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爱铁路问题
作者:梁启超 
1910年
本作品收录于《梁启超文集/卷25

    现今外交上最重大之事件,则莫如锦爱铁路问题矣。今全世界各国之报馆,无不嚣嚣然论此事,而我国人反若熟视无睹,至可痛也。吾故详述其所睹闻而加以评骘焉。

    (一)形势及历史

    锦爱铁路者,由锦州至爱珲之铁路也。起轫于锦州,迤西经朝阳,折东北经阜新、小库伦、彰武以至郑家屯,由郑家屯西北行经洮南略折而东经伯都讷达齐齐哈尔,复由齐齐哈尔东北行傍嫩江东岸经布哈特、墨尔根,东行过石头沟子、库穆尔,穿黑龙江省城以抵爱珲。爱珲者,我国与俄罗斯东北极边之界,与彼西伯利亚重要都府伯拉照支琛斯克者隔黑龙江一苇之水,纵切俄国之东清铁路而过者也(东清铁路为东西线,此路为南北线)。线路共长七百五十馀英里,约为中里三千一百馀里,与京汉铁路之长袤适相仿,实非常之大工程也。

    初,光绪三十三年四月,奉天将军赵次帅黑龙江巡抚程雪帅奏准办洮法(自洮南府至奉天府之法库门)及齐爱(自齐齐哈尔至爱珲)两铁路。其时新法铁路(新民屯至法库门)方将开办,故欲以洮法与新法接以通南,以齐爱控北,而于中间将来更筑洮齐一路以联络之,则奉吉黑三省一气,如臂指之相使,此实数年来贤大吏所苦心经画也。而所最困难者,实为筹款问题。于是初拟筑新法铁路,向英国仙治洁特借款,而日人借口于有碍南满铁路利益,极力抗议。至去年六月,我政府卒让步,停止斯举。而计划不得不小变,乃拟改洮法路为锦洮路,由锦州府达洮南府,向美国仙治洁特借款。其后七八月间,美英两仙治洁特之代表人在北京协议,合并为一,共承此路,更说我以再图扩充,乃拟延长至齐齐哈尔为锦齐铁路。至十二月中,锡清帅更提议延长至爱珲为锦爱铁路。而向此英美联合之仙治洁特借美金五千万元为工事之费,现今借款合同,什九就绪,将次画押。惟日俄两国,又起抗议,是以迁延未能遽定。然大约当不至于中废。此锦爱铁路历史沿革之一斑也。

    (二)就政治上之价值论锦爱铁路

    锦爱铁路之兴办,其目的实专在政治问题也。盖自《中俄密约》以后,满洲主权,实全为所侵夺。及日俄议和以后,北俄南日,中分势力,而我国疆吏日受掣肘,与前无异。两国所以能制我死命者,皆由路权为彼所握,加以俄人为日所扼,不能大得志于满洲,则竭全力以经营蒙古。数年以往,恐第二之满洲复将出现,不可不为曲突徙薪之计。我大吏能计永久之利害,创此宏远之规模,实吾侪所钦佩无似者也。此铁路若能自造而自管理之,则于国民生计上及财政上之结果如何,且勿具论;要之我之在东三省,可以有所凭借以与日俄竞。而此路告成之后与京奉路相接,复与京汉、津浦两路相接,直通中部南部诸省;而北方又由爱珲直与西伯利亚路相接,欧亚交通孔道,莫捷于此。不独我国而已,即印度支那一带(安南、暹罗、缅甸等),以至印度之南部,凡来往者皆必由此。与东清南满两道能为强剧之竞争,世界大势亦将为之一变。是此路之效也。

    虽然,我中国现在所用之政策果能完全以收此效乎?实不能无疑。盖办此路之本意,无非欲以抵抗他国之势力。然惟能以自力抵抗者,斯为真抵抗。若以他国抵抗他国,恐非惟不能抵抗,反增压迫耳。昔日本势力之未侵入满洲也,苦我者惟一俄罗斯。及日攘俄而夺其特权之一部分,在日诚有邱山之利,在我则前此所失于俄者,岂尝见秋毫之能复。徒使两姑之间,益难为妇耳。夫两姑既无以异于一姑且更难处焉,则三姑四姑之无以异于两姑而愈益难处焉,从可推矣。此次与英美所订借款条件,甚为秘密。其内容如何,吾侪虽未获周知,然此事实由美国主动。观近来美人之舆论,其对于中国之手段,殆有攫金齐市旁若无人之概。他勿具举,即以其大统领所下国会之教令证之。谓美国之东方政治历史,将从此开一新纪元,则其重视此举,已可概见。盖将以此仙治洁特为英国前此之东印度公司也。然则彼既得此敷设权后,而附随之之特权,且将不知几许。如此则是于俄之东清日之南满外,更益以美之锦爱,鼎足而三耳。而于我究何补焉。夫前门拒虎,后门进狼,愚夫犹知其无择,况夫狼则进而虎卒不能拒也。夫以日本牺牲数十万人之生命,而卒不能迁俄国之迹于满洲,何也?强者之势力,既植则不易拔也;既不能拔,则惟有与之并植而已。今美国虽日言亲我,而其终不能为我驱逐日俄两雄之势力于满洲以外,此事理之至易见者矣。故其结果惟与日俄鼎峙,而我所赢者,则自两姑而三姑耳。然则就政治上之价值以论锦爱铁路,吾殊不敢遽为抽象的判断。要当视借款合同所订之条件何如;即条件不谬,仍当视我所以维持之之实力何如。若此两者不能踌躇满志,则虽谓此路无一毫政治上之价值可也。

    (三)就国民生计之效果论锦爱铁路

    现今各国之铁路,皆以为发达国民生计一利器,其不含有政治上意味者什而八九。然则就此以论锦爱铁路则又何如?盖各国之造铁路,其选择线路也,不外两原则。其一,则已繁盛之地,非有完备之交通机关,则滋不便,故铁路自然发生也。其二,则未繁盛之地,欲以人力导之使即于繁盛,而以铁路为一种手段者也。而锦爱铁路则全属于二种者也。今略举该路重要诸驿之形势。自锦州以至洮南,其间朝阳府人口约二万一千,阜新县约二千,小库伦约四千二百,郑家屯约三万,洮南府约一万六千。朝阳府虽为附近菽粟诸品之集散地,然舍此无他产品,且商业圈域极狭,不适于为商场。阜新县惟与奈曼王府小有交通而已。小库伦每年当七八月之交,附近诸牧场地,有多数之家畜上市,他种商业亦随而盛,然除此季节以外,平时皆极冷淡。惟郑家屯为东蒙古咽喉,其集散货物近年总计值二千万元,为沿路最有望之地。洮南府地势虽扼要,然附近牧畜业不盛,农业更微,其发达更须极久之时日。自洮南以北,惟齐齐哈尔为与东清铁路交互之点,实本路最盛繁之中枢。此外则伯都讷控松花江,亦商业地稍足观者(线路经此与否尚未确知)。再度齐齐哈尔以北,则所经皆寒村僻壤,其墨尔根虽号称一城镇,然荒凉实不可名状,舍毛革外无他货物。即终点之爱珲,虽有将军驻札,曾不能比内地之一山邑。以上所举沿路重要之驿,其情状不过如此,则僻小者更不必论。若语物产,则除畜谷二者之外,殆无可述,且惟洮南以南,此两者集散颇丰耳,以北则并此而无足观。而其人民既贫觳,购买力自然缺乏,货物由他地输入者,亦无从盛。以现状言之,则此沿路无取夫有铁路甚明。今此路之目的,全在开浚利源,则现时之盛衰原可勿深论。虽然,以开浚利源论之,则东蒙古之地虽曰肥饶,然以较中原不逮远甚。国家若为开浚利源起见,则与其办此路,何如移之以办腹地之路?且利源能浚与否,全视人民之智识能力,国家祇能因势利导稍助之长,而断无从全然代大匠斫。今沿路一带蒙古人,其智识能力之劣下,不必为讳谓有此路而利源即缘此而浚,未免太易视天下事矣。然则就生计上之效果以论此路,除非兼办一大殖民公司,将内地充溢之人民徙以实之,则将来之希望可以极大。而中国现在之无此魄力,盖可见矣。既已不能,则国民生计上之效果,盖无可言者。

    (四)就财政上之利害论锦爱铁路

    以上所论政治上之价值、生计上之效果,虽无可言,然要不能谓其绝无补益。苟他方无损害之可顾虑,则办此以期收将来之效,亦一种良政策也。吾于是不得不就财政上一扬榷之。夫铁路固一种之实业也,除专备军事用者之外,必以收支相偿为期。今试揣此铁路之工程与将来营业之情形则何如?沿路一带,山脉极多,就中由墨尔根至爱珲一段,越小兴安岭,尤为至难之工,以视京张、京汉等路,其所需劳费远过之。考京张建设费,每里二万八千五百元,京汉每里二万五千八百馀元,京奉每里二万九千馀元,沪宁、九广每里皆四万馀元,俄国之东清,且至五万馀元。今此路建设费,计最少亦当在三万元以上,以三千一百馀里计之,当为一万万元。故此次借款,或云美金四千万,或云五千万,度非五千万不足也。而沿路所经过之驿站,其荒凉之况,既如前述,则欲其每年营业,入能敷出,正未知何时始得副所期,而获利更无论矣。藉曰全路开通以后,为欧亚来往最捷之径,旅客必多。然铁路营业,本以运货为重,而断不能专赖搭客。况东清南满,原相竞争,绝非我所得而垄断耶?然则此路必不能收支相偿,殆全世界所同认。然中国现在负担十三万万两之外债,既已力竭声嘶。今无端复增加将及万万两以投诸不生利之事业,将来有何把握可以赎回?徒重我之仔肩,以佐人之染指。此则切肤之利害,不可不深长思者也。

    (五)锦爱铁路外交之将来

    锦爱铁路,自政治上言之,自生计上言之,其目的皆所以对抗东清南满两路,此天下所共见,无容为讳者也。然则日俄两国,必不肯袖手旁观。实意计中事。盖有此路与彼两路竞争,则利益之一部分必见夺,而俄之海参崴,日之大连湾,其繁盛或将日灭。就中俄国所尤苦痛者,则此路既纵贯东清路,则附近货物,前此专恃东清路运输者,将泰半被夺。又爱珲与伯拉照支琛斯克相隔仅一水,卧榻之侧忽有他人鼾睡,其国防将自此多事。日本所尤苦痛者,则中国北数省及渤海湾口货物之运输,将去南满以就锦爱。故彼两国为自卫起见,不愿锦爱路之成立。盗憎主人,自然之理,不足怪也。虽曰据条约之法理,彼无词可以借口。然昔人有言,国际法惟强权者专有之武器耳。彼有所挟以临我,我则安能与抗。故今者闻彼两国方振振有词,而吾政府之所以待之者,未审何如也。以吾料之,将来之结果,或两国要求分担此路借款及管理之权,或要求他种权利以相抵,二者必居一于是。由前之说,则本意欲以抵制日俄者,而日俄反加入其间,则所期之目的消灭无存,所赢者增重债务耳。由后之说,则非惟不能抵制,而一方面既畀美国以权利,一方面则日俄两国于旧权利之外更须畀以新权利,是所得无一,而所丧者三也。况今各国,日以机会均等相标榜,美俄日既有所得,他国必不甘落后。展转效尤,又岂止丧三而已哉?此则吾所最为栗栗者耳。

    (六)美国之成算

    或曰:如子所言,此铁路营业不能收支相偿,美国之仙治洁特顾乃出死力以争此石田,果何为者?曰:是不然。美国资本充润甲天下,其庀集数千万金,毫不费力。而又习见其本国,前此常投莫大之资以筑一路,常人疑其劳费之难偿者,不数年而利源浚发,国民生计及铁路公司两受其利。若加拿大太平洋铁路公司、大北铁路公司等,其最著也。夫使国民果有馀资,则此奚不可者。美人今已司空见惯,不以为忧也。然则蒙古人无浚发沿路利源之能力,美人宁不见及耶?曰:否!否!美人惟见及此,而谋之乃益亟亟也。美国二十年前,犹地广人稀;今则形势骤变,人满之患与欧洲同。今方日思求尾闾于外,而此举则欲以将来之东蒙主自居者也。且个中消息犹不止此。美国中犹太人最多,亦最富,纽约之倭儿弗街犹太人势力什居七八;而在欧美所至受侮,久欲于东方别辟一菟裘以聚其族。故满洲铁路中立提议时,有谓犹太人欲醵资以购此权于日俄者,非尽无因也。而承办锦爱借款之仙治洁特,以美国中犹太人之分子为最多。使其有成,吾知亚伯拉罕之子孙行将与成吉思汗之子孙争地矣。故大统领塔福特谓将为美国政治历史开一新纪元,岂诞语哉?况筑路之资本,有中国代负其债务,本利不忧无著。此如各国特权之公司,政府为之保息者,安受利益而损害则有人代偿。美人之自为计,不已万全矣乎!

    (七)结论

    吾对于锦爱铁路之意见,大略如右。读者慎勿疑吾之为日俄国左袒也。城下之盟,会稽之耻,苟有血气,曷云能忘。吾独非赤县之氓耶?苟有术以为国家立剔去此在背之芒,则死且不避,其安忍更倡异议。虽然,就事论事,穷极将来变迁所届,而权其利害之轻重,则有不容徒任一时之意气以误大计者。故于我贤大吏锦爱铁路之计划,虽极颂其体国之公忠与规模之宏远,而卒有所不敢苟同。使我政府及国民之财力,果有馀裕,腹地重要之路,既已尽举,尚有馀力及此,而官吏复能有常识有俊材,足与他人之掎我者相拮抗相钩距,则此路诚为东三省起死回生唯一之良方。吾愿距跃三百以赞成者也。今也不然,而徒为此独坐穷山引虎自卫之计,吾窃重忧之。且吾更欲有一言。近数年来,吾国人对于外交事项,其目光所注,专集满洲。夫满洲外交之艰危,固也。然艰危岂独在此,其他更有倍蓰者。但常人之情,宁俟焦头烂额而仓皇救护,不肯曲突徙薪以从容布置。乌知乎徙薪之必有功,而烂额乃终无补也。以吾之见,则满洲已成难收之覆水,已碎之堕甑,欲策满洲外交,宜在十年以前,今则晚矣。今日如有良外交家,惟当殚诚竭虑,沈几善应,求使无复有第二满洲出现,则我国民受赐多矣。不讳之言,愿识者哀而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