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野叟曝言
◀上一回 第一百四十六回 戏文一百出将生平事逐件重题 男女五十双把座中人当场现扮 下一回▶

  玉儿、篁姑俱不肯起来,要求水夫人应允方起。水夫人道:“两位夫入自没有越礼犯分之事,老身依允就是。”拉着杖也要跪下。吓得两人慌忙叩谢起来,说道:“贱妾等因感太君、太师爷生成之德,无可图报,制一部乐府,备述太君、太师爷生平德业,垂教万世。妙选伶童,用心教习,欲于太君寿辰扮演,以佐一觞。因府中从不演剧,知性所不喜,而民间春秋祈报,许演白兔、荆钗、杀狗、琵琶诸孝义之剧,以发人天良,意颇相类。故先请罪,然后陈情,伏乞太君鉴纳。”水夫人心中甚是不悦,却因两人费尽心血资时,为博自己欢心,若反加责备,未免不情,且已不作孙女称谓,即是尊客,双双跪地,宛转求告,引罪陈清,尚有执辞,亦无拒绝之理。只得说道:“优伶虽自古所有,然大禹之戒,甘酒嗜音,有一于此,未或不亡!是以皇上及寒家,俱守此戒。今既承二位夫人费心劳神,不得不勉承尊意。但演过之后,仍乞带回,并祈即为遣散,勿令仍聚一处,误彼正业,或至贻害于人也!”玉儿、篁姑道:“妾等亦知此意,故选五十童男,五十童女,指定夫妇,以便将来配偶,在场演剧,亦无男女拥抱之嫌。太君如怜妾等苦心,或于喜庆之日,常试扮演,以发人忠孝节义之思,固感大德;即不常演,亦乞于太师爷八十寿诞,太君百有十岁寿诞,一为扮演,以尽妾等孝恩。平时即作婢仆使用不特不贻害人,并得各受栽培变化之德。若令妾等带回,则仍未蒙太君许允也。”

  水夫人道:“一班子弟,何用百人之多?所费不赀,老身益不安矣!”篁姑道:“费虽不赀事由众举,妾夫妇未出一钱,但制此百出乐府耳;男女百人,出于干亲家。其聘师教演,衣饰乐器诸费,则各峒主多寡不同,均有所出,以太师爷诛灭毒蟒,无不感激,故必欲稍舒其意。至子弟虽多,尚不敷用,难以再为减少也。”水夫人道:“乐府传奇,不过数出,数十出耳,何以多至百出:贤夫妇之心血尽矣!”篁姑道:“因庆太君百寿,故人与出,皆取百数;且非百出,亦不能约略生乎也!”水夫人只得允受。各夫人俱求观乐府,篁姑命侍女取来,大家围看。书面签贴:圣母百寿记,揭开,先看戏目上写著:

  《圣母垂谟》 《贤朋言志》 《游学寓杭》 《雨堤逢故》 《溺湖救美》

  《入谷诛凶》 《古庙盟心》 《贞媛拒辱》 《破壁开笼》 《感恩酬妹》

  《京邸思亲》 《东阿遇侠》 《诛僧惊檄》 《医痘筹婚》 《订妾临危》

  《赴友错信》 《擂台脱侠》 《贡艘劫姝》 《批鳞得祸》 《赐簪承恩》

  《侠客赠剑》 《旧友解围》 《圣母微服》 《良朋寄书》 《异瑞冢嗣》

  《改装双娶》 《夜火宝音》 《宵惊侠女》 《穷途遇友》 《幻梦擒狐》

  《王宫得仆》 《黑夜援贞》 《看佛屠僧》 《诛凶救快》 《客邸见母》

  《公堂触阉》 《三处空房》 《一门聚首》 《毙獾辟洞》 《发藏赈饥》

  《鸡笼除怪》 《闽县碎神》 《击石出鬼》 《入阱看花》 《侠女天来》

  《佳宾云合》 《梦雪奇冤》 《檄驱淫鬼》 《因婚破敌》 《遭凤得珠》

  《金砚回生》 《锦衣受死》 《东宫见圣》 《官邸谒岳》 《辽东诛逆》

  《广西破妖》 《觅峒逢亲》 《疗疯救女》 《医痨赐配》 《宿庙梦神》

  《孔雀埋金》 《虒弥受蛊》 《县令弃官》 《亲王下榻》 《丰城招安》

  《上林设阱》 《明递私书》 《预伏内应》 《灭浚班师》 《诛狗定峡》

  《匹马入宫》 《只身勘乱》 《诛逆迎銮》 《擒王靖虏》 《涿州得女》

  《郡主成婚》 《分兵灭浙》 《遣将平倭》 《踢婚遇妹》 《占鳌蟠龙》

  《九岁迎方》 《八肱愈病》 《坐红纱帐》 《登状元台》 《图收日本》

  《囊括扶桑》 《舌战除邪》 《风移集瑞》 《活佛授首》 《死骨成灰》

  《四灵护母》 《一龙戏孙》 《马为月老》 《虎作冰人》 《百岁开筵》

  《万方同庆》 《五等赐爵》 《千丁介寿》 《有肉奇逢》 《恩荣异数》

  众夫人看过目录,复看开场一出,家门大意,先称赞道:“真大作手,突过东嘉矣!”鸾吹、素文怀着鬼胎,怕有洪儒公堂脱裤献臀丑状,直看到赴友错信一出,方得放心。金枝、晚香见戏目有看花名目,把老脸晕得通红;及看出中往明扎缚衣裤,不露肌肤,又无翻牝做肚,击牝作声等事,心中一块石头方落下地。水夫人暗付:看花、受死两出,俱不可演。复问:“各出内生旦搀挽拥负者甚多,生只一生,旦非一旦,何能免男女拥抱之嫌?且百出内有八十出生脚之戏,恐亦无此铁汉,堪任独劳也。”篁姑道:“妾等因此二事,颇费心机,思得容貌相似者,通融演扮。恰好购有孪生兄妹二人,面目丰伟,气概昂藏,可令五换扮生,当场辨别不出,既可节劳,复不致有男女拥抱之嫌也。”

  当下各夫人高兴,要先演数出,水夫人不能却,只得应允。各夫人恐点多了戏,水夫人厌烦,议定三正席、两佥席、一主席,各点一出。白夫人等互逊一会,公议龙夫人先点。飞娘道:“就是妾身上场先献丑罢。”因点了一出《侠女天来》。白夫人要看女婿当日得意看花之状,使点了《登状元楼》,任王妃因母亲点了女婿的戏,随手就点了《虎作冰人》,转念却懊悔不过。吉王妃知素臣在府养病之事,却未目见,遂点了《亲王下榻》。孔夫人见白夫人等俱点女婿,便也占了《马为月老》。水夫人让各夫人不得,因想念文施,遂点了《骨肉奇逢》。

  子弟已扎扮停当,各夫人吩咐不必参单,水夫人亦免去参寿加官,吩咐垂帘。场上先设假墙窗槛。锣鼓声绝,一生扮素臣,一旦扮随氏,挟出场来,作暗中守候援救之状,随氏忧疑,素臣掐数道:“应在即刻了!”忙将手中丸药,揉碎书壁,解说与随氏听,只听飕的一声,两扇窗洞开,一个武士,载着铜面,装束得如天神模样,落在房中。随氏大惊。素臣大喜,便伏在武士肩上。武士飞身一纵,已上墙头,跳落入场去了。随氏惊异一会悄悄闭上纱窗,作入内叫唤丫鬟,下场自去。场上层层叠叠,架起墙屋,至下场之处,更架一层高墙,那武士背负素臣出场,从墙跳屋,从屋跳墙,如履平地。直至下场之所,跳上高墙,方是戏房内人接将下去,登时把众人都看呆了。鸾吹道:“生、旦相貌喉舌,关目神情,固属佳妙。那假墙有七八尺高,高墙更有丈馀,装武士的,身上背着一人,犹且跳跃如飞。除非龙亲母方能,怎这点小孩子得以如此?”飞娘道:“妾身如今亦不能矣!须请问干夫人。”玉儿道:“这是妾姑所教,亦演练至一年,方能如意。”

  正说时,场上已将各墙屋拆去,另改蓬门,武土背负素臣出场,作上山之势。至门三叩,一旦涂面粉黑儿,开进武士,放下素臣入内,易服出来。发挽乌云,绫帕束腰,湘裙覆足,说是灵捷司仙使,吓唬素臣。黑儿改扮武士,撩著鲜血心肝,素臣微笑回答,飞娘假怒。拔剑劈桌,虽是预做定的两拼之自,却做得灵捷如真的一般,一劈分为两半。素臣笑而致辞,飞娘跪而谢罪,俱与当日情形无异。直至叙述生平,素臣正色拱手,侃侃相劝,那一番说话,虽与素臣当日大同小异,有曲有白,亦非一直说下,而旨意不差,剀切无比。场上的飞娘,掩面悲啼,忽然晕倒。席上的飞娘,亦复泪潜潜不能注目矣!到得假飞娘救醒转来,哭述前事,追悔愿嫁。然后改装,一同下山。真飞娘之泪,已点点滴滴,落满花裳。

  第二出正要立场。被飞娘喝住道:“以后做完一出,待咱们议论过了,然后出场。”优童答应下去。飞娘道:“入情入理之言,不由人不痛心酸鼻!太君及各位尚有泪落,况妾身之亲闻正论,深悔前非者乎?亲翁说血气有盛衰,人命有修短等语,如今都验出来了!奉恩君已死十年,妾身血气迥非昔日,现在有诸媳、孙女、孙媳早晚服侍,痛痒抑搔;若立志不嫁,岂免孤身一人,独卧荒山;肤痒骨疼,无人摩抚;凄风苦雨,独自伤心之概耶?至临终无殡葬之人;死后无祭柏之主,尤足伤心者矣!”篁姑道:“本以博太君之欢,反致下太君之泪,龙夫人更加伤感,贱妾开罪多矣!”

  水夫人道:“欢乐之剧,虽足怡情,岂如悲苦之词,感人至性?惟能使人下泪,乃足畅心也!”因覆命开场。

  一生扮素臣病容,数宫女扶掖就榻。楚王回府问病,红豆督率诸宫女。煎汤煮粥,昼夜服侍之状。即接演病愈设席,忘忧、赐环两才人歌诗侑酒,素臣和诗,楚王击节,即于席上说出丰城之乱,素臣痛哭辞归,楚王怆惶留劝。正在两难,忽接抄报,楚王、素臣俱喜,钱别落场。

  扮得素臣初如病鹤,后若游龙;伏榻则奉倩之伤神;题诗则青莲之逸兴;闻信则元直之痛心;阅抄则士雅之击节。神情意态,顷刻变换。而红豆之忧劳,楚王之怜敬;两才人之爱才,众宫娥之奉命,俱曲曲摩刻,宛转关生。众夫人击节叹赏。吉王妃问红豆:“与当日情景,可能相似?”红豆道:“摹拟逼真,岂特相似而已!”

  次演《状元台》。

  一生扮文麟,朝见天子,亲赐三杯御酒,宫女为披红插花,走马入宫,登状元台。众宫人先代后妃嫔御,次为自己围绕求诗,文麟挥管若飞。各官送至酒肴果品,随意饮啖,笔不停挥。题完,复见天子,并见后妃,赐宴加奖。太皇太后遣宫女求诗,复于席上,一挥而就,天子大加称赏。各宫俱出润笔,将太后、后妃所赐明珠等物,宫女为之纳怀。贵人以上,纳于袖内,其馀装入小车,天子亲书“真状元”三字以赐,撤莲烛送归。到得东华门御河桥上,皇上遣骑追至,文麟就马上题诗,复驰赐玉椅玉案,然后回府。

  那装文麟的,本是清秀,吃了几杯酒下去,桃花上脸,便觉可爱。摹写天子后妃各自女惊喜羡慕之态,顿令席上各夫人俱怜爱非常;白夫人开了笑口,合不拢来;泾王妃亦啧啧叹羡不已。

  次演《马为月老》。

  一生装文畀,骑着一匹小川马上场,忽慢忽快的,由马走踱,至踏翻水盆,那又便如飞的奔突,直驰下场。后扮圣公夫人母女,坐着轿车出场,亦一小川马驾辕。文畀驰马忽骤而出,一见辕马,便依依不去。从人持鞭呵叱,文畀喘汗害怕,轿内喝止鞭逐。进府下车时,马复突进。演至圣公出陪、谒庙、谒墓、题诗、回府、议亲、书帕、许定姻事,方才落场。

  众夫人但失笑,问孔夫人:“喝止鞭逐时,想已为择婿地步?”孔夫人道:“那时只泊跌坏了一个美秀孩子,岂知已是翰苑中人!直到下车时,马复突进,方起择婿之念。小婿那时若早说出门第姓名,便早国进府矣。”白夫人道:“这是太君及亲翁家教,合门子弟,没一个知道自己是国公宰相子孙、现有驸马、仪宾、状元、榜眼等官职在身的。”众夫人俱极口赞叹。泾王妃方知文畀宁受宫女等打骂,不通门第之故。

  次演《虎作冰人》。

  三旦装泾王妃,大、小公主,一旦装郡主。众宫女内监引导,摆围猎兽。已得獐鹿雉免等物。忽一带箭猛虎,突围而入,将郡主衔在口中。王妃、公主、内监、宫女俱失惊追救,一片雪乱。一生装文骕,持锤直上,将虎一锤,打闷在地,从虎口中拉出都主。王妃等高叫:勇士留名!欲酬以机帛。恰值泾王闻信,飞马赶至。认出文骕,款回王府。郡主因被提拉,男女之嫌,痛哭不已。王妃爱文骕才勇,又怜郡主苦情,途与泾王商量议婚。内则大、小公主苦劝郡主,外则白驸马苦和文骕,各俱应允。文骕入拜太妃、王妃,然后落场。

  泾王妃惟恐泄漏当日实事,演扮出来,自一出场,即心头跳起,直至郡主衔入虎口,放才放心。暗忖:若当时据实奏闻,今日便须演出提交相搿许多丑状,岂不羞人?

  临末,演《骨肉奇逢》一出。

  一旦装番国公主,因梦见天赐乘龙之婿,醒来无赖,偏倚栏杆,凝望天宇。一生装文施,跨龙而出,蹿搭假墙之上。文施从龙爪挂落公主面前,龙即腾空而去。公主又惊又喜,令宫女奏知番王。番王及妃俱至,叩问文施,知是中国文太师之孙,俱各大喜。留住宫中,令番相作伐,欲将公主招为驸马。文施不允。一夜,梦回家中。拜见水夫人、素臣,禀知其事。水夫人、素臣俱于梦中许允。嗣后,番相复劝,文施方允,即日成婚。然后扮出水夫人百岁大庆。番王同妃率婿女外孙,偕至吴江庆祝,骨肉奇逢。

  水夫人慨然道:“据戏看来,出出俱是实事,独此出托之空言,乃真戏也!”

  众夫人道:“后日即是番王们庆祝,焉知不实有其事?”水夫人道:“无论番王,即番国中有收留者,此番亦必偕来。闻此次无国不至,至则岂有不先来见我而必俟庆祝之日者乎?大约此子,已不在人间矣!”众夫人皆起劝慰。水夫人道:“老身已久置度外,诸夫人勿介意也!”

  俵赏下去,五十双男女齐来谢赏,水夫人命孪生者近前道:“眉目身材,俱如一人。目今岁岁丰收,家家康阜,缘何尚有以儿女鬻卖者?其价必不赀矣!”玉儿道:“每男五十金;每女百金,然皆再三劝说,方肯收价。缘闻送入太君府中,故皆踊跃。若平常欲买一憧、一婢,亦不可得也。”大夫人问何故,玉儿道:“广民感激太师爷恩德,深入骨髓,说若非太师爷,无论这几个小孩,我等及父母,久作刀头鬼矣!兼闻太君仁圣,故争先送选,一以报德,一以承恩耳!”

  湘灵道:“这些孩子,相貌秀雅,声音清越,是干夫人妙选之力。其关目生动,音节谐畅,必由教师广省,乃有此等名优耶?”篁姑道:“教师系苏州名手,然得教上是一半;其神情气度,关会入微之处,则由于新出两个时髦:一名原海;一名杨慎。皆精于音律,善于文章,不特陶铸子弟,化纯为灵,亦且加点乐府,变俗为雅。若专靠贱妾原本,优师教习,便应减色矣!”

  湘灵道:“康封山曲胜于崆峒,诗则弱于崆峒,此已成名宿矣。杨状元则系现今时髦。有此两人润色,自更斐然。然非贤夫妇之锦心绣肠,亦无从而润色也!”天渊道:“文章系康、杨两状元之力,武事又属何人?适演小驸马出场,身分锤法,俱有师传,非止纷跳轻捷,亦由于于太夫人所教耶?”玉儿道:“妾姑止教令跳跃之法,其各样武艺皆由妾夫及妾妹教习。妾妹因新产未来。到太师爷八十寿诞,必来补祝也。”天渊道:“文武皆得名人真传,宜乎擅绝一时矣!”

  水夫人见日已将西,问外边男客已散,命设席于湖心亭,赏玩四灵。

  别时,至补衮堂,复赏林芝。各夫人道:“景星庆云,每日常见。此间四灵,则不能常见。”复谆约后期,欲现全剧,并赏此神物也。水夫人应允。大家欢喜别去。

  次日,诸友庆祝,外边是申田、王恕、刘大夏、元领、戴珊、金品、马文升、匡中、袁静、铁面、尹雄、闻人杰、施存义、连城、屈明、袁作忠、林平仲、刑全、汪归儒、蔺文馀,共二十位。里边,元夫人、金夫人、匡夫人、铁夫人、尹夫人、连夫人、刑夫人、蔺太夫人、原封杨淑人、焦孺人,共十位。

  且道这蔺太夫人、杨淑人、焦孺人是何友人眷属?蔺太夫人,即蔺文馀之母,了缘尼僧;杨淑人即李又全妻杨氏;焦孺人,即又全妾、三姨焦氏,特封苦贞孺人者。俱感素臣之德,远来庆祝。因是日女客甚少,故请来同席。

  外边一概南面,定心真首席,宗贯次席,廷珍三席,馀俱叙次排坐。袁、林、刑三位,以武职未开府,归儒、文馀以齿幼官卑,但不敢正席,乃东西列坐。里边亦一概南面,叙齿,定杨氏首席,杨氏抵死苦辞道:“贱妾罪人之裔,向为奴隶,蒙太君高谊,许其侍坐,已属旷典,敢与诸夫人论齿邪?”因改定元夫人首席,连夫人次席,铁夫人三席,馀叙齿排坐。杨氏坐了第九席,焦氏退后半席。

  外边成之、无外,知道内有子弟,系关兰夫妇所制曲本,昨日曾经演过,必要求教。时雍道:“恐太君里面要用,还是改日为妙。”无外道:“只求教四出。演完即送进里边演唱。”素臣只得进禀,水夫人发出铁箱,众人看过全目。素臣请照席挨点。心真点了《批鳞得祸》,道:“此素兄致身首业,在席只王、马两公目击,弟等皆系耳闻。今见优孟衣冠,如见叔敖面目也!”宗贯、廷珍俱道:“今日之戏,由金、匡两兄发议应各点一出,主人点一出。”素臣坚辞。宗贯道:“汪、蔺两兄,皆翰苑英才,与某等并无统属,屈居旁席,心实不安。主人既不肯点,将这一出,留与两位,以谢潜妄,何如?”廷珍等俱称美。成之因点了《穷途遇友》。无外笑道:“金兄卖才,弟却只图好看,点了《闽县碎神》。”汪、蔺两人再三推辞不得,两人私议,点了一出《骨肉奇逢》。

  全班子弟要上来参单。被无外挥退,吩咐就开场演剧。

  锣鼓动一处,一生扮素臣,白面,生员服色;丑扮冯时,副净扮党同,举监服色;随一末,扮吏部官,先邮场。次旦粉红豆,披发,随副末扮礼部官上。生旦注视惊疑之状。红豆跪奏毕,即奉旨入宫,礼部官退下。吏部官即带三人上阶,雁翅排跪。先宣党同上殿奏过,次及冯时,次及素臣。素臣当党、冯奏对,面色屡变,由白而红,由红而灰,由灰而青,真像气破胸脯一般。到得上殿奏对,便真若有忠肝义胆,倾吐而出,其声之洪状,气之激昂,令在席诸人,无不改观倾听。素臣奏完代地,场内忽跑出锦衣卫使,带着许多校尉,将素臣押出午门。一生扮长卿,一生扮日月,慌急而至。告知内阁已拟立决。相持痛哭。素臣面不改色,微笑而答。说及老母,方恸哭长跪。长卿将日月已拟安置、自己力任身后之事说出,素臣感谢致辞。这三脚生脚,将亲臣之始而从容,继而迫切;洪、赵二人之友谊敦笃,痛不欲生,俱曲曲摹拟出来。及至素臣临末说那“人之将死”一段,洪、赵附膺大恸,自恨虽生犹死。

  把座上诸公,看得泪如雨下,赞不绝声。与那场上锦衣官员校尉,垂泪赞叹的演技,相间而发。连伏侍的仆人,亦俱若江州司马,泪湿青衫矣!直演至得有免究之信,诸人喜笑下场。座上之人,泪犹在面。

  无外击节大赞道:“此真优孟衣冠,足达出素兄一腔忠义也!闻那日朝臣聚观,哭者颇多,有一位竟至哭晕在地。究是何人?王、马二公,必知其详?”负图道:“即三原也,因此而致外降。”无外道:“惜不入戏,关兄亦未知哭晕者耶为何人耳?党冯因此进身,岂知陷于逆案,竟受窜戍之罪耶?”

  次演《穷途遇友》。

  一生扮素臣,紫面,相士服色,装出寒俭之状,甚是不堪。心真道:“此难言优孟衣冠矣!素兄虽在穷途,必有昂藏之概,何寒酸苦此?”素臣道:“兄不知那日风雪交加,大病初愈,衣薄腹枵,寒酸之状,殆不止此耳!”唱毕下场。

  一扮李小白,方巾阔服,三绺须;一扮元继祯,葛巾野服,短髭;随后五少年,鲜衣美服,俱傅粉墨;一生扮成之,亦甚寒俭,兼作无聊之状。临未,一外扮闵老,头戴忠靖巾,足穿朱履,背后跟着许多仆人,相让而入,各人道出姓名,及诗社之意。

  无外笑道:“成兄想亦怕冷,怎是这样失颜落色的?”素臣道:“那时亦在穷途,兼有心事。此生摹拟,可谓入神!”

  及至演出各人做诗不出,扭腰挤肚丑状,李小白诗完夸傲之状,大家已是发笑;听到元、李互赞,念出各首歪诗,并虞继翻等不通之语,竞哄堂大笑起来。时雍等俱道:“那有这种诗社?作者装点,以博观场人一笑耳!”素臣与成之俱道:“此是弟等亲历之事,实无一毫装点。”无外道:“事却是真,只被这些小孩子,摹制得利害,令人又好笑,又好气,着实难过!”

  及听念出成之那八首诗,诸少年交口称赞,李、元二人惭愧逃席,方抚掌道:“赖有此以稍舒胸下,可谓羯鼓解秽矣!”

  末演到素臣、成之,握手道故,酌酒谈心,说至车中遇美,成之道:“此话甚长,弟与兄同宿,抵足而谈便了”,即便落场。无外笑道:“正要听些有趣话头,怎便住了?且看这有趣的会见罢!”

  一生扮累臣,金面,儒服;一净扮赛飞熊,公服上场;一扮锦囊,涂面作晦气色,站主座后。先是头行肃静回避牌,次是代天宣化,为国和民牌,次是铺兵锣,金瓜、玉斧、绣旗、伞仗,间著吹打走跳,台阁故事,高跷,秧歌各色演扮。

  无外道:“这班只有一百子弟,如今先去了八九十,刚是起头。那些契哥、契弟部叫何人装束呢?”谁知入场者,便改换装束,仍复上场。虽只带有七八十人在场,而周而复始,变换不定,便如真有千万人排拥经过之状。到得腰牌上来,已转换五六次行头矣!

  众人看着德布、阳春泽、周童稚及纯阳侯字样,无不失笑。背后美童十人,扮著五方符使,骑着十匹小川马,站对而上,俱在马上扬鞭巧笑,卖弄风流。又是两匹川马,两童公服,捧著印敕过去。然后一对对勒发披肩,插花傅粉的契弟,拈香执盒、提炉擎斗,袅娜摇曳而上。各人俱佩著兰囊香袋,执著安息棒香,炉斗内俱烧着沉檀降速,登时合座芬芳,满堂馥郁。配着扮男弟的白面朱唇,红鞋绣裤,如烟笼芍药一般,香艳可怜。每契弟身边,俱有契哥帮着添香整衣,调情绰趣。间著马道伞扇等各色仪仗,约莫转换七八回。后一队,俱是旦脚装男,把红绣裤管直拖至地,时露出小小金莲。

  飞熊指与素臣道:“此皆营妓所装。”营妓之后,几十个太保,水牌签筒,帽笼掌扇等物过去,才见一乘头轿,将纯阳侯抬上,八个大监,八个宫女,扶绰而来。众人看那神像,头换泥金皂隶相,单插翠羽,身穿蟒衣玉带,披红簪花,一撮短须,露出亮晶晶、油滑滑的一张阔嘴。

  空中忽现城隍带领两员神将,站立素臣背后高桌之上。那轿抬至素巨面前,素臣瞋目怒视,城隍手挥令旗,神将便将金瓜击下,轿中神像便直倒下地,土木分离,吓得在会诸人,俱俯伏嚎哭,收拾开去。急将轿转回场内,抬出一像,素臣仍复怒视,城隍仍复挥旗,神将仍复椎击,轿中神像仍复跌地分离,会内诸人仍复伏地嚎哭。城隍率神将先下,会中人败兴而去。然后素臣等下场。

  无外道:“哪里是城隍显圣,定是素兄使甚法儿?”素臣道:“那日赛君亦有此疑。但弟非妖物,能使何法?实则是日清晨,曾向城隍庙中祷祝,或由其神之力也!”

  心真道:“三出戏内,素兄面色三变。有腐儒瞽见,指为白壁之瑕,请以质之诸公?”

  宗贯道:“公相当国势倾危之日,思以一身任天下之重。而辽东蝉蜕之后,若非容易,即无从遍历天下,收揽英雄,剿除逆党。此即孔子微服,箕子佯狂之意,权而适乎中者也!两圣人重道,以避一身之害;公相重伦,以拯一世之危。虽不必分轻重大小之差,而较诸剔须鲸面,刖足漆身者,则不可同年而语矣!戏目所载屠僧、救侠、碎神、诛孽、破妖等事,何一非易容之功?锦衣死而逆藩之势衰,护龙全而叛寺之祸缓,觅峒而得赤身之要领,埋金而断毒蟒之气脉,绩虽著于后日,策实定于当时;功成反掌,始得匹马归朝;诛藩救驾,擒逆迎銮,苟非易容,则其祸早发,而未得寸柄;其祸淬发,而无由分身。九庙隳而上不能保宗社;至尊危而中不能安君父;大厦倾而下不能救生民。尚待拨乱反正,而成唐、虞之至治,开万世之大平也哉!我等今日安享承平,皆食易容之福。而顾指为白壁之疵,真盲瞽之见也!”

  众人皆击节称快,以为定论。

  论毕,方演《骨肉亲送》。

  众客皆向素臣预赞曰:“此先机也!”素臣愀然道:“各外国番五番使,闻已到齐,求此奇逢,岂可得乎?”素臣正触愁思,忽报有大西洋内热而吗尼国番使求见。素臣道:“会典及历年朝贡者,止有西洋琐里,向无大西洋之名;亦未闻有热而吗尼(日尔曼)之国,且番使如奉旨庆祝,自有定期,何故求见?你说有客在堂,改日请会罢。”无外道:“莫非有令曾孙消息?可快请见!”素臣心动,即吩咐请会。一面接将手本看时,上写著沐恩陪臣曾改行叩首。愈觉诧异道:“不特未知其名,亦且未闻其国,何称沐恩耶?”向众人告了便,迎将出去。正是:

    眼中疑影心中事,海内浮萍手内入。

  总评

  水夫人家教,岂有演剧之事?而非此百出重提,无以钩锁全书而动荡血脉,流通精神。故必玉儿等百倍小心,情理俱至极处,然后得水夫人之一允也,是谓良工心苦。

  百出戏目己将生平事逐件重提,不必扮演便擅胜场。而先演六出,后演四出,以为全剧藳矢,总使不突不竭,愈钩愈合,愈锁愈紧,愈合愈严。即愈流通愈动荡,斯为绝唱。

  内演六出,从各人心中想出,无一凭空乱点之戏。而每出描写各人心中或苦或喜,或急或叹,无一雷同;更无一出呆演之戏,兼以印证以前,议论后日,逼逗下文,宛转关生;复无一出但提前件之戏。至太君家教一论,不特专白文畀,旁射文骕;兼使合门三、四百弟子秉教守礼、樽节退让。人品家风,须眉毕现,尤属添毫神技。

  外点四出,重一奇逢,非复也!如画木石者,有异必有同。特异多而同少耳!而文施一事为此时赤紧关头,正不厌频点频逼,以起其势。如狮滚毯,如龙戏珠。勃跳愈多,拿攫愈急,方得球影离离,珠光奕奕,更何疑其复邪?

  四出中前三出宛转关生之妙,亦如六出,而点出哭鼻之一人,使善读书者欣喜欲狂,不善读者彷徨莫决,尤擅胜场。缘善读者自素臣免死之后,即想此哭鼻之人系何名字,与素臣有无瓜葛,将来如何出场,干何事业?每读一回,即心头眼底,刻刻有此哭鼻之一人。欲其脱颖而出,乃一回既过,一回复来,积至百数十回,而此人如剑入延平,古无踪迹,业已心绝气索。疑作者之元虚弄人,笑作者之亦有挂漏,不复作浮萍之想矣!而忽于无外口中一提,负国口中一吐,遂使其人脱颖而出。而其人前则隐现于广东,继则显著于秦剡,后则把握于军营,今则雍容于席上,更非于此时始突然而出者。始叹作者之既非挂漏,亦不元虚。特于素臣未通东宫以前,即伏一救,素臣遇东宫而因以得祸之人。使读者相思至心绝气索,乃脱颖而出。夫至心绝气索而忽于不意得之,有不欣喜欲狂者乎?至不善读者则久已忘之,必重翻批鳞一回始决,故惟彷徨而已。

  易容一事,虽属行权,而几于鬼域。前虽略为推原,不足息腐儒之喙也。故巧设此三出连岛面色,以发心真之问,而开宗贯之论。遂使孤忠心事和盘托出。其易容之故,真可感风雪而泣鬼神,告皇天而质后土。腐生小儒有嚄唶而走耳,尚敢置一喙乎?天造地设以补书中之缺陷,非但为全书之钩锁,也不可不知。

  末出一笔带过以事具见前一著,实笔真成复沓,故用虚笔写之,不特来叙一情一事,并是戏之演完与否,亦不可知,此为无比空灵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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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叟曝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