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野叟曝言
◀上一回 第四回 异姓结同怀古庙烘衣情话絮 邪谋蛊贞女禅堂掷炬秃奴惊 下一回▶

  素臣一跌,回首看了鸾吹神情变异,这一吓,把自己身上疼痛,都不觉得了。却喜殿上琉璃,虽不十分明亮,倒也照得清楚。瞥眼看见殿中间,紧靠石供桌,一条拜垫横在那里。忙将鸾吹头面托住,转身紧抱他身子,跨进门槛,挨了几步,望拜垫上放下。重新候过鼻息,却也不甚冷。又见两眼,不似方才起水时张开直视。又再把两手次第诊过,右手寸部甚是洪大,连着关脉微带弦劲,右寸洪数关似稍平,但濡软无力,两尺不起,候明是厥惊痰壅,病在心络。料他自落水至起水,已是半日,惊忧悲恐,一时攒集,神思已是不定,加以湿衣黏裹,寒侵内藏,营卫骤虚,陡然颠扑,气不摄神,故至昏迷厥晕,症如中恶。若是急治之法,葱姜捣汁,灌饮摩擦,以宣达而调和之,自可应手奏效。如今那里有此二物?且待定一定神,或者也会醒来。因思把他身体横睡才好,无奈拜垫欹斜,一边没脚,正是睡不牢稳的。急向神座旁边,摸了两块砖头,却有二寸来高,将拜垫外边两角,微微掀起,塞进砖头,却好四平八稳,才把鸾吹横躺其上。自己在殿中踱来踱去,想着如再不醒,只好待到天明,打算药物,才好灌救。但夜色正长,湿衣冷气,渐逼渐深,这事终究不安。想到没法,不觉步出门边,抬头一看,原来有方匾额,是“西泠古杜”四字。因再走到神前,看那神龛外,立著牌位,金书“宋敕水仙王”五字。看了下来,向拜垫上一望,不防鸾吹身子已是侧转,面向里边躺着。素臣大喜,疾忙进前细认,不觉扑将下来,把鸾吹面孔捧定,连声叫道:“世妹醒来。”鸾吹开眼,觑定素臣,泪珠直流,悲得说不出话来。素臣释手道:“世妹静养片刻,此时切莫伤心。方才愚兄路遇三人,知道老伯为人救起,已有府县差人出城,接进抚院里去了。连一老仆亦未溺死。世妹天性至孝,大都未得老伯消息,如此伤感。愚兄救得世妹,正以露处为忧,一时未曾奉告。转累世妹思亲痛切,惊厥不安,倒是愚兄不是了。”鸾吹道:“此信果确否?怕是传闻之误,还仗世兄细探。”素臣道:“信是一些不错,世伯客游到此,杭人大半不识,适间说来姓名籍贯,无一不合,这是无疑了的。如今权过一宵,明晨暂送世妹到昭庆寺住下,愚兄进城,亲见世伯,一来问老年人安否,二来世妹得生,也应该安慰安慰。”鸾吹点头道:“此话极是。只是烦劳恩兄,如何使得?”说著,挣扎起来,便要向素臣叩头。素臣知觉,急忙止住道:“贤妹初苏,怎可劳动?且安坐养息一回。”鸾吹也就坐下。

  素臣抽空,将殿柱上绕着的琉璃灯索,解开放下,开了灯架的门,那灯光结得一球,光焰闪动不定,黑层层似灭非灭。随在石桌上,拾了一枝烧焦的竹箸,轻轻剔去灯花。觑到右边烛山上,剩有许多蜡烛头,随手拔下一枝大的,在琉璃内点着,仍旧插好,乍觉殿上通明,然后将琉璃扯起。看到殿上光景,不是久无住持的。想着身上湿衣,夜深冷气,兀是难耐。鸾吹衣衫亦是湿著,这苦更不堪受!因向鸾吹道:“贤妹坐着,休得心慌,愚兄要到殿后,寻些柴火烘烘衣裳哩。”便又点了一枝蜡烛,大踏步进去。忽想:“进来跌昏,未将庙门关好,却也不妥。”遂重出殿门,走过穿廊,将两扇栗树大门,砰的一声关住。却无门闩,暗头里摸去,总无觅处。门边却有一只石臼,重可三百来斤,素臣奋起神力,两手一掇,望那大门中间一堵,安排已好,进了殿中,重叮嘱鸾吹放心静坐。一直来到殿后,却是一重石砌,土墙隔住,正中有心虚掩。顺手推开,见两边僧房数间,后面厨灶连过园墙。觉得饥肠辘辘,因先入厨房,搜寻食物。那知这庙中,竟无隔宿之粮,东翻西倒,只有一个腌菜坛,内有隔年冬菜,随手捞出一棵,扯了一瓣尝尝看,那知又咸又臭,只得仍投坛内。此外兀自搜索不出。再推进左首僧房里去,满想或有化来吃剩的米,便也顾不得别的,煮一口饭,和腌菜胡乱吃些。那知这房内只有一张竹榻,一条破被,榻旁横著板桌,上置瓦灯、瓦壶,茶碗数具而已,其馀不见箱柜等物,料无食物藏起,心中甚中诧异。又到左边窗外一窥,却有棺木三四具,不知是人家殡厝的,还是空棺寄存的。也就无心细看,复到厨下柴堆中,抽出一捆茅柴,肩到殿上。也不向鸾吹诉述僧房情景,离著拜垫,塌地坐下,先把身上一件旧青绸直裰脱下,一面烧起火来烘著。因劝鸾吹也脱下烘燥。鸾吹外罩黑绸夹袄,白绫裙,里面恰衬银红罗小绵袄,蓝绸夹裤。那绵袄被水浸涨,紧裹上身,虽把外袄裙子烘干,仍不免浑身水汽。素臣令其移坐向火,脱下里衣。鸾吹不肯,只将外面的向火烤著。素臣看直裰略干,因披上身去,将小衣褪下再烘。复想:“鸾吹绵袄未卸,靠著这烈腾腾的火,水汽直逼到里边,岂不酿成大病?”再三婉劝道:“愚兄与贤妹患难相逢,此时正宜从权,虽赤膊相向,贤妹岂以为狂?如不嫌龌龊,愚兄直裰,先为贤妹一披,自可解下里衣,万勿固执,致因水火交攻,感而成病。”鸾吹见他语意恳挚,又想到此番救命之恩,合著春秋锺建、季芊故事,私下已定了主意,也就不必怕羞。素臣说罢,早将直裰脱下,一手递过。鸾吹接了,依著素臣所说,褪出绵袄夹裤,向火翻弄。素臣赤著上身,帮他添柴拨火。

  两人对坐深淡,愈觉亲密,把各人的肺腑,都说出来。鸾吹面色被火光逼照,两颊绯红,说到中间,忽然低头忍住。素臣惊异,再三根问。鸾吹道:“妹子九死一生,蒙恩兄援手,粉骨碎身,无以为报!此时两个宿于庙中,恩兄秉礼君子,妹子虽愚,亦知廉耻,但瓜田李下,总是嫌疑,人之多言,亦可畏也。倘有混造黑白之人,那时妹子求死不得。是以辗转于心,未有良策。实告恩告,家父此来,原因妹子姻事未谐,自己年迈,族中无贤可嗣,素性寡交,戚友不多,即有亦难付托。因仰清门世德,太夫人义方之教,恩兄贤达令名,就近到杭,差人至府,意欲附为婚姻。昨日湖滨巧遇,方喜合由天作,乃一席寒暄,知闺中已有贤助,大失所望。妹子窗后窃听,亦觉心如冰冷。何期忽𪣬奇灾!重蒙大德,使妹子与恩兄,无敌体之缘,而有切肤之感!今日之计,妹子若事他人,何以解今宵之暖昧?如其矢志不嫁,又何以慰老父之桑榆?恩兄若鉴苦衷,收诸妾媵,此再造之恩,无异生死而骨肉也。妹子意决,明日禀明家父,就此随恩兄而归,惟恩兄哀而许之。”

  素臣失惊道:“贤妹此言,教文白何颜生于人世耶?无论贤妹名门淑女,愚兄忝在世交,断无屈为妾媵之理!就论目前情事,贤妹溺而不死,愚兄闻声赴援,剪除强暴,固非从井救人可比,况同舟共难,岂有见而不救者?是愚兄之援手,本无所要。即贤妹之感恩,不必言报。如谓此时同宿庙中,难于表白。试思贤妹同归,人之见之者其谓之何?不特无以明疑,窃恐反以坐实。贤妹所言,愚兄直以为下策,断不可从!”鸾吹见素臣坚拒,颇不自安,沉思良久,复笑向素臣道:“妹子所见卑浅,适闻正论,茅塞顿开。但思古有锺建、季芊之事,妹子今日所遭,无异于季芊,而恩兄所为,实过于锺建!当日季芊若不相从,则负逃之耻,终不可洗。妹子以季芊为是,谅天下不以妹子为非。恩兄若不俯从,妹子死无日矣!”素臣道:“贤妹之言差矣!锺建无妻,愚兄有室。假使建非有鳏,以国君之妹,而备妾媵于其臣,恐盈廷交谏,事不果行矣。贤妹以今夜之事,耿耿于心,似乎舍此决无善全之道。然愚兄倒有一策,舍间与府上世好,本是通家,昨日舟中,蒙老伯青眼,不以寻常世交相待,复令礼见贤妹,因此识面之缘,遂结死生之谊。是愚兄与贤妹,论分则疏,论情则亲,若泛泛通家兄妹称呼,未免名不副实。依愚兄主意,不如结为兄妹,解此一段嫌疑。日后尔我相逢,友于之爱,无异同胞。况且老伯初意,也只为爱女情深,艰于付托之故。愚兄得为贤妹亲兄,将来府上事情,自当竭诚尽力,老伯也可安心了。天明回到寓里,愚兄就进抚院衙门,见过老伯,将此话禀明,老伯定是欢喜的。”鸾吹道:“依兄所言,能使今夜之嫌,泯然无迹,不留着旁人话柄,妹子敢不遵命。”素臣不胜欢喜。

  说话之间,两人衣服都已半燥,将就可著。止鸾吹袜履未便脱卸,素臣鞋落水中,袜底洞穿,早赤了脚,因各把衣服穿着起来。鸾吹见素臣头发散披,在自己头上,拔下金簪一枝,替他挽了髻子。两人起身,便在神前拜将下去,订了兄妹之交。自此,鸾吹叫素臣二哥,素臣称以大妹,相见亲热,居然同胞友爱之情,无心流露。鸾吹听了素臣这番议论,觉得心地坦然,把方才拘执之见,消化尽净。于是重复坐下,闲话一番。素臣恐他劳顿,叫他在拜垫上打盹,鸾吹那里肯依?素臣自觉口干舌燥,看看天尚未明,因向鸾吹道:“大妹,我适间向厨下取柴,顺便搜些食物点点饥,谁料这庙清苦,一无所有。记得后墙边摆着水缸,想来茶是弄得出的,我要进去烧茶,实在渴得要死了。”鸾吹说道:“二哥既要茶吃,妹子还该回去。”说著,点起一枝烛头,两人到了厨房,只不见有茶炉。只得揭起锅盖,寻了一只碗,到墙边取水,一边灌了十来碗,已是半锅。鸾吹烧起火来。素臣走到僧房内,那茶壶茶碗拿着,寻到抽屉角头,居然有一个小瓦瓶,内贮茶叶几粒,不禁喜出望外。忙取到了厨下,待水沸数过,冲满了一壶,携著茶碗,仍到殿上,对坐清淡。素臣又把守经行权的道理,讲了一会。鸾吹欢喜非常,毫无倦意,与素臣亲热之中,更加敬重。

  到了天明,素臣打量回寓,安慰鸾吹坐等,出去雇船。依旧掇掉了石臼,正在开门,这庙中的一个老和尚,一个香火,跑回来了。见了素臣,便施礼问道:“相公是那里来的?我们昨日发火时,怕水淹死,向云林一路逃走,连庙门也未关好。水退已晚,心想庙中穷得很,横竖没有值钱的东西,就在云林过夜,此刻才回来的。”素臣道:“长老便是此庙住持?我们是游湖被水,七八个止留得兄妹两个,馀者不知死活。起水之后,无处投奔,因在此佛殿上过夜,糟踏了长老的柴草,烘火烧茶,如今要雇船到昭庆寺去,只得改日来谢了。”老僧道:“我们出家人,仗着布施,吃的用的,原不费钱。况区区柴草,后山尽多,相公不必介意。只是贫僧未尽地主之礼,着实心里不安。相公说要叫船,贫僧便去代雇。”说著,叫香火沿湖看船,自己同素臣走进,见了鸾吹,又恭恭敬敬上前施礼,让过了坐,就在下面陪着。素本来极恶和尚,看这一个老僧,却也清苦可怜,与松庵、和光等油头紫面的,判若天壤。不多一会,香火雇定了船,领了船家进来,讲定价钱一百四十文。兄妹两人,辞了和尚下船,有顿饭时,已到昭庆。两人上岸,转过一条街,才是山门。鸾吹履褪,一步一跌。素臣也顾不得,止好搀扶著了。不防跨进山门,劈头来了松庵,佯惊异道:“昨晚一夜不见相公回来,恰叫人在湖边打探几回,原来是好好的。此时从那里来?这位却又是谁?那尊管何以不见?”素臣含糊答应了几句。看松庵两只贼眼,不住的望着鸾吹,觉得不甚睬他,便道:“偏偏昨日的大风,把山门外亭子吹倒,坐着避雨的人,压死一人,压伤了几个。街坊人说,亭子年久失修,闹出人命,都是寺里的事。尸亲到来,听了这话,就来缠扰,闹了一夜,许下十吊钱,尚不干休。我松庵的性子,宁塞城门,不填狗洞的!此刻正要进城,请县里出来相验,听官断结,失陪了!相公事毕,再叙谈罢。”说著就走。

  素臣见了方才情形,甚是不快。且喜他进城,也可暂时放心。遂携著鸾吹,一直走到寓房门首,忽然跌足道:“昨日锁门之后,钥匙在奚囊身上,此时如何进得去?”正在迟疑,忽见小沙弥迎面走来,说道:“相公回来了?家师很记挂著哩。那位小哥,却在那里?”素臣道:“他同落湖中,未知生死。我正为钥匙在他身边,不得开门,止好扯断这锁罢了。”小沙弥连忙止住道:“扭掉可惜,家师处有配得上的,停刻他回,我去拿来。此时且请相公同那位小姐,到神堂坐坐,相公尚没有用饭,就在禅堂里用,也便当些。”原来素臣那日赁寓之后,小沙弥常来张罗,看他生得眉清目秀,聪明之中,尚带厚实,知他出身不是贼恶,盘问家世,心上着实怜他。这时见他十分殷勤,也不疑虑,转身跟他走动。从天王殿左边夹巷,抄出罗汉堂后面,又转过地藏殿门前,见东首一带厅房,花树葱茏,有雕坛隔着。小沙弥选跑进去,到东边屋里一望,回了出来,领两人进西屋去坐下。素臣知是那边有人,却不在意。

  谁知那边的人,因小沙弥一望,知道有人进来,却在帘缝偷瞧一眼,认定了鸾吹,不觉叫道:“这是大小姐么?”鸾吹未及坐定,听那声音怪熟,一时想不起。那人已掀帘进来,抱住鸾吹,嚎啕大哭。鸾吹也登时泪如泉涌。素臣方认得是素娥,忙上前劝住了哭。三人重新坐下,各道遇救情形,不免又想起金羽,伤感了一回。素臣问道:“这也奇了,如今我寓在昭庆,偏是这寺中的人救了老伯,如今素娥姐也会到这里来,大家碰在一块儿的。”素娥道:“文相公有所不知,昨日落湖,奴因恋着小姐,狠命钻出水面,隐约看见文相公在水里不住的泅,只差一箭路。假使近到身边,只怕文相公起来时,奴也会起来了,不是比小姐先会见么?至说到这里来,奴怕还不是好事!奴幸撞著乡下人的船,救起来的。他说到了钱塘门,再替奴打听亲属。谁知上岸在茶店歇息,多人盘问,奴说出老爷,就是那和尚听见了,一口担承,说老爷是他们寺里救的,叫几个沙弥领着就走。乡下人大约为要谢礼,不肯放手,奴亦将信将疑。后来茶店里人,众口一词,都是海奉和尚的,竟不由分说,把乡下人赶走,逼着奴到了这里。奴看此处不可久居,今日之聚,不知是祸是福?相公进城,总要早回!”素臣点头,连忙丢个眼色,三个默然不语。那小沙弥已领着人,送进饭来,一见三人同坐,怪道:“原来这位小姐,也是相公一家人!那饭不必两起摆了。”一面摆饭,一面招呼窗外人进来,素臣看去,却是一个妇人,年纪三十上下。指著鸾吹向素娥道:“姐姐,如今有伴了。”走到鸾吹面前,仔细一瞧,失惊道:“呀,这位姐姐脚上都湿的!可惜奴家带来袜履,只有一副。哦,有了,有了,停会奴去拿来,替姐姐换过便是了。”因问鸾吹来历。鸾吹不解其故,未及回言。素娥向他略述几句。那妇人颠头播脑,转身打个照面道:“相公、小姐们用饭,奴家再来罢。”素臣甚是诧异,向鸾吹道:“寺里那有这样人么?”素娥道:“方才奴进来,也来胡缠。他说他丈夫随意,母族何氏,是寺中当家松庵的亲戚,常时到此,每逢二六九月香市,松庵叫他接应女客。据奴看来,这也不是好人!”素臣道:“你们只管当心,赶紧吃饭,我好进城,早些回来就是了。”素臣拿过碗饭,拣些素菜,要到外间去吃。倒是鸾吹拉住道:“仓卒之中,二哥何必拘谨若此?今日连素娥也不消守主婢之礼,竟是一同吃罢。”素臣也就坐下。

  三人吃完了饭,小沙弥领人收拾进去。素臣拍著小沙弥肩膀,叮嘱了几声,然后和鸾吹、素娥而去。刚看见钱塘门,只见吊桥那面,有多人簇拥,听说是湖中捞起来的。素臣赶进人丛,见岸上摊著几十个死尸,有人在那里认。素臣顺眼数去,却无昨日未公船上的人。那边棚内,又有救起的人坐着,素臣又去逐一看过。心下疑惑:“难道奚囊及未家小子、金羽等,连尸身都不见了?”因急于进城,回头便走,一径赶到县里,探问号房。谁知县里的号房,看素臣如此打扮,趿着凉鞋,摸不著头脑,劈头一顿抢白。素臣怒极,欲待发作,生恐惹出事来,只得忍着,问到府二门上。倒是这个听差的,估量素臣有些来路,又是问的一个客官,不可轻视,才是一是二的,告诉了他。那知抚院衙门,离著府县正远,素臣一来要赶见未公,二来进寺门时,就知松庵报官相验,深恐他事毕出城,鸾吹主婢不得安稳。不妨大街上热闹,挨肩擦背的人,素臣只在人缝里直钻,却好一钻,碰了一个四十多岁强壮女人,手里提着一只篮,篮内两碗面,泼翻了一地,碗也粉碎。素臣心知无法,趁着脚步,往前直跑。那女人大喊救命,三脚两步赶到了,一把拖住。街上的人纷纷围住。那女人指天画地的,告诉他们,说道:“我家里今朝来了茅家埠的亲家公,同我的女婿,方才卖了一百张锡箔,做了这两碗面,拿回去请他们的。谁道这瞎眼的死囚,狠命撞上来,泼得这样,倒一溜烟就要跑掉!你们替我想想看,应该赔不赔?”那些看的人,也有做好的,说道:“老奶奶,不要扭住他,叫他赔就是了。”素臣亦连忙认赔,就一手往袋里摸钱,谁知伸了进去,竟伸不出来了。那女人愈加着急,乱骂乱嚷,正在不得开交,忽然人丛里闪出一黄面短须的人,年纪三十上下,开口道:“慢著,慢著,两碗面要陪多少哩?”那女人道:“连碗连面,只是二百文。不可少的。”那人就在身边摸出一块银来道:“这里有二钱,也够了。”那女人方始欢喜,收银而去。看的人也一哄而散。素臣问那人名姓,那人道:“后会有期,此时不必相认。”拱一拱手,便自去了。

  素臣急走到了抚院,看那辕门已是关着,只留旁边小门出入。知道传过晚鼓,不能通报。奈心急如火,且去试试看。不料头门以内,寂无一人。直喊到二门口,才有个更夫坐着,素臣说明来意。更夫答道:“未老爷,牛老爷,总要明天说话哩。”素臣再三央他通报,更夫发火起来道:“你这个不识路的,你看看这里面那里有人,叫我通报谁来?”素臣无奈,只得退了出来。想着,鸾吹主婢现在未死,未公迟日知道,却也不妨。倒是寺中今夜,多凶少吉,我只索赶回去罢。于是仍寻原路而走,心乱脚慌,偏偏又错了路,到大街一看,街市全非,问了两个人,才到府县衙门。看着县衙里边,闹哄哄的,有人出来说:“本县太爷到昭庆寺后山,踏勘靳家的坟,才转到寺门外,相验压死的尸。那尸亲被太爷大骂一顿,要带回衙,才当场具了结去,连和尚所许的十吊钱,也不敢领了。”素臣听见,想:“和尚真有神通,今日报官今日就去相验过了。”忽然失声道:“不好了,快走,快走!”狠拿一跑。那知天色渐渐晚下来了,路上有人,也是要出城去的。素臣跟着同走。不妨出得城来,却是涌金门,于是再问钱塘门的去路,沿着城墙狠走。只见远远一道黑烟,夹着红光,在东北角上拥将起来,越走越近,渐渐的黑烟不见,都变作了红光,天已昏辚。暗揣:“莫非晚霞?怎红光里面,火星穿绰不定?”迎面已有几个人,掮著箱笼过来。素臣要问个明白,那些人喘息不定,都像说不出来的光景。此后来者愈多,最后有一群女人,拉着孩子们,提篮背凳,在那里自言自语。素臣才听得清,是昭庆寺僧房里失火。不觉顿足叫苦,想道:“昨日千辛万苦,救得鸾吹,今日又失了火!松庵想已回寺,此时主婢不知若何?事已至此,且到寺中再处。”

  原来这日素臣进城,日已过午,鸾吹主婢,对坐禅堂之内。素娥已将松庵如何纠缠,何氏如何哄动的话,一一述过。两人刻刻提防,只守着素臣早回,再作区处。何氏用话餂过素娥,已猜得一二,不比那窖里的人物。此番窥探,晓得鸾吹是他主子,想到素娥如此,主子的身分,自不必说。因亦不十分歪缠,倒常来陪伴说笑,甚是殷勤。到了申酉时分,寺中的人,都往门外看验尸。鸾吹着急,与素娥相对而哭。心下安排:“若是松庵敢行无礼,拼着一死!”不多时,小沙弥进来问:“随奶奶那里去了?”素娥回他出去。只听见讲堂对面耳房内,嘻笑之声,达于户外,但听见说,他竟是个石人。却见何氏领着松庵进来,鸾吹猛吃一惊,缩身要避。松庵便道:“小姐请坐。这里来的城里大衙门客太太,乡绅家的小姐,贫僧都亲身应酬,若是寻常香客,原是知客们照管。今早为了报官相验的事,忙了半日,此时才得空儿。所以特地奉陪,小姐休要见怪。”鸾吹腆然不答。何氏领进松庵,也不则声,就溜了去。素娥见势不佳,答道:“我家小姐,因落湖遇救到贵寺,原非进香的可比。大师无须应酬,尽可请便。”松庵一片热心,却被冷言冷语,兜头一盖,好不自在,便道:“我们出家人,最怕得罪人,总要应酬才是。小姐只是不理贫僧,叫贫僧如何落得脸来?”一面说,一面把椅子移近上边,紧傍鸾吹坐处,道:“不是贫僧无礼,如今要求小姐赏个脸儿了!”素娥才起身来,立在鸾吹面前,鸾吹已避到上面供桌之上,佛龛之下。松庵想:“一不做,二不休,只索放出生擒活剥的手段来了。”说道:“小姐避到那里去?快理我一理罢,和尚等不得了!”说著已挨到身边。鸾吹怒从心起,骂道:“你这贼秃!理你怎么!不理你怎么!”松庵道:“小姐理我,同到我禅房里逛逛;就是小姐不理,也要去逛逛!”鸾吹见事已急,计上心来,看供桌上一只古铜蜡台,高三尺许,顺手一推,却好隔着桌子,跌向外边,正中松庵脑上,戳进了二三寸。松庵阿哟一声,负痛拔出,大号而去。素娥在旁,看见松庵一头的鲜血,两手捧定,连袈裟都染红了!

  一时阖寺鼎沸,有几十个僧人,望着松庵房里的走,看了出来,都说道:“反了,反了,这小妮子狠会不毒手哩!”鸾吹、素娥眼见这般光景,那不着急?却已拼着一死,倒觉心地坦然。那何氏先在窗外,看见松庵胡缠,及鸾吹推堕烛台,早已随着松庵进房,伏侍他养息。却又要顾著鸾吹,遂匆匆回到禅堂,叫几个小沙弥,领叫他主婢二人,到窖房外面,同那些女人会会。鸾吹、素娥主意已定,不知不觉,被他们簇拥而去。正是:

    官衙信隔昏前鼓,方丈春深窖里花。

  总评

  前回未老蹙眉而哈哈大笑,已伏得第六回告鸾吹事涉权宜,欲留彼到家,致书世嫂一段。但舟中与素臣细询家世,未尝进后舱与女儿一言,鸾吹如何有愿作小星之意,可见蹙眉而又哈哈大笑,意深计远。鸾吹舱后微窥,已悉底蕴。不然感救命之恩,而贻抱龛之耻,岂大家儿女所宜出。观后文,益知前回描写未公神情之妙。

  鸾吹欲委身素臣,至于愿作小星,其情急矣!然鸾吹情急正在庙中双宿之嫌。素臣却色工夫固是第一等,而此等疑似之迹,人孰信之?此鸾吹之所以情急也。小儿女之见自应如此!若遽作素臣开导经权后之主意,便失闺阁气,而变作道学相。文章如画,要描写真容,不能神似,虽貌合而仍离也。

  素臣却色本领,不特论庙中双宿一事者,固不肯信;即鸾吹信之,犹不能信之深。后文素娥伴宿经旬,为计多所诬,致于上堂。在素娥第知同床即有应得之罪,临行如此畏缩,乃鸾吹亦深虑其败露何耶?

  素臣之于鸾吹,始则脱其难,继待其苏!出死入生,恩义极重,不知救愈数则感愈深,业已心焉许之矣。故庙中一夜周旋,并不作忸怩羞缩之态,此亦小儿女心情所应有之形迹。虽至脱衣易著,而文章仍庄而不佻。

  西泠社的和尚香火突地出现,仍是闲文缀笔,可省则省,不知文幸须按情理。西湖堤上不比荒山穷尽;况是社庙,湖滨人家祈福报赛都集于此,安有空无住持之理!发水逃命,不暇关门,水退自应回庙。且庙中如此清苦,正可乘便为松庵辈作一对照。而后回素臣与刘大可惜火小,快人快论,却不连这西泠社并说在内;因是社庙,非愚夫愚妇捐资创造,徒饱奸僧欲壑者耳。

  遇鸾吹正为遇素娥张本,遏石氏,正为遇璇姑张本。乃素娥偏不从素臣得救,而以救鸾吹情事写得如许细切,一到昭庆,素娥居然在内。此全用烘托法者也。未遇璇姑,并不遇石氏,几于泯然无迹。乃于何氏嘻笑个,特逗一笔。素臣既不听见,鸾吹素娥听亦不清,必待救火折屋,窖中妇女尽奔刘大家里而后石氏见,璇姑亦见。令读者未读下回,要于此回中寻些痕迹而不得,此纯用笼照法也。文章之妙,殆入于化。

  松庵虽是狠,徒当主婢坐对禅堂,断无突入行强之理。妙有何氏穿绰其间,而松庵始有进路。然此回借鸾吹以影素娥、璇姑,偏夹杂一不伦不类之何氏者,正以表石氏也;表石氏苦无下手,当嘻笑之中微逗一语,胜于作本传多矣。千头万绪,庸人为之,必至说了这橛又说那橛,文气散漫,安得如此干净。

  素臣进城后,松庵倏忽回寺;两边情事不能并写,却又不得偏略。于望见火光之时,趁势飞渡,尚是恰好地位。否则素臣赶到寺中,便须接着救火,而拒奸戳僧一切情事均须下回补出,失之略矣。

◀上一回 下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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