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日
作者:废名
1922年10月1日
发表于1922年10月29日
本作品收录于《努力周报
署名“冯文炳”发表

王澈生还未来北京之先,他的老同学都很耽心的反复说道:“北京的社会坏极了,同学中诚实如T君,不久染了……的习惯,起初还不过朋友要他,后来简直是他约朋友。”言外的意思:“王澈生恐怕也……”澈生当面也很感谢他们的好意,背地里却笑他们的过于忧虑。因为他近来有一种确乎不可移易的见解:行为原动,全在感情;感情的培养,全在知识。把娼妓当作姊妹一般,自然不做嫖客;了解人类本是一体,自然会把娼妓当作姊妹。诚实!那不过没有遇着作恶的机会,要不作恶,就要有真知识。

澈生的见解,果然被他自己证实。同寓的朋友,偶然从八大胡同回来,彼此互相嘱咐,不要让王澈生晓得。其实澈生已经猜着几分,他怜悯他们,正如怜悯被他们践踏的人一样,因为照他的见解,一个人当行为的时候,不能负行为的咎。

澈生是来投考一个专门学校的。初来的时候,预备试验的科目,虽然不感着什么兴趣,日子倒也容易过,夏日昼长,在他完全不觉得,墙上的日历,时常忘记扯,一扯便是四五张。晚上朋友们出去,他一个人端一把藤椅子到院子里坐下。逢着月亮出来的时候,他把椅子移在一棵很大的槐树荫下,这槐树长在间壁院子里,树枝子却一大部分伸到澈生这边来。从一蓬绿叶底下去望月亮,更没有别的情境使他更感清幽,透澈。不知不觉的他已经起了一阵笑容,学着旧戏的腔调,用极细微的声音唱道:“我好比,清水潭,一尾游鱼……”正在一面唱一面摇头的时候,听到从那里传来的胡琴声,更因为白天里疲倦的原故,渐渐入了似睡非睡的光境。直到有人把他一拍:“Mr.王!”他才晓得朋友们回来了,到了应睡的时候了。

考试告竣,他自己所不愿做的功课,可以完全摔在一边,他真是如释重负。白天里同朋友们谈天,吃过晚饭,独自到各处去找幽雅的地方——他的性情向来欢喜走未曾走过的路,从这些路中,发现了幽雅的地方如庙宇之类,在他视为顶大的快乐:这样一来,日子也容易过,被他初次发现的地方,也渐渐经过两次三次的游览了。

考试结果发表,王澈生也是许多名字中之一。开学还得要经过两月。澈生打量这两月的光阴,须得怎样的享受;读书,自然是合他的脾味,而且现在可以随自己的欢喜。为图旅路的方便起见,他动身时携带的书籍很少,不得不从朋友处借,或书贾处买。因为个性的不同,朋友的书籍被他选中的很少,书贾方面,也找不出几多合意的。他渐渐有点像释去镣铐的囚犯,不知朝那方向走了。加以几天的酷热,除掉靠着藤椅睡觉,几乎没有别的事可做。热后每继以雨,初下的时候,倒也像浴水的猪,十分爽快。北京今年的天气,同南方一样,大雨总是接连几天不止,他也只得终日站在门口看雨泡翻来翻去。这时候占据他的脑筋的,多半是他在家里同他的夫人谈话的回忆;《子夜歌》一类的诗句,时常从他的住房里传出。这在他也视为顶大的快乐,他有一句半明半隐的话:“相思时读相思诗!”很可以代表他这时的心境。

澈生渐渐有点感着日子长了。朋友们晚上出去,照例不招呼他。有一回他自告奋勇,加入他们的游园队;他们只当他把读书比游玩看得重,却晓得他极活泼极尊重别人的个性,见他表示一同出去,便都鼓掌欢迎。到了中央公园,逢着可爱的女子,便一齐征求他对于男女的意见。他也便旁若无人的发几句很激烈的议论:“我们号称为人类的生活,实在赶不上一切昆虫,一切花木。我有一次在一座满长荷花的池边游玩,听了虾蟆的叫声,滴了无数的眼泪!你们只晓得我们中的一个基督,钉在十字架上,不晓得她们对于我们,个个是基督,个个钉在十字架上!我们要几时才平安的自由的接受这从高天临到的光呵!”——这也许是他这几天被枯燥生活刺激了的原故,费了很大的气力说着,也不管别个睬与不睬。

照规定的日期,开学还得一月,报纸上天天载着经费的吵闹,更不知迁延到什么时候。澈生现在十分感着苦闷,急的想个消遣的法子。——他又记起R名流的话,“消遣”这个名词,不应该有,世间上有多少要做的事!他便自捶自怨:“小孩时做‘惜寸阴’的文章,也会说‘吾辈要……’,现在连小孩还不如!”随即把书架上几部熟书,翻来翻去,然而心房突突的跳,一个字也看不入目!终于把书摔开,半愤半叹:“感情也有时不能鼓动我的行为呵!”

这时候旧戏却有乘间引诱澈生的魔力。澈生幼时,本经过欢喜看戏的时期,现在也还唱得好些词调。头一次被一个朋友要到城南游艺园的时候,偏偏走进戏场便是一出很使他高兴的戏!这戏的情节与他同他夫人的轶事,十分相合,他当场便向他的朋友批评,那些地方好,那些地方还要改良。真该游艺园要多消几张门票,很好的广告,已经贴在他的脑中。

第二次是他一人独去,心里满藏着欢喜同希望,去的时间也便特别的早,戏还没有开幕。在场内坐了好久,渐渐有点后悔的萌芽。锣鼓响了,讨厌的秦腔,肉麻的武剧,七八岁的孩子,一群一群的在台上忽出忽进,在他脑里刻下悲的痕迹。邻他坐的一个看客,似学生非学生,似商人非商人,侧着头向他面前吐一大堆浓绿色的痰;他想到这痰里面的微生虫,首先便要飞进他的鼻子,急得几乎要顿脚,没有出声的骂道:“你这不讲公德的东西!还不用脚踏去!”不踏去也罢了,接着更不断的吐。澈生没有法,打算代他踏去,又怕他疑心是故意形容他不懂事!只得装着无意,把自己的鞋子压在痰上,再轻轻的把鞋一擦:这才发出只有自己能够听见的声音:“不该来!”最后头次给他以很好的印像的脚色出来了!虽然戏的情节赶不上头次,那种高低抑扬旋转自如的声调,也足够使他的悔容渐渐变成笑容,好像又用极细微的声音自己安慰自己:“赖有此耳。”——这便已经伏了“还来一次”的种子。闭幕归家的时候,十二点钟只差五分,坐在人力车上,夜风吹着地面的湿气,很有几分凉意。偶然一辆汽车迎面而来,闪电似的灯光,把车夫的背部照得清清楚楚:蓝布褂子半披半卷,汗珠被灯光射着,格外圆大,袴子破了几块,臀股几乎都露出来了,两个膀子鸭子泅水似的左摆右摆:澈生咬牙切齿,恼恨自己:“一总花费七十个铜子,他的名下只占十二个,倘若他有这总数,今天便可以安闲……”这结果适反乎消遣的本意了!他全身的血管紧张得要破了!将到寓所,经过一条漆黑的巷子,赖车前的洋灯,现出一线的光明,他又没气力似的叹道:“资本家也不过把劳工的血汗,换自己的娱乐!该死!决不再来!”说到“决”字,却好像有几分拿不住的样子。

大约有两个礼拜,澈生完全没有想到游艺园的事。一天看报,偶然——也许是有意,𧢍到戏目,城南游艺园底下,又列着头次使他高兴的伶名戏名,有鬼似的心里又在跃跃欲试。“该死!”“该死!”随即用很大的气力压住活老鼠似的同这念头抵抗。然而一点也没有效,椅子上像长了刺一般,一刻也不能坐:口里说“该死”,手上已经捏住了十几张铜子票。走到街旁贴广告的地方,戏单上大书特书的证明报载的丝毫不错。到了前门假使到游艺园去须得转湾的地方,他站住了。四五个车夫以为他是喊车子,一齐拥来。他呆了!他不晓得为什么事出来,将到什么地方去,他简直呆了!最后截然的把身子一转:“不去!不去!”便三步当作两步的跑到东安市场,在市场走了一圈,把带来的票子,尽买点心。回到寓里,把点心放在桌上,看戏的念头,果然像一阵风暴被狂风吹散了。打开点心,却禁不住哭起来了!记起他的父亲,他的母亲来了!他的父亲最欢喜吃油条过早,省费的原故,每回顶多两根,有时一根也不买。他的母亲有一次害病之后,很想吃水饺,省费的原故,心里尽管想,口里却不说,亏他猜着了,才上街去买一碗水饺。现在他的点心费,买得十几碗水饺,几十根油条!

感情在澈生也有无用的时候了。有一夜,g名伶在s戏园演“拿手好戏”——戏单上这么写着,他吃过晚饭,心里又在交战,终于得到了一个宽解:“下星期便要开学!他们所谓的名伶,我也要赏识一赏识。只这一回!”这一次却很拿得住“只这一回”,大约是受了开学后有事可做的暗示。刚坐上车子,大雨便剑也似的下起来了。他笑道:“哈哈!好惩罚!倘若回来时雨还没住,我一定光头走回!惩罚!纪念!”天好像怜悯澈生,怕他真个被雨打坏,大雨不久便住了。到了夜半,月亮挂在深蓝的空中,澈生慢步回来,各种店子都关了门,路上行人也很少,澈生不时抬头望着月亮,觉得自己的身子格外轻,格外小,几乎要浮起来。

回到房里,打开周作人的《小河》诗反复读了几遍才睡。

一九二二,十,一,作于北大西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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