銮坡集/09 中华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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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翰苑前集之九
【刘彬卿传】
刘彬卿名文质,彬卿其字也,姓刘氏。其远祖仁赡,仕南唐,以忠节著。子孙居袁者迁于豫章,今为豫章人。彬卿读书,不泥章句,务在躬行。年逾三十,担簦走燕都。燕都贵人,一见争相引重,荐为太师国王府儒学正,升教授,皆不赴。除承懿寺照磨。曾未几何,改缮工司照磨。
贡新面上京,彬卿旦夕视惟谨。诸司同行者,以入雨红腐,絓于吏议,惟彬卿独否。帝与后妃、太子皆赐之衣,衣凡五袭。人为彬卿荣,彬卿曰:“吾敬君之道当尔也。”转詹事院管勾府正司典簿、寿福都总管府经历。
中书左丞史克新戍辽阳,时江南饷道绝,各屯田以食军士,食且不给,廷议欲征其米五万石。人难之,不敢往,彬卿毅然请行。初至军,有欲害之者。彬卿色不变,亹为陈利害,众咸感动,卒致三千四百斛以归。
孛罗帖木儿以中书平章统兵镇西京,人畏其威,不敢仰视。彬卿持官书至,左右索视之,弗与,遂辞不为通。彬卿呼曰:“朝廷之命,将委之草莽耶?”孛罗闻之,竟出见,彬卿以官书进。孛罗视已,谓彬卿曰:“可与幕府议之。”彬卿曰:“官书既达,行与否在平章,使臣何与焉?”趋而退。孛罗不敢强,将宴留之。彬卿曰:“使事已毕,尚何留?”即日上马去。从事官皆饯之出郊,叹曰:“此真使者,世盖不多见也。”
府公俱徼僧赇,僧诉御史台。台臣问曰:“何独无刘经历邪?”僧曰:“经历乃儒者,理苟直,不俟人言。不然,徒言之无益也。且于我无所私,焉敢诬之?”特授大司农司照磨。宣政院闻之,欲辟为属,弗能夺而止。
时官牛多掠于乱兵,贫窭人无所诉,富有力者,反指以实口,没去牛羊,失其租。彬卿舍乘传,伪衣医者服,徒行民间,廉其实以闻,征富人租而优贫窭之家。
京南诸仓毋虑数十,不以时入粮,民告病,彬卿驰驿察之。既至,绐驿吏曰:“吾将使江南尔。”因托故迟留,遍询仓之前后民,尽得其情。乃往揖仓使崔甲曰:“吾使臣尔,愿预坐隅以观美政,可乎?”崔不答。彬卿遂坐,与谈仓中事。崔忽拂衣起曰:“君知有使者事尔,乃暇及此耶?”彬卿骂曰:“吾农官也,吾不叩汝等,谁复叩之?汝即具文书来上。”仓中人皆吐舌相顾,卒治崔如法,远近不待督而事集。已而升本司都事,擢枢密院都事。俄复入都水监为丞,升少监,阶中顺大夫。
彬卿性耿介不阿,行事绝与流俗异。初至燕,客塔海平章家,平章劝其纳少室,以奉巾栉。彬卿曰:“家有糟糠之妻,相期至发白,肯中道弃之乎?”不听。其子时敏方幼,一少年诱其驰马,竟跌死。或语彬卿宜讼,彬卿曰:“吾儿死生有定命,可尤人耶?”经一昼夜,忽自苏。后十二年,补太宗正府译曹掾。一旦,以疾卒。彬卿召或者诘之曰:“此亦堕马死耶?”国史掾万生客死于燕,妻子贫不能归葬。彬卿予钱二千缗,俾奉柩还南昌。
御史大夫朵尔直班,有忤相臣,出为湖广行省平章政事。省署治武昌,道梗未易达,必经石顶关,历连云栈,过瞿唐滟滪,出万险而始至。从事官皆散去,独彬卿留。大夫曰:“吾国家老臣,一死固当。彬卿尔家贫,尔当从此逝也?”彬卿曰:“士穷见节义,正在今日,大夫何为出此言邪?”及大夫没,又护其丧还檀州。
彬卿为人不避事,苟使衔命而往,虽万里不辞。凡出使,即呼官录其行橐,且曰:“去时苟增其一,即赃也。”尤善以形色言人吉凶,巧发奇中,无毫发差忒。人有意问之,辄固闭不答。
彬卿貌奇古,眉毫长寸许,双目深,其瞳闪闪照人,黟南先生程文以道人、剑客目之。彬卿年七十馀,今犹闻其骑青驴,出入于豫章山中云。
史官曰:呜呼,世道既降,平日素号士大夫者,恒脂韦自保秘,孰有如彬卿之刚介者乎?与人交也,势盛则趋,势衰则狐鼠窜,望其门而畏之,孰有如彬卿之不变其初者乎?封殖自私,汲汲恐或后,视人颠连倾覆,纵有耳若罔闻知,孰有如彬卿惠及死丧者乎?自它人言之,如彬卿者可谓难矣,而彬卿则曰:“此儒者恒事耳,非难也。”呜呼,若彬卿者,不亦君子之人也哉!不亦君子之人也哉!
【张中传】
张中字景华,临川人也。少习儒,以《春秋》应进士举不中,遂放情山水,历游江右诸郡。遇异人,授以太极数学,谈祸福多验。时天下大乱,归隐莫府山,与人言避兵之方。从之者吉,违则凶。
岁壬寅春正月,上帅师下豫章。御史大夫邓愈侍上左右,因荐中。遣使者召至,赐之坐。问曰:“予定豫章,兵不血刃,市不易肆,生民自此苏息否?”中对曰:“未也。旦夕此地当流血,庐舍焚毁殆尽,铁柱观亦化为灰烬,惟一殿岿然存耳。”夏四月,指挥使康泰反,一如中言。中自是宠遇有加。且言国中大臣将有变,上宜预防。秋七月,平章邵荣、参政赵继祖伏甲北门欲为乱。事觉,伏诛。
岁癸卯夏五月癸未,上祭山川百神于覆舟山下,问中曰:“此行何如?”中对曰:“吉。天马两重,似拜似舞。”祀毕,上欲还,马忽人立作舞状,已而俯若拜。是日,中原贽名马,果符“两重”之语。中又言,省署内当有震惊,城中亦扰扰,但于上无伤耳。六月丁未,忠勤楼灾,药炮藏楼中,遇火怒激如雷,省署与楼连,内外咸恐。
伪汉陈友谅围我豫章,三月不解。秋七月癸酉,上举兵伐之,召问中。中对曰:“五十日当大胜,亥、子之日获其首领,其战必在南康。”上因命中从行。舟次孤山,无风弗能进。中曰:“臣颇习洞玄法,当为祭之。”祭已,风大作,遂达彭蠡湖。
己丑,战湖中之康郎山,常忠武王遇春深入,虏舟数四围之,其势甚危,佥以为不可救。中曰:“勿忧也,亥时当自出。”如期果出。连战辄大胜,伪吴王陈友仁及将士溺死者无算。八月壬戌,复大战,流尸蔽江,陈友谅中飞矢卒。癸亥,降其众五万。自癸酉至癸亥,仅五旬,唯南康与康郎山小异尔。
初,豫章受围,上问何日围解,中对曰:“当在七月丙戌。”暨报至,乃乙酉,盖日官算历,是月常差一日,实在丙戌解去。其他奇中,往往类此。
中为人狷介,寡与人言。尝戴铁冠,人因号曰“铁冠子”云。赞曰:
濂数与中游,见其人类阳狂玩世者。与之语,稍涉伦理,辄乱以他言,竟莫测其故。甲辰夏五月,同列二博士有咈上意,方杜门待罪。中叩二人所生年,捉笔作点,点状如计数者,良久笑曰:“不远,复期在七月五日。”濂书而识之。至六月之晦,有旨令二人复官。颇疑其术之未尽验。及获见上谢,则中所期也。中之术亦异哉!
上尝亲疏十事,命濂作传,藏金匮中。后六年,睹遗稿于故箧,因缮录之,而并纪所识之事云。
【竹溪逸民传】
竹溪逸民者,幼治经,长诵百家言,造文蔚茂,喜驰骋,声闻烨烨起荐绅间,意功名可以赤手致。忽抵掌于几曰:“人生百岁,能几旦暮?所难遂者,适意尔,他尚何恤哉!”乃戴青霞冠,披白鹿裘,不复与尘事接。所居近大溪,篁竹翛翛然生。当明月高照,水光潋滟,共月争清辉。逸民辄腰短箫,乘小舫,荡漾空明中。箫声挟秋气为豪,直入无际,宛转若龙鸣深泓,绝可听。箫已,逸民叩舷歌曰:“吹玉箫兮弄明月,明月照兮头成雪。头成雪兮将奈何,白沤起兮冲素波。”人见之叹曰:“是诚世外人也,欲常见且不可得,况狎而近之乎?”
性嗜菊,种之满园,顾视若孩婴。黄花一开,独引觞对酌,日入不倦。人让其留物。怒曰:“举世无知我,知我惟此花尔,一息自怡,尚可谓滞于物耶?”复爱梅,梅孕绿萼微吐,赤脚踏雪中若温,见辄凝视移时,目不瞬,且大言曰:“知我者惟菊,菊已谢我去,幸汝梅继之。汝梅脱又谢去,我当上白鹤山采五芝耳。”白鹤山,盖溪上诸峰云。
逸民年五十,益恬泊无所系,间私谓其友曰:“吾于世味愈孤矣,将渔于山,樵于水矣。”其友疑其诞,逸民曰:“樵于水,志岂在薪?渔于山,志岂在鱼?是无所利也,无所利乐矣,子以予果滞于梅与菊耶?”君子以其语近道,有类于古隐者,相与传其事。逸民所未尝言,则无从知之矣。
逸民陈姓,洄其名,乌伤人。
史官曰:昔者李白与孔巢父等六人隐居徂徕山,世仰之以为不可狎近,因号为“竹溪六逸”。寥寥七百年后,而逸民亦以竹溪自名,若出一辙,岂闻风而兴起欤。纵曰其地或殊,人之众独有异,高风绝尘,照映后先,其安有不同者欤!士之沉酣声利而弗返者,盍亦知所自警欤?夫自范蔚宗著《后汉书》,以隐逸登诸史传,历代取法而莫之废者,其意又岂无所激欤?虽然,逸民之自为则善矣。
【闽二妇传】
赖道慈,闽古田县人,归同县张文孙。生一清,十五岁而文孙殁于疫,道慈甫年二十九。黄华乱,家又毁于兵。羞服且弗完,能确然守志弗渝。人力撼之。泣曰:“张氏自浮光迁闽,其不绝如线者,唯此一子耳,余奈何去之?”及一清成人,为取妇廖氏,生三子颐、兴、野,而廖亡。继以陈道真。
道真亦古田右族,既归一清,粥簪珥治财,与道慈再植张门。一清事道慈孝,极旨甘。道真相之,唯恐有不足,而遇廖之子,不翅己出。道慈晚婴末疾,手足不能用。道真与媵人馀乙,恒挟持以就虎子。道慈体肥重,疲力从事,逾十春秋弗厌,人难之。
道真生以宁,年十馀,日授书十三帙,帙三纸。道真夜宿火,至四鼓自起筜灯,呼儿诵书,坐其傍以俟,顷刻皆能暗记。黎明命之出,送至斋门乃还。以宁爱书或忘食,道真执匕喂之,任其恣观不辍。二十七,以《春秋》擢泰定丁卯进士第,繇国子助教,八迁而为翰林侍讲学士,秩二品。累赠道慈、道真皆清河郡夫人,一清赠福建江西等处行中书省参知政事,文孙赠礼部尚书。闽人荣焉,谓道慈之节,道真之孝,皆卓绝不可及,殆天报之也。道慈卒时年八十,而道真则七十云。
传有之,“妇道尽而天伦正”,有若二妇,其所谓尽于妇道者耶?
【王贞妇传】
贞妇名顺荣,字静安,姓王氏,台之黄岩金沙里人。性庄毅,日处深闺,人不见其面。其父广东元帅嗣奇之,慎择所配,年十七归同邑杨伯瑞。伯瑞以才用世,累官行枢密院断事官,阶从四品,得封贞妇河南郡君。
至正间,猫<豸>兵侵天台,伯瑞帅师往扼之,弗胜,遂遇害。贞妇时寓四明,年二十又七,生子庆寿始两月。闻夫亡,踯躅欲求死,亲属交相慰解,遂护丧还葬于乡。屏铅华弗御,戴道家冠,被鹤氅衣,翛然如尘外人,未尝轻于笑语。人诮之,则曰:“我未亡人尔,尚何心追逐世好耶?”。
乡里小儿欲媚上官,以贞妇美姿容,嗾使聘之。不从。将以威劫其去,贞妇遽引刀断发,痛詈不少休,事遂寝。
越三年,有权贵人闻其贤,强委禽焉。贞妇度不免,拊膺长号,呼曰:“杨枢密何在?杨枢密何在?妾将相从于泉下!”因闷绝仆地,媵人抉齿,以药灌之,移时乃苏。俟间执庆寿手曰:“吾命妇也,不敢亏节以辱汝父。汝父亡,我非不能死,以汝年幼,将谁育之?即不育,岁时何人持卮酒以酹汝父坟?乃忍死至今。今汝已十龄,吾复何忧,我将死于汝父之墓。”言讫泣而行。庆寿号诉从母林氏,林亟往救。贞妇以刀自刭不殊,林夺刀挽之归,环守至旦。稍解,贞妇复断发如初。权贵人曰:“此烈妇,不可强之,强之不祥。”
呜呼,女妇之质甚弱耳,扣盎足以骇走之,今贞妇乃不为威武所屈若是,非其秉志刚、见义明,有不能也。世以丈夫自居者,冠带俨如,步趋锵如,议论蔼如,人倘以女妇目之,则頩然怒去。及究其所为,一遇小利害,则甘心丧其所守,似妇人女子之不若,抑又何说哉!然自兵乱以来,妇人徇节而不屈者,或自刭死,或坠崖下死,或赴水火而死,固人之所难,此特出一时义烈所激尔。有如贞妇,处孤灯败帷间,凄风萧萧然中人,岁积月深,必有甚不能堪者。恒人之情,宁不为之少衰?贞妇之操,则愈坚如铁石,百折不挠,岂不尤人所难者乎?使一乡之得若人,必有率德而励行者,由是达之一邑一州,无不皆然。其于移风俗、美教化之道,有国家者盖有赖焉。是宜为之传,以俟观民风者。赞曰:
昔夏侯令女,夫死不嫁,遂致断发为信。或威迫之急,乃割耳与鼻,誓不欲类于人。至今想其遗风,犹凛凛然可畏也。今贞妇截发绝人,其厉操盖与令女同。若其持刃自刎,比之割耳鼻者,且欲并身而捐之,其志为益苦矣。呜呼,令女不可见,有若贞妇,其所谓异世而同符者非耶!
【韩节妇传】
节妇韩氏,名惟秀,开封人,元四川行省左丞涣之女也。年二十一,归耶律文正王四代孙养正。养正时为刘庄场盐司令,甫六阅月,没于官。节妇行三年丧,乃还父母家。适其弟敏以疾卒,贰子肃、宽俱幼。节妇与敏妻贾氏约曰:“吾闻古之烈女不更二夫,吾与汝皆簪缨家子,宜则效之。苟或失思虑,再醮于人,纵死为鬼,亦当有馀羞耳。”贾氏悦曰:“此妾之志也。”朝朝乎父母、舅姑之侧,旨若甘恐或不备也,衣与衾恐或不完也,教肃与宽,又恐不知其方也。左之右之,同心弗少懈。
岁壬辰,贾氏亡。节妇哭之恸,曰:“尔何遽去予而死乎,予宁与尔俱亡乎!”不火食者三日。已而又曰:“吾苟死,其奈父母何?”遂割情忍泣,奉尊抚卑如贾氏存时。见宽以才学被选,列官国朝,再转为侍仪使。节妇今年五十九,其母则八十五云。
史官曰:《易》有之:“不节,若则嗟,若无咎。”又曰:“安节亨。”盖不改其节则必能亨,违节之道则哀嗟,自己所致,无所怨咎矣。圣人作《易》,当无物不该,推此以喻节妇,庶几亦有合者乎。节妇自耶律君没,制行如白璧者三十有八年,使令名昭晢于无穷。视彼夫骨未寒辄弃之他适,为人唾去而弗齿者,果孰为亨而孰为不亨乎?况节父无子可依,毅然坚其苦志于母家,此尤卓异可书者,故备列之。然贾氏能与节妇同志,卒以节终,亦贤妇也哉。
【鲍氏慈孝堂铭(有序)】
歙之鲍氏,故衣冠家也。其讳宗岩者,身载明德,弗售于时,人号为“棠樾处士”。当至元丙子,郡将李世达军叛,群寇相挻而起,肆其屠刘。歙民相惊,皆风雨散去。处士君与其子宝庆教授寿孙,共伏大壑中。未几,寇啸呼而至,执处士君,反接于树,抽刀将事刂之。教授出,泣曰:“吾父耄矣,不足以污兵锋,愿怜而勿杀。即杀,我请代之。”言毕,引颈就刃。处士君曰:“吾祗生此一儿,死我犹可,吾儿死则宗祀绝矣,慎勿听之。”相为让者良久。寇欲舍之,或掌制于众;欲兵之,又弗忍,计未知所定。忽有风惣惣起林木间,类铁骑蹴踏声,寇相顾怖愕,疑官兵将捕己,亟相率东趋,父子因得释。歙人士咸叹曰:“孰谓无天道哉,使无天道,处士君父子何为乎而弗死也,其慈孝之报乎!”
当处士君之受缚,子但见其亲,而不识有身;父但见其子,而不知有己。死生祸福尚不暇虑,初不知何名为孝,何名为慈乎。脱使处士君曰“我必如是乃为慈”,其子又曰“我必如是方为孝”,不几参于人而不纯其天乎?呜呼,有若处士君父子,足可为世劝矣。
然子为父死,古之人多行之者,固可为劝也;若父欲存其子而自殒其生,其可为劝乎?曰:非是之谓也,处士君为存宗祀也。为存宗祀,孝之大者也。不然,则其宗为若敖氏之馁鬼矣,用以为劝,何不可之有哉?
予与郑内翰子美游,子美歙人也,其谈处士君事甚悉,予每为之太息,慨然遐思其为人。今处士君曾孙任诣予请曰:“任之祖父尝以‘慈孝’名堂,乡先达程公已为造记,先生能复铭之乎?”予因历序其事,而系之以辞,使任勒诸堂上,子孙世守之以为式。鲍氏之世,其益昌矣乎。任端恪有学行,盖懿然君子人也。铭曰:
父子之道,一体而分。天性昭然,万古无昏。气血感通,罔间毫发。伊谁梏之,户庭胡越。惟歙鲍氏,世敦诗书。子勉于孝,父勉于慈。宋鼎将移,群寇方炽。不幸遭之,反接于树。
有子含泪,长跽致辞。刀剑在前,目不见之。无死我亲,我死则可。亲死子存,千龄亦夭。父谓其子,我耄及之。日月所照,宁复几时。冀子之生,得存宗祀。生生无穷,孰谓吾死。
白刃可蹈,难违者天。若父若子,何人弗贤。寇虽匪人,天嘏是锡。疾飙西来,褫盗之魄。玄圣树教,重惟五伦。五伦有愆,曷名为人。庆延于家,绳绳孙子。孝慈之报,庶其在此。
有岿者堂,揭以嘉名。仰而瞻之,如交神明。为上或顽,为下或悖。来游来观,翻然自悔。
【双椿堂铭】
三槐名堂,预知显融之兆;五柳有传,式启肥遁之趣。盖缘辞以达志,而其文特繁;托物以明类,而其义最切。粤自前古,以逮方今,指意固殊,涂辙则一。有若右司都事某君,器局凝远,识度迥卓,笃爱日之诚,隆悦亲之道。奉其仲父,并于严君。建一室之靓深,揭“双椿”以为号。气同于祖,奚须类我之祝;孝推乎亲,必尽构堂之志。稽之五伦十起之私,阿新思继之晚,昭然轨迹,莫拟光尘。由是美闻流于缙绅,永歌传于缃简。不鄙狂瞽,漫绍徽音。其辞曰:
有双者春,离植于庭。修茎并擢,峻叶均青。凉夕幂,灏露晨零。材非齐散,寿比庄龄。美兹华构,托以嘉名。云联遥户,月淡鲜棂。中有二皓,古之寿朋。曌发齐素,台背交升。
商宣宫奏,柏茂松贞。厥子能令,省署蜚声。绛衣执板,贤冠垂缨。调陈五鼎,养或三牲。簪裳生艳,州里流荣。雅辞振玉,丽句雕琼。文犀作轴,翠琰镌铭。礼敦民典,孝笃天经。
名教所系,善俗攸兴。凡百君子,宜鉴宜征。
【朽室偈(并序)】
材仲禅师,尝名其室为“朽”,而征辞于韩庄节公、黄文宪公。二公既为之发挥无馀蕴矣,而材仲又以濂为黄公弟子,复令说偈继之。濂也何人,而敢犯是不韪哉?虽然,不敢辞也,为之偈曰:
鄞有开士,屡主名刹。其所住处,邃馆曲房,坚致华好。开士顾之,独名为朽。我问开士:彼所谓朽,雨风所侵,蝼蚁所蠹,栋挠檐拔。今则靓饬,如上所云,以朽为名,不亦厚诬?开士答言:属世间相,无有弗坏。譬如春花,朝上秾冶,夕则零坠,何有真实?今之所居,虽号坚好。我目视之,无不朽者。楹桷壮丽,视如敝漏。丹雘绚耀,视如黑乚昧。超然此身,如托虚空。毕竟虚空,无有坏相。岂惟是室,观人亦然。地水火风,假合而成。迷者自恃,等于金石。四大各离,身在何处?身即是幻,世即为梦。而况是室,终归于空。若能于此,入正思惟。观室无室,观身无身。庶几可入,真空观想。我问开士:善学佛者,无欣无厌。如开士言,是有厌心。所谓朽者,因坚而名。有坚有朽,理之必然。木纵已朽,坚性终在。我本无坚,朽从何生?坚朽未忘,心何能一?况乐观空,是为空病。空病不除,反实所有。我说是室,非有非无。其室永存,何缘能□?如观空者,空而非空,空何有碍?开士闻已,破颜微笑,扬眉而语:子言固佳,但我门中,一义不立,立即成妄。请返尘辕,毋戏论法。
【章判官像赞】
唐福州军事判官章公脩,实检校太傅仔钧之父也。其遗像至今盖四百馀年矣,二十世孙御史中丞溢偶于闽中购得之,如获至宝,持以示其友宋濂,因为作赞。赞曰:
器局深沉,容仪严肃。吁嗟哲人,如金如玉。馀庆所被,孙子若云。重圭叠组,至今扬芬。
【四十二代天师张公像赞】
含冲葆虚,执真之枢。翊度宣灵,契道之符。龙虎卫乎左右,风霆属于指呼。此古之博大真人,而今之列仙之儒者耶。
【含山操(二解有序)】
《含山操》者,为和阳王纲妻吴贞媛作。贞媛遭兵乱,乃能完节蹈水死,其不有系民经之大者乎!辞曰:含山有云,莫蔽我衣。彼荷戟者,迫我以驰。
我驰我驱,泣涕如雨。仰视白日,光不照下(叶)。地不可穴,天不可缘。舍旃舍旃,我尚何年。含山有石,其光差差。石或可转,我节可亏。我夫何之,欲从无所。舍彼黄泉,无相见者(叶)。
谁谓渊深,我视若陵。我死得死,中心之宁。
【张孟兼字辞(并序)】
国子录张君,生于岁戊寅正月六日。以历推之,是月九日始入春,则中气犹居丁丑年之冬。其王父府君,因以“丁”命名。张君既长,闻人先生字曰孟兼。兼者何谓?临二岁之中也。夫丁在十母为火,戊则土也。火为文明之候,非不烨然有光,必变而为土,然后生物之功遂。张君以辞章名世,今将刊其华而食其实乎?虽然,丁,离象也;戊,坤象也。离上而坤下,于卦为晋。彖有之:“明出地上,顺而丽乎大明,柔进而上行。”张君又将自此而升乎?方今大明御世,治具毕举。张君益昭其明德,发为人文,以黼黻王度,物有不资其成者乎?是则兼之之义已。或谓殷人尚质,多以十干名,其与府君之意则敻然殊也。张君浦阳人,有学行,与濂为同门朋。词曰:
戊为子,丁为父。火得为土,百物之所祖。能兼之,道为伍。
【碧崖亭辞】
濂与太常卿魏观先生游甚久,知其为孝敬之人也。先生间尝来谓濂曰:予家鄂之蒲圻,蒲圻有山曰蒲首焉,巉然而起,如云旓翠蕤,荡摩空蒙间。对峙双石楹,直上如笋,中敞,碧崖千寻,嘉卉灵草杂被之,纷红骇绿,俨如图画中。我先人爱玩而不忘,日支筇步其下,或濯缨涧底,或咏诗坐盘石上,或望云出没崖谷,悠然而忘返,遂因以“碧崖”自号。时移事迁,层崖绝壁虽苍然不改于旧,而先人则追逐群仙于风马云舆中,弗能一见之。予每过其下,不觉潸然出涕,故于宦游所至,揭“碧崖”之名于楣间,所以志之。志之所以思夫亲也,虽然名之固寓也,而言之则尤寓也,曷若亲履其地而求先人之遗迹乎?当今圣人在上,方以孝治天下,他日幸遂归田之请,筑亭山麓,仍以“碧崖”名之。当风日清美,与二三子游其间,指而言曰:彼清泉浏浏而斜出者,此先人濯缨之处也;盘石累累而可坐者,此先人咏诗之地也;崖谷沉沉灵气之宣通者,此先人望云出没之所也。一俯一仰,无非精神之参会,非惟慰其遐思,抑将藉是以励夫所学,期克肖乎先人。予虽耄矣,此心不敢忘,子幸为辞,刻诸亭上,何如?
濂曰:传有之,舜食则见尧于羹,坐则见尧于墙。古之上圣犹若斯,况下于此者乎?人子之于亲,遇事触物,无有不可感励者,况亲之昔日所游历者乎?斯亭之建,当与甄氏“思亭”并称,其视崇台芳榭以骋游观之娱者,果何如也?若先生者,岂不为孝敬之人哉!先生字杞山,观其名也。学问富而德行修,践扬中外,其善政盖章章云。辞曰:
崖之云兮英英其升,崖之木兮欣欣其荣。怅仙人兮何之?飙风薄而上征。岂降精而委祉兮,发为休征。三秀之茁兮,膏露之凝。渺长思于无穷兮,视一息于千龄。金可销而石可泐兮,又焉能爽吾之精诚。
【南堂禅师像赞】
南堂和上既入灭,其得法弟子太禅安公思慕之弗置,乃绘其像来求予赞。赞曰:树般若幡,有舌如霆。当空一震,百蛰咸醒。松源之宗,独造其妙。手折莲花,临风自笑。
(以上明正德间刻本《宋学士文集》卷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