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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翠黛终衰,失颜易老,百年若个长春。王墙西子,有日葬埃尘。幸值他今年少,出落来鬓发如云。何妨令贯鱼承宠,也得略沾恩。一样闺房里,他偶居贱,你偶称尊。便推恩逮下,还算你赢,请看后妃不妒,群姬交口诵深仁。到今日,时移世易,女史永留名。

  从古到今,只有讲女人的,说道从一而终,却不曾听见说做男人的也板杀数,只该守着一个婆子到老。男人有义气的,也尽有生平不肯二色;或是家婆死了,不去续娶;或是富有家财,却不置什么偏房侧室。这也不过算他有义气罢了。纵使续了弦,娶了妾,却也没本事就骂他道不义,只要不听继娶的说话,把结发生的当做冤家看待,宠了小家婆,欺侮正妻,也就算是有义气的了。

  可笑那些妒妇,看见世界上,大半是单夫只妇的,就认做丈夫是他独一个的,丈夫要娶妾时,就像要害他的命,千方百计阻挠。若是娶了到家,日日寻气,害得前邻后舍,都耳朵里不清净。

  据那妒妇说来,世界上只有正妻,又贞又烈,那做小是人人不正经的。却不道做小的,十个里头,未必没有一个两个正经。那妒妇倒就是淫妇的供状。如今说一个贤之妇,倒不如一个丫头贞烈的,与列位看。

  明朝永乐年间,山西太原府地方,有个秀才,姓俞名有德,号大成。家中也有钱,万金事业。娶妻陈氏,已经五载。

  那陈氏是有怯症病的,自分不能生育。他有赠嫁来的一个丫头,名叫惠兰。虽是个使女,却全没有半点儿轻佻,人物也颇俊俏。

  陈氏几次劝丈夫留他,俞大成因夫妻情笃,不肯应许,道:“你虽有病,未必没有好的日了。况你我年纪都还不大,何必便忧到生不出儿子。”

  陈氏见丈夫再四不从,不觉掉下泪来,道:“我若自己养得出儿子,难道必要来勉强你?只因我自问不但个能生育,这性命也不久在世上的。这丫头是从小在我身边长大起来,若在留得他做妾,我死后你看了他,犹如看我一般。”陈氏说到这句,不觉心中苦切,咽住了,下边说不了来。

  俞大成见他这般光景,便连忙劝慰道:“娘子你休悲伤,我依你的话便了。”陈氏方才回悲作喜,便拣个日子,另收拾起一个房间,与惠兰做卧室,推丈夫到那边去。

  从此,俞大成有妻有妾,来往其间。不到得一年,陈氏果然病势日重,医药无效,一个不妒不忌的贤妇人,可怜短命死了。

  俞大成和惠兰,不胜悲痛,殡殓已毕,早又断七。俞大成因见惠兰十分庄重,又料理得家务来,井井有条,意思竟不续娶了。

  奈家族中尊长都说是无妇不成家,惠兰到底只是婢妾,如何算得内助。没一个不催他再娶。

  惠兰也劝道:“相公尚还年轻,自然该续的是。相公倘决意不听众人,众人却只道是我惠兰从中阻挡了。”

  俞大成笑道:“却如何因你怕受这恶名,令我去做那不义的事。”

  惠兰又道:“相公就是不替惠兰出脱那恶名,那一个后生家主竟和我惠兰一个婢妾做人家,也实在不好看。”

  俞大成拗他们不过,只得定了续娶之局。早有做媒人的,纷纷来与他作伐。俞大成卜吉了一家孙家的庚帖,行过了礼,到陈氏周年之后,才继娶来家。

  那孙氏生性情极是妒悍。对亲时节,他父母贪俞家有些家什,将来可以在女儿面前生发生发,因此那庚帖却瞒过女儿,不对他说俞大成有个妾的。

  当日时门来,见礼时节,忽见惠兰出来,参拜主母,心中老大著恼,第一夜便和俞大成淘气,要他赶逐那惠兰出去了,才与他成亲。

  俞大成从未曾经识这般看得丈夫着重的妇人,便十分不快。却又因是簇簇新的夫妻,不好与他争论,却被外人当笑话传扬,只得陪着笑脸劝他。

  那妒妇越扶越醉,哭哭啼啼了一夜,弄得合宅的人,都不能睡,都来房门外听。

  俞大成又羞又恼,不等到天明,开了房门,望外就走。孙氏越发气苦,索性在房中放声大哭起来。众人都走进去劝。

  有那俞家底下人道:“我家相公,原不该抛了新奶奶,竟自走了出去。我们大家去劝相公,来赔个不是便了。”

  有那伴送新人来的道:“新相公自会逐去那位偏房的,不过一时确叫他做不来,小娘子且宽心着。”

  那俞家的道:“我家惠兰姐,是做人极和顺的,断然不到得欺灭新奶奶。尽著放心。”

  那伴送来的,又去附着孙氏耳边劝他道:“小娘子就要赶去那惠兰,只好慢慢地寻出个题目来,此刻就要用这副手段,不但众人不服,也许怕到底做不来,倒坏了自己名声。不如依他们,让新相公来赔个不是,将此收科了罢。”

  孙氏这才住了哭,那伴送的便追俞家的人,去请主人来赔罪。

  俞大成心中不肯,却被众人劝不过,说道:“讨了这样不贤,真叫晦气。可怜我从幼没了父母,若是父母在堂,这样人怎能够奉事得翁姑欢喜。”便勉强到房中,赔个小心。

  从此,孙氏也绝不提起要赶惠兰,但是日里头丈夫走到东,他便跟到东,丈夫走到西,他便跟到西,不容他和惠兰讲一句话。到了晚上,便收拾他在房,催他就寝,不容他出去。

  你道他这般终日终夜关防,费尽心机,可不吃力,那孙氏却再不辞劳苦,就是从古到今,妒妇不谋而合的伎俩,也不必多讲。

  却难得惠兰见新主母这般样子,并没有半句怨言。

  俞大成每到晚上,多饮了几杯酒,也不去和那孙氏说长道短,上床竟自和衣睡去。那不贤却去摇他醒来,替他解带宽衣,七兜八搭。俞大成被他缠不过,也只得和他干些夫妻的常套。

  光阴迅速,不觉已是半年。孙氏并不曾放他到惠兰房内转一转,却还要终日寻惠兰的短处。幸得惠兰性既聪明,人又和顺,没得破绽与他捏著。俞大成心中好生过意不去。

  他家住在乡间,离城有一百里远。时值学院岁考,俞大成同了村中几个一般的秀才,入城赴试。

  考毕回家,来到门首,天色晚了,便轻轻地走到惠兰房里。惠兰道:“相公回来了么?”俞大成道:“是回来了。”便道:“我今夜在你这里歇息,你把些小东西我吃了,早些闭门睡罢。”

  惠兰道:“使不得,相公原到奶奶房中去的好,省了淘气。”俞大成道:“不妨,我方才回来,家中没有一个晓得的。”

  惠兰便到外边,袖了两个馍馍进房,与俞大成吃,自己也吃了晚膳。一闭门和主公同睡。只这夜里,惠兰有了身孕,生出那孝顺的贵子来。这且慢表。

  次日天明,村中有同考的,到俞家来拜望,俞大成未曾起身,家人回说,未曾归家。那同考的道:“我昨日和他回来,到村口分路的,怎么说未曾归家。”

  外边这般问答,里头孙氏听见了,心中已觉著,道:“是了,一定在惠兰房里。今番这贱人在我手里了。”

  便拿了一根栗木的棍子,走去惠兰房门首,把门乱撬,口里嚷道:“瞒了我,做得好事,还不开门。”

  那俞大成和惠兰正在房里穿衣起身,听见了,惠兰着忙道:“这个却怎么好。”俞大成心中忿忿,便开出门来劈手夺过那棍条子去,撇在庭心里。

  孙氏见他势头凶猛,便蹲倒在地上,号啕大哭。惠兰去扶他,却那里肯起来。合家的人都来劝,将他扶起,只是不住声地哭。却叫跟他来的老婆子,去通知他父母。

  那孙家离俞家,不过五六里路,不多时,父母兄弟都赶了来。他父亲叫孙九和,是个管官司,出入衙门的恶棍,母亲姜氏也是蛮不过。领着四个儿子,又纠合了五六个族中的后生,手里拿了棍棒,声言要痛打俞大成来出气。

  俞大成见势头不好,便出后门,一溜烟走了。那孙氏这十来个如狼如虎亲族,寻俞大成不见,便来寻惠兰要打。

  却得俞大成族中走出来,阻住道:“这不过是夫妻淘气,就是大成也不到得受你们打。却与那惠兰什么相干。这个我们倒不依。”

  当下那左近邻舍有二三百人,都在门首嚷道:“他们若再这般行凶,我们一齐动手,结果他们那几个人。”

  孙九和等见众人出头,方把那虎威来减了,安慰了女儿几句,领了那班人自回去。俞家族中和众邻舍也都散去。

  惠兰就走到孙氏房中,跪在地下,叩头赔罪。众人也替他讨饶。孙氏只不开口,还要等俞大成回来,向他吵闹。

  却说俞大成那日逃出后门,心中怨愤道:“我如今也不要活这性命了。”便走到一个岗子上,思量要跳下去。却又想道:父母只生得我一个,小时何等爱惜,如何却是这般死了。我不如走往他乡,省了受那恶气罢。

  当下想着一个表亲,在河南做知县,便取路望河南而去不表。

  再说家中不见他回,惠兰心中好不着急,也怕寻了什么短见,暗地里央人找寻。寻了好几日,却只无影无踪。也只得不寻了。

  过了五六个月,孙氏见惠兰肚皮渐渐大起来,心中十分不快,寻他些小事,亲手拿了根门闩,照着他肚上打去。惠兰闪了,孙氏意还不舍,却得众人劝住。后来又几次要弄他堕胎,都亏众人保护。

  到了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儿子,合家都快活,只有孙氏倍加懊恼,一心想弄死那孩子。

  一日,惠兰在院子里晒衣服,回到房中,床上不见了那孩子,心中着急,就要走到外面去问,看是何人抱去。

  却是这孩子不该死,惠兰正要出房,忽然小肚子里十分作起急来,便去开了净桶解手。却见那小孩倒竖在净桶内。

  惠兰一见,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抱起来,却已气都没了,直待呕出了那些臭水,方才哭得出声。惠兰当下,却也发起怒来,情知是孙氏的作为,没有别人的,便抱了小孩子,到族长处去哭诉。

  那合族都心中不平,约齐了同来和孙氏说话。孙氏却赖了,惠兰不住地哭,要众人设出个法来,保全那主公的骨血。众人便向孙氏说,要每年给他母子若干饭米,若干铜钱,把两间低小些的屋砌断了,另开个门户,令他母子两个自去度日。

  孙氏见是合族公义,不得不依,只得勉强应允,从此没有说话。惠兰自领了小孩子,到那低小屋内去住。

  光阴甚速,年又一年。那小孩子早已五六岁。惠兰因他父亲不在家,自己是个婢妾,不敢给他取名,只唤他大男。

  大男一日在左近一个学堂前玩耍,见里头那些学生,也有读千字文的,也有念神童诗的,读得好听,大男也高兴起来,回到家中,对母亲道:“孩儿看见那边学堂里这些学生子,读那书来,倒好听的。孩儿明日也要去读。”惠兰道:“你还年幼,再等大些,送你去读书便了。”大男却必要明日就去,见母亲不应许他,便管对母亲说要去。

  到了明日,惠兰便央间壁个高妈妈,领他到那学堂里去。请先生教他几句书。惠兰意思,不过因拗这孩子不过,作戏央高妈妈送他去,等先生难他一难的意思。

  谁知他到学堂内,那先生教他,一教就会,不多时就读了好几十句神童诗,都烂熟的了。那先生见了欢喜道:“我教了许多年书,学生也不少了,那里见有这般聪明的。”

  高妈妈便把孙氏的那不贤,弄得丈夫逃走在外,不知下落,又不能容这孩子,每年只限定几粒饭米,几文铜钱,与他母子另自过活的事,细述一遍道:“可惜有了这般资质,却没得钱来读书。今日是他自己要读书,向他家小奶奶说不过,小奶奶道他不晓得读书的苦,央老身领他来,要先生难他一难意思,那里知道他竟这般聪明。”

  先生道:“既是这般,妈妈你去对他家小奶奶说,我情愿不要束脩,白白的教这小官人书。只要后来得发达时,不忘记我便了。”

  当下,高妈妈领大男回去,一一对惠兰说知。惠兰听得孩儿这般聪明,又听见说先生不要束脩,情愿白白教书,心中大喜,择个入学吉日,送他到那学堂里。那先生姓陈,号叫又良,原是个贡生,肚里好的。只因富贵人家请先生时,要先生穿着华衣阔服,意气扬扬,就不通的也算了他通的。这陈又良是个踏古板人,穿的是终年那件布直身,如何上得大场子。饶你读得通,只好收几个爹在田里插秧,娘在机上织布的学生教教。

  当下见大男聪敏异常,也便不把些神童诗与他破学,一起首,就把四书教他。不上三年,十三经都读完了。

  一日放学回来,对母亲道:“孩儿见同窗学生子,都向他父亲讨钱,来买东西吃,为什么我家没有得?”惠兰道:“等你大了,对你说。”大男道:“孩儿今年还只得七八岁,几时算做大了?对孩儿说得了。”

  惠兰道:“你到学堂里去,路上过那关帝庙,进去磕个头,通诚道:‘保佑你易长易大。’自然就大起来了。”大男应道:“孩儿晓得了。”

  当夜无话。过了两日,又对母亲道:“孩儿在关帝庙里磕了头,通诚过了,为什么还只是旧时一般,不见大起来?”惠兰道:“你怎样通诚?”大男说道:“孩儿说保佑明日就像二十多岁的一般大。”惠兰听了,好笑起来道:“那有大得这样快的。”

  话休絮烦。又过了两年,大男已有十岁,却生得长大,好像十三四岁的一样。先生已与他开了笔,做的文章倒十分好,先生都不能改换一字。那日先生圈点完了他的文章,对他道:“你今年还只十岁,却便做得出绝妙文章,真个令人羡慕。可惜你父亲不知在何处,却未曾见你这般好儿子。”

  当下打动了大男的心事,回家便又不住地盘问母亲道:“父亲果系在那里,说与孩儿知道了,孩儿读书也有心思。”

  惠兰只得细细说与他听。

  大男不觉掉下泪来,道:“让孩儿明日去寻来。”惠兰道:“你还年幼,怎么去寻得,且再停两年,或者你父亲自己回来,也未可知。”

  到了次日,大男吃了口饭,便出门。惠兰只道他往学堂内,看看午后,不见回来吃午膳,不免央那高妈妈去唤一声。高妈妈回来说,先生道他今日并未曾进书房。

  惠兰听了,心中疑惑,还只道是他在别处闲玩,却又想道:他从来肯读书,不喜欢玩耍的,却是那里去了?等到天晚,竟不见回,好不着急。又央人到各处寻访。

  一连寻了六七天,只是不见,知道他必然去寻父亲,这般幼小年纪,从未出门的,又没一些盘费在身边,山长水远,那里去寻?惠兰想了心酸肉痛,没奈何,也只得由他。

  那孙氏知道了,打发他心腹人来,对惠兰说道:“家主出去了有十年,不知死活存亡,这十岁的小孩子,那晓得什么叫寻亲,这一定是被拐子拐了去,再不得回来了。奶奶怜你终身无靠,不如寻个主顾,嫁了人罢。”

  惠兰听说,懊恼答道:“就是家主和小官人都不在,我是断不嫁人的。烦你回复奶奶,叫他不必费心罢。”

  那人把他言语,回复了孙氏,孙氏便道:“既然他不肯嫁人,我这里却没有饭菜来养这些人。”从此就一粒米一文钱也不把去与他。

  惠兰见主母不肯给他日用盘缠,便自己做些针指,换钱米来度日。幸是只养一口,也还不甚吃力。

  过了四五个月,孙氏见他没有嫁人的意思,便思量动蛮,却也怕俞家族中不依。他就遣人去请父亲孙九和,到来商议。孙九和道:“这个何难。等我去寻端整了头脑,一夜里弄他出去,叫他措手不及便了。”

  当下孙九和离了俞家,便去托媒婆,央他寻觅亲事。恰好有个布商,是河南开封府人,姓贾,要娶一个小老婆,便讲定了三十两银子,约他到俞家抢亲。

  那晚惠兰正要上床睡觉,听见外面敲门,他在里面问道:“那个!”外面答道:“我们众乡邻,寻得小官人在此,特地送来。”

  惠兰听了,心中快活,不及提防别的,连忙走去,拔下门栓,只见一窝蜂赶进许多人来,四五个粗蠢妇人,把他拖出门去,推上车了便行。惠兰知道中了好计,便要发声叫喊,却被同在车内两个妇人,把他口来掩住了。

  不多时,约行了有四五十里,来到一个镇上,饭店门首。停了车子。几个妇人扶他下来,又扶他进那屋里,请他坐了,众妇人都来劝他道:“那娶你的贾员外,家有百万之富,你到那里,尽著受享,可不好似你在家自己做出来吃。你从今可安心跟贾员外到河南去。我们都是贾员外雇来,送你上路的。如今离家已远,我们都要回去了。”

  惠兰并不回言,只是把衣袖来拭眼泪。众妇人等到天明,各自出了店门回家。惠兰见四下无人,正要寻条索子自尽,却见贾员外从外面踱将进来,想必要和他缠着了。急便望那店主人家的内室撞进去,却撞到了厨房下,见桌子上放著一把切菜刀,就提来项上一勒,那血犹如泉涌,登时晕倒。

  原来贾员外见他逃入内室,倒不好跟进去,只在外边望。倒亏店主人家有几个起身得早的,看见了,慌忙来外面报知贾员外,和他一同入去救。见那口气止刺得一丝,将次绝了。还喜喉管未断,连忙扶他去睡在一间密不通风的房里,把刀疮药来与他敷了,又整备龙眼汤灌在口中,与他调理。

  众人乱了三四日,才见他神思略有些清醒,说得出句把话来。将及一月,方始下得床。口里只说道:“你们医好我来做什么,要我嫁人,仍旧只是一死。若肯寻个女庵,送我去做尼姑,这才是感激你众人不尽的。”

  当下贾员外听见他这般说,便道:“小娘子,你这般烈性,我也不好相强。但是我为了你,也破费过好些银两,如何好就是那般丢手了。据我主见,你且同我到了河南,我那里有个和我一般做布生意的,却是天然的太监,不能生男育女。只要寻个女人,与他缝缝衣服。也曾嘱托过我,那个可不是和做尼姑一般,也好些些偿还我几两身本。小娘子道是何如?”

  惠兰道:“既有这个去处,就依你便了。”

  当下贾员外收拾起行李,便带了惠兰,投河南来。不一日已到汴梁。惠兰便问贾员外:“那布商在那里?可即日送我去。”贾员外道:“是了。我就送你过去便了。”

  当下去唤来乘轿子,抬著惠兰。贾员外自己送去,不多时到了那边。那布商出来迎接。贾员外和他说了些话,便叫:“请小娘子下轿见礼。”

  惠兰走出轿来,把那布商一看,叫声:“奇怪!”那布商也说声:“诧异!”

  你道这布商是谁?却就是惠兰的旧主公俞大成。他自从那日逃出后门,去投那在河南做知县的表亲。到得那边,那表亲却升任云南去了。手头盘缠又完了,正在没法,恰值饭店主人要请个教书先生,他就学毛遂自荐,在那里教了几年书。

  一日,见他卧床底下的泥不住掀动,掘开看时,都是五十两一锭的金元宝,共有二百锭。俞大成是家中有饭吃的人,不比那些穷秀才,见了黄白东西,眼中放出火来。况他又是怨了命出门,越发不把财物放在心上,就通知主人,叫来取去。

  那主人又是见惯金银。不放在眼里,道:“这该先生得的。”俞大成道:“在你家中,还是你到手。”两下推让了一回,只得把来分了。

  从此俞大成不做了先生,竟在河南做起生意来。那同道中问他缘何连年不回家,俞大成便诉说老婆的妒悍,道:“回去受不得这气。”

  那贾员外也曾听他告诉,却那里是什么天然太监,不过见惠兰勒了那一刀,老大一个疤,心中不喜欢了,又不舍得白白送去那几十两银子,便思量把他送与俞大成,量俞大成不肯白受,落得做了个人情,又想他日子长久了,也未必仍旧寻死觅活。因此做这把米,不道恰好令他重见了故主。

  当下两人抱头大哭,倒把个送活东西的越国文种,吓呆了,正不知是为著何来,俞大成便对贾员外道:“这原是小妾,不知老哥怎地带得来?”贾员外方才恍然大悟,说道:“小弟在太原府娶妾,只听见说是俞家的出小,却不想到就是老哥如夫人。多多得罪了。”便把惠兰在饭店内自刎,并医好了,怎地骗他到河南,叙述一番。

  俞大成谢了贾员外挈带之恩,又安慰了惠兰的苦节几句,当下取出三百两银子来谢贾员外。送了他出门,回来和惠兰两个叙些别后情形。说到悲伤处,哭一回;说到快乐时,笑一阵。

  惠兰说起儿子大男,出门寻父,不知去向,俞大成便写下诏纸,刻印了几百纸,叫人各处去黏贴,无过要大男看见,寻到河南的意思。

  当下俞大成择个吉日,献了天地,又遥祭了祖宗,把惠兰做正妻。

  这惠兰自从吃了那些千辛万苦,身子常常要病,操不得家。又见大男没有信息,俞大成三十多年纪,却还未见儿子,便劝俞大成另娶一妾。

  俞大成道:“罢了,若是都像陈氏妈妈和你这般贤惠便好。却是千中选一。再遇著了像那泼妇样的,我和你却都受不得那气,不如不做这事的好。”

  惠兰又劝道:“前番孙氏奶奶是做正室,因此放出那毒手来;如今买一个妾,未必敢来欺侮我。况我自己受了做妾的苦,难道也去把他磨折。我待得他好,他自然也晓得感激我,肯替我力,可不好么。”

  俞大成还不肯听,却被他日日在耳根边说不过,便走出去,托几个同做布生意的,央他们寻个三十多岁的老妾。

  那些朋友都笑道:“人家娶妾,要年轻的;你却怎地倒要半老的?”俞大成只是笑。

  过了大半个年头,有个朋友来道:“已替你寻得一位如君到了。只是年纪大些,因你原说要三十多岁的,为此买归。”

  俞大成便叫领来看时,却是那个?原来就是他继娶的孙氏,俞大成见了,骇然便问那朋友道:“这个人从何处得来?”

  原来孙氏见丈夫出外不归,受不得孤衾独枕的凄凉,久思改嫁,却碍著那贞烈的丫头,不好意思。自从设计卖了惠兰,他就回家和父母亲商量要嫁人。那孙九和一面去寻亲事,一面叫女儿回到俞家,变卖田产。却得俞家族中不依,只收拾了些手头的东西,约来有千金物事,携回母家。

  有个重庆客人,在山西做生意,年已七十多岁,断了弦。风闻得孙氏奁资厚实,便来求亲。孙九和初时也嫌他老,不肯。那客人央媒婆去说:“倘成功得来,格外送银五百两,与丈人买果子吃。”

  孙九和贪这五百两,便应承了。到得遣嫁时节,又将女儿身畔的千金谋到了手,方才放出门。

  客人见他身边一无所有,枉自舍了五百两一尾肥壮的钗鱼,又加上些杂鱼,却钓不起白鱼的影,已自气闷不过。怎当这婆娘反嫌鄙他老,不会风流,终日和他寻事。略有一些不如意,便把投湖上吊的本事。来吓人。

  那客人恨极了,欲待发作,却又怕孙九和这老恶物来吵闹。便收拾了行李,带那孙氏回重庆去。在路两日,离太原远了,便也放出毒手,将他朝一顿夜一顿的打,自己老了,没有气力,还要叫底下人替他打。孙氏受不过痛苦,要想寻个自尽,却又被众人管住,不容他做这身分。

  看看行到了四川界上,其日正在饭店内拷打,有个河南客人,也在那店里。听见打得刻毒,走来动问,那重庆客人便告诉他缘故。

  河南客人道:“既是他嫌憎你老,不情愿跟你,你就打死他,也不管用。不如把他卖与人做了妾,也可消你这口气了。”

  重庆客人道:“我是贪了财帛,倒受他家咬那一口的。他人物又不齐整,年纪又是三十开外了,谁要娶这样的妾呢。”

  河南客人道:“若是老客果肯卖他做妾,我有个敝友,恰恰要寻三十多岁半老的妾,人物自然也可将就得些的了。只不知道老客要多少身价。”重庆客人道:“难道我还想他身上出豁那五百两头么?他从山西被我打起,打到这里四川,也打得够了,你只把我二十两银子,买了他去罢。”

  河南客人便秤银子,付了重庆客人,带孙氏回河南。那河南客人,便是俞大成托他买妾的。

  当下俞大成问他,他却不晓得就是俞大成的继妻。把重庆客人说的丑态,备细叙述。

  俞大成点头道:“可知道他若遇著个如意君,安心乐意前去,也再不得和我见面的了。”便对孙氏道:“你既来此,跟我这头去,和大奶奶见礼。”

  孙氏见了他,一向的丈夫,已自没放那脸处,却不道到里面看时,那大奶奶却又就是惠兰,越发羞得没地孔钻。

  惠兰见了,也大吃一惊,便问丈夫怎地接来。

  俞大成笑道:“这叫做皇天有眼,指使他来还你债,那里我倒还去接他来。”便把他转嫁四川客人,嫌堪道好,那边不要了,某朋友买回来的话,看了孙氏,高声述来,与惠兰听,弄得孙氏面孔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了几遍。

  俞大成又唤使女们,铺下红单子,上面并肩两把交椅,扯惠兰同坐了,叫孙氏拜见。孙氏害羞,不肯拜,俞大成道:“不相干,我今日是买妾,不是娶妻,你既做了妾,那有不拜的道理。”孙氏还不肯拜。

  惠兰也替他劝丈夫道:“罢了。我们只序年齿,姊妹称呼了罢。”俞大成道:“那有这事,序起齿来,你倒呼他姊姊不成!他这般倔强不过,道我不会打人?”

  便取根粗门闩来,照着孙氏腿上打去,恰恰打在重庆客人打伤的旧疤内,当不起那痛,只得矮了膝,跪下来。

  俞大成又喝他磕头,又只得叩了四叩。惠兰意思也要跪下去还礼,却被俞大成挽住道:“使不得,如今你是嫡,他是庶,没有这规矩。你可记得他先前做嫡是怎样的?”惠兰倒觉过意不去。俞大成每到晚头,和惠兰对坐而欢,便叫孙氏捧了酒壶,立在旁边伺候。

  孙氏尝过了那一门闩的滋味,怎敢不依使唤。

  倒是惠兰不住劝丈夫道:“这里尽有人伏侍,何苦必要劳他。若是这般,倒叫我连酒都吃不下了。”俞大成道:“你自吃不下,我却越吃得下哩。”

  一日,惠兰不在面前,俞大成叫孙氏掇大奶奶的马子去倒。孙氏正待上前,被旁边丫头们大笑起来。他怕羞,缩住了手。

  俞大成手里正托著一盏沸滚的茶,便要照他脸上浇过去,孙氏慌忙道:“我掇去倒就是了。”

  孙氏原因他父母从幼,怂恿他惯了那性子,故此先前那般撒泼,全靠重庆客人磨灭他这一番,才省得强中更有强中手。初到河南,见家主就是俞大成,虽只感觉无颜,却也快活,道这是他一向管束下了的,正思怎样放出那旧性情来,不道俞大成也变得虎一般的凶,他就也像怕重庆客人般的怕他,不在话下。

  不觉过了五六个年头。一日,俞大成和汴梁城中一个恶棍买几亩地,已曾银随契兑,那恶棍又来索取价值,只说并未曾收。俞大成与他争辩,不肯再给。那恶棍就去巡按衙门递了一状,诬他有契无交,为富不仁。

  那巡按是四川人,姓陈,还只得十六七岁,见了状纸,不说一句话,竟吩咐把告状人锁押起了。众人都不解是什意思,俞大成家晓得了,也不过叹服按爷的英明,包龙图再生罢了。

  当夜约二更时分,俞大成已脱衣睡了,惠兰也正要上床。忽听见外面叩门,家童进来报道:“巡按爷到门了。”

  俞大成听说,倒吃一惊,不知道是为什么。连忙叫丫鬟取衣帽来,才下得床,只见巡按进了卧室,慌得俞大成没了主意。

  惠兰闪在侧边,看了那巡按一看,急走过来道:“原来就是大男你么?”喜极了,倒哭起来。巡抚也哭拜在地。俞大成和惠兰扯了他起来,忙问一问在何处,怎地做了官,却又姓了那陈。

  巡按便从头诉说道:“孩儿那日出门,身边没有带得钱物,走了些旷野地方,没处抄化,饿倒在地。著了歹人,把个馍馍与孩儿吃,吃下时,心中浑了,跟着他走。他雇乘车子,直拐孩儿到陕州,卖在一个和尚寺里做徒弟。天幸遇著了个四川客人,姓陈号洪范。衰怜孩儿,向长老回赎了出来,带孩儿到成都地方。但见孩儿聪明,一面叫孩儿和他儿子同读书,就顶姓名赴试,一面替孩儿访父亲消息,却只没有下落。孩儿侥幸联捷中了进士,圣上道孩儿虽是年幼,却像有些才气,特授了这河南巡按。到任来还只两三日,正要普访父亲踪迹,恰好今日有那来告父亲的,状上见了父亲姓字,孩儿先差家人来此打听个确实,不道果系父亲。”

  惠兰便把离别后之事,一一对他说。可笑那没廉耻的孙氏,已经睡了,听见有这异事,也披了衣服,来俞大成房门首,引头探脑的看。被俞大成瞧见,便骂道:“都是你这恶物,害得我骨肉分离,今番才得完聚,却又来张什么?”

  当下,夫妻、父子三人,直说话到了天明,连那些丫鬟使女,也都快活得不想睡了。

  次日,按爷打道先行,随打发轿马,接父母到衙门里奉养。一面就修本奏知朝廷,求改正籍贯。

  不一日,圣旨下来,许他复姓了俞,又赐名孝章,仍任河南巡按。

  原来俞孝章因寻亲不著,自己怨恨,做了这样显官,却还未曾联姻,官场中晓得他意思,也不勉强与他作伐。过了几天,陈洪范到河南,系是俞孝章放了巡按,出京时便遣人去迎接,因此来的。并还接他眷属,却因蜀道难行,故此只有陈洪范一个人来,领他那不忘故旧的美意。

  俞大成父子向陈洪范拜谢了他成全之德,请在私宅内盘桓。陈翁对俞大成道:“令郎尚未联姻,晚生有一女,名唤翠花,与令郎同庚,也是十七岁了。意欲仰订丝萝,未知尊意若何?”

  原来陈洪范虽是做生意的人,他父亲却曾做翰林院编修,族中现有好几人在朝,就是他自己,也是秀才。因见仕途的惊恐多,不愿求官,借那在外经商,邀游山水的意思。

  家计也颇殷实,生下二子一女。那翠花十分美丽,陈翁夫妇极其爱惜,久有心要把他许俞孝章,却怕他没有父母之命,成了轻薄名头,故未说起。

  当下俞大成一诺无辞道:“荷蒙代弟教子成名,又肯将爱女远嫁,极承美情,敢不遵命。”

  住了十多天,陈洪范别了俞大成父子回川,便置备奁赠,亲自送女儿到河南完姻。

  那新人一进门,就是巡按夫人,命好自不待言。却又极有才情,私衙内事一切都会料理。俞大成和惠兰十分快意。

  俞大成久离了乡井,日日想回太原,拜扫坟墓,只怕孙九和难缠。如今儿子做了这样大官,胆壮了,便打点要回家。

  适值俞孝章内转都察院官,上表告假一年,圣旨谕允,他就同翠花陪侍父母,移家还山西。

  族中才晓得他家夫妻父子,多般奇事,便把先前孙氏要卖。合族不许的田产,一一交还他父子,俞大成却就把他分给了族人,族中没一个不喜悦。又闻得孙九和改嫁了女儿之后,不知那个贼,黑夜里去把他一门杀尽,家财收拾一空。众人个个怪他,也没谁报官审究。俞大成晓得了,走入内去,与惠兰说知,哈哈的笑道:“也有这日,才消得你我那口气哩。”

  只见孙氏在旁,拍手快活道:“谋落了我千把银子,也有天报。”俞大成对惠兰道:“亏他也说得出这话,真正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了。”

  当下,俞大成父子备一千两白银,去谢了陈又良。

  一年限满,将家务托付族人,合门都去北京。后来,俞孝章直做到宰相,在内阁二十年,告终养回家。俞大成直活到九十开外,和惠兰先后几日,寿终在家。

  俞孝章也已年老,除服后不再去补官。生下五男三女,儿孙多半是出仕的。

  那孙氏同进京去,不上一年,生起个发背来,在床上喊叫了两个多月才死。俞孝章思量要亲来送终,俞大成必竟不许,便只得把来,将就埋葬了。此真乃令:

    悍妇人人都丧气,宠姬个个尽开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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