位二娘子?一发凑巧得紧,绝妙一门在此。”都氏道:“妈妈吃了茶饭,慢与说知。 ”
王婆道:“院君不须说得,寻着老身,包你停妥,进门便有儿子养,依头顺脑,拣也没处拣这一位好娘子,正是对付。” 都氏道:“这话从何说起?谁着你寻什么二娘子来?”王婆道: “大叔这等讲,员外也这等讲。”都氏道:“不可听他。我闻得你手段好,会做买卖,有些货儿要你发脱。”王婆道:“院君解库中有的是金银珠翠,正是老身本行,忒会发卖。”都氏道:“不是这些,却是些有脚货。”王婆道:“有脚的一发会卖,不拘金狮子、玉猫儿、西洋红、祖母绿、花心俏簪、掩鬓倒插都卖得。”都氏道:“不是那些有脚货,是我的红蕖、绿萼。”王婆道:“红旗、绿药,不会卖!不会卖!”都氏道: “是你本行,怎倒推阻?”王婆道:“我儿子又不充兵,丈夫不会行医,要这红旗、绿药做什么?”都氏笑道:“不是。我有两个丫环,名唤红蕖、绿萼。”王婆道:“原来便是尊婢美名。请问院君,府上厨前灶后,那里不要两个人用?若是嫁他,何不留在家下慢慢配个对儿,却不用做扶手?”都氏道:“妈妈有所不知,两个丫头年纪大了,渐渐有些闻香臭气。我家老子又有些贼头狗脑,日后做出事来,叫我那里淘得许多闲气?” 王婆道:“既如此,客货主人卖,请出一看。”
都氏唤两个丫环出来。但见遍身俱备素食果品名色,《西江月》为证:
脸似荔枝生就,眼如圆眼妆成。脚如山药带毛根,手像建州笋。头若有须芋艿,耳如带壳风菱。口如吐蚨荩如唇,鼻涕还如海粉。
王婆见了,叫声苦,往外便走。都氏扯住道:“为何去了?” 王婆道:“叫我看尊婢,如何唤个魑魅出来?唬死我也!”都氏道:“这就唤名红蕖,这就唤名绿萼。”王婆道:“原来就是二位,失敬了,得罪了。这二位姐姐请尊便,老身才敢安坐。 ”
两个丫环走了进去。 王婆暗想道:“世上有这等事,这样一对鬼样丫头,难道六十来岁的家主肯看上他?莫说是成员外,老身看了,也有三日吃不饭下,不亏早晨吃得生姜出来,险些吐个不止。活晦气! 我道娶位二娘子,也赚他几圆钱使用,便是卖丫环,也可打些后手,谁想撞著这对罕货!寻得有人受纳,也自好了,那想还好趁他钱钞?没奈何,过水田儿不瘦,替他出脱出脱也好。”
乃问道:“院君,尊婢已瞧见了,只要请价,好歹待老身去问主顾看。”都氏道:“妈妈是晓得的,旧规一岁一两罢。”王婆道:“院君,近来世事不同,这价久不作了。比如人家做小,也有三五分人物,手里来得,肚里识得、算得,便只十三四岁,这样的寻着一个财主,也要索他一二百聘金。我们做媒的,也有几分道路。比如一般做妾,人不出众,貌不超群,男家原说只要度种,生得儿子便罢,女家只要出脱,有得饭吃也休。这便是四十多岁,也索不得十来两银子。若是丫环们,总也不过如此。若院君照岁启钱,我王婆今年六十五岁,倒还值了个半把元宝哩!院君只说个实价,省得老身盘门旋户,落得走破鞋帮。”都氏道:“我也只图松快,不论钱了,但凭你罢。”王婆道:“这极使得。院君,君子不羞当面,若论钱财,原是小事,王婆自用,总多些,不比别家,只恐他人不肯出钱,那时王婆却不像了体面。依老身说,两个丫头,若到得两个肉猪价钱,劝你卖了,省得淘气。你家员外原不是好主儿,适才见了老身,也要说些风话的呢。”都氏道:“正谓如此,只今但凭,只要速些便好。”
王婆见依他说话,心下止不住快乐。辞了出门,刚又遇著成圭。成圭道:“妈妈所事若何?”王婆道:“竟替员外说了两个,明日就兑银子,后日便要过门。”连连说,连连走去了。
原来王婆这两句囫囵话,一半不好回复得成圭的亲,一半是取笑的话头。成圭不解其意,正是拾得封皮,当了信读,却又喜道:“我那院君好没来繇,向日不发意念,便是我出门,也要稽查,拿个泥美人看着,也要见怪,今朝一发慈悲,便与我娶上两个!好院君,似此深恩,恐难补报!”这日快乐是不必说。
不觉一连过了三五日,王婆尚未来回复,都氏又说:“怎么不来了?好生悬望。”成圭又道:“怎么不来了?好生挂念。 ”正说间,只见王婆带了一干人,一道烟的来了。成圭道:“妈妈请进。”都氏道:“妈妈请坐。所事怎么了?”王婆道: “多蒙院君美意,老身去寻主儿,只落得家家不要,户户不纳。”都氏道:“天下无弃物,为何人到没人要的?”王婆道:“院君是晓得的,王婆从来不会说谎。那人家问道女子面庞若何,老身少不得把个素果摊儿,老实摆将出来,那人家连老身都不要了。”都氏道:“为何连你都不要了?”王婆道:“不要我做媒,自然不要我了。幸喜另有一家,听见素果摊儿,到便欣然欢喜道:‘是丑便丑些,省得丈夫走来渔猎。’故此便把银子照数兑出。锭件有数,分毫不差。请院君收了,写张文契,今日便要过门。”都氏道:“妈妈才说一个也没人要,为何如今两个都有人要了?”王婆道:“院君不要长价,我就把个缘故讲与你听:当今之世,天道斜行,人人怕了老婆,个个欺了丈夫,娶了伶俐丫头,不为大事,倘被丈夫干碍,那时关系不小。故此宅上二位,反是千家货物,内眷们偏是喜的。” 成圭连日春梦,只道替他说合两个爱宠,谁知王婆走来说出这班奇话!正是哑子吃黄连,苦在自肚里,敢怒不敢言,哭又哭不来,笑又笑不出,还不十分知道细底。只见都氏道:“员外,今日事也做成,我且说与你知:前日船中你说要寻个妾,我想家下用费日倍一日,况兼年成荒歉,趁钱有限,养不许多人活,便是红蕖、绿萼,少不得要与他个出身头地。料你爱宠也不在他二人,我今已将二人浼媒卖得银子在此。你可即忙写纸文契,快快递与王妈妈去。过十来年,少不得慢慢寻个好些的侍妾与你。”成圭冷笑道:“坷呵,原来如此,罢,罢!我平生不作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总只这样一世顺你了。好笑,好笑!”取纸笔来,提起便写了一纸,递与王婆,一径离了家门,不知那里纳闷去了。这里交付过门,自不必说。都氏一心要顾手快,倒被王婆赚了个把银子,比卖齐整丫头到不相同。有诗为证:
丑婢厨中尚不容,还思纳宠继支宗?
王婆袖手收全利,赚杀区区疲软翁。
成圭逼口气,一径出门半个来月,家里杳无音信。都氏著人四下寻访,正是搜远不搜近,只往各处门户人家、窠子家里四处寻觅,那里有个消息?都氏料得定不寻死弄活,却也不甚着急,到把襟怀放开了,口也不提。
谁知做家主的人从来没人欢喜,自从成圭出门,家下倒觉公安婆乐。这也尤可,不想又遂了两家眷属的意念。你道是谁?
一个却是成圭的女儿一姐、女婿冷祝。这冷祝祖业原是卖叉口的,传至冷祝,只吃一味呆老实,人上到多买他的货,故此江干、湖墅把这“冷祝布袋”叫出了名,杭人至今传说,却讹作“冷粥布袋”,说凡女婿,但是粥袋。这也不必辨他。便只说成家自的女儿,既与冷家结亲,自然日常都该来往,彼此孝敬管顾,也是分内之事,如何倒反忌著成圭?看官们有所不知,原来都氏自小至老,从未破身生产。这女儿原是继养的,做人虽不五伶六俐,且会七嘴八舌,一味只晓得奉承阿谀母亲,却不会调停家里,常是搅口搅面,送暖偷寒,都氏欢喜他处,正在这段工夫。成圭男子汉,如何看得这样观音鬼、笑面虎过?自然不喜他的。一姐闻得父亲出去,正打在他拳窝里面,忙教丈夫冷祝办了几品荤素食物,便来探望母亲。冷祝随了妻子,也来亲热岳母。
再说那一家,却是成圭的内侄,都氏亲弟都丽所生。那都丽向年父死之后,便撇了祖业,却去攻书。不想功名迟钝,老大无成,做了个郎不郎、秀不秀,把父遗家业消费大半,未及中年,早已辞世。单单遗下这个儿子,唤名都飙。只因早年没有父亲教训,交结了半尴不尬的一班损友,每日好嫖好赌,又兼好摇好吃,把公祖家业耗得越发精一无二。成圭每每将些银两赍助,再也扶持不起,总则上手就去嫖赌,繇你千万也不勾用,所以怪不得成圭不喜他上门。独有姑娘都氏,不知怎的,这个内侄每常走到,便是心窝里的气,手掌里的珠,爱得他宝贝一般。只为丈夫不喜他,每常暗暗赠与财物,任他百样浪费,一些也不为怪。都飙正在家中,闻得姑爹因气出门,便觉浑身燥痒,骨节轻狂,止不住的笑舞道:“这番老头子出去,是我时运来也!”
便寻几分银子,买些精致细巧时新吃食,寻个小厮挑了,摇摇摆摆来望姑娘。看他怎么模样?《临江仙》为证:
轻躁骨头无四两,文才颇没三分。长衫大袖浅鞋跟,赌行真老酒,妓馆假斯文。插号不惭都白木,瞒人假冒青衿。他年书史悟儒身,给还依旧态,断送老童生。
都飙一见姑娘,纳头便拜道:“侄儿一向馆中读书,不得常来探望,日日恳念,好生记忆!不知姑爹近来淘你气否?侄儿特带得些须之物,聊充孝敬。”都氏道:“我的儿,你在馆中,姑娘日日望你,再不见你来!我又没甚管顾你,反教把许多食物孝顺我,难得难得。可怪我那老杀才,有了这样一个孝顺儿子,不会做爷,今朝又要娶妾,明日又要纳宠,好不磨得你姑娘头发也生了丫枝哩!前日怪我卖了丫头,憋气出门,颇无下落。冷家姐姐怕我独自,也来在此。”
都飙便拜见了冷姐夫与冷一姐,各人笑吟吟的,只寻成圭的破绽,将来当鹅酒送,竟把那都氏弄得个风太监相似。吃的吃,用的用,竟像帮闲的蔑片相争搭唾,比赛趋承,整日不出门的热闹,不能细述。女儿若送龙肝,侄儿便送凤髓;今朝女婿来做东道,明日弟妇又回筵席;明日女儿用了傀儡,后日侄儿就叫戏文,竟自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两边只要院君快活,希图得些私爱,只恨都院君不曾生得卵袋,若曾生得,争也争不到口来呵;不呵,便餂也肯餂几口。你道为何这些儿女,既非亲身,越会这般孝顺?孝顺极是好事,为何说话的反把将来比贱?看官们有所不知,假如人家子侄顺承祖业,或者开辟封疆,或者体心贴意,便好叫做孝倾。至于冷祝夫妻、都飙母子,一味不过利其所有,趋炎慕势,奴颜婢膝,昏夜乞怜,与那街坊上的花子何异?设使成家既无儿女,又没钱财,你道都家、冷家肯来这般孝顺否?俗话道得好:“吃客用客。”又道:“把他的头来研酱,落得吃了他的,骗了他的,就将他的钱财买物送去与他,人情却是我得。”这般孝顺,谁不会做?也是都院君自己爱了些虚奉承,不免受了鬼撮脚,欢喜了小便益,不必说大折本。总之,心性不明,识见短浅,认事不真,不无差误。直教他人儿女,费尽自己钱财;自己夫妻,受了他人闲气。下面便见。
第四回 思疗妒鸧鹒置膳 欲除奸印信关防
引首《登栖霞山梦氏园》
李太白作
碧草巳满地,柳与梅争春。
谢公自有东山妓,金屏笑坐如花人。
今日非昨日,明日还复来。
白发对绿酒,强歌心已摧。
君不见梁王池上月,昔照梁王樽酒中。
梁王已去明月在,黄鹂愁醉啼春风。
分明感激眼前事,莫惜醉卧桃园中。
【评】 昔之梁王,已入青莲之咏;今之成圭,其谁吊那?黄鹂有不尽之愁,成氏多有馀之情。
却说成员外困忍了妻子一口闲气出门,都氏没处寻访,终日与义女、侄儿说说笑笑,倒也不把丈夫放在心里。谁知成圭,自那日出来,也不到门户人家,也不到庵观寺院,却在周智家住下。那时成家也有人来探问,却是成圭已经吩咐,只说不在,故此铁桶风声,水屑不漏。朝日与周智下棋饮酒,闲话白相,或者自己看些小说传奇,到也安乐,也竟不想回家。
一日,正是初秋天气,与周智多著了几局围棋,有些不奈烦,独自个踏出后花园中,见那败荷衰柳,不觉凄然。又见头顶上“飕飕”的一声,刚打一片梧桐叶来,那时一发伤感,未免长叹一声,又踏到那边,看见几盆黄菊,将已开发,成圭愁中作喜,借此为题,吟出一首绝句道:
万草皆零落,此花才吐芳。
可怜不结子,空自历风霜。
成圭吟毕,又听得天际“呀呀”之声,抬头一看,却是一行归雁,不觉吊泪道:“我成圭真好苦也!你看禽鸟尚且知归,我男儿汉,到弄得有家难奔,有国难逃!自与老乞婆憋气出门,不觉一月有馀,虽然离了火坑,终非长策。周君达待我虽厚,凉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老乞婆纵然不好,那一家老小能不垂念?我想欲待回去,倘他性格到底不改,教我今番怎么过得日子?且待周君达来商议再处。”
周智正备了些酒食,来与成圭赏桂。成圭道:“愚兄出门一月有奇,不免思归,正待请你作别。”周智道:“兄来一月,知己中无甚相款,今欲回归,谅非责弟之慢。但举世无不争之家,若因小愤而遽去之,固非理也,故弟于彼时原不当留兄;所以留之者,为少避尊嫂烈烈之雄威耳。今兄出门一月,谅嫂嫂之性,亦应消减几分,兄若回归,料来安妥,弟亦不敢作妇女态以留兄,兄亦毋以弟为逐客以罪弟。”成圭道:“说那里话!全仗贤弟斡全,岂止一端受惠?但我那老不贤,如得老弟所言,旧性消些才妙;倘是愈加,如何度日?正要谋之于弟,不识有以教我否?”周智想道:“我思战、守、降三策,并出下谋。独有鸧鹒一法,未经行验,倘试之有灵,实为王道之济。且用力少而成功多,不亦可乎?”成圭道:“快快见教,是何等的妙药?可要几百换哩?”周智道:“弟于《大荒经》中,曾见一句道:东海有鸟,名为鸧鹒,食之可以疗妒。后来梁武帝因郗后之妒,命渔人遍搜而广捕之,以食郗后,数餐之后,后性顿减大半。兄今欲归,盍行此法,聊小试之。倘有应验,即当举之于世,以救天下之惧内者,岂不大有阴鸳哉?”
成圭道:“既有这等妙方,贤弟为何久秘自私?早说也好!”
辞了何氏院君,邀同周智一径归来。众主管、家僮俱来迎接,道:“员外一向却在那里,一些也没下落?”周智道:“员外自往武当进香,故此去这一程。”众人惊喜相半,不在话下。
都氏见了丈夫,自知没理,把个笑脸迎著道:“员外要那里去,老夫老妻说也不说一声,怪不得旁人道你不好。”成圭道:“我往武当进香求子,与你计议,料必不许,与你说些什么?都氏道:“武当进香,有何指实?”成圭答应不来,周智忙向袖里胡乱摸出条字纸儿道:“员外素手清香,并不带些香货,单只适才递这签票儿与我看,说若要生子,除是娶妾。故此又恐老嫂见怪,区区不摸出来,除此并无别物。”都氏道:“神圣那里管得许多闲事,求签总不灵的。快叫院子,安排酒馔与老员外洗尘。老周若不弃嫌,用一杯去。”周智道:“小可颇不敢辞,即当相扰。”三人尽醉而散。冷祝夫妻与都飙见成圭已回,安身不牢,各骗院君许多货物,一齐散了。
成圭在家,心下只有郁郁不乐,每常想起鸧鹒方子,又不知何处好买。一日,偶然在解库中,见那主管们内中好顽要的,与一个专捉鸟儿的张小猫斗黄头、调画眉,赌钱赌气,也非一日的人了。成见着阿猫,便自打上心来,问道:“小猫,我见你弄鸟行中不止一日,你也尽识得百鸟名字否?”张小猫道:“员外一发小觑了阿猫!莫说百鸟名字,便是性格,都也晓得哩!”成圭道:“你且略道几件如何?”张小猫不慌不忙,把那百鸟性格一一读道:
禽赋
窃观鸟性,灵蠢各殊。慈乌有反哺之恩,巨喙有警夜之智。啄木画印而求飧,鸩鸟步罡而自肆。莺善斗,鹏善搏,鹦鹉能言,摩背则哑;鸲鹆解语,剔舌则鸣。鹊巢背太岁,故处危树而不倾;燕窠伏戊已,虽寄高梁而不落。清歌效法于文鸾,妙舞肖形于素鹤,鸳班鹭序,鸠拙鸥闲。枭鸱不孝,友悌,杜宇啼必北向,鹧鸪飞必南翔。鹤书符,㶉敕水,鸢翔风,商舞雨,鹴蜚霜,鹤翥露,所技既殊;鹳交影,䴖交睛,鹊感音,鹢相胝,鹤交声,鸳交颈,所交各异。鸧鹒有疗妒之施,乾鹄有知来之术。鹰扬鼓勇于武夫,鹤泪助幽于道侣。雁过南楼,佳人心裂;鹊喧北牖,愁士眉舒。鸡寒上距,鸭寒上喙。鷇将生,子呼母应;雏既生,母呼子应。霄䲩司夜,行䲩司昼。雄翼掩左,雌翼掩右。物食长啄,谷食短味。搏则利嘴,鸣则引吭。毛协四时,色合五方。羽物变化,转于时命。是则寻常之管窥,未尽羽族之万一,而其性灵所钟,聊拟议其大略云。
成圭道:“猫兄果然有些意思,亏你记得许多。老夫不问别的,专问你适才读的鸧鹒,不知何等物件?”张小猫道:“这有何难,另日捉几个送与员外,便知端的。”成圭道:“若得如此,重重谢你。千万早得几日方妙。”阿猫应了出门,众人也不知员外要他何用。
次日侵早,张小猫手中提了三五个来寻成员外。成圭道:“我道怎么鸟儿,原来就是黄莺儿!”张小猫道:“员外,这鸟儿名色颇多,不止呼为黄莺,又名黄鹂,又名春鸟。唐玄宗曾呼为金衣公子,梁武帝曾封为金陵郡公。在《山海经》则曰鸧鹒,疗得一味好妒……”成圭忙把小猫的口掩住道:“不必说了,只问你这几只要多少钱?”小猫道:“既是员外用得,任凭赏赐。”成圭到也不好轻他,吩咐主管称一两银子,递与阿猫,千欢万喜,领谢而去。
此时成圭拿了鸟儿,来到厨下,叮嘱成茂的妻子,烹煮得香香辣辣。等待午膳时分,成圭亲自拿了,送与都氏道:“连日见院君茶饭顿减,敢是身体不快?拙夫买得一品爽口时物,特与院君下饭。你且请用一箸。”都氏道:“与你做了四十多年夫妇,曾不见一些体心,今日为何这等发意?不要辜你美情,待我吃些看。”都氏吃道:“这肉倒也可口,是什么物件?”
成圭道:“只为院君无肴,特到湖上买的油葫芦儿。院君若是中意,拙夫明日再去买来。”都氏道:“这些野味,我也常常吃过,不似这品,到也可人。”成圭见他吃得欢喜,心中十分爽快。
不料欢喜成仇,算人处反算了自己。也是成圭命里驳杂,该受老婆折磨。巧巧那晚都氏刚受了些风寒,肚子搅肠刮胃的,痛得一佛不出世,二佛不升天,到了三更,只是不止。都氏再不怨著自己感冒,只道有人暗算着我,不是咒诅,定是下毒,正叫做肚痛怨灶君,吃跌怨泥神。猛然想着道:“哦,是了。我道老杀才向来不肯体心贴意,昨日劈空买些什么鸟儿我吃,其中决有缘故!”就在床上倾天倒地的喊将起来。成圭不知就里,惊得魂不附体,忙问道:“院君,奈烦些便好,为何这等焦躁?”都氏抬起头不做声,竟把丈夫的臂膊拽到口中,尽力咬上一口,只是不放。成圭摸头不著,只叫得苦。都氏咬得力乏,放了口道:“老杀才,你好狠也!要恋闲花野草,何消把毒药害我?这回遂你意了,好快乐哩!” 成圭道:“院君,这话从何说起?你自肚痛,或者因受了风寒,或者发了痧子,连忙请医生,待他切脉用药,自然痊可,怎说是我将毒药害你?”都氏道:“还要嘴硬!你千朝百日,并未体心若此,我道昨日为何劈空假慈悲,将什么鸟儿我吃,自又不吃,今日巧巧肚痛,不是毒药,是什么?”成圭发起剧来,莫得对答,自说道:“鸧鹒鸟终不然吃了会肚疼的?”不期早被都氏所得,道:“缘来昨日说是油葫芦,今日又是什么猖根了!”成圭慌了,只得求道:“院君不必造次的苦苦怨着我,你只遍访吃鸧鹒若能害人肚痛,拙夫情愿受责。”
言未绝,外厢传报医生来了,成圭忙去迎入房中。看了两手脉息,医生道:“别无他恙,只吃一味风寒中于脾胃二经,更兼生冷搏激,以是腹中绞痛,不愈则变为直中阴经的寒厥症。候小子把温胃散寒之剂投之,自当全愈。不妨,不妨。”都氏道:“先生差矣。老身并无受寒,只因我那毒心的老贼,把什么鸧鹒鸟儿赚我吃了,故此药出这般病来。”医生道:“院君不可错怪了老员外。据脉看来,尊恙受寒无疑,况那鸧鹒鸟即黄莺也,《本草》上说性平,味甘,无毒,能补五脏之偏,又能疗妒。这不过是员外要院君不妒之意,那疼痛实与员外无干。”都氏听得这话,愈加发怒,只因医生坐在面前,不好发挥。
医生撮了一剂药,连夜吃下,果然应验,未五鼓,疼痛已住。不觉呼呼的睡到次日巳牌时分,觉来身体康健,便趁个不曾梳洗,走到外厢,把成圭一把髭须揪到厅上跪着。问道:“老杀才,你道那鸧鹒不是害人之物,教我遍访,如今先生说虽不害人,专能疗妒,终不然我是妒妇么?我今也不赖,拼做妒妇,与你弄个出场,只要一不做,二不休。且跪着,待我慢慢敲断这几茎老牛骨。”成圭道:“拙夫实不晓得什么可以疗妒,不过一味孝敬,谁知医生乱出这句话来,院君便轻信了。可怜老夫受刑不起,万望院君慈悲这一次,今后决不敢再买鸧鹒,也决再不敢提个‘妒’字儿起了。以后若犯,任凭院君打死罢!”都氏道:“老花嘴,你道这番医得我不妒,任凭你去寻花问柳,好快活哩!我今也查不得许多去向,限不得许多时刻,只把一个什么法儿,早上给了,晚间要缴,若你依得,总也万事全休;若说半个‘不’字,今日休指望活了狗命!”成圭连连叩头道:“院君若有什么条例,什么方法,是件都依,只求院君饶打。”都氏道:“既是肯依,明日听候发落。起去!”
成圭应声谢恩,立起身,向外便走,急了些,一个昏花,直从板壁边擦去,不料壁上一个小小钉头,把裙于钩住。成圭只道又是妻子拽住,回身不迭,连忙低头跪下道:“院君,一应条律,拙夫已许下俱依,为何又拽转来?还有什么吩咐?”说完,不见答应,抬头一看,方知院君已是进去,回头见板壁上钩著半条裙幅,方知被钉取笑。于是立起身,口中呸几呸,噀几个噀唾,走出外去。
都氏要寻个法儿奈何夫主,一时思索不出,暗自想道:“我待只不容他出门,又恐旁人议论;若是著个小使踪迹,又恐监守不严,反能卖法;若竟将他下身小衣早晨尽行缝住,认著针线手迹,又教他这一日怎生大小便得?”东思西算,只是不妥。忽然间悟出一个主意道:“妙得紧,妙得紧!成茂那哩?快与我唤个刻图书印的先生来!”
成茂领命,也不知叫他何用,一口气径奔到鼓楼前,接着那专刻印儿的徐铁笔到家,报知都氏。都氏请进,相见毕,问道:“老身闻得先生大名,特请见教。不审先生专刻那一家的图章?”徐铁笔道:“小子祖传镌刻,所习不止一家,莫论周秦汉晋唐宋齐梁四夷八蛮文字,处处晓得,但不知院君要刻何等字号?”都氏道:“据先生所说,历朝印谱,老身一字用他不著,惟独老身这篇印谱,想是先生到也未经看过。如今总不必拟古,只随时刻些什么花草鱼虫之类罢了。”徐铁笔道:“院君的印谱,小子虽是不曾看过,若说施于何所,小子定须有个刻法。如不说明,恐失款识,难为识者比。请院君从实见谕,以便计议。”都氏道:“不过暗记而已,不拘式样,只不要有字。”徐铁笔只得提起刀,飕飕的刻成一方印,与都氏一瞧,十分称意,怎见得?
长短无过一寸,方圆只可三分。不镌玉篆与金文,赛过降魔法印。上刻并头两朵,荷花出水亭亭。不施图画并关津,与那假清客,用的没认。
都氏将钱送与徐铁笔去了。次日清早,便对成圭道:“今朝好日,我老娘要开印了。言过是件俱依,这回略梗我令,先请一百竹片。”成圭道:“院君又来取笑,好好的又惊吓我!”
都氏道:“谁来取笑?昨日说得俱依,今日却又忘了?”成圭道:“不敢有忘,但凭施设。”都氏左手捏匣印色,右手提个印儿道:“我也不打你,我也不骂你,只从今日为始,每日起床,请你令尊出来,头上给一颗印,到晚要原封缴还。日间任你各处闲走,只要印儿无损。如有些儿擦落,以吏胥洗补重大文书论,杖一百,律徒三年;全失者,以铺兵失去紧急公文,及旗牌官失去所赍虎符论,随所失之轻重治罪,轻则边远充军,重则辕门枭示;若曾于所在地方有司呈明致失之繇,罪亦减等。 若不遵明旨,擅自私刻者,以假刻符玺论,罪诛不赦。”成圭道:“院君出得题目,便是难做,倘裤裆里擦去些,难道也打一百?”都氏道:“这也凭你遮护,亏那考武生封臂的,怎么过了日子?”
成圭不敢回对,只得把那鸡巴少少取出。都氏道:“怕什么羞哩!”把只嫩松的手儿,竟向裈里和根拽将出来。成圭又笑又怕,不觉老骚性发,那话儿已自勃然大举。都氏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竟向龟头上打下一颗印子。成圭惟恐擦坏,只得另寻个绢帕儿包裹上截,方敢行动。
都氏以此法既行,以为得计,竟也不像;旧时提防,任他游走。这日晚上归来缴印,灯光之下,免不得法令之初,将印儿一比,不知怎地小了一半。都氏放下脸道:“老杀才,恁般欺我,开封发市,便雕了假印来!”成圭道:“院君严命,谁敢玩法?屈死我也!”都氏道:“我只不管。原说过的,擦坏计责一百,假刻死罪不赦。言犹在耳,决不宽宥!死罪可恕,活罪难饶,今日让个初犯,减等也该二百竹片。”成圭再三苦苦哀求,只得受了一百下。次早仍复关领收缴。已是半个来月,俱无异说。
不想那日晚间又刻缴印,不觉印子又大了若干。都氏又变脸道:“老杀才,又讨死也!前番私刻小了一晕,已吃下一百竹片,想是打得少了,今日又去私雕,你看又大了一晕,该得何罪?”成圭实是不曾雕刻,前番已是屈打一顿,十分痛苦,今番又说要打,你道岂不惊骇?那件家伙,早缩做蜒蝤虫一般。
成圭对着自己鸡巴叹息道:“只为你身上,不知累我受下多少苦也!”言未已,只见龟头印儿已如旧了。都氏正待要打,成圭道:“院君不要造次,只求复试一番,再打未迟。”都氏仔细又是一看,果然一毫不差。这晚活活饶了一顿肥打。
看官们,你道印儿大小,原有分寸,成圭既不私刻,为何能大能小,赚出许多唇舌?原来那日成圭初领印儿,与院君夺手夺脚,未免说些趣话,骚兴一动,老做老也会举了起来,硬时印去,到晚软时来缴,怪不得小了一晕,这顿打也免不过的。
后来这日印时却是软的,到晚也因些高兴,硬了头皮去缴,岂不又大了一晕?若不是仍旧惊软,这场打可又不是难逃也。不知这法儿毕竟行得通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周员外设谋圆假梦 都院君定计择良姻
引首《画山水歌》
吴融作
良工善得丹青理,辄向茅茨画山水。
地角移来方寸间,天涯写在笔锋里。
日不落兮月长生,云片片兮水冷冷。
经年蝴蝶飞不去,累岁桃花结不成。
一块石,数株松,远又淡,近又浓。
不出门庭三五步,观尽江山千万重。
【评】 良工善画,吴生善赞,二君的确敌手。究竟只成得一纸画片,酷似此回。
却说都氏自置印儿之后,将近半年,早给晚缴,丝毫无弊,皆赖此物之力。但成圭带了这点缄束,岂不气闷?正像哑子吃黄莲,苦在自肚里,人前说不出来,终日纳闷而已。不拘远近,懒去游玩,每日在周智家中消遣。
这日因天气炎热,周员外特备了个小小攒盒,又带些酒肴之类,邀同成圭,就在自己后花园中树荫之下石桌儿上纳凉。
适值小池内荷花盛开,两人对酌,谈天说地,叙了好一会工夫,颇颇欢畅。正说到荷花初种之繇,成圭不知怎地不乐起来,答应俱也懒了。周智那里介意,乘着酒兴,狂歌谑笑,无所不至,将个酒杯挜著成圭,抵死要吃,又要猜枚,又要行令,高兴异常。成圭就是泥塑木雕相似,只不吃酒,也不揽猜枚,也不兜行令,只把些败兴话说。周智见他扫兴,便睁著醉眼道:“老兄怪我么?”成圭道:“为何怪你?”周智道:“既不见怪,为何酒又不饮,话又不说,目瞪口呆,沉吟不语?敢是有甚忧虞之事?”成圭道:“咳!贤弟若说个‘忧’字,我上无兄下无弟,活是单丁,死成绝户,极是可忧的,倒还不在心上。只是那闲烦闲恼,终日不曾离身,因此郁郁不乐,岂是怪著贤弟?”周智道:“我也想兄定不怪我。但兄既不为子孙忧,极是个达人了,何苦到堕在闲是闲非里边?即嫂嫂有些严紧,也都不当急切。对此清凉景界,低唱浅斟,况又池荷盛开,堤柳高荫,比了那巴巴急急,此时在日心里挑驼生理,汗血横流,我与兄已是天上人了。何苦不知快乐,反自愁烦!”成圭道:“据弟所说,极是有理。但不知我见了荷花,反添一番新恨,总也不好诉与你听。”周智道:“弟兄至此,手足不如,还有什么对我说不得的!不妨事,你且说来。”
成圭道:“不瞒你说,总只是我家的老不贤,近来做事愈出愈奇,说来真个教你笑个绝倒。前番因你湖中苦劝娶妾,他次日便唤媒婆。我稳道这回人情应也,不想那老乞婆道我有意于家下两个丫环。老弟,这魑魅魍魉,别人不见,你须见过的,你道区区可是动火的么?叫个媒婆登时逼写了文契,竟自贱贱的卖去。这到也罢。其后我出了门,承你把鸧鹒方子传授,只望医好病根,做个安乐人家。不期命运不利,被他知了消息,死认我有外情,不许出门;还犹是可,把个什么印儿打在龟头上,早给晚缴,略有损坏,吵闹不休!”
周智道:“古来悍妇也多,不似令正,实是出类拔萃!打印龟头,真也罕闻!请问上边刻何文字?”成圭道:“正为上边刻的是朵并头莲花!”周智拍掌大笑道:“怪不得睹物伤情,只是不肯饮酒!咳,贤兄,你也忒煞疲软!街前屋后,怕老婆的也不少,谁似你毫不违拗,要高便高,要下便下?我想起来,还该振作一番,把那夫纲略整一整,也不枉做个男儿汉了!恁般畏刀避剑,实难!实难!”成圭道:“我岂不知夫纲该整?但是见着他,不知怎地,好似羊见虎,鼠见猫的一般,立时苏软。即使老弟见他,只索没了主意。”周智道:“我若有了这般妻子,便有这般手段,早早对付他,自然安妥了。”
成圭道:“老弟既有好计,传我一个,还好摆布得转么?”周智道:“传便传你,只怕教的曲儿唱不会哩!”成圭再三求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好歹做一番著,老弟不要吝教。”周智道:“若得遂计,还不为晚。你但依我做去,我只作不知,走来于中处事,那时包得搁起印儿,还要娶房妾与你哩。”成圭大喜道:“若得遂你金口,我便拜杀了你!”周智附耳道:“只须这般这般,管取万全千稳。”成圭拍案大笑道:“真妙!真妙!不在周智之名也!”便放开酒量,大吃一回。临别,周智道:“本当留兄洗了澡去,恐误老兄公事,不敢强了。所事在心。”成圭作别回家。
当晚无话。次日清晨,又该关领印子。都氏道:“这时候还不过来领印,推些什么?”成圭说话间,假流出两行珠泪道:“如今不必劳院君费心了,夜来得着一梦,甚是不祥;更兼院君防范愈紧,又不肯与我娶妾。我想人生在世,都也枉然,几欲寻个自尽。想了父母遗体,不忍自己残虐,不若削去几茎白发,做个云游和尚,那时好的徒子法孙收他几个,也完了这点子嗣念头。何苦急急遑遑,在家下费你清心,烦你终日防备!自今日以后,永别你去,择日披剃,再不进你房了。”
都氏起初还道是假,看那涕泪交加,稳信是真,便问道:“夜来得个什么的梦,且说与我听着。”成圭揾住泪痕道:“咳,不要说起,到底是空!三更之后,朦胧睡去,到座高岗去处,远远见云端里一位金甲天神。那时我仔细一看,认得是韦驮天尊。他便把手中所执那把八万四千斤重的降魔金杵,指著一株桃树上两个瓜大的桃子道:‘赐与你去。’我便倒身拜谢。千方百计,再也彩不下来,又没梯子,又无钩竿。正在没摆布处,回头不见了韦驮,忽见一个少年女子对我道:‘员外要取此桃,何不立在奴头上,便可妥手而得了。’我就依言立在他肩上,随手取下一双香喷喷鲜红的好桃子。正在展玩之间,只见院君从脑背后扑的一下劈手夺去,我却依旧剩了一双空手,因而惊醒。故此我道万物皆空,终久有个了局,想了这梦,倍觉确然。何不早向佛门,博个来生福分,有何不可?”
都氏道:“这梦据我想来,到也不为不利。但你出家,虽系好事,日后不尴不尬,岂不后悔?何不就在家中吃些短素,念些经卷,叫做在家出家,有何不好?”成圭道:“使不得,使不得。多有在家出家的人,初时信心向道,百般佞佛,立誓断了荤酒,分了净床,看经念佛,无所不至。后来看看淡去,只觉不好悔得,心中好生难过。那净床本是暗昧的事,便破戒了,却也投人晓得。惟那除荤一事,不好平空开得,又难对他人说知,只得乾乾的熬过日子。偏偏那煮火腿的气味,炒鸡鸭的馨香,一阵阵直打那鼻子尽头处一直钻将出来,少顷,他人吃时,自却眼睁睁的瞧著,喉咙里便似有十五只蟛儿爬的一般,好生七上八落,只得把涎唾啯啯的咽了几口。后来实是熬不过了,假装起病来,思量开荤,不好直头吃了鱼肉,假意道白鲞是东海石首,摩尼亦曾食之;鸡鸭蛋是未见天日之物,不识不知,亦可食之;牛乳曾得如来留下一句道:‘无乳不成斋。’亦可食之。殊不知三物俱有性灵,何独吃素人可以均啖,甚而渐把团鱼狗肉依先一齐吃了。于上那些说话,岂不是个贪嘴引子!不信毁却前功,且阎罗王知了消息,惹祸不浅。原来阎罗王怪的是这一件,故此和尚道士明明的吃了荤酒,阎王再不怪他,越与他寿命延长,无灾无祸;是那俗家吃素的,心中略把念头动了一动,便要落在阿鼻地狱里去。你不见向来吃素的人,把荤一开之后,那阎罗老子肯与他活了几个年头?故此那在家出家的说话,拙夫是断断不为的!况又受你缄束,不许娶妾,在家何益?只是做了和尚,到得大家安乐!我今立志已坚,不劳劝了。”
都氏见丈夫一心一口真要出家,自己劝他不转,免不得也发了宇宙洪的念头,胸中早有几个小鹿儿忒忒的撞个不住,暗想道:“这回不钦依我,料想那马虎山是用不去了,激出事却怎么处?别人不妥,须得那周老柴根来,方济得事。”随即唤成茂道:“你可快去,对周员外道我有请。立候,立候!”
成茂不多时到了周宅门首,对周智道及来意。周智明知必来相浼,早早穿着停当,见着成茂来接,假作忙道:“正欲出门,拜客要紧,那得工夫来见院君?明后朝罢。你先回去。”
成茂道:“奉院君命,千万要屈员外拨冗走这一遭。”周智假蹙著两眉道:“怎么好?偏是忙中!也罢,先到你家去来。”即同成茂来到成家。成茂先进通报,将周员外拨冗等情况说上一遍。都氏即忙把个笑脸推就,迎接周智,深深万福,道:“叔叔贵冗,偏又来累及你!一向不到我家,可是怪我们?”周智道:“日前到也不忙,并也不怪你们。只被那两个旧相交的姐妹,可奈他日日来接,若来时,又恐怕带了你家员外去,又累尊嫂淘气,故此疏失疏失。今日相招,不知何所见教?”都氏道:“我家那老柴根,快活不过,没事生烦恼,道昨夜得着一梦,今日要剃发出家。我想料不是个结局事体,故此接你劝他一劝。”周智摇手道:“不管,不管!他也有了年纪,有些难说话的。况且我又淘不得气,劝不转时,未免招怪。倘是他再说院君些短处,我又免不得要劈中,那时院君不听犹可,岂不又怪了老周?”
都氏说道:“不是老叔劝他,别人一发说他不转。倘他有些莽撞,老叔只念著交往之情,也要耐了;若是说我处,决不怪著老叔便了。”周智道:“要说得过,才去劝;说不过,只是不管。”都氏道:“君子一言,快马加鞭。不怪老叔是了,定要著个死字不成?”周智道:“既如此,待我见他。”
周智来到后厅,只见成圭正在那里呜呜的哭。周智道:“贤兄,何必如此!你赤手光拳,做成偌大家计,虽然无子,尚还可图。正该撑持门户,创立家风,才是男于汉的事业。为何思量亲近那一班秃头狗彘,有什么好处?”成圭道:“向承贤弟看顾,今后我出去了,一发要你遮庇。只此一事,千万留情。”周智道:“兄真要出家,也是留你不住。但把去意说与我听,若果有理,只索任从你去。”成圭道:“不瞒贤弟说,萧何制律,说凡人四十无子,便许娶妾。我今年已六十,院君尚且不容,纵有精力,料也没个生子的家伙。家下既已不许,外边闲花野草,或者天可怜见,度得一个种儿也不可料,我家院君又时刻防备,甚至不堪言处。那些生子接续香火的念头已索然了。况且夜来得梦,明明是个空局,何不早向空门,博得个‘和尚无儿孝子多’,到也完了桩事。”
周智道:“这些闲话,说来只觉在院君面前作娇,不知事的,又道你诈小老婆的面孔。只把那梦说来,待我详个凶吉,好便留你,不好便凭你。不要太絮烦了,就像祖宗这碗羹饭独你要吃的。”成圭把前边那梦一一说完。周智顿足大叫道:“还好,还好,我道你这人面门上不带孤相,心地中不行歹事,决非无子之人。院君恭喜,你员外还有两个儿子,真是天赐的哩!你们不可把这梦详差了。”成圭道:“院君已近六旬,终不然还生得两个儿子?”周智道:“非也。若嫂嫂不怪我说,就把这梦详与你听。嫂嫂若依了梦中说话,员外也不必出家,自然各人有一种好处;嫂嫂若不肯依,出家到也合理。老兄,你那梦极是做得有些美处:金甲神赐与二桃,有子之像也。你正没计采取,立在女子头上,一彩二枚,岂不识‘立’在‘女’上是个‘妾’字么?有妾自然生子,生子自然叫院君是娘,后来做官做吏,五花冠诰封赠父母,怕那小老婆受了封去?自然院君受的,不是只当替院君养儿子?嫂嫂劈手夺去,正是绝妙机关,为何反认做什么空局?”成圭道:“依你这般详来,我到竟该娶妾哩?”都氏道:“像了春时,谁不做些梦?恁般有准?没这许多。”成圭道:“院君只不信梦,我也只出家罢。”
便将一股剪刀把髻子就剪。周智即忙夺住道:“老兄,为何这等性急!正要做事业,到去剪了头发,明日那有个打和尚的娘子来与你作妾?”又对都氏道:“嫂嫂适才讲过的,依老周说,做你著,开个思,看祖宗面上,好歹替他讨了一个。以后再若要出家,在我身上。”
都氏初时不肯,见丈夫执意要剪头发,又因周智跟前应允过了,不好推脱,只得想了一会。不知怎地定下一个歪计策,便欣然允道:“周老叔,不是老身向来不肯娶妾,只因年成荒歉,家下进少出多,一个人来,便有若干事体;况他年纪已老,故此捱过这日子。如今既蒙叔叔这般美言,况兼得这般一个好梦,何苦我不与他娶妾?但有心做事,不可贪贱,也要繇我拣择,看得像个有福做娘的才好。”周智道:“难得嫂嫂金诺!这打听人物,极是容易。”又对成圭道:“阿兄,今日嫂嫂既允,你再不可差了念头,想着出什么家!”成圭道:“院君虽然允诺,我心终是想着空门。既是阿弟劝阻,只得依命。”周智瞧著成圭,两人暗暗的笑。都氏见事已说妥,亲到厨下备办酒肴与周、成二人吃,自却另桌陪饮,彼此都各遂意。正是酒入欢肠,必然尽醉。
再说周智归家,已是大醉,见了妻子,笑个不止,妻子问也不应,只是笑道:“异事,异事,你说铁打的人,也会听说么?”何氏道:“铁人如何晓得听话?”周智道:“成家院君,心肠煞过了生铁,成老头子被他弄得七颠八倒,再也不敢说起个‘妾’字。昨日被我设下十面埋伏、踢天弄井之计,今日那都院君满口应允,指日娶妾。你道铁也会化了么?”何氏道:“只怕又是鹅子石塞床脚,不稳些哩。”周智道:“忒稳,稳如盘石。”何氏道:“既如此,何不明日就把我妹子家下那个家生女儿说了与他?”周智道:“正合吾意!天字第一号的姻缘,明日便去对都院君说。”
当晚无话。次早,周智便到成家,见都氏道:“昨日蒙嫂嫂美意,只因贪杯,一发大醉。”都氏道:“敢是替我老子快活醉的?”周智道:“这还犹可,今日还要取扰,一发要快活哩。自古道:‘成不成,呷三瓶。’小可寻得绝妙一门亲事,今日特来作伐。”都氏道:“是那一家?”周智道:“说来又是嫂嫂识熟的,便是房下的阿妹家,那一个家生女儿,今年却才一十六岁,人物出众,且是标致,做得一手针指,识得几个字眼,况兼财礼不要多少,又兼彼此亲中,一发好得紧。”成圭在旁插嘴道:“贤弟说的一定绝妙,院君就允了这门罢。”
都氏道:“你莫心焦,我自有处。”对周智道:“叔叔所说,固是一分停妥,但我还要卜一卜凶吉,另日还要相一相好歹,然后行事,庶无后悔。如今且慢道个成字。”周智道:“这自然任凭求卜,姻缘事非偶然,过日再讨回复罢。”随即辞归。不题。
再说成家讨小风声一出,正是三脚虾蟆无处觅,两脚婆娘有万千。那些张媒李妁王婆赵妈,终日竟不盘门,接得长也似多。都氏只是拣精剔肥,东推西阻,媒婆说得丑些,又落得好推;媒婆赞得好些,他又正怪的是好;或是那女子少年暴长,又说是短寿命的,不好;或是那家女子不甚长成,又说是个宿积,到老无成,又不好;小户人家,又说是熊子出身,如何晓得大家体统?或是大家女儿,又说是吃大锅饭的儿女,不知民间疾苦,那晓得撑持家事?赚得那些媒婆,真个是脚后跟毛也没了。尚兀自春梦不醒;赚得那成员外心里好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听得说的亲事,就像黄子吃狗肉,块块好的,只怪院君只顾拣选,并不曾允著一门。心下忖道:“我家院君忒煞用情,在前不肯娶妾,便是两个鬼样丫头都卖去了,今番大发慈悲,不直得这般拣择。不知要娶怎么样标致的与我?以我论之,便将就养得儿女也罢了。”想一会,笑一会。转味着君达的好计,不知日后将什么杀羊茶饭酬谢得他。
不觉过了三五六日,忽然冰窨的冷了,不见说起。成圭心下老大焦躁起来,悄俏对个小厮道:“你可去周员外家说,前日议的亲事,为何不来讨回复?你道员外若闲,可来一叙。”
小厮领命,径到周家,对周智说了来意。周智道:“不是不来。那日见院君口气不妥,故此不敢来讨回复。既是员外见招,少停便来,你先去着。”
小厮回家,复了主人。成圭即到解库前,眼巴巴的望着周君达,再也不见到来。抬头望处,只见远远的周智已来了。成圭连忙跳出柜台,便叫道:“周兄自在性子,快走步儿!”那人只是不应。有诗为证:
不为春情恼寸肠,只缘小子尚无娘。
巴巴望眼眯⿰目奚处,对着旁人手浪扬。
原来来的不是周智,却是街坊上做豆腐的吴老儿。那老吴正杀得个肉猪,赊与屠户,未有银子,这日把件豆绿绵绸袄子穿了,摇摇摆摆走去讨银,打从成圭解库前经过。服色虽与周智不同,面庞略略相似。成圭正是望得急切之际,朗声大叫,心中还道:“怎不应我?”及至近前,好生没趣。又望了半晌,真正的周员外才到。成圭一见,就是活拾著一颗夜明珠的,连忙问道:“你说次日就讨回复,如何一程不来?教人好生着急! 我家院君东来不成,西来不就,或者贤弟所说,定须难却。且与我鼎言一声,足见厚情。”周智道:“本当替你去说,可奈尊嫂那日口中不肯兜揽,倘是去说,又讨他一顿抢白,反觉不雅,故此不敢斗胆。”成圭道:“老弟豪爽之人,妇女之流,那里怕得许多?好歹与我说一番,斡旋了这桩美事,也不辜负你前日那条妙计。难道定要愚兄下跪!”周智连忙扶起,笑道:“老兄为何怎般着急?小弟不过戏言之耳。”
周智来见都氏。唱喏未了,都氏便问道:“老叔今日下顾,有何见教?”周智道:“呀!嫂嫂,正事你都忘了!前日说的亲事,特来讨个回复。如妥,好待他家趁早备办妆奁。”都氏道:“此事,此事我已著人打听,都说十分贤慧,十分俊雅,只是土地庙前那贾瞎儿起下一课,说是有些不利,故此老身还要慢慢商议。”周智道:“嫂嫂既已探听得人物出众,何必又去问卜?岂不闻太公伐纣,不信蓍卜;武王出师,不泥日主,既人事已决,何天命难违?况娶妾细事,不系兴亡,巫瞽胡言,多因茫昧,老嫂不必深信,且宜尽乎人谋。”都氏道:“叔叔差矣。若卜筮无灵,伏羲氏何须八卦?人谋可据,诸葛亮岂止三分?亦当尽于天理,杂以人情,自然国治家齐,于事方有利益,岂可草草妄动乎?”周智道:“既是不允,但凭上裁。”
都氏随口道:“也不是我故却,只因水沟头姓王的媒婆,说了一门在此,倒也求卜得起,故此拂了尊谕。实非假意作难,胶柱鼓瑟。”周智道:“嫂嫂已订佳婚,何不早说?小可就此告退。”都氏也不相留。 成圭立在前厅,听了半个时辰炮声。等得周智出来,问道:“老弟,所事如何?”周智道:“不济,不济。”成圭吃个惊道:”为何?”周智把占卦的话说了一遍,道:“莫说老兄怕他,我也只索眼睛看了鼻头,舌尖抵定牙齿,半句也回不迭。”
成圭道:“如何,你今朝才知他手段么?又不允,怎处?”周智道:“不必心慌。嫂嫂还有一句说话,道已有一门,甚是求卜得起。”成圭才得放心。连周智也不知这家的亲事,果然七伶八俐,亦能赛过西施否?还是半二不三,也堪比得南威么?直教:
骆驼骨头,卖了象牙银子;填仓货物,赚了的顶号价钱。
下回便见。
第六回 脱滞货石田长价 嗟薄命玉杵计穷
引首《三五七言》
李太白作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评】 早知道相见难为情思也,不若当时不见高。
却说众媒婆因成宅觅妾,纷纷的都来说合,都氏总也不理。 独那卖丫头的王婆,与都氏最为知己,也寻几门来说。都氏因是王婆知心,便将实话对王婆道:“妈妈所说,总然俱可成得,但是我家用不得那一号货。”便附了王婆的耳边道:“只须这般这般,我家才可用得,岂不知回复许多的意况儿。”
王婆是个走千家踏万户,极是点头知尾的,早已识破机关,便假蹙个眉尖道:“哦,原来如此!院君,一发凑巧,正有一门极是对绺。不该这样讲,只是财礼要得多些。”都氏道:“这是一家货,除了老娘,谁还要他?财礼少些便好。”王婆道:“院君有所不知,世上如院君者颇多,恨不得学院君主意的也不少,那等货正是千家日用之物哩。比如杂货行中把货物囤了一年半载,一朝有个售主,自然要长几分利息。况且他家虽是小户,倒也是个有体面的,几个儿女都已完配,只有这个小女儿,有些不阳不阴,故此姻缘迟钝,误了青春。如今老身去说与员外作妾,料必不肯,须要我多费些嘴沫,院君也吝不得银子,才可成就。若是彼此坚执,院君莫怪老身不管。但杭城只此一铺,第二店都没了。”都氏道:“既如此,财礼也任凭吩咐。只不知姓甚名谁?”王婆道:“他家离此不远,便是那熊阴阳的女儿,今年三十来岁,尚未适人。院君你莫怪他年纪大了,闺门其实严紧,真是过火道地货哩。”都氏道:“不要取笑。趁早去说,候你回复。”
成圭闻得这回有些机括,便喜欢道:“想院君日前在周君达前说的,像就是这家。”连忙整备酒食,与王婆自筛自饮,吃得个酩酩酊酊,脚下写出“之”字,口中七颠八倒出门。
次日来到熊家。那熊先生正要出外烧纸,看见王婆到来,即忙作揖道:“难得妈妈下顾,里面请坐。”王婆进内,见熊妈妈,一面的笑道:“多谢熊老娘日常照顾,不曾过来孝顺得。如今特来替三姑娘作伐。”熊妈妈道:“难得美意。只是小女身上事怎么好?”王婆道:“老娘,这事我岂不知,正是妙在这里。”就悄悄的将成家院君正要寻这家货的根由说上一遍,熊妈妈道:“他虽主意如此,我心怎过得去?只怕使不得。” 王婆劝道:“老娘又来说腐话了。事当机会,不可错过。他家自己着迷,干你甚事!况且令爱已大,半阴不阳的,养老在家,终非结局。不如将计就计,落得赚他几个银子,人又落得出身。过门之后,食用穿戴不消忧得,强似埋没在爹娘身畔。”熊妈妈道:“妈妈说的极是。但老子不知就里,待我与他计议,明日再回复你。”王婆千欢万喜。
正待起身,那熊三姑听见替他议亲,也不知丈夫是怎地好受用的,他有些欢喜,即忙寻几个陈年茶果,点了一杯浓茶,笑吟吟的拽住王婆吃。王婆道:“好个姑娘,正该这样,明日嫁出去,抢葱拨菜,终久行得出,有人敬重。”熊妈妈道:“些小之事,小女都理会得。只那家话,宁可说个停妥,不要误事才好。”王婆道:“这决不累你淘气。”说完出门。
熊阴阳已回,便问妻子道:“闻得王婆来说亲事,量他也知道女儿病痛,谁家这等晦气,肯来受纳?”熊妈妈道:“一发竟是前世生就这段歪揣姻缘,正是‘不必文章中天下,只愿文章中试官。’那成员外要娶妾,他的院君正要这一等货。我想女儿在家,终非了局,不若趁这运道胡乱嫁去,落得赚块银子,强似你烧了半世的夜纸哩。”熊阴阳原是个贪利之徒,便喜道:“这到绝妙。但他家既要这一等货,我家是个独行,怕不长他价钱?明日王婆到来,讨他一二百金财礼,少也不要嫁他。”二人计议已定。
次日王婆早到,说起所事,熊阴阳道:“妈妈,我小女虽是丑陋,不比与人作媳。今成员外既要作妾,财礼银两,必须浓重。妈妈做事惯的,不须区区细说,全仗,全仗。”王婆道:“阿爹说的虽是有理,但为妾的也有几等:有的隔山调远,一嫁去父母不能会面,这也有多些财礼;或是大宅人家,将女儿嫁与本乡土财主,或者又是出身微贱的,这便莫说做小,就是做媳妇,也明要多索他几两聘金。如今成员外是你左近邻里,况且古旧人家,开个解库,谁不羡慕?将你令爱配他,正是门当户对。依老身说,好歹一百两雪花银子,择日便要成亲。”
熊阴阳道:“不彀,不彀!别家女儿,养到一五六岁便嫁;我女儿今年三十来岁,岂不一个赛了两个?况且物卖当时,正是用得着,凭我嚼,如今不要说多,依妈妈加一倍罢。你的媒钱,情愿送个全礼。”王婆道:“他若肯出,王婆并不相阻,必不打‘后手;他若不肯,到这地步也索繇他,王婆也没得小伙添些。既如此,待我再去议看。”
王婆飞风一径来见都氏道:“院君所托,老身其实不好推得。可奈那家猪亲狗眷,一发狠得紧,一口气定要二百两财礼。我也不好做主,特来达上院君。”都氏道:“多少减些便好,如何要得许多?”成圭插嘴道:“前日许多来说,院君只是不允,为何偏要赎著这贴贵药?”都氏道:”别家却求卜不起,只这家姻缘上卦,子孙持世,故此决要成的。”成圭道:“既是院君中意,也论不得财礼,依了他罢。”王婆欢喜道:“还是员外做大事的。明朝好个日子,做亲行聘的不止一家,员外可就整备停妥,下了聘罢。”成圭道:“院君意下如何?”都氏道:“便是来日。就把吉期也择了去,省得又是一次。”成圭即将通书一看,其时正是八月初旬,成圭便以近就近,拣个十五之日,对妻子道:“中秋乃明月团圆之日,倒又飞细好个日主,院君以为何如?”都氏道:“既好是了,何必问我。”
次日,即著成茂、成华赍了财礼,送至熊家。熊老见果有二百之银,真是天脱下的欢喜,即备酒食款待来使,并及王婆,又送各人赐赏钱物。三人去后,熊老夫妻将许多银两搬到房中,笑道:“老娘,我和你生下完全的儿女,到都被他讨了债去,谁想临后添出这个滞货,到还了债。虽他家百色俱有,我家也要些少备办。明日就去买绸绢,唤裁缝,定木器,打首饰才是。”妈妈道:“这些总是旧套,杭州城里省会之处,早晨要了银子,晚上讨得齐备。只是一件,我家女儿其实是个雌太监,他总娶去,终久用不着的。天理人心,得他若干银子,你我心下岂安?就是女儿,也要在他家过日子,成何体统?不若依我见识,譬如少得了三五十金财礼,做些银子,著讨一个能事些的丫环,做个从嫁,使他或者替得半分力,也不枉了一番唇舌。”
熊阴阳道:“使不得,使不得,他家院君只因专门吃醋,所以用得我家这等滞货,你又寻个帮手与他,岂不枉了院君这番心计?”妈妈道:“你虽不是个读书的人,在九流中也是衣冠世胄,岂不晓得继绝世、举废国,是君子所行之事么?那院君执了偏见,把丈夫恁般愚弄,难道不违条律的?只今炎炎之势,凭他尽意做去,恐日后举眼无亲,那时追悔,噬脐之不及矣。在他,这等行得;在你我,如何昧得这点寸心!”熊阴阳道:“非我不肯,倘是讨个送去,反惹得许多闲气。”妈妈道:“这必不妨,只说我女儿不甚唧口留,特地与他伏侍的。成院君若把我女儿的丫环作贱,我不怕他,自有说话。你只依我做去,管取不妨。”熊阴阳只得应允,记在肚中。 不过几日,适有一个姓李门眷,叫做李春,来寻老熊。熊阴阳问道:“足下有何见教?”李春道:“小可不为别事,常见先生善于赞襄,特欲一浼。我家有个使女要货,若先生有令亲友处用得,小子急于要脱。”熊阴阳问道:“尊婢几多年纪?要得身价若干?”李春道:“今年一十五岁,凡百做事,都也来得,其价须是三十两方妙。”熊阴阳道:‘既如此,待小弟到宅一看,庶便亲友处去说。”
李春即引老熊回家,请到堂中坐下。叫道:“翠苔那里?有客在此,点茶来。”翠苔应道:“可唤苍头来捧。”李春道:“苍头不在,你就捧出不妨。”翠苔只得捧出。但见红生两颊,羞涩不胜。《临江仙》为证:
小巧腰肢刚半捏,依然含蕊梅花。蓬松两鬓暗堆鸦,虽非金屋艳,不愧谢庭娃。婉媚却无轻薄态,见人羞涩偏加。持觞侑酒不须夸,尽堪供洒扫,不会事铅华。
李春赚出翠苔,早被老熊瞧见。老熊十分入目,便问道:“尊婢实是要货么?”李春道:“岂敢谬言。”熊阴阳道:“不瞒老丈说,小女将欲于归,正要寻个从嫁。偶蒙见教,实合鄙意。但价太高,还求让些才妙。”李春道:“既是先生自用,便让去了三两罢。”
熊阴阳回来,说与妻子知道,妈妈大喜,忙整酒席,请李春成交。又央间壁的詹直口做了中见。李春将银子收足,便立文契,至晚就送翠苔过门。妈妈见了,甚为得意。 不一日,合用妆奁俱已齐备;不觉早是中秋节届。那晚成家备了花舆彩幔,来迎亲事。王婆就充喜娘,熊妈妈做了送亲,一同过门。那成家一般也动了诸亲百眷、四邻八舍,送人情,斗分子,虽然娶妾,到也四司六局,一毫不苟。傧人赞礼,拜了天地、祖宗,亲戚邻里少不得肆筵设席。都氏却陪来亲饮酒,一发殷勤相劝,彼此酬答。熊妈妈道:“多蒙院君错爱,小女三生之幸。但只从幼娇养,不谙世务,凡事望院君海涵,只看老身薄面。”都氏道:“蒙妈妈不弃,俯就丝萝,实切寒门之幸。况令爱硕德可嘉,闺风颇紧。在拙夫,惟后庭之足盼;在老身,喜前愿之已酬。妈妈不必垂念,老身当以亲妹相待。”
熊妈妈道:“院君说个妹字,使老身置身无地。但以女视之,老身不胜感激。诚恐小女愚懦,不能操持洒扫,特购一婢,唤名翠苔,乞院君慨然收养,为小女一臂之力。”都氏道:“舍下颇有婢仆,何必妈妈费心?既蒙俯赐,权当遵命。但不知多少年纪了?到未闻王妈妈道来。”王婆道:“这是熊老爹自〔家〕的主意,原不干王婆之事。”熊妈妈道:“此事原未及与王妈妈说知,只恐小女没用,特地寻个伏侍;怕年幼的不会替手脚,反能拖累,故此讨个历练些的,已是十五岁了。院君若恐淘气,小女自能管顾,必不费院君清心。”都氏早有不悦之意,欲待回复,见熊妈妈又不是个善菩萨,只得勉强允下,心中霹空添上一番烦恼,又见熊妈妈说小女自能管顾,心内略略宽放一分,只得陪了终席。
熊妈妈辞归,众亲戚俱散,止剩得家亲数人与几个邻家少年子弟,都吃做醉哼哼的,要送二位新人回房。有的携了酒,有的掇个攒匾,齐齐拥到房中,说的说,笑的笑,敬酒的敬酒,逊菜的逊菜。又有那溜口少年们,和著罗罗连,打起莲花落,把成员外非赞非嘲,半真半假,又不像歌,又不像曲打趣道:
员外尊庚六十年,(罗罗连)
今朝娶妾忒迟延。(罗罗连罗哩连)
恭此身尽数苏牙雪,(罗罗连连流罗)
罗天大多应软似绵。(罗罗连连流罗哩连罗)
这回纳宠赛神仙,(罗罗连)
是南极星辰归洞天。(罗罗连罗哩连)
斑衣轮著老菜子,(罗罗连连流罗)
打拐儿公公撑一肩。(罗罗连连流罗哩连罗)
也不要忒心欢,(罗罗连)
只恐老迈风的夫人滴溜酸。(罗罗连连流罗)
昨宵才倒葡萄架,(罗罗连连流罗)
只怕明日生姜又晒干。(罗罗连连流罗哩连罗)
成员外今朝若动手,(罗罗连罗哩连)
养个贤郎中状元。(哩连罗连哩罗连罗罗连)
成圭被这些嘲了一回。有的道:“我们今夜直炒他到天明,不许这老头子动手。”有的道:“天下人间,方便第一。成员外与你什么冤仇,定要苦苦腾泛他?今日不动弹,少不得有来日,落得与他费嘴,不如成就他罢。”那些少年道:“说得有理。我们明日绝早来饣耍房罢。”
一齐散后,成圭就把门儿关上,不觉欲火大动。原来自从应许以来,两个月不近女色,不必说精力完固,一心的准备厮杀。便把被窝儿熏做香喷喷的,乜了张脸,走到熊氏身旁道:
“二娘子,今日可不辛苦了!安置罢。”熊氏不敢做声。成圭道:“被儿俱已熏焕,我与你解衣,何如?”熊氏把手一推,低头朝壁坐了,竟不来理。成圭又筛了一杯茶,双手递与熊氏道:“二娘子,用一杯茶儿,这是真正雨前彩的。”熊氏不好推却,接来饮了半盏。成圭把自己衣帽脱下,只把灯儿一口吹灭,便将熊氏一把搂住,连连亲了几个肥嘴,道:“我的心肝,亏你这般下得,何不早成就些!”熊氏抵死掩著那一搭儿田地。
成圭也没心绪将带儿细解,只必必剥剥重重拽断,熊氏只得上床,也不知员外火龙火马的干出什么事来。有《黄莺儿》为证:
大将逞威风,夺城池,苦战攻。三军冲击前不动。
飞云梯没功,襄帕炮在轰,可奈正阳门紧闭,毫无缝。
计何从?走塘的探得,止有一缕小沟通。
成圭探一探,一些也不见入头,暗忖道:“终久要数含花女儿,年纪虽大,毕竟生来紧括。这一料药头断断省不过了。”
便把唾津儿抹了一把,又去溜溜看,道:“这回定尽根的舒畅也!”便着力一拄,却直打丹田上溜去。连忙带转马头,略下些又是一拄,却直滑到尾骶骨边,几乎错进了后宰门去。只得着意款款的从中道进发,一竟像火筒粗的麻索穿钱,一些也上不得串。又想道:“未破瓜的女子,我也受用些过,并不似这般周密,难道天地间破格生这一具鼓紧的家伙与我受用?”只得又抹上许多涎唾,四围攻击一通。连那熊氏又不觉痛,又不觉痒,不知什么体段,只索承受着他。成圭又努力一拄,一个滑蹋,几乎把头皮都被席子擦破,连忙收设转来。不料老人家力量只中,免不得呕吐出来,把熊氏浇了一肚子。熊氏只道老人家又不睡熟,为何早把尿都撒出来,把手忙向头边摸出个帕儿拭净。成圭还认自己力量不济,临阵退回,并不知别样缘故,便把颈儿勾定,脚儿挽住,呼呼睡去。
少顷醒来,道:“娘子,适才一度,未及升堂人室,如今全要仗你帮衬著,必须直捣黄龙,才见今宵欢庆。”熊氏没奈何,只得听从。成圭又费药料,抹了龟身,再三又搠一番,一发没个进步,止不住躁烦起来道:“我也并不曾见这般家伙! 或者开锁相似,敢是另有一种弄法的?待我仔细摸一摸看。”
把手径向那杜家村下、咎道钩边用心一探,但见: 艹 漠漠平芜,悠悠岐路。纵不能叶比菰,也未及孜 形同蛤蚌。说是太监,当日未经阉割去;若言处女,今番何是紧关来?没阴门,难称女子;乏阳物,不是男儿。枉教人“敲断玉钗银烛冷”,只落得“十谒朱门九不开”。
成圭下手处,便叹口气道:“是了,天绝我也!命蹇的颇多,不似成圭这般出格,千难万难,不知陪了几多下情,看了几多面皮,奇不奇,巧不巧,刚又娶著一个实女儿!”
看官,你道那实女儿不阴不阳,是何缘故?却原来是先天所中的病根。旧说行经后,一日受胎为男,二日为女,至七日,各以双单分男女。又以夫妇之精血盈虚卜所中。倘其交女后之时,遇著天清月朗,时日吉利,父母精血和平,水火相济,那十月满足之后,生下男女,自然目秀眉清,聪明标致,痘毒不侵,诸病不染。倘交娠时犯了朔望月日,或不忌月蚀日蚀,或风雨晦瞑之时,年灾月煞之夕,恣意取乐,妄行不避,那时受的娠孕,生下之时,或者缺唇,或者少指,甚至驼肩跛足,眼馈耳聋,非止一件。及其既犯天地凶恶之辰,又遇著男女精虚血冷之候,那子宫里本当生个男儿,却如铸造铜人的一般,铜汁少了些,若又遇那一处隔塞,便铸造不就,做了件废物,却像孩子生将下来,没了前面那条家伙,时俗便把做女儿相待,无以命名,便强名说是个实女儿。
那实女儿原是天下第一种废物,没人要的。也是成圭的晦气,天杀的王婆说来,中了都氏的意,都氏以为得计,也不管了成门宗嗣,害得那成圭心下岂不索然?彼时尚未五鼓,成圭便把衣服穿了,坐在房中,哭不得,笑不得,思量道:“我院君千求万一,要与我寻个好的,此事料不是院君主意,定是王婆,故将废人赚我财物。明日只是告他,必须判还财礼,治他个花言哄诱之罪,打他三五十毛板,才出得我这口恶气!”踌躇了一会儿,又想道:“我又差了,我将他弄了一个更次,不能入头,还自不知道这个就里,王婆做媒,不过传言送语,通和彼此说话,难道教他探探看不成?若到官司,休说没得判还财礼,我还有个不审之罪。罢了,罢了!总之我也无子,要这许多银子也没用,只当送了熊先生。这妮子,譬如我供僧供道,只索养他在家,若还娘家,被他人问及所以,反觉不雅。日常我只不进他房罢,也不必与院君告舌,量他不肯重娶一个与我。 正是命里不该金紫贵,终须林下作闲人!”叹之不已。
一头走出房门。都氏处问候已了,才走出厅,只见那些少年们已在外边兴张作势,道:“员外起得恁早,可是卖弄手段,看头晕哩!人参汤、补肾丸可用得否?”那里得知成圭肚子里苦趣!成圭也只得假风流,虚插趣,道:“不像你们后生家,汤泡饭哩!俗话道得好:“人老性不老,一夜直要错到晓。昨日你们许我暖房东道,不要相赖。”少年道:“你只养精蓄锐,准备厮杀便了,我们必不相赖。”
少顷,吃完暖房酒,天色已暮,成圭竟投书房中歇宿。都氏早已心照,落得相劝道:“新人房中有规矩,一个月不许独宿。今朝正该二娘子房里歇宿,莫要使旁人道我不贤。”成圭道:“虽是这等说,事有几等,不比结发夫妻,况且老人家昨宵一度,足了春情,何必定拘古板?难得院君美意,只容我书房睡罢。”都氏再不相强。成圭独自纳闷,是不必说。
次日乃是三朝之期,熊阴阳备了盒礼,央王妈妈引了翠苔,一同上门探望。王婆教翠苔先拜见了院君,然后再拜员外,又见熊二娘子。拜见已毕,只见冷清清的,院君却像那面壁九载的达摩禅师降凡衑,著双铜铃般的眼睛,低头声也不做。那员外却像九天庙中泥塑的邓天真君,骨都张嘴,气轰轰的坐着,口也不开。王婆暗猜道:“今当三朝之日,也该设筵备席,谢媒会亲才是,为何到似冰一般冷?成员外心中不乐,固然怪他不得,老院君也该与我份体面,怎怪得汉高祖平定了六国,反把淮阴王负了!”又想了一会,道:“哦,是了,是了。院君决是见了这翠苔姐有几分颜色,故此不乐起来。也罢,我也赚过他几两银子,今朝这个独桌,权且让还他些,不要被这两个落梅风的一齐上,老娘倒吃个乌鼻,著甚要紧。”便拽开脚步,一道烟的十匹,不在话下。
自从这日,翠苔紧紧伴着熊二娘子歇宿,都氏在丈夫前连那不可空房的好看话也不说了。也不知都氏毕竟肯容著翠苔在家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落圈套片刻风光 露机关一场拷打
引首《谯楼声鼓记》
祝允明作
居卧龙街之黄土曲北,鼓出郡谯,声自西南来,腾腾沉沉,莫知其所在。呜呼!鸣霜叫月,浮空摩远,敲寒击热,察公儆私。若哀者,若怨者,若烦冤者,若木然寡情者,徒能煎人肺肠,枯人毛发,催名而逐利。吊寒人,惋孤娥,戚戚焉天涯之薄宦,岭海之放臣,岩窦之枯禅,沙塞之穷戍,江湖之游女。以至茕孽背灯之位,畸幽玩剑之惯,壮侠抚肉之叹。迨于悲鸦苦犬、愁蛩困蚓,且号鸣不能已。呜呼!鼓声之凄感极矣!
【评】 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使成圭读此记,则必曰:“果然!果然!”
却说成员外自娶熊氏之后,朝朝纳闷,夜夜耽愁,决不道是妻子用的心术,一惟怨命而已。熊氏在家,到得都氏欢心,又有翠苔伏侍,比在娘家更觉快乐。独都氏,虽然遂了心愿,却又增上一段新愁:不虑别的,单单虑著翠苔这个妮子,十五六岁,且又长成,颇也袅娜,比了红蕖、绿萼,天渊之隔。虽然只在熊氏房中,免不得早晚有些破绽,倘被老儿渔猎去了,不枉费下这番心术?待要捻他出去,可奈这妮子伏侍殷勤,好生恭敬,并没懈脱去处,不好动他;将欲卖吊,看熊氏母子,又不是个好惹的主顾。只想着过几时寻个头代嫁送了罢。
不期都氏算计著翠苔,那成圭却又想着翠苔。莫怪他自从去年八月十五日娶妾,只指望团圆,所以拣个团圆日子,谁知撞著这片石田!总是象为之耕、鸟为之耘,也不能一些美满。
自此一个不乐,竟不亲近外色,也不进都氏房中,只在帐房里歇宿。此时正是暮春天气,成员外居家无事,好生困倦。欲与周君达同至西湖上走走,偏又身子不爽;要去旧相与的门户人家趣趣,怎奈妻子仍旧印了旧规。左右没处思量,不觉喟然长叹一声。你道是何意思?有诗为证:
赵国城坚不可攻,鸟江渡口叹途穷。
踏翻鹊渡三千仞,扫尽巫山十二峰。
龟首无端常挂印,雁门何处问归踪?
几回闷杀张君瑞,况直暮春天气慵。
成圭叹这一声,不意翠苔在侧。那丫头到底乖觉,便近前道:“员外独坐无聊,有何郁闷?有茶在此,可用一杯。”便双手儿捧了一杯浓茶献来。成圭接了,暗想道:“这妮于却也乖觉,见我情绪不快,便会宽慰敬茶。想他春情已露,这没人去处,怎生放得他过?”成佳向来有些不老成的气味,此时忍不住磨牙撩嘴,便戏下一副老脸的笑道:“小妮子思量丈夫哩。 ”翠苔红了张脸答道:“员外到想丈夫哩。”成圭道:“我们男子家,要这丈夫何用?”翠苔道:“员外不想丈夫,娶了我家二娘子,比了丈夫也不甚差远。”成圭笑道:“小花嘴,你难道替不得二娘子一肩力?”便把翠苔一把搂定,道:“趁这书斋僻静,你且替替力去。”忙把裤儿来拽。翠苔力挣不脱,诈道:“院君来也。”成圭正是急溜里,听得这三个字,却正是: 顶门中走去了三魂,脑背后飞出了七魄。
一双手尽已苏软,正回头看时,却被翠苔脱网而走。成圭见他去了,方知是诈,心下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想道:“往常我虽在家,到也不去关心,谁想这个妮子恁般有趣,只做这几时,一发长成得好了,怎么用些手脚收得到手,岂不强如娶妾?待与院君明言,不惟不稳,只恐反增防范,不如设个记策,先入咸关,然后号令诸侯,未为晚也。不多几日,就是周家院君寿诞,只须如此如此,自然停妥。” 巴巴望过几个日头,早是三月初旬。都氏正在堂前,吩咐成茂唤裁缝,来点几匹时样纱罗做夏衣。成圭踏向跟前,躬身禀道:“院君可记得否,周家院君却是本月十五寿诞。院君合去贺寿,备办些什么仪礼,乞早见谕,免致临期有误。”都氏道:“我正记得起,本该去遭,只吃这几日身子不快,懒于应酬,只你去罢。”成圭道:“岂有此理?男人男人去贺,女人女人去贺。况且周宅向系通家,那有院君不去之理?”都氏道: “若去,熊二娘子也该同去,只恐没人跟随,带了翠苔同去。”成圭道:“院君有所不知,翠苔年已长大,俗话说得好:私盐包子,恐到别人家,人头混杂,没甚好勾当做出来。院君若虑没人伏侍,拙夫少不得相随,凡百事体,俱是拙夫料理,管得院君不致没人伏侍。”都氏本不实心要翠苔去,只恐丈夫在家,有些不忠厚处,故出此言。听得丈夫肯陪同去,即已允了不带翠苔。成圭十分之喜。
次日,照常备了荤素礼仪,唤了轿子,同熊二娘子夫妻三人,预于十四日来到周宅贺寿。但见:
宾客盈门,笙歌聒耳。庆贺的,有远近亲邻;拜寿的,是老幼妇女。阶下成流,把盏麻姑祝寿酒;堂前缭绕,添香童子拥炉烟。诸仙捧瑶岛蟠桃,满堂挂琳宫犀轴。庖人色色珍馐妙,戏子般般杂剧新。
周院君见成宅夫妻到来,即率女媳等一齐迎接,彼此叙礼。
周智邀成圭侧厅坐下。各亲戚俱庆贺了当。少时,戏酌已备,成圭即占了男客首席,都氏亦占了女客首席,熊氏次席。
将次戏搬半本,成圭忽地里得了一疾,甚是危急,便蹙紧了两道眉头对周智道:“小弟一时有恙,甚不奈烦,可唤我荆妻出来,说我要返舍也。”周智见这势头甚狠,认道是真,即忙着丫头报与都氏。成圭见妻子到来,只不抬头,却像东施效颦相似,紧蹙著眉窝,双手捧著肚子,只叫疼痛。都氏也认真道:“这里金鼓喧天,不便安息,可打轿先回,若不愈,我便来也。”成圭道:“院君难得出门,勿以拙夫贱恙,累你忙忙往返。倘少刻略略疼止,我便著人来”说,院君就不必回来,便过明日罢。”
成圭哄过妻子,一回,就到房里去睡,叫道:“翠苔那里? 我今日有病,可来伏侍我。”翠苔到得房中,成圭假意呼茶喝水的道:“我夜间不时要茶水吃,少不得要人陪伴。翠苔在此,去不得了。”竟把房门关上,便欲动手。又恐房外有人知觉,或被翠苔仍前逃去,只得说了许多披挂话儿,自己才睡,却教翠苔睡在脚后。翠苔终是小女孩家,虽然伶俐,毕竟睡魔要紧,上床不多时,早已困熟了。
成圭倒头在枕上,那里合得眼拢?巴巴的等得夜深人静,轻轻钻到翠苔头边,偷把手儿浑身一摸,其实有趣:肌肤便如油一般滑腻腻的,乳头就像新剥出的鸡头肉儿。尖松松软嗤嗤的;口儿却像立夏前樱桃相似,红春春香喷喷的。再摸著下边那一桩道地货,真正壮鼓鼓暖通通绵团儿相似的。不摸著这件也罢,摸著这件,早引动了那条饿卵,他虽没有眼睛,且是会有鼻孔,不知怎生人未动心,他先嗅著了滋味,就便透灵的相似,先是桅杆样竖起了。成圭也不推醒翠苔,只把双藕芽般的腿儿擘开,便向那一线儿桃花缝里慢慢放进。翠苔还未苏醒。
成圭又进少许,翠苔梦儿里觉有些疼痛,惊醒道:“什么臭虫蚤虱恁般狠咬?”知是员外,便不敢高声,道:“那一个这般没正经?”成圭道:“今夜便替力一次,料再没院君来也。” 翠苔道:“员外肚痛,倘是又辛苦了,院君知道不当耍处。饶我吧!”只求脱身。成圭只是紧紧抱住,再三甜言哄诱。翠苔已觉情动,只是曾未著这道儿,心下十分惧怯,着力挣不脱身,只得把手紧紧掩住那物。成圭不觉唾津湿透,翠苔已掩不住,假脱手已被放进半截。口中嘤嘤之声,只是求饶,连叫:“莫动!”成圭仍复放入。翠苔却像蚕蛾儿相似,在身底下忍不住疼,只是乱扭;谁知越扭越深,已到尽根去处。成圭微微抽动,翠苔只是讨饶,喘吁吁的抖个不止。成圭正是兴浓之际,那里怜惜得许多,那时便有许多光景出来。成圭紧紧搂将拢来,两个人恨不得胶拢做一块肉球儿才好,上拄下,下抵上,一往一来,总也分不得回合。只这一阵大杀,少不得各各纳款收兵。
正待用着陈妈妈的时候,成圭摸著湿搭搭的,知是那家话了,便向袖里摸出一条白绉绸汗巾,轻轻拭净。两人说些情言趣语,交相搂抱而睡。
成圭既遂此愿,十分欢喜。不提防院君从门外“呀”的推入房门,一把将成圭擘胸揪住,照面就打,道:“老杀才,我道你一时那得病来,原来为著这个歪辣骨,这般哄我!了帐不得,先打二百,慢慢讲理!”就将手中竹蓖向精屁上刮的一下。 成圭倾天叫道:“院君饶我罢!”翠苔正是共枕儿睡着,听着这一句,却也惊醒道:“员外为何如此?”成圭道:“不好了,院君来也!”翠苔道:“员外不是做梦?这房里蚊子也飞不一个进来,那得院君来到?”成圭道:“难道果然是梦?只被院君臀上一下,隐隐还有些疼哩。”翠苔道:“员外适才假肚疼,赚我做下这番勾当,如今又假臀痛了!成圭道:“如今也要再做番勾当。”翠苔没奈何,只得又承受着。成圭重鸣金鼓,再整旗枪,摆开阵势,又战一回。
早是金鸡报晓,玉兔西沉。忽记得昨日不曾著人复得妻子,“倘他只道我病,随即归来,却不误了今晚这场美事。”于是连忙起来,吩咐成茂回复院君,说员外身体已健,院君不必归家。倘周宅相留,即多赘日不妨。成茂领命去了。不题。成圭自稳道:“这回去说,一定相信。况他家连日有戏,正好消遣,少也定有三五日不回,这段姻缘,中吾计也!”因此也不把房中手脚动静收拾,只办着云雨勾当。
再说都氏在周家,正是昨夜宿醒犹未醒,今朝画阁又排筵。 其日是寿涎正日,焉得不设筵席?闹嚷嚷正是忙的时候,只见成茂早来,备说员外病痊等因。都氏、何氏一齐欢喜道:“谢天〔谢〕地!正没个人探望,且喜你来,方解我们挂念。”即忙吩咐快备柬帖相请。成茂道:“宅上人忙,小人带个帖子去罢。” 成茂领帖归家,对成圭道:“院君闻得员外病愈,不胜之喜,正欲著人来请。小人见他家人忙,便将柬帖带回。周员外多多致意,决要员外赴席。”成圭发放成茂去了,自想道:“今日之酌,不是不去之理,但我千年黄河,几时上清这一清? 若不去,又恐周家相怪,还是小事,倘院君见疑;口面不小。 但得在家温存一日,再整鸾俦,重偕伉俪才妙。若去时,少不得水淹蓝桥,怎免得火烧袄庙!没奈何,只去领个意思罢。” 便走入房里面无人处,对翠苔道:“姐姐,我去周家赴酌,你在家好好将养身体,我未晚便回来也。”翠苔道:“员外早早归来,免至酒醉后露出机关。千万保重。” 成圭插趣一番,竟到周宅。见着妻子,便躬身唱喏道:“院君夜来且喜康泰,只是拙夫有失祗候,望乞恕罪。”都氏道: “你本该在此听候使令,恕你病中,也不怪你。且去坐席著。”成圭撑持过去,便向男客队里坐下。有的是谈天的张撮空、说地的李捣鬼。不一刻,早又戏场演动,旧套不过搬些全福百顺、三元四喜之类。未及半本,成圭总也满头浇栗子,一个也不入耳,心心念念的只是要回去。思量无计可辞,又见天色已晚,心下事小鹿儿般撞、蟛蟹儿样爬。思量“妻子前算来瞒他不过,再难把病容来装,倘或言语中识出,反为不美;纵使院君肯放,周君达不知就里,决要相留,必多累坠。”正是三十六著,走为上著,只是逃之夭夭,一溜而回。
忽然席中不见了坐首席的成员外,众人各处喧喧嚷嚷的寻觅。知是逃席,再三又接,只是不来,倒也罢了。都氏听得自己丈夫逃席,即便关心,忙问周智道:“拙夫何往?”周智道: “正是不知怎地了;著人去请,道是酒醉睡了。”都氏道:“今日我见他有头没脑,不曾吃得几杯酒食,为何便醉?敢是家下做出来也?快打轿,老身急欲回去。”何氏道:“院君有何事故,忽然便要回府?敢是愚夫妇有甚相慢去处?恐在忙中,多失检点,不可当真见怪。”周智也来相留。都氏执意不允,吩咐熊二娘次日回来,自己一轿先回。 众主管迎接不迭,正是迅雷不及掩耳。成圭正袖了些果饼之类,把与翠苔吃了,挨得日哺天晚,刚打点说三句,干一回,暮然听得院君来到,乍道是真,还疑是假,忙中出堂探头一望,见果然是真虎丘来到。吃这一吓,真也不小,只得按著胆,假装副笑脸上前迎接道:“院君为何就归来也?”都氏道:“正来问你,为何便归来也?”成圭道:“不瞒院君说,老年之人,况且病后,不经酒力,那里和那些后生家赌赛得过?恐说知,必来挽留,只得不告而回;连院君也不说得,莫罪,莫罪。但只一味怕醉之故,并无别事。”都氏道:“谁道你有别事来? 只说你醉倒,为何也还清醒?”成圭道:“非是拙夫不醉,见了院君,纵醉,也不醉了。”都氏道:“我也知你是未饮心先醉耳。”成圭道:“院君又来取笑。老人家那得有这段心情? 连日厌烦,早些安置罢。”
成圭见妻子言三语四,句句怕人,惟恐露出消息,没奈何,只得陪着笑脸,假意温存,乔妆风月,只想赚过了这刻恶时辰,平安无事。谁想都院君性格多疑,极爱洁净,席铺中自己一日不在上边安歇,就道有些尘垢,定要重重抖过;这日少不得也要翻床倒席,抖这一回。不期成员外命里驳杂,翠苔棒光儿现巧巧的翻至第二层褥子底下,滴溜溜抖出一条物件来,都氏甚是涉疑。有《桂枝香》一曲以摹之:
鲛鱼肖尺素,点瑕非故,又不是桃叶随波,好一似梨花含露。这痕儿出奇,痕儿出奇,敢是珠楼咳唾,还是嵬坡血污?漫踌躇,好似竹上湘妃染,这的是枝头杜宇污。
都氏拾起一看,原来是条白绔绸汗巾,上边许多迹札;又到灯下一瞧,认得是真,估得是实,便厉声高叫道:“罢了,罢了,做下来也!”成圭不知头路,只道是什么风波,忽见妻子手中赤条条提着个汗巾儿,咬牙切齿骂道:“老杀才,我也没设处你,巳跪着,只问你,这是为何如此的?”成圭道:“这是昨夜发嗽不已,咳出痰涎,不曾备得接痰家伙,便吐在汗中之上。谁知痰中裹血,红白相间,早上见了,方吃一惊。正要对院君说知,因匆忙之际,未及奉告。”都氏夹脸扌晃的一个巴掌道:“老花嘴,别处弄得虚脾,鲁班前休想调了月斧。 昨日夹痰吐血,今朝好得恁快?分明与翠苔贱婢干下不法之事! 好好招承,免些刑法。若不招,休怪老娘手段滑辣!”成圭目瞪口呆,只得跪着。原来这条汗巾是昨夜与翠苦干事,拭在上边的腥红。一点。这原是真正含花女儿的证据。那时高兴之际,事毕后各自收兵,便把来放在床头,那里记得收拾?况且还道妻子少也有十多个日子住,不料便回,偏又捉著这个火种头,的确是真赃实犯。你道太岁头上动了这一块土,可是了帐得的?
成圭跪在埃心,只是自己埋怨,“千不合,万不合,那有此物不收拾过的?如今捉贼见赃,那里去赖!”不敢做声,只自磕头如捣蒜。
都氏气狠狠骂道:“老贼,再要怎地防范你来?你道没有儿女,都是我不肯娶妾。如今依你主意,费了二百馀金娶妾与你,你如今生得儿女在何处?枉枉害了一个女子,空挂一名,替你作妾,已是你分中罪孽了。便是这个小小丫头,也好饶得他过,与他做个完全妇人,你又去破坏他身子!自此罪孽,你后世可不变了山中鸨鸟、街上雌狗,是物就交,是雄便受!每常不好,只打一百,今番这般放肆,实实要打三百下!翠苔那贼婢,慢慢摆布他。”成圭道:“院君在上,拙夫做事差错,今也不敢强辩。但我自身做事,理应独自承当,即与院君打死,心中其实无怨。只可怜翠苔,实出无辜,与彼何涉?倘院君要把翠苔摆布,宁可将拙夫再加一二百下,断断不可波及翠苔。 万望院君垂怜。”都氏冷笑道:“呵呵,此事原不干翠苔之事! 你今与他解说,甘为代打,也是你的本心。罢罢,你既怜他,我亦恕你,索性饶你打罪,只罚跪到四更鼓绝,方许就枕。” 都氏发放已了,自先睡下。成圭见妻子亲口应许不责翠苔,并又饶了三百竹片,正是望外之喜,只要跪得四个更次,何乐不为?竟向床前踏脚板上,俨然岳武穆坟前生铁铸的秦桧相似,直矗矗跪着,真正的暗数更筹。谁知都氏不须眉头一蹙。早已计在心头,所恨的正是翠苔,这不识起纤的,又来替他讨饶,岂不反增其恨?故此假意饶了打罪,特赚他跪到四更,料必辛苦上床,毕竟睡熟,好任凭自己施设他。成圭跪在踏板之上,巴巴的望得妻子已醒,便道:“禀院君得知,四更绝也。”都氏道:“几许时光,才一觉之眠,又早四更鼓绝。”成圭道: “院君不信,只听便是。”都氏侧耳一听,果然咯哆的打了四更五点,道:“既如此,去睡罢。”成圭老实跪了半夜,果然辛苦,正是头未上床,脚先睡着。一觉睡去,鼾鼻勾困个不醒,眼见得落了都氏套子。
都氏听得鸡声三唱,东方渐明,轻轻著了衣服,悄悄步出房门,踏到翠苔房门首,叫道:“翠苔起来。”翠苔道:“院君有何使令?”都氏道:“我在后园灌花,可来衬副我。”翠苔道:“此时尚早,露气正浓,少顷未为迟也。”都氏道:“女孩子家,恁般懒惰,快快起来!” 都氏先行,翠苔随后。才到太湖石边,都氏早向假山石上坐定,手中幌出那条向来惯打丈夫的毛竹板子,恶狠狠的喝道: “喧人,买干鱼放生,兀自不知死活!还不跪着!你与老员外做得好事!”提起竹片劈头劈面打来。翠苔再三分辩不脱,见了那条汗巾儿,只得也哑口无言。都氏逞著威力,将他衣服层层剥下,自头至脚,约打有三四百下,不觉竹蓖打断。复将翠苔头发分开,缚在太湖石上,自去攀下一枝粗大的桃条,复连花带叶,又抽上二三百。还要去寻石头来打肚子,烧火烙来探阴门。只见翠苔渐渐两眼倒上,四肢不举,声气全无,苏苏的倒在地下。都氏见其如此,连忙叫:“成茂快来!”只见成茂应声未到,都氏又连声相呼。不知还是要他来寻石头,还是要他来烧火烙,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再世昆仑玉全麟嗣 重生管鲍弦续鸾胶
引首《六歌》之一
文天祥作
有妾有妾命如何: 大者手将玉蟾蜍,次者亲抱汗血驹。
晨妆靓服临西湖,英英落雁飘王曼踞。
风花飞坠鸟鸣呼,金茎沆瀣浮污渠。
天摧地裂龙凤殂,美人尘土何代无?
呜呼五歌兮歌郁纡,为尔溯风立斯须。
【评】 若无成茂、周智,吾恐老圭亦类天祥之歌矣,何蟾蜍、汗驹之有哉。
却说都氏无心中抖出个抵塞的汗巾儿来,正是捉得封皮当信读,摆布丈夫是不必说,却又悄悄地将翠苔赚到后花园中,一顿打死。急呼成茂来时,却教他把那叉口盛贮驮出,抛于江中。成茂推辞不开,只得将他驮出。都氏然后走进翠苔房内,将他衣服细器俱收拾过,不题。
且说成圭跪到四更,方才就枕,一觉睡去,醒得来已是三竿日上,慌忙披衣而起。未及出房,只听得合家老小沸沸扬扬的喧嚷。成圭不知就里,忙问都氏。都氏道:“你那心上人逃走了。又是我不曾难为半句哩,若还略有三言四语,又好说我磨他走的。”成圭道:“那一个心上人?”都氏道:“就是翠苔。”成圭道:“里外重门深锁,一毫不见动静,怎么飞得出去?”都氏道:“料他一身难走,毕竟是有了外情,被人勾引而去。故此衣服之类,带得许多去,若一身怎生走得?”成圭道:“要见从那里出路?”都氏道:“清清早晨,一个后园门豁达大开,不是往后门去的?”成圭道:“有之,有之。我家后门出去就是大街,常有行人来往,或者看上了个什么油花子弟,跟他去了,也不可知。”随即一面著人去问熊先生消息,一面著主管写了许多招纸,开着失单,但是街头市面,随处贴到。也是成圭不舍翠苔之心,况又著了妻子的“马扁”,只被都氏冷笑得个嘴也歪了。有诗为证:
泼妇顽妻何地无,却嫌都氏性真都; 直将人命同纤芥,犹把婴孩视丈夫。
再说周智偶从街坊上经过,只见泥墙边、板壁上各处遍贴招子。抬头一看,但见写道:
立招子人成廷玉,于某月日,走出丫环一个,唤名翠苔,年长十五岁。收得者等情。失单某项。
周智惊道:“成兄家里,年来一发多事!刚刚一个翠苔,我正说到亏院君肯容在家,谁知这个妮子自又逃走去了!咳,我想千家万户,最难治的是丫头、小使,宽待之,则纵而无礼;严待之,又怨而寡恩。甚而还有这班野鸭性子的,繇你待得他好,便如供奉父母,也只留他不住。不信翠苔这个妮子也会逃走。成员外,成员外,我想你的命里,只有仆宫还好,想是那婢宫是到底不济了!不免探望一番,有何不可。”
却到成家见成圭。谈及此事,成圭十分不快,口中半吞半吐的,是怒非怒,是嗔非嗔。周智又猜不著其中深奥,不好动问。进内又见都氏,都氏道:“老叔又是好哩,昨晚宅上归来,还不曾骂着丫头,打着小使,你那大哥今日没得埋怨。若是曾把翠苔骂几声、打几下,致使偷了衣服等项而逃,那时受尽他的咒骂哩!”周智道:“久闻嫂嫂待人极其宽宏慈爱,只是那妮子没福。如今二位不要不乐,须知他自没福,不涉家长之过、我也本当相帮寻觅一番,只因连日劳碌,今日客还未散,故此不及效力,即返舍也。”周智归家,将此事说与妻子并熊二娘。 二娘连声叹息,随即打轿回家,不在话下。
再说成茂早晨领主母之命,把翠苔正欲驮出,忽然想得起来道:“且住!院君虽然着我这般行事,他却出了招子,说他盗物逃走,我却青天白日的把他背着,倘被他人看破,免不得是我移尸,院君撇个干净,不肯认帐,那时到是区区谋财害命。 ”
只这一想,不觉汗流两胁,心下到怯上来,只得仍旧驮进,藏在自己妻子房里。俟到黄昏时候,内外人都困静,成茂却去寻了一把铁锄,悄地把翠苔驮上,一径出门,来到一个旷僻去处,把叉口放下,道:“翠苔姐,是你自己不合与员外有染,致有今日之祸。我若将你投在江中,岂不替鱼鳖做了一顿饱食? 我今把你埋在这里,也与你做个乡土之鬼。千万到阎罗面前,切不可连累区区,足感你的大德。明日晚间,待我备一陌纸钱过来奠你。”
说话之间,已掘成一个深深坑子。正欲葬下,只听得叉口里吁的一声,叹道:“天那,好痛苦也!”成茂听得这一响,惊得个屁滚尿流的,飞也似跑,只恨肚子下爹娘不再生得几只脚添,连铁钯都不要了。远远的才敢立定了脚,口中兀自齿牙儿对对厮打道:“作怪,院君打死了你,却来惊吓着我!丢在那边,莫管他罢。”又想道:“差也,今日黑了,少不得又有明日!今日不理,明日被人瞧见,岂不连累地力总甲?逐户挨查出来,我员外焉得无罪?况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此事半二不三,如何使得?”没奈何,按著胆埋过了去,心里念念有词:“太上老君!阿弥陀佛!”也不知颠倒念了无数。到得叉袋边,自觉一个头胀做斜子般大,忙忙掩土。只见里边又隐隐叫道:“哥哥救命!”成茂听得这句,方才略胆大些,问道: “你还是人,还是鬼?若是鬼,休来吓我,我和你今日无冤,往日无仇。”里边又道:“我是人,哥哥救我则个。”成茂道: “你若是人,我决救你;若是鬼,也要自惜体面。说不得了,打开来看是什么。”连忙将叉口解开,月明之下,仔细一看,原来果然是活的。翠苔道:“哥哥不可害怕,我原不死,早晨只被院君打得剧了,所以假意装死,不敢做声。日旬又藏在黑暗去处,惟恐有祸,也不敢做声。身上颇疼,肚中颇馁,到晚来一发难过。适间哥哥许多言语,我也句句听得,感谢哥哥本心,只疼痛彻骨,不能答应;闻得实欲埋下,只得挣这几句言语。”
成茂喜道:“谢天〔谢〕地!又是不曾把你抛下江去。早知不死,日间茶饭将些你吃也好,实是苦了你也!但只一件,院君已将你做了盗逃,四下招子贴满,倘我将你驮回,院君毕竟不乐,如何是好?”翠苔道:“奴家得罪院君,已被打得垂毙,尚欲弃尸江中。论此情彼此已绝,再若到他跟前,是以羝羊食虎,必无可生之机。念奴原是熊家讨来,今哥哥但把奴家仍还熊家罢了。”成茂道:“不济,不济。你女流之辈,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老熊做阴阳生的人,一惟酒食是图而已而已。 我到将你送去,他明日到做鹅酒仍旧送还,不惟被他请功,又且不利于你我。我有一计在此:周员外与我家员外有莫逆之交,早晚每常撺掇娶妾,我将你驮至他家,只是实说因与员外有染,被院君知了消息,故此不容在家,乞他收养,料必不辞。”翠苔道:“这都凭哥哥上裁。”
成茂放出老力,一口气驮上肩,竟来周家敲门。比及更深,众家人俱已睡熟,不肯起来。独有周智,终是当家之人,门外风吹草动,是件当心。听得打门之声,即忙提个灯笼出来,问道:“那一个?夜半三更,大呼小叫。纲开得门,只见成茂直纛纛的双膝跪在阶檐之下。周智忙扶不迭,问是何故。成茂道: “一桩全恩全义之事,须赖员外斡旋。”周智道:“什么事故?若可做得,无不出力。不要哭哭啼啼的,有话便说。敢是员外逐你?”成茂只是呜呜咽咽道:“员外与家主向有管鲍之交,小人方敢斗胆,倘员外不肯见怜,小人也只有死而已。念家主六旬无子,娶得熊氏二娘,熊二娘过门一载有馀,并未见些分晓,想亦有病之女,料应无子之人。其娘家娶来从嫁翠苔,良有意也,今年一十五岁,容貌颇佳。我员外只因无子,欲速不达,于前晚因院君宅上烦酌,未免有染。不料被院君知了风息,将翠苔必欲置之死地。早晨打得垂毙,著小人驮去抛江,只说翠苔在逃,意欲杜其踪迹。谁知翠苔姐幸喜未死,小人何忍助纣为虐?况此女既与家主有私,在小人,即有诸姨名分,若不乘机驮出,料无生理。但今虽出虎狼之穴,而无收养之所,亦是徒然。想老员外宽宏之度,况与家主久交,必不难于收录。 惟员外慨然见允,非小人之幸,实成氏之幸也!”
周智听了半晌,甚觉凄惋,故意假作难道:“翠苔既为院君所逐,老拙处如何好收?况宅上遍出招子,说翠苔已经盗逃,正欲寻获,我今收之,是窝主也。倘你所言未实,其中另有委婉情曲,那时老拙一个清白人,到做个卑污事。再若七损八伤,一个女子,或有夜眠不测,我到替他做孝子!不管,不管,免劳下顾。”成茂道:“呀,老员外,成茂力事家主有年,并无半点差谬,在员外亦必鉴之,岂有隐匿情踪,敢来欺瞒员外? 即家主遍贴招纸,不过主母诡谋,家主不达其意,入其毅中,原非本心。即知翠苔在于尊府,家主亦必不见罪于员外,不过暂托鹪枝而已。其汤药之需,小人自来理料。若或皇天不▉,翠苔命禄不长,其棺椁之仪,小人亦能承受,料只尺寸之水,何惧意外之波澜乎?恳员外金诺,足感厚德。”周智道:“非我坚执不允,可奈世风嚣漓,缄口结舌,反多福扯,任侠怀义,每见摧残,因此老拙断断不管。”成茂叹口气道:“咳!罢了,罢了!世言:‘酒肉弟兄千个有,急难之中半个无。果实语也!员外既不肯收这女子,料他必作沟渠之鬼。小人不能全其性命,而毙家主之姨,是不义也;既受主母之托,而不能尽主母之命,是不忠也。不忠不义,徒活何为?不如触死阶前,也得员外做个证鉴!”言毕,便向阶坡上乱撞。周智慌忙扯住道: “贤侄,不须如此。老汉所言,俱是试尔之术,今已见真心,足见大义。汝但放心,我自有处。翠苔姐现在何处?快快扶来见我。”成茂转悲为喜,即向黑暗处将翠苔驮入。周智即唤何氏院君出来,说与原故。何院君好生怜悯,即忙备了酒食款待成茂,又将茶汤与翠苔吃,少刻又与桃仁汤、红花酒缓缓饮下,已有几分苏醒之意。成茂干欢万喜,拜谢而回。 到得家中,已是二更时分。家下只说成茂寻觅翠苔为名。
成茂归家,来见成圭,成圭问道:“出去这一个日子,可曾有些下落否?”成茂道:“人是在那边,只小人不曾见得来。” 成圭道:“好混话!敢是醉了。你为何头额上都有伤损?”成茂道:“伤损的颇多,不止成茂一个。员外若非成茂,几乎也受伤了。”成圭道:“一派醉话。去睡罢。”
成茂进内,又复都氏道:“蒙院君所托,小人竟把翠苔抛人江中。不敢瞒院君说,翠苔其实不死。”都氏道:“狗才,我着你淹死他,谁着你放话他?”成茂道:“院君岂不闻郑子产得鱼,著校人而放之,那校人烹而食之,却对子产说,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悠然而逝。这不是假放生,难道小人到敢真放死?”都氏道:“那里学这一口胡才,也来厮混?你那额上破伤,为何而致?”成茂道:“一发说不得。小人将翠苔驮至江口,正要抛下,只见一个寻江夜叉,将翠苔一把拖去。 小人连忙问他:‘拖往何处?’那夜叉说:‘我家龙王老子正要纳宠,我看这个女子尽可充得后宫。待我拖他冒个头功。’小人说:‘哎呀,不济,不济,诸事俱可,独有作妾不许,倘你家龙夫人、龙老娘也会吃醋,再把他来打死,那时又将来抛入海去,却不教翠苔做了个鬼里鬼?’小人立意不允,被那夜叉提起手中棍子照头一下,把翠苔夺去。故此打得这般狼狈。”
都氏道:“休得胡言乱语,厨下尽有酒食吃些去,明日领赏。” 成茂叩谢,不题。
再说周智夫妻,因翠苔原是从嫁之女,况为成员外所宠,一竟另眼相看,就是妾女一样相待。初时身上未痊,与之延医请卜,汤药调养,无所不至。直到百日后,才得平复如初。周智每每见着成圭,再不说出这事,成圭那里晓得?
彼时五月初旬,正是端阳节届,成员外居家不乐,每常携取杖头百钱,同周智水边林下,常沽一醉,那日周智道:“老兄,一年景况,无过龙舟最盛。况我西子湖中,景致甲于天下,其龙舟竞渡,妙不可言。盍当偕往一观,亦是一年雅兴。”成圭道:“这极妙事,有何不可。”二人便携手出城,雇一只小舟,沽几壶美酒,买几品小色海味之类,两人对酌,一咏一觞。 看那各埠龙舟,争前抢后,擂鼓摩旗,好豪兴也。 《满庭芳》为证:
龙则一名,色分六种,青蓝黑白红黄。船随大小,龙有短和长。吹角鸣金擂鼓,恍疑是湖水腾骧。少年行,花拳绣腿,尽是俊儿郎。往来波浪里,止争瞬息,何啻飞扬。尽夸花锦服,明艳旗枪。扮出历朝故事,夜叉鬼处处乔妆。屈子恨,千秋共吊,万古竞传芳。
周、成二人坐在船中,看着那各埠龙舟右冲左突,呐喊摇旗,水面上汤沸的相似,好不耀目。周智道:“今日之游乐乎? ”成圭愀然改容,答道:“乐固乐矣,犹有未尽。”周智道: “何故?”成圭道:“屈原旧恨,后人千载吊之,尚不能消其万一之愤,况有甚于此者,更谁为之吊乎?”言讫,不觉潸然泪下。周智道:“兄又奇了,欢笑处,又想到那一些上边,悲戚起来。”成圭道:“肚底之事,不好对你说得。”周智道: “贤兄既不弃弟,有事说之何妨?倘有可解,即当效力。”成圭道:“这事一则难说,二则莫可挽矣,说亦无益!”周智道: “虽难回挽,说来亦不妨事。古人云:‘夫妻面前莫说真,朋友面前莫说假。’总有十分干己,料弟不比他人。”成圭道: “咳!话到其间,也瞒不得老弟。千愁百虑,你道我有些什么闲事?所恨的不过是那不贤老乞婆,蒙你几番计策,他也没奈何,与我娶妾,谁知高来不成,低来不就,都是一片假意,那熊家亲事,却是个实女儿。”周智拍船大惊道:“有这等事? 奇绝,奇绝!怪得一年来你家没半些醋气出来。”成圭道:“这也何足为奇。还有那从嫁翠苔,十四五岁,颇也长成可目。 也是区区不合,因老乞婆在宅赴酌,我将翠苔没要紧掏摸了一次,谁知无心中遗下了些手脚,早被厌物瞧破。可怜见,不知怎地竟把这个妮子不明不白,不知置之何地?哄我说是逃走,赚我四下跟寻,广贴招子,只落得明明的著鬼!两日前被我知些消息,说是老乞婆将他活活打死,著人驮去抛在江里。我虽半信半疑,料来到有十分的确。可怜这个女子,只当我害了他! 若还果餐鱼腹,岂不比屈原更苦十倍?”周智道:“老兄不知也罢,既知这段风声,何不下心跟究?”成圭道:“打探不真,事难造次,惟恐打虎不倒,反为所伤。此事既涉老贱,若他聒絮,不当儿戏。虽然他做人可恶,我却不忍揭他罪犯出来。只是我命当孤,也索罢了。”周智道:“老兄不忍嫂嫂坐罪,也是你一点孝敬之心。但翠苔何罪,你却害他至死?也不可亏心薄幸,忘了他这段恩情。”成圭道:“正为难忘此情,每每放他不下,几欲做些功德超拔他,又苦难于行事,兀的不痛杀我也!”周智道:“兄亦不必过哀!论死者不能复活,有心怜他,不必在忙。论弟虽非古人可比,而古人亦有赠姬赠妾者。兄既有意纳宠,料宅上必难再娶,弟家中新购得粗婢一人,宠儿颇与翠苔姐姐相似,另日即当赠兄为妾。就于舍下成婚,得便不时来歇宿几宵,却不安妥?”成圭道:“若得贤弟这般用情,愚兄粉身难报!当纳上聘金,然后成礼。”周智道:“岂有此理H曰相赠,何必聘金。另日薄设小酌,奉请成亲。”成圭不胜之喜。二人欢欢而散。
周智归家,对何氏道:“那成员外真是柔软之人,翠苔之事,竟被妻子瞒过,如今方才知觉,然又不敢究理,徒自眼泪汪汪,一心想着翠苔旧事。我想翠苔身子已健,正欲送他回去,想来不是良策,不若备一席酒,迎取成员外,就于我家续亲,将翠苔表正做了妾。倘或后来有些好处,岂不是你我功德?”
何氏道:“我素有此意,何不速行?”周智便与翠苔说知,翠苔十分感激。周智拣了日子,即著家僮将后厅耳房洒扫停妥,备下床帐之类,做了若干衣服首饰,唤厨子,雇乐人,专请成员外赴席。成圭对都氏道:“今日周宅赴酌,说请一个京中客人,此人专意好吃夜酒,不到三更,决乎不散。我想陪客决要终席,恐夜深归家,门户启闭不便,不若就在周家歇了,明日回来。今晚院君安寝,不须等候拙夫。”都氏道:“歇也繇你外边歇,明日早晨,只要缴印。”成圭道:“这个自然。”
来到周家,早已灯烛辉煌,供著和合纸,专等成员外到来,一齐迎入,各各见礼。周智道:“吉时已到,可请新人出来。”
何院君将翠苔妆束齐整,罩上兜头红锦,出来拜过天地,烧化了和合纸马,请位年长的亲眷揭巾。成圭双睛不转的瞧著,道: “不知揭出怎生的一副俏脸儿来?”谁知才揭花巾,新人早已拜下。众人忍不住都笑起来,成圭一看,惊骇道:“这不就是我家翠苔?”周智道:“然也。小弟因兄思慕之诚,特从海底追转。”成圭惊喜相半,将周智扭住,定要问个详细。周智施长说短,仔细诉说一遍。众人无不喝采周智夫妻的恩义、成茂的功劳。成圭倒身拜谢,随着翠苔拜认周智夫妻为父母。周智道:“既已为兄之妾,即如嫂也,何得女之?以后大家不许叫翠苔姐,俱可唤三娘子。”何氏道:“恐这一声三娘子,还赎不得那顿肥打来!”成圭道:“若无二位美情,恐此生已难再会,三娘子安得复有今日?”
各人就座饮酒,无不赞美此举。乐人奏动管弦,吹吹唱唱,直饮到月转花梢,相送成圭归房。成圭此际之乐,不能细述。 忽然记起一桩事体,道:“决请周员外计议。”周智道:“又有什么急事?”成圭道:“贤弟有所不知,近来老妻又行了龟头忧之法,甚是严紧,夜来倘有事体,少不得擦去原印,明日又来淘气。正是作福不如避罪,还只容我回去了罢。”周智道: “岂有此理!你也忒受法度,尚宝司铸了铜铁官印,那不守法的尚且私刻,不曾见犯了几个出来,不信老婆的家法恁般钦遵! 只说洗澡误失就是。”成圭道:“难说,难说。我家院君最是尖酸,好生踢斛淋尖,这般话,怎生哄得他过?”周智道:“你但尽意做去,包你不妨,只与我看过样子,明日照样雕个与你,怕他怎的。”成圭依言掩门而睡,那夜风光,比前更觉不同。正是二位新人,两般旧物,一个久旷之男,一个久怨之女,趁著酒兴,说不尽千般恩爱、万种香甜。虽是老阳少阴,一发逆来顺受,却似九里山前,遇了个十面埋伏的阵势,东攻西击,大战数回。
起得床,已是三竿日上。成圭先问周智道:“所事曾备办否?”周智道:“绝早已刻在此。”成圭接进房中,将印色照样打上一个,就把印儿递与三娘子道:“这印儿幸喜今日在院君前抵搪得过,便是无价之宝也。你可收在妆盒里,下次好用。 ”翠苔道:“谢天〔谢〕地,认不出才好。”成圭道:“怕不得许多,只索胡乱答应一番再处。今晚我又来也。”
于是辞了周智,漫步归来,见妻子道:“昨宵疏失,多有得罪。那京中朋友委实可厌,饮酒完得,已是四更。”都氏道: “不知这客还是南京还是北京?”成圭原是信口说谎,一时答应不迭,随口应道:“正不知是那一京。”都氏道:“好花嘴,南京、北京相去数千馀里,语言人物,大不相类,怎么说不知是那一京?”成圭道:“只被院君这一惊,已惊做动不得了,还分得什么南北?”都氏揪著大夫耳朵道:“又有蹊跷。快进房来,听我发落。”不知这一进去,主何吉凶,下回分解。
第九回 院君勃然嗔假印 胡主事混沌索真赃
引首《太行路》
白居易作
太行之路能摧车,若比君心是坦途。
巫峡之水能覆舟,若比君心是安流。
君心好恶苦不长,好生毛发恶生疮。
与君结发未五载,岂期牛女为参商。
古称色衰相背弃,当时美人犹怨悔。
何况如今鸾镜中,妾颜未改君心改。
为君熏衣裳,君闻兰麝不馨香。
为君盛容饰,君看珠翠无颜色。
行路难,难重陈,人生莫作妇人身, 百年苦乐繇他人。
行路难,难于山,险于水, 不独人间夫与妻,近代君臣皆如此。
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 朝承恩,暮赐死。
行路难,不在山,不在水, 只在人情反复间。
【评】 美人名将,老景足悲。纵我不彼负,而彼尤多怨望之思,况负之者,当如何那?成圭略披逆鳞,便撄不测之祸;胡芦提死心畏服,即罗意外之财,个中人可稍肆其志乎?欲坦太行之险,宜以此回为鉴。
却说成圭回家,因京中客名说不相对,早发了妻子一点疑心,定要查验龟头忧。没奈何,大著胆,只得随入房中,请出前件与妻子辨认。都氏一看便惊讶道:“你又来弄手脚了!” 成圭假硬道:“胡说!又来生情,终不然谁换了去?”都氏道: “不要瞒我,只实说到也无事,若推辞假赖,不要费了周折。”成圭道:“推辞甚来?又不曾行房,又不曾洗澡,原货缴还,有何事故?”都氏道:“只吃你嘴强,不要道老娘没眼孔,只怕辨印生没有我的眼力!且莫屈说了你,只把原印与你比一比看,你只看这一个、那一个,往来差了一二分,难道可是瞒得过的?世上顽劣的丈夫颇有,谁似你这老好巨猾!我也没处跟究,只罚你跪在堂前,领了二百竹片罢。”
成圭命该栏杆官符星动,只如平日甘领一二十下,也自罢了,这日偏要分清理白,希图争个扯直,以为下次立规,口中嚷嚷之声,只不服输,百般屈强。谁知真赃实犯,却在前件头上,这回恼动都氏性子,教他如何自肯甘休?莫怪都氏发怒,定要究个的实,便寻条纸儿,打个印子,递与丈夫看,道:“你还是道我屈你,你只自看,差了多少?每常擦去,到也还可恕饶,如今一竟私雕,教我怎生了得!尚且东拽西扯。不要慌,只还我个明白。”成圭也口软了,又想出一个办法,道:“院君不记得初设之时,也曾费口几次,只因软硬之间,搅出许多口舌。今院君嗔其改样,岂不又涉前事?乞院君细加详察,莫要造次。”都氏道:“前番软硬,总还不出圈套,如今一发大相悬绝。我的印儿上边原是朵并头金莲花,如今却是一朵双头牡丹花。终不然阳物会做画,即把花样都改变过了?”成圭自知没理,不敢再辩,只得纛地跪下道:“事已如此,万望院君饶这一次,今后断断不敢了!”都氏那肯放过一些,左手揪住耳朵,右手捻著胡须,拖到中堂,只要“才丁”,口中骂个不了。
周智虑著这著,恰好走来探望。远远听得吠吠之声,已知定是夫妻吵闹,便欲抽身回转。又想道:“见闹不劝,非礼也。 ”一头走进。正值成圭跪着受责,成圭忽见周智到来,岂不惶愧?不觉满面通红,立起身往内便走,只指望妻子口中安静,胡乱掩饰过去,谁知已被周智瞧见。周智向都氏道:“夜来员外在舍下饮酒,并无别事,不知为何又激恼了尊嫂?凡百事看在下薄面,将就些罢。”都氏正怪著周智是个教头,心下好生怀恨,又有这不在行的走来,多嘴劝这几句,惹得那都氏一片喊声的骂道:“臭乌龟!老忘八!谁不晓得你诱人犯法,教唆行使假物!我自教训丈夫,谁着你来施长说短?快请出去!”
成圭想道:“我与周君达虽是相知朋友,也要些儿体面,这些脚册手本,件件被他听去,日后如何做人?”只此一事,已是十分著恼,况兼昨夜枕儿边听翠苔说了拷打之苦,又是动气的了,复遇此时这番打骂,又且波及于人,岂不发作?便是泥塑的,原也忍不住了,便将后厅香桌儿上啐啐啐啐的拍著骂道:“老不贤!老嚼蛆!我总也做人不成了,被你磨折不过,只索与你拼命!只教敲断老狗脊筋,才出得我这口恶气!拼被你打死了,抛在江里去!”都氏听见,倾天的喊道:“老杀才,学放屁,谁敢打断我的筋来?这胆略几时长的?便与你见个高低,赌个你死我活!”便虎一般赶来。成圭也不相让,揪住就打。周智那里敢动。好一场厮打,便见:
一个气狠狠飞拳踢脚,一个猛纠纠揪头摸发。一个挺起胸脯,一个牙根咬嚼。一个辣姜巴打得乌花,一个魁栗拳钉成疙瘩。一个似跨马王孙,一个似降魔恶刹。一个要片时雪尽心中愤,一个要半点不饶目下著。两下要定高低,那管旁人笑煞?
两人搅海翻天,只是打得高兴,周智在旁只叫“利害!” 众小厮谁敢相劝?日常间成圭尽是惧内,这日实是怒气,未免放出疾手,女人家终是力怯,那里厮打得过?眼见得受下亏苦。 量来本力不加,难以取胜,只好呼宗拔祖的叫。恰好冤家聚头,门外一官抬过。你道此人是谁?此人姓胡,名芦提,别号爱泉。
原是汀洲人氏,年纪五六十岁,不曾中得进士,亏得家兄势力,选了个抽分之职。到任未久,不谙乡音,又且耳朵是五爪金的,故此凡事胡芦提过去,一味爱的是钱,与这名号一毫无忝。这日正去城外抽分,打从成圭门首经过,远远道子摆来,皂隶甲首只叫莫嚷。众主管惟恐惹事,即忙报导:“门前有官经过,望院君快些禁声。”都氏此时正是怒气三千丈的时候,那里怕什么官府?便是当今皇帝老子到来,也不介意,倾天的屈,一声接一声叫将出来。众主管惊得个个面如土色,那里扯拽得住? 都氏死力奔出门外,却好官轿已抬过了,都氏抢上一步,紧紧把轿杠挽住,只是叫屈连天。胡抽分道:“我这里不管,你到有司告理去。”都氏那里肯放?胡芦提发怒道:“这妇人可恶,为些什么屈事,来与本部饶舌?”衙役一齐帮衬道:“老爷问你什么冤屈,快说上来!”
都氏一时之气,喊了出来,及至官儿问起情切,实是没得答应,就随口道:“爷爷,私雕假印的。爷爷救命!”抽分道: “怎么说?”门子道:“私雕假印的。”胡抽分道:“私雕假印,这事也大了,到要问一问去。妇人,那假印是谁擅用?” 都氏道:“丈夫成圭,通同积棍周智,二人合谋用的。”胡芦提道:“妻子首告丈夫,定非虚谬;通同用假印,事亦有知。 只问你那丈夫把假印,还是冒破那项钱粮,或是假捏牌票,曾经诈害什么人过,还是私造公文,欺诳官长?只将的确罪犯补伏上来,待本部这里也好处分。”都氏又没有什么指实,想来怎好儿戏过去,倒输个诳告之罪,只得又随口禀道:“妇人仓卒之间,不及备办状词,只须口禀:丈夫与周智私造了一颗假印,打在子梗上边,希图走漏精水,以是瞒着妇人。妇人惟恐后嗣有乖,每以好言劝之。今日嗔怪良言,反肆毒打。望爷爷可怜。”胡芦提道:“嗄Y印打在紫梗上边,希图走漏精税? 税乃国家重务,紫梗亦本部之正税,终不然假冒本部关防,私偷税钞么?”都氏道:“正是如此。”胡芦提道:“可恶!可恶!怪得年来缺了钱粮额数,原来都是这干奴才作弊!”叫皂甲:“快与我拿来!”
众役一齐下手,好似鹞鹰搏兔相似,把周、成二人一并儿拿到。胡芦提道:“好光棍,你两个正是什么情亏、啾济么?” 二人道:“步人正是成圭、周智。”胡芦提道:“打!打!打! 好打C奴才,国家的重税可是走漏得的?”二人辩白不迭,早被众皂隶拽倒,一五一十的吃打了二十精臀,胡芦提才教放起。 又叫皂隶快向附近衙门借刃棍。二人抬身,已是打做昏晕,面面相觑,声也做不得,气得目瞪口呆。胡芦提道:“我且问你,你把那紫梗钱粮也不知漏经多少,今日天假伊妻向吾首告,岂不皇家福大?你只实实招来,免些刑法,若是抵赖,夹起来不怕不招!”成圭道:“爷爷,审个详细便好。念成圭终年株守,开个小小典铺,并不曾贩卖什么紫梗。”胡芦提道:“正可恶! 你通连书手专去早早摆布,还道不卖紫梗?周智,你怎么说?” 周智道:“老爷在上,小人不敢隐瞒。那成圭自因夫妻厮闹,小人不过解劝些须,不期见怪于此妇,就把小人连累。”胡芦提道:“你与他通同作弊,下与你连罪,到与我连罪?”周智道:“小人并不通同,小人自开绸绢铺子,晓得贩什么紫梗?”
胡芦提道:“是了么,你因不从容,便替他掌筹算簿子,既已合谋用事,必须享用税钱,还说不贩紫梗?”叫皂隶:“与我先把成圭夹起来。”成圭辩不脱,被皂隶拽番在地,就把夹棍套上,立逼要招假印事端。成圭道:“爷爷,小人既用假印,定有实迹可据;妻子出首,须有真赃,如今赃证俱无,亦难凭信,何得要小人招承?”胡芦提道:“是你妻子首的,兀自抵赖,成圭对都氏道:“老泼贱,我买什么紫梗,恁般害我?” 都氏道:“老贼,你要打断我筋,须夹断你腿!紫梗不贩,难道假印也赖得去?”胡芦提道:“野奴狗,还不讲来!”成圭忍着疼痛,只是不招。胡芦提道:既不招也,且慢著。且问那妇人,你既来首告,那假印却在何处?”都氏道:“假印是丈夫所用,务必深藏奥匿,那里落得妇人之手?只求老爷严追,自然献出。”胡芦提道:“假印罪名颇大,那奸棍自然隐匿过了,我也不加究治,只那紫梗却窝遁在何处?”都氏道:“子梗原在裤子里。”胡芦提道:“既在铺子里,叫皂隶快搜出来! ”
也是成圭真真晦气,却好解库中当得十来担紫草,皂隶一竟扛出禀道:“并无紫梗,只有紫草十馀担。”胡芦提道:“妇人为何诳告丈夫?现今没有紫梗。”都氏道:“妇人一时错说,实是紫草。”胡芦提道:“这也有知,怪得这奴才抵赖。如今真赃已获。”叫皂隶:“松了夹棍,待我拜客转来,晚堂另行审结。” 官儿一去,众人一齐攒拢,也有问的,也有笑的,总都是混混沌沌,不知为著什么勾当,前街后巷纷纷谣讲。成圭扶到厅上,坐地叫屈,连天的骂道:“老泼贱,你造言生事,全不惜一毫体面,今日我若说出缘故,岂不把你活活羞杀!我到全你体面,你却越发撒泼,只赌口中会说,害我吃棒受拷!幸喜那官儿不究了假印事端,若问实来,岂不犯了死罪?晚堂追起紫草税课,如何是好?”都氏道:“紫草税课,不过纳得几两银子。你那假印公案,端的不曾出气哩!”周智道:“嫂嫂,员外违令,固宜惩治。小子无辜,枉吃官棒,可也不情。”都氏道:“老周,你且不要叫声,你只湖中数语,虽万死不足以偿其恨。况这二十竹片,实繇教唆上来。晚堂少不得又问起假印根蒂,只教松你一二,便是老娘恩处。”
言未绝,外厢走进两个青衣公人,一个唤做田仲,一个叫名白七。都氏回避不迭。成圭道:“二公何来?”一人道:“小弟是胡爷人役,适因贵讼在于敝关,特来请教。”成圭道: “失敬了,就是胡爷老牌,请坐,请坐。适才多蒙扶持,感激得紧。”便忍疼走入库房,称了那行杖的旧规,递与二人道: “少刻晚堂,还要扶持。这里薄敬,原是适才讲过的。”又将一个小封递出,道:“这是小东,不及奉陪。”田仲道:“员外府上不敢计论,但是我们那水儿一分利害,好歹专会辨驳。 适间小弟们担下若干干己,不好说得,还求增些。”成圭也不吝啬,又添上一个包儿,道:“老牌,小弟虽是没要紧官司,你老爷尽是混帐,晚堂又要讨审,东扯西拽,听三不听四,如何和他缠得清?”白七道:“员外千金之躯,若听小弟愚见,管取没事。”成圭道:“正要请教。”白七道:“员外假印一事,在两小弟其实晓得无辜。那做官的人,捉得封皮当信读,那里顾你死活?晚上吃些浓血回来,一味只晓要钱,问起情繇,管你横直,落没苦又吃了,事又不济。不若趁早通股线儿,递张息词罢。”成圭道:“小弟巴不得息讼。若可具得息词,一凭上裁。”
周智道:“你又来差了。斗殴官司,递得和息,这是没头事体,叫做浑场浊务,有些什么清头?见你去递息讼,一发拿班做势,与他怎地开交?不若说出实情,大家吃打罢。”成圭道:“阿弟,说那里话来!这虽是我那老咬蛆不是,我若说出情繇,不惟损却他的面皮,就是我面上也不好看。倘是要罚些钱粮,也说不得;若再要打,其实难熬。”周智道:“阿兄上又怕官,下又惧内,又要惜脸皮,又怕吃拷打,叫我也难。”
田仲道:“二位员外,都不必慌。古人说得好:‘天大官司,磨大银子。’成员外巨万家计,拼得用些银子,怕有何事做不出来?正是钱可通神,有钱使得鬼挑担。肯用小弟见识,真是十全。目今水儿不长进,只好的是此道,繇你贴骨疗疮的人情分上,枉自费了几名水手,只当得鬼门上占卦。就是敝衙门,也有为事的,费尽了周折,一毫也不济,空空的错走了路头。 只是那个稳径,繇你杀了他的父娘,也只当登之不理。”白七道:“莫非就是老钱的话头么?”田仲道:“著了。”成圭道: “那个老钱?”田仲道:“敝衙有个钱先生,名唤钱通,与水儿十分相得,繇你大小事体,没他不说话,凡百过龙等样,一发情熟。员外既要事完,何不央浼老钱?将些银子,叫做着肉筛,那时旧规到手,两下预先说明,然后具上息词,包得放心没事。难道两小弟到不于中效劳?”周智道:“莫非就是做上房的钱若舟么?”田仲道:“员外,你怎也识熟他?”周智道: “怎么不晓得?钱若舟与我也非一日相处,前番偶因舍亲有些小事在于贵衙,小弟适与其事,作承他趁了一块银子,至今感念着我。目今既是他们当道,不打紧。”田仲道:“如此一发著卦。两小弟就此告退,少刻衙门前再会。”
都氏挨着两个公人离家,便走出道:“呵呵,老贼们,计较到好,只要寻着什么钱通,著肉送些银子以为了事,终不然少得老娘落地,那时祸福总还出在老娘口里,繇你踢天弄井,也须打断狗筋。”成圭道:“院君,依你这等说来,真要和我钉对到底,难道你还恨气不消?”都氏道:“我到本等恕得你过,只记你那些威风,却饶不过哩。”周智道:“小子不合多管闲事,今已吃下官棒,于老嫂尽为得彩,尚且必要与员外钉对到底,恐做沟中翻载,反为不利。莫若趁这机会,递张和息,落得大家安静,不要错过花头,后悔不迭。”都氏道:“你们正是闲时不烧香,剧来抱佛足,总不济事!”只是不听。
再说何院君在家,忽见二子周文、周武,飞也似抢进道: “娘,不好了!爹爹在成家门首,不知为著什么事干,被个官儿当街打下二十板子,成伯伯还多一夹棍。”何氏道:“有这等事!‘快扶我去,便知端的。”何氏也不乘轿,也不更衣,便随了周文、周武,两步那做一步,飞风来到成宅。连翠苔也还未知就里。
何氏见丈夫与成员外两个,都积眠直睡的叫苦叫屈。周智见妻子到来,反把个笑脸道:“想你们也才得知我这几下,也还不为大害,不当得成伯伯家中一番小比校哩。”成圭道:“拖累老弟吃打,又累院君、贤侄受惊,这都是老拙之罪也。但只晚堂一事,怎好又累贤弟一往?”何氏道:“怎么晚堂还要去?”成圭道:“适才北关经过,听了那没正经的老乞婆言语,原是混话,不曾审明,因说拜客转来,晚堂再问。我们料来这没什么好处,将欲具张和息,不知老不贤尚且还道恨气未消,决乎不肯歇息,口口声声定要见个高低。我想人生在世,那个没有死日,我也拼得个死,决不再累贤弟吃打,好歹做这条老命发付他罢!”何氏道:“员外说那里话来!还是具息的是。 院君不过一时之气,是这等说,岂是实心?待我恳求院君,劝他意转,做个家里和息牌头,管得没事。”
周文弟兄见父亲受了无辜之棒,正是敢怒而不敢言,然而也巴不得事完放心,亦同母亲向都氏再三苦劝。都氏将丈夫和周员外日常做的勾当从头告诉,也不知真正伤心,也不知假装套子,不觉号天洒地、跌脚捶胸的哭道:“他们这般这般可恶,岂不恨入骨髓?难得遇著这位青天老爷,替我出得这口恶气,怎肯把这机会失过?既是何院君相劝,老身岂不领教?少刻落地,只不伤著周员外罢。”何氏道:“院君又来口饶笔不饶! 若只不伤拙夫,是端的要与员外相持的了?妹子这番解劝,倒是因公致私,为己之谋的人了?只求院君念著老夫老妻的情分,不要把来做了仇家厮觑。古人说得好:‘夫妻们船头上相骂,船艄上讲话。’四十多年恩爱,一旦自相蹂践,可是闹得断的么?”都氏道:“我的娘,你也有所不知,不是我害老贼,老贼自贻之祸!谁着他有了外情,便要暗算着我?我今正是先下手的为强,难道到做了后下手的为殃?”
周文道:“伯母所说虽然不差,但官情如纸,黑里摹白,倘这次不比前番,竟把伯母问输,到也不必说得;若是伯母赢了,不过把伯伯打得几下板子,罚得几贯钱钞,料没有杀头大罪,这官去后,伯伯仍前旧性不改,却不枉费唇舌?不如今日暂且讲和。小侄到有一长策献上。”都氏道:“阿侄有何长策,你且说来,果可采择,即当依你行事。”周文道:“伯伯不守戒律,伯母何必出头露脸,送与官打,被他燥皮,又要吃惊吃吓,衙门使费。何不家下自立例规,不遵就骂,不守就打,一五一十,自己‘才丁’,岂不快爽?这是老妈官,尽堪约束,寻什么府县官,要他处分?”都氏道:“这到不穷贤侄指教,别人家老妈官还只本等,惟本职自有关防印信,还有刑具法物、条例告示,那些儿不像官府?你那阿伯兀自不遵,教我如何不去寻着真官?”周武道:“这样讲来,我想真正官府怎比得伯母威严?一发该和了。”何氏道:“闲话休题,只求院君看我薄面,曲从这次,千万不可题起假印勾当,就是院君大恩。事完之后,任凭要怎么赔礼,妹子自备一席优觞,与院君释气如何?”都氏道:“既蒙贤母子这等苦劝,老身不听也不是了。可惜便宜了老杀才!要他自来伏罪,准他自办戏酌,然后干休。”何氏道:“这个容易。我儿,快去对员外讲明,请来伏罪。”
周文忙出前厅,对成圭道:“恭喜,恭喜,伯母已被我母子三人劝得个回心转意。只要伯伯一席戏酒赔话,衙门内外,任凭主张。如今先要进去赔个小心,要紧!”成圭道:“这个如何便得?大丈夫岂肯伏礼于妇人乎?宁死不可!”周武道: “伯伯又来假道学,这不过寻常家法,吾辈中长技而已,又何难哉?”成圭道:“这实使不得!”周文道:“兄弟,我和你何苦两下里做了难人。伯伯既是不肯,只索繇他,和你回复了伯母就是。”二人掇转身望内便走。成圭连忙叫道:“贤侄转来,另有计议。”周文头也不回道:“既然不肯,叫些什么!” 周武道:“哥哥,且着他怎么计议,和你且转身听着。”成圭道:“阿侄,怎地这般性急!要我伏礼犹可,如何又要搬戏? 岂不一发昭彰?”周智道:“街坊上人问,只说谢三郎神罢了。”
成圭只得随周文来见妻子。何院君早掇张椅子摆在中堂,将都氏揿番在上坐了。周智带过成圭,喝声:“跪下!”成圭只得折腰对座,都氏假做气狠狠的道:“谁要你伏罪?自有戴乌纱的在那里!”成圭连连磕头道:“院君也好气出了,拙夫一言相犯,已受二十竹片,一套夹棍,再或费些银子,不止半百馀金。如今没奈何,只是做丈夫的不是了,凡事要老娘包容,只看你前丈夫面上,饶过些罢。”都氏道:“老奴又来饶舌! 谁是我前夫?”成圭道:“区区后生时与你恩爱,每每蒙你怜惜,岂不要看你前夫之面?”何氏母子忍不住笑。都氏道:“何院君,难得你贤母子吩咐,说叫他来伏礼,你只看他直身挺撞,还成个廷参礼,还是师生礼,还是宾客礼,还是夫妻礼?” 成圭道:“拙夫还是夫妻礼。”都氏道:“老杀才,到不要熟不知礼!你也做了一个男子,五形具足,衣貌堂堂,颇知孔孟之书,必达周公之礼,岂不晓得时时变,局局新,色色更易,独这夫妻之礼,你偏注意行出这古板来。天那!兀的不气杀我也!”何氏道:“院君不要发怒,既有新礼,便讲出来,员外不依,庭治未迟。”都氏道:“我的亲娘,不是我不吩咐他过,向来已曾习熟,如今不知听了那一个教头,故意革去此礼,怎不叫我恨他?”周文道:“小侄们其实不曾闻得这大礼,请伯母一示,亦使小侄们晓得,当书之于竹帛,以备后世制礼乐,补入简编,以成全经,岂不大有功于后世乎?”都氏拽起喉咙,不慌不忙的说出一段大道理来。真正乱坠天花,神惊鬼怕,便是金几术,也须拜倒辕门;铁包丞,也就低头受屈。下回分解。
第十回 伏新礼优觞祸酿 弄虚脾继立事谐
引首《羽林行》
王仲初作
长安恶少出名宇,楼下劫商楼上醉。
天明下值明光宫,散入五陵松柏中。
百回杀人身合死,赦书尚有收城功。
九衢一日消息定,乡吏籍中重改姓。
出来依旧属羽林,立在殿前射飞禽。
【评】 都飙尽有此等恶行,而以羽林仿之,似亦太誉。
却说周文闻都院君要讲夫妇之礼,即便敛容拱听,何氏、周武皆侍立于旁。都氏坐于中堂交椅上,不慌不忙的道:“甚矣,此礼之废也久矣!自周公制礼,孔子定之,列国遵之。以至于炎汉,又有大小二戴,从而申明之。及后汉祚方终,六朝迭旺。至于李唐之世,此礼既衰,而妻道之纪纲扫地尽矣。幸而天道好还,气运不堕,后土降灵,于宫中昂宿落雌于世上,方有武?皇后决起而首创之,挽数百年之颓,□□□□□之纲纪,实百世之英雄也。至如沙吒利之妻、雌鸡镇上羊委之妇,兵部任环之夫人,洛中王导之内子,是皆能振其雌威,树其雌德,亦再世之吕后,中兴之羽翼也。以后时移事易,衣钵泛烂,传之者不啻恒河之沙,纯全者不过驾虎之狐而已。吾故虽能言之,亦多不足惩也。即历来男子,守礼者固自不少,越礼者亦不著其姓名。如画眉之张敞,受寒之苟奉倩,听唆之秦桧,依判之曹圭,种种知礼之徒,总不能尽罗而枚举。今时之人,乌能知是礼也。列位不厌荛,聊当污耳。 刍 三纲既立,五化毕具, 君臣父子,朋友昆弟。 准夫与妻,其义最当。 匪媒不得,三生所钟。 及时嫁娶,拟诸鸾凤。 归妹愆期,鳏鱼是比。 曰怨曰旷,圣人忧之。 孤阳不生,孤阴不成。 一阴一阳,斯为合道。 蹇修执柯,月老捡书。 偕尔匹配,宜其室家。 乐为琴瑟,诗之《关睢》。 主𬞟主蘩,为箕为帚。 中馈是持,巾栉是务。 辛于尔室,翊而以力。 夫之贵贱,随遇而依。 屈指计之,惟妻最苦。 维其夫子,最宜珍惜。 寒暄之奉,饥饱之节。 冬温夏清,候其起居。 舒其抑郁,鼓其欢娱。 抚膺捶背,摩腰拂肢。 晓当漱盥,捧盘进皂。 夕当澡濯,揉滓涤垢。 足恭阿容,屈膝敛气。 顺承呵责,引领鞭笞。 必敬必戒,毋违妻子。 出处必陈,不贷诬诳。 凡诸婢仆,勿戏勿谑。 安分守命,宗祧有定。 毋亟娶妾,自贻唇舌。 当娶与否,事在妻决。 先妻而兴,后妻而寝。 妻是则是,妻非则非。 凡诸行止,遵妻子示。 违妻者殃,随妻者昌。”
都氏说完礼数,对何氏道:“贤妹,你道此理何如?”何氏母子齐声踊跃道:“妙哉,礼也!千百世之后,当有传是礼者,必都院君之所传欤!伯伯还不长跪行个大礼?法令之初,经得再失礼的?”成圭道:“每常间院君有的条例,俱是时俗套礼,如今不知那里得这一篇奥理来?真个是:从来不识叔孙礼,今日方知妻子尊。既蒙列位相谕,敢不如命?”即向阶前倒身跪下,连叩几个大头道:“妻子大人在上,恕拙夫生而愚顽,不识时宜礼数,日常多有失礼,以致冒犯虎威。幸亏胡芦提老爷赐责,极是合理;复蒙妻子大人海涵,不加惩治,实出天恩。拙夫情愿低头伏礼,自责己罪,悔过愆尤,并治戏酒一席,少伸乞免之敬。万望院君不可番悔。”都氏道:“你既自知无礼,已经伏罪,姑且暂恕。但官罪可饶,家法难免,只罚跪到黄昏罢。”成圭道:“拙夫再说,又恐复触院君之怒,但衙门有事,往反不易,恐跪到黄昏,一发没了脚力。望院君今日暂恕,留在明日跪还,不知意下如何?”都氏只是不肯。何氏道:“院君既已恕饶,何又罚其长跪?是何言欤?常言道: 救人须救彻。还求一并饶了罢。”都氏方才首肯。
成圭叩头相谢,忙备酒食与周智父子畅饮。正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席间酒未数巡,外边报导北关拜客转去了,周、成二人忙放酒杯,带些钱钞,雇下轿子,同都氏三人一径往北关进发。周家有周文、周武,成家有成华、成茂,又有几个亲邻。与同熊阴阳俱来探望。 却说胡芦提拜客转来,果然吃下一包老酒,真似稀泥烂醉,轿子上便自闭眼,到得衙门,早已睡熟。此时天色虽晚,还有晚关未放,衙门人役,俱未散归。那成圭一事,三三二二俱已知道,都说是一块肥肉,个个人思量吃他一口。老胡醉后,到果然忘了。众人役却不肯歇,专等水儿醒来,便要禀牌拘唤。
却好周、成二人早在衙前伺候。众皂甲俱来相唤。周智即唤长子周文,暗暗吩咐几句说话。不多时,周文携了钱通到来。周智忙拽钱通到个无人去处,一原二故,说不多言语,钱通俱已领略,遂著成圭兑银。钱通道:“既是周员外用着小弟,小弟无不效力,但恐具息求和,反为不妥。不若再加些银子,待小弟索性进去说个溜亮,岂不放心!”成圭道:“这极有理。” 即忙添上银子,交与钱通渡进。正是:官一担,吏一头;神得一,鬼得七。
钱通松落了一半,将一半用纸包好,传下梆,径进私衙门首。适值老胡才醒,问道:“这时候,那个传梆?”管家道: “禀爷,外边传梆,一则为晚关未放,一则钱书办要见。”胡芦提道:“钱通要见,定主财爻发动。”连忙出来。瞧见钱通手里捧著白雪雪地两大锭银子,约有二三十两轻重。胡芦提笑道:“若舟兄,此是何处得来好大锭足色银子?”钱通道:“小人无以孝敬,特送与老爷买果子吃,聊当芹敬。”胡芦提道: “何必许多!请坐见教。”钱通道:“老爷跟前,小人侍立已过分了,如何敢坐?”胡芦提道:“这竟不必论得。岂不闻朋友有通财之义,你既与我通财,就是朋友一般了。脱洒些罢,有何见谕?”钱通道:小人有一至友,唤名成圭,自来忠厚,从来不作犯法之事,平生惟有惧内,最为出格。”胡芦提道: “这又是我老爷的后身了。”钱通道:“今早只因与妻子一言不合,遂至冲犯老爷执事,蒙老爷已连其友人周智各责二十板。 ”胡芦提道:“就是早上那妻子首丈夫偷紫梗税的?”钱通道: “正是此人。其妻向来泼悍,随口生情,老爷却被他欺诳,屈屈的打了周、成二人。”胡芦提慌忙摇手道:“快禁声!快禁声!我若错打了人,奶奶极要见责。况且妇人官事,每每他要护局。似这般泼悍妇女,被奶奶效尤,了帐不得。便是你等各有妻小,若使得知,不为稳便。快快出去!我也不问了,免劳下顾。”钱通道:“人犯已齐,老爷说过晚堂要审,何可置之不问?不若受此孝敬,胡乱审鞫一番,少少罚些税课,只不要叫起那妇人,岂不两全其美?”胡芦提道:“这也有理。本当不审,看这银子分上,到要胡乱搊一搊。”钱通出来,悄悄的又另是一番鬼话回复。周、成二人不胜之喜。
少顷升堂。放关已毕,胡芦提叫带那沿街首税的成圭进来。 皂隶连声传叫。成圭一行人已跪在丹墀下,却也放心答应,只不知先叫谁人。胡芦提道:“成圭跪上来。”成圭向前跪下。 胡芦提道:“你私漏国家税课,已非一朝,如今首人既真,赃物现在,可也招承数目,免我再动刑法。”成圭道:“小人自来守法,并不干这违条之事。只因妻子所诳,小人有口难明。 老爷也不必动得刑法,小人甘自认罪罢了。”胡芦提道:“罪是不必讲了,只问你已经卖过几多?”成圭道:“只是铺中一十二挑,并不曾卖过半担。”胡芦提道:‘“便是十二挑,也要以十赔百。叫该房照例科算上来。”书算手便把算盘一拨,禀道:“覆爷,紫草一十二挑,倍算一百二十挑,每挑值价若干,共该正税若干,火耗若干,共计税耗银若干两正。”胡芦提便提起笔来,写道: 成圭私贩紫草,欺匿国家税课。其妻出首,情弊颇真。已往姑且不究。据现获一十二挑,倍罚税银若干两,仍将本货入官公用。周智罪在通同,理宜连坐,俱拟杖。都氏证夫之短,于理何堪?姑念因公挟愤,不加惩治,逐出免供。周、成讨保,候完课之日,释放宁家。 成圭读完批语,道:“不多银子,带得有在此间,把罪赎一并完纳了去。”吏书当堂收了前项银子,领了回收札子,又将些分与众书门皂甲。已毕,各各上轿而回,到也都放心欢喜。 正是:要恶做个媒人,要好打头官司。
来到成家,晚饭毕,周智母子一齐辞归。翠三娘子忙来迎接人内。问及所以,周智不好说出印儿之事,只说成员外夫妻相闹,惊动官长,以致如此。翠三娘子再三酬谢,不在话下。 再说成员外于次日侵早,著成茂到团子巷叫了一班有名的戏子,就于家下办下齐整酒席,自来周宅,迎接周智一家赴酌。 又到翠苔房中,说知备细,温存一遍。又著成华遍请来探望的亲友邻里,并熊阴阳俱来赴酌。早已酒席完备,成圭排到位次,先选女客:何院君首席,妻子都氏只在次席,却是一个独桌,就著熊二娘相陪,男客中就选了周员外首席,其邻里亲友、熊先生、周文、周武、都飙,俱依次坐定。戏子手呈戏目,到席中团团送选,俱各不好擅专。
正推逊间,忽有两个邻里少年道:“近日寿筵吉席,可厌的俱演全福百顺、三无四喜,今朝既是闲酌,何不择本风趣些的看看。”周文弟兄与都飙一班儿,俱说:“有理,就择三本拈个阄儿,神前撮著的就是。”少年道:“我有三本绝妙的在此:一本《狮吼》,是决要做的;一本《玉合》,也不可少;一本《疗妒羹》,是吴下人簇簇新编的戏文,难道不要拣入?” 周智道:“你们后生家,说话俱不切当。常言道:‘矮子前莫说挫话’。谁不知本宅老娘,有些油盐酱?这三戏俱犯本色,岂不惹祸?只依我在《荆》、《刘》、《蔡》、《杀》中做了本罢。”众后生道:“老伯有所不和,《疗妒羹》新出戏文,绝妙关接,况且极其热闹。就等老伯拣了两本,小侄们就共力保举这本,一总投入瓶中,知道捉著那本?”周智道:“既是好看,也不要拂了你们高兴,便拣在内罢。”众少年得这口风,便将药阄投入瓶中。成圭几神拜毕,用箸取出一个,却好正是《疗妒羹》。众少年一齐称快,以为得意。戏子便开场,逐出出做将出来。有原本开场词一首,以见戏文之大意。词云:
〔菩萨蛮〕
乾坤偌大难容也,妇人之妒其微者。阿妇纵然骁,儿夫太软条。任他狮子吼,我听还如狗。疗妒有奇方,无如不怕强。
〔沁园春〕
吏部夫人,因夫无嗣,日夕忧遑。遇小青风韵,邻家错嫁,苦遭奇妒,薄命堪伤。读曲新诗,偶遗书底,吏部偷看为断肠。轻舟傍,借西湖小宴,邂逅红妆。
山庄卧病身亡,赖好友投丹竟起僵。反假称埋骨,乘机夜遁,绣帏重晤,故意潜藏。遣作游魂,画边虚赚,悄地拿奸笑一场。天怜念,喜双双玉树,果得成行。
催娶妾,颜夫人的贤德可风;看还魂,乔小青的伤心可哭;携活画,韩泰斗的侠气可交;掘空坟,杨不器的痴状可掬。
逡巡之间,戏已做散。席中男女,人人喝采,个个赞称。 惟有都氏一发合机,最相契的是苗大娘拿奸、制律等出,惟颜公杖妒、苗大娘见鬼、韩大斗伏剑、吓奸等出,微觉不然。便对何氏道:“院君,这个什么老颜老韩,真也忒不好,有子无子,干你甚事,也来多嘴多舌!人家只吃有了这班亲友,常是搅出口面。”何氏道:“正是。初时不好,后来生两个儿子,若没他二人,那里得来?论理也是好的。”都氏道:“我只是怪的。成茂那里?”成茂道:“院君有何吩咐?”都氏道:“快与我把那扮老颜和那扮韩太斗的速速赶他出去,不可与他一些汤水吃!”成茂道:“院君何意?”都氏道:“什么杖妒等事,我却恨他。”何氏道:“院君又来差了。这是妆做的,与他何干?”都氏道:“装便装的,实是可恶!”成茂又恐院君激怒,只得走入戏房,对那扮外、扮小生的道:“先生你请回了罢,我家院君有些怪你。”二人道:“怪我们甚的?”成茂道:“院君怪的是颜老官,韩太斗,不怪足下。你只是去了罢,白银一钱,聊代酒饭。”二人落得少了找戏,欣然而去。其馀戏子,又找了几出杂剧。酒客散回,不题。
再说众客既散,独有内侄都飙,系是至亲,却便宿在姑娘家下。这都飙自从父母死后,凡事纵性,嫖赌十全,结交著一班损友,终日顽耍。只因家业已尽,手内无钱,那些明友都已散去,单单剩得个空身,只靠得姑娘过活,全亏了奉承而致。 那都院君偏又不喜侄儿别的,刚只喜的是虚奉承,鬼撮脚,俗话说是撮松香,又名为捧粗腿。你喜者我亦喜之,你恶者我亦恶之,这便是都院君一生毛病。惟都飙竟做着了这个题目,直头在这上边下了摩揣工夫,怎教这试官不中了意!
那晚都白木正要寻些什么鬼话对姑娘说说,当个孝敬盒儿。 思量无计,猛然省得道:“是了,我姑娘所怪的是老周,可以奈何得着的是成老头子。只须如此,挑他一场口面,待我于中做个好人,岂不妙哉!”即便走人房中,假做气狠狠的见姑娘道:“禀姑娘得知,侄儿要回去也。”都氏道:“说那话!莫不是谁冲激了你?只须对我说知。这时更深夜静,怎么忽然要去?”都飙道:“姑娘有所不知,侄儿不为别事,我好恨那老周。明日绝早定要和他讲理,故此决要回去,好寻几个帮手。” 都氏道:“我儿,怪他甚来?”都飙道:“姑娘,你一个明白人,却被这老奴轻薄,兀自不晓。姑夫整酒,本为姑娘赔话,一个上席却被老周夫妻占去!这也罢了,他又专主拣戏,已是可恶,巧巧的拣本《疗妒羹》,明明把姑娘比做苗大娘,教姑夫讨小老婆的样子。把你轻贱至此,我侄儿也做人不成,只是容我回去罢。”都氏道:“我也肚里想过,总是我那老杀才不好,外人才敢相侮。我儿,且不要气坏了身体,明日我自有个处置。”都飙假气一团,客房中睡下。
次早,众人未醒,成圭尚在梦中,只听得一片喊声,从内房中倾天叫出道:“老奴才,好轻薄我也!你径一路而来的打趣我,只问那一个老乌龟拣的戏?”海沸山摇的嚷得好不热闹。
成圭一声惊醒,正是: 分开八片顶门骨,倾下一桶冰雪来。
连忙披衣不迭,向前跪下道:“老院君息怒!莫不是怪老夫有失新礼?乞念昨日辛苦眠迟,今日不能早起,有失问候,乞饶初次。”都氏道:“谁责你礼?只问你,既请我赔话做戏,为何偏做本《疗妒羹》?明明的众人前羞辱我,你好作怪哩!” 成圭道:“每常别事,院君怪得有理,今番实是院君错怪也。 拙夫既忝东翁,亦无自拣之理;他人择戏,好歹岂敢参越,干我甚事!”都氏道:“戏文虽当客人拣了,为何首席送了老周? 只问你,此酒为何而设?”成圭道:“首席自然先邻后亲,叙齿而坐。周君达年纪颇长,况我累他吃打,这首席自然该送他坐。”都氏道:“何不先送与我?我不受,再送与他,也未为迟。这也罢了。你只还我那拣戏的龟子,万事全休。”成圭道: “拣戏料必是首席所至,定是周君达。院君,没奈何,免究了罢。”都氏道:“我又不会吃人,不过说理。你只唤那龟子到来说个明白,他若不来,我也不了。”
成圭没奈何,只得梳洗了,来见周智,说与缘繇。周智道: “不出吾之所料,我道被那些误了事。也不难,我早已思索在此,只凭著三寸舌根,好歹去走一遭,管取不妨。”成圭暗暗祝道:“说得停妥,谢天谢地!”二人来到成家。周智向都氏唱喏道:“夜来多扰,正欲致谢,忽蒙见招,即当趣命。不知尊嫂何所吩咐?”都氏道:“老身向来泼悍,谁不知之?昨日尊意拣本新戏相嘲,轻薄尤甚!特请老叔到来说个道理,说得过,只索罢了;若说得没理,莫怪吃个没趣去。”周智从容答道:“嫂嫂,你真是日月虽明,那照得覆盆之下。昨日之戏,神道拣出,极是有趣得紧的,安得说个‘没趣’二字?成员外不守家法,就比做褚大郎;嫂嫂治家严肃,处事有条,大得相夫之体,却便比做杨夫人。以夫人而比嫂嫂,既非小比,经苗氏之风流杖比嫂嫂之新礼,岂是相讥?况即此可使成员外知有当时为夫之体,而不妄效后世之顽夫,日夕恭敬于嫂嫂。此所谓羽翼《六经》,是大有功于嫂嫂之新礼也,何谓没趣?”都氏道:“然则杖妒、见鬼等事,岂不打骂我?”周智道:“这岂是打骂嫂嫂,不过要嫂嫂学取杨夫人,无子而有子,一家骨肉团圆的意思,有甚得罪去处?” 都氏道:“依你们说来,单道我缺陷处,是个没子。自古说得好:‘受人恩处亲骨肉。’但能以恩义结人,何虑无子? 今日戏文之意既已说明,只索罢了。如今闲话休题,趁周员外在此,做个主盟,不怕我员外不肯,我和你也了却一条后嗣的肚肠,省得身死之后,卧在床上挺尸。员外我对你说,看你也有了年纪,娶了熊宅娘子一年多,并无消息,料也生不出了。 回头并无枝叶。我亦并无别人,止有侄儿都飙,颇为孝顺,只因父母死后,没人管顾,以致家业凋零。下若立为己子,使彼有父母卵翼,我有儿子承欢,岂不两全其妙!”成圭道:“今日蒙院君说起,拙夫日常间也不〔止〕想过一次,只虑脂膏有限,不彀贤侄阔用,恐难从命。”都氏道:“我意已决,谁敢再说半个‘不,字!”成圭鞠躬道:“但凭上裁。”周智只不做声。都氏道:“周员外何独无言?”周智道:“宅上家事耳,区区外人,何敢妄议?况嫂嫂尊意已决,不敢再行参越。”都氏道:“你既不管,只吃酒罢。却好侄儿已在此间,快备香花灯烛。”一面著人就请何院君母子到来,一面著人遍请街坊邻里,唤厨子整酒。随与都飙说知。
都飙惟恐露出挑唆本相,故意睡在床中。听得姑娘说出这段因繇,真个赛过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一般,径从兜率天顶上疾地里忒下这顶平天冠,罩在头上,岂不快活4忙梳洗,来到堂前拜见众客。都氏道:“我儿,你可拜姑爹为父,拜我为母,你即改姓为成,换口厮唤,凡事从我家教,日后承我家业。”都飙即便下拜道:“蒙爹娘恩义,以成飙为己子,自当永承膝下之欢,望示庭前之训。”成圭道:“贤侄,你今既为我子,我做爷的,原系经纪中人,也没有什么学诗学礼的话语□□,只愿你远小人而近君子,去奢侈而务勤俭。当知我这爷的钱钞,不比你都门宅中,来得容易,可以去得容易,要知我逐分釐,俱在鼠中积攒得来。你读书人,不须细说,只莫负姑娘此举。”都飙道:“既受爹爹教育,岂敢再越规箴?前番旧事,朝天门张算命原说是我运限不利,该当破败。以后若再去嫖赌等,孩儿就额角上生个为盆大的发背……”都氏忙抚惜道: 儿爹爹好话,你不要便罚誓。周员外是你爹至友,手足一般,可拜作叔父。倘我百年之后,全仗看顾。”
周智断断决不肯受,连酒也不吃,竟自去了。何氏虽来领酌,亦不受拜。成圭也不来劝,一惟怏怏而已。都氏又唤众主管相见毕,随请众客就筵。成圭送位,都飙把盏,男女客侣各各尽欢。 从此两月清宁,并无异议。正叫做暴好六十日,自然上和下睦,夫唱妇随。后来不知有甚变更,可也养得老,送得终否?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都氏瓜分家财 成飙浪费继业
引首《水龙吟》“咏杨花”
苏东坡作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评】 杨花世态,春色三分,酷似成圭家业耳。成圭不暇自惜而坡公惜之。
却说成圭官事初时没人知觉,只半月间,街坊上人人晓得。 女婿冷祝,外路贩叉口才回,闻得此事,归来对妻子道:“丈人为官事,你知否?”冷一姐失惊道:“是不知。”冷祝道: “呵呵,你在家下,倒不晓得?”冷一姐道:“既知,快快说与我听。”冷祝道:“我只闻得丈人贩了笋干,那知他的详细。 ”冷一姐道:“老厌到也繇他,但不知干涉娘否?虽然不是亲生,也要尽个虚花体面,快去探望一声,也见我们挂念。”冷祝道:“什么紧急公文,过十来朝,空些去未迟。”冷一姐骂道:“这蛆钻骨头的,别事繇你慢帐,娘家有事,还不快去献个殷勤。”
冷祝见妻子发怒,只得收点了行李,换上一领簇簇新浆洗的道袍,带些土仪之物,摇摇摆摆,来到成家门首。放下包裹,到厅高声通名道:“女婿冷祝奉老婆命特来探望,丈人、丈母可还在么?”都氏忙应道:“冷婿家亲,进内就是。何必扬声? ”冷祝拜揖道:“丈母有所不知,当年也蒙吩咐过,其后因而斗胆,直造内房,正遇丈母放溺,小婿一揖拜下,丈母回礼不迭。那日你女儿在旁,甚是怪我,晚上归来,把我打下四五个耳瓜子。故此今后再不敢进内了。”都氏道:“大凡礼貌,贵乎适中。”冷祝道:“适中小事,今后丈母只是不要放溺便好。 小婿闻丈人为事,特备土仪数色,与丈母解闷。”都氏道:“你在外路方归,反把礼物送我,生受你了。利息可好么?”冷祝道:“全亏丈人、丈母保佑,利息加倍。只一件可恨处……” 都氏道:“恨著何事?”冷祝道:“不瞒丈母说,小婿在江湖上不止一日,目今却被一个客伙嘲坏。虽是讥讽之谈,一发竟把小婿的毛病说尽,甚为有理,故此记得在此。念与你听: 买袋卖袋又买袋,袋本安闲人作怪。 无端出去又回归,为甚买来又去卖? 逐个铜钱上贯穿,成锭纹银都夹坏。 仔细思量解语难,笑煞区区冷布袋。” 都氏道:“依他这样讲来,却教你不要做了买卖。为人不去经营,则与豚犬何异?自古说:勤俭生富贵,富贵越要勤俭哩。”冷祝道:“女婿尽爱富贵,只出外经商,风霜劳顿,其实难受。若得凤凰山变了银子,与小婿日凿数分,随分用度,才是快活。”都氏道:“又来说呆话了!人生坐食,山也会空。你既厌客途,何不措守田园,也到安逸。待我与你丈人说知,将些肥田美地分拨与你,就遂你的意了。”冷祝笑道: “若得丈母如此,女婿来世情愿变株毛竹。”都氏道:“要他何用?”冷祝道:“小婿无可相报,只除做了毛竹,将来削块板子,为丈母增点威仪,教训岳父。”都氏道:“一向不见你讲笑了。书房中见过丈人,一同用饭。” 冷祝径至书厅,来寻岳父。原来成圭早已知道女婿到来”,最是可厌,即将帐子垂下,假做睡着,冷祝遍寻不见,连马桶也去掀开看看。一寻寻到帐子内,见了丈人,便高声叫道:“寻着了!寻着了!”成圭道:“那个这等喊叫?”冷祝道:“小婿特来探望,周围不见,原来睡熟在此。敢问丈人,可是害什么病症?”成圭道:“多谢你挂念,且喜没病。”冷祝道: “我道丈人不像害病的。闻得岳父官司大胜,只打得二十竹片,不知与谁家涉讼?女儿挂念着我问个详细。”成圭道:“因与你丈母相闹,告到官司。只是做男人的认分亏罢了,到也不为大害。”冷祝道:“原来与丈母相持!系是风流官事,便打几下,要是疼都不疼的。”成圭道:“怎见得?”冷祝道:“小婿闻得丈母家法,好歹罚跪半日,然后行杖,动以百计,加之揪耳拔须,詈呵辱骂,总也不止一端;及至挨得打数满足,还要从容谢打,次日行动如常,不致半毫有损。如今官棒名虽利害,其实家法反凶;况未常先跪半刻,又不曾辱骂一句,不过打得二十馀下,何啻天渊!因此得知丈人这番,想来必不妨事。 ” 成圭正是厌烦去处,都氏早将酒食送进,随唤都飙陪饮。 冷祝问道:“舅舅宅上颇远,为何一唤就来?一发竟没客气。” 都飙道:“小弟就在后园看书。”冷祝道:“原来如此,怪得恁速。”都氏道:“你还不知,舅舅因我与你丈人厮闹,已立他为子。因你不在家,连你妻子都也不接他来。”冷祝道:“这样讲来,目今的舅舅,到是个没底的人物了。”都飙道:“怎见得?”冷祝道:“马桶打去了底,不是改甑了?可贺,可贺!”说话之间,酒食俱已罄尽。 冷祝起身要归。都氏吩咐道:“目下淘你丈人的气,弄得骨瘦如柴,面皮黄落。我做娘的好不记怀女儿,他做女儿的,全不念我。今晚回去,千万与他说知,着他明日就来望我一望。 ”冷祝道:“丈母说那里话!女儿在家,莫说丈母,就是丈母家一只老狗,他也每常动问,安得不念母亲?明日就着他来。” 冷祝到家,门已关上,冷祝拾块砖石,把门敲著,高叫一姐道:“丈夫回来,也不教他床上接风。这时把门闭了,臭花娘,莫不恋着汉子?”一姐正是备些肴撰,等待丈夫回来同著,见他傍晚不至,料在娘家取扰,每常不醉不归,因而独自吃完,收过残物,背着盏灯儿坐下等候。听得打门之声,即忙开门放人,问道:“为何大呼小喝的?骂那一个?”冷祝趁著酒兴,胡言乱语的也不回复,竟把妻子搂住,就要亲嘴。冷一姐道: “休得发狂,且将娘家事体说与我听。”冷祝摇头道:“不说,不说,真真不说。你这些雌儿们,时新作怪,各各效尤,似你母亲,辣豁更甚。我若说来,你便一学而就,区区臀上实是打不起!”一姐便把丈夫耳朵一把揪住,道:“小猴子,说不说? ”冷祝甘忍着疼,毕竟不说,口中只是“汪汪”的叫道:“啊哟,你的爹便打他几下,干我鸟事?你的娘怪煞你也。”一姐即忙放手问道:“母亲怎生怪我?”冷祝道:“丈母怪你不去望他,日日淘了丈人的气,没处去说,故此将都家舅舅表正做了儿子,家财田产一罟与他,你我空自眼热,只落得没分。” 一姐听得这家话,就是钉钉牢眼睛、冰冻僵鼻子的相似,半晌声也不做了,暗想道:“老儿向来怪着我们,老娘须是爱我,虽然七伶八俐,常也落了我虚哄套子,每每沾染他些。目下便疏淡得个把来月,怎便抛撇了我?别事尤可,若继了都白木在家,我们真是皮外卵子,决乎水屑不漏,可不枉了向年趋奉! 且不要慌,明早待我去看个动静,再作道理。”即唤丈夫安置。 那冷祝原是浑帐的人,那里把此事放在心上?况兼出外月馀,免不得欲火已动,这接风筵宴,不须说得。 次日,冷一姐一轿来到爹妈跟前。只道这番不比前了,谁知都氏一发相爱,女儿相唤未毕,便一把拖人里边,说张道李,冷疼热痛。一姐见娘热簇簇的,也便放出那播云弄雨的唇舌来。 母子二人,真是《杀狗记》中柳龙庆对着胡子篆谈心,两人说得津津有味。一姐问父亲乞打之繇,都氏又好似薛仁贵月下叹功、关云长单刀赴会的相似,直把自己雄威一五一十说得个天花乱坠。一姐称羡道:“怪得你女婿不肯对我讲,道孩儿学了母亲手段,便要教训他。我想孩儿吃他一百年饭,怎学得我娘半些?爹爹也该是这样比较他才好。只周家老贼,再打他一顿方快。”都氏道:“我〔老〕娘也有此意,可惜何院君与两个儿子再三求告,戏席赔话,故此轻放过他。”一姐道:“这也罢了,儿又闻得爹娘继了都家弟弟,女儿十分喜欢。为何娘不与我说知?敢是怪著女儿?”都氏道:“我的儿,我为何怪你? 只因官事匆忙,第二日走马成事。你爹那里心肯?不过惧著母亲,勉强应允。故此各样不管,星星是我料理。一时失记,不〔曾〕接得你,娘也并无他意。我儿,你不要因我有了儿子,你便冷落了我,日后事体,你但放心。老儿那里?”成圭即忙答应道:“女儿到来,务心要买些什么食物。老娘要的,吩咐就是。”都氏道:“女儿不是别人,家下所有,尽可吃得。你且坐下,听我说来。”成圭臀尖略略掂椅而坐。都氏道:“老儿,今日唤你,并无别说。只因你我年老,回头并无亲人,刚只一子一女。虽非自生,常言道:‘孝顺的便是骨肉。’如今诸凡事业,不少得俱是儿子所有,那做女儿的,岂不落空?论来手掌也是肉,手背也是肉,该把家事对股平分。但是子女有别,也须三与其一。你可将所有产业一一派出。也不必接得老周,这般费酒费食,只须你我均匀分析,趁早交与他们,完却一生之事。你的意下如何?” 成圭沉吟半晌,答道:“我既无子,所有产业自然该付他人。但我年纪虽老,尚还未死,倘经分析,柄归他手,他若得产之后,事产兴隆,便夸自己力量所致,到也还好;如或因有外来之产,漫不经心,不无颓败,那时供给不敷,彼此不乐。 在我,责他不孝;在他,怪我不慈。上下乖违,彼此交怨,正是勒马临崖,收缰恨晚。偏又不是死不健,拍手无尘,做个寿则多辱,老厌、老废,成何体统?古人云:‘宁可一日无钱,不可一日无权。’老娘要分析虽是,只恐以后著为先著,难免旁观之诮。只待我死之后,任凭老娘主张;若或一日还活,这事实难从命。”都氏道:“老儿差矣。你既知少不得是他人之物,何不早做个人情,也得儿女们欢喜,又免他的争忿,有何不妙?假如你若先死,人便欺我女流,便有许多议论,还留我老娘有些主意。若我先死,你便内无主掌之妇,外有欺瞒之人,弄得你没绪没头,管南失北。一遇拂意,不久泉下,那时五虎攒羊,做了个没主丧家,只图抢物争财,谁来管你尸首?只怕早晨一死,晚上家世已尽,刚剩你臭败尸骸,人人掩鼻吐唾。 不著依我先识,趁著康健,均分派搭,致他两下无异,岂不是十全之策?”成圭道:“就依老娘指教,把产业编作一册,除祭葬外,阄做三股,仍是老朽执掌,待我一死,就与他们收管。 ”都氏道:“只系多事。要晓得忙了一世,把这当家担子交与他们,一则可使他操持筹算,我和你又可眼见他们力量,又可于中调度他们;二则也讨得一日快活饭吃。也说道,做儿女时供养了父母,今日也做日父母,受受儿女供养,不枉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依你,至死方歇,又何异于田坂里耕牛,驿路上驴马,到老奔驰,何苦!何苦!依我说,好好去取了一应文契帐目到来,再也不必迟延了。” 成圭撑持不脱,叹了口气,忍不住两泪交流而出。来至帐房,把这许多文契帐目一一检点。不觉放声大哭道:“我成圭若得个小小孩子,决不到有今日!便有远房子侄,也不付与他姓。天呵!可怜成圭一世辛苦,今日老不贤逼勒,轻与他人,罢!罢!罢!我成圭该有结果,定须不做乞食饿俘,若或暮年该苦,只索繇天!”把泪痕拭净,掇出一箱子纸札,一一抄誊名目,分文也不瞒落。原来凡百买卖那借,俱系都氏经手,以是难于作弊。 不多时,三股派明,都氏一面著人去唤冷布袋,一面馆中唤出都飙。成圭道:“今日唤尔等来,并无他事,只为我两人年老,所有产业,免不得付与尔等。母亲恐防日后争执,今日特地派明,分与汝等归身用度。但此产人手,便系己物,或守或变,我亦难管,也只要晓得区区得来时,须不似你二人今日的容易,便我死也瞑目了。你二人各执分单一纸,以为照证。” 成圭写道: 立分单人成圭今因未及生子,膝下无人,老妻甚是着急,只得将产业派作三股,以二付与内侄都飙收掌,计开于后: 田若干亩地若干亩屋若干所山若干亩池 若干口解库二所,首饰器皿未派 右分单付继男成飙收执 年月日押 成圭照式写下二纸,朗声读与妻子听过。都氏道:“有心如此,一发将文契交付他们收管。”成圭道:“罢!罢!有心做双空手,要这文契何用?”便双手递与妻子。 都氏先理一宗,并分单一纸,递与冷祝道:“女婿,这都是丈人丈母血汗得来。千万不可因而奢侈,以辜我意。”冷祝道:“小婿极是鼠的,只冷粥呷碗,也会过了日子。”冷一姐错听,只道丈夫要呷碗的是酒,便发怒道:“贪嘴猢狲,刚刚有了产业,便要呷酒。过了今日,若不说明,后来怎生了得? 若要吃酒,只不许得产!”冷祝慌了手脚,那里分辩得出?亏了都氏,将女婿言语曲为解明,一姐方才息怒,还要说个明白。 都氏道:“我儿不必作吵,你不过要他守法的意思,我有处置在此。女婿过来,听我传授,你可知丈人致富之繇么?” 冷祝道:“一来时运好,二来力量好罢了,有甚难晓?”都氏道:“非也,丈人致富,皆由畏我得来。故孔子曰:君子有三畏。你道那三畏?少年畏父母,中年畏老婆,晚年畏儿子。人能全此三畏,自然国富家饶,岂不成了君子?假如年少时能畏父母,自然学问精进,不堕荒淫,这是一畏好了;中年能畏妻子,自然恪守家法,不致浪荡,这是二畏好了;老年能畏儿子,务必胜我一分,自当让他一著,这是第三畏好了。你的丈人少年没了父母,老年没有儿子,故此前后两畏不曾行得,只自遵行得中年一件,便做成偌大家计。可见圣人之言,一字千金,不可轻易读过。贤婿,你今莫学别人,也不必全得三畏,只学你丈人这一畏也就好了。你们初进之人,苦无直引,只把我新礼讲解一明,自能达其奥矣。你丈人遵行已久,讽诵颇熟,今日你若情愿得产,必须遵我新礼,免我女儿淘气,若不肯依,休想产业。”冷祝恳求道:“不要说新礼,便是新新礼也依了。 ”都氏道:“既肯依,且对你妻子跪下。老儿可念与你听。” 冷祝即忙掇把椅子,请妻子坐了,自己竟跪下。成圭站在旁边,将新礼朗诵一遍,细细又讲解了一番。冷祝点头受记已毕,然后拜谢女人丈母。一姐也拜谢爹娘。都氏吩咐道:“我儿,治家当以勤俭为主,待夫宜以严肃为先。冷婿既受我礼,决不教你淘气,若有不遵,再与你竹片一条,打他几下,自然会好。 必须修整妻纲,不可废我遗烈。”一姐唯唯受命,收取文契,夫妻二人即日归家。不在话下。 都氏又理了一宗文契,并一纸分单,交与都飙道:“我儿,这是你的,好好收下。”都飙道:“爹娘既将文契交与孩儿,儿量本事,亦不下于祝姐夫,为何姐夫便得归身收息,孩儿只又执纸空契。请问爹娘,是何意思?”都氏道:“我儿有所不知。你爹爹说得有理。你读书人,当精心向学,若一涉世务,便心无二用,如何济得事来?故此爹爹着你专心于学,这些撑家勾当,我爹娘在一日,替你管一日。你只放心,必无他意。” 都飙见姑娘吩咐,便也不敢强辩,只得将文契落袖,暗想道: “我姑娘一个聪明人,又被老子瞒过。老于本意原不肯实心与我,假以分心之说,哄过姑娘,意欲做个执票不如管业。我想如今馆中,总是赴名读书,常是接取娼妓到来,也要银子用度。 常言道:‘素富贵,行乎富贵。’难道如今的都相公到肯省缩惺吝不成?老龟子勒定产业,其实是条好计,谁知我又是个再世的张良,偏不堕他计中。文书票押已落袖里,只须寻个主儿,行起‘土四贝’的勾当,何虑手头乏钞哉?”计议已定,便作欢颜,将爹妈倒身拜谢。 日归馆。不数日,便把上项那条计策行出。果然手头充足,即便尽心浪用,百奢并举。正是偷腥猫儿,旧性不改。这一向手内无钱,竟把旧时一班朋友都疏失了,如今囊内有物。安得不想故人?随即带了十来锭银子,独自个。摇摇摆摆的去访旧友。行不多时,已到一条小小巷内,就把一间黑避觑的房子叩响,问一声:“可在家么?”早有一人应声而出,怎生模样? 但见: 满脸堆来是笑,浑身妆就是俏。 出言甜似铺糖,作事利如张钓。 计穷墙上蜗牛,得志山中虎豹。 每从背后看来,但见肩窝过脑。 那人不是别个,正是那嫖赌行中有名做领袖的张暄,绰号“热帮闲”的便是。张暄见是都飙到来。到也不甚快乐。瞧见都飙身面上衣冠楚楚,竟不似上年光景,量来有些汁水,便将欢喜鬼面连忙抹下,带笑连躬兜袍大喏道:“小弟久失请教,不知大官人到来,有失迎候,得罪,得罪。一向可得彩否?” 都飙道:“小弟自从别后,把贱姓都改了。”张暄道:“大官人尊性一向好的,如今又加之一改,更觉温和,更觉慷慨,有趣得紧。”都飙道:“不是这性。”便把出继根繇细说一遍。 张煌道:“原来如此。”叫小使:“快快杀猪宰牛,与成大官人庆贺。”都飙道:“这到不敢扰兄,小弟带银在此。”张暄道:“岂有此理,日常只是扰兄,今日到舍下,难道又扰兄? 也罢,恭敬不如从命了。”双手接下银子,递与小使道:“你将这银与小易牙,买些食物,说都大官人在此,就要接他同酌,还要他来安排哩。转身一发唤赛绵驹一同到来,陪大官人吃酒。 ”小使应声出门。 都飙默然无语,张暄欲待寻些笑谈说说,见都飙不乐,不敢多言,便问道:“我看大兄遵颜,像是有些不乐,敢是为何? ”都飙叹口气道:“哎,一言难尽!目下牢狱之灾,实是受用不过!”张暄惊道:“什么官事?”都飙道:“也不为官事,也不为么事,恨只恨我家晚老子,请下一个先生,十分不知趣向,苦苦叫人读什么书。每每的我对他讲道:‘先生,你教书的,只要馆谷罢了。’他却一毫不懂。张兄,瞒不得你,算来阿弟这人,要读些什么书、写些什么字?日日被他聒絮不过,烦恼得紧。故此今日特来兄处消遣消遣。”张暄道:“怪得大官人不乐。这样不知趣的油嘴先生,一个戏法,直撮他九霄云外去哩。不是趋承大官人说,你眼儿带秀心中巧,不读诗书也做官。读什么书,读什么书!不记得《论语》上说:‘何必读书,然后为学。’这先生可是不读到这句的?不要睬他,不要睬他。”都飙道:“张兄,你说的一个法儿,直弄他九霄云外,请问计将安出?”张暄道:“大官人,你聪明人,不须细说。 只须在令尊前,今日说他不讲书,明日嫌他不教字,后日说他不作文章,令尊决乎著恼,去见先生。那先生见你父亲到馆告舌,决定又加严紧,大官人仍前又是这等葬埋他,令尊决乎不信。大官人只捡海篇上难字、独脚虎的酒令、没对副的课联,终日撮些,将他盘问,他一时间自然还不出来。你便对令尊讲道:‘先生字也不识,教孩儿读些什么书籍?’只骗得令尊见信,他生意中人,自然把先生怠慢,那腐货自道一景,见东家相慢,管教不日辞去。只当拔去了眼中钉,岂不是好?”都飙道:“大兄所说极妙。但我老子又要另请,终久不是了局,如何是好?”张暄道:“不难,别的先生还有肤面刚骨,假意要下请书,先讲束脩,与你令尊,算来无缘。不若小弟一个朋友,与我极其相知,现是府学中生员,好因功名蹭蹬,连走十七八次科场,也不曾入得一次;便是岁考,累年定在四等。做人极其有趣,坐馆更是所长,不惟不论束脩,只要寻得一年豆腐饭吃,就肯坐下。敬东翁如敬君王,待学生如待父母,随你舒畅,再不拘束。小弟若荐得这一个敝友到来,管取大官人开爽。” 都飙道:“若得他来便好。倘是不屑教诲,如何处之?”张值道“大官人又来说笑!目今先生多如学生,钻得一个小小乡馆,也便是苍蝇见血,一哄都来,有的把成关酒半年前就摆,有的荐馆钱两月前就送,尚且轮不到手。况今大官人府上肥馆,争也争不到手,有个不来?”都飙喜道:“千万要老兄在心。” 说话之间,酒肴已备,小易牙辈,总是向年赌友,不妨列坐。门外又有一人进来,但见: 扭捏身躯,温柔性格。声名已匹高唐,技艺不惭郢氏。木易草化真妙手,故人小撇是专门。 来者就是善于音律的赛绵驹。四人见毕,各各坐下。都飙道:“今日蒙张大兄厚意,我等各宜痛饮,推辞者先罚一大觥。 ”张煌筛杯热酒,递与都飙道:“借花献佛,就浼大兄行个令,约束众人,如何?”都飙接过酒来,一气饮下,道:“列位贤兄,小弟只取个如法罢,酒底只把自己绰号串一偶语,不合式的,罚两大觥。小弟道起: 都白木,都白木,肚里原无半点墨。半点墨,可是行尸,应同走肉。从来嫖赌行中熟,不惜黄金贱珠玉。贱珠玉,有日囊空,齐人妆束。” 小易牙等一齐道好。第二杯就该轮著赛绵驹。赛绵驹掇起酒杯,骨嘟饮下,想了一会,制出一套道: “赛绵驹,赛绵驹,肚里原无半句书。半句书,阳关三叠,一曲骊珠。后庭花果万千枝,皮场庙里多精致。多精致,赖有屯田,问津可据。” 都飙道:“这也罢了,只是出口太迟,也要罚一杯。”绵驹道:“酒是去不得了,情愿唱只曲儿当数。”都飙道:“这也使得,便准折些也罢。”赛小唱道: “论人生,男共女,匹阴阳,前对前,如何后宰门将来串?分开两片银盆股,抹上三分玉唾涎。尽力也筛将满,那里管三疼四痛,一谜价万喜千欢。” 赛绵驹唱毕,斟酒送与小易牙。小易牙道:“我也拼得罚酒,只把脚册乱道与你们听: 小易牙,小易牙,身伴原无一技佳。一技佳,不惟煮水,且会烹茶。鱼头肉卤味堪夸,鹅汤鸭汁先尝著。先尝著,宾客馀残,区区饱嚼。” 都飙道:“到也通得。如今过令。”小易牙将酒送与张煌。 张暄道:“小弟道出家门,岂不有类蔑片?到今日方才恨杀当年取绰号那天杀的。也说不得,也要勉强完个故事。”把酒饮乾道: “热帮闲,热帮闲,手内原无半个钱。半个钱,全凭一嘴,赚尽人间。说无说有撇空拳,踢天弄井专行骗。专行骗,铁甲面皮,何愁缺欠。” 都飙道:“偏独大兄说得不好,要罚三大杯。”张暄道: “为何小弟该罚?”都飙道:“你的本事,难道只会‘马扁’?还有那“嫖赌”二字,将欲瞒谁?”张暄道:“嫖赌虽是在行些儿,却也难于名状,故此到不说了。”都飙道:“为何到不以为名?”张暄道:“大官人岂不晓得,孔夫人也道:博学而无所成名;又不道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功不赏、大名不扬。 只因小弟嫖赌最惯,加之目下功夫大熟,故此难于名状,只索罚酒了。”都飙道:“好花嘴,一向不见,越发会说天了。嫖赌行中,除了区区,数一数二,数到三五百上,也还轮不著一个热帮闲影儿。今日一竟夸口到这田地,也忒煞油嘴!”张暄更加假意逞能,都飙只是不服。 两人正聒絮间,赛绵驹道:“何必斗口,今日小弟在此,做个见证,大官人何不先将赌的手段施展出来,把老张直头打下戏台,看他有何面目再见江东父老?”张暄道:“我何惧哉! ”都飙道:“他身边没有现管,不与他赌。”张暄道:“只你大官人有银?不敢欺说,如今的热帮闲不是当年的人了!”小易牙道:“又来卖嘴!不过老婆面上得了一二百两银子,直恁的数黑论黄?若有现物,拿来看看。”张暄就拿出四五锭真纹银子--都是预先吩咐小易牙那借来的,又有许多低假金银首饰、酒器,摆上一桌。赛绵驹伸舌道:“果然话不虚传,热帮闲真发迹也H如此,待我掌管筹码,现银打发,就此交锋。” 小易牙随即收过酒席,铺下绒单,搬出法物。都飙就将十两银子打下筹码。张暄道:“有心见驾,十千勾得几掷?”都飙道: “今日不带银子,岂可空手赊筹?”赛、小道:“大官人又来见浅,却不道口响是钱。小弟放筹,料想大官人不亏小弟,赊筹又何妨哉?”连忙又送过三十千筹码。张暄也打五六十千。 小易牙道:“我也买一来千,做个搭盆耍子。” 四人周围坐下,放开骰子,呼红喝六,叫喊连天。张暄假卖破绽,挫些眼色,不多儿注,将自己筹码尽行输在都飙面前。 兼之小易牙又输,竟把个都飙面前堆做山高的筹码。都飙满心欢喜,极口夸强。张暄手中一筹也无,还要讨掷。都飙道:“好个博学无所成名的相识,筹都没有,还要来掷?”张暄道: “胜负兵家常事,那里怕得许多?热帮闲要是这等输去,少也还有二十多场好赌,结末还有个妻子底装,拼得输了,与你贴个枕头相送。”便又将些假物押筹。赛、小故意憎嫌道:“那里值得许多?你赢不必说,多分又是大官人赢了,我掌筹的要兑出雪花样的银子来,不当耍处。”张暄道:“又来嚼舌。放顺溜些,该有三十千买,只打二十千罢。”有了筹码,复手又掷。都飙还只道是前番爽快,那知张暄换了肚肠,放出辣手,起落之间,眼挫里换下一付药色,也不知是什么大小面,夹板、吊角、钻铅、灌水之类,加之钳红坐绿,在张暄那一些儿不会? 在都飙又那一件儿不吃?更兼赛绵驹代开筹码,若见张暄赢了,假意要强捉个头,张暄趁手一夺,赛、小便趁手灌下一把大筹,算来就是无数。俗话叫做灌水。只这起骰、灌水二法,也说不尽其中新旧奥妙,从来也不知断送了多少真真豪杰,那怕你这个都飙?眼见得输做干干净净。小易牙又将美言粉饰道:“这一通不过酒头快,大官人不要惧他,只多打些筹码,叫做肚饱稍宽,他就是好马,也须跑乏。”都飙不肯服输,真个似金弹子打灰堆,去一个没一个,出一注输一注。 稍管已完,立起身道:“今日倦怠,兴致不高,以致暂蹷霜啼。明日多带些银子,定与你见个高低。”张暄收起筹来会银,赛绵驹代为挑起,都飙只得将些金簪、金戒子、剔牙之类做个色头,辞归。 张暄三人即将赢的现银一十馀两分讫,再定下许多诡计,准备次日临场。后来都飙果不出三人之范,只一个来月,兼嫖带赌,产业卖去一分之三。街坊上人人晓得,只瞒过成圭夫妇不知。真个风卷残云,雪消春水,早动了家下一人之心,另又生出一段文字。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石佛庵波斯回首 普度院地藏延宾
引首《战国策》“冯谖为孟尝营窟”
冯谖为孟尝取责于薛。曰:“贵毕,何市而返?” 田文曰:“祝吾家所寡者。”谖之薛,召诸当责者悉来,乃矫命以责赐诸民,焚其券,民称万岁。归以语文,文不悦。后文遭谪,就国于薛,民迎遮道。文曰: “冯先生为文市义,今日见之矣。”谖曰:“臣闻兔有三窟,仅得免死耳。今有一窟,当更营其二。”尝为相数十年而无祸者,谖之力也。
【评】 孟尝食客三千,微冯谖谁营三窟?都婆孽盈十百,无熊氏安返三魂?遇之不遇,不遇之遇,大率如是。
却说都飙用热帮闲计策,镇日在父亲跟前,把先生憎长嫌短,果然那成员外耳软,不审来繇,便把旧师辞去。正欲另延一位,适有张暄拜谒,不叙别事,单把杭城先生比高较下,褒贬一番,然后说到自己身上,道:“闻得宅上要请西席,小子特来晋谒。因有个相知朋友……”怎的怎的赞上一通。成老原不在行,听见说是府学朋友,一定好的,况兼修仪出口又轻,礼貌说来又好,一说便允。另日请至家间,果然如张暄所说,莫怪他腹中不济,原来也是个光棍出身,滥冒青衿名色,实是积年“马扁”。姓裘名屹,表字文盖。都飙自从这个裘屹先生,莫说学业津进,且是师生相得。却嫌家下烦杂,便移馆在西湖庄上,每日嫖赌等情,那件没有?亏得裘先生荐头,又添上一个新友,姓詹名直口,独有变卖行中,一发即溜,都飙凡有缺乏,即便谋之于詹,无不应手。此最为得力之益友也。原来这詹直口就是上年替熊阴阳讨翠苔做中的,故此与熊阴阳最熟,别人前尽是隐瞒,惟老熊处每每露些消息。 一日,老熊闻得女儿有病,便来探望。见过院君,竟进女儿寝室。熊二娘见父亲到来,便迎接道:“不知爹爹到来,有失迎候。母亲可好么?”熊老道:“母亲虑你不健,特着我来探你。可健了否?”熊二娘道:“论儿身中,颇无不快,但不知因甚,每每不乐。”熊老道:“儿在此间,不愁无你衣食,忧他则甚?”熊二娘道:“爹爹有所木知,只吃我家员外,把大娘忒遵奉过了限。上年依大娘说,承继都家大官回来,已不是了;目下又听了大娘法令,把产业尽数分开,与冷布袋一股,都大官二股,其馀剩得些须,俱非实产。我想大事已去,再难挽回,日后不测,如何是好?”熊老道:“是了,是了,我道成员外也还未穷,怎么将产业托著内侄变卖,原来分了与他!” 二娘道:“有这等事?我道此人虽不务实,或者父亲死后不能保守,原来目今便卖,如何勾他消费?爹爹,你那里听来?” 熊老道:“就是隔壁那詹直口,与一个做闲汉的热帮闲,又有什么小易牙、赛绵驹、裘屹秀才,一班儿朝朝饮酒,夜夜宿娼,把银子土块相似,只怕那些产业,卖得七打八哩!难道员外、院君一毫也不晓得?”二娘道:“那里晓得!当时管事的是成茂,此人忠心忠义,收租讨帐,一毫不苟。自从逃走了翠苔,老院君不知怎的到怪了成茂,另用了成华。这人向来油滑,必是通同作弊。成华既肯隐瞒,两老何从而知?”熊老叹息道: “唉!成员外辛苦一世,争来与他恁般撒漫,也不是个长策。我和他既在亲中,又是好友,与他说知才是。”二娘道:“爹爹你若去说,也不为功;不说,也不为过。女儿想来,不说也罢。”熊老道:“我儿,说与不说,俱系小事,你只盘盘泪下,敢是何意?”二娘道:“女儿既与成员外一家,自然休戚相关,何忍见着恁般事体?况员外、院君待我极好,他两人朝不保暮,设有不虞,凡百尽归他手,这样一个浪子,谅来保得几时家业? 望他膳养,多是不稳,后来日子正长,想起怎不垂泪!”熊老道:“凡事还有老父在此,你也不必过忧。”二娘道:“论爹爹处,自然可以栖身,女儿想来不是终身之策。儿有一算,思之极熟,但只可惜没个好的去处。”熊老道:“我儿,要寻什么好处?终不然想改嫁?”二娘道:“非也。儿念身生于世,形体不全,命运薄劣,究竟都是前生罪孽,以致今生如是。今生若再错过,来生又当何如?不若及早回头,剃发为尼,博得清静度日,上可以报答养育之恩,下可以完就衣食之虑。只怕世间庵观,俱是酒肉法门、贪淫家法。倘是名教不正,不惟玷辱家门,抑且有违清课。怎生访得一所真诚庵观便好。”熊老道:“我儿此言极是。你既无夫妇之念,又没子女之累,出家一说,极为相宜。待我与成员外再行计议。” 熊老与二娘来到堂前,成圭留住待饭。熊老对成圭道:“小女适间与在下说,多蒙员外、院君相爱,情逾骨肉,在下十分感激。但他孩儿们立了一个宣,教在下也难主持,不识员外、院君尊意肯否?成圭道:“令爱有何吩咐?”都氏道:“二娘有语,只与我说就是,何必对令尊讲。”熊老道:“不是小女有甚不足,他单道自己命中薄劣,八字偃蹇,目今蒙员外、院君荫庇,只恐后事难卜,故此有志披缁,无情傅粉。将欲剃发为尼,寻个修行去路,一可以忏已往之愆尤,兼佑员外、院君之福祉。在下颇然其说,但不知二位意下如何?”成圭道:“嗄,原来有此善念!我想起来,他虽无所出,亦应老死香闺。 哎,我年已老,多分管他不完,反为不便,既有此心,亦是好事,不知院君意下如何?”都氏道:“二娘子虽是无儿,与老身极其相得,向在家中,情同姐妹,得他在家,老身也有个陪伴。他今举了此意,决是难留,我实割舍不得。只待老身过世后,任你出家也未为迟。”二娘道:“多蒙院君相留,妾固不当违命。但道念一生,惟恨皈依日晚,在家混俗,不无尘事所关。切忆身为废人,而不回心向道惟恐当来之世,望此废形而不可得,那时悔之晚矣。惟员外、院君发慈悲心,行方便事,舍此微躯,周其衣食,使妾得日向佛前忏悔,祈保员外、院君多福多寿,妾之愿也。乞二位裁之。”都氏挥泪道:“这样讲来,二娘子,你真舍得我去?也罢,你意已决,不敢相强,其后供养所需,俱是老身措办。”成圭道:“你只管僧帽鞋衣罢了,道粮之费,我就听起水田十亩与他,生则膳养,死为殡殓,也见你我情分。”都氏道:“这才是理。”二娘子再三感谢。 成圭问道:“二娘,还要在那里出家?”二娘道:“正要员外与老父眼同觅一好处才妙。”成圭道:“和尚家,我到时常相处几个;那尼姑们,只因院君不放进门,我却一处也不晓得。闻有几座尼庵,说道里边有若干女众,不论老少,不计其数,从幼含花女儿出家的都有。不知怎的,不拘在山在市,都把个门儿镇日里紧紧关闭,日日又有道粮,并不出门抄化,我想这班都是真正好尼姑庵了。” 熊老道:“员外,你真是个老实人。岂不晓得古人说:‘僧敲月下门’,正为那关的,所以要去敲。里边专一吃荤吃酒,千奇百怪,胜似男人,无所不为,无所不做。还养得好光头滑脑梓童帝君相似的小官,把来剃了头发,扮做尼姑,又把那壮年和尚放在夹壁里。”有人来时,只做念佛看经;没人来时,一味饮酒取乐。甚至假修佛会,广延在城在郭缙绅、士庶之夫人、小姐及人家闺女、孤孀,到于庵内修斋念佛,不许男客往来。有那等不信的小伙子、恶少年要去看妇女、乱法会,又有那等开眼孔假慈悲的举人、进士、乡宦们,有血沥沥的护法告示当门遍挂,你道谁敢再来多嘴?那些妇女们挨到黄昏夜静,以为女众庵中不妨宿下,其家中父亲、丈夫也不介意。谁知上得床时,便放出那一班饿鬼相似的秃驴来,各人造化,不论老小,受用一个。那粉孩儿样的假尼姑日间已就陪着一位夫人、小姐,晚来伴寝,是不必说。其内妇人之中,有些贞烈性的,也只插翅难飞,没奈何,吃这一番亏苦,已是打个闷将,下次决不再来,惟恐玷了声名,到底不敢在丈夫跟前说出。那为丈夫的,也到底再悟不透。及至那等好淫的妇人,或是久旷的孤孀,自从吃著这般滋味,已后竟把尼庵认为乐地,遭遭念佛,日日来歇,与和尚们弄出好孕,到对丈夫说是佛力浩大,保佑我出喜了。你道那班为父为夫的,若能知些风声,岂不活活羞杀?故此在下说,极可恶是那关门的尼姑哩。” 都氏道:“熊老伯为何晓得许多委曲?难道果有这们事体? ”熊老道:“这些事,是我们明理的方才晓得。那仕途赃坯与那民间俗子,谁知这段缘故!”成圭道:“仕途上那班狗男女,等他这样才叫做男盗女娼。但是那为尼的,舍己之田而肯使耘人之田,恐亦无此不妒之尼。”熊老道:“员外执见甚腐。他做佛会,一月不过十次,其馀日子,俱是尼姑独占。况且那等来从帐的妇人,吃著这般美味,回家罄其所有将来布施,正叫做酒池肉林、色渊财薮,岂不是普利道场”、无遮大会?” 成公、成婆不觉大笑。熊二娘合掌道:“阿弥陀佛,孩儿未有片香及于佛门,爹爹恁般谤佛,皆是儿之罪也。”熊老脸红道:“这是因话说话,有甚罪果?”成圭道:“闲事休题。 老大洞察其中之利弊,必能悉知其中之真伪。趁早定夺一处,以便择日行事。”熊老道:“若要假至诚的,倒也颇有;若要真诚去处,其实罕有。只闻西湖南山有一所小小茅庵,不多几众尼僧,自耕自食,不善扳缘,奉侍一尊古佛,却是石头凿成,因此叫做石佛庵。庵里住持法名妙音,此尼年过六旬,颇有德行。只怕山路崎岖,来往不便。我儿可也中意否?”二娘道:“儿所嫌者,正是近城市的去处,那深山僻坞,正好修行、念佛的妙境。只待员外去看一遭,便知端的。” 熊阴阳归家,说与妻子知道,熊妈妈亦不相阻。次日,熊老邀同成圭,竟去石佛庵随喜。行走之间,已是本庵门首。但见: 石径逶迤,溪流曲折。老桠树鸣几般古怪幽禽,峻峰巅结无数绵缠藤葛。不闻鸡犬,惟馀隐隐钟声;未见茅篱,只有微微烟火。白云叆叇笼禅宇,紫竹阴森护梵宫。 二人抄转竹篱,又渡过一条独木板桥,来到庵前。见一个粗丑老尼出来汲水,二人打个问讯道:“妙音师父在家么?” 老尼答道:“家师礼忏方完,正是止静时候。善人方丈请坐,待小尼通报,以便相迎。”熊老道:“你只对妙音师父说,就是城中做阴阳生的熊老爹爹见他有话。”老尼道:“我道有些面善,原来就是熊先生。多时不见,便不认得了。此位员外上姓?”熊老道:“便是我家前街开解库的成员外,你难道也不晓得?”老尼道:“哦,是了,我记十来年前,跟随家师同化月米,正来到你们前街一所解库里募化,想就是这位员外,将些钱米出来。只见一位长长大大的院君,虎也似骂将出来,把这员外拖翻进去。惊得我师徒走也不迭,正不知什么缘故。敢问员外,可是令堂太夫人么?”成圭道:“惶愧!便是我家老妻。常是如此,那里作得正经。”老尼道:“怪得恁般后生,我道这院君那得偌大儿子?二位坐下,待我唤师父来。” 妙音闻知,即忙出迎,叫备茶饭。二人把所事从头说了一遍,妙音不胜之喜,更闻有田赔堂,岂不中意!满面堆笑道: “怪得夜来梦见一位金色身的罗汉降临,原来应在宅上。我到不知熊先生的姑娘嫁与成员外,弟子许久不入城来,不曾奉贺。 如今既要出家,实是美事。佛罗佛,他本是个娇养女姑,又嫁作富家娘子,怎挨得我这里黄齑淡饭?”熊老道:“小女极不在此的。”成圭道:“师太不必记挂,凡百小菜之类,在下不时送来。况且这位二娘与我家老伴儿甚是相得。若一来时,只老妻送的小食,也彀众位食用。”妙音道:“如此甚好。员外曾择日否?”成圭道:“尚未。”妙音道:“我有本历日在此,就请熊先生择个日子,待弟子好备斋供。”熊老择道:“明日算来做不迭,后日又是丁日,彭祖忌丁不剃头,看来只有初八日上好,又差是个绝日。”成圭道:“绝日不好,另看个罢。”妙音道:“不妨,所喜的是这绝日,我等出家人不比俗家做事。 况净头之意,正要意绝,心绝,情绝,欲绝,才是出家本色,买也买不个四离四绝的日子,正妙得紧。”成圭道:“这也有理。的于这日,我等齐齐送来。” 妙音请二人斋饭毕,二人别归,已有半晚光景。正行间,只听得背后簌簌的响,熊老道:“山深路僻,什么走响?”成圭连忙回头一看,原来便是成华。熊老问道:“你可来迎接么? ”成华道:“迎接到不早上来了,饿死我也。”成圭道:“为何早上到来,在此受饿?”成华骨嘟张嘴道:“老员外做人诚实些,也免得院君相疑,又免得我们缉捕。偏我晦气,轮著今日远差,饭也没处买吃。”成圭道:“院君一发这般心细。”熊老道:“今日到怪不得,倘是有像我说的那等师姑,免不得你要偷摸,这缉捕必不可少。只难为了成华大官。幸喜适才收得几个烧饼在此,权且送你充饥。” 说话之间,已到家下。成华先进,覆了院君,只当消了一张牌票。都氏闻得尼姑个个老丑,心下十分放落,道:“既如此,日后来往,不必虑了。”随即别设酒席,款待老熊。不在话下。 不数日,初八已至。都氏接了熊老夫妻、周家父子,自己与何院君、熊二娘子一干女眷轿子先行,成华挑了素食果品,成茂挑了僧鞋、衣帽并二娘随行什物,众男客一齐来到石佛庵中。妙音便将香烛、佛像、花供、纸马铺设停当,等得一行人到,即便敲锺打鼓。众人拜佛毕,走过一班村村俏俏的尼姑,俱来问讯。茶罢,一齐念动《观音经》、《药师忏》,真言咒语,就请熊二娘参佛。二娘随着妙音,遍拜如来、文殊、诸天罗汉、弥勒准提、金刚韦驮、迦〔伽〕蓝等神。已毕,成圭将请妙音登座,著熊氏合掌顶礼,以求受记。都氏送上香信礼物,老熊送上剃头金刀。妙音即将三皈五戒,逐一讲完,便取名道: “本庵法名,向以‘色即是空’四字为则,如前岁收的几个小徒,乃‘色’字头,故有色玉、色昙、色块、色胆、色精等辈;次年该‘即’字贯首,故有即溜、即头、即进、即出等辈;旧年轮该‘是’字打头,有了是心、是物、是作、是受四人;今年该‘空’字取名,已有了两个师兄,叫做空幢、空准,便取做空趣罢。趣者,趋也。我和你出家人,正该游心于淡泊,移志于空虚,乃是人道正途,故此取个‘空趣’二字。列位员外、院君以为何如?”周、成、熊三老都称赞道:“好。”妙音即将剪刀剪下长发,递与熊老,熊老呜呜咽咽的接了头发。〔二娘〕早已剃做乍光光的模样,穿上法衣,霎时变做一个尼姑。 妙音又教空趣参了三宝圣贤,又拜谢各位眷属,吃完斋筵等情,日已西坠,一行人各返家门,不在话下。 只空趣独留佛舍,妙音师好生温存教谕,宛款传授,不一月内,空趣师经卷竟识,禅理大通。熊先生不时来望,都院君日日送斋。只一个空趣到庵,庵中兴旺大半,远近僧家谁不觊觎?内中也有游花僧人,只道成员外的小老婆出家,不知怎生丰彩,往往走来摩揣,又从人头讨著了个实打实的风声,都不来了。况空趣原厌世情,连家中往来一应谢绝,只做自己实在工夫。看看过了三四个月,胸中朗然开悟,豁达洞彻,遇事即明,无机不解。每每合眼参禅,俱是法音天鼓,一竟的头头是道,步步生莲。 一日课诵之暇,向禅床上跏跌而坐。未一炷香,早见一个胖大野僧到来。生得古怪,《蝶恋花》为证: 细眼长眉只是笑,阔口方颐,耳大双环套。胖矮横身三尺料,斗来大肚深深窍。栗大念珠颗粒少,布囊并不盛钱钞。醉态酩酊颠又倒,满腔乐事无烦恼。 空趣见这僧人来得较近,忙欲起身来迎。只见那僧甚没体统,倚著副醉醺醺的面孔,直到床前,也不忌些体面,嬉开张阔嘴,把酒气直喷出来。空趣躲避不迭,早被那僧一把搂住,道:“你也忒煞没答撒也,撇我许久,还不念着我哩!”空趣是个女众,一时慌做一团,那里得脱?那僧又伸只手向空趣裈裆里摸入,空趣抵死掩住。那僧道:“你还不识这里边妙趣哩,足见你没答撒也!”说了又笑,笑了又说。空趣忍不住无名之火,高声大骂道:“这无知野僧,何来兽秃,辄敢如此没礼!”连声的叫唤,隔壁尼姑一个也不到来。空趣暗想道: “我道这庵实是好去处了,原来也有此等淫僧走来乱戒!众尼都不敢应,可是师父卖好么?”那僧只是狂笑,便把手念珠舞动,歌道: 波斯那,波斯那,此时不归奈尔何。灵山久离事蹉跎,好将尘土濯清波。忍不住笑呵呵,忍不住也笑呵呵。” 念毕,忽然不见。空趣悟道:“此僧临去数言,大觉不俗,谅非寻常等辈,可速赶他转来。”遂纵身一跑,不觉在房门上“噔”的磕上一头,昏晕于地。 房外众尼听得,大惊小怪,只道有贼,连忙掌灯进房。只见空趣昏倒于地。救了一个更次方得醒,口中还说:“可惜!” 众尼不知就里,再三叫问,方回复道:“我做梦,还是非梦? 不是你们叫转,又免我做半夜的大梦。”众尼摸不头著,只把空趣仍扛上床坐了,问其备细。空趣把梦中所见细说一遍。众尼道:“这岂不是弥勒尊者现相!”空趣连声叫:“像!”忙出山门,把本庵弥勒一看,空趣拍手道:“是了,是了!你这老骚粞,你倚在清中笑我浊汉,只问你坐在此间何干?我今日已不被你笑了也!”妙音忙问道:“贤徒莫非痴了?”空趣道: “师父,我的痴既非一朝,今日脱然已愈,只是你等的痴何日为了?我也顾不得你们,早早别你去也。”妙音道:“你要何处去?”空趣道:“师父,你岂不知世俗谈禅,也会答你个‘原从何处来’五字么?弟子不是戏言,若非弥勒道兄指引,几堕轮回矣。一生幻梦,今日始觉本来面目,却与弥勒尊者相等,乃如来之高弟,别号波斯达那尊者,职居罗汉之位,号有尊者之称,不合于往昔因中,共临人王法会,瞥见尘世风光。动了思凡之念。如来怜我若到尘凡,必以垂成之果,堕落膻秽,如不遂此歹念,恐道心因兹而日蛊,故送我于转轮殿前,不付宰官之职,不全男女之形,使完璞不琢,全体不沦。幸已转入佛门,了明心性;岂可久于人世哉?今日回首西归,颇无牵挂之事。只一件未完之局。尚累于心,待到冥司跟前讨个信罢。烦师父与我香汤沐浴则个。” 妙音一面著人通报成家,一面备汤与空趣。洗浴毕,遍辞诸佛圣像,别了妙音众尼,即命取纸笔来。先将前弥勒偈语先写出了,然后自留一偈云: 当年一念误,已入轮回簿。幸蒙佛祖最相怜,生我非男复非妇。咦!假饶长就好皮囊,今朝几失西来路。 写毕,便将袈裟穿了,跏坐禅床,自此闭目,再不开口。众尼见他忽然会动笔写字,十分惊骇。 正喧嚷间,成、熊二家俱到。空趣默默不语,众人间亦不答。妙音将写的谒语出来,众人无不称异,妙音道:“空趣师原系波斯达那尊者,我等俱宜列拜,不可仍作亲属目之。”众人依言,一齐拜下。只听得仙乐铿锵,仪仗罗列,回头看时,只见空趣已坐云端之上,与众人拱手作别,随着一班幢幡宝盖冉冉而去。众人极目瞻望,半晌渐渐不见。再看禅床之上,早已瞑目而逝。 熊老夫妻忍不住的啼哭,成圭、都氏俱亦盘盘泪下。妙音劝道:“令爱已回首西归,大道就矣。古人说:‘一子出家,九族升天。’今一人成佛,岂不彼此受益!正该庆贺,不必悲伤,只是念佛相送极好。”众人齐声念佛,众尼齐声诵经。妙音设下斋筵,祭奠一番,然后将自己的龛子盛置了当,率众徒弟抬到山后平坦去处,放起一把三昧之火,念动真言咒语,敲动铮铃鼓钹相送。烧炼已毕,即将骨殖拾起,欲置普同塔内。 成圭道:“空趣师既成正果,不当混入流品,老朽当独建一塔以贮之。”另日建塔,不在话下。那时事完归来,邻舍街坊无不称异。 再说波斯达那尊者自从离却皮囊,随着一行乐从,不往天堂而去,亦不往西土而行,一径打从冥府进发。腾腾冉冉,不则一时,行过了几多渺茫去处,才人鬼门关来。一路自有那无数鬼王迎接,至如枉死城、刀山狱、黑暗狱、孽镜台、抽肠所、拔舌厅、油锅局、变相局,种种有司去处,俱有值日鬼卒、承行判官,俱来参迎。看看来到一个殿庭左侧,只见雕栏画栋,屋脊刺天。波斯正待开口相问,却有持幡童子向前报导:“禀上尊者,此间已是森罗殿了。请尊者升阶。”阶下鬼卒远见幡幢到来,即忙报与十王。十王便齐齐下阶出迎。且将十王圣号书后: 一殿楚江大王 二殿秦广大王 三殿宋帝大王 四殿五关大王 五殿阎罗天子 六殿卞成大王 七殿泰山府君 八殿平等大王 九殿都市大王 十殿转轮大王 波斯升殿,逊十王在上,便行弟子之礼。十王断不肯受。 波斯道:“非是释弟足恭,实缘尘相未脱,想在世不无暗中之错、不知之愆,虽圣人且不能免,况释弟生而愚昧,晚谙戒律,岂能秋毫无犯乎?倘有过恶,乞十位殿下明以教我,庶使省心修德,少忏万一,然后于转轮大王处觅取本来面目,以图西归。 那时便僭个客礼,未为迟也。”十王道:“本当即备銮舆相送,但所示极是,尽可以风化鬼律。快著各部曹官,即将波斯达那尊者在世罪案立时呈明,以便施行。” 少顷,走过一伙狰狰狞狞的部曹到来,逐一禀道:“殿下食禄司判官谨覆:查得波斯在世,饮食不忌,其未出家时,往往啖荤茹酒。姑念非其有意求谋,不过随缘饮食,按律无罪。 出家数月,食行颇优。启上慈王,理宜旌。”又一员禀道:“殿下司衣判官谨禀:查得波斯在世,颇无织作之劳,每衣绮罗之服,但能安其所分,不系强求,按律无罪。然其佩服爱惜,深知蚕妇之苦。启上慈王,理宜旌奖。”又一员禀道:“殿下司酒色财气判官谨禀:查得波斯在世,既无困酒之愆,已乏沉色之孽,无财而不贪财,遇气而不竞气,四般无著,德行可风。 启上慈王,理宜旌奖。”又一员禀道:“殿下司生命判官谨禀: 查得波斯在世,闺阁终身,未尝手刃一生、亲殄一物,虽行住坐卧之际,致损昆虫蚤虱之属,亦是举世同情,难于据律,姑念无心,合行赦免。” 十王道:“吾师终是佛力浩大,且喜诸孽半些不染。请到转轮殿中携取旧相,以便西归。”波斯道:“释弟见各位曹官可称英才具足,怎不见嗣部吏典?岂冥司亦缺此例那?”十王道:“吾师是何言也!敝役以吾师未经生育,料无此孽,故不前耳,岂有缺之之理乎?”波斯道:“殿前既有,不识可一见否?”十工应诺,即唤嗣部判官过来谒见。 波斯问道:“释弟请尔无他,只缘生前一件未了之事,欲托足下一查:不识阳世成圭,其妻都氏,此二人者,尔嗣录中,可有子女之分否?”那官即将手中簿子查上一遍,覆道:“启上尊者,成圭命犯妒星,妻宫最多酸意;都氏命惟孤宿,子宫极是辛艰。此二人者,法当绝嗣。”波斯垂泪道:“释弟之所以问尊官者,正以成氏无嗣故耳。弟子未问时,尚在妄想,今见簿中注定,如何是好!”不觉抚膺痛哭,意在十王来问,便可进言,谁知十王一毫不理,那判官也竟公然去了。波斯见计不就,只得把判官一把拖住道:“足下以慈悲法力,为?祀司主,倘有释弟薄面,为彼添取一笔,延此垂危之系,慰弟报补之心,不识尊者肯否?”那曹官把双铜铃似的豹眼一竖,道: “佛家弟子,恁的不知法纪!”不答而去。 班中又突出一员判官道:“转轮王案前司礼判官,谨启十位大王案下:佛门戒律,惟以割情;冥府宪章,首严私谒。波斯历世既满,理宜返驾西归,本曹自应措办乐从。奈彼俗思尚浓,私干不惮,既违佛祖之模,又乱冥君之典,若非罗汉,罪极不宥。倘欲复其旧体,送之西归,不惟有俘佛王,抑且多乖冥律,以臣度之,窃为不可。”波斯听这一席话,吓得遍体麻战,声声□□。 十王正犹豫间,忽有鬼卒报导:“地藏金旨,专请波斯尊者一叙,立候,立候。”波斯道:“正欲往谒,又辱宠招,就此暂别。”众王即差鬼童四名护送,竟往地狱城边进发。 不多时,远远见所殿字,上有金书朱匾,题著三个大字道“普度院”。鬼使先进通报。少时,一位院主出来迎接。但见:头带顶五佛朱冠,手执一杆九环锡杖。左有道明法师,右有大辨长者。阶前善听恒随,座右冥灯常点。 只因曾发洪慈愿,直到而今未返西。 这位便是幽冥教主慈悲地藏王菩萨,见波斯到来,即便下阶相迎。波斯上殿,执弟子之礼参见。地藏再三不受,问道: “尊者尘行既满,合应更体西归,为何犹歹带凡胎,以迟归旆?”波斯道:“弟子以愚蒙之质,逾越法规。多蒙佛祖见怜,幸得不沉欲海,虽皈尼舍,尚没爱河。不亏弥勒道兄引示,何能得拜慈颜?”地藏笑道:“尊者但知弥勒引示,不知老衲之意也。你道弥勒那人一味好饮米汁,而以嘻笑为事,能把尊者在心否?其来引示,正愚意也。昨闻法驾已至,料应不日西归,特屈法音少叙数日,以谈西域近事、尘世讹风,不识有可言否? ”波斯谢毕,道:“西方近事,尚在未知。只有尘世讹谈,大小凡有五节,甚为疑惑,正欲向教主一决,幸蒙垂问,敢不悉陈?可笑有等愚妇老妪、痴尼蠢释,每说目莲尊者当年开狱之后,放出鬼魂亿万。其后教主又著目莲转世,化为黄巢作乱,杀人八百万,血流三千里。此是疑之一也。又道教主之目终年是闭,直至每年七月内,若逢大月,三十日开得一目,若是月小,终年不开。以为七月大,孽鬼少,教主忍见;七月小,孽鬼多,教主怪他,故不肯开眼一看。教主只此时已开了半目,难道终年闭目的?地藏可是另有一位么?这是疑之二也。又道人家已故宗祖,俱系地府狱中,至每年七月十五日,人间僧舍尽做盂兰佛会,冥主将那鬼魂,不论新旧,已发觉、未发觉,已结证、未结证,于十三日一齐放出,至十七日一齐收回,至使其子孙有接祖送祖之风。我想宗祖有魂,应在子孙家中,其子孙顺时致祭,颇为近理,而其接送之说,请问何处接来?何处送去?设或仍归狱中,四方岂无亿兆万数,其司狱鬼吏何许神明,能不逃失一个?若有此事,教主定知。此疑之三也。又有一等无稽之徒,自言冥司判官,能知地府事迹、人之寿夭,皆我掌握所司,遇有不起之疾,问之能为斡旋,只要烧些金银纸锭,即能起死回生,然后受谢。甚至管辖不一,有司财半判官,可以致人之富;司禄判官,可以致人之贵;司子失判官,可以续人之嗣。事验之后,议谢真银若干。凡世愚民,往往奉之如父,敬之如神,所祈之事,验否相半。我想人间滑吏,尚不敢直以公务泄漏,岂冥司法纪怎的森严,而用阳人为吏,已出不解;复使擅泄机关,又且因之觅利,言称梦中将来送与阎罗天子。我想阎罗用这一班过龙的滑吏,搜索至于阳间,他在阴府一发不知怎的贪赃!教主参于十殿之列,亦必知其情伪,必能革除,今而视为公行。此亦疑之四也。又见阳间神像,塑出冥司形像,凡著半判官,都是落腮胡子,小鬼俱是蓝靛身躯,勾人便是无常,兵健定是猛汉,无常身着孝衣,长过丈二,牛头真是牛形,马面果有马相。我今及至地府,并不见牛马面貌,亦没有无常形迹,鬼判俱与阳世吏书相等。此亦疑之五也。请教主剖之。” 地藏呵呵的笑道:“我道阳间定多奇异笑府,今果然矣。 且逐段解于尊者听来:当年目莲救母,放鬼之事,原不谬传,乃是冥帝好生之变局耳。罪魂多积,狱讼繁兴,不论已结未结,俱是重大孽鬼。阎罗体大慈之心,尽欲赦免,使之革故鼎新,奈其罪孽深重,不可平白放去,故此假手于彼,虚称误放。地狱一清,天界、冥司,无不欢咏。实慈悲好生之本意也。在狱孽鬼,尚欲释之,岂有无罪平民,使化为黄巢而杀之那?虽至愚,亦易明也。不过治极生乱,天降灾横,假此凶酷,以毒兆民,正天地盈亏,春生秋杀之义也。若言杀命抵命,黄巢几多性命?若言放鬼杀鬼,何似不放此鬼?必是何物书生舞弄笔头,妄捏杂剧,借立墙壁,以欺愚昧者,何难见哉!闭目一事,亦是愚僧讹语。吾以普度之心,欲四大部洲之内、阎浮世界之中,人人为善,个个作佛,竟生西土,不入地府。以至一十八层地狱之鬼,三五十般受刑之魂,皆欲其回心向佛,以生西方。吾故谆谆念念,历遍地府,期复前愿,恨不能替得此等鬼魂,受完苦恼,皈心向道,以靖斯狱,尽化为九品莲台,少遂吾愿耳。 今者去少来多,已是十分着意,再有何等傲肠,不屑开眼一视? 若言不忍之心,而故目夹其目,又何能故忍此心,使我不见不闻,使彼受疼受痛?闭目之说,本系戏语,愚人执,以为真,固不足怪,特恨以七月大小为开闭之验,则讹抑甚矣!尊者将此二段作笑谱看可也。祖宗祭祀,是子孙报本之心;地狱放收,亦教主劝善之戒。岂人无善恶,一例置之狱中;宁罪乏重轻,而概久于泉下耶?成神成佛,托生受苦,总是四散居多,而其子孙又安知其祖先之存与否也?假令有生有死,生者不久于世,死者世代在狱,则此地狱将统三界而成,尚难容其万一,何十八层而足也?但孝子只顺时而祭,毋以无地狱故而竟亡其祖先,亦毋以有地狱故而过虑其祖先,随乡逐流,如是已而。若判官之事,冥中岂乏鬼之董狐?即孔门之弟,历代之英,俱来为王为宰,岂乏美才,而用区区村蠢之辈、田野之夫,以承生死之重务耶?不过哺啜之徒,鼓唇吊舌,为衣食计,妄言祸福,尽不晓冥府真情,似亦劝人一法。故吾冥王,虽在熟知,亦未加祸,若言斯人真是判官,即于觅利可知也已。人间神像,自上古设俑以来,妍媸媸已判,但地狱变形,乃吴道子幻中拈出,以警世人作孽故。谁知酷吏肖此苛刑,以毒黎庶,一味贿赂,岂非突睛竖发之鬼吏那?要知道子作画,原从阳世临摹,但借阳世丑态,以为地狱榜样。且如阳世吏书,狠索银钱,不顾贫民生死,即与塑的鬼判何异?皂甲苛求分例,一味喝五吆三,造言生事,面是背非,有钱则满面春风,无钱则面青眼突,实牛马而襟裾,又与塑的牛马面何异?只可惜多与一副人形耳。 冥府勾人,原有旧役一名,唤为磷仵。此人生相长大,世人不识,呼为无常,殊不知无常者,辞语也,岂有是人姓无而名常者乎?刚又无常,而即克勾人者乎?不过言人生于世,如隙中之驹、石中之火、梦中之身,光景极短,故曰无常。若磷仵可无常,何独土地不可名为‘有短’哉?地府固无此等胥役。总之,作善事则地狱亦人间,作恶孽则人间是地狱,何疑之有!” 波斯躬身作礼道:“善哉,善哉!非教主之智慧,其孰能彼此迷阵那?信乎诸孽皆繇自致而然。譬如弟子以啰汉身,一念妄动。遂有千般苦恼,随即汰浊淘污,尤歹带俗缘尘虑。适蒙十殿王官考我生平,颇无罪案,却缘解脱未纯,不合对嗣部判官,倩查夫家后胤,曹官回言无嗣,某方恳彼用情,那官怫然不允。早动了转轮部下一员官典,劾某以私干冥府,上违佛训,下乱冥规,未容西返。切思夫家二老,待某恩遇颇隆,而求嗣之衷,殷殷可悯,愧无尺寸相酬,将欲以途次之便,为彼赞襄,少酬万一。奚料不得报恩,反蒙黜逐。弟子不复本相,特此故耳。” 地藏道:“原来尊者因此之故。转轮何得如此胶执?明日我去见他,即当给还本相。这事极易,尊者宽怀。”波斯道: “弟子又何亟于西域?转轮不给本相,部曹不肯添丁,只也繇他罢了,我须拼个不归,仍还阳世,托为成氏之子,完此初心,他日再返沙门,未为迟也。何烦乔吏胥之褒贬乎?”地藏道: “尊者不必使气,你既一心已定,好歹明日调停。且到后院薄斋,少叙少叙。”
第十三回 产佳儿湖中贺喜 训劣子堂上殴亲
引首《殴父行》 《禅真后史》
邻家女儿花如容,枝狂朵乱干春风。
日高五丈睡方觉,饮到月明杯未空。
娇羞不作闺中妩,悍戾扬扬气如虎。
绿窗难嫁诚自愆,如何反尔仇其父?
唾骂终朝燕语多,老拳时向鸡助摩。
蹒珊哀乞唤邻母,邻母不应拍手呵。
声威徒切邻人齿,劝未敢前谁敢指。
养焉不敬果已非,况可凌轹至于此!
君不见缇萦请赎甘自刑, 又不见杨香扼虎脱父生。
休哉二女岂乐死,夫乃天性情难撄。
亲恩罔极人人在,嗟奴独无三年爱。
妇德能全丑亦妍,何用临弯画新黛?
今朝推却虐父心,他日弑夫谁能禁?
袅残狐媚本同性,纵然涂抹终兽禽。
恻闻不觉心胆落,番笑雷公眼诚错。
何时再请上方刀,逐此妖魂走沙漠。
【评】 报因施德,误自爱生,都飙之谓欤?院君之谓欤?成圭得子,可作规鉴。
却说波斯达那尊者因怒气间,便要与转轮王做个钉对,亏得地藏一力劝留。次日对波斯道:“昨日尊者所谕,虽系知恩报恩、继绝举废之善念,但尊者前度思凡,实为已甚,今者其可再乎?倘此一去,所谓日远日疏,能不堕落轮回?那时再欲返本还原,较之今日,更不易也。尊者请熟思之。波斯道:“久违戒律,岂不知愧?但成氏之念一生,万劫亦难泯灭。惟教主智虑宏深,为弟子怎生设一长策,要使恩行两优,方是十全之策。”地藏道:“且吩咐待从行童,快备法驾,同至转轮殿去。” 少时法驾俱备,二人连辔行来,早到转轮殿右。卒吏入报,殿主出迎,三人分宾坐定。转轮王道:“昨有小吏出言欠当,致犯尊者台颜。乞念法纪攸关,恕其狂妄之罪。”地藏道:“此固殿下所司,不妨尊胥直道。但其中事有委婉,非刀笔吏可以概拟者。老衲此来,有个主意,包你两下喜欢。”转轮躬身道:”此事实非下官故背,乃法纪所干,不得不然耳。况事在卞成大王,下官亦难自主。教主若有见谕,谨当一一听命。” 地藏道:“非也。老衲岂比射利之徒,而于大王前行刺乎?即波斯尊者所干之事,原系不可之局,又安得相怪?今波斯尊者有誓云:不继成氏箕裘,誓不往生极乐。故其西归之心亦淡然也,直欲舍己法躯为成氏子。吾论此事,虽佛祖亦莫之禁,量大王必不阻也。但老衲又有一虑:波斯师全身降凡,惟恐堕落,只将三魂之内指出一魂,托生成家,其二魂乞大王复其旧相,暂留地府,与老袖盘桓数年,协力救济,以亭补思凡之孽。待得阳世那魂转来,然后纠合三魂,以图西返,岂不公私两尽? 既可了成氏之俗缘,又不累佛门之规戒,狱中济渡,功不浅鲜,岂不美哉?”转轮应允。 波斯大喜,即时同到卞成殿前,卞成王即将本来面目呈上。 波斯合眼间复了本相,又来致谢地藏。地藏道:“恭喜,恭喜! 有心如此,一发烦二位大王,将成圭妻妾宫中儿女分内一查。” 二王随即吩咐。曹官禀道:“成圭夫妻无子,注已斩然。幸其婢宫不绝,已有将产之孕,虽系男胎,其实生而不育。今波斯尊者既欲为彼续祀,何不就投此胎,以继其寿算,增其福祉,为成氏光,有何不可?”波斯道:“幸有此便,事不宜缓。” 于是辞了二王,回到普度院中。入定之际,指出一魂,随着一行人役,先觅本坊社令,再寻本家祖宗,一同来至一个去处,虽是临安旧径,其实未经走过,原来却是周智家中。那临盆将产的也不是别的,却原来便是当年花园里打不杀的翠苔姐姐。 那翠苔自再配成圭,表正作为外妾,人便唤了三娘子。又有那不怯气的,就口叫他翠三娘子,从此叫得熟溜,永远叫出。 不期这翠三娘子,只那一晚后,便不行了经次,但觉神情困倦,饮食不思,看看作寒作热,加以呕吐频频。何氏看来,只道他心下不乐,染此春病。又过几时,转觉眉低眼懒,步缓身粗,那时何院君才有些疑道:“翠三娘,你可也自知得是什么病症,觉来何处有些疼痛么?”翠苔道:‘身上颇无病症,只不知什么酥懒,一味少力。想是命薄,只该受苦到好。”何氏道:“不要说这话!你那经次可准么?”翠苔道:“像五六个月不来了,不要成个血蛊才好!”何氏道:“那晚成员外来后,可还行否?”翠苔道:“那晚员外来,正值月事才绝,羞答答的。 不瞒院君说,员外有些不老实,被他灌下一肚热腾腾的便溺,以后员外也不来,月水也不来了,直到如今,受下这病。敢问院君,这可是伤内么?”何氏笑道:“痴妮子!这事儿也不晓得,且喜是孕了!”翠苔道:“院君又来说笑!难道员外与都院君做了一世夫妻,不能有孕,与我宿得一晚,便肯坐喜?” 何氏道:“此事那里这般论得?待我请位医师,讨几剂安胎药你吃。” 再说周智闻得妻子说翠三娘已有了三五个月妊孕,不胜之喜,欲对成圭说知。那时正是成圭分家之后,气闷在怀,多日不到周智家来,周智亦为著不得都飙形状,也不往成家来。自从石佛庵送了熊二娘剃发之后,两人竟不相会,直至空趣回首,两人才在石佛庵重会。那时成圭因熊二娘出家未几,供膳无多,即便回首,心下好生怜悯,恸哭甚哀。周智解劝间,忽然记得翠三娘之事,暗想道:“这是第一种消愁解闷的夺命丹,为何许久不与他服下?”便对成圭道:“老哥,空趣师往生极乐国土,何必恁般烦恼?且与你山顶上高峰去处游赏一回如何?” 成圭尤未走动,周智拖番便走。 来到一个无人去处,周智道:“阿兄,你真是个见几而作的人。”成圭道:“怎见得?”周智道:“忧人之忧,你亦忧其忧;乐人之乐,你亦乐其乐。老院君与熊师父颇相恩爱,你亦假作悲酸,岂不是见几而作?”成圭道:“老弟,你也取笑我。”周智道:“不笑你别的,只笑你一味只晓得个老浑家,并不知有他人。翠三娘子为你这老骚,被院君打做十生九死,幸在我家,你也再不来望他一望。这也罢了。昨日还闻得老妻说,翠姐姐自知那晚被你放了热腾腾一股的溺在肚底,害他便八九个月茶饭不甘,月事都不行了,肚中结成一块斗大疙瘩,时常耿来耿去,好不恨杀你哩!”成圭笑道:“若得有这一日,便与他怪也甘心。想那晚有些意思,难道果然有了好孕?”周智道:“既知有孕,有你这样做老子的,修也不去修一会儿?” 成圭道:“老弟不要说笑,若有此事,实实对我说知。”周智然后当真说了一遍。成圭不胜之喜道:“老弟,此事只可你知我知,千万不可对他人说知,倘走漏了消息,不惟娘母难存,且又儿女莫保。若亏天地,抚养到得三五岁,便不妨事。今日我就来看一看。”周智道:“看便看,只不要又擦去了印儿,带累老周淘气。” 成圭一归,颇没工夫,一连挨过数日,并无空便出门。这日心中忽然突出一条鬼话,对妻子道:“拙夫前日许了空趣师父的骨塔,今日要往砖瓦铺买办物料。禀过院君,乞求告假一日。”都氏道:“砖瓦铺近边颇有,不必自己去得,即著成华去遭也罢。”成圭道:“院君有所不知,此砖不比家下打墙砌灶,那造塔的,需要花砖细瓦,成华如何理会?必须自去才妥。 ”都氏道:“便放你去,只小恭仔细些。” 成圭急至砖铺事完,即忙来到周家,向何院君十分致谢,便进翠苔房中。那翠苔和衣睡在床上,成圭揭开罗帐,只见蓬松绿鬓,浅淡红妆,凝朦胧之风眼,攒葱蒨之蛾眉。成圭此际兴不可遏,又难将此事复行,只得捧住香容,把个白皑皑的胡嘴著道:“心肝,怎的昼眠在此!”翠苔惊醒,不知是谁,猛然摸睛叫道:“那一个敢到此间这等无状!”成圭道:“心肝,莫怪,便是老夫。”翠苔道:“原来员外到来。今日甚风儿吹得到此?敢是那一条肚肠记得起哩!”成圭道:“不是老夫不记挂你,可奈自从那日回去,挨头有事。况兼老泼贱多心,验出假印事端,害我费财吃苦,几乎荡产倾命,再有何等心情走来看你?昨者因你熊氏娘子回首,亏得周员外把何院君之言说与我听,方知你身不健,今日特来看你。可喜是有孕了么?” 翠苔道:“自从怀孕,终日酥软。只因前日闻得我熊氏娘子没了,一个苦痛,今日转加狼狈。唉,娘呵,自恨丢你出门,不能伏侍得你,想你夜来看我,多应要我同去。唉!总是这多愁多病的苦命,到随了你去,也省却耽烦耽恼也!成圭道:“乖,你梦中见着二娘,乃是记心之梦,料无不祥之事,怎说这些言语?你做的怎样梦儿?”翠苔道:“三更之后,梦我二娘,见他虽是旧日庞儿,大非昔年光景。不知怎生竟有一班官寮随拥来到此处,我却不胜惊喜。那班人役俱在外厢,只有二娘直人房内。正欲叩问几句,不期二娘子投我怀中,忽然不见。但觉一身冷汗,谯楼上已四鼓矣。自从离床,只觉腰痛肚疼,几回撑架不牢,只得和衣睡在此间。敢是不祥么?”成圭道:“自那晚算今九个多月,已当分娩。熊二娘坐化成佛,若得肯来投胎,定然有些好处,不妨,不妨。” 问答之间,〔翠苔〕连声“肚痛!”阵阵腰酸,忙对何院君说知:“快接稳婆到来!”不多时,“哇哇”的产下一个孩子,生得眉清目秀,耳大身长。成圭不胜之喜,即借周智银两送与稳婆,吩咐不可使人得知,悄悄整酒,不在话下。 转眼间满月到来。周智对成圭道:“老兄,侄儿满月已到,少不得做汤饼会。你却不可故意缩在家中,省钱与儿子。”成圭道:“岂有此理!我正要具一小酌,酬你美情,惟恐家下整酒,要露消息。我有个计策在此:后日西陵五圣赛会,每次赴酌,老妻再不见阻,不若冒此名色,另具楼船,有屈院君并二位贤郎、二位令媳一同游玩一番,岂不妙哉?”周智道:“绝好。” 那日成圭备办已定,侵晨,一班男女轿马,齐出涌金门上船。其时却是三月初旬,暮春时候,艳阳天气,说不尽绿暗红稀,山明水秀。古诗赞这西湖,只消四句包括得妙: 湖光潋滟晴光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成圭定席后,就著翠三娘从头拜谢一番,然后自与周智父子相拜。酒未数巡,成圭抱着孩儿,对周智道:“弟得此子,若非贤弟三件大功,总也到底绝嗣。今贤弟之功,已著其二,而其一还是后局。弟忝爱,尚期玉成,倘不相弃,庶使前功不坠,后事无虞,弟在九泉,亦当瞑目。”周智道:“兄试言之。”成圭道:“记得那年进香转来,何院君亦与其席,亏得你比长捉短,说这一番,其时虽不即听,亦减他无数不肯娶妾的防牌。后来又因妙计,假情圆梦,巧言端详,然后才肯发心,讨那熊家娘子,才带得这翠姐过来,庶使小儿有母。这是贤弟第一件功劳了。再者鲛鱼肖事犯,翠姐几作泉下之人,虽有成茂之忠,不亏贤弟抚养,安能全活其命?又亏你委宛斡旋,使弟得子。这不是第二件莫大之功了!那第三件,其劳更多,故此一月来,未敢自与小儿取名,特求贤弟看我薄面,就今日收此儿为子,替他取个名字。倘我早晚不保,庶几不致漂泊。”周智道:“兄又何拘此俗套?你子即是我子,何待继为螟蛉,然后才肯管顾?你我春秋仿佛,俱在暮年,若言孰后孰先,委实莫测。兄在,兄可卵翼;兄没,弟岂坐视乎?托孤一节,只须托诸心,不必托以言。弟心自如金石矣,兄竟莫虑,只吃酒,自去取名罢。”成圭道:“贤弟,你推却么?”何氏道:“我量拙夫之见,实非推却,只为那等专受遗嘱的人,后来都不能践言,以致贻笑千古。故此说到不须嘱咐,只要有心,必能效用。”周智道:“继姓我家,亦是主意,我便与你取个名字。” 即将孩儿抱在手中,那儿甚是嬉笑。周智颇也快乐,亦笑道: “儿,你娘生你之时,曾梦空趣师入怀,我想空趣端坐而逝,了明来去之繇,心证菩提之果,当是吉梦;况空趣本姓熊,又合著周字上一段故事:当初周文王昼寝,忽梦飞熊入帐,文王欲大猎于西郊,命太史卜其所得。太史奏曰:非熊非罴,得之可以王天下。,于是载吕望而归,尊之为尚父,名之为太公,拜为国师,乃克商而有天下。今吾儿既继吾姓,当即名周梦熊,一则不忘先人之念,二则以征他日之荣。老兄以为何如?”成圭躬身道:“贤弟真是妙人,取名都有来历。拿大杯来,待我敬三杯。”周智也不辞,便掀髯大饮。周文弟兄并成圭俱各痛饮。 女客不善饮酒,只推窗四面观看。远见一只顶号大般,撑得较近,内中甚是富丽。但见: 香雾氤氲,乐音缭绕。筵前列五鼎三牲,座石侍七青八紫。吴歌楚舞,果然响遏行云;赵女燕姬,真个影摇流水。金铰女,有沉鱼落雁之容;朱履客,尽犬吠鸡鸣之辈。 这船里一行男女,拥著一个少年弟子,任他喧呼叫骂,百般狼藉,颇无忌惮之意。成圭道:“来船像是什么宦族豪门、王孙公子,尽他呼呼喝喝,惹事撩非,把船远了他罢。”周智道:“老兄,你大小事只吃一味畏缩,抛金洒银公子,我不惹他,他须惹我不著。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若我二子学好,正该撑近前去,看他行为,使之因而惩过。有甚近他不得?”成圭道:“只是远他些罢。”连叫:“把我船撑开!” 可奈那船偏要逼拢,原来那船内几个饿眼油花,见成圭船内有些女眷,便动了他一点磨睛之念,故此紧紧逼来。那少年虽不知是成家之船,却认得当舱立的乃是何院君,像也过意不去,便也缩入舱内。即周、成二人,也未知这少年是谁。其馀那些觅骗,那里知这就里。钉双穷眼,只顾觊看。成圭心下焦躁,忍不住发话道:“可恶那只船内,恁般狂妄,也不管良家女眷,辄敢如此放肆观看!”周智道:“撑船的,你可认得么? ”那舟子道:“员外,你们不管他,只吃酒罢。这人虽不是什么王孙公子,其实是个泼赖。莫说他罢。”周智定要根究,舟子低声道:“我们也从未识这个小伙子,吃他日日带着这班光棍同来作炒,少也挟三四个粉头,说是姓都,一味撒野,倚著家中开个解库,撒漫使钱,狐假虎威,乔妆大头鬼子,因此上人唤他做‘都天王,’又唤做‘都白木’。说有一个什么晚老子,巴得他死了,大大有一块家私得哩。”周、成二人面面相觑。仔细一看,果见就是继子都飙,与同热帮闲、小易牙、盛子都等辈。成圭一分著恼。周智忙教把船摇开,自悔不迭。当晚各自归家,翠三娘仍到周宅,不题。 成圭到家,都氏亦不相问,却也欢言笑语的相待,到是成圭面上,只觉阵阵不乐。都氏再三盘问,成圭嘴唇儿原也忍不住了,只得放胆说出道:“咳,老娘,老娘,只恐半年之后,你我老骨头也没得拆哩!”都氏道:“何故?”成圭道:“预先禀过老娘,莫怪拙夫说的有些干涉尊处。只说你那公子大人,你道读得好书,读得好书!”都氏道:“难道飙儿又把几句书来骄傲人么?:”成圭道:“唉!他有些什么书骄傲人!可怜老娘帮助,三更不睡,四更不眠,嚼菜根,呷冷水,挣得些儿家计,只指望儿孙受用,替他请先生,供茶饭,只道他在学中怎生用功,怎生苦读。”把双脚顿著道:“谁想这个天杀的狗才,好受用哩!”都氏道:“我道为谁,原来又是这个不争气、贴面花的儿子。不知怎么不好,你就破口骂他?却不道‘打狗看主面,,又不道‘爱冰盘,不击鼠’。虽是我侄儿不好,他浪费了你几多钱财?没了你几多产业。”成圭道:“院君不必发怒,若说拙夫轻自冲撞了贤郎,委实区区没礼;若说贤郎不费钱财,不卖产业,这也难说个‘无’字。拙夫若不今日自经目击,到也还未深信,只此一见,好利害也!”都氏道:“怎生利害?你且说来。”成圭道:“今日湖中遇只大船,内有四五个娼妓、五六个帮闲,吹弹歌舞,无所不至。内中拥有一位洒银公子,初时没人认得,问著船家,那船家道:‘员外,你们替他吃惊,他却日日在此快活。今日娼妓还叫做少的哩!’我又问他姓名,那船家低声对我说:‘员外,这人甚是泼赖,倚著那班光棍势力,一发会寻闹头。故此我湖上起他个绰号,叫做“都天王”。腹中尽是无物,故又叫他做“都白木”’。 彼时拙夫方且打上心来。注目一看,原来就是令郎!院君,你道日日饮酒宿娼,可是要银子的么?”都氏道:“想他小小年纪,那得会嫖会赌?决是你怪他,故生这段情辞。”成圭道: “拙夫须未死,贤郎须还在,尚可对质,不必我辩。若说令郎不会相与着那一班朋友,便是泥菩萨也会不老实了!”都氏道: “他又有什么朋友?”成圭道:“说将来只怕连老夫也要慕他:你若要嫖,有那热帮闲张值,能知科鸨之妍媸,善识娼家之事迹,扛帮撒漫,第一在行。你若要吃,有那小易牙,能调五味,善制馨香,炮龙炙凤,色色争奇,煮酒烹茶,般般出色;你若要小官,有那盛子都,工颦研笑,作势妆乔,一发绝妙。你若要吹萧唱曲,有那赛绵驹,唱得阳春之调,歌得白苎之辞,弹丝击管,无不擅长,更能卖得一味好豚,又比子都出色。你若要那三拶四,买卖交易,怎如得詹直口能施妙计?你若要问柳寻花,论今究古,怎如得观音鬼王炉会发新科?你若要猜枚掷骰,买快铺牌,这一班中人人都晓,个个专门。在前只说这伙是国家顽民,那知如今到做了我家的鱼蠹!贤郎得此帮闲,汉祖所谓羽翼成矣,何愁大事不济乎!老娘不信,只请儿子到来,质对便是。”都氏道:“若有此事,看我自有手段教训,不必你来相帮。成华那里?快到馆中接取大爷到来!” 成华即忙来到馆中。馆童文彬回复不在。成华焦躁道:“今日两老发心,查理书课,偏偏又是不在,如何处置?”文彬道:“阿叔何必大惊小怪,相公那日不出门?文彬那日不说谎? 你只照依文彬,也对他人说是相公拜客去了,有何不可?”成华道:“小猴子,这话又可是我跟前,若成茂到来,千万不可这样说。”文彬应诺。 成华归家,回话道:“启上院君,小人去接大爷,适值拜客未返,不在馆中。一回就来也。”成圭道:“现在西湖里挟妓征歌,拜什么客?”都氏道:“也莫多般议论,可速唤文彬到来,便知端的。”成华不敢停留,忙唤文彬来到。都氏问道: “大爷日日出去,做甚勾当?实实说来,免你的打;若有隐瞒,活活敲死!”文彬道:“我侬弗话。”都氏道:“怎不说?” 文彬道:“大爷原教我弗要话,方才成华阿叔又告我弗要对别人话,我侬也只是弗话罢。”都氏道:“狗才,不怕我,到怕他们!只教你吃些辣滑。”忙将四个笔管,将文彬手指拶起。 文彬忍不住疼痛,只得尽心肝将都飙的事迹好比正月半放烟火相似,逐个放个完全。都氏听了,哑口无言。不觉脸红头胀,珠泪迸流。到把文彬先打一顿。吩咐成华道:“那禽兽一回,即便扭来见我。只限今晚要人,在你身上取覆,若没他来,明日不须见我之面!” 成华带了文彬回到馆中,只见都飙却好归来,一手搂着盛子都的肩,一手拽著裘屹的衣服,醉哼哼的走来。成华接着,便把接回之言说知。都飙且不在意,只与子都亲嘴。成华再三又催,都飙道:“今日要我归家,可是老狗头要朝王,还是老猪精要断命?”成华道:“今日员外西陵赴会,想是瞧破大爷船中勾当。到是回家面折一番的好。”都飙道:“狗才,我须不嫖他大男小女,不肏他亲姐晚妹,干他甚事!总不是老畜生超灵,我也决不回去。”成华道:“大爷若不回去,院君反要见疑,何不竟去说个明白。凭著大爷这腔高才捷口,必能返曲为直。若或稍有拂意,即便挥霍一番,使他们也知你手段,下次必不敢再稽查。如今不去,只说情知理亏,惧事退缩,这岂是善后之法?小人主意不差,大爷请自三思。”都飙问裘屹道: “唯,老裘,我去的是么?”裘屹道:“尊管说的有理,还是去的是。” 都飙便著文彬拿了灯笼,一路行来,已到都氏跟前。都氏正是等得性发,一见侄儿到来,将欲卖个手段,发挥一场,便开口道:“读得好书!读得好书!只问你,学堂可开在湖心亭? 日日携娼挟妓,又可是女窗友?只与他人塞我的嘴,还是那一行的银子?你只好好跪着,说与我听。”都飙也不厮唤,也不拜揖,睁一双白眼,对都氏道:“且慢,装出这副脸孔,晌午吃晚饭,早些哩!”都氏道:‘狗才,这样无礼!口中怎么说? ”都飙道:“你且不要做梦,我须不比你老子,要跪便跪,要打便好打的!你今狠头狠脑敢待怎么?”都氏便向前拖番道: “仔么仔么,我娘跟前,须不比你旧时父母,看你改不改?偏要你跪!”都飙更不相让,借势儿一推,把都氏骨碌的直丢在门背后去了,半晌做声不出。都飙倚势跳舞道:“老泼贱,老花娘!不识高低,不知轻重,抬举你做个继娘,也不过想你些家计,到如今不够我半年受用,已是一完八九,有什么口车口庶,有什么看觑着我?还要做这等怪,装这张脸,学人做作,且道是做娘的虎威!”又把都氏的脸上一抹道:“不识羞的老狗,一般自有丫孔,不会生个教训,强把别人儿女恣这老牙! 你有家计,值不得我鸡巴哩!”都氏在地,连说:“罢了!罢了!” 成圭听知都飙口出不逊之语,十分发怒,回头看见妻子滚番在地,一发激恼,道:“好黑心狗才!姑娘要你为子,再要怎生为你?如今反把他打做这般光景,是何道理?”都飙道: “老贼休得来护!看你搭床漏荐,少不得还是我做主哩!”成圭道:“今日还未死,拼与你说个明白:你去嫖赌,娘来训你,我又不管,如何便破口骂我?”都飙道:“打你待何如!”便夹嘴一拳。成圭正待抵手,怎比得都飙手快,早被一把胡须,揪一个牵牛而过堂下,你这曾不动得一动,他那里已挥下十七八拳,且是打得落花流水,俨然正月十五,擂一套闹元宵!都氏爬得起来,要来救驾,又被都飙脚尖到处,番筋斗又是一交,连忙扒得起来,已是动弹不得,只好叫屈连天的哭。 众主管道:“今日夫妻二人,何为又是这等打闹?又不要官司结煞。”探头一看,见是都飙撒泼,众人一齐拥进,拖开都飙,扶起成老员外。成圭坐在椅上,且把湖中之事告诉众人,气得个说也说不成句。都氏拽又拽不牢,打又打不著,气不过,只在地上遍滚,头发都弄散了。都飙反自跳来跳去的骂。众主管劝道:“大官人,你读书人,涵养些才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都飙道:“谁是我的父母?谁是他的儿子?他两个不过街前乞丐,倚看几分臭钱,未入悲天院。看我都相公,那时发魁发解之日,正是两老狗讨饭叫街之时!趁今未遇,须把找都相公认著!”成圭道:“不识羞的狗贼!我认得都相公,不是绰号都白木的么?明日县前索与你认个仔细,不要挫过了眼色! ”都氏寻得一条棍子,悄悄背后赶来,早被都飙瞧见,就手捉把交椅挡住。 成圭也提起面杖来助,三人打做一团,只听其声哗剥,连枪带棍,好一个大围剿的阵势。众人解劝不开,只好袖手旁观。 都飙量来四手难敌,却也尽知得胜,便卖个破绽,闪出围场,带脚飞也似走。夫妻二人正欲赶上,又被众人拽住。忙唤成华道:“禽兽此去,料必惧罪,决要脱逃。你可快去尾他,不可走了消息,明日进状,必须出气。”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告忤逆在赔自己钞 买生员落得用他财
引首《行路难》
高达夫作
君不见富家翁,旧时贫贱谁比数。
一朝金多结豪贵,百事胜人健如虎。
子孙成行满眼前,妻能弹歌妾能舞。
自矜一身忽如此,却笑傍人独愁苦。
东林少年安所如,出门穷巷出无车。
有才不肯学干谒,何用年年空读书。
【评】 试读齐人一章,举世之妻妾皆欲愧死。是诗与都小观之,又当何如?
却说成圭夫妻二人与都飙厮打,正有一分得胜去处,怎知都飙即溜,放开脚步,一道烟往馆中去了。都氏忙唤成华守着书馆,夫妻二人蝶蝶足肖足肖,气了一夜。 次早,接周智来细诉此事,周智只是劝解。都氏道:“瞒得他人,须瞒不得周员外。老身再要怎生向他?实望他承立香火,继续宗支,谁知天杀的狗才,反把我恁般毒打。今日特地接你计较,定要摆布得他个一佛不出世,二佛不升天,才出我这口气哩!”周智道:“唉,院君,你们没个儿女惯了,略有些拂意处,便觉许多烦恼。不知如今有儿女的,谁不被儿女打骂些!院君饶他初次,只念自己骨肉,好歹罢了,又不被他人打去。古人云:‘若要好,大做小。’凡事只把没儿子的肚肠,譬如过日子罢。”都氏道:“周员外,连你也说囫囵话!要立个正经主意才好。”周智道:“老周也不是没主意的人,但只会拙守于机先,不能巧挽于事后。今令郎略肆雄威,二位便觉不忿,要知初继时,老夫默然不语,已早见他心上戈矛,但二位自不识耳。今若要他学好不难,院君有的钱钞,再做三五百金与他洒浪洒浪,包有半年孝顺,决不又打。此是老夫拙策。” 都氏越发动气,便将桌上碗盏推番,滚地乱叫道:“天杀的狗才,我几曾被人说了半句挫话的,到被他贴了面花,做了哑巴子,气死我也!”周围滚个不了,那里劝解得住。成圭慌了手脚,一面埋怨周智,一面劝道:“我的亲亲娘,自己忍耐才是敌手,何苦先气坏了,反输与他!”都氏哭道:“你若不替我断送这狗才,我在九泉先寻着你!”周智道:“老嫂不必恁般动恼,既是真心割舍,包你出气。”成圭道:“不要又说冷话,好歹和你府前去来。” 话分两头。再说都飙跑到馆中,裘屹迎著道:“大官人,可得胜否?”都飙道:“亏你妙策,果然被我一味假狠,打得他两老乞丐雪消春水,流星赶月。真正燥脾,快叫文彬暖酒,吃个得胜筵席。”裘屹道:“老弟胜到胜了,且未欢喜。适见成华说来踪迹着你,明日决有口舌,不可不虑。”都飙道:“有知,有知,适间我出几句夸话,老杀才道‘明日府前认你’。 既著成华到来,我笑老奴又著鬼也。成华那里?”成华道:“院君十分动气,明日要告官司,恐你走了,特着我来尾著。想大官人何不早作计策,稍若迟延,便落他的手里,不为体面。” 都飙道:“不难,只须如此如此。你道如何?”裘屹道:“还是老弟有才,妙得紧,妙得紧!” 都飙即著盛子都悄地唤了张暄到馆。挨到三更时分,等得文彬睡熟,将房中一应什物尽行搬到张暄家里。张暄瞧见,都飙囊箧肥饶,便暗想道:“阿飙囊中甚是有钞,还说扬州有所解库,他若在我家躲避,到把这块肥肉带挈小易牙、赛绵驹、詹直口那班分了脂膏。不若使个调虎离山计策,做个独吃自窝,有何不可?”便悄悄拽裘屹说了几句,又对都飙道:“大官人,小弟不是不留你在舍,只恐走了消息,反为不妙。我到想得一个虬髯泛海之计,献与官人:闻得大官人在尊亲跟前曾出夸口之语,二老十分笑你,你今出门,若比在家不济,却不被他笑着?我今主意,只教大官人多怀宝钞,远离家门,正好问柳寻花,又好观山览水。以官人的大才调,来到个什么小去处,拼用几百银子,取功名等拾芥耳。那时二亲性气已过,见你衣锦归家,岂不阖门钦羡?便是苏秦的父母,也须到十里长亭远来接你,这不是全身远害,夺利争名之捷径么?”都飙道:“倘我远出,被他将家计花散怎好?”裘屹道:“老呆,除非他自己生得儿子;若不亲生,总是折草,他人动不得一茎。我正想你身上功名,非外边难寻手脚,不若趁此机会,图个出身,真是妙算。”都飙道:“既如此,走往那一方好?”张暄道:“若论大官人爱的,无过是繁华去处,除了苏、杭,只有扬州最妙。古人有云:‘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何不竟往扬州? 待小弟也好一陪。”盛子都道:“既要游学,何不往宁、绍去? 人言宁、绍文胜之邦,极是作的大嫩。若容小弟相陪,也不在了一市生意。”裘屹道:“你二人说的不过各适其适,于大官人何补于事?不若往嘉、湖去妙。嘉、湖是文秀之邦,人多和气,功名之事,再不相嫌。可怪的是宁、绍,自己遍处钻考狠攻,他人冒籍,就像的名占了他的一般,越是不通的,偏会狠打,故此极去不得的无过宁、绍。况嘉、湖小弟最熟,故此方敢划越。”都飙道:“二位说的俱妙,总也难于概领尊教。我有一个酌量在此:途中财用不足,须往扬州取给,先依张兄;身上功名,须仗熟溜头路,次当依了老裘;只盛一哥所示,只待事完之后,同去游玩一番罢。”盛子都道:“若等事完才去,小弟一发过火大嫩了。”四人计议已妥,更不知会詹、赛、小易三人,成华挑上行李,一径离了本里,打从扬州进发。不题。 再说成圭同周智来到府前,寻着一个有名讼师冯是虚,此人一肚子萧曹刀笔。成圭将那事细说一遍,道:“逆贼恁般无礼,本该依房下主意断送了他。但他原是我螟岭之子,初继时,老夫本心不欲,因是内侄,所以最钟爱于敝房。也是纵容太过,以致忤逆无惮。敝房既失所望,怪不得定要置他死地。我想自既无子,料他人儿女贴不肉上,何苦尽情治他,又免得旁人说老夫作贱晚子。况他姑侄至亲,倘日后亲近拢来,只我姑父作恶,著甚要紧。只为房下恶气不消,定要经官告理,老夫不好拦阻,只得来寻足下。向知足下状词甚有开闭,如今也要你把几句活脱话儿骗得两个差人出来,把他惊吓一番,也便罢了。” 冯是虚道:“爹娘告忤逆的,一日不止十来多起,谁不要尽情处治?所以这路状子写得尽是熟溜。惟老丈反要王道说话,到要小子费心。请把纸钱送了。”成圭道:“备在此间,请先收下。”冯是虚讨添数足,然后提笔,道:“成老丈,不是小子爱钞,其实这张状子他人做不来的。那些后辈们,不知世务,一味只晓狠话,做些关门状子,收放不得。惟小子弄惯了这管笔头,才知里边缘故,叫做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只顾骗准,值些什么?我量员外心病,虽然不欲加害于他,也像不甚喜他在家的模样,若要撑开船头,只宜仍做内侄告理。免使日后想你家产,竟说他嫖赌为生,殴辱尊长,这的是可轻可重,可真可假,你道如何?”周、成二人齐声道好。冯是虚道:“原来你员外便多送小子几分,也不枉用,听我道来: 告状人成圭,系本府本县人氏,行年六十四岁。 告为盗财杀命事。兽恶内侄都飙,蓬飘无赖,寄食圭家,不务四民之业,惟将嫖赌为生。今月日,目闲圭外出,橇窃膳老本银三百两。虑控,图谋害杜迹,乘圭晚归,挺戈毒杀,夫妻碎颅,几毙。幸邻友周智救证。盗财杀命,伦理攸关,若不剿除,后祸叵测,哀哀上告。 二人收下状子,适值知府马公开门放告,成圭跪向阶前,将状投下。知府看毕,批个“准”字,便发该房写张牌面,即差快手二名,却是高升、陈敬。二人领了牌票,先同成圭来到酒肆坐下,吃了一套酒色,少不得又送些银子,把所事俱已说明。 四人到家,正待书馆里拘人,只见文彬哭啼啼的来道:“特来禀老员外得知,夜里馆中著贼,偷得精光,连大官人和裘相公都不见,想是都偷去了。”成圭道:“是了,是了,这狗才想已知风,故此预先走过。成华在么?”文彬道:“连成华阿叔也不见了。”成圭大怒道:“罢了!罢了!成华原是狗才心腹,我院君用人不当,如今怎的是好!”两个公人面面相觑。 高升道:“如今不要冷看,此处无鱼,且别(处)下钩。员外定知他向日行藏,趁早另行寻访。”成圭道:“昨日我见张暄在坐,必在他家窝遁,烦二位悄地到彼一看。” 高升来到热帮闲门前,只见板门紧闭。高升捶了一会,内有妇人答道:“丈夫前日就出门了,不晓什么都大都小。”高升吃个没趣。回见成圭道:“员外,昨日不是见鬼?他浑家说丈夫前日就出门万。”成圭道:“那有此话!明明的湖中饮酒,那得不是?便说我是老眼昏花,阖船人须是眼亮。”周智道: “都腥走,自然必与热帮闹同行。前日之言,总是调谎,何必信他。如今且去回复府尊,另告张广捕缉获,暂完此局,然后将远近财产查理明白,免被他冒支租息。”成圭道:“得他远遣他方,是我万幸,何必捕他!” 高升暗想道:“一团兴致,只望刮些银子,谁知正犯逃去,乐师灯化作鬼火,这怎么处?”便与陈敬打个耳擦。陈敬便生情道:“员外,不是这等做事。你要教训儿子,只把我家老爷来做擅头,自己训他不落,衙门中替你累纸累笔;自家处明,把衙门丢番上壁。古人说:‘官差吏差,来人不差。’大小须是一张牌面,抵办养家活口。你家把儿子藏过,我须不会回官。 ”成圭道:“我正恼恨,所以告他,岂有又藏过之理?老兄意下不过说人虽走了,差使钱是要的,老拙又不脱白,只要烦你回到官府,自然加倍奉上。”高升道:“成员外老在行,不必两小弟开口的,就此回话便了。”都氏一心要告缉获,成圭只得又浼冯是虚做张回呈,府尊标准,不在话下。 后人单笑都氏不敬其夫,致有忤逆之子,亦自贻之戚也。 有诗一首以讽之: 伯道当年强自欢,自欢无子兴悠然。 假饶植梓浑如兽,不若吞桑学做蚕。 枭母自甘餐老骨,鸡肋何苦受空拳。 萤窗试听空阶雨,施报因依点滴间。 再说都飙同裘屹、张暄、盛于都、成华五人一路来到扬州,竟把解库顶调,带着一注银子,依裘屹主意转到嘉兴,讨所店房住下。等得学道按临,都飙即冒了秀水籍贯,倚著钱神有灵,县、府、道三处名儿高挂,早做了黉门中士子。入学谒圣之后,即在下处设酒,致谢用事等人,又将银子谢了裘屹。裘屹背地将银分与张暄,张暄亦将后手回钱分与裘屹,是不必说。其后各人备酒相贺,轮该张暄。张暄道:“每日饮酒,不过游山看戏,都属俗套,今日小弟寻个门户人家乐乐如何?”都飙道: “日来正为考事匆忙,不及寻花问柳,心火旺极,正好吉遭。但不知那一家有好粉头?”张暄道:“大相公只带着张暄走,总是两京一道,那一处烟花队里不熟?只随我去,包你趁心。” 都飙不胜之喜,随张暄来到个去处。有《南乡子》为证: 小径隔红尘,寂寂湘帘昼掩门。歌笑声来香雾里,氤氲,酷似当年旧避秦。朱紫满檐楹,一滴秋波溜杀人。风漾柳丝丝万缕,牵情,燕子楼头日日春。 来此是一所有名妓馆陈妈妈家里。原来陈妈妈早年在杭城接客,素与张暄识熟,便道:“呀!张大官,今日甚风儿吹得你来?恭喜,恭喜!四位尊客请进拜茶。”都飙道:“热帮闲名不虚传也。” 四人坐下,陈婆动问来历,张暄答道:“此位相公,就是我杭城都绢的令孙,目今入泮在此。日昨因谒圣,朋友中闻你令爱大名,特来拜访,快请相见。”陈婆道:“不知都相公到来,一发多有得罪。只恐小女粗丑,不敢唐突潘郎。既蒙呼唤,当令拜贺。女儿,有客在此,快出来相见!”内应道:“我向说决不接客的,什么相见不相见!”陈婆道:“我儿,这不比俗客,正像你日常所说才貌兼全的都相公在此。”内又道:“既如此,你可进来,备些答贽之礼。”张暄道:“妈妈,令爱怎么说?”陈婆答道:“一言难尽!瞒你不得,老身自从杭州到此,便有几个粉头,都四散赎身去了,单单生得这个女儿,指望靠他过这下半世。谁知这个丫头极是作怪,虽然晓得些琴棋书画,好歹说不是知音不与弹;便有几分颜色,又说什么肯把文鸾配野鸳?以此蹉跎过了日子,定要拣个有才有貌的才肯嫁他。张兄,你道我这门户人家,那个王孙公子肯来讨他?以此老身好生清淡哩!”都飙道:“如此说,想令爱必嫌小生是野鸳了?”陈婆连覆道:“岂有此理!大相公不听得小女说,要老身进去备些答贽之礼,然后出来?”都飙道:小生也不及送得贽仪,如何就敢相请?造次间不及全备,先有白金二锭,聊作聘敬。”陈婆笑道:“老身不意中失言,到蒙大相公厚赐。 本当不受,恐辜大惠,暂领在此。待我妆扮女儿出来。” 盛子都按捺不住,先向门里窥觑。都飙骂道:“小猴子,姐姐受了我聘,须是我的婊子,谁许你来窥探?”子都道:“大官人便吃寡醋,却不道先有吴山,后有十庙。”张暄道:“盛一哥定要妻妾纲纪,须把《男后记》熟读才妙。”裘屹道: “也只须把令姑婆都院君作则也勾了。”子都道:“岂不是乞其馀不足又顾而之他?”都飙道:“又不道所恶于前,毋以先后。”四人笑话间,陈妈妈引出女儿来。果然一貌如花,《南乡子》为证: 顾盼可倾城,一笑千金百媚生。蝉作鬓鬟鸦作髻,乌云,映着庞儿玉琢成。不是薛灵芸,忒煞当年杨太真。若得琵琶横背上,昭君,不道而今有后身。 与四人相见毕,分宾主坐下。都飙竟把一双眼睛看得个神都出了,便问道:“小娘子如此恭容,且擅诸技,岂非尘世之天仙乎?借问尊字?”答道:“奴家唤做青萍。”都飙道:“妙得紧!姐姐自甘清淡,真个是清贫。”裘屹道:“水萍之萍,不是贫穷之贫。”青萍道:“然也。”都飙道:“原来就是船也,怪得在萍水里相逢的。”裘屹、青萍忍不住一笑,连都飙也未解意。张暄随即帮衬道:“大相公饱学人,故意发此科诨。 ”都飙道:“老裘,今日若没张兄指引,那得到此境界?谁知我烟缘竟落于此!少刻妈妈到来,好歹在你身,要你做个撮合山。事成后重重谢你。”张暄道:“也不要忘了我原媒的功绩。 ”盛子都道:“论梅根还是我裁得早哩。”陈婆捧茶出来,接应道:“三位莫争,还是我的门化头好哩!” 众人笑吟吟的吃茶才完,早见酒肴已备,四人坐下。不及一巡,都飙频对裘屹灼眼,要他言及姻事。裘屹一味大嚼,那里记得?都飙忍耐不住,发话道:“老裘,你也只管吃酒吃食,适才与你说的一些不理,要你做什么!”裘屹道:“只被嘎饭香甜,几回咽下肚去,再过一刻不提,将欲从肛门里出了。” 陈婆道:“都相公与裘相公不知有甚机密事体,这等关会?” 裘屹道:“老妈妈,都相公不为别事,只因要求令爱亲事,今晚就要成亲。”陈婆暗想道:“适间这套言语,是我门户人家的旧规套子,不过是入门好看,谁知狗呆认为真话,连老张都不做声了。不免弄乔到底,赚他一块,有何不可。”便对裘屹道:“裘相公在上,既蒙都相公俯爱,颇遂小女之志,是三生之幸也,即老身晚年亦有可托,又何乐而不从?但老身虽落烟花,小女实是完璞,有心皈正,必要永偕白首才妙。日前曾有几位乡宦客商,将千数聘金要求梳拢,老身只恐不终,所以不肯受聘。今都相公既要成亲,今晚恐难从命。”都飙悄地对裘屹道:“若说今晚不肯同衾,这火〔一〕发烧死我也!老裘快与我求恳!”裘屹道:“老呆,这不过启钱口气,你若今晚有钱,便是街前的花子,也就与他睡哩。”都飙道:“这有何难? ”忙唤成华到馆,取了二百银子,交与裘屹。裘屹借个托盘,做一盘送与陈婆道:“妈妈,这是都官人的聘礼,先请收下。 日后之事,竟不须妈妈过虑。你的赔嫁,不必别物,只求今晚成就了他,便是你的大惠。”陈婆接了银子,那脸上的笑,就是大风吹在江心里,起了重重之浪,卷一层,又是一层的。道: “事虽如此,只觉太仓卒些。也罢,总则许了你,是你的妻子了,今晚任你行为,只不可把小女看做妓馆家风,这等容易上手。”忙叫长官买些纸马,青萍换件吉服,二人拜完天地,便入洞房。 张暄与盛子都同回下处安歇。裘屹问道:“老张,今日是你东道,不意中成就了都小一桩美事,正该汗怀畅饮才是,为何见你面颜上不甚欢乐,是何意也?”张暄道:“讲不得,讲不得,我张暄从来不曾干错事情,今日走差了路也!”不知却是为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画行乐假山掩侍女 涉疑心暗鬼现真形
引首《圆觉经》(文殊章)
一切如来,本起因地,皆依圆照,清静觉相,永断无明,方成佛道。云何无明?善男子,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犹如迷人,四方易处,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譬彼病目,见空中华,及第二月。善男子,空实无华,病者妄执,繇妄执故,非唯惑此;虚空自性,亦复迷彼。实华生处,繇此妄有,转轮生死,故名无明,善男子,此无明者,非实有体,如梦中人,梦时非无,及至于醒,了无所得。如众空华,灭于虚空,不可说言,有定灭处。何以故?无生处故。一切众生,于无生中,妄见生灭。是故说名,转轮生死。
【评】 都氏若能受持此经妙旨,妒根应早寂灭,何得复生妄见? 惜乎,无人为宣之也!虽然,天下何事非空中华,试问能不执以为实者几何?人即有自云永断无明者,亦大抵梦中说梦尔。 则此妙义,又不第宜为一都氏宣之也。金刚偈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请问谁敢受我当头一棒?
却说张暄因帮都飙去嫖,回来恨自己做错了事,裘屹忙忙的问道:“这是为些什么缘故?你且说与我听。”只见张暄气忿忿道:“罢了!罢了!也不要埋怨着你,只是我自己不是了。 本等条直,请他吃杯酒也罢,什么去寻姐妹?便姐妹也罢了,偏又寻这个光棍老狗,把个肏过一千遭的丫头,充做含花梳栊。 今日若不是我作东,我也说破他了。只因这点东翁之分,不好阻他两下高兴,故此只不做声。谁知你又着他的鬼,替他说合,如今成了这事,却怎么好?”裘屹道:“他自嫖,你我落得帮闲,干我甚事,到来愁他!”张暄道:“你那里知道里边缘故! 你我此来,难道是为著哺啜而来?实只望得他些银两,如今著了这路大魔,岂不立见空乏?你我将置身于何他?”裘屹顿足道:“正是!说得有理!只吃你忒奉承他过了火。不难,我有计策在此:你可晓得《绣儒记》内乐道德劝嫖之意乎?道德本是个花面小人,帮闲等辈,初时哄他去嫖,后来怎生又去苦劝? 也不过是怕他弄干囊橐,难于倚仗,故此发出那段议论来劝。 明日早间,少不得你我要去扶头,待我先去,就做了乐道德,你却后来,只把这一句言语挑动他;若还不听,然后放出那落得盗的手段来,岂不美哉!”张暄道:“有理,有理。” 三人巴得天明,即忙梳洗,袭屹先到陈婆门首。陈婆道: “都相公尚未起床,裘相公来得恁早。”裘屹道:“特将些少银两,欲说妈妈备酌,与我阿徒扶头。”陈婆欣然接银进内,唤道:“裘相公请见。”都飙道:“老裘来得太早,有甚计议? ”裘屹道:“有一正事,趁妈妈、姐姐不在,特地奉劝:此间他乡外府,非比邻近街坊。况你争名夺利,更非小可,纵使问柳寻花,不过暂时消遣,倘苦着意迷留,为害不浅。假如古来败国亡家,那有不因恋色坏事?贤弟昨宵所事,原来是张兄赞成,我也不好见阻,虽已事成,犹当速速撇下才好。岂不闻妈妈爱钞,今日有钱,足下是相公;明日无财,只怕做了昝喜员外哩!贤弟是聪明人,不须区区细说,望你早早离却此处还好。 ”都飙道:“老裘自坐馆以来,从没这番说话,莫不是子都教头?”裘屹道:“子都更不比老张,更要你好。”张暄闯入道: “裘兄,为何说我的背?”裘屹道:“岂敢说你?只因劝大官人戒嫖,话中委实理怨老兄几句。”张暄道:“既与大官人戒嫖,小弟何敢辞责?但大官人自有绳墨,兼有正事在迩,决不沉溺于此。”都飙道:“考事已完,还有什么正事?”张暄道: “连你们都忘了进这学为何,原说一则光辉门闾,二则在成员外前争气,趁此时新进生员,不回家下祭祖拜亲,更待何日? 古人云:‘富贵不归故乡,如著锦衣夜行耳。’过了这几日,却不冷淡?”裘屹道:“是有理,连我也忘了。记得我当年马上游行,何等辉赫!至今无事存想一回,几多趣味。”都飙道: “怎忍撇了萍姐去!”裘屹道:“贤弟十分不舍,去了再来得的。”都飙再三游衍,只耽搁得半个月日,却也费坏一块银子。 苦被劝戒不过,只得辞了青萍,竟返临安旧路。不一日,已到北新关上。都飙先著热帮闲顾下马匹,又著盛子都唤了乐人,裘屹买绢,做下彩色旗帐,上写“一色杏花红,十里状元归。” 去马如飞。 那日侵早,自从武林门内,直迎到忠清里、菜市桥、积善坊、官巷口,凡是;日时交往去处,无不迎遍。来到成员外门首,邻人俱道:“怎么到了家中,又不下马?”那知都飙正要自逞施为,那肯还认成圭为父?原来预先吩咐乐从人等,若到成家门首,越要大吹大擂,另有赏物,那些人夫,岂不效力? 真正齐整也。但见: 鼓乐喧天,笙歌动地。彩旗对对新鲜,夫役人人伶俐。白马罩红缨,却像赛神妆故事;乌中笼白木,浑如演戏扮憨哥。不识认,人前羡是俏书生;颇晓得,背后指称精扯淡。总令通体肉麻,难免周身汗下。 那日就借张暄家住下。次日,小易牙、赛绵驹、詹直口、王炉等一齐来贺。都飙拜谒已完,就说小易牙摆副荷席、宰副猪羊,送至自己坟上祭祖。管坟的李敬山贺道:“恭喜大官人入泮。怎不见令姑夫成员外来?闻得去岁大官人入继成宅,为何不相亲受?”都飙道:“敬山,你那里晓得,我都氏门中,生出我这样一位大相公来,也是风水相生,祖宗有幸。那没福分的秃尾成圭,如何招得我起?去岁与他一言不合,我便离了他家,他不知怎的笑我没用。谁知我也自能置身于九霄,不致看他嘴脸,才是男儿所为,岂不是祖宗着力?今日特来致祭。 也还小可今秋中了举人,来春中了进士,那时的李敬山,也大大有个□□哩。”李敬山道:“原来大官人不在成宅了,怪得佳城上树木郁茂,颜色光彩,却应在大官人发贵之兆!”都飙道:“敬山,你是善堪舆的,只看我这坟上,也不为一分大好,如何竟发个秀才?岂不是人杰地灵?”敬山道:“圣人的言语自然不差。祭品已列,请陈奠。”都飙拜毕,化了纸钱,即将三牲一副送与敬山,又与三钱银子,辞归不题。 都飙归来,大排筵宴,广接亲邻,惟有成圭夫妇置之不闻。 却说成圭,终是个软弱的老儿胸襟,不曾复得都飙的仇恨,然此心也渐渐解释。况有翠苔处可以消遣,虽不敢擅动了龟头忧,也好肤面谈笑,更兼儿子长大,心事已足,竟把都飙置之度外。 惟都氏为这侄儿也不知费了多少心绪,只望他一团孝顺,谁知这个禽兽一竟负心至此,岂不大失所望?丈夫虽不埋怨,自心尽是难过,每遇出言,自是堵口,正是哑子吃黄连,总苦只好自己晓得。因此日日不乐,到像染了些儿老病光景,时常发寒发热,心痛头疼。这也不在话下。 一日,成员外来到周智家里。周智一见便道:“来得正好,正要著人来请,凑巧,凑巧。”成圭道:“有何勾当?”周智道:“一件没要紧的事,到也要的。前日敝亲家荐个画师到来,姓金名全,表字千里,说他传真手段,十中到有十一厮像。小弟不好推却,只得延请在家。画得十来多日,虽是费些银子,且喜一幅三代图,果然画得簇像。今日画完,故此治酌酬他,正要接你相陪,所以说来得却好。” 成圭来到后厅,只见金千里将些果子引梦熊顽要。金千里即忙施礼。通陈未完,梦熊将父亲一把拽住要抱。成圭抱了梦熊,金千里问道:“尊夫人不在此处,为何令郎肯在此间?” 成圭把翠苔之事正说间,周智将真容展开与成圭看。成圭正要称赞,被梦熊将胡须揪住道:“爹爹,我也要!爹爹,我也要! ”成圭道:“儿,你要些什么?”梦熊道:“我见大哥哥请金先生画张人儿,红红绿绿好耍子,又画个叔叔,又画个婶婶,我们又不画,我又没得耍子。”成圭道:“儿,这是佛佛菩萨,与你耍不得的。”梦熊道:“我要佛佛!我要菩萨!”哭个不了,连酒也不得吃。无可奈何,金千里道:“官官不要哭,我也画一张与你。”便寻张纸,胡乱画两个人像,抹些红绿,把与梦熊,才得住口。适值周锺进来,道:“小顽皮,又诈些什么?”梦熊道:“不希罕!只你们有爹娘画,我也有个爹爹画在这里。”众人不以为念,惟成圭口中不说,心下一则以喜,一则以苦,道:“我既有了孩儿,一般也学人要画,只为老乞婆心狠,却养在他人家里!”喉间止不住的酸咽。将欲要接金全回家,也画一幅,又恐妻子不允,不敢擅自出口;本待不说,又恐明日去了,难得此便。踌躇未决。 看看酒阑,正欲起身,成茂已来相接。成圭作别出门,周智相送。成圭笑道:“适间看画,熊儿也要一张,你道这丑驴如何与他缠得清!”周智道:“你也原忒吝啬,如许年纪,也该有个庞儿。”成圭道:“连老弟也不知这段就里?岂不晓得我是夫人做主的?我待请他,倘是院君不肯,成何体面!好歹累你留他一日,明日必须定夺。”周智道:“若要画,莫说一日,便十日也留在此。” 成圭归家。次早问安之后,欲将此事说起,可奈托胆不过,却又不敢造次出口,正是足未进而鹐趄,口将言而嗫口需。都氏道;“每日问安毕即便走开,今日恋恋于此,敢又有什么话讲?”成圭躬身道:“并无别说,只因昨日过周家,见个姓金的画工,一发十足手段,画的真容,俨然斯像。”都氏道:“像便像了,干你甚事?”成圭轻答道:“我也……”都氏道: “什么我也?说了半句,又衔半句。”成圭道:“我也欲得请他来画一幅,不知院君肯否?”都氏笑道:“呵呵,这事颇无干系,要画自画,也来对我饶舌。”成圭道:“既蒙相许,岂敢独画?毕竟要求院君同列一幅,庶几像个老夫老妻。”都氏道:“什么老夫老妻,又没个尾巴赶苍蝇,徒然留副末代面皮在世,只好与小儿们戏要,妇人们褙补衬纸夹鞋样哩!”成圭道:“院君,不是这等说。你我若有于孙,不画倒也罢了;既没子孙,要些银子何用?落得费用些,留个形像传在世间,使那等暴发人家,没祖宗供养的,拾去朝夕礼拜,岂不强似承继儿子?”都氏道:“这些小事,随你则个。” 成圭得了这句,好似受了将令一般,一径赍了请帖,来见周智,道:“幸而老妻竟肯,特来相请。”金千里既受请帖便辞了周家,来到成宅。成圭随即备席洗尘,送下开手礼物,次日买了纸札颜料,请金千里后厅住下。金千里次日将颜色调和停妥,便请成老夫妻照样。成员外深衣幅巾,都院君艳妆时服,二人一排坐下。金千里看得仔细,提起笔来,把稿子一挥而就,便送与成圭道:“粗具草稿,乞员外一观,可相似否?”成圭赞道:“未施脂粉,便已俨然,画就时不知怎的厮像。院君请观一观。”都氏接来一看,沉吟道:“画到果然画得好,但只一件,先生你又错了。”金千里道:“并无差错,便有些小未完处,原是稿于,尚未画就。”都氏道:“非也。未完之处,俱是些小关目,今错的,是座次,却是千古规则,不可草草混过。”金千里道:“院君又讲笑了,男左女右,古人通礼,安得错了座次?”都氏道:“先生终是古执君子,岂不闻事因世变,昔是今非。孔明求木牛流马之式,曾拜其妻,韩蕲得金山一鼓之功,私谢其妇。总之,内助有功,应列夫君之左,岂可以区区旧例左为法?先生莫管不合式,好歹替我另画罢。”千里道:“员外意下若何?”成圭道:“老妻说的有理,敢不遵依?”金千里道:“女左男右,所差虽然不多,但恐后人见了,不知院君有勤劳之功,应列员外之左,到说小生画的失了款式。 我今有个愚见,画做行乐式样,员外走在前面,正是右首,院君随在后面,正是左首。又不失款,且不失座次,岂不两全其妙?”都氏应允。 金千里另将幅绢,再整霜毫,重施脂粉,一挥又就,更觉相像,都氏不胜之喜。金千里道:“容已写就,只须布置颜色。 不劳吩咐,二位请便。”成圭夫妇去后,金千里把五彩一一描摹,侧边画株乔松,松伴立块怪石,石下生几朵奇花,花外绕一派流水,水中飞一对翠羽鸟儿。身旁又立个随行的侍女,花颜玉貌,不费钱财的标致,一发画得可爱。 不上十来日,画得七八分的光景,周智却来探望,瞧著画儿,便吃惊问道:“这侍女是谁著足下画的?”金千里道:“小弟信笔布置的。”周智道:“可惜,可惜,这幅用不着也!” 金千里忙问缘故,周智答道:“高山流水,任你画些,独这侍女,说也说不得的。举世妇人妒的颇有,独独这位老娘,是个出类拢萃的醋海。你不知当年成员外和小弟到湖上游玩,成公不意中买得一个泥塑的美人回家,只被院君打了三日三夜不得清洁。如今见此美女,你道可肯容否?先生幸而未及他见,若是见了,莫说润笔钱不送,还要大大与你个没趣嘲!”金千里道:“原来恁般狠醋!怪得日前画幅坐相,嫌是男左女右,大肆不乐,立地另改。小弟因无此理,只得画了行乐式样,少不得要些帮衬,旧规立个侍女,谁知又要见怪!不难,待我添些须鬓,改做小厮如何?”周智道:“不妥,不妥,那院君便是八十的老男,立在丈夫身旁,他也要起疑的。”金千里道:“有计了,何不竟把浓浓石青将这女儿抹煞,一发画做假山,岂不妙么?”周智道:“有理,有理。”金千里随将青笔把侍女抹过,画一块峻嶒怪石,更又好看。 另日工完,送与成圭,夫妇二人十分中意,治酒相谢,随即付与裱褙匠。不数日,裱完送来。成圭对妻子道:“画既裱成,付之尘箱何用?想日后没人供养,如今总则有的空厅,何不打扫一间,备副香供,自己侍奉自己,如何?”都氏道:“正合我意。”吩咐成茂,即将后园花厅扫洒洁净,置办黑漆香几一张,古铜炉台,花瓶一副,交椅立台等事,备设停当,将画挂在居中。成茂妻子日日添香换水,洒扫收刷。都氏每常独自来到厅里,闲玩片时,对画儿看一回,说一回,以为常事。一日空闲,〔都氏〕又来到厅前散步,坐于假山石上。成茂妻子送杯茶来吃了。又坐半晌,想起初时,空手与丈夫创业之苦,“今日如此受用,也不枉然,只恨没个儿女,是我一生不及人处。”再想到都飙身上,“怎生看待他,怎生孝顺我?” 不觉心上一灰,便把眉头深锁,起身竟走。 不觉红日西沉,天色已暮,少不得打从厅前经过。忽听得耳边厢“嗖”的一响,只道是个鼠儿跳出,仔细看时,并无鼠迹,暗想道:“分明画儿边响动,终不然真容作怪?”便倚著香几,把画儿仔细观看。忽然旁边石青画的假山背后,隐隐似有一个女子面貌,看又无,不看又有。原来这画挂过薰蒸。颜色渐退,浓淡中露出旧时画的侍女形迹。都氏不知此故,早怀了一块鬼胎,记起当年曾在这园内假山背后打死翠苔一节,虽然翠苔未死,都氏其实未知,正是日间干下亏心事,半夜敲门,那得不吃惊?一阵怪风起,遍身毛孔皆竖。回身便欲走人,不知脚下被什么藤蔓绊住的相似,一步也那移不动。忍不住回头看时,忽见一物,甚是骇人,但见: 黑洞洞拥出一团惨雾,乱昏昏披着万朵愁云。雪白面庞,锁两条乌溜溜眉尖;朱红口嘴,喷几缕碧澄澄磷火。遍体伤痕尚紫,旧时声息尤娇,句句道:“捉你阴司去!偿吾阳寿来!” 都氏知是翠苔魂到,急忙要走,两脚却像没了骨头的,撑立不起,只得尽力大叫,指望叫个人来搭救。偏似梦魇一般,用力大叫,越叫不响,只得哀求恳拜,无所不至。刚要下跪,却被那鬼一把头发拖去,周身乱打。都氏抵敌不过,只叫:“饶命! ” 适值成茂妻子拿盏灯来接吃晚膳,正没寻处,忽见主母一手挽著交椅档儿,紧紧揪著自己头发,一手捏个空拳,挽转背上乱打,也不分个青红皂白,在地骨骨碌碌乱滚。成茂妻不知就里,只道主母有甚气恼,连忙解劝。都氏盯着眼睛,掇起椅子,照头就打,口中白沫横流,只叫:“有鬼!”成茂妻方知是病,即尽力拘住,揿在椅上坐了,问道:“院君为何这等?” 都氏牙关紧咬,挣道:“翠……翠……翠……”成茂妻道:“院君,翠些什么?”都氏道:“……翠苔。”成茂妻道:“翠苔久已逃走,院君想他做甚?”都氏也不回复,只把头点几点,眼睛已闭,小便直流。成茂妻心慌无措,高声叫道:“不好了! 你们快来,院君死了!” 成圭听见这句,忙来看时,惊做魂不附体,问其起根,只闻说“翠苔”二字。成圭道:“是了,且莫根究,快觅姜汤来灌。”成茂妻立时办到。灌将下去,渐渐苏醒。成圭再三叫问,部氏只像呆的相似,瞪着一双眼睛,骨碌碌的闲看。成圭随即求神拜佛,接医生,起易卦,连夜酌献,那里肯愈半些?一连半个来月,茶也不思,饭也不用,日也不安,夜也不睡,口中只叫“有鬼”,并不肯说鬼是何人。又道周身毒打不过,千夫人万奶奶的,一日讨饶到晚,总之心内还明,再不把翠苔事迹说出。成圭虽也有些领略,又不敢问起此事,落得把银钱费用。 那时病久人虚,耳反清亮,远远听见鼓乐之声,甚是聒噪,问丈夫道:“这鼓乐是迎什么过?”成圭出来一看,原来迎秀才过,坐马的正是都飙,见他昂昂而过,眼梢也不把姑娘门前看一眼。成圭暗想道:“怪得许多产业,去收税时,俱说与他卖了,原来卖这一桩银子,买个秀才做着!他也不认我做爹,我也不少你为子。这几时院君病重,没个心绪与你较量,过几时,少不得这秀才也还结果在我手里!院君病中,若说与他得知,岂不加其气恼!不如调个谎,暂时瞒过,待病痊后说与未迟。” 于是撮句谎话,回复已了。 不期成茂妻子,一则不知就里,二则嘴尖舌快,竟把“都大叔进学迎过,不到我家”的话一一说完。都氏虽在病中,自恨身子不健,不能报此仇恨,正是虎瘦雄心在,人穷志气高,冤家结到头来,怎肯轻轻放过?免不得倾天震地官司,出死人生干系,下回便见。
第十六回 妒气触怒于天庭 夙孽报施乎地府
引首《饮中八仙歌》
杜子美作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
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
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
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前。
醉中往往爱逃禅,李白一斗诗百篇。
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
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
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评】 天神地抵,为妒气所触,各有八仙蒙酒之态。
却说都院君自从见鬼,染下心虚病症,凡有一毫响动,便叫“有鬼”。那时听得鼓乐喧天,成茂妻不知世务,竟把都飙进学一事说了。原来都氏这病,半因都飙气成,今又进学施为,不来探望,已是十分恼恨;更兼丈夫又不从实说知,一发转添抑郁,暗想道:“咳!我尚未死,他便如此瞒我!明欺卧病在床,不能动弹!”便欲挣扎起来,发些言语。未曾抬头,早已晕倒,翠苔魂灵又是照头打来。千思万想,委实发泄不出,只得叹口气道:“罢了!罢了!谁知与他做了一世冤对,毕竟管顾不了。自今一死之后,他决乎另寻了妻房,把我撇在脑后。 只可惜挣下许多财产首饰,竟付与他人享用,不若尽行取出,一火焚过,到也放心。”便唤丈夫吩咐道:“可将我一应衣衫首饰,尽行收拾出来。”成圭道:“院君,搬出何用?你的儿子又不来,女儿又不至,将欲分剖与谁?”都氏两泪交流,回复不出,喉间“▉”的一响,那点怨恨念头直从顶门里飞将出去,悠悠荡荡,竟也不知直到那一方去了。 成圭慌了手脚,忙将汤水来灌,牙关已是紧闭,身上尽已冰冷,只有口眼不闭,心头未寒,不像真正死的,因此不敢殡殓,一连两昼夜,动也不动。成圭欲将翠苔、梦熊接回,周智道:“不可。吾闻坚执之人,此心至死不变。院君与三娘子生时不睦,死后岂肯相容?况梦熊干金之躯,以今忙忙之际,家下六神不安,归来设有不虞,复将谁咎?索性事完之后,唤归未迟。”成圭以此放下念头,不题。 且说都氏这点灵光,结就一块怨愤之气,随风驾雾,渺渺茫茫的直透上九霄天外,变作一片乌云,直逼兜率天顶。那日正是太白星在于西天门巡视,忽见这道怪云从下方直冲起来,仔细一看,知是牛女分野之地所生,暗想道:“此云来得跷蹊,必主下方有何怪异。”看看逼近帝座,不奏恐有罪累,于是忙整朝衣,来到太微玉清宫中。适值玉帝临朝,众臣顶礼毕,张天师道:“众官有事,就此宜奏,无事退班。”太白出班,山呼拜舞道:“巡视西天门臣李长庚,谨启陛下:适见中方世界,牛女分野之地,有黑气一道上冲天顶,将逼帝座,不知主何妖恶?谨奏陛下,乞审其详。”玉帝传旨道:“块宣文昌星,代朕看来,果系是何妖孽,的确奏闻。” 文昌得旨,即忙骑上白骡,天聋前导,地哑后随,朱衣掌科甲之案,魁星携点额之笔,驾起祥云,霎时已到西天门外。 站在高阜去处,瞪目一看,便已识出其中之故。转身回奏道: “臣蒙玉旨,来到西天门外,果见黑气一团,甚是凶勇。初时不知何怪,以臣愚见推之,黑色属阴,而气则生于暴戾,以阴人而有暴戾之气,其人必多泼悍。占之当是妒妇气也。虽无大害,而下方男子受其茶毒者,亦不浅鲜,因宜急剿,以苏群黎。 ”玉帝道:“妇人妒性,何代无之?故朕设官之意,特封介子推之妹于太原,为妒女神,至今崇立庙貌,受享血食,亦专为收摄天下之妒气而然也。今其不守乃职,而使妒妇逞其施为,主妒官罪当何如?快著功曹宣取介妹到来。” 功曹得旨,跨上云骢,一瞬间引了介妹奏道:“介妹现在朝外,不敢擅入。”玉帝道:“召来见朕。”介妹舞蹈山呼,拜伏在地。玉帝问道:“朕设官之意,各有所司,封卿统驭妒妇。今者妒气犯于朕座,卿有何说?”介妹道:“臣蒙圣恩,谬寄妒司之职,匪不兢兢业业,以圣德宣化女流。可奈世之人顽酿成积弊,欺夫者视为故套,柔顺若反曰无能;且彼夫婿每每乐从,不诉于臣,臣亦无从责理。况臣受天之命,而任臣者,陛下也;及其奉臣之教而应化者,人主也。奈唐之武后过臣之庙,妄听书生之见,将臣莫之略顾,臣既不敢加殃,后人以为无灵,又安可复行教化,宣威于妇女哉?以是雌风日甚。即臣之职,将为他人所有,臣亦无以自辩,谨候黜逐而已。”玉帝道:“闻卿听言,甚觉恳切悲楚,是能守职而力不足者。今当赦尔无罪,急去收此恶气,复司旧职。”介妹道:“臣之力薄,止可疗些小之妖魔。今其气能干于天庭,必系积妒大敌。臣不才,难以独任,乞宣张道陵同往,倩彼法力广大,庶可保全无咎。”玉帝准奏。 张道陵辞道:“臣既食天之禄,理宜不避汤火。但降别妖,斩别怪,是臣专门,而疗妒一事,实难承旨。忆臣居家之时,山后有登天之梯,步云之履,而能朝近龙颜、暮亲妻室者,赖有此也。不期亦被泼悍之妻,怪臣来往难稽,私将二宝打破,致臣不能如前之便,臣亦莫不敢禁。若奉明旨,能不丧师?谨以实衷上辞以闻。”玉帝笑道:“卿既不去,复荐何人?”天师道:“他人柔善,俱不可去,独有雷部之中邓天君最猛,若得他去,便可奏功。”玉帝准奏。 邓天君得旨,便把两扇肉翅,连飞带翥,笔吟吟的道:“今日玉旨宣俺,必又有什么乱臣贼子,作成老邓燥脾也。左右快与俺发起雷来。”众雷神拥著邓爷来到玉帝前跪下。玉帝道: “中界有一妒妇,逞其暴戾之气,上干天威。朕赫斯怒,卿宜即往击之。”邓天君得旨,暗想道:“邓老子从来只会打狠人,打恶人,那妒妇只系女流,柔柔懦懦的,教我怎生一锤打得下去?况且浑家霍闪娘又要护局,如何处之?”只得回奏道:“臣蒙差遣,不敢有违。但臣瞻视之力,全仗妻子霍闪娘前导。 今彼另有下情,急欲一奏。”玉帝道:“宣来见联。” 霍闪娘把手中电光放下,拜舞奏道:“臣妾闻天帝好生,恒以慈悲为念。微臣执役,亦以方便为门。乱臣贼子,固宜疾除;怨女悍夫,尤当体察。妇人戾气罛中天,必是受夫凌逼,陛下即行诛戮,似听一面情词。臣非曲护女流,谨以公言上奏。 夫虽为妇之天,妇亦是夫之地。地无天未至暴露,天无地必于欹倾。既称并体之交,岂有尊卑之别?况男儿出外,妄接妄交,女流居内,惟贞惟一。男儿出外,恣其脍炙之先尝,女流居内,咽其糟糠而未饱。男儿惟色欲之自娱,女流有胎产之艰险。计其忧乐,男不过什一,女何啻百千?今陛下遣臣遽诛是妇,不惟失天帝好生之初心,将必扫尽天下之阴气,而使孤阳不生,乾坤倒置,复为混蒙之世界矣!臣不辞万死,谨奏上闻。”玉帝默然不语。 正在两难之际,班中突出一位仙官,但见: 不著绯袍不带冠,长髯伟貌自翩翩。 歪梳云髻双垂耳,斜挂霞衣半露肩。 常带笑容缘口阔,脱离烦恼为心闲。 皤桃会上曾相见,却是琼林赤脚仙。 尔时赤脚大仙轻挥麈尾,呵呵的出班奏道:“陛下顾欲以无上之至尊,而为社令执役乎?超仙入道,陛下之事也;摄魄勾魂,冥司之事耳。陛下逞逞然必欲为彼祛除,得无以天堂改为地狱哉?”玉帝敛容躬身道:“若非大仙玄海,联亦几乎盲馈矣! ‘决著功曹,传向冥王得知,著彼勘明奏覆。”即刻退朝。 再说十殿王官,闻知天使到来,即摆香案,迎入殿内。开读毕,天使仍跨云骢飞空而去。十王即著值日判官写下牌面,原该是一殿楚江大王行事。楚江提起朱笔,把牌批了日期,限押读道: 一为钦遵明旨事:奉玉旨诏示,中界牛女分野,有妒气上干帝座,理合祛除等因,为此仰役查访的确,系何悍妇,即时绑解来司,以凭审奏。毋违。 右牌仰无常磷仵 皇宋年月日押限至日销 磷仵领下牌票,即同诸鬼使等驾阵阴云,一齐来到牛女分野之域,望着黑气,已是临安地面。寻了当坊土地社令,问道: “此处黑气所出之家,不知姓甚名谁?我等奉玉旨来拿这人,烦该方社令指示,以便捉拿。”土地将手中拄杖指道:“那家姓成名圭,吁气的就是其妻都氏。”众鬼卒得了实信,一齐来到成圭家里。原奉玉旨头行,那家堂圣众、门丞户尉,那一个敢来拦阻?竟拥到都氏床前,不繇分诉,竟把臂膊粗细的铁索照头一套,拽了就跑。钢钗护送,铁鞭频打,前拖后赶,那许少停!成圭守了数日,忽见断气,即忙举哀,三日后殡殓,不须细说。 都氏随众人渺渺茫茫,行走间,脚下颇酸,口中大渴,欲要暂停,那里能彀?四围又没人家,那得茶水入口?只好两泪交流,千言哀告。磷仵只是乱打乱喝,一些也不松放。内中一个鬼卒道:“这是玉帝钦犯,不比本主执行,到要温存他些才好。倘是途中辛苦,弄得个半二不三,到要自己抵罪。”磷仵道:“前面就是孟阿奶门首,送这妇人讨杯茶吃去。”都氏听得不胜之喜。 磷仵带到厅前,只见一位白头妈妈,笑吟吟的掇杯浓茶出来。都氏连忙拜受,一气饮下,眼见得如醉如痴,竟把生平之事一一说出道: “妇人本姓都,四德三从一例无。 作事多勤俭,管家颇善图。 二八花颜多美貌,嫁得成圭柔顺夫。 从来不识为妻礼,打骂儿郎性格粗。 莫言抓破脸,几度拔残须。 表情巴掌原裁竹,示辱鞭鞘不似蒲。 灯台作笞杖,马盖代流徒。 不繇亲蠢婢,那许近痴奴? 出门应受三皈戒,入户还凭百忍书。 欲行尤踯躅,欲语尚咨诅。 恐愆香期宁忍饿,钻谋侧室假游湖。 归来尽把丫头卖,空费佐鈊。 恐渠有外色,龟首用印图。 娶来实女为伊妾,那管家门后嗣无。 侍婢藏春意,忙书绝命符。 只因假印私情露,官棒临街非不辜。 新增多礼法,条例颇如炉。 正遂些儿愿,悠然赴冥都。 一生积聚他人得,枕伴从令忘却奴。 满腔郁塞气,飘渺上云衢。 既干天神怒,何辞冥帝诛? 自甘永作轮回堕, 引领刀山斩寸肤!” 原来地府中,若个个要用刑法取供,一日阎罗也是难做,亏杀最妙是这盏孟婆汤。俗话:“孟婆汤,又非酒醴又非浆,好人吃了醺醺醉,恶人吃了乱颠狂。”怪不得都氏正渴之际,只这一碗饮下,也不用夹棍拶子,竟把一生事迹兜底道出。孟婆婆一一录完,做下一纸供状,发放磷仵,带送十殿案下。 那时楚江大王见磷仵将女犯带到,即在森罗殿中摆列公座,击起会众鼓。少时十王俱到,依次坐下。皂隶排衙,书门叩头,然后取上原牌并孟婆婆处供状,各各观看。都氏跪在埃心,举目无亲,身不繇己,心下才悔道:“原来那些王侯鬼判口口声声只恨我欺夫罪大,到今日教我怎生悔得!”十王之中,看了供状,也有掀髯大笑的,也有拍案大叫的,也有睁目恨骂的,独有五殿阎罗天子开口道:“夫乃妇之天,汝既为人妇,理应善事其夫。自既无子,亦当以宗祀为重,曲与周全,娶置婢妾,以候天命之万一。如何不惟不虑后嗣,且把丈夫欺压至此!是怎么说?”都氏道:“大王息怒,容奴细禀:念欺夫原非妇人本心,其来自有所渐。妇人适夫,原有尊敬之意;丈夫娶妇,每多宠爱之心。宠爱既久,恭敬已阑,乖其可侮之隙,试开打骂之端。打骂既久,视为故套,片言之触,奴岂肯容?些事之挫,奴安能已?此则糟糠中豢就之沉痾也。今而稍觉富饶,原系奴家协力,便欲娶妾,佯言求子,实是弃奴。奴念积蓄苦辛,一旦为他人享用,即如我田彼种,我马彼骑,试使大王当之,或肯与否?” 酆都拍案大怒道:“好长舌!好利口!怪得悍戾之气,直能上干天顶!只问你,娶妻不要帮助营家,要娶妻子何用?今得富饶,便道全仗尔之帮助,应受尔之制伏;若或贫窘,尔复谓夫无能,越发恣情欺侮。总之,苏秦之妻、买臣之妇,俱是尔辈一流,吾不能细诛历代之妖妻,只把你煎熬,做个样子。” 叫鬼卒:“与我拽下,剥去衣裤,先打八十板!”鬼卒一声喊处,把都氏剥做赤条条的,一五一十,打得鲜血迸流。都氏好生痛苦,几番晕去复苏。 鬼卒报打完,酆都叫日记判官吩咐道:“且把都氏种种他样罪恶暂且放过一边,只将他日逐打骂丈夫等事细算明白,开册上来。”判官应诺,即时搬出一担多陈年帐簿,放在当殿,又唤一个算手,一个书手,只把欺夫一项登时开算明白,钉成一册送上。酆都读道: “日记判官某人,今将犯妇都氏,在生于某年月日,欺失案犊开算于后: 一算得大小骂詈抵触、强辩花言、虚捏调谎共计一百万九千六百七十八句半。 一轻重拳篦棍杖、鞭拍踢打共计七十万八千五百九十三下零。 一零星诬陷凌制,大衅五百七十四件。” 酆都问判官道:“打骂之说,吾已悉知,但其下数内,亦如钱粮帐目零半,何也?”判官道:“启大王,冥司日记之例,原以出口朗詈朗骂者算为一句;其形之于面庞,未发于口角者算为半句。今积数之,该有半零。即打亦以出手下拍者,不论轻重,每拍算为一下,其形于势,未经拍下者算为半下。今积数之,亦有半零。但诸色平交人等,止于以一复一。惟臣之于君、子之于父母、弟子之于师长、媳妇之于舅姑、妻妾之于夫主,每骂一句,法当倍打一下;每打一下,法当倍剐一刀。” 酆都道:“既如此,可就把该倍数目科清上来。”判官又把算子一拨,开道: 一算得骂若干句,该倍打若干下,作百次打。一算得打若干下,该倍剐若干刀,作十次剐。一零星等事,不敢擅定刑法,惟王上裁。 酆都道:“怎么叫做零星等事?”判官禀道:“即如揪耳、拔须、顶台、罚跪、抓肤、揸脸、摘腮、咬鼻等事,总而谓之零星。如陷夫枉受官棒,谓之诬陷;如焚香防刻、打印关防,谓之凌制。凡此种种,既无定律,以是不敢擅拟。”酆都道: “原来这恶妇,一竟竭尽人间苛法以制其夫,我何惜竭尽地狱苛刑以粉其骨!”叫鬼卒:“笞剐两条,且剩来日后销算。只将零碎一项,尽把地狱所有种种极刑,一一与那恶妇受用些!” 众鬼卒各有所司,一声喝处,两旁齐齐的磨拳擦掌。都氏无言,只得承受。可怜娇养佳人,竟作死囚形景。但见: 熟铜夹棍捎麻绳,夹碎金莲小脚跟。 浑铁拶横春笋指,断骨零皮鲜血淋。 紧紧脑箍加额上,时作包头狭一棱。 两眼睛珠齐突出,百般剧话便招承。 金钩扎出澜斑舌,两乳尖头坠石瓶。 烧得铁靴红似火,穿来因有绣鞋名。 熬就沸油千百石,锡龙缠体灌其身。 另烧小小金钢钻,直插横锥透骨疼。 两旁牙齿齐敲落,指甲将钳拔落根。 高称两手周围打,又名龙女拜观音。 上悬足胫下坠石,别号姜公钓渭滨。 四足平牵背负石,蜘蛛织网捉苍蝇。 绑在柱旁齐力锯,肉浆骨屑落纷纷。 四肢细细将来锉,撩上刀头直透心。 更有恶蛇争啖食,满天飞舞劲饥鹰。 少时锅内油花沸,一又推入火光生。 骨酥肉化惟馀发,竹器撩来复又蒸。 烧尽五毛并百骨,虿盆落处百虫侵。 豁肠剐腹寻常事,尚有当年炮烙刑。 谩言笞杖徒流绞,暂系深深十八层。 俗话说:“阎罗王的工夫,原是空的。”果然十殿冥司,人人不忙,既不饮食,又不烦恼,直看都氏受这数日刑法,竟不起身。孽风过处,都氏又复了原体。十王吩咐第一十八层阿鼻地狱鬼卒带去收管。不题。 十王计议定罪,俱各相逊,不肯擅自动笔。酆都道:“我等不须谦逊,何不竟把本犯罪款分为十题,各阄一事,即撰判语一首,同复玉音,有何不可?”十王依议,即便分阄。 一殿楚江大王,阄得焚香限时事: 一勘得都氏,乃成圭之发妻也。生而暴戾,矫诈夙成,不日妇道当闲,惟谓妻纲宜整,欺夫压主,模范百端。而乃以博山之器,妄焚龙脑以作规;遐岛之香,僭拟鸡筹而限刻。使其夫足才出户,便生如箭之归心;身未入门,先袒受篦之老臂。诸凡掣时,些事络头,不容寸步之悠游,几斩满门之血食。尤为不遂,吁气触天,不正典刑,律法何预! 二殿秦广大王,阄得湖中诋触事: 一勘得都氏,六旬无子,犹然虎据其夫。不容娶妾,罪已盈矣。复嗔劝勉之言,大肆喷唾之悍。甚至盘中之撰,俱为希面之脂;席上之珍,尽作染衣之色。丈夫之供虐宜矣,他人之受欺何哉?西湖水仙,奏牍非谬,掌嘴犹辜,拔舌斯快。 三殿宋帝大王,阄得尽卖奴婢事: 一勘得都氏,因湖中之劝,妒意转猖,乃尽货其服役之婢,使卢仝兴叹,苦无赤脚丫环;居易拥愁,为乏纤腰歌妓。然卖婢之情固轻,而绝嗣之法实重。 当劓其鼻,以彰无奴。 四殿五关大王,阄得食啮臂事: 一勘得都氏,妒心已甚,暴戾极深。其夫有燃眉之忧,而仿梁武之▉▉,希疗妒也。岂氏鹊性善猜,猩灵知往,察夫所志,愈炽毒肠。顾乃肆其爪牙,张其威武。拟鳄鱼之吞,不惧韩公之碟;效贪狼之噬,岂防猎者之诛。夫甘折臂,氏已快心。 曲肱之枕既难,锉骨之刑未免。罪逾郄后,报等樊媭。 五殿酆都大王,阄得设印龟头事: 一勘得都氏,制夫多术,超出群妪。浪雀文,妄施龟首,其毒算亦已甚矣!尔且以关防多密,使夫君必正立执绥。吾独恨造思刻深,著鬼卒须严加鞭拷。 罪与假印同科,报以畜生偕类。 六殿卞成大王,阄得伪娶实女事: 一勘得都氏,老淫忘耻,惟识独槽。不日后嗣所关,惟以前桩是务,强从劝勉,伪纳石田。纵使后稷再生,虞王复世,亦无以施其耕耨之力。赚夫空费钱财,枉耽岁月;己遂袖手之观,更得旁观之乐。尔计谐矣,吾怒剧焉!当剜其五脏,磔其百骸,为有心术者之鉴戒云。 七殿泰山府君,阄得毒打翠苔事: 一、勘得都氏,因夫有旁掠之嫌,即将侍婢翠苔立时打死,尚使成茂驮抛江中。其忍心昧理,不亦甚乎!若夫贾女之香,当罪韩生之窃玉;羌胡之适,岂于蔡琰之投桃?即文君私奔,亦无鸱革之罪;而戚氏蒙恩,竟罹人氮之惨耶?翠苔虽未至死,都氏毒意已彰。合行枭示,以警世风。 八殿平等大王,阄得诬夫受拷事: 一勘得都氏,以鼠雀之愤,而肆虺蝎之毒。力工长舌,巧弄虚脾,致盲吏得以徇情,而懦夫因之破胆,陷于狼狈,波及无辜。自谓鹦鹉能言,将拟丹山之凤矣;不知蜘蛛虽巧,能如冥府之网哉?当年真快意,今日莫心焦,试历刀山之美景,再尝苦海之良宵。 九殿都市大王,阄得伪设礼数事: 一勘得都氏,枭顽绝俗,獍悍出尘,是宇宙间一妒魁也。且欲祖述前俦,垂传后世,妄效周公之制礼,辙同萧相之兴条。私创百言,僭窃无惮。废弛举世之妻纲,大乱人寰之法纪。非设礼,是越礼也;而制律,实犯律焉。宜防矫诈之端,用蹈镝锋之锐。 十殿转轮大王,阄得画争座事: 一甚得都氏,悉忘女体,自谓至尊,藐夫若三尺之童,视己如九重之帝。恶条盈贯,难以具陈。即画图细事,必专左僭于夫;而昭穆大纲,直欲肇更于汝。汝之初心,既巍然矣;吾之妙用,不惬尔乎?宜变为牯牛,使肥大其体,为簧中之壮长云。 十道判语,齐齐写出,众鬼判击节称颂,两廊各殿牛头马面都道:“磨折得有趣,判断得无私。即便过街老鼠被擒,人人称快;咬人恶犬遭诛,家家受惠。”也不知这虔婆还出得地狱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波斯阅招救难 都氏带罪受经
引首《夷门歌》
王摩诘
七雄雄雌犹未分,攻城杀将何纷纷。
秦兵益围邯郸急,魏王不救平原君。
公子为嬴停驷马,执辔逾恭意愈下。
亥为屠肆鼓刀人,赢乃夷门抱关者。
非但慷慨献良谋,意气兼将身命酬。
向风刎头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
【评】案牍纷红,颇类战攻之冗;恩情酬报,实胜嬴、亥之俦。
却说都氏受下诸般刑法,暂系阿鼻狱中,十王做成招语,将欲回复玉音,不能尽述。 再说波斯达那尊者,从至地狱,已指一魂托生成家,其馀二魂仍在普度院中,终日与地藏菩萨讲经论道,协济狱中孽鬼,却见在狱诸鬼痛楚伶仃,好生不忍。一日,对地藏道:“弟子得蒙提挈,宣扬救拔之典,每见诸大孽鬼罪极深重,永世难离地狱,愚实不忍。不知有何见识,可以平地尽化为莲台,以释彼莫赦之魂魄否?”地藏道:“尊者之言,正是老衲之本意。 无奈世人自投罗网,去一来十。虽积狱中,久久尤可解脱。惟世之妒妇,各王俱所深怪,故凡妒妇入狱,不论轻重罪犯,决不行赦,即天人阿修罗亦不垂悯。以是狱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见增来,不见减去,反是大患去处。”波斯道:“想必妒妇公案,必是执行官苛求刻画,做成铁笔招眼,使无可松之处,以致如此么?”地藏道:“非也。此事虽属十王拟罪,其供招俱系孟婆经手,故凡案卷,皆存孟婆处执掌,亦是慈王松放女流之微意。奈彼罪犯真当,叫孟婆亦难护局。”波斯道: “既如此,弟子就造孟婆,借他案卷一观。倘有可松之处,方便一二,有何不可?”地藏允诺,即差两个童子,引著波斯尊者,来到孟婆公署。 孟婆婆欣然出迎。叙礼毕,问及来意,波斯就把借观之事说知。孟婆道:“尊者有意于此,本当磐历代之事以备一观;奈俱经查盘,封入刑曹库内,一时不便发出。近有新来数桩,俱已审结,尊者不嫌,请行一览。”孟婆唤女侍送将出来。波斯读道: 一起绝后事祖宗告 审得范氏,青楼之贱妓也,以笼络之术,而适富商祝希汤。盖以四旬之妇,而匹三十之男,婚制固已舜矣。既而老妇事夫,焉能有嗣?正宜任夫另逑侧室,乃复悭然,逞独据之悍。希汤不敢抗违,计作无男之鬼;范氏肆情凌虐,俨然自立为尊。堂堂者已被羁拦,冥冥中奚容漏网?依律变猴,仍为丐者,斩尾牵弄。 希汤自行不端,致为妻侮,亦变雄犬,使交媾时,甘为雌者舔阴。 一起轻捐丧制事记曹首 审得刘氏,夫丧未几,恸哭颇哀,其兄王真,恐致过痛,示以其夫狎宠之图,氏竟卒然罢戚,尽废丧仪。虽云堕落术中,胡乃嚣漓益甚,心坚金石者固如是乎?况夫已故,何必再酸?今日如是,他时可知。 当系阿鼻之中,候变山中之鹿。兄王真陷入不义,律所当诛,姑念爱妹之衷,但减阳寿一纪。 又一起不死不了事自告 审得汪氏,因夫五旬无子,不便却亲族劝勉之言,虽许娶妾,终非愿也。既将荐枕,曰:“必自吾室而达。”彼曰:“吾弗忍也。”“必自吾床而达。”彼复曰:“吾弗忍也。”“必自吾身而达。”彼又日: “吾终莫之忍也。”乃自缢。噫,此贤妇之为乎?抑妒妇之为乎?总之斯情难弃,即均派又何如?些事不舒,乃捐生而若是,树祸匪轻,遗体犹重,谩稽渺视其夫君,己见蔑然其父母。宜就黑暗之狱,以惩浅窄之衷,仍变狸猫,彻宵咆吼。 一起活弑夫命事 被害夫燕然告 审得屠氏,窥夫将有远行,谓必恋他乡花草,乃醉以仪狄之狂药,挥其郎氏之锐斤,诱至阴门,断其阳物。独不曰夫无前件,即在舍总是徒然;况复捐生,与离家又何分别?彝伦罄丧,祀斩然,虽云愚妇之庸谋,实系妒婆之毒算。罪恶既盈,天人共愤,戮诛不足以快心。阴谴务期而啖肉,锉作尘末,贬为醋虫。夫燕然肉具既无,情悰可悯,转世为富贵阉宦,慰其无聊之思。 一起虎餐四命,斩绝后裔事 贾充同乳母婴儿连名告 审得郭氏,残酷之巨悍也,其吕氏之后身乎?乳母代看他儿,惟求儿喜为荣;亲父抚弄己子,岂虑妇嫌甚密。衅端既兆,祸隙繇生。直以列缺之鞭,等蒲樗而博戏;胥公之拍,同檀板以消闲。彼蛛者子,宛其死矣。是孽也。已属弥天;而氏也,奚容再犯!一门寂寂,四命嗷嗷,纵令万剐其躯,未泄半分之恨。 永世变牛,人民均啖。二乳母、二婴孩,皆终非命,亦系前愆。其夫贾充,岂不知瓜李之侧,当防整纳之嫌;而可以荆棘之丛,逞其爱儿之癖?虽无问鼎之意,实系种祸之礭。前罪姑饶,后尤莫贷,绝门不足为惩,转回亦是难免。 按:贾充妻郭氏,生子甫一岁,而倩乳母抚之。 充与儿调笑,是乳母所抱时也。郭疑,乃杖杀乳母;儿觅母,郭复怒杀己子。后又生一子,亦如前调笑,郭又杀其乳母,儿因无乳而卒,竟绝后。 一起希图媒蘖事记曹首 审得王真,患病经年,赖媳颜氏,躬事汤药,实再世之赵姬也。真病稍愈,每赞乃媳之贤。其妻刁氏,以禽兽之襟怀,妄拟夫、媳之有奸,乃衣夫之衣,冠夫之冠,饰以风月之言,润以温存之色,往探诸媳曰: “当此美景良宵,能不念往日之绸缪乎?”颜氏洁比,心坚金石,一旦觑舅行之若此,乃愕然而损舅之庞,归诉父家,从容而缢。呜呼!管蔡流言,未免自身之祸;伏波遭陷,能掩身后之名哉?故颜氏之缢也,流芳百世,尤当证佛果而生天;刁氏之正典刑也,遗臭万年,且永落轮回而堕地,何自蹈于狂悖耶?当以千钧之石,压于本犯之右臂,历万劫而不赦,使后人见之,曰:女旁有石,妒字之谓欤? 一起忤旨欺夫事记曹首 审得柳氏,虎据帏房,鲸吞侧室,以上赐之二姝,且施毒膏而秃其发,吼声闻于九重。上以宽宏,赐鸩而诫。氏且遽然忤旨,宁受鸩而不屈。噫!其五伦者其若是乎?阳主不加惩治,冥王岂肯询私?夫任环于柔,怯敌龟缩不伸,毫无男子之纲,大失人臣之体,贬为粪蛆,为甘污者所戒。 按:唐兵部尚书任环,太宗赐二艳妃。妻柳氏,以毒膏烂其发,秃尽。太宗赐金瓶云:“饮之立死;不妒不须饮。”柳氏拜敕曰:“与其多嬖,诚不如死,乞饮尽。太宗谓环曰:“人不畏死,卿其奈何?”二女令别宅安置。 一起陷夫膻秽事记曹首 审得王导,弄漳未卜,广备小星。苦遭发妻曹氏,总非与众乐乐者也,咆哮口舌口族,不日无之。徒使佳人避狄。同孟母之三迁;夫子去分阝,掌列生之六辔。短辕不进,长麈无功,一宵之爱可赊,九锡之诮难受。陷夫膻秽,咎可谁归?罚为荒岭之孤猿,以警绣帏之独皂。 按:王导妻曹氏甚妒,导惮之,乃密置众妾于别馆。曹氏知而将往。导恐被辱,遽命驾,犹恨不进,乃自以所执麈尾柄驱其牛,司徒蔡漠闻之,戏导曰: “朝廷欲加公九锡。”导逊谢。谟曰:“不闻他物,惟有短辕犊车、长柄麈尾。”导大惭。都人以为笑谈。 一起风流未尽事小青告 审得冯二、苟氏,一系村鄙贱夫,一系嚣顽蠢妇。 以蕞尔之铜臭,得糟餐溺饮,于人世者幸矣。乃妄想青娥,浪挥白镪,娶小青于广陵,陷为侧室。当想福分无多,日夕烧香拜礼,少忏平生之侥幸,尤恨迟耳。 岂得反肆驴肝,轻铩凤翥,使接舆有德衰之叹,明妃无返汉之期。苟氏因之,得以大张妒檄,广树雌旌,揉碎娇花之瓣,削残方竹之棱,焚诗毁像,凌烁百般。 彼袅袅者已灰飞矣,吾昭昭者能烟灭哉?首以苟氏,去其“艹”而傍“犭”,从以冯二,增其“卢”而减“冫”小青天命不辰,有才无偶,既列散仙,勿生怨望。 一起咒咀诬害事关帝移文 审得俞氏,五旬无嗣,发白尚淫,不以夫妾为合律之娶,而曰:“我爱岂他人可分?”视在氏等眼中之屑,昼夜欺凌;祷神前若浸润之谮,夫妾并毙。关帝鞫得其情,乃烛咒咀之悍,铸思极毒,陷害最深,不尽抽肠拔舌之条,难泄枉言诳妄之罪。其夫尤弘远、妾庄氏,被诬既死,日久难于返魂,当以未终之寿,准来世之算云。 一起上干天帝事奉旨 勘得妒妇都氏云云,招稿凡十道,俱系本犯罪繇。 (具见前回,不及备录。) 波斯尊者看着前一段审语,叹道:“原来罪正情当,怎么怪得阎罗刑法?”又看到后十段判语,大惊道:“原来都院君亦在其内!果然受此果报!偏又奉旨捉拿,必难松放。想我当年曾受他许多恩爱,从无一毫酬答,他今罹此苦恼,正宜为他解分。”连忙将各案交还孟婆,一气来到普度院,见地藏道: “弟子今日又患下一桩孽病也。往昔都大娘子,原系妒婆领袖,弟于谅他亦难脱此苦厄,岂期今已果然。但不知为何又奉玉旨捉拿,判语俱已做就,只待复旨处决?我想此妇待夫虽薄,待弟子极其隆重。迄今落难,安忍不救?惟虑绵力无多,不能提拔,反重其罪。倘教主肯看薄面,发菩提心,行方便事,为弟子救此鬼孽,何幸如之!” 地藏道:“此是区区分内之事,何劳相浼?奈众妇行诸恶事于闺阁之中,人君之所不闻,官吏之所莫治,实系人人漏网,个个脱钩。今当阳寿终时来此地府,自然该与一一填还,方可为人世报应,使不肖者亦可寒心颤胆,少佐治化之所不及,正是圣人爱人的去处。若竟以一味慈悲,将有罪者即便放去,那等恶人,岂不更加僭妄?是反重其罪也。故如来不革地狱之严刑,正为不肖者所累耳。今尊者眷属,罪既确然,即使受些苦楚,不为无辜。若要老衲向阎罗前讨个方便,不推地狱中无此规矩,即玉旨亦难挽矣。”波斯见地藏推阻,便流泪道:“人生于世,谁不有犯罪之处?可怜做了女身,又多了一桩妒罪。 原来佛祖更不垂怜,冥王又且深恨,直把弱质娇娃,尝遍严刑毒打,永沉狱底,不能再得人身,好可怜也!咳,我那都院君呵,只因你娶我到家,又增你数条罪款,兀的不是我害你也!” 言毕,不觉号陶大哭。 地藏慈心一举,也觉悲咽起来,道:“原来尊者恁般多情! 不是我不肯效力,只因其中有个缘故:如此间众犯之中,亦有诸凡不孝不悌、不忠不信、无礼无义、妄行不端、生男育女,种种罪果,俱蒙阿难尊者将各项梵语真言、经文书卷,设为忏悔之科,演作瑜伽之教,使其眷属或遇亡魂三朝、七七、百日、周年,为之宣扬佛教,忏悔愆尤,以是俱能解脱。惟此护妇,实系法重情轻,阿难原未列入诸忏之内,是以不蒙佛力之遮庇。 吾亦每阅其招,不无痛恨,每原其情,亦觉可怜。今尊者且不须啼哭,好歹待我入定之际,往西天极乐国土顶礼佛祖,道此妒婆之苦,以求超拔之经,使后之妇女,免此苦恼。也要看如来肯否若何,再作计议。”波斯回嗔作喜,合掌道:“阿弥陀佛,若得教主如此用情,不惟一都氏沐其恩也!” 地藏就向禅床之上合眼跌跏而坐。少时,一道灵光,从泥丸宫而出,竟往西天进发,已到极乐国土。诸大罗刹及诸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善男子、善女人,又与众诸天阿修罗、五百罗汉、三千诸佛俱相见毕。只见两旁那些鹦鹉、孔雀共鸣等鸟,俱若欢忭之状,也各相唤一声。地藏转入大殿,适值如来就座设法。地藏合掌恭敬道:“弟子幽冥教主慈悲地藏王菩萨,顶礼我佛如来莲座下。”如来答拜道:“教主在冥府之中,道行虽隆,不能尽为超拔,犹未当证位菩提,今日到来,何以教我?”地藏道:“弟子始发洪愿,原期度尽众生,以四部洲统为西土,方证菩提。但诸孽鬼已蒙阿难尊者设科演教,屡屡俱获超生;惟尘世妒妇,屡撄重罪,渐积狱中,多于太仓之粟。而永远不能解脱者,皆因我佛视彼情轻,似无大罪,故未与彼设立经忏。试思此项孽鬼,沉于狱中,如石之坠海,永劫不睹天日。乞如来发大慈悲,为彼另设忏法,非弟子之幸,实众女魂之幸也。乞怜而允之。”如来道:“吾自设教以来,以大智慧力,设下经卷,何啻十万馀言。即唐之三藏,奉人主之旨,来求吾经,吾亦不吝,付彼数百馀卷。亦可谓括尽天地间之事业也,何得复缺此项?”地藏道:“蒙如来所赐三藏之经,皆因世人福薄,彼于半途中,已为白龟所沉,存者不过百中之一。此举世之共知也。若法教中有是经典,弟子何敢班渎? ”来道:“教主有此善念,我当会集诸大弟子即日登坛,演成妙义,令韦驮天尊赍呈玉帝,然后发至地府。尔当遍授人间,使彼妇女之流,或在生,或已死,讽诵百千万卷,以免是厄。 即其子,即其夫,不忍其母、妻子受苦,但能延请僧伽,代诵百卷,亦可免其母、妻地狱之苦。尔且先回,吾当即兴斯举。” 地藏依旨,回到地府,安慰波斯尊者,整备接旨,不在话下。 那如来果然与众弟子演成一册经卷,名为《妙法怕婆尊经》,内中单说妻子不可凌轩丈夫之事,并将报应一一录于其内。 当时地府治妒原无定刑,故此阎王得以徇情用法,如目今诸妒罪俱有条律,原来从这《怕婆经》里得来,十王谁敢不遵?闲话休题。 再说如来经卷既成,正欲差人责呈玉帝会议,忽有一位星官到来。那星官怎生打扮?但见: 赤羽攒成甲胄,丹砂嵌就兜鍪。面如薰枣足如钩,饮啄频伸长月豆。日府金乌是友,山梁雌雉为俦。身膺五德猛纠纠,二十八星中昂宿。 原来这便是二十八宿中第一十八位昴日鸡星官,连飞带翥,短啸长啼的来到佛前,躬身跪下,不敢仰视,只是磕头。如来道:“尔是何方将佐,有何得罪天庭,得无欲求解释么?”昴星道:“弟子乃西方昂宿。因有家丑,不忍外扬,已见怒于天庭,无繇释免,特恳佛力浩大,欲求一救。”如来道:“既要救解,何不将备细说与我听?”昴宿几番不好出口,见如来再三催促,只得红著两脸答道:“弟子有妻平氏,向来泼悍,已见载于《周书》矣。不期于十数年前,因与弟子不叶,便背我逃落下方,投作人间之妇,是为都氏是也。只因旧性不改,又造下嫉妒之罪,甚至上干天威。我王大怒,转敕酆都,捕捉治罪,今已入于地府,谅来正是受刑时候。我想劣妻在天之时,虽只看待弟子嚣薄,其背夫逃走,已属可恨。但念一夜夫妻,尚有百年恩爱,何况与弟子伉俪不止一朝,今而落薄,安忍坐视?若向玉帝前上言,又恐贻笑于朋党,复又取责于天曹。特来求我佛爷方便,谅不相却。”如来道:“怪得幽冥教主来说,狱中妒魂最多,原来尔妻亦在其内。我已馔下一卷《怕婆尊经》,正要著人送呈玉帝会议,却好尔来,可即带去,呈过玉帝,便赍入地府,尔妻必蒙提拔也。” 昴宿不胜之喜,即赍了《伯婆经》,辞了如来,早至兜率天顶,朝见玉帝,以所赍经卷呈上,并将佛意一通送与玉帝。 帝命文曲星官展开封面,读其略曰: 流行教化,虽以纪律为先;抚育黎民,宜以慈悲为本。狱中诸鬼,俱可超生;世上妒婆,永沦苦海。 据地藏辞称等因,实为可悯。特以一贯之道,演作三乘之义,名曰《怕婆尊经》,使造孽终生,得因兹而解脱云云。 玉帝问道:“原来是法王以经典示朕,为何著尔赍来?” 昴星道:“臣不敢隐讳。前者妒气上冲,原系臣妻平氏思凡,背臣逃落人间,托为都氏,其性仍悍不改,以致冒渎天庭,已蒙发下地府究治。臣甚不忍,特恳如来解释。适值如来演成此经,正欲上呈陛下,因便著臣赍来,并非钻刺等弊。”玉帝笑道:“你这扁毛畜生,只因你是个怕婆星,以致如来作此《怕婆经》。人间怕婆的总也是你扁毛一类。且站开。”昴宿退班。 又有一员上前拜舞道:“地府修文郎臣颜渊,奉阎罗命,有短章一通,谨奏陛下。”文曲星宣其略曰: 怀忠怀义,每成佛而成仙;行恶行凶,必受刑而受罪。犯妇都氏,孽如猬集,复将妒气,妄触太清。 谨细录其罪繇,并公拟其施报。绦其阳寿未终,尚未付之畜类,谨将判语十道上奏。候裁。 玉帝看毕,道:“也是他生来造化,讨得如来分上。只可惜太便宜他。”便举笔批道: 都氏罪繇,擢发莫数。适如来有怕婆之经,而著昴宿赍来,似欲为本犯告赦耳。既其阳寿未终,当使赍经还阳,广宣妙义,将功赎罪。完日,仍归昴宿为妻。钦此。 昴宿知此消息。不胜之喜。 颜修文得了批回,即日拜辞帝阙,来到地府,将玉帝批旨送与十王。十王见如来奏疏,内有地藏辞称等因,即差鬼卒迎接地藏。地藏与波斯一同来到,见如来经卷并玉皇批旨,二人不胜之喜。十王亦不知这段缘故,正叫做天上落的手段。十王即唤司狱判官取出都氏。都氏浑身打烂,这番只道又该比卯,大大吃了一吓。带到殿前,波斯不好相认,都氏也不认得。其馀十王各怒骂道:“这恶妇,原来就是昴日星官的妻子!若无教主慈悲,代求经典,这恶妇何时出得狱门?但恐今日轻轻放回,妒性仍旧不改。”叫鬼卒:“可将恶妇脊梁上那条妒筋抽出,免他贻祸人间。”波斯又慌对地藏道:“有心玉帝都饶了,免他抽筋罢。”地藏道:“与其还阳而复妒,只当仍置畜类中。 这著亦不可少。”鬼卒一齐下手,从尾瞅上把筋一抽,却像拽线傀儡相似,百骸俱动。都氏不胜痛苦。地藏、波斯好生不忍,侧目而视。一王喝声叫醒,即时动弹起来,跪在阶前。酆都道: “恶妇,今番还敢嫉妒么?”都氏道:“爷爷把妇人妒筋抽出,如今连妇人也不知妒为何物了,岂敢有再妒之理。”酆都道: “你若不妒,我当放汝还阳,广扬如来法宝,将功赎罪;若仍旧不改,那时休想再饶!”叫鬼判请过《怕婆尊经》,交与都氏,选两名精细鬼卒,押还阳世。 都氏闻言,十分欢喜,也不拜谢,起身竟走。未及出得鬼门关外,心下忽然记起一事,忙叫:“鬼卒哥,还要转去,讨个信息。”鬼卒依言带转。阎王道:“妇人,为何又转?”都氏道:“妇人蒙各位大王释放之恩,另有一事,并求慈悲。” 王问何事,都氏答道:“妇人只因打死侍婢翠苔,以致频频索命,到于台下。今虽蒙历遍诸刑,并不曾与翠苔魂儿面质一番,若到阳间,岂不仍来索命?特告大王,既肯垂怜,将妇人放得,何不一并将翠苔也还了魂,妇人甘心让他为妻,并不敢再行嫉妒。”十王相顾各笑道:“抽筋之效,一至此乎?”酆都道: “既肯让他为妻,不可食言,我已预先放他还魂了。快走!”都氏放心,同两个解子仍离鬼窟,渺渺茫茫,来到一个去处,隐隐闻得哭泣之声。都氏正待回头,却被两个鬼卒尽力一推。都氏和身跌下,不知到了什么去处,四围更无亮光,一味黑天墨地。都氏摸一摸,但见团团惧有墙壁。少时渐觉气闷,心中慌道:“阎王有心放我,难道又赚我落了黑暗地狱?想来不当耍处。”只得将手中经卷放过一边,把双手脚擂鼓相似乱蹬乱踢。原来那时正是七七之期,该当发引,却遇众亲友拜别祭奠之际,忽闻棺中发动,众人慷得个个走散,连成圭也惊呆了。周智猜道:“列位不要慌,想必院君丢放不下,还魂转来,未可知也。”成圭道:“岂有此理!虽然天色寒冷,经今四十九日,焉得不烂?”周智道:“不然,大凡执性之人,不论为著酒色财气,死后俱作僵尸,便是十年也不腐烂。院君向来性格不凡,决也做了僵尸。老兄不信,你只打开来看。”成圭道: “贤弟,你且饶了我的老命!现今都飙在此寻闹,口口声声要告夺家产,他若闻得开棺见尸一事,活了不必说,倘若不活,岂不受他刁诈!”周智道:“老兄,怕不得许多,内中响动,此时不救,更待何时?”飞身抢到厨下,夺了一把劈柴斧子,努力便把棺木来劈。成圭与周文、周武俱来拦阻,那当得周智手起斧落,把棺木砍碎一块,就将斧刃一撬,棺盖划然已起。 才把棺盖揭开,都氏睁眼喘息著道:“闷杀我也!这是什么所在?” 成圭初时不敢近前,见是果然活了,才来问道:“你还真活假活?”都氏道:“我也原不曾死,便到阎罗跟前,一般也过日子,只差没有你们相陪。”成圭忙将都氏扶到床上坐了,声声感谢周智。送丧亲友与那抬柩吹手等人,喧喧嚷嚷,竟把做新文传说。成圭即将翠苔母子仍旧送到周家躲避,才敢问及地狱光景。都氏把自己受刑、吃打、抽筋等情俱不说出,只胡乱将那光景说些。言及临放之时,道:“我又几乎忘了,我带得一件土仪到来,乃是阎罗老子亲手送与我的,想在棺材里。 快与我寻来。”成圭笑道:“还魂也奇了,还有什么相送!” 半信不信,将棺中一看,果然见有一个黄布包袱。成圭连忙打开,只见是个绢面册页,上有一行字道, 此经名为《妙法怕婆尊经》。奉如来金旨玉帝玉旨给付本犯,赍至阳间。如有善男子、善女儿或母或妻或己身,恐因嫉妒之罪而陷于地狱者,能延请僧尼讽诵百千万卷,即可解离苦恼。如在堂母妻,亦可消除疾厄,益寿延年,无量功德。 成圭道:“原来是卷《怕婆经》!经中说,若犯妒罪,诵此经即能解脱,又可消除疾厄。想来院君能还魂者,皆赖此经之力。明日当广延僧众,讽诵此经,保佑院君还花复旧。”都氏道:“阎君原著我广行于世,将功折罪,可速唤雕刻匠刊板,普施人间。要紧!要紧!”成圭依言,次日即请南北两山僧众共二十四众,单单只念《怕婆尊经》。众长老从不曾见此经典,念至地府施报等品,无不称扬颂德。众女眷听的无不寒心股栗。 果然都院君病体从此日逐减来,看看复旧,成圭十分快乐。 劈空见都氏讨起翠苔姐来,不知放出怎生一番滑辣手段?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翠苔重返家门 都氏阖堂拜谢
引首《菜根谈》
洪应明作
谢豹覆面,犹自知愧;唐鼠易肠,犹自知悔。盖“愧悔”二字,乃吾人去恶迁善之门,起死回生之路也。人若无此念头.,便是既死之寒灰,已灰之槁木矣,何生机之有!
【评】 都氏可谓知愧、悔矣。
却说都氏自从还魂之后,家下广延僧众,讽诵《怕婆尊经》,果然病体消除,渐渐如旧,因此连日酬神还愿,请客饮酒。 一日酒散后,独周员外进内相谢。都氏留住道:“老身有句话,问我拙夫,他却仍旧畏我,不肯实说,特留员外在此,问候端的。老身蒙开棺起死之恩,员外便是生我的父母一般,百事瞒你不得。前番不容老官娶妾,实是老身不是,我也自知其罪;就是娶的熊二娘子,委实是个实女儿,也是老身主意。从嫁翠苔,因与拙夫有染,实是老身在假山后亲手活活打死,复著成茂抛在江中。前月独看行乐图,忽见翠苔鬼魂,得下病症。及至地府受些刑法,也是不枉,只还不曾偿得翠苔之命。后蒙阎王放还,老身惟恐转来,又被翠苔索命,不为长便,因此与阎王讨个的实道:‘妇人既可还魂,妇人有个侍婢翠苔,求大王一并释放了他,同到阳世,情愿让为正妻。,那阎王老子道: ‘你只不可食言,他已还魂多时了。’我想阎王必不犭讠王言,你们定须知道。若寻得翠苔到来,也完了我这点怕鬼念头。不然,心中只是恍恍惚惚,时时似见他光景,此病终久不能全愈。 员外若肯用情,何不与我一个下落?”成圭自忖道:“这话来得跷蹊!周君达不露本相才妙。”便声也不敢做,只光双眼瞧著周智。周智笑道:“院君既把他抛在江中,焉得又肯还魂? 莫听阎〔王〕老子调谎。”都氏又唤成茂根究,成茂那敢应允。 周智想道:“我量他这番还魂,定然知些因果,或者改过自新,也不可知。梦熊母子在我家中,终非长便,不及就此机会,说与缘故,到也使得。且待我探他虚实,再行计议。”便作色道:“院君是重生之人,已历地府世务,量来不须老朽细道:“翠苔一事,原是老朽主行,如今院君要知其详,我也不惧虎威,说与你听:当年成茂驮出,老朽江口救回,赎药调理,原不曾死,只因院君怪他,所以不敢说知。其后另择门楣,嫁与个契友为妾,现今生下一个儿子,已五岁了,十分怜俐,且是好在那边。院君向来所见,只是疑心所使。若肯早把今日之言说出,待我携他一见,或者不著鬼也不见得。如今既要会他不难,只要你赔个不是,我便好去接他。”都氏道:“得他再会,莫说一个不是,便要我拜他一百拜,替他做丫头,也是甘心。只是可惜嫁了他人,若肯回赎,便费百金我也情愿。周智道:“院君,你若果有真心,岂有不可赎回之理?只把银子兑来,明日我包得还你一个翠苔。只是你不要还思量打他就是了! ” 谁知都氏果系真心,也不与周智分辩,一竟走到解库中,兑下百馀银子,递与周智,福上几福道:“要叔叔替我赎他回来,千万!千万!”周智暗笑道:“我本打探之言,他便兑出银两,想他醋意果然没了。且待我收下再处。”便应道:“晓得了。”一溜风走回家,与何院君说知。何氏笑道:“难道果有此意?这样,是成伯伯老运到了!”连忙说与翠苔得知。翠苔半疑半信,也只得随周智施设。 次日,同何氏来到成家。未曾到门,都氏已先出来,殷情迎接。及进内厅,何院君对都氏致意,万福方了。翠苔正欲上前对都氏下拜,只见都氏慌忙的一把挈起,声也不做,仔仔细细的看上一回,道:“我儿,你今日还是身子来,还是魂灵来? ”翠苔道:“奴家那得魂灵来?”都氏道:“不要调谎,前番只被你魂儿日日下顾,打得我十生九死,好不利害!今日你怎么还是活的哩?”何氏道:“这原是院君该受磨折,自己眼色迷目奚,疑中之鬼,翠姐姐怎来打你?”都氏道:“这样说来,你真个是翠苔姐了?你且坐下,待我拜你一百拜,你竟做妻,掌管家中事务,我愿做妾,理料厨灶事体罢了。”翠苔笑道: “只愿院君容奴在家,仍供斯役,也尽彀了,怎敢说这样话?”都氏却似风魔的相似,倒身只拜,也不由分撇,竟把身旁锁匙、帐目,尽行交与翠苔。翠苔既不肯受,都氏又不敢歇,何氏又劝不住,三人搅个一团,不得清楚。翠苔再要推让,都氏哭道: “何院君,你休拽我,我是阎王面前说过的:若得姐姐还魂,情愿让为正妻。这是决不食言的!想我当年,也不知什么意思,得罪了姐姐,量你也不怪我。只是你自从离了我家,嫁与那一家去,教我好生放你不下!”翠苔道:“奴家八字低微,在院君处,只好与老员外有些私情,及至再嫁,那人又与老员外无异,只没有院君般一个主母,以是奴家每常也好生放院君不下。 ” 成圭对妻子道:“他还生得一个与我无二的儿子,院君还未见哩。”周智道:“我正领在此间,要与院君讨果子吃哩。” 便唤:“梦熊快来!”只见梦熊先已妆扮齐整,及来到都氏跟前,朗声唤句“亲娘”,纳头便拜。但见: 俊秀自天成,粉脸朱唇骨格清。步履轩昂相度好,聪明,释氏宣尼亲抱临。鹰隼出风尘,独步骅骝谁与争?笑语闲谈浑似父,而今,有子如斯堪称心。 都氏将梦熊抱在手中,心下一分钦羡,忽然放声大哭。众人不知为些什么,再三相劝,问其缘故。都氏拭泪呜咽道:“老身也不哭无食无衣,也不哭少长少短,只因见这孩儿与我丈夫甚是厮像,以是忍不住的啼哭。”周智道:“便像员外,哭他怎的?”都氏道:“翠姐姐在我家中,我却有眼如盲,作贱了他,如今他到生得这般一个俊秀儿子,我却至今没有。虽然此儿与老儿相像,我老儿怎生讨得这样一个?我想就是连夜娶与老儿,也生不出这样长大的儿子了。总只是老身的不是,害了我丈夫也!害了成氏宗祖也!教我怎生的不苦杀也!”呜呜咽咽的又哭个不住。 成圭道:“那年院君不打死他,或者生得一个,也不可期。 今日虽然哭泣,已无及矣,不如且耐性罢。”都氏道:“老官,也不要埋怨我了。我自无尾,总不足惜,只可怜害你绝后。我若后遭死了,把我千万不要埋葬,只抛在荒郊之外,使鸦鹊食我五脏,狗菌食我骨肉,使街坊上人家妇女把我唾骂一声,说这是恶妇的榜样、末代的招牌,也把你出了一口气罢。”周智道:“院君何必出此怨言,但能改了旧性,自责自悔,自然天神保佑,定须教你有后。倘若你果然实心爱此子,也非难事,儿母尚且赎得回来,儿子有甚求谋不至?只须再兑百金,做老周著与他爷老子说知,一发承继与院君为子,有何不妙?”都氏又哭道:“说起‘承继’二字,真教我好苦也!如今方省得他人儿女贴肉不牢。只那天杀的都飙,我再要怎生看待他?临去时反把我两老打上一顿。冷布袋夫妻,待他颇也不薄,岂不知我病中,足迹也不望我一望。承继一事,员外再休题了!” 周智笑道:“院君果然再不承继了,我也不管闲事。”就指著梦熊道:“如今我便送他做了你的亲儿罢,你且自己收管,赎娘的银子一发送还你了。”都氏道:“员外,他如何做得我的亲子?赎娘的银子不收,莫不是不准赎么?” 周智未及回报,只见成圭道:“此子虽出翠苔腹中,实系拙夫亲手造下,岂不就是老娘亲子一般?翠苔原未曾嫁,又何须赎得?”都氏大喜道:“我起初也猜着八九分了,原来果是老官骨肉,怪得面庞厮像。谢天谢地,老官有后代了!快把根繇说与我一听。”何氏便上前,把成茂驮出等因,直说到生子之事,一一说上一遍。都氏道:“原来世上有你们这一班好人,实是罕有!不亏瞒过我这老贱,怎有今日?想来只我是个花脸,其实惭愧,早知这样,我也没个面目还魂了。如今有个主意在此:多亏列位扶持,完我一家骨肉,容我一一拜谢,少伸衔结之报。”掇把椅子,先请周智坐下,倒身拜道:“都氏生而愚顽,不奉母仪,首蒙员外湖中开示之恩,老身反多冒渎,当受老身一拜;全活翠姐之命,使我熊儿有母,不绝成氏之祭祀,亦当受老身一拜;抚育熊儿,使我丈夫有子,当受一拜;蒙劝丈夫,不去削发为僧,使老身家中有托,当受一拜;老身与丈夫相殴之时,致累员外淘气,又当受老身一拜;结末破棺救命,不避罪名,再生之思,更当受我一拜。即此之事,恩德如天,莫可补报。有赎翠姐这注银子,仍当送与员外,聊作湿草垂缰之报,乞员外笑而纳之。”周智道:“员外、院君有子,于老朽亦万事足矣,何必报之以财帛?但却之不恭,当暂领院君之财;为院君做件好事耳。” 另日,周智尽将这项银两付与刻板匠人,印造《怕婆经》数百卷,施舍于世。有偈为证: 稽首能悟真实法,离诸分别及戏论。 欲令世间出酸苦,无言说中言说者。 一切异道之所作,不能破于诸怕想。 彼难怕想金刚断,故我归心此法门。 诸句义中秘密义,世间智慧莫能测, 有能开喻我群生,彼菩萨中自敬礼。 喻如七宝施俗僧,诵经未必果受福。 又如谈说诸宣淫,只博人间嚣溥饥。 若能受持此经咒,福德胜彼千万倍。 不惟部洲莫讥者,即身酸疼必消除。 故我今为功德施,略述兹经中大义。 愿彼怕婆诸眷属,及酸魔中诸大魁, 闻我开说妙沙门,一切痴心俱灭没, 从今见闻与受持,照真明了心无碍, 无碍真心了明照,西方极乐怕婆国。 周员外刊经印布于世,后来得福,自不必说。 却说都氏又拽住何氏拜道:“多蒙院君赞襄之功,亦当受老身一拜。另有粗绢十端,聊充衣裹,少酬内助之劳。”何氏辞之不已,只得受了。都氏再拽丈夫拜道:“吞声忍气,皆赖贤夫海量包容。多亏你不避干系,生儿于荆棘之中,使老妻有子,当受老身一拜。”成圭即忙跪下道:“院君若拜,教拙夫行什么礼?两免罢了。”都氏道:“也没什么相赠,只把向日家法缴过,也只当两免罢。”再拽翠苔道:“还要拜你几拜,不亏你生得孩儿,教我那得现成做娘?”翠苔道:“这也不是奴家之功,若无成茂哥哥活命之恩,焉能得有今日?”都氏道: “不是你提起,几乎又忘了。成茂快来!”都氏也拜道:“若没你这重生的磨勒,再世的陈琳,那得个一家团圆?白银四十两,与你做本钱,连你身契一发收了,今后只管小官罢。”成茂将银拜而受之,身契断不敢收。众人再三劝说,然后收下。 合家大小俱有赏赐。成圭教梦熊拜了大母,都氏满心欢喜,忙向妆奁内寻出赤金镯子、拳大珍珠、首饰玉器与梦熊穿戴。另设筵席,款待众人,吃得人人尽光,个个满怀,正是酒落欢肠、谁不酩酊。 未及席散,主管报导:“外边有客到来,说有紧急事体,特请员外接得。”正是青天白日,猛可里起阵乌云,又不知落下怎么一天雨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都白木丑态可摹 许知府政声堪谱
引首《结客少年场》
迂王作结客少年场,少年何所好?
不爱身居白玉堂,但愿手平衣冠盗。
朝携侪伴出都门,晚过易水何灏灏。
悲悲易水古风颓,行行江南更可哀。
风景江南何其美,人心江南强半死。
且约心知饮月明,起看吴钩发上指。
抽身不知何处去,须臾归提人须掷堂署。
笑指金樽尚未寒,垂斟琥珀月中语。
一饮数斗莫嫌多,明日相逢无定处。
回看宝剑闪如银,可惜今宵仅诛一个人。
【评】 惜哉今宵止诛一个人,此都飙之所以得网漏乎?呜呼!吾安得若人者,与之尽平衣冠之盗也哉。
不说成员外饮酒间见的那人姓甚名谁,且说都白木自从秀州进学,归杭辉赫一回,也是运道彩凑,刚遇姑娘病重时候,成圭无暇告理,却被他全算而归。只因秀州有了这条钓肠的线索,住不数月,即回秀州,另赁所房屋,移至街坊,妆做良家行径。可奈妓馆家风,到底不知鼠,一般要朝朝寒食、夜夜元宵。自古道:“家无生活计,不怕斗量金。”钱财想已用完,别无生发之计,刚剩得小使成华,又做了来兴勾当,将次清淡,不须细说。 那张暄向来帮着都白木的闲,手头甚是充足,口头也是肥腻,不合奉承过火,寻了个青萍与他,将自己饭碗打破,心下好生翻悔,几番要诱他回杭,并无机会。那日忽闻成家死了院君,讣书上挂出“哀子成梦熊泣血稽颡拜”。张暄便与众兄弟道:“老成劈空那得有这儿子?”那时詹直口应声道:“这段缘故,除了区区,鬼也不晓得。”便将都氏娶熊二娘带过翠苔等事说上一遍。张暄道“这样讲来,都白木到没指望了?”赛绵驹道:“有什么底谱?若到前途,费些口舌,天下事谁料得来?”小易牙道:“自从都大住落秀州,我们好生清淡。不若趁此机会哄他上来,劝他打场闹热官司,大家活动如何?”张暄道:“正合我意。只是没人下去通知。”盛子都道:“小弟愿往,不须半个人陪。”张暄道:“小猴子,你又想狗咬骨头,空咽涎唾。”子都道:“大兄说那里话?自古道:‘朋友妻,不可嬉。’况区区嫡真一个鲁男子,岂会做张珙勾当?便是他肯不顾,我也断不高攀。”张暄道:“不必假道学,你且去遭。 ” 子都得差。好生快乐。刚搭识得个福州贩椒客人,赚得几两银子、一套衣服。次日买些盒礼,径往秀州。恰好都飙在家纳闷,正是无聊之际,见着盛于都到来,即忙迎接。子都见过青萍母子,然后把成宅之事一一说知。都飙拍掌大笑道:“妙哉!妙哉*人天相,信不诬也。小弟这两日手头甚是乏钞,恰好遇著这个机会,岂不是天从人愿!怕什么梦脓梦血,娘子,快打点归家,才是我和你安身去处哩!”青萍喜道:“若得如此,也省逐日费心。”陈婆道:“我说大官不是久贫之人,还是我见得到么。”都飙皱眉道:“虽不久贫,只此时乏钱使用,明日就该起身,一些盘费也无,如何是好?”子都便于袖中摸出条红绫汗巾,递与都飙道:“小弟颇有,任兄用度。”都飙道:“一发难得,足见厚情。”打开一看,约有一来多两,先拣几块碎银,自往市上买办接风酒食,青萍母子相陪。 盛子都坐下,各人说些闲话。子都渐有轻狂态度,青萍也便厮诨。原来娼家性格到底轻薄,这几时见都飙身旁无钞,便有个再抱琵琶过别舟之意。瞧见盛子都身边有银,古人说:“鸨儿爱钞”,不必说陈妈妈先插科了;况子都虽是老小官,庞儿终比都飙好些,却又应了“姐儿爱俏”一句。半晌间便有无数相怜相惜、相挑相逗之意,甚至于都挨近身旁勾肩搭臂,青萍亦不相阻。陈婆故意走开,两人连连写了几个“吕”字,就把知心话说。正说到热闹去处,都飙已回,食品罗列,四人吃个不亦乐乎。 次日正待起程,青萍忽然患病,不能起床。原来是盛子都设下的缓兵之计,二人得便中一味干事,不须细说。一直挨过个把来月,子都做得尽心爽快,青萍的“病”已愈了,才议回杭之事。 四人来到杭城,竟投张暄家住下。众朋友齐来探望。都飙将所事说起,众人各逞己谋,有的要告,有的要打,纷纷不一。 张暄道:“列位不可乱言,自古道:‘事未行,机先露,到底无成。’大官人若要事妥,必须经官;但经官必先起衅。何不先央亲友试说一番,倘然允诺,十分之喜;或者闭门不纳,再动干戈,未为迟也。众兄弟先露圭角,岂不为人所制?”都飙道:“终是法家口气,讲得有理。” 辞众人,来到周智家里。回复不在。又转过熊阴阳家,定要老熊去说。熊阴阳推辞不脱,只得应允。来到成圭家里,恰好遇著宴客。熊老见有酒客,欲待不说,又被成老只管问其来意,只得竟把都飙事体说上一番。成圭也把妻子因而气死,幸喜还魂之事告诉一遍。熊阴阳见口风不允,也不吃酒,竟自归家。成圭将此事说与妻子并周智得知,计议告状。 次日,熊老回复都飙,都飙即挽裘屹写张状子,次日来到府前。成圭也欲进状,约同周智偕往。小使走了三番五次,周智只是不来。成圭等得性急,自己去唤,恰好半途相遇。成圭道:“向来只你燥健,为何也迟钝了?等得我好心焦。”周智道:“非我来迟,只因脱出一桩小事,正要说与你听:原来成华逃走,果是都令侄唆去的,如今又把来卖在秀州一个傅乡宦家里,他道拘束不过,只得逃了回来。早间先到我家,诉出情繇,思量仍旧服役,并说令侄买秀才之事,一发详悉。我想已去之人,不该复用,但今兴讼之际,正是用人之秋,若行苦肉计,用他作证,断送令侄前程,更觉容易。”成圭道:“这到一发凑巧。快唤他来!” 周智带了成华来见院君。成圭已将周智所言说与都氏,都氏也道有理。成华见主翁夫妇,只是叩头,俱推都飙之谋。都氏道:“若论你情,本当不复收用;但你既来不收,是诛顺纵逆也。我今适欲与禽兽相持出状告他,务要剥他衣巾,前马爷缉获牌内,原有你名,如今先把你送去,做个巴臂,若得事妥,将功折罪;若应允不得,也莫怪我不收。”成华哭道:“小人自知没理,只道还有快活去处,谁知除却这里,一时难过。蒙院君、员外放舍狗命,不加惩治,小人即粉骨亦难补报,区区官事,敢不尽心?”成圭道:“既如此,同到府前,必须如此如此,才是关节。” 于是把条绳将成华缚了,来到府前,寻冯是虚。刚做得一纸状子,恰好都飙也在头门上,衣帽齐楚,踱来踱去。成华指道:“员外,这手中拿白纸的,不是大官人?”成圭道:“原来这禽兽先来告我!我却白裙系腰,蓬头跣足,他到衣冠齐楚,妆出生员行径。”正是恩人相见,分外眼明;仇人相见,分外眼睁,抢上一步,放出老力,揪住就打,连声叫屈。成华正是怀恨之际,兼献入门之功,挥动大拳尽力奉承。热帮闲那班一个个缩头吐舌,远远站开去了。都飙打得发极,也连声叫起屈来。 却好三声梆绝,知府许召升堂。衙门开处,皂隶正要排衙,那里呼喝得住?许知府喝声“拿来!”皂隶竟把一干人结进。 跪在阶下,一个叫“殴辱生员”,一个道“盗财杀命”。知府道:“官长跟前,有事且须告理。为何这等喊叫?”成圭道: ‘“爷爷,小人若无爷爷呼唤,几乎被他打死了!”都飙道: “生员若非太宗师救命,也几乎死了!”知府道:“他是你什么人?”都飙道:“生员唤名成飙,这是父亲。”知府道:“既是父亲,就不是殴辱生员了。”成圭道:“小的那得有这儿子!原是内侄,盗了小的钱财,拐带小的义男,还要打死小的,是个的真强盗!”都飙道:“父亲冒认他人之子,不容生员归家,希图谋害吞产。望太宗师作主。有下情一纸,伏乞台鉴。” 知府取上读道: “具呈生员成飙,为斩继屠宗灭法凌儒事:姑都氏,赘夫成圭,无嗣,从幼继飙为子。复有继女一姐,与飙俱若亲生。上年将产分析,飙得其二,姐得其一;姐产归婿收用,飙产父仍执掌,分单可证。祸因游学秀州,倏生异议,冒养他人之子,希图罟产,不容归家。切思自幼继立,理应得产,他姓之儿,奚容吞噬? 叩天亲审,泾渭立分,旧情可续,原产可归。上告。” 许知府道:“那老子也可有状否?”成圭道:“都飙原是小的内侄,当年寄食在家,盗去本银五百两,复将义男成华拐带,远遁无获,已蒙前任马爷,给赏广捕牌面。日昨已获成华,特送爷台,以求追究,不期正遇此贼,又被毒打。今有原牌并下情各一纸,伏乞爷爷重怜。”知府接牌看毕,又将呈词暗读道:“ “告状人成圭,为恳天追剿事:内侄都飙,盗财拐仆,远遁无获。已蒙贵前任马爷给牌广捕。今月日获仆成华,言称恶遁张暄家,势横难敌。叩天亲擒追剿,焚顶上告。” 许知府看毕,问成圭道:“他既是你侄儿,又经继立,你今无子,有产合应与他;即另继一子,再作次男也罢,如何反做贼情诬他?况他又是生员,岂是做贼的?”成圭道:“呀!爷爷,从那里说起!妻虽无子,妾子今已五岁,那有从幼继立之说?” 都飙道:“太宗师在上,生员游学出外,又不十年五载,就是妾生,那得便有五岁?若说生员不曾继立,这分单只问是谁写的?”知府看道:“成圭,这纸分单,历历可据,难道不是你写的?”成圭道:“小的有什么分单?这正是他希图抵搪之物。 爷爷只将分单上主分亲友邻里拘来,便知真伪。”知府将分单一看,于上并无与事名姓。知府道:“是了,分单定有主分之人,岂有自主之理?明系无耻假捏,那盗财一事,眼见得真了。 ”叫皂隶:“把成华拶起来。”都飙着力争辩,许知府一毫不理。 众皂隶就把成华动手。成华叩头道:“爷爷不须动得刑法,小人只是从直讲来。那年盗银一事,其实是大官人之谋,所盗六七百两,亦俱是大相公经手用度。小人不过倚草附木之流,焉敢生此歹意?其后追索不还,反把家主“才丁”。这虽是讨银的不是,小人也并不曾帮打半下。那日主翁动气,便要经官告理,惟恐大官走了,便著小人随他。谁知又落了他的机彀,把小人拐落秀州,复卖于傅乡宦为奴。不期又被原主所获。只求爷爷原情。”知府道:“既盗许多银子,寄宅在那一家?” 成华道:“爷爷,若要大官人将半分三釐把与小人用,果然极是经纪;若说用与他人,且是溜索。假如倩裘相公代考,买得一名秀才,就去了一半;与热帮闲同嫖,为青萍妓赎身,毛毛去了三百。刚剩得小人一身,尚且承继与了傅家,那得还了馀剩?若要赔偿,只问大官〔人〕便知端的。” 知府道:“都飙,你这番也不必称得生员了。据成华之说,你只合称为‘足庶之徒’也。那买秀才一事,却怎么说?”都飙道:“太宗师总莫理他,这是一片胡言,希图嫁祸之意。叨进一事,实是生员亲笔挣来,篇篇文字,句句从肺肝中流出,焉得作假?”成华道:“呀,大官人,这事瞒得他人,瞒不得我,况与我同做的。现有店主人亲手过付,怎白赖得?”知府道:“总也不必分辩。待我出一题目,当堂做得出来,生员也真,盗财也假;若做不出,二罪齐发,莫怪老许手辣。”都飙大叫道:“嗳呀,太宗师大人,别的还可,这断断使不得!生员今日之下,原为夺产而来,不为赴考而来,腹中止带得一副讼师肺肝,并不曾备得作文材料。若要面试,必须另日。”知府笑道:“你今日腹中不带得文字,毕竟要怎么日期才有文字呢?”都飙道:“太宗师若说我什岁后生不会作文,也须知七旬老汉那能生子?不把他假子辩个明白,生员今世也不做文字。 ”许刺史道:“这也不难。”叫皂隶:“速唤那成圭的儿子来。 ”又差一名皂隶道:“可向街坊上,另唤一个少年人生的儿子,与成圭子年齿相等者一名。”又差个皂隶:“到书坊中速取印行《汉史》一册。” 不移时,三个皂隶齐到,那孩子便是府侧王豆腐的儿子,与梦熊一齐跪下。许知府问得二子年纪相等。将梦熊瞧着想道: “此子面庞与父无二,可恶狂徒,强为排挤,若不把旧事引证,他也到底不服。”吩咐都飙道:“王家孩儿,壮父所生,成梦熊老父所生,若有不真,必有可辨:把二孩站在阶前,俱去了衣服,此时初冬时候,看那一个畏寒,你只从实报来。”皂隶去了二小〔儿〕衣服,却是梦熊叫冷。都飙报导:“启太宗师,假儿毕竟畏寒。”许知府又教将二子立在日中,“看谁无影,你亦报来。”二小儿又立日中,不知怎么,梦熊独没影子。都飙报导:“启太宗师,假儿果然连影子都是没的。”许知府道: “著二子归家。”叫值堂吏:“可将取来《汉史》内,寻名宦中有《丙吉传》,朗声读来。那吏从头寻着,依本读道: 汉丙吉,为陈留尹。有富翁老年无于,娶邻女,一宿而死。后产一男。至长,其女日:‘吾父娶一宿身亡,此子非父子。’争财,数年不决。吉云:‘尝闻老翁儿无影、不耐寒。’其时秋暮,取同岁儿,共解衣试之,老翁儿独呼寒;日中,果然无影。遂直其事,郡人称神明焉。 许知府道:“辨别真伪,一如前辈之法,无影、呼寒俱出尔曹之口,且众目共睹。成圭之真子无疑,犹不作文,更有何待?”叫书手:“取副纸笔与他,就把‘继绝世,举废国’二句为题。”都飙听了丙吉一节,已是默然无语;又见题目到来,却似汤泡埏蝤,看看缩拢,道:“生员今日委实不带得文字肚肠,要试,定须另日。腹中绞痛得紧,旧病又发了,过不得! 过不得!太宗师要作文。小事,即不判还财产,也是小事,这性命是要紧的。”知府道:“不妨,我有疗痛辣汤在此。”叫皂隶:“选头号板子,与我彩下,先打四十!明早上道,再行参处。”都飙道:“呀,生员岂可打得!”知府道:“惟我老许,便破格打个生员,总与打马鞭驴何异?叫该房:“快做文书,申详学院,将一干人犯,明日就送道爷审究。成圭父子宁家,成华讨保,都飙发本府司狱司收监,明日听候解审。”许公退堂。成圭不胜之喜,将银谢了王豆腐,又请衙门中人役,各有酒食银两,不在话下。 归家说与都氏、翠苔,大家欢畅,俱说:“亏了周员外,能用成华之功。”专候来日捷音。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昧心天诛地灭 硕德名遂功成
引首《钗头凤》
陆务观作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绞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评】 波斯重生成家一番,以释门论之,亦可谓“错错错”矣,然欲救醋醋醋,胡能不错错错也!少年未娶者,幸毋曰“莫莫莫”。
却说都飙刚刚将名儿改得在本府学中,思量辉赫邻里,谁知弄出这场口舌,撞著老许作对,申详送造,剥去衣巾,又吃一番拷打,拟成徒罪。裘屹等恐事累己,俱作高飞之策,成圭等宁家,在话下。都飙本意,只思夺转产业,复有一番富贵,便众帮闲,亦有几时热闹,谁知反剥了衣巾,并吃了刑法。衙门使费,俱是张暄与盛子都发本,只想赢得官司,当做钩鱼之饵,谁知也落了空。盛子都原以此为买笑之意,到也罢了;那张暄不过一味为利,见这光景,那得不作吵闹?更兼三口坐番在家,朝来要饭,晚来要酒,一些也没想头,那里盘缠得过? 便发话道:“大官人,我这里所在窄小,终非久留去处;况年荒米贵,大官〔人〕也要体谅。”都飙道:“张兄,我和你莫逆之交,小弟暂此落薄,便取扰半年三月也不为过。不日起解,还要仗你周支,难道便要逐我出门?”张暄道:“哎哟,贤弟,这话竟来不得!当今之世,米贵如珠,薪贵如玉,父子不能相顾,夫妻不能相保。俗话道得好:朋友朋友,只朋得个‘有”。 你若有时,我也断不如此。你今与我相似,教我也只没法。既要住过半年三月,我,自搬去,让了你罢。” 次日,张暄果然搬了,都飙拍手无尘,无计度日。可奈鸨母脸上生锋,青萍舌中吐剑,终朝聒絮,彻夜争持。都飙自忖道:“有钱时人人敬仰,何等昂然!到今日,便只没了银子,为彻连我自已也不敬自己了?咳,到如今,方知钱财入手非容易,总也悔不迭了。妻子聒絮尤为小可,只我资身无策,如何是好?况且起解在迩,衙门里又要使费,路途中又要盘缠,丈母、妻子靠谁赡养?总那些猪朋狗党,一个也休想扶持了,这却怎好!”眉头一蹙,计上心来,道:“是了,是了,冷一姐家向来未经扰他,在前与我颇相怜惜,不免把些虚情赚他,将妻子寄得在他家下,再作区处。” 迤逦来到冷家,与冷祝夫妻相见后,叙了若干相怜言语,看看说到自己身上,道:“咳,贤姐,你可晓得兄弟受下屈气来么?”一姐惊问道:“我却不曾晓得,快说与我听。”都飙假流两泪道:“不是兄弟不要争气,也只是姐姐该少得些产业! ”就把自己进学、娶亲、告状、问罪、觅屋等事说上一遍。冷祝原是无能之人,只当得春风过耳。冷一姐是个支离妇人,向人且是勤说,闻得成家有了儿子,便吃惊道:“有这等事!我们只半年没个工夫探望,便脱出这等事体。他道寻了个什么杂种回家,终不然家中馀钞竟没我们份了?又难为你吃场大亏,这的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你我一例之人,你输就是我输。 不要忙,你既有了岳母、妻子,不须别处寻得房屋,我家颇空,不若搬做一家,慢慢摆布转来。我和你到底还是老姐老妹,终不然被杂种得了若干家产不成?” 都飙见中他诡计,不胜之喜,连夜与妻子说明,搬至冷家,三口儿住下。那冷一姐又指望谋夺来,大家有本有利。那日冷祝出外,都飙与一姐道:“姐姐,我想起解在迩,此事不可再迟,想计策不难,只差有了个梦熊,又被许知府当堂验过,要想逐他,再也不能够了。怎么暗算得他,才是妥当?”一姐道: “不难,我正有条妙计,千万不可走了消息,只好你知我知,便是布袋也不可使他知风。目下布袋生日,该接两老吃面,今他既有儿子,待我著布袋去接他,只说闻得添位舅舅,我要见他一面,千万要他同来用着素面。那时若得他来,只须如此如此,岂不落我术中?”都飙道:“贤姐姐,真好计策,正合兄弟之意。” 不数日寿日已至,一姐唤丈夫吩咐一番。冷祝就到成家,将妻子之意一一达上。成圭因冷布袋半年不来探望,心中且是怪他,便发话道:“院君死也不吊,病也不望,今日还有什么丈人、丈母!”到是都氏道:“老官,他二人不来,我也正恨着他。今他既已再来,叫做一善能消百恶,恕了他罢。他接我们,料想不去,梦熊当是舅舅,一来也该去拜姐夫的寿,二来也与一姐看看我有这样聪俊的儿子,免得想我财物,便与他去一遭。” 成圭从来那一件不依著妻子说?那时即便装束梦熊,交与冷祝,一同来见姐姐。不期梦熊从来娇养,不惯行走,到得姐夫家里,身子已走得疲乏,茶也不要,水也不吃。一姐与都飙俱来恭敬,把些时新果品、上好嗄饭堆在梦熊嘴边。梦熊蹩著眉头,只是不吃。少倾酒肴完备,众人团团坐起,吃酒吃面,独有冷祝,事在东翁,无暇坐落,肚中走得空虚,半日讨不得一个醉饱。一姐见梦熊诸色不吃,忙到厨下,整治了一盏香喷喷的鸡汁粉汤,递与梦熊道:“好兄弟,接你来,姐姐不会做人,无物待你,你却一些不动,敢是身子不快?这碗粉汤是好吃的,你先吃了,姐姐另买果子你吃。”梦熊口中锁喉一般,一些也呷不下,正像供佛的,只是摆着。 不曾把头回得一回,只见冷祝从外进来道:“肚里正饥,那个却好剩碗粉汤在此。”掇起就呷。一姐连翻夺下,已是吃了半碗,都飙、一姐面面相觑。冷祝竟不晓得,但觉一时腹痛难忍。一姐慌了手脚,忙叫延医救治。都飙未及出门,冷祝乱颠乱跳,七窍流红,仆倒在地,忽然死了。有诗为证。 莫道机关刻且深,天公端不被人斟。 鸩藏未卜何人死,鹿失知为谁所擒? 稳教燃釜煎箕豆,奚料凭栏泣藁砧。 拭泪谩嗟妾薄命,朱弦从此离瑶琴。 原来这是冷一姐与都飙造下蛊毒之计,原不曾与布袋关会,且喜梦熊不该绝命,反算计了自己丈夫。成茂来接梦熊,看见冷祝尸首,大吃一惊,并也不知为甚死得恁速,竟抱梦熊回家。 一姐哭中含怨,自悔莫追,把丈夫殡葬,不在话下。只那一片害人之心,愈加转切。家中没了丈夫,凡事挣持不来,兼之人口又多,一时摆布不散,免不得也清淡了。都飙游手好闲,资身无策,亏了新相与的一个朋友,每日到有几分进益。 那人是谁?却是临安府中一个有名的窃盗,唤做“我来也” 。这我来也飞得檐,走得壁,穿得房,入得户,盗中之魁,贼中之顶。每每出行掏摸,再不怕人捉捕,也不扳害他人。每入人家卧内,物件到手,必于壁上题著“我来也”三字,以是捕曹都称他为神贼。都飙只因张暄一脉赌博,结下这个好友。目下窘迫之际,一发大为获利。那晚对一姐道:“姐姐,我想老猪狗家千方难以算计。我恰寻得一个好友,善为穿窬,不若倩他神术,夤夜前去偷他一手,岂不为美?”一姐道:“偷一手,不过没他几多钱钞。既能进得内室,何不再带青锋一柄,把那小杂种或是老畜生将来杀了,怕那钱钞那里去!”都飙道:“好姐姐,毕竟是有见识!趁著今晚黑暗之夜,待我邀了我来也同走一遭。你只在家整备接取物件,耳听佳音。” 二人计议已了,看看傍晚,一姐做饭与都飙二人吃了,带了杀人家伙,一程来到成圭家里。我来也道:“小弟每欲算计一家,必要三五日前看其出入门路,以是百无一错。今此来是大兄见招,急促里不曾看得门路,须要大兄前导才好。”都飙道:“这不难,他家是我出身去处,门路极、熟。前边栅门牢固,且有猛犬,难于撬掘。后边墙内厨房,厨房内又有重重墙壁,也难穿挖。只有左迎空园,园中就是花圃,只须招得一重墙洞,进了花圃,入内就易。你只跟我进到内房,自然你熟溜了。”我来也依言,把火草照着,一如所说,果然直达内房。 挖撬房门,乃是我来也的熟技,不须都飙费心,都飙只举钢刀,整备杀人手段。 谁知成圭命中不该受伤。那夜偏偏的翻来覆去睡卧不著,耳边猛可里听得撬门之声,连忙披衣道:“不好了!有贼!有贼!快拿灯来。”都氏、翠苔、梦熊俱是一房睡着,各各惊醒。 正待开门观看,梦熊将父亲一把拽住道:“爷娘不可出去,此时半夜三更,我劳彼逸,设有不虞,如何是好?只须唤成茂等起来,看其动静,然后出去,庶免无失。”成圭依言,忙声叫唤。都飙与我来也回身不迭,望外正寻花园旧路,谁知成华、成茂正在园侧安宿,二人听得呼唤,连忙拿把钢叉到来。我来也终是老作家手段,见有人来,就闪过一边,已从墙穴内钻出。 都飙却是新出后辈,那里会得躲闪?早被成茂拦头一下打倒在地。一把头发揪住道:“拿着贼了,快拿灯来!”众人齐来看,道:“呀,原来就是都大官!为何做这勾当?手中还有白雪雪一把大刀!”成圭道:“有这等事?放不得了,寻索来缚主送官。”都氏道:“不肖狗才,做这丧心之事!黑夜持刀,敢待杀谁?快与我一顿打死;也当除了一害。”夫妻二人一齐动手。 梦熊向前,把都飙和身搂住道:“爹妈若打哥哥,宁可打了孩儿。”成圭颇爱儿子,便住手道:“他是你什么哥哥,你要这等遮护?”梦熊跪禀道:“爹妈有所不知,哥哥此来,纵非合礼,爹爹须看母亲面上;母亲亦宜想舅舅一脉。今彼不过为利而来,求之不得,反又受了鞭苔,岂不复深其怨?手中白刃,不过自卫之物。岂不闻孔子曰:‘以德报怨。’依孩儿之见,望爹爹赠他银子,慰其来意,纵有毒心,亦当瓦解,”都飙只是磕头,总也不敢做声。都氏那里肯依?成圭道:“孩儿说的到也有理。老娘,譬如被他偷去,便依孩儿说罢。”成茂解去了绑。成圭即将十两银子递与都飙道:“今日依你兄弟解劝,免你送官究治,又与你十两银子,已后务要学好,断断不可如此。成茂去了后门,放他去罢。” 都飙抱头鼠窜。正走间,只听得耳边厢大喝一声道:“狗贼,那里去!”都飙惊得魂飞魄丧,连忙双膝跪下。抬头一看,原来就是我来也。都飙道:“吓死我也!怎生这等恶取笑!” 我来也道:“正待收你为徒,原来如此胆小,怎生干得事?我这行脉中第一要的胆,假如我喝一声,你也覆我一声;我若叫‘你是贼,’你便道我屈冤平民为盗,反要扭我到官,这才是贼做大。为何慌忙跪下?这不明明认是贼了!”都飙道:“只被一吓,胆已几碎,那得有此宛转?另日把《梁上君传》细细讲究,全要仗你开示哩。”我来也道:“怎生脱身出来?”都飙道:“莫说起,羞死我也!向来要杀梦熊,今日若非他,怎得这条性命?反又与我十两银子。这样看来,岂不羞杀!”我来也道:“侥幸,侥幸,还只亏贼星兴旺。快去罢!”不期这席话,却被成茂尾在身后,细细听知,飞风回家,说与两老。 夫妻二人到惊做目瞪口呆,道:“真亏了我孩儿也!若还造次出房,岂不受其茶毒!”后人叹梦熊少年老成,智鉴卓异,有诗赞曰: 少小儿童识鉴超,全亲布德辨獍枭。 灵心慧眼从天假,八十老翁徒寿高。 话分两头。再说那青萍姐向与盛子都有好,自从搬至冷家,因有一姐碍眼,都飙又日日在家,故此一路竟动不得,虽子都时常往来,只好做衙门首的石狮子,两个眼睛厮看,再也走不拢来,这日因都飙有此一举,青萍便暗约盛子都道:“今夜那天杀的出外勾当,亲哥千万来快活一宵。”子都等不到晚,早来到冷家,躲在青萍房里。冷一姐做饭与工人吃了出门,自拿盏灯进房,把门掩上。因要等候都飙,不把灯儿吹灭,和衣而睡,把耳听着大门。青萍见一姐进房安息,便轻轻的唤出盛子都道:“亲亲情哥,那厌物已出去了,冷一姐又进房了,正好出来,与你摆开阵势厮杀一回。”子都道:“心肝的姐姐,我等是等不得了!可奈冷一姐房中灯光未灭,他在内房,我和你在外房,设或他开门出来,却不惊杀了我,损了你的体面?” 青萍道:“亲哥也说得是,我们在房外的,只将些粗重家伙把他门儿叠煞,他若要出来时,先要叫我搬开,那时你又好早早躲避也。”子都道:“讲得有理。”二人将些粗重木器都堆在一姐房门外,然后将衣服脱做赤条条的,吹灭了灯,搂上床来,说不尽无尽情趣。免不得雾散云收。二人把被儿裹着,手儿挽著,脚儿勾著,嘴儿偎著,舌儿衔著,呼呼的正是睡去。 谁知冷一姐等了多时,也睡了去,灯儿不曾灭得,却被偷油老鼠带焰衔去,惹在帐子上边,沿着板壁,烧得满屋通红。 一姐正在梦中,只觉热腾腾逼拢来,开目一看,叫声:“有火!”连忙就走。正待开门,只见门外密密堆满,飞也飞不出去。 喳喳的叫得青萍醒来,见是火起,衣服也穿不迭,那里还有工夫搬去门边家伙?二人自顾性命,忙奔出门,早见火焰冲天,眼见得冷一姐做了一堆灰烬。后人叹其贪而残忍,欲害人而两番害己,天理固不爽也。有诗为证: 若说天公近,世间何是多奸佞? 若说天公远,每见好邪祸未免。 天公远近莫浪猜,报施祸福迟早来。 请看歹心冷一姐,谋害不成先自死。 都飙与我来也出得门来,忽见前边火起,欢喜道:“穿窬不利,抢火必有所得。老兄趱行一步。”正行间,忽见二人手提长索照头一套道:“冷家失火,走了火头,你却走不得了。” 都飙只叫得苦,并不知妻子走向何方,亦不知姐姐下落。等得火灭,解送各处衙门,又是一番拷打。随问出徒罪根繇,加上逃徒之罪,又解极远驿递充徒,即日起解不题。青萍母子竟归盛子都收养,此后事迹,不烦细道。 说那梦熊,真个聪明独步,伶俐过人,年纪才得七八岁,即便满腹文章,开口成句,总之资质好了,有书无个不读,读的无个不记。人人说他罗汉转世,到也不甚差池。九岁入泮,十四岁便中了孝廉科。周智将孙女美姐许配。次年,成圭夫妇怕己年老,要与梦熊合姻,梦熊道:“爹妈虽只年老,尚在古稀有奇,仿之吕望,正是功名发仞之际,请自宽心行乐,顺时加餐,不必把儿未姻之事在于心曲,以费神思。儿向年有誓,若不金榜题名,断不洞房花烛,只待来岁大比,好歹须有定夺。 目下爹爹要娶媳妇,断然不敢从命。”成圭没奈何,只得歇手。次年,皇都大比,成梦熊来到科场,却是探囊取物相似,中了一名二甲进士。部中观政已满,除授福州别驾。梦熊上疏道:“臣乃弱齿书生,谬叨提拔。奈二亲年迈,大德未酬,福州之任,不敢承旨”等情奏闻。那时宋朝自从南渡以来,家国偏安,仅云小康,正是修文堰武之际,重的极是文人。宋官家见成梦熊奏章,问及年齿,不胜之喜道:“这书生恁般年纪,便做这般文字。既是二亲在堂,有何大恩未报,且著细细再奏上来,待朕定夺。”成梦熊闻旨,即将父母年纪、并周智劝父娶妾、曲全宗祀等情奏上。宋皇帝览表,大喜道:“民家发妻无子,多缘不能娶妾,以致宗祀斩然。无力者固已委之天命,即有力者,亦多为妒悍所阻,不能继其后裔。朕虽怜之,亦未经垂谕于黎庶。今成生之嫡母,亦似前妒而后贤者,匪周智之曲旋,而成氏之胤几绝,岂非莫大之德?成梦熊以二亲年老,大德未酬,不肯赴任,其志行可嘉。即著该部官,先将白银五十两、彩缎二十端以赐处土周智,仍给冠带职衔,以风友道。 成梦熊留京擢用,仍赐白金百两,为养亲之资,仍赐金莲宝炬,给假三月,待完姻后受职。”梦熊得旨,不胜之喜。谢恩已毕。 次日,周智受礼部儒士之职,成圭夫妇受了钦赐银两。不日官报推梦熊为京兆尹,择日完姻,说不尽无穷荣耀。 荏苒间假期已满,到任理事。且喜民安物阜,四境恬然。 不数月,周氏有了喜事,却早生下一个公子,取名兰孙。次年又生一个,就唤桂孙。其年梦熊二十二岁,任期已满,成圭夫妇俱受了封拜。吏部考选,正报推升,都氏忽然身故。梦熊丁忧治丧。不半年,成圭又死,梦熊守孝,极尽哀痛,迫切之诚,准准守了六年丧制。正待起复,周智又死,梦熊因有义父之称,亦服三年之丧。后又十馀年,翠二夫人、何氏院君俱已过世。 梦熊看得二子俱已长成,长子已入黉门,次子更加敏慧,便对周氏夫人道:“拙夫原是僧人转世,走来继续成氏后嗣。今我父母已葬,儿子已长,烦你撑立家庭,我却要出家去也。”周氏拦挡不住,只得任从披剃,在报思寺焚修。有司官俱来相送。 其后二十馀年,一毫不与尘士交接。一日,忽然吩咐道:“今日西归,与我快备香汤沐浴。”浴罢端坐禅床。香公请得夫人、公子到来,已是回首了,空中仙乐铿锵,天花飞坠,满城之人无不看见。长老送人龛子,烧炼等事,不在话下。 那梦熊和尚原是熊二娘转世;那熊二娘又是波斯达那尊者化身。那日来到地府,十殿阎王俱来迎接。即时复了本来面目,仍做了波斯那尊者,幡幢仪仗前导,地藏、十王俱来远送。波斯道:“贫僧多蒙地藏教主并十殿慈王相爱,此情深铭刻于五内矣!但先父成公、嫡母都氏夫人、生母李氏夫人料还俱在地府,不识容一别否?”十王道:“尊者有所不知:先尊成圭原系天上金童,只因觊觎玉女,以致降谪尘凡。复因昂宿之妻与夫偶尔有鼠雀之嫌,便逃下人间,氤氲使者便戏笔配与先尊,即令堂都氏是也;李氏夫人原系玉女化身,实是玉帝遣来完汝父之夙念者。故辞世后,俱已还天,何得尚在地狱?”波斯道: “既如此,更万幸也!” 于是辞了十王,跨上法驾。正待望西进发,只见一人手中提着个血淋淋的骷髅头,扳住车轮,高叫:“救命!”波斯道: “是何冤鬼?报名上来。”答道:“小人就是都飙。自从那夜蒙不送官,反赐银两之恩,其后日夕感念。不期盛子都因我外府当徒,占了我的妻子,怕我后来有话,倩人将我中途杀了,特来诉与冥王。又苦不蒙拘审,置我枉死城中,衣食无措,痛苦异常。今日闻得尊者西归,知尊者原系生前表弟,倘蒙见惜,幸赐鼎言。”波斯道:“原来有这等异事,待我再见十王。” 十王禀道:“谋杀都飙,原系青萍之意。盛子都占人妻子,更又代人杀夫,虽都飙命中夙犯,亦青萍、子都不赦罪惩,所谓男盗女娼,正是三人显报。少不得阳寿终时,自有定夺,不烦尊者垂问。”波斯对都飙道:“既妆妻与奸夫俱阳寿未终,且不须性急,待后定不亏。你不必啼哭。”众鬼卒把都飙牵去,波斯挥泪而别。此亦慈悲之意也。 既到西天,参了佛祖,仍归本位,复证菩提。这也是波斯尊者六十年前一点尘心浮动,到如今三生会上,两番变相托生。 虽只是自己道行着魔,也还是成门的宗支有救。不然,妒风飘渺,那得个宁静时光;血食沉沦,怎能彀久长岁月?从今后,但愿得打破了家家的醋瓮醋瓶,倾翻了户户的梅糟梅酱,连《怕婆经》也只当无字空文。这《醋葫芦》也只当青天说鬼,不妨妄听妄言,但愿相随相唱。诗云: 惧内原多趣,实为酿祸门。 有儿失纲纪,无儿斩后昆。 尔身胡足惜,尔祖又何冤。 开辟有尔姓,历传在尔跟。 大祀从尔绝,不孝谁尔伦。 但当尽人事,莫云天意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