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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公读苏文

《冷斋夜话》载:王荆公居钟山,一日于客处得东坡《宝相藏记》,展诵于风檐之下,喜见须眉,曰:“子瞻,人中龙也。然有一字未稳。”客请愿闻之,公曰:“日胜日贫,不若日胜日负。”东坡闻之,拊掌大笑,以为知音。又潘子真《诗话》载:东坡作《表忠观碑》,荆公置坐隅,有客问曰:“相公亦喜斯人之作?”公曰:“斯绝似西汉。”坐客叹誉不已。公笑曰:“西汉谁文可拟?”坐客或比以司马相如、扬雄之流。公曰:“相如赋《子虚》、《大人》,洎《谕蜀文》、《封禅书》耳。雄所著《太玄》、《法言》以准《易》,未见其叙事典赡若此。直须与子长驰骋上下,如《楚汉以来诸侯王年表》。”苕溪渔隐以谓熙宁间介甫当国,力行新法,子瞻讥诮其非,形于文章者多矣,介甫能不芥蒂于胸次?想亦未必深喜其文章。今二者所笔,恐非其实。仆谓二公皆一时伟人,其所不相能者,特立朝议论间耳。然其文章妙处,各自心服,何尝以平日议论不相能之故,并以其所长者忌之?茍如是,何以为二公?渔隐以市井常态测二公,过矣!此如颜师古谓萧望之忌韩延寿之能出己之上之说一同。

作字

蔡宽夫《诗话》曰:诗人用事,有乘语意到,辄从其方言为之者,亦自一体,但不可为常耳。吴人以作为佐音,退之诗“非阁复非船,可居兼可过。君欲问方桥,方桥如此作。”乃用佐音。不知当时所呼通尔,或是戏语也。仆按《广韵》,作字有三音:一则洛切,二臧路切,三则逻切。退之诗韵正叶则逻切,音佐耳。又《后汉·廉范传》云:“廉叔度,来何暮。不禁火,民安作?昔无襦,今五裤。”此作字,臧路切,音措耳。又苕溪渔隐引老杜“主人送客何所作”,以谓此语已先于退之用矣。仆谓何止老杜,与杜同时,如岑参诗“归梦秋能作,乡书醉懒题。”在杜之先,如《安东平》古调“微物虽轻,拙手所作。馀有三丈,为郎别厝。”此类甚多。在退之之前,不但杜用此语也,古词所叶,正与廉歌一同。《明道杂志》引皮日休诗“共君作个生涯”之语,谓作读为佐,不止退之一诗。仆谓张右史亦失记杜、岑之作尔。权德舆诗“小妇无所作”,自注音佐。仆考“小妇无所作”,乃《古乐府》中语,以作为佐,知自古已然矣。《毛诗》“侯祝侯作”,字作诅字读。

毛诗异同

《梦溪笔谈》曰:书之缺误,有见于他书者,如《诗》“夭夭是椓”,《蔡邕传》作“夭夭是加”。“彼岨矣岐,有夷之行”,《朱浮传》作“彼岨者岐,有夷之行”。《坊记》曰“君子之道,譬则坊焉”,《大戴记》则云“譬犹坊焉”。仆谓此一字犹不甚碍理者,他有碍理处甚多。《尚书》异同,仆已疏大略于前。《诗》之异同,如贾山书引“匪言不能,胡此畏忌。听言则对,谮言则退”,而今《诗》则曰“听言则对,诵言如醉。”又如杨秉疏引“敬天之威,不敢驰驱”,而今《诗》则曰“敬天之怒,无敢戏豫。敬天之渝,无敢驰驱。”汉人所引与今本文不同,往往而然。盖尝考之,汉人引经,间有可以证其缺误,然其传谬亦不为无之,又不可尽以汉人所引为是,折衷于理斯可矣。

乐天姬侍

《随笔》云:世言乐天侍儿,惟小蛮、樊素二人。予读集中有诗曰“菱角执笙簧,谷儿抹琵琶,红绡信手舞,紫绡随意歌。”自注云:菱、谷、紫、红,皆臧获名。若然,红、紫二绡亦妓也。仆谓乐天之妓,又不止此。观《刘梦得集》中有《赠小樊》一诗曰“花面丫头十三四,春来绰约向人时。终须买取名春草,处处将行步步随。”又《同州与乐天诗》注曰:春草,白君之舞妓也。则知乐天姬侍,又有本集所不言者。白诗曰“小奴捶我足,小婢捶我背。”又不知小奴、小婢者,是何名也。

诗句用嫖姚事

苕溪渔隐曰:杜子美诗云“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汉朝频遣,应拜霍嫖姚。”按汉史颜师古袭子美之意也。《闻见录》亦以子美用嫖姚字为失,且讥之曰:“退之云:‘凡为文词,宜略识字。’有以也夫?”仆谓二公不深考耳。螵姚作平声用,自古已然,不但子美、荆公二人而已。观梁萧子显诗“夫婿仕嫖姚,十八贾登朝”,庾信诗“寒衣须及早,将寄霍嫖姚”,王褒诗“楼兰校尉称嫖姚”,唐人前诗已多如此;而唐人如李嘉祐诗“身逐嫖姚几日归”,高适诗“每逐嫖姚破骨都”,李白诗“将军兼领霍嫖姚”,张祐诗“二十逐嫖姚”,罗隐诗“尊罍合伴霍嫖姚”,李益诗“君逐嫖姚将”,韦应物诗“嫖姚恩顾下”,“中有霍嫖姚”,张籍诗“曾将顺策佐嫖姚”,“为佐嫖姚未得还”,杜牧之诗“鏖兵不羡霍嫖姚,”李商隐诗“五年从事霍嫖姚”,郎士元诗“壮心竟未嫖姚知”;本朝如王元之诗“绣服霍嫖姚”,刘贡父诗“嫖姚不复顾家为”,陈后山诗“故家文物尚嫖姚”,如此甚多,皆明知为平声字用者,未见有作去声呼,盖承袭而然。二公但见子美、荆公用此,遂以为疑。不知前后之人,所用已如此也。仆又考《汉志》歌曰“五音六律,依韦响昭,杂变并会,雅声远姚。”注:嫖姚也。又武帝《悼李夫人赋》“飘姚乎愈庄”,姚字无音,服虔之为是音,亦不为无据。安可以不识字疵二子?

露盘

《缃素杂记》载:《魏略》曰:明帝景初元年,徙长安诸钟簴、骆驼,铜人重不可致,留于霸垒,大发卒铸作铜人二,号曰翁仲。又《汉晋春秋》曰:帝徙盘,盘折,声闻数十里,金狄或泣,因留霸垒。而唐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序云,“魏明帝青龙九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而西,取汉武捧露盘仙人,欲立置殿前。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泣下。”黄朝英谓《明帝纪》青龙五年三月改为景初元年,是岁,徙长安铜人,重不可致,而贺以为青龙九年八月。盖明帝以青龙五年三月改为景初元年,至三年而崩,则无青龙九年明矣。此皆朝英所云也。仆谓贺所引清龙固失。然据今本《李贺集》云,青龙元年,非九年也。朝英误认元年为九年耳。

东坡梅词

东坡在惠州,有梅词《西江月》,末云“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盖悼朝云而作。苕溪渔隐曰:王直方《诗话》载晁以道云,说之初见东坡此词,便知道此老须过海,只为古今人不曾道到此,须罚教去。此言鄙俚,近于忌人之长,幸人之祸,且谓直方无识,载之《诗话》,宁不畏人之讥乎?仆谓晁以道此言,非忌人之长,幸人之祸也。盖以坡公道人所不能到之妙,夺天地造化之巧,故有谪罚之语。直方所载,当有所自,而渔隐至以无识讥之,是不思之有榴花一事,柳子厚《海石榴诗》曰“月寒空阶曙,幽梦彩云生”。

苏明允不能诗

《后山诗话》载:世语云“苏明允不能诗,欧阳永叔不能赋,曾子固短于韵语,黄鲁直短于散语,苏子瞻词如诗,秦少游诗如词。”苕溪渔隐引苏明允“佳节每从愁里过,壮心还傍醉中来”等语,以谓后山谈何容易,便谓老苏不能诗,何诬之甚!仆谓后山盖载当时之语,非自为之说也。所谓明允不能诗者,非谓其真不能,谓非其所长耳。且如欧公不能赋,而《鸣蝉赋》夫不佳邪?鲁直短于散语,而《江西道院记》脍炙人口,何邪?渔隐云尔,所谓痴儿面前不得说梦也。

弋人何纂

三山老人云:扬子云《法言》“鸿飞冥冥,弋人何慕焉。”一本作纂,故退之诗云“肯效屠门嚼,久嫌弋者纂。”仆观《后汉·逸民传》序云:扬子曰:“鸿飞冥冥,弋者何篡焉?”注:篡本作慕。《法言》篡,宋衷注曰:篡,取也。今人谓以计取物曰篡。乃是篡字,又非纂字也。故《陈子昂碑》曰“弋人何篡,鸿飞高云。”张曲江诗曰“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则用元字。梁萧《四皓赞》曰“弋者何思,鸿飞冥冥”,又转为思字。

携家居省

晋宋以后,尚书官僚,多携家居省,此例至陈犹然。虞荔有疾,帝欲临问,令将家口入省,荔以禁中非私居之地,乞停城外,帝不许,乃令住兰台。又都官省旧多鬼祟,尚书周祐入居卒,于是徐孝先携家居之,两年之间,其变遂息。是可证也。又观东汉赵岐,初名嘉,生于御史台,因字台卿,因知携家居省,自汉已然矣。

毛诗谐声

《笔谈》云:古人谐声,有不可解者,如玖字、有字,多与李字协用;庆字、正字,多与章字平声用,恐别有理。仆谓占人谐声,似此甚多。如野字音多与羽字音协,家字音多与居字音协。如《诗》日“吉日庚午,既差我马。兽之所同,扈鹿虞虞。”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于渊,或在于渚。”曰“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曰“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是野字与羽字音协之例也。曰“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曰“祈父,予王之爪牙,胡转予于恤,靡所止居。”曰“昏姻之故,言就尔居。尔不我育,复我邦家。”是家字与居字音叶之例也。盖当时自有此音,且有字协李字者,不但《毛诗》为然,汉刻中如《吴仲山碑》亦然,庆字协章字,不胜其多也。

来南协声

蔡宽夫《诗话》云:秦汉以来,字书未备,既多假借,而音无反切,平侧皆通用。如庆云、卿云,皋陶、咎繇之类,大率如此。《诗》“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皆以为协声。仆谓宽夫之说是矣,然此二字未为不协也。来字协思字者,非来字,是厘字耳。如匡衡诗曰“莫学《诗》,匡鼎来,匡说《诗》,解人颐。”是亦以来字协诗字。今吴人呼来为厘,犹有此音。南字协音字者,非南字,是吟字耳,如《文选》贾谧诗曰“昔与二三子,游息承华南,拊翼同枝条,翻然各异寻”是也。唐人韩、柳韵语,如《孟先生诗》、《复志赋》、《贞符诗》,多以此协。仆因而考之,古人协字,必有其音,又如《毛诗》以下字协故字者,是户字耳;家字协浦字者,是孤字耳;庆字协阳字者,是羌字与卿字耳。如《诗》“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曰“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曰“先祖是皇,神保是飨。孝孙有庆,万寿无疆”之类是也。学者当以类推之。

莪仪同音

洪丞相景伯《隶释》曰;《周官》注莪、仪二字,皆音俄。《诗》以“实惟我仪”协“在彼中河”,“乐且有仪”协“在彼中阿”。《太玄》亦以“各遵其仪”协“不偏不颇”,《左传》音蛾作蚁,徐广音舣船作俄,汉碑凡蓼莪皆作蓼仪,而《司隶鲁岐碑》又作蓼䕏。仆谓此犹商之阿衡,或为倚衡、猗衡之例也。盖古者率多以阿、猗、莪、䕏等字,同为一音。又观贾谊《鹏赋》曰“请问于服,予去何之?吉乎告我,凶言其菑。淹速之度兮,语予其期。”《岑彭传》舆人歌曰“我有枳棘,岑君伐之。我有蟊贼,岑君遏之。狗吠不惊,足下生牦。含哺鼓腹,焉知凶灾?”是以灾字协时字音,则灾字合读为缁。汉人书灾为菑,正此音也。观菑、灾字协时字,则知古人不独以来字协厘字,其二音亦本通用如此。

三传不同

《春秋》五传,而驺、夹二氏不传,所传者,《左氏》、《公羊》、《穀梁》而已。韩退之诗有“《春秋》五传束高阁”之句,五字疑三字传写之误耳。三传所记,率多抵牾。如僖公八年,用致夫人,不言姓氏,《左氏》以为哀姜,《公羊》以为声姜,《穀梁》以为成风。以哀姜为说者,则以哀姜既绝于鲁,又杀于齐,当与鲁绝,不当与夫人终之以禘致为非礼。以声姜为说者,则以声姜僖公夫人,今乃归于庙见也。以成风为说者,则以成风者,庄公之妾,僖公之母,僖公为君,故得与祭。又如隐公时夫人子氏薨,或以为隐公母,或以为隐公夫人,其说纷纭不同如此。

文人递相祖述

《容斋随笔》曰:韩文公《送穷文》、柳子厚《乞巧文》,皆拟扬子云《逐贫赋》,几五百言,《文选》不收,《初学记》所载,才百馀字,今人有未见者,辄录于此。宣宗朝有王振者,作《送穷词》亦工。仆观《逐贫赋》备载于《古文苑》、《艺文类聚》中,洪氏何未之见乎?《送穷文》虽祖《逐贫赋》,然亦与王延寿《梦赋》相类,疑亦出此。仆谓古今文人递相祖述何限,人局于闻见,不暇远考耳。据耳目之所及,皆知韩、柳二作拟扬子云矣,又乌知子云之作无所自乎?《续笔》谓文公之后,王振又作《送穷词》矣,又乌知子厚之后,孙樵亦作《乞巧对》乎?樵又有《逐病鬼文》甚工,其源正出于《逐贫赋》,类以推之,何可胜纪!

喷嚏

《随笔》曰:今人喷嚏不止者,必噀嚏祝云“有人说我。”按《诗》“寤言不寐,愿言则嚏。”注:女思我心则嚏也。今俗人嚏,云“人道我”,此古之遗语。仆观《类要编·风篇》正有是说。

古语稚拙

宋子京曰:古人语有稚拙不可掩者,《乐府》曰“何以销忧,惟有杜康。”仆观束晰赋“杜康咥其胃”,乐天诗“杜康能解闷”,潘佑诗“直拟将心付杜康”,盖祖此意。文士有因其人名遂为事用者,如东坡诗“独对红蕖倾白堕”,按《洛阳伽蓝记》“白堕春醪”,自是造酒者。江东人姓刘名白堕,或谓因其能造酒,遂为酒名。又近时称主簿为仇香,似此之类甚多,其与“汤𬊈右军”、“醋浸曹公”之说何异。

苏杭妓名

苏杭妓名,见于乐天诗中,姑录出以资好事者一笑。其诗曰“移领钱塘第二侨,始有心情问丝竹。玲珑箜篌谢好筝,陈宠觱栗沈平笙。”又曰“长洲茂苑绿万树,齐云楼高酒一杯。李娟张态一春梦,周五殷三归夜台。”又曰“李娟张态君莫嫌,亦拟随宜且教取。”又曰“花前置酒谁相劝,满坐唱歌容起舞。”又曰“黄菊繁时佳客到,碧云合处美人来。”注谓遣英、倩二妓与舒员外同游。又曰“真娘墓头春草碧,心奴头上秋霜白。就中惟有杨琼在,堪上东山伴谢公。”又曰“心奴已死胡容老,后辈风流是阿谁?”又《忆杭州因叙旧游》有曰“沈谢双飞出故乡”,又有《九日代罗、英二妓招舒著作诗》,则所谓玲珑、谢好、陈宠、沈平、李娟、张态、真娘、心奴、杨琼、容、满、英、倩、罗等,皆当时妓姓名。所谓黄四娘之名,因杜子美而著也。

周礼中言糕字

宋景文公曰:梦得尝作九日诗,欲用糕字,思六经中无此字,遂止。故景文《九日诗》曰“刘郎不肯题糕字,虚负人生一世豪。”仆读《周礼疏》“羞笾之实,糗饵粉糍”,郑笺:今之糍糕。安谓六经中无此字邪?又观扬雄《方言》亦有此字。苕溪渔隐谓古人九日诗,未有用糕字,惟崔德符《和吕居仁》一诗,有“买糕沽酒”之语。仆谓景文诗“刘郎不肯题糕字,虚负人生一世豪。”兹岂古人诗未用糕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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