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短经/七雄略十八 中华文库
臣闻周有天下,其理三百馀年。成康之隆也,刑措四十馀年而不用;及其衰也,亦三百馀年。〔太公说文王曰:“虽屈于一人之下,则申于万人之上,唯贤人而后能为之。”于是文王所就而见者六人,求而见者十人,所呼而友者千人,友之友谓之朋,朋之朋之党,党之党谓之群,以此友天下贤人者,二人而归之,故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此之谓也。〕故五伯〔音霸〕更起。伯者常佐天子,兴利除害,诛暴禁邪,匡正海内,以尊天子。五伯既没,贤圣莫续,天子孤弱,号令不行,诸侯恣行,强凌弱,众暴寡。
〔吴王问伍胥曰:“伐楚如何?”对曰:“楚执政众而乖,莫适任患。若为三师以肄之,一师至,彼必皆出,彼出即归,彼归即出,楚必道弊,亟肄以疲之,多方以误之。既疲,而后以三军继之,必大克。”阖闾从之。楚于是乎始病。越王勾践问于大夫种曰:“伐吴何如?”对曰:“伐吴有七术,其略云:尊天事鬼,以举其邪;遗之好美,以荧其志;遗之巧工,使起宫室,以尽其财;遗之谀臣,使之易伐;强其谏臣,使之自杀;坚甲利兵,以承其弊。”越王于是饰美女西施,献之吴王。吴王悦之。子胥谏,不受。吴王诛子胥。越又为荣楣,镂以黄金,献之吴王。吴王受之,而起姑苏之台,五年乃能成,百姓道死。越臣闻:天下大器也,群生重蓄也。器大不可以独理,蓄重不可以自守。故划野分疆,所以利建侯也;亲疏相镇,所以关盛衰也。昔周监二代,立爵五等,封国八百,同姓五十五。深根固本,为不可拔者也。故盛则周、召相其治;衰则五霸扶其弱,所以夹辅王室,左右厥世,此三圣制法之意〔文、武、周公为三圣。〕。然厚下之典,弊于尾大。
自幽、平之后,日以陵夷,爵禄多出于陪臣,征伐不由于天子。吴并于越〔越王勾践败吴,欲迁吴王于甬东,与百家君之。吴王曰:“孤老矣,不能事君。”王遂自刭死。越王灭吴。〕,晋分为三〔晋昭公六年卒。六卿欲弱公室,遂以法尽灭羊舌氏之族,而分其邑为十县,六卿各以其子为大夫。晋益弱,六卿皆大。哀公四年,赵襄子、韩康子、魏桓子共杀智伯,尽分其地。至烈公十九年,周威王赐赵、魏、韩皆命为诸侯。晋遂灭。〕,郑兼于韩〔郑桓公者,周厉王少子也,幽王以为司徒。问太史伯曰:“王室多故,予安逃死乎?”太史伯曰:“独有洛之东土、河济之南可居。”公曰:“何如?”对曰:“地近虢郐,虢郐之君贪而好利,百姓不附。今公为司徒,民皆爱公,请试居之,民皆公之民也。”桓公曰:“善。”竟国之。至后世君乙,为韩哀侯所灭,并其国。郑遂亡。〕,鲁灭于楚〔鲁顷公二年,楚考烈王灭鲁。鲁顷公亡迁于卞邑,为家人。鲁遂绝。〕。海内无主,四十馀年而为“战国”矣。秦据势胜之地,骋狙诈之兵,蚕食山东,山东患之。
苏秦,洛阳人也,合诸侯之纵以宾秦;张仪,魏人也,破诸侯之纵以连横。此纵横之所起也。〔议曰:《易》称:‘先王建万国,而亲诸侯。’孔子作《春秋》为后世法。讥世卿不改制,世侯。由是观之,诸侯之制,所从来上矣。荀悦曰:“封建诸侯,各世其位。欲使视人如子,爱国如家,置贤卿大夫,考绩黜陟,使有分土而无分人。而王者总其一统,以御其政。故有暴于其国者,则人叛。人叛于下,诛加于上。最以计利思害,劝赏畏威,各竟其力,而无乱心。天子失道则侯伯正之,王室微弱则大国辅之。虽无道,不虐于天下,此所以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人者也。”曹元首曰:“先王知独理之不能久,故与人共理之;知独守之不能固,故与人共守之。兼亲疏而两用,参同异而并进。轻重足以相镇,亲疏足以相卫。兼并路塞,逆节不生也。”陆士衡曰:“夫为人不如厚己,利物不如图身;安上在乎悦下,为己存乎利人。夫然则南面之君,各矜其治;九服之人,知有定主。上之子爱,于是乎生;下之体信,于是乎结。世治足以敦风,道衰足以御暴。强毅之国不能擅一时之势,雄俊之人无以寄霸王之志。”盖三代所以直道,四王所以垂业。夫兴衰隆弊,理所固有;教之废兴,存乎其人。愿法期于必凉,明道有时而暗。故世及之制,弊于强御;厚下之典,漏于末折。浸弱之衅,遘自三季;陵夷之祸,终于“七雄”。所谓“末大必折,尾大难掉”,此建侯之弊也。
苏秦初合纵,至燕。〔周武定殷,封召公于燕,与六国并称王。〕说燕文侯曰:“燕东有朝鲜、辽东,北有林胡、楼烦,西有云中、九原,南有呼沱、易水,地方二千馀里,带甲数十万,车六百乘,骑六千匹,粟支数年。南有碣石、雁门之饶,北有枣栗之利,民虽不田作,而足于枣栗矣。此所谓天府者也!夫安乐无事,不见覆军杀将,无过燕者。大王知其所以然乎?夫燕所以不犯寇被甲者,以赵之为蔽其南也。秦、赵相毙,而王以全燕制其后,此燕之所以不犯寇也。且夫秦之攻燕也,逾云中、九原,过代、上谷,弥地数千里,虽得燕城,秦计固不能守也。秦之不能害燕亦明矣!今赵之攻燕也,发号出令,不至十日,而数十万之军,军于东垣矣。渡呼沱,涉易水,不至四五日,而距国都矣。故曰:秦之攻燕也,战于千里之外;赵之攻燕也,战于百里之内。夫不忧百里之患,而重于千里之外,计无过于此者。是故,愿大王与赵从亲,天下为一,则燕国必无事矣。”燕文侯许之。
〔乐毅献书燕王曰:“比目之鱼,不相得则不能行,故古者称之,以其合两而如一也。今山东不能合弱而如一,是山东之智不如鱼也。又譬如军士之引车也,三人不能行,索二人,五人而车行矣。今山东三国弱而不能敌秦,索二国,因能胜秦矣。然而山东不知相索,则智固不如军士矣。胡与越人,言语不相知,志意不相通,同舟而渡波,至其相救助如一。今山东之相与也,如同舟而济,秦之兵至,不能相救助如一,智又不如胡越之人矣。夫三物者,人之所能为也。山东主遂不悟,此臣之所为山东苦也,愿大王熟虑之。今韩、梁、赵三国已合矣。秦见三晋之坚也,必南伐楚。赵见秦之伐楚,必北攻燕。物固有势异而患同者,秦久伐韩,今秦之伐楚,燕必亡。臣窃为大王计,不如以兵南合三晋,约戍韩、梁之西边。山东不能为此,此必皆亡矣。”燕果以兵南合三晋。
赵将伐燕,苏代为燕说赵王曰:“今者臣从外来,过易水,见蚌方出曝,而鹬啄其肉,蚌合而挟其喙。鹬曰:‘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必见蚌脯。’蚌亦谓鹬曰:‘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必见死鹬。’两者不肯相舍,渔父得而并擒之。今赵且伐燕,燕赵久相支,以弊其众,臣恐强秦之为渔父也!愿大王熟计之。”赵王乃止。
齐宣王因燕丧,伐燕,取十城。燕易王谓苏秦曰:“先生能为燕得侵地乎?”秦曰:“请为王取之。”遂如齐,见齐王,拜而庆,仰而吊。齐王曰:“是何庆吊相随之速也?”苏秦曰:“臣闻:饥人之所以饥而不食鸟喙者,为其愈充腹而与死人同患也。今燕虽小弱,即秦王之女婿也。大王利其十城而长与强秦为仇。今使弱燕为雁行,而强秦推其后,是食鸟喙之类也。”齐王曰:“然则奈何?”苏秦曰:“臣闻:古之善制事者,转祸而为福,因败而为功。大王诚能听臣,归燕十城,燕必大喜。秦王知以己之故而归燕之十城,亦必喜。此所谓弃仇雠而结硕友也。”齐王曰:“善。”于是归燕十城。〕
苏秦如赵〔赵之先与秦同祖,周缪王使造父御,破徐偃王,乃赐造父以赵城,赵氏世为晋卿也。〕,说赵肃侯曰:“臣窃为君计,莫若安民无事,且无庸有事民为也。安民之本,在于择交,择交而得,则民安;择交而不得,则民终身不安。请言外患,齐秦为两敌,而民不得安。倚秦攻齐,而民不得安。倚齐攻秦,而民不得安。君诚能听臣,燕必致毡裘狗马之地,齐必致鱼盐之海,楚必致橘柚之园,韩、魏、中山皆可使致汤沐之奉;而贵戚父兄皆可受封侯。夫割地包利,五伯之所以覆军擒将而求也;封侯贵戚,汤武所以放弑而争也。今君高拱而两有之,此臣之所以为君愿也。
夫秦下轵道,则南阳危;劫韩包周,则赵自操兵;据卫取淇、卷,则齐必入朝秦。秦欲己得乎山东,则必举兵而向赵矣。秦甲渡河逾漳,据番吾,则兵必战于邯郸之下矣。此臣之所为君危也。当今之时,山东之建国,莫强于赵。赵地方二千馀里,带甲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数年。西有常山,南有河漳,东有清河,北有燕。燕固弱国,不足畏也。秦之所害于天下莫如赵。然而秦不敢举兵而伐赵者,何也?畏韩、魏之议其后也。然则韩、魏,赵之南蔽也。秦之攻韩、魏也,无名山大川之险,稍稍蚕食之,傅国都而止。韩、魏不能支秦,必入臣于秦。秦无韩、魏之窥,则祸必中于赵矣。此臣之所为君患也。
臣闻:尧无三夫之分,舜无咫尺之地,以有天下;禹无百人之聚,以王诸侯;汤武之士不过三千,车不过三百乘,卒不过三万,立为天子。诚得其道也。是故,明主外料其敌之强弱,内度其士卒贤不肖,不待两军相当,而胜败存亡之机,固已形于胸中矣。岂掩于众人之言,而以冥冥决事哉!臣窃以天下之地图按之,诸侯之地,五倍于秦;料度诸侯之卒,十倍于秦。六国并力,西向而攻秦,秦必破矣。今西面而事之,见臣于秦!夫破人之与见破于人,臣人之与见臣于人也,岂可同日而论哉!夫衡人者皆欲割诸侯之地,以与秦。秦成则高台榭,美宫室,听笙竽之音,国被秦患而不与其忧。是故,衡人日夜务以秦权恐吓诸侯,以求割地,愿大王熟计之。
臣闻:明主绝疑去谗,屏流言之迹,塞朋党之门,故尊主强兵之臣,得陈忠于前矣。故窃为大王计,莫若一韩、魏、齐、楚、燕、赵从亲,以叛秦。合天下之将相,会于洹水之上,通质,刑白马而盟。约曰:秦攻楚,齐魏各出锐师以佐之,韩绝其粮道,赵涉河漳,燕守常山之北;秦攻韩魏,则楚绝其后,齐出锐师以佐之,赵涉河漳,燕守云中;秦攻齐,则楚绝其后,韩守成皋,魏塞其粮道,赵涉河博关,燕出锐师以佐之;秦攻燕,则赵守常山,楚军武关,齐涉渤海〔今沧州也〕,韩魏皆出锐师以佐之;秦攻赵,则韩军宜阳,楚军武关,魏军河外,齐涉清河〔今贝州也〕,燕出锐师以佐之。诸侯有不如约者,以五国之兵共伐之。六国从亲以宾秦,则秦甲必不敢出于函谷,以害山东矣!如此则霸王之业成矣。”赵王曰:“善。”
〔秦既破赵长平军,遂图邯郸。赵人震恐,东徙。乃使苏代厚币说秦相应侯曰:“武安君擒马服子乎?”曰:“然。”“又欲图邯郸乎?”曰:“然。”代曰:“赵亡则秦王矣!夫武安君所为秦战胜攻取者,七十馀城,南取鄢郢、汉中,北擒马服之军,虽周、召、吕望之功不益于此。赵亡即秦王矣。以武安为三公,君能为之下乎?欲无为之下,固不得矣。秦攻韩,围邢丘,困上党。上党之人皆归赵,不乐为秦人之日久矣。今赵北地入燕,东地入齐,南地入韩魏。君之所得,无虑几何?故不如因而割之,无以为武安君之功也。”于是应侯言于秦王曰:“秦兵疲劳,请许韩赵之君割地以和。”秦既罢兵,赵王使赵赦约事秦,欲割六城而与之。虞卿谓王曰:“秦之攻赵也,倦而归乎?其力尚能进,爱王而弗攻乎?”王曰:“秦之攻我,无馀力矣,必以倦归耳。”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归,王又割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是助秦自攻耳。来年秦复求割地,王将与之乎?弗与,则弃前功而兆后祸也;与之,则无地以给之。语曰:‘强者善攻,弱者善守。’今听秦,秦兵不弊而多得地,是强秦而弱赵也。以益强之秦而割逾弱之赵,其计固不止矣。且王之地有尽而秦之求无已,以有尽之地而给无已之求,其势必无赵矣。”王计未定,楼缓从秦来,王以问之。缓曰:“不如与之。”虞卿曰:“臣言勿与,非固勿与而已也。秦索六城于王,王以六城赂齐。齐,秦之深仇也,得王之六城,并力而西击秦,齐之听王,不待辞之毕也。则王失之于齐,取偿于秦。而齐赵之深仇可以报矣,且示天下有能为也。王以此发声,兵未窥于境,秦之重赂必至于赵而反请和于王。秦既请和,韩、魏闻之,必尽重王;重王,必出重宝以一于王。则是王一举而得三国之亲,而秦益危矣。”赵王曰:“善。”即遣虞卿东见齐王,与之谋秦。虞卿未及发,而秦使者已在赵矣。楼缓闻之,亡去。
秦围赵,王使平原君入楚从亲而请其救。平原君之楚,见楚王说以利害,日出而言,日中不决。毛遂乃按剑历阶而上,谓平原君曰:“纵之利害,两言而决耳。今日出而言,日中不决,何也?”楚王叱曰:“胡不下!吾与汝君言,汝何为者!”毛遂按剑而前曰:“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国之众也。今十步之内,王不得恃楚国之众,王之命悬于遂之手矣。吾君在前,叱者何也?且遂闻汤以七十里之地立为天子,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诸侯。今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万,此霸王之资也。以楚之强,天下莫能比而不能当也。白起,小竖子耳,率数万之众,兴师以与楚战,一战而举鄢、郢,再战而烧夷陵,三战而辱王之先人。此百代之怨,赵之所羞而王不知耻焉。今合纵者为楚不为赵也。”楚王曰:“茍如先生之言,谨奉社稷以从。”楚于是遂出兵救赵。
赵孝成王时,秦围邯郸,诸侯之救兵莫敢击秦。魏王使晋鄙救赵,畏秦,止于汤阴不进。魏使客将军新垣衍间入邯郸,令赵帝秦。此时鲁连适游赵,会秦围邯郸。闻魏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君曰:“梁客新垣衍安在?吾请为君责而归之。”平原君曰:“胜请为绍介。”鲁连见新垣衍而无言。新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皆有求于平原君也。今观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也,曷为久居围城之中而不去乎?”鲁连曰:“世以鲍焦为无从容而死者,皆非也。众人不知为一身,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权使其士,虏使其人。彼即肆然为帝,过而为政于天下,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人也。所以见将军者,欲以助赵。”衍曰:“先生助之,将奈何?”鲁连曰:“吾将使梁及燕助之,齐、楚则固助之矣。”衍曰:“燕则为请以从矣。若乃梁者,即吾乃梁人也,先生恶能使梁助之?”鲁连曰:“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耳。使梁见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衍曰:“秦称帝之害何如?”连曰:“昔者,齐威王尝为仁义矣,率天下诸侯而朝周。周贫且微,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居岁馀,周烈王崩,齐后往。周怒,赴于齐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东蕃之臣田婴后至,则斩!’齐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为天下笑。故生则朝周,死则叱之,诚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无足怪。”
衍曰:“先生独不见夫仆乎?十人而从一人者,宁力不足而智不若耶?畏之也!”鲁连曰:“呜呼!梁之比秦,若仆耶?”衍曰:“然。”鲁连曰:“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衍愕然曰:“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连曰:“固也。待吾将言之。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九侯有子而好,故献之纣。纣以为丑,醢九侯。鄂侯争之强,辩之疾,故脯鄂侯。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牖里之库,百日欲令之死。曷为与人俱称王,卒于脯醢之地?齐湣王将之鲁,夷维子为御,执策而从,谓鲁人曰:‘子将何以待吾君?’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待子君。’夷维子曰:‘子安取礼而来?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诸侯避舍,纳管龠,摄衽抱机,视膳于堂下,天子已食,若乃退而听朝也。’鲁人投其龠,不果内,不得入于鲁。将之薛,假途于邹。当是时,邹君死,湣王欲入吊,夷维子谓邹之孤曰:‘天子吊,主人必将倍殡,设几北面于南方,然后天子南面吊。’邹之群臣曰:‘必若此,将伏剑而死!’故不敢入于邹。邹、鲁之大夫,生则不能事养,死则不得赙襚,然且欲行天子之礼于邹、鲁,邹、鲁之臣不果内。今秦,万乘之国也。梁亦万乘之国也。万乘之国,交有称王之名,睹其一战而胜,遂欲从而帝之,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彼将夺其所不肖而与其所贤,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将军又何得故宠乎?”于是,新垣衍起,再拜,谢曰:“吾请出,不敢复言帝秦!”秦将闻之,为退军五十里。〕
苏秦如韩〔韩之先与周同姓,事晋,得封于韩,为韩氏。后周烈王赐韩侯,得列为诸侯也。〕,说韩宣王曰:“韩北有巩洛、成皋之固,西有宜阳、商阪之塞,东有宛、穰、洧水,南有陉山,地方九百馀里,带甲数十万。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韩卒超足而射,百发不暇止,远者栝洞胸,近者镝掩心。韩之剑戟,则龙泉、太阿,皆陆断牛马,水截鹄雁。夫以韩卒之劲,与大王之贤,乃西面而事秦,交臂而服焉。羞社稷而为天下笑,无大于此者也!是故,愿大王熟计之。大王无事秦,事秦必求宜阳、成皋。今兹效之,明年又复求割地,与之,则无地以给之;不与,则弃前功而受后祸。且夫大王之地有尽,而秦之求无已,以有尽之地,而逆无已之求,此所谓市怨结祸者,不战而地已削矣!臣闻鄙谚曰:‘宁为鸡口,无为牛后。’今王西面交臂而臣事秦,何异于牛后乎?夫以大王之贤,挟强韩之兵,而有牛后之名,窃为大王羞之!”韩王勃然作色,按剑太息曰:“寡人虽不肖,不能事秦!”从之。
〔韩攻宋,秦大怒,曰:“吾爱宋,韩氏与我交,而攻我所甚爱,何也?”苏秦为韩说秦王曰:“韩氏之攻宋,所以为王也。以韩之强,辅之以宋,楚、魏必恐,恐必西面而事秦。王不折一兵,不杀一人,无事而割安邑,此韩氏之所以祷于秦也。”韩惠王闻秦好事,欲罢其人,无令东伐,乃使水工郑国来间秦,说秦王,令凿泾水以溉田。中作而觉,欲诛郑国。郑国曰:“始臣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臣为韩延数年命,为秦开万代之利也。”王从之。〕
苏秦如魏〔魏之先,毕公高之后,与周同姓。武王伐纣,封高于毕,以为姓。毕万事晋献公,献公封万于魏,以为大夫。后周烈王赐魏,俱得为诸侯。〕,说魏襄王曰:“大王之地,南有鸿沟、陈汝南,东有淮、颍、煮、枣,西有长城之界,北有河外、卷、衍。地方千里,地名虽小,然而田舍庐庑,曾无刍牧之地。人民之众,车马之多,日夜行不绝,鞫鞫殷殷,若有三军之众。魏,天下之强国也;王,天下之贤主也。今乃有意西面而事秦,称东藩,筑帝宫,受冠带,祠春秋。臣窃为大王耻之。臣闻:越王勾践,战弊卒三千,擒夫差于干遂;武王卒三千,革车三百乘,制纣于牧野。岂其卒众哉?诚能奋其威也!今窃闻大王之卒,武士二十万,仓头、奋击各二十万,厮徒十万,车六百乘,骑六千匹。此过越王勾践、武王远矣!今乃听于群臣之说,而欲臣事秦。夫事秦必割地以效实,故兵未用而国已亏矣。夫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外交,偷取一旦之功,而不顾其后,破公家而成私门,外挟强秦之势,以内劫其主,以求割地,愿大王孰察之!《周书》曰:‘绵绵不绝,蔓蔓奈何?毫厘不伐,将用斧柯。’前虑未定,后有大患,将奈之何?大王诚能听臣,六国从亲,专心并力,则必无强秦之患,故敞邑赵王使臣效愚计,奉明约,在大王诏之。”魏王曰:“谨奉教。”
〔虞卿说春申君伐燕,以定身封。春申君曰:“所道攻燕,非齐即魏。魏、齐新恶楚,楚虽欲攻燕,将何道哉?”对曰:“请令魏王可。”虞卿遂如魏,谓王曰:“夫楚亦强大矣!天下无敌!乃且攻燕。”魏王曰:“向也子云:‘天下无敌’,今也子云:‘乃且攻燕’者,何也?”对曰:“今谓马力多则有矣,若曰胜千钧则不然者,何也?夫千钧,非马之任也。今谓楚强大则有矣,若夫越赵、魏而斗兵于燕,则岂楚之任哉?非楚之任而楚为之,是敝楚也。敝楚即强魏。其于王孰便?”魏王曰:“善。”从之。〕
苏秦如齐〔齐太公望吕尚者,事周,为文武师,谋伐纣。武王已平商,封尚父于齐营丘也。〕。说齐宣王曰:“齐南有泰山,东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渤海,此四塞之国也。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六博、蹴鞠者也。临淄之途,车毂击,人摩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殷人足,志气高扬。夫以大王之贤,与齐之强,天下莫能当也。今乃西面事秦,窃为大王羞之!且夫韩魏之所以畏秦者,为与秦接境壤界也。兵出相当,不出十日而战胜存亡之机决矣。韩魏战而胜秦,则兵半折,四境不守;战而不胜,则国已危亡随其后也。是故,韩魏之所以重与秦战,而轻为之臣也。今秦之攻齐则不然:倍韩魏之地,过卫晋阳之道,经乎亢父之险,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比行,百人守险,千人不敢过也。秦虽欲深入,则狼顾,恐韩魏之议其后。是故,恫疑虚喝,骄矜而不敢进。夫不深料秦之无奈齐何也,而欲西面事之,是群臣之计过也。今无事秦之名,而有强国之实,故愿大王少留意计之。”齐王曰:“善。”
〔苏秦说闵王曰:“臣闻:用兵而喜先下者忧,约结而喜主怨者孤。夫后起者,藉也;而远怨者,时也。故语曰:‘骐骥之衰也,驽马先之;孟贲之倦也,女子胜之。’夫驽马女子之筋骨力劲,非贤于骐骥、孟贲也,何则?后起之藉也。臣闻:战攻之道,非师者,虽有百万之军,北之堂上;虽有阖闾、吴起之将,擒之户内;千丈之城,拔之樽俎之间;百尺之冲,折之于席上。故钟鼓竽瑟之音不绝,地可广而欲可成;和乐倡优之笑不乏,诸侯可同日而致也。故夫善为王业者,在劳天下而自佚,乱天下而自安。诸侯无成谋,则国无宿忧也。何以知其然耶?昔魏王拥土千里,带甲三十六万,从十二诸侯朝天子,以西谋秦。秦恐,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卫鞅谋于秦王曰:‘王何不使臣见魏王,则臣必请北魏矣。’秦王许诺。
卫鞅见魏王,曰:‘大王之功大矣!令行于天下矣!所以十二诸侯,非宋、卫则邹、鲁、陈、蔡。此固大王之所以鞭棰使也,不足以王天下。不若北取燕,东伐齐,则赵必从矣;西取秦,南伐楚,则韩必从矣。大王有伐齐、楚之心,而从天下之志,则王业见矣。大王不如先行王服,然后图齐楚。’魏王善之,故身广公宫,制丹衣,柱建九斿,从七星之旗。此天子位也,而魏王处之。于是齐、楚怒,诸侯奔齐,齐人伐魏,杀太子,覆其十万之军。是时,秦王拱手受河西之地。故卫鞅始与秦王计也,谋约不下席,而魏将已擒于齐矣;冲橹未施,而西河之外已入于秦矣。此臣之所谓北之堂上、擒将户内、拔城于樽俎之间、折冲于席上者也。”楚怀王使柱国昭阳将兵伐魏,得八城,又移兵攻齐。
齐闵王患之。陈轸曰:“王勿忧也,请令罢之。”即往见昭阳于军,再拜,贺战胜之功,起而请曰:“敢问楚之法:覆军杀将,其官爵何也?”昭阳曰:“官为上柱国,爵为上执圭。”陈轸曰:“贵于此者,何等也?”曰:“唯有令尹耳。”轸曰:“令尹贵耳!王非置两令尹也!臣窃为君譬之,可乎?楚有祠者,赐其同舍人酒一卮,舍人相谓曰:‘数人饮之不足,一人饮之有馀,请画地为蛇,先成者饮酒。’一人蛇先成,引酒且饮之,乃左手持卮,右手画地,曰:‘吾能为之足。’足未成,一人蛇复成,夺其卮,曰:‘蛇固无足,子安能为之足乎?’遂饮其酒。为蛇者,终亡其酒。今公攻魏,破军杀将,得八城,而又移兵攻齐,齐畏公甚,以此名君足矣!冠之上非可重也!战无不胜而不知止,身且死,爵且归,犹为蛇足者也。”昭阳以为然,引军而去。〕
苏秦如楚〔楚之先,出自帝颛顼,帝喾、高辛时为火正,命曰祝融。其后苗裔事周文王。当周成王时,举文武勤劳之后嗣,而封熊绎于楚蛮,以子男之田,姓芊氏,甚得江汉间人和。至熊通,使使随人之周,请尊其号。周不听,熊通怒,乃自立为武王。〕。说威王曰:“楚,天下之强国也;王,天下之贤主也。西有黔中、巫郡,东有夏州、海阳,南有洞庭、苍梧,北有陉塞、郇阳。地方五千馀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此霸王之资也!夫以楚之强,大王之贤,天下莫能当也。今乃西面而事秦,则诸侯莫不西面而朝章台之下矣!秦之所害,莫如楚。楚强则秦弱,秦强则楚弱。其势不两立,故为大王计,莫如从亲以孤秦。大王不从亲,秦必起两军:一军出武关,一军下黔中。则鄢郢动矣!臣闻:治之其未乱也,为之其未有也。患至而后忧之,则无及也!故愿大王早熟计之。大王诚能听臣,臣请令山东之国,奉四时之献,以承大王之明诏;委社稷,奉宗庙,练士励兵,在大王所用之。故从合则楚王,衡成则秦帝。今释霸王之业,而有事人之名,窃为大王不取也!夫秦,虎狼之国也,有吞天下之心。秦,天下之仇雠也,衡人皆欲割诸侯之地以事秦,此所谓养仇而奉仇,大逆不忠,无过此者。故从亲则诸侯割地以事楚,衡合则楚割地以事秦,此两策者相去远矣,二者大王何居焉?故敝邑赵王使臣效愚计,奉明约,在大王诏之。”楚王曰:“善。谨奉社稷以从。”
〔楚襄王既与秦和,虑无秦患,乃与四子专为淫侈。庄辛谏不听,辛乃去之赵。后秦果举鄢郢,襄王乃征辛而谢之。庄辛曰:“臣闻鄙彦曰:‘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臣闻:汤、武以百里而王,桀、纣以天下而亡。今楚国虽小,绝长补短,犹以千里,岂特百里哉!王独不见夫蜻蜓乎?六足四翼,飞翔乎天地之间,俯啄蚊虻而食之,仰承白露而饮之,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五尺童子,方将调饴胶丝,加己乎四仞之上,而下为蝼蚁之食。蜻蜓其小者也,黄雀因是以!俯啄白粒,仰栖茂树,鼓翅奋翼,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不知夫公子王孙,左挟弹,右摄丸,以其类为镝。画栖乎茂树,夕调乎酸咸。黄雀其小者也,蔡圣侯因是以!南游乎高陂,北陵乎巫山,饮茹溪之流,食湘波之鱼,左抱幼妾,右拥嬖女,与之驰骋乎高蔡之中,而不以国家为事。不知夫子发方受命乎宣王,系己以朱丝而见之也。蔡圣侯事其小者也,君王因是以!左州侯,右夏侯,饭封禄之粟,而载方府之金,与之驰骋乎云梦之中,而不以天下国家为事。不知夫穰侯方受命乎秦王,填渑塞之内,而投己于渑塞之外。”襄王闻之,身体战栗,乃执圭而授庄辛,与之谋秦,复取淮北之地。楚人有以弱弓微缴加归雁之上。楚襄王召问之,乃对以秦、燕、赵、魏为鸟,以激怒王,曰:“夫先王为秦所欺,而客死于外,怨莫大焉!今以匹夫尚有报万乘,子胥、白公是也。今以楚之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犹足以踊跃于中野。而坐受伏焉,臣窃为大王勿取。”襄王遂复为纵约伐秦。〕
六国既合纵,苏秦为纵约长。北报赵,赵肃侯封苏秦为武安君。乃投纵约书于秦,秦不敢窥兵函谷十五馀年。
后张仪为秦连衡。〔秦欲攻魏,先败韩,由差军斩首八万,诸侯震恐。而仪乃来说魏王。〕说魏王曰〔秦孝公时,公孙鞅请伐魏,曰:“魏国居岭厄之间,西都安邑,与秦界河,而独擅山东之利。利则西侵秦,病即东收地。今以君贤圣,国赖以盛,宜及此时伐魏。魏不支秦,必东徙。东徙则据山河之固,东向以制诸侯。此帝业也。”自是之后,魏果去安邑,徙都大梁。〕:“魏地方不至千里,卒不过三十万。地四平,诸侯四通,条达辐凑,无名山大川之限。从郑至梁,二百馀里;车驰人走,不待倦而至。梁,南与楚境,西与韩境,北与赵境,东与齐境。卒戍四方,守亭障者不下十万。梁之地势,固战场也〔大梁,今汴州是也。〕。梁南与楚,不与齐,齐攻其东;东与齐,不与赵,赵攻其北;不合于韩,则韩攻其西;不亲于楚,则楚攻其南。此所谓四分五裂之道也。且诸侯之为纵者,将以安社稷,尊主强兵显名也。今为纵者,一天下,约为昆弟,刑白马以盟洹水之上,以相坚也。而亲昆弟、同父母,尚有争钱财。而欲恃诈伪反复苏秦之谋,其不可成亦已明矣。大王不事秦,秦下兵攻河外,据卷、衍、酸枣,劫卫取晋阳,则赵不南;赵不南则梁不北,梁不北则纵道绝,纵道绝则大王之国欲无危,不可得也。秦折韩而攻梁,韩怯于秦,秦韩为一,梁之亡,立可须也,此臣之所为大王患也。为大王计,莫如事秦,事秦则楚、韩必不敢动;无楚、韩之患,则大王高枕而卧,国必无忧矣。大王不听秦,秦下甲士而东伐,虽欲事秦,不可得也。且夫纵人多奋辞而少可信,说一诸侯而成封侯之业。是故,天下之游谈士,莫不日夜扼腕、瞋目、切齿以言纵之便,以说人主。人主贤其辩而牵其说,岂得无眩哉?臣闻之: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故愿大王审计定议。”魏王于是倍纵约,而请成于秦。
〔范睢说秦昭王曰:“夫穰侯越韩魏而攻齐刚寿,非计也。少出师不足以伤齐,多出师则害于秦也,其于计疏矣。且齐闵王南攻楚,破军杀将,再辟地千里,而齐尺寸之地无得者,岂齐不欲得地哉?形所不能有也。诸侯见齐之疲弊,兴师伐之,士辱兵顿。故齐所以大破者,以破楚肥韩魏也。此所谓借贼兵而资盗粮也。王不若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得尺则王之尺。今释近而攻远,不亦谬乎?昔者,中山之国五百里,赵独吞之,功成名立而利附焉,天下莫之能争。今夫韩、魏,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王若欲霸中国而为天下枢,以威楚、赵。楚强则附赵,赵强则附楚。楚赵皆附,齐亦惧矣。齐惧必卑辞重币以事秦。齐已附,则韩魏因可虑也。”王曰:“善。”乃拜睢为客卿,谋兵事伐魏,拔怀及邢丘。
齐、楚来伐魏,魏王使人求救于秦,冠盖相望而秦救不至。魏人有唐睢者,年九十馀矣,谓王曰:“老臣请西说秦王,令兵先臣出。”王再拜遣之。唐睢到秦,入见秦王,秦王曰:“丈人芒然而远至,此甚苦矣!夫魏之来求救数矣,寡人知魏之急也。”唐睢曰:“大王知魏之急而救兵不发,臣窃以为用策之臣无任矣。夫魏,万乘之国也,然所以西面而事秦、称东藩、筑帝宫、受冠带、祠春秋者,以为秦之强足以与也。今齐、楚之兵已合于魏郊,而秦救不发,亦将赖其未急也。使之而急,彼且割地而约纵,王当奚救焉?必待其急而救之,是失一东藩之魏而强三劲之齐、楚,则王何利焉?”于是秦王遽发兵救魏。〕
张仪说楚怀王曰:“秦地半天下,兵敌四国,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范睢说秦昭王曰:“大王之国,四塞以为固,北有甘泉、谷口,南有泾渭,右陇蜀,左关阪;奋击百万,战车千乘;利则出攻,不利则入守,此王者之地。民怯于私斗,勇于公战,此王者之人。王并此二者而有之,以当诸侯,譬如放韩庐而捕蹇兔也。〕虎贲之士百有馀万,车千乘,骑万匹,粟如丘山。法令既明,士卒安乐。主明以严,将智以武。虽无出甲,席卷常山之险,必折天下之脊,天下后服者先亡矣!且夫为纵者,无以异驱群羊而攻猛虎。虎之与羊,不格明矣!今王不与虎而与群羊,臣窃以为大王之计过矣。
凡天下强国,非秦而楚,非楚而秦。两国交争,其势不两立。大王不与秦,秦下甲据宜阳,韩之上地不通;下兵河东、成皋,韩必入臣。则梁亦从风而动。秦攻楚之西,韩攻其北,社稷安得无危?臣闻:‘兵不如者,勿与挑战;粟不如者,勿与持久。’
秦西有巴蜀,大船积粟,起于汶山,浮江而下,至楚三千馀里。舫舟载卒,一舫载五千人,日行三百里;里数虽多,然不费牛马之力,不至十日,而拒捍关矣;捍关惊则从境以东,尽城守矣,黔中、巫郡,非王之有也。秦举甲出武关,南面而伐,则北地绝。秦兵之攻楚也,危难在三月之内。而楚待诸侯之救,在半岁之外。此其势不相及也。夫待弱国之救,忘强秦之祸,此臣为大王患也。
大王尝与吴人战,五战而三胜,陈卒尽矣;偏守新城,存民苦矣。臣闻:‘功大者易危,而人弊者怨上。’夫守易危之功,而逆强秦之心,臣窃为大王危之。凡天下而以信约纵亲相坚者,苏秦封为武安君也。苏秦相燕,即阴与燕王谋伐齐,破齐而分其地。乃佯为有罪,出走入齐,齐王因受而相之。居二年而觉,齐王大怒,车裂苏秦于市。夫以一诈伪之苏秦,而欲经营天下,混一诸侯,其不可成亦明矣。今秦与楚接境壤界,固形亲之国也。大王诚能听臣,臣请使秦太子入质于楚,楚太子入质于秦,请以秦女为大王箕帚之妾,效万室之都,以为汤沐之邑,长为昆弟之国,终身无相攻。臣以为计无便于此者。”楚王乃与秦亲。
〔白起将兵来伐楚,楚襄王使黄歇说秦昭王曰:“天下莫强于秦、楚,今则闻大王欲伐楚,此犹两虎相与斗,而驽犬受其弊,不如善楚。臣请言其说:臣闻之:物至则反,冬夏是也;智至则危,累棋是也。今大国之地,半天下、有二垂,此从生人以来,万乘之地未尝有也。王若能持公守威,黜攻伐之心,肥仁义之德,则三王不足四,五霸不足六也;王若负人徒之众,挟兵革之强,欲以力臣天下之士,臣恐其有患也。《诗》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易》曰:‘狐涉水,濡其尾。’此言始之易而终之难也。何以知其然耶?智伯见伐赵之利而不知榆次之祸;吴王知伐齐之便而不知干遂之败。此二国者非无大功也,没利于前而易患于后也。今王妒楚之不毁也,而忘毁楚之强韩魏也。臣为王虑,而不取也。王无重世之德于韩魏,而有累世之怨焉。夫韩魏父兄子弟接踵而死于秦者,将十世矣。身首分离、暴骸草泽者,相望于境;系颈束手为群虏者,相及于路。故韩魏之不亡,秦社稷之忧也。今王信之,兴兵攻楚,不亦过乎?臣为王虑,莫若善楚。
楚秦合为一以临韩,韩必敛手。王施以山东之险,带以河曲之利,韩必为关内侯。若是,而王以十万戍郑、梁之人寒心,许、鄢、夷陵、婴城,而上蔡、召陵不往来也。如是,魏亦为关内侯矣。王善楚,而关内侯两万乘之主,注地于齐,齐右壤可拱手而取也。然后危动燕赵,摇荡齐楚,此四国者不待痛而服也。”秦王曰:“善。”止不伐楚。
楚顷襄王谋与齐韩连和,因欲图周。周赧王使臣武公说楚相昭子。昭子曰:“乃图周则无之,虽然周何故不可图?”对曰:“夫西周之地,绝长补短,不过百里。名为天下共主,裂其地不足以肥国,得其众不足以劲兵,虽攻之不足以尊名。然而好事之君、喜攻之臣,发号用兵,未尝不以周为终始,是何也?则祭器在焉。欲器之至而忘弑君之乱。今韩以器之楚,臣恐天下以器仇楚。”于是,楚计辍不行。
秦武王使樗里疾以车百乘入周,周君迎之甚敬。楚王让周,以其重秦客也。游胜为周谓楚王曰:“昔者智伯欲伐仇犹,遗大钟,载以广车,因随之以兵。仇犹卒亡,无备故也。齐桓公之伐蔡也,号曰“诛楚”,其实袭蔡。今秦者,虎狼之国,有独吞天下之心,使樗里疾以车百乘入周,周君惧焉。以蔡、仇犹为戒,故使长兵居前,短弩居后,名曰“卫疾”,而实囚之。周君岂能无忧国哉?恐一旦国亡而忧大王也。”楚王乃悦。
楚襄王有疾,太子质于秦,不得归。黄歇说秦相应侯曰:“今楚王疾,恐不起。秦不如归太子。太子即位。其事秦必谨;若不归,则咸阳一布衣耳。楚更立太子必不事秦,失与国而绝万乘之和,非计也,愿相国虑之。”应侯为言于秦王,王不肯。乃遁也。〕
张仪如韩,说韩宣王曰:“韩地险恶,山居,五谷所生,非菽而麦;地方不过九百里,无二年之食料。大王之卒,悉举不过三十万,而厮徒负养在其中矣。今秦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虎贲之士,跿[足句]科头,贯颐奋戟者,不可胜数。山东被甲胄蒙胄以会战,秦人捐甲徒裼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秦逐山东之卒,犹孟贲之与怯夫;以轻重相压,犹乌获之与婴儿。
诸侯不料地之弱、食之寡,而听纵人之甘言好辞,比周以相饰,诖误其主,无过此者。大王不事秦,秦下甲据宜阳,断韩之地;东取成皋、荥阳,则鸿台之宫、桑林之苑,非王有也。夫塞成皋,绝上地,则王之国分矣。故为大王计,莫如为秦。秦之所欲,莫如弱楚,而能弱楚者莫如韩。非以韩能强于楚也,其势然也。今西面而事秦,以攻楚,秦王必喜。夫攻楚而不私其地,转祸而悦秦,计无便于此者。”宣王听之。
〔范睢说秦王曰:“秦韩之地形相错如绣,秦之有韩,譬如木之有蠹,人之有腹心病也。天下无变则已,有变,其为秦患者,孰大于韩乎?王何不收韩。”王曰:“吾固欲收韩,韩不听,为之奈何?”对曰:“韩安得不听。王若下兵攻荥阳,则成皋之道不通;北断太行之道,则上党之师不下。王一兴兵而攻荥阳,则其国断而为三,韩必见危亡矣。安得不听!若听,则霸事可虑矣。”王曰:“善。”乃从之。〕
张仪说齐闵王曰:“天下强国,无过齐者,大臣父兄殷众富乐,然为大王计者,皆为一时之说,不顾百代之利。纵人说大王者,必曰:‘齐西有强赵,南有韩梁;齐负海之国也,地广民众,兵强士勇,虽有百秦,将无奈齐何也!’大王贤其说,而不计其实。
臣闻:齐与鲁三战而鲁三胜,国以危亡随其后,虽有战胜之名,而有破亡之实,是何也?齐大而鲁小也。今秦之与齐也,犹齐之与鲁也。今齐楚嫁女娶妇,为昆弟之国;韩献宜阳,魏效河外,赵入朝歌、渑池,割河间以事秦。大王不事秦,秦驱韩梁攻齐之南地,悉赵兵渡清河,指博关,临甾、即墨非王有也。国一旦见攻,虽欲事秦,不可得也。是故,愿大王孰计之。”齐王许之。
〔燕攻齐,取七十馀城,唯莒、即墨不下。齐田单以即墨破燕,杀骑劫。燕将惧诛而保聊城,不敢归。田单攻之岁馀,聊城不下。鲁连乃为书,约之矢,以射城中,遗燕将军曰:“吾闻之:‘智者不倍时而弃利,勇士不怯死而灭名,忠臣不先身而后君。’今君行一韩之忿,不顾燕王之无臣,非忠也;杀身亡聊城,而威不信于齐,非勇也;功废名灭,后世无称,非智也。故智者不再计,勇者不再却。今死生、荣辱、尊卑、贵贱,此其时也。愿公详计,而无与俗同。且楚攻齐之南阳,魏攻平陆,而齐无南面之心,以为亡南阳之害小,不如得济北之利大;故定计而坚守之。今秦人下兵,魏不敢东面,横秦之势成则楚国之形危。且前弃南阳,断右壤,存济北,计犹且为之也。今楚、魏交兵于齐,而燕救不至,以全齐之兵,无天下之规,与聊城共据。期年之弊,即臣见公之不能得也。齐之必决于聊,公无再计。彼燕王大乱,上下迷惑。栗腹以百万之众,五折于外。万乘之国被围于赵,壤削主困,为天下笑。国敝祸多,人无所归。今又以敝聊之人,距全齐之兵,期年不解,是墨翟之守也;食士炊骨,士无反外之心,是孙膑、吴起之攻也,能见于天下矣!
故为公计者,不如罢兵、休士,全军归报燕王,燕王必喜。士民见公如见父母,攘臂而议于世,公业可明也。意者,怼燕弃世,东游于齐乎?请裂地定封,富比乎陶卫,世世称孤,此亦一计也。二者,显名厚实,愿公察之,熟计而审处一焉。
且吾闻之:‘效小者,不能行大威;恶小耻者,不能成荣名。’昔管仲射桓公,中其钩,篡也;遗公子纠,不能死,怯也;束缚桎梏,辱也。此三行者,乡里不通,世主不臣。使管仲终穷抑而不出,不免为辱人贱行,然而管子弃三行之过,据齐国之政,一匡天下,九合诸侯,名高天下,光照邻国。曹沫为鲁君将,三战而丧地千里。使曹子计不顾后,死而不生,则不免为败军擒将。曹子以一剑之任,劫桓公于坛位之上,颜色不变,辞气不悖,三战之所丧,一朝而反之,天下震动,名传后世。若此二公,非不能行小节,死小耻也。以为杀身绝世,功名不立,非智也。故去忿恚之心,而成终身之名。故业与三王争流,名与天壤相敝也。公其图之!”燕将得书曰:“敬闻命矣。”遂自刎。
昔雍门周以琴见齐孟尝君,孟尝君曰:“先生鼓琴,亦能令人悲乎?”对曰:“臣之所能令悲者,先贵而后贱,古富而今贫,不若摈压穷巷;不及四邻,不若身材高妙;怀质抱真,逢谗离谤,怨结而不得伸,不若交欢而结爱;无怨而生离,远赴他国,无相见期,不若幼无父母、壮无妻儿,出以野泽为都,入用窟穴为家,困于朝夕,无所假贷。若此人者,但闻雏鸟之号、秋风鸣条,则伤心矣。臣一为之援琴而长太息,未有不凄恻而涕泣者也。今足下居则广厦高堂,连闼洞房,下罗帷,来清风,倡优在前,谄谀在侧,扬激楚,舞郑妾,流声以娱耳,彩邑以淫目,水嬉则舫龙舟,建羽旗鼓,钓乎不测之渊也。野游则登乎平原,驰广囿,强弩下高鸟,勇士格猛兽,置酒设乐,沈醉忘归。方此之时,视天地曾不若一指,虽有善鼓琴,不能动足下也。”孟尝君曰:“固然。”雍门周曰:“臣窃为足下有所常悲:夫角帝而困秦者,君也;连五国而伐楚者,又君也。天下未尝无事,不纵即衡,纵成则楚王,衡成则秦帝。夫以秦楚之强,而敖弱薛,犹磨萧斧而伐朝菌也。有识之士,莫不为足下寒心。天道不常盛,寒暑更进退,千秋万岁之后,宗庙必不血食,高台既已倾,曲池又已平,坟墓生荆棘,狐狸穴其中,游儿、牧竖蹢躅其足而歌其上,曰:夫以孟尝君之尊贵,亦犹若是乎。”于是孟尝君喟然太息,涕垂睫而交下,雍门周引琴而弹之,孟尝君遂歔歔而就之曰:“先生鼓琴,令文若亡国之人也。”〕
张仪说赵王曰:“弊邑秦王,使臣效愚于大王。大王收天下以宾秦,秦兵不敢出函谷关。是大王之威,行于山东。敝邑恐惧慑伏,缮甲厉兵,唯大王有意督过之也。今以大王之力,举巴蜀,并汉中,包两周,迁九鼎,守白马之津。秦虽僻远,然而心忿含怒之日久矣。今有敝甲雕兵,军于渑池,愿渡河,据悉吾,会战邯郸之下。以甲子合战,以征殷之事。故使臣先以闻于左右。
凡大王之所信为纵者,恃苏秦。苏秦荧惑诸侯,以是为非,以非为是,欲反复齐国,而自令车裂于市。夫天下之不可混一亦明矣。今楚与秦为昆弟之国。而韩、梁称为东藩之臣,齐献鱼盐之地,此断赵之右臂也。夫断右臂而与人斗,失其党而孤居,求欲无危,岂可得乎?今秦发三军:其一军塞午道,告齐使兴师,渡河军于邯郸之东;一军军于成皋,驱韩梁军于河外;一军军于渑池,约四国而击赵。赵服,必四分其地,是故,不敢匿意隐情,失以闻于左右。臣窃为大王计,莫如与秦王遇于渑池,面相见而口相约。请按兵无攻,愿大王之定计。”赵肃侯许之。
〔武安君破赵长平军,降其卒四十馀万,皆坑之。进围邯郸,而军粮不属,乃遣卫先生言于秦昭王曰:“赵国右倍常山之险,而左带河漳之阻,有代马车骑之利。民人气勇,好习兵战,常会诸侯而一约为之纵长,明秦不弱则六国必灭。秦所以来得志于天下者,赵为之患也。今赖大王之灵,赵军破于长平,其信臣锐卒莫不毕死。邯郸空虚,百郡震怖,士民咸怨其主。诚以此时遣转输、给足军粮,灭赵必矣!灭赵以威诸侯,天下可定,而王业成矣!”秦王欲许之,应侯妒其功,不欲使成,言于秦王曰:“秦虽破赵军,士卒死伤亦众,百姓疲于远输,国内空虚。楚、魏乘虚为变,将无以自守,宜且罢兵。”王从之。
后三年,复欲将白起伐赵,起不肯。王乃使应侯责之曰:“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万,君前率数万之众入楚,拔鄢郢,焚其郊庙,楚人震恐,东徙而不敢西向。韩、魏相率兴兵甚众,君所将不能半,而破之伊阙,流血漂橹,韩、魏已服,至今称东藩。此君之功,天下莫不闻。今赵卒之死于长平者,已十七八,是以寡人愿使君将,必欲灭之。君常以寡击众,取胜如神,况以强击弱,以众击寡乎?”
武安君曰:“是时楚王恃其国大,不恤其政,而群臣相妒以功,谄谀用事,良臣疏斥,百姓离心,城池不修,既无良将,又无守备。故臣得引兵深入,多倍城邑,发梁焚舟,以专人心;掠于郊野,以足军粮。当此之时,秦之士卒,以军中为家,以将为父母,不约而亲,不谋而信。一心同力,死不旋踵。楚人自战其地,咸顾其家,各有散心,莫有斗意,是以能有功也。
伊阙之战,韩孤顾魏,不欲先用其众;魏恃韩之锐,欲推以为锋。二军争便,其力不同。是以臣得以设疑兵,以持韩阵,专军并锐,触魏之不意,魏军既败,韩军自溃。以是之故,故能有功,皆计利形势自然之理,何神之有?
今秦军破赵军于长平,不遂以时,乘其震惧而灭之,畏而释之,使得耕稼以益蓄积。养孤长幼以益其众,缮理兵甲以益其强,增浚城池以益其固。主折节以下其臣,臣推体以下死士。至平原之属,皆令妻妾补缝于行伍之间,臣民一心,上下同力,犹勾践困于会稽之时也。以今伐之赵,必固守;挑其军战,必不肯出;围共国都,必不可克;攻其列城,必不可拔;掠于郊野,必无所得。兵久无功,诸侯生心,外救必至。臣见其害,未睹其利,又病不能行。”应侯惭而退。秦乃使王龁将伐赵。楚、魏果救之也。〕
张仪说燕昭王曰:“大王之所亲信,莫如赵。昔赵襄子尝以其姊为代王妻,欲并代,约与代王遇于勾注之塞。乃令工人作为金斗,长其尾,令可以击人。与代王饮,阴告厨人曰:‘即酒酣乐,进热啜,反斗以击之。’于是酒酣乐,取热啜。厨人进斟,因反斗击代王,杀之,肝胁涂地。其姊闻之,因磨笄以自杀。故至今有磨笄之山,天下莫不闻〔至汉高祖时,陈豨以赵相国监赵代边兵,举兵反,上自行至邯郸,喜曰:“豨不南据漳水,北守邯郸,吾知其无能为也。”及豨败,上曰:“代居常山北,赵乃从山南,有之远。”乃立二子为代王也。〕。夫赵王之狼戾无亲,大王之所明见。且以赵为可亲乎?赵兴兵攻燕,再围燕都,而劫大王,大王割十城以谢,今赵王已入朝渑池,效河间以事秦。今大王不事秦,秦下甲云中、九原,驱赵而攻燕,则易水、长城,非王有也。今王事秦,秦王必喜,赵不敢妄动,是西有强秦之援,南无齐、赵之患。是故,愿大王孰计之。”燕王听张仪,张仪归报秦。
〔燕王使太子丹入质于秦。秦欲使张唐相燕,与共伐赵,以广河间地。张唐谓吕不韦曰:“臣尝为昭王伐赵,赵怨臣。今之燕,必经赵,臣不可行。”不韦不快,未有以强之。其舍人甘罗年十二,谓不韦曰:“臣请为君行之。”遂见张唐曰:“君之功孰与武安君?”唐曰:“武安君南挫强楚,北灭燕、赵,战胜攻取,破城隳邑,不可胜数。臣之功不如也。”甘罗曰:“应侯之用于秦,孰与文信侯专?”唐曰:“应侯不如文信侯专。”甘罗曰:“昔应侯欲伐赵,武安君难之,去咸阳十里,赐死于杜邮。今文信侯自请君相燕,而不肯行,臣不知君所死处也。”张唐惧曰:“请因孺子行。”
行有日矣,甘罗又谓文信侯曰:“借臣车五乘,请为张唐先报赵。”文信侯遣之,甘罗如赵,说王曰:“王闻燕太子丹入秦乎?”曰:“闻之。”“闻张唐之相燕乎?”曰:“闻之。”甘罗曰:“燕太子丹入秦者,燕不欺秦也。张唐相燕者,秦不欺燕也。燕秦不相欺,无异。故欲攻赵而广河间地。王不如赉臣五城,以广河间,臣请归燕太子,与强赵攻弱燕。”赵王曰:“善。”立割五城与秦。燕太子闻而归,赵乃攻燕,得二十城,令秦有其十也。〕
于是楚人李斯、梁人尉缭,说于秦王曰:“秦自孝公以来,周室卑微,诸侯相兼,关东为六国,秦之乘胜侵诸侯,盖六代矣。今诸侯服秦,譬若郡县。其君臣俱恐,若或合纵而出不意,此乃智伯、夫差、闵王所以亡也。愿王无爱财,赂其豪臣,以乱其谋。秦不过亡三十万金,则诸侯可尽。”秦王从其计,阴遣谋士赉金玉以游诸侯。诸侯名士,可与财者,厚遗给之;不肯者,利剑刺之。离其君臣之计,乃使良将随其后,遂并诸侯。
〔天下之士合纵相聚于赵,而欲攻秦。应侯曰:“王勿忧也,请令废之。秦于天下之士,非有怨也,相聚而攻秦者,以欲富贵耳。王见王之狗乎?数千百狗为群,卧者卧,起者起,行者行,止者止。无相与斗者。投之一骨,则轻起相呀,何者?有争意也。今令载五千金随唐睢,并载奇乐居武安,高会相饮,散不能三千金,天下之士相与斗也。”〕
秦既吞天下,患周之败,以为弱见夺,于是笑三代,荡灭古法〔孔融曰:“古者,王畿之制千里,寰内不以封诸侯。”蔡公曰:“夫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夷蛮要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王。日祭月祀,时享,岁贡,终王,先王之训也。有不祭则修德,有不祀则修言,有不享则修文,有不贡则修名,有不王则修德。序成而又不至,则修刑。于是有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让不贡,告不王。于是有刑罚之辟,有攻伐之兵,有征伐之备,有威让之命,有文告之辞,而又不至,则增修其德,无动人于远,此古制也。”〕。削去五等,改为郡县,自号为“皇帝”,而子弟为匹夫。内无骨肉本根之辅,外无尺土蕃翼之卫。吴、陈奋其白梃〔木杖也〕,刘、项随而毙之。故曰:周过其历,秦不及其数,国势然也。
〔荀悦曰:“古之建国或小或大者,监前之弊,变而通之也。夏、殷之时,盖不过百里,故诸侯微而天子强。桀、纣得肆其虐害,纣脯鄂侯而醢鬼侯,以文王之盛德,不免于牖里。周承其弊,故建大国,方五百里,所以崇宠诸侯而自损也。至其末流,诸侯强大,更相侵伐,而周室卑微,祸难用作。秦承其弊,不能正其制以求其中,而遂废诸侯,改为郡县,以一威权,以专天下,其意主以自为,非以为人也。故秦得擅海内之势,无所拘忌,肆行奢淫,暴虐于天下,然十四年而灭矣。故人主失道,则天下遍被其害;百姓一乱,则鱼烂土崩,莫之匡救。汉兴,承周秦之弊,故杂而用之,然六王、七国之难者,诚失之于强大,非诸侯治国之咎。”〕
汉兴之初,海内新定,同姓寡少,惩亡秦孤立之败,于是割裂疆土,立爵二等〔大者王,小者侯。〕。功臣侯者,百有馀邑。尊王子弟,大启九国,国大者,跨州兼郡,连城数十,可谓矫枉过正矣。然高祖创业,日不暇给。孝惠享国之日浅,高后女主摄位,而海内晏然,无狂狡之忧。卒折诸吕之难,成太宗之基者,亦赖之于诸侯也。
夫原本以末大,流滥以致溢。小者淫荒越法,大者睽孤横逆,以害身丧国,故文帝采贾生之议,分齐赵。
〔贾谊曰:“欲天下之理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义,国小则无邪心。令天下之制,若身之使臂,臂之使指,陛下割地定制。今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其子孙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天子无所利焉。”又上疏曰:“陛下即不定制,如今之势,不过一传再传,诸侯犹且人恣而不制,豪植而大强,汉法不得行矣。陛下所以为藩捍及皇太子之所恃者,唯淮阳、代二国耳。代北边匈奴,与强敌为邻,能自完则足矣;而淮阳之比大诸侯,仅如黑子之著面,适足以饵大国,不足以有所禁御。方今之制,在陛下,而令子适足以为饵,岂可谓万代利哉?臣之愚计,愿举淮南地以益淮阳,而为梁王立后;割淮阳北边二、三列城与东郡,以益梁。不可者,可徙代王而都睢阳。梁起于新蔡以北,著之河;淮阳包陈以南,犍之江。则大诸侯之有异心者,破胆而不敢谋。梁足以捍齐、赵;淮阳足以禁吴、楚。陛下高枕,终无山东之忧,此万世之利也。臣闻:圣王言问其臣,而不自造事,故使人臣得毕其愚忠。唯陛下裁幸。”文帝于是从谊计。乃徙淮阳王武为梁王,北界泰山,西至高阳,得大县四十馀城;徙淮阳王喜为淮南王,抚其人。后七国反,不得过梁地,贾生之计也。〕
景帝用晁错之计,削吴楚。
〔晁错说上曰:“昔高帝初定天下,昆弟少、诸子弱,大封同姓,故孽子惠王王齐七十二城,庶弟元王王楚四十城,兄子王吴五十馀城,封三庶孽,分天下半。今吴王前有太子之隙,虽称病不朝,于古法当诛。文帝不忍,因赐几杖,德至厚也。不改过自新,乃益骄恣。公即山铸钱,煮海为盐,诱天下士人,谋作乱逆。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反亟祸小,不削反迟祸大。”于是汉臣庭议削吴,吴乃反矣。〕
武帝施主父之策:推恩之令。〔主父偃说上曰:“古者诸侯不过百里,强弱之形易制。今诸侯或连城数十,城方千里,缓则骄奢,易为淫乱;急则阻其强而合纵,以逆京师。今以法割削,则逆节萌起,前日晁错是也。今诸侯子弟或十数而嫡嗣代立,馀虽骨肉,无尺地封,则仁孝之道不宣,愿陛下令诸侯得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愿。上以德施,实分其国,必消而自弱矣。”上从其计也。〕
景遭“七国之乱”,抑诸侯,减黜其官;武有淮南衡山之谋,作左官之律〔仕于诸侯王为左官〕,设附益之法〔封诸侯过限曰附益〕。诸侯唯得衣食租税,不与政事。至于哀、平之际,皆继体苗裔,亲属疏远,生于帷墙之中,不为士民所尊〔割削宗子,有名无实。天下旷然,复袭亡秦之轨矣。〕。故王莽知汉中外殚微,本末俱弱,无所忌惮,生其奸心。因母后之权,假伊周之称,专作威福。庙堂之上,不降阶序而运天下。诈谋既成,遂据南面之尊,分遣五威之吏,驰传天下,班行符命。汉诸侯王蹶角稽首,奉上玺绂,唯恐居后,岂不哀哉?及莽败,天下云扰。
〔隗嚣拥众天水,班彪避难从之,嚣问彪曰:“往者周失其驭,战国并争,天下分裂,数世乃定。意者,纵横之事,复起于今矣!将承运叠兴,在于一人也。愿先生试论之。”对曰:“周之废兴与汉异矣。昔周爵五等,诸侯从政,根本既微,枝叶强大。故其末流有纵横之事,势数然也。汉承秦制,改立郡县,主有专己之威,臣无百年之柄。至于成帝,假借外家,哀、平祚短,国嗣三绝。故王氏擅朝。因窃号位,危自上起,伤不及下,是以即真之后,天下莫不引领而叹,十馀年间,中外骚动,远近俱废。假号云合,咸称刘氏,不谋而同辞。方今雄杰带州跨城者,皆无七国世业之资,而百姓讴吟思仰汉德,可以知之。”〕
光武中兴,篡隆皇统,而犹尊覆车之遗辙,养丧家之宿疾,仅及数世,奸宄充斥,率有强臣专朝,则天下风靡;一夫纵横,则城池自夷,岂不危哉?在周之难兴王室也,放命者七臣,干位者三子,嗣王委其九鼎;凶族据其天邑,钲鼙震于阃宇,锋镝流于绛阙。然祸止畿甸,害不覃及,天下晏然。以治待乱,是以宣王兴于共和,襄、惠振于晋、郑。岂若二汉阶闼暂扰,而四海已沸;孽臣朝入,而九服夕乱哉。远惟王莽篡逆之事,近览董卓擅权之际,亿兆悼心,愚智同痛,岂世乏曩时之臣,士无匡合之志欤?盖远绩屈于时异,雄心挫于卑势耳。
〔陆机曰:“或以诸侯世位,不必常全;昏主暴君,有时比迹,故五等所以多乱也。今之牧守,皆方庸而进,虽或失之,其得固多,故郡县易以为治也。夫德之休明,罢陟日用,长率连属,咸述其职,而淫昏之君,无所容过,何患其不治哉!故先代有以之兴矣。茍或衰陵,百度自悖。鬻官之吏,以货准才,则贪残之萌皆群后也,安在其不乱哉?故后王有以之废矣。且要而言之:五等之君为己思治,郡县之长为利图物。何以征之?盖企及进取,仕子之常志;修己安民,良士所希及。夫进取之情锐,而安民之誉迟。是故,侵百姓以利己者,在位所不惮;损实事以养名者,官长所夙夜也。君无卒岁之图,臣挟一时之志。五等则不然:知国为己土,众皆吾民。民安己受其利,国伤家婴其病,故上制人欲以垂后,后嗣思其堂构;为上无茍且之心,群下思胶固之义。使其并贤居治,则功有厚薄;两愚相乱,则过有深浅。然则探八代之制,几可以一理贯,秦汉之典,殆可以一言蔽也。”〕
魏太祖武皇帝躬圣明之姿,兼神武之略,龙飞谯沛,凤翔兖豫,观五代之存亡,而不用其长策;睹前车之倾覆,而不改其辙迹。子弟王空虚之地,君不使之人。权均匹夫,势齐凡庶。内无深根不拔之固,外无磐石宗盟之助,非所以安社稷,为万世之业也。
且今之州牧郡守,古之方伯诸侯,皆跨有千里之土,兼军武之任,或比国数人,或兄弟并据,而宗室子弟,曾无一人间侧其间,与相维持,非所以强干弱枝,备万一之虑也。时不用其计,后遂凌夷。此周、秦、汉、魏立国之势,是以究其始终强弱之势,明鉴戒焉。〔荀悦曰:“其后遂皆郡县治人,而绝诸侯。当时之制,亦未必百王之治也。”〕
论曰:周有天下八百馀年,后代衰微,而诸侯纵横矣。至末孙王赧降为庶人,犹能枝叶相持,名为天下共主。当是时也,楚人问鼎,晋侯请隧,虽欲阚周室,而见厄诸姬。夫岂无奸雄,赖诸侯以维持之也。故语曰:“百足之虫,至死不僵。持之者众。”此之谓乎!及嬴氏擅场,惩周之失,废五等,立郡县;君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功臣效勤,而干城无茅土,孤制天下,独擅其利,身死之日,海内分崩。陈胜偏袒唱于前,刘季提剑兴于后,虎啸龙睇,遂亡秦族。夫刘陈诸杰,布衣也,无吴楚之势、立锥之地,然而驱白徒之众,得与天子争衡者,百姓思乱,无诸侯勤王之可惮也。故语曰:夫乱政虐刑,所以资英雄而自速祸也。此之谓矣。夫伐深根者难为功,摧枯朽者易为力。今五等,深根者也;郡县,枯朽者也。故自秦以下,迄于周隋,失神器者非侵弱,得天下者非持久,国势然也。呜呼!郡县而理,则生布衣之心;五等御代,则有纵横之祸。故知法也者,皆有弊焉。非谓侯伯无可乱之符,郡县非致理之具,但经始图其多福,虑终取其少祸,故贵于五等耳。圣人知其如此,是以兢兢业业,日慎一日,修德以镇之,择贤而使之。德修贤择,黎元乐业。虽有汤武之圣,不能兴矣。况于布衣之细,而敢偏袒大呼哉?不可不察。又蒸粟种遗吴王,吴王付人种之,不生,吴大饥。齐桓公欲弱楚,乃铸钱,市生鹿于楚。楚闻之,喜,废耕而畜鹿,桓公藏粟五倍。楚足钱而乏粟。桓公乃闭关,楚降者十四五。及柯之盟,桓公欲倍曹沫之约,管仲因而信之,诸侯由是归齐。故其称曰:“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郑桓公欲袭郐,先问郐之豪杰、良臣、辩士,书其名姓,择郐之良田贻之,为官爵之名而书之,因为疆埸廓门之外而埋之,衅以鸡猳之血。郐君以为内难也,尽杀之。桓公因袭郐。此皆诸侯恣行,天子之令不行也。〕
田常篡齐,六卿分晋,并为战国。此人之始苦也。〔齐侯与晏子坐于露寝,公叹曰:“美哉兹室!其谁有此乎!”晏子曰:“如君之言,其陈氏乎?陈氏虽无大德,而有施于人,豆区釜钟之数,其取之公也薄,其施之人也厚。公厚敛焉,陈氏厚施焉,人归之矣。《诗》云:‘虽无德与汝,式歌且舞。’陈氏之施,人歌舞之矣。后世若少惰,陈氏而不亡,则国其国也已。”后果篡齐。智伯从韩魏之君伐赵,韩魏阴谋叛。智果曰:“二王殆将有变,不如杀之;不杀,则遂亲之。”智伯曰:“亲之奈何?”智果曰:“魏宣子之谋臣赵葭,韩康子之谋臣段规,是臣能移其君之计。君与二君约破赵,则封二子万家之县各一。如是,则二主之心可以无变。”智伯不从。韩魏果反,杀智伯。〕于是强国务功,弱国务守,合纵连横,驰车毂击,介胄生虮虱,人无所告诉。
及至秦蚕食天下,并吞战国,一海内之政,坏诸侯之城,法严政峻,谄谀者众。使蒙恬将兵北攻胡,尉佗将卒以戍粤,宿兵无用之地,人不聊生。始皇崩,天下大叛,陈胜、吴广举于陈〔陈涉、吴广戍渔阳,屯大泽。会天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当斩。二人乃谋曰:“今已失期,当斩。今举大计亦死,等死,为国可乎?”乃先以鬼神威众,因斩尉。召令徒属曰:“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斩。藉第令毋斩而戍,死者固十六七耳。壮士不死则已,死则举大名。侯王将相,宁有种乎?”徒属皆曰:“敬受命。”遂分将徇地,自立为陈王。〕,武臣张耳举于赵〔武臣略定赵地,号武信君。蒯通说范阳令徐公曰:“范阳百姓,蒯通也。窃悯公之将死,故吊。虽然,贺公得通而生也。”徐公再拜曰:“何以吊之?”通曰:“足下为令十年矣,杀人之父,孤人之子,断人之足,黥人之首,甚众。然而慈父孝子所以不敢倳刃公之腹中者,畏秦法也。今天下大乱,秦政不施,然而慈父孝子将争接刃公之腹,以复其怨,而成其名,此通之所以吊也。”曰:“何以贺得子而生也?”通曰:“赵武信君不知通不肖,使人候通,问其死生,通见武信君而说之曰:‘必将战胜而后略地,攻得而后取天下城,臣窃以为殆矣。用臣之计,无战而略地,不攻而下城,传檄而千里可定,可乎!’彼将曰:‘何谓也?’臣因说曰:‘范阳令宜整顿其士卒,以守战者也。怯而畏死,贪而好富贵,故欲以其城先下君,先下君而不利,则边地之城皆将相告曰:范阳令先降而身死。必将婴城固守,皆若金城汤池,不可攻矣。为君计者,莫如以黄屋朱轮迎范阳令,使驰骛于燕赵之郊,则边城皆将相告曰:范阳令先下而身富贵矣。必相率而降,犹如阪上走丸也。’此臣之所谓传檄而千里定者也。”徐公再拜,具车马遣通。通遂以此说武臣。武臣以车百乘、骑二百、侯印,迎徐公。燕赵闻之,降者三十馀城,如蒯通策也。〕,项梁举吴〔梁令项羽杀假守通,便举兵起吴。吴,今苏州也。〕,田儋举齐〔儋从少年,缚奴欲杀之,以见狄令,因杀令举兵也。〕,景驹举郢,周市举魏,韩广举燕。穷山通谷,豪杰并起,而亡秦族矣。
汉高祖名邦,字季,姓刘氏,沛国丰邑人,为泗上之亭长。秦二世元年,陈胜等起,胜自立为楚王。〔张耳、陈馀谏曰:“将军出万死之计,为天下除害,今始至陈,而自立为王,是示天下之私也。不如立六国后,自为树党,进师而西,则野无交兵、城无守墙。诛暴秦,据咸阳,以令诸侯,天下可图也。”胜不听。〕沛人杀其令,立高祖为沛公。时项梁止薛,沛公往从之,共立义帝。〔范增说项梁曰:“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故语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今陈胜首事,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势不长。今君起江东,楚锋起之将,皆争附君者,以君代代楚将,为能复立楚后也。”梁因求怀王孙心立也。〕约曰:先入咸阳者王之。
秦将章邯,大败项梁于定陶。梁死,章邯以为楚不足忧,乃北伐赵。楚使项羽等救赵,遣沛公别将西入关。沛公遂攻宛,降之。〔沛公攻宛,南阳太守吕𬺈保城不下。沛公欲遂西,张良曰:“强秦在前,宛兵在后,此危道也。”乃围宛。宛急,𬺈欲自杀,其舍人陈恢逾城见沛公,曰:“宛吏人惧死坚守,足下尽日攻之,死殒者必众,引兵而去,宛必随之。足下前失咸阳之约,后有强宛之患。不如约降,封其守,引其甲卒而西,诸城未下者,必开门而待足下。”沛公曰:“善。”封吕𬺈为殷侯。〕攻武关,大破秦军。〔赵高杀二世,立子婴,遣兵拒关。张良曰:“秦兵尚强,未可轻也。愿益张旗帜诸山上,为疑兵。令郦食其持重宝啖秦将。”秦将果欲连和俱西。沛公欲听之。良曰:“此独其将欲叛,恐士卒不从。士卒不从,必危。不如因其懈而击之。乃击秦军,破之。〕入咸阳,与秦人约法三章。〔秦人献牛、酒。沛公让不受。于是人知德矣。〕遣兵拒关,欲王关中。是时,项羽破秦军于河北,率诸侯兵四十万至鸿门,欲击沛公,沛公因项伯自解于羽。
羽遂杀子婴而东都彭城。立沛公为汉王,王巴、汉。〔汉王不肯就国,欲攻楚。萧何曰:“王虽王汉之恶,不犹愈于死乎?且《诗》曰:‘天汉’,其称甚美。夫能屈于一人之下,而申于万人之上,汤武是也。愿大王王汉中,抚其士人,以致贤人,收用巴蜀,还定三秦,天下可图。”〕于是用韩信策,乃东伐,还定三秦。〔汉王之国也。韩信亡楚,从入蜀,无所知名。数与萧何语,何奇之,荐为大将军。信拜礼毕,王曰:“丞相数言将军,将军何以教寡人计策?”信谢,因问王曰:“今东向争权天下者,岂非项王耶?”曰:“然。”信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强孰与项王比?”汉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信再拜贺曰:“虽信亦以为大王不如也。然臣尝事之,请言项王之为人也。项王喑哑叱咤,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之勇也。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呴,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销印剜列币,忍不能与,此所谓妇人之仁也。项王虽霸中国而臣诸侯,不居关中而都彭城,有背义帝之约,而以亲爱王诸侯,不平。诸侯之见项王迁逐义帝置江南,亦皆归逐其主而自王善地。项王所过,无不残灭者,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特劫于威强服耳。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故曰:其强易弱。
今大王诚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诛!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以义兵从思东归之士,何所不散!且三秦王为秦将,将秦子弟数岁矣,杀亡不可胜计,又欺其众降诸侯,至新安,项王诈坑秦降卒二十馀万,唯独邯、欣、翳得脱,秦人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今楚强以威而王此三人,秦人莫爱也。大王之入武关,秋毫无所害,除秦苛法,与民约法三章耳。秦民无不欲得大王王秦者。于诸侯之约,大王当王关中,关中人户咸知之。大王失职入汉中,秦人无不恨者。今大王举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也。”于是汉王大喜,遂听信计。初,汉王之国也。张良送至褒中,说汉王曰:“王何不烧绝所过栈道,示天下无还心,以固项王意。”汉王乃使张良还,因烧之。楚以此无忧汉王之心也。〕田荣怨项王之不己立,杀田市,自立为齐王。羽北击灭齐,〔项羽以吴令郑昌为韩王拒汉。张良遗项羽书曰:“汉王失职之蜀,欲得王关中,如约即止,不敢反。”又以齐反书遗羽曰:“齐欲灭楚。”羽以故不西行,而北击齐。〕而使九江王杀义帝于郴。汉王为之缟素发丧,临三日,以告诸侯。〔董公说汉王曰:“臣闻:顺德者昌,失德者亡;兵出无名,事故不成。故曰:明其为贼,敌乃可服。项王为无道,放杀其主,天下之贼也。夫仁不以勇,义不以力,三军之众为之素服,以告诸侯,为之东伐,四海之内,莫不仰德。此三王之举也。”汉王曰:“善。”〕
汉王因项羽之击齐,率诸侯之师五十六万,东袭楚,破彭城。羽闻之,留其将击齐,自以精兵三万归击汉。汉王与羽大战彭城下。汉王不利,出梁地,至虞,谓左右曰:“孰能为使淮南王黥布,令发兵背楚,留项王于齐数月,我之取天下,可以万全。”随何乃使淮南,说布背楚。
〔随何说淮南王曰:“汉王使臣敬进书与大王御者,窃怪大王与楚何亲也?”淮南王曰:“寡人北面而臣事之。”随何曰:“大王与项王俱列为诸侯,北面而臣事之,必以楚为强,可以托国也。项王伐齐,身自负版筑,以为士卒先。大王宜悉发淮南之众,身自将之,为楚军前锋。今乃发四千人以助楚,北面而臣事人者,固若是乎?夫汉王战于彭城,项王未出齐也,大王宜扫淮南之兵渡淮,日夜会战彭城下。大王抚万人之众,无渡淮者,垂拱而观孰胜?夫托国于人者,固若是乎?大王提空名以向楚,而欲厚自托,臣窃为大王不取也。然大王不背楚者,以汉为弱也。夫楚兵虽强,天下负之以不义之名,以其背约而杀义帝也。然而楚王恃战胜自强,汉王收诸侯,还守荥阳,下蜀汉之粟,深沟高垒,分卒守侥乘塞。楚人还兵,间以梁地,深入敌国八九百里,欲战则不得,攻城则力不能,老弱转粮千里之外;楚兵至荥阳、成皋,汉坚守而不动,进则不得攻,退则不得解。故曰:楚不足恃也。使楚胜,则诸侯自危惧而相救。夫楚之强,适足以致天下之兵耳。故楚不如汉,其势易见也。今大王不与万全之汉,而自托于危亡之楚,臣窃为大王惑之。臣非以淮南之兵足以亡楚也。大王发兵而背楚,项王必留齐数月,汉之取天下,可以万全。臣请与大王提剑而归汉,汉王必裂地而分大王,又况淮南?必大王有也。故使臣进愚计,愿大王留意也。”淮南王曰:“请奉命。”阴许叛楚与汉,未敢泄。楚使者在淮南,方急责英布发兵,舍传舍,随何直入,坐楚使者上坐,曰:“九江王已归汉,楚何以得令发兵?”布愕然。楚使者起。何因说布曰:“事已构矣。独杀楚使者,无使归,而疾走汉并力。”乃如汉使者教。于是杀楚使者,因起兵攻楚也。〕
汉王如荥阳,使韩信击魏王豹,虏之。〔汉王问郦生曰:“魏王大将谁也?”曰:“[木百]直。”王曰:“此其口尚乳臭,不能当韩信骑将冯敬。”王曰:“不能当灌婴部将项他。”王曰:“不能当曹参。在,吾无患矣。”王乃以信为左丞相击魏。信进兵,为陈船欲渡临晋,魏聚兵距之。信乃伏兵从夏阳以木罂度军,袭安邑,虏魏王豹,便进兵伐赵也。〕
汉遂于楚相距于荥阳,楚围汉王,用陈平计,间得出。〔汉王急问陈平:“策安出?”陈平曰:“彼项王骨鲠之臣亚父、钟离末之属,不过数人。大王能出捐数万金,行反间,间其君臣,以疑其心,项王为人,意忌信谗,必内相诛。汉因举攻之,破楚必矣。”汉王乃以四万斤金与平,恣其所为,不问出入。平既多以金纵反间于楚军,宣言诸将钟离末等为项王将功多矣,然终不能裂地而封:“欲与汉为一,以灭项氏,分王其地。”项王果疑。使使至汉。汉为太牢之具,举进见楚使,即佯惊曰:“吾以为亚父使,乃项王使也。”复持去,以恶具进楚使。使归,具报项王。项王大疑亚父。亚父欲争击汉王,项王不信亚父。亚父闻项王疑,乃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项王从之。〕入关收兵,欲复东。辕生说汉王:“出军宛、叶,引项王南渡,使韩信等得集河北。”羽军引兵南渡,如其策。
〔辕生说曰:“汉与楚相拒于荥阳、成皋数月,汉尝困。愿王出武关,项王必引兵南走,王深壁,令荥阳、成皋间且得休息。使韩信等集于河北赵地,君王乃复走荥阳。如此,则楚备者多,力分,汉得休息,复与之战,破楚必矣。”汉王从此计,出军宛、叶间。项王闻汉王在宛,果引兵南渡,如辕生之策。〕
韩信与张耳,以兵数万,东下井陉击赵,破之。乃报汉,因请立张耳为赵王,以镇抚其国。汉王从之。〔初,赵王与成安君陈馀闻汉且袭之,聚兵井陉口。广武君李左车说曰:“闻汉将韩信涉西河,虏魏王,擒夏说,新喋血阏与。今乃辅以张耳,议欲下赵,此乘胜而去国远斗,其锋不可挡。臣闻:千里馈粮,士有饥色;樵苏后爨,师不宿饱。今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行数百里,其势粮食必在后。愿足下假臣奇兵三万人,从间道出,绝其辎重。足下深沟高垒,坚营勿与战,使前不得斗,退不得还。吾奇兵绝其后,野无所掠卤。不至十日,而两将之首,可致於戏下。愿足下留意臣之计。否,必为二子所擒。”成安君不听广武君。广武君策不用。信闻知之,大喜,乃进军击赵,破之。
赵之破也,韩信令军中无杀广武君,有能生得者,购千金。于是有缚广武君而致戏下者。信乃解其缚,师事之。问曰:“仆欲北攻燕,东伐齐,何若而有功?”广武君辞谢曰:“臣闻:败军之将,不可与言勇;亡国之大夫,不可与图存。今臣败亡之虏,何足以权大事乎!”信曰:“仆闻:百里奚居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非愚于虞而智于秦,用听与不用听也。试令成安君听足下计,若信者亦为擒矣。仆委心归计,愿足下勿辞。”广武君曰:“臣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故曰:‘狂夫之言,圣人择焉。’顾恐臣计未必足用,愿效愚忠。夫成安君有百战百胜之计,一旦而失之,军破鄗下,身死泜上。今将军涉西河,虏魏王,擒夏说阏与,一举而下井陉,不终朝破赵二十万众,诛成安君,名闻海内,威震天下,农夫莫不辍耕释耒,工女下机,褕衣甘食,倾耳以待命。若此者,将军之所长也。然而众劳卒疲,其实难用。今将军欲举倦毙之兵,顿之燕坚城之下,欲战恐不得,攻城不能拔,情见势屈,旷日粮竭。而弱燕不服,齐必距境以自强也。燕、齐相持而不可下,刘、项之权未有所分也。若此者,将军之短也。臣愚,窃以为过矣。故善用兵者,不以短击长,而以长击短。”韩信曰:“然则何由?”广武君曰:“方今为将军计,莫如按甲休兵,以镇赵,抚其孤弱,百里之内,牛酒日至,以飨士大夫,醳兵,北首燕路,而后遣辩士奉咫尺之书,暴所长于燕,燕必不敢不听。燕已从,使喧告者东告齐,齐必从风而服,虽有智者,亦不知为齐计矣。如是,则天下事可图也。兵固有先声而后实者,此之谓矣。”韩信曰:“善。”从其策,发使燕、齐,从风而靡也。〕
十二月,汉王拒楚于成皋,飨师欲复战。郎中郑忠说曰:“王高垒深壁,勿与战,使刘贾佐彭越入楚地,焚其积聚,破楚师必矣。”项羽乃东击彭越,留曹咎守成皋。时汉数困荥阳、成皋,计欲捐成皋以东,屯巩洛以距楚,用郦生计,复守成皋。〔郦生说曰:“臣闻:知人之天者,王事可成;不知人之天者,王事不可成。王者以人为天,而人以食为天。夫敖仓,天下转输久矣,臣闻其下有藏粟甚多。楚人拔荥阳,不坚守敖仓,乃引而东,令适卒分守成皋,此乃天所以资汉也。方今楚易取而汉反却,自夺其便,臣以为过矣。且两雄不俱立,楚汉久相持不决,百姓骚动,海内荡摇,农夫释耒,工女下机,天下之心未有所定。愿足下急复进兵,收荥阳,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杜太行之路,拒飞狐之口,守白马之津,以示诸侯效实形制之势,则天下知所归矣。今燕、赵已定,唯齐未下。今田广据千里之齐,田闲将二十万之众,军于历城,诸田宗强,负海阻河,济南近楚,人多变诈。足下虽遣数十万师,未可以岁月破也。臣请得奉明诏说齐王,使为汉而称东藩。”
王曰:“善。”及其从其画,复守敖仓。而使郦生说齐王曰:“王知天下之所归乎?”王曰:“不知也。”曰:“王知天下之归,则齐可得而有也。若王不知天下之所归,即齐国未可得保也。”齐王曰:“天下何归?”郦生曰:“天下归汉。”王曰:“先生何以知之?”郦生曰:“汉王与项羽戮力西向击秦,约先入咸阳者,王之。汉王先入咸阳,项王负约不与,而王之汉中。项羽迁杀义帝,汉王闻之,起蜀汉之兵,击三秦,出武关,而责义帝之处,收天下之兵,立诸侯之后。降城即以侯其将,得赂即以分其士,与天下同其利,英豪贤士皆乐为之用。诸侯之兵,四面而至;蜀汉之粟,万船而下。项王有背约之名,杀义帝之负;于人之功无所记,于人之罪心不忘;战胜而不得其赏,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项氏,莫得能用事;为人刻印,刓而不能授;攻城得赂,积财而不能赏;天下叛之,贤才怨之,而莫为用。故天下之士归于汉王,可坐而策也。夫汉王发蜀汉,定三秦;涉西河之水,授上党之兵;下井陉之路,诛成安之罪;北破赵,举三十二城;此蚩尤之兵,非人力也,天之福也。今已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守白马之津,杜太行之路,拒飞狐之口,而天下后服者先亡矣。王疾先下汉王,齐国社稷可得而保也;不下汉王,危亡立可待也。”
田齐以为然,乃听郦生说,罢历下兵守。淮阴侯乃夜渡兵平原袭齐。齐王烹郦生,引兵东走。初,郦生见沛公,沛公方倨床,使两女子洗足,而见郦生。郦生入则长揖不拜,曰:“足下欲助秦攻诸侯耶?且欲率诸侯破秦耶?”沛公骂曰:“竖儒!天下同苦秦久矣,故诸侯相率而攻秦,何谓助秦攻诸侯乎?”郦生曰:“必欲聚徒、合义兵,诛无道之秦,不宜倨见长者。”于是沛公辍洗足,起而谢之。〕羽初东,嘱曹咎曰:“汉挑战,慎勿与战,勿令汉得东而已。”咎乃出战,死,汉王遂进兵取成皋。〔汉挑曹咎战,楚军不出。使人辱之,数日,咎怒,渡兵汜水上。士卒半渡,击破之,尽得楚国宝货。〕羽闻咎破,乃还军广武间,为高坛,置太公于其上。汉王遣侯公说羽,求太公。羽乃与汉约:中分天下,割鸿沟以西为汉、以东为楚。归汉王父母及吕氏。
项王解而东,汉王欲西,张良曰:“今汉有天下大半,而诸侯皆附,楚兵疲,食尽,此天亡楚之时,不如因其东而取之。”汉王乃追羽。与齐王韩信、魏相彭越,期会击楚,皆不会。用张良计,信等皆引兵围羽垓下,遂灭项氏。〔汉王问张良曰:“诸侯不从,奈何?”良曰:“楚兵且破,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与共分天下,可立致也。齐王信之立,非君王意,信亦不自坚。彭越本定梁地,始君以魏豹故,越得拜为相国。今豹死,越亦望王,而君王不早定。今能取睢阳以北至谷城,以王彭越;从陈以东傅海,与齐王信。信家在楚,其意欲复得故邑。能出捐此地,以许两人,使各自为战,则楚易败。”于是汉王发使,使韩信、彭越、刘贾等皆引兵围羽垓下。〕
都洛阳。用娄敬策,徙都长安。
〔娄敬说上曰:“陛下都洛,岂欲与周室并隆哉?”上曰:“然。”敬曰:“陛下取天下与周室异,周之先自后稷,尧封之于邰,积德累善,十有馀世。公刘避桀居邠,太王以戎狄故,去邠,扙马棰,居岐,国人争归之。及至文王,为西伯,断虞、芮之讼,始受命,吕望、伯夷自海滨来归之。武王伐纣,不期而会孟津之上者八百诸侯,皆曰:“纣可伐矣。”遂灭殷。成王即位,周公之属傅相焉,乃营成周洛邑,以此为天下之中也。诸侯四方咸纳职贡,道理均矣!有德则易以王,无德则易以亡。凡居此者,欲令周务以德致人,不欲依阻险,令后世骄奢以虐人也。
及周之盛时,天下和洽,四夷向风,慕义怀德,附离而并事。天下不屯一卒,不战一士,四夷大国之民莫不宾服,效其贡职。及周之衰也,分而为两,天下莫朝,周不能制。非其德薄,形势弱也。今陛下起丰沛,收卒三千人,以之径往而卷蜀汉,定三秦,与项籍战于荥阳,争成皋之口,大战七十,小战四十,使天下之民肝脑涂地,父子暴骨于中野,不可胜数,哭泣之声未绝,伤夷之卒未起,而欲比隆于成周之时,臣窃以为不侔矣。
且夫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卒然有急,百万之众可具,此所谓天府也。陛下入关而都之,山东虽乱,秦之故地可全而有。夫与人斗,不扼其喉而拊其背,未能全胜也。今陛下入关而都长安,业秦之故地,此亦扼天下之喉而拊其背。”高祖以问群臣。群臣皆山东人,争曰周王七百年,秦二世即灭,不如都洛阳。洛阳东有成皋,西有崤、渑,背河向伊、洛,其固亦足恃也。留侯曰:“洛阳虽有此固,其中小,不过数百里,地薄,四面受敌,此非用武之国也。夫汉中左崤、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宛之利,阻三面而独守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足以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娄敬说是也。”于是高祖即日驾西,都关中。〕
有告楚王韩信反,用陈平计擒之,废为淮阴侯。〔高帝问诸将,诸将曰:“亟发兵坑竖子耳。”高帝默然。问陈平,平曰:“人之上书言信反,人有闻知者乎?”曰:“未有。”曰:“信知之乎?”曰:“不知。”平曰:“陛下精兵孰与楚?”曰:“不能过。”平曰:“陛下将用兵,有能敌韩信乎?”上曰:“莫及也。”平曰:“今兵不如楚精,将又不及,而举兵击之,是趣战也,窃为陛下危之。”上曰:“为之奈何?”平曰:“古者天子巡狩,会诸侯。南方有云梦,陛下第出伪游云梦,会诸侯于陈。陈,楚之西界。信闻天子以好出游,其势必郊迎,谒而陛下因擒之,此特一力士之事。”高祖以为然,发使者告诸侯。上因遂行,信果迎道中。帝预具武士,见信,即执缚之。田胥贺上曰:“甚善。陛下得韩信,又治秦中。秦,形势之国,带河阻山,悬隔千里,执戟百万,秦得百二焉。地势便利,其以下兵于诸侯,譬犹居台之上建瓴水也。夫齐,东有琅邪、即墨之饶,南有泰山之固,西有浊河之限,北有渤海之利,地方二千里,持戟百万,悬隔千里之外,齐得十二焉。此东西秦也,非亲子弟,莫可使王齐者。”上曰:“善。”赐金五百斤。〕
陈豨为代相,与韩信、王黄等反,豨自立为代王,上自往破之。〔高祖赦赵代吏人为豨所诖误者,赵相奏斩常山守、尉,曰:“常山二十五城,豨反,亡其二十城。”上问曰:“守、尉反乎?”对曰:“不反。”上曰:“是力不足也。”赦之,复以为守、尉。上既至邯郸,喜曰:“豨不南据漳水,北守邯郸,吾知其无能为也。”问周昌曰:“赵亦有壮士可令将者乎?”对曰:“见有四人。”四人见,上谩骂曰:“竖子能为将乎?”各封之千户,以为将。左右谏曰:“从入蜀汉伐楚,功未遍行,今此何功而封?”上曰:“非尔所知也。陈豨反,邯郸以北皆豨有也,吾以羽檄征天下兵,未有至者,今惟独邯郸中兵耳。吾何爱四千户不封此四人以慰赵子弟心!”皆曰:“善。”于是上曰:“陈豨将谁也?”曰:“王黄、曼丘臣,皆故贾人。”上曰:“吾知之矣。”乃各以千金购黄、臣等。其黄、臣等麾下受购赏,皆生得。以故,陈豨军遂败。初,韩信知汉畏恶其能。与陈豨谋反,高帝自将击豨,信称疾不从行,欲从中起。信舍人得罪,信囚之,欲杀舍人。弟告信反状于吕后。吕后欲召,恐其党不就,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上所来,言豨已死矣,列侯群臣皆贺。相国诈信曰:“虽病,强入贺。”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宫。〕
尉佗王南越,反,高祖使陆贾赐尉佗印绶,为南越王,令称臣,奉汉约。〔陆生至南越,尉佗椎髻箕踞见陆生。陆生因进说曰:“足下中国人,亲戚、昆弟、坟墓在真定。今足下反天性,弃冠带,欲以区区之越与天子抗衡为敌国,祸且及身矣。且夫秦失其政,诸侯豪杰并起,唯汉王先入关,据咸阳。项王背约,自立为西楚霸王,诸侯皆属,可谓至强。然汉王起巴蜀,鞭笞天下,制诸侯,遂诛项羽,灭之。五年间,海内平定,此非人力,天之所建也。天子闻君王南越,不助天下诛暴逆,将欲移兵而诛王,天子怜百姓新劳苦,且休之,遣臣授君王印绶,剖符通使,君王宜郊迎,北面称臣,乃欲以新造未集之越,屈强于此。汉诚闻之,掘王先人冢,夷灭王宗族,使一偏将将十万众以临越,越则杀王以降,如反复手耳。”于是尉佗蹶然起,谢陆生。卒拜尉佗而还。初,南海尉任嚣病,且死,召龙川令赵佗谓曰:“闻陈胜作乱,豪杰叛秦相立,番禺负山险,阻南海,东西数千里,颇有中国人相辅,此一州之王也,可以立国。”即以佗行南海尉事。嚣死,佗移檄告诸郡曰:“盗兵即至,急绝新道,聚兵自守,因稍以法诛秦所置长吏,以其党为假守,自立为南越武王。〕
高祖在位十二年,崩,年六十二。惠帝立,吕后临政。〔吕后时,陈平燕居深念。陆生曰:“何念之深也?”平曰:“生揣吾何念?”陆生曰:“足下位为上相,食三万户侯,可谓极富无欲矣。然有忧念,不过患诸吕、少主耳。”平曰:“然。为之奈何?”陆生曰:“天下安,注意于相;天下危,注意于将。将相和,则士豫附;士豫附,天下虽有变,则权不分;权不分,则社稷计在两君掌握耳。何不交欢太尉,深相交结?”平用其计,竟诛诸吕。初,吕后之崩也,大臣诛诸吕。吕禄为将北军,太尉勃不得入北军。时郦商子寄与吕禄善。于是乃使人劫郦商,其子往绐说吕禄。吕禄信之,故与出游,而太尉乃得入北军诛吕氏也。〕
景帝时,吴楚反,征平之。〔帝使太尉周亚夫东击吴楚,亚夫问父客邓都尉曰:“策将安出?”客曰:“吴兵锐甚,难争锋;楚兵轻,不能持久。方今为将军计,莫若引兵东壁昌邑,以梁喂吴,吴必尽锐攻之。将军深沟高垒,使轻兵绝准泗口,吴粮道绝,使吴梁相弊,而粮食竭,乃以全制其极,破吴必矣。”条侯曰:“善。”因请上曰:“楚兵剽轻,难与争锋,愿以梁喂之,绝其粮道,乃可制也。”上许之。亚夫至荥阳,吴方急攻梁,梁急,请救。亚夫引兵东北走昌邑,深壁而守。梁王使使请亚夫,亚夫守便宜,不往,坚壁不出,而使弓高侯等屯吴、楚兵后,绝其饷道。吴、楚兵乏粮,饥,欲退,数挑战,终不出。吴、楚既饿,乃引兵而去。亚夫出精兵追击,大破吴也。〕崩,太子彻立。〔是为武帝。〕崩,子弗陵立。〔是为昭帝。霍光辅政,上官桀害光宠,诈为帝兄燕王旦上书,称光行上林称跸,又私调校尉。帝不信,而上官桀作伪事果发,伏诛。〕崩,立武帝孙昌邑王贺。〔贺,昌邑哀王髆之子。即位二十七日,事有千一百二十七条,霍光废贺为海昏侯也。〕废,立武帝曾孙询〔是为宣帝。帝卫太子之孙。〕。崩,立太子奭〔是为元帝。〕。崩,立太子骜。〔是为成帝。委政诸舅王凤等,同日拜凤兄弟五人为侯,号曰:“五侯。”五侯皆专政也。〕崩,立宣帝孙定陶恭王子欣〔是为哀帝。即位六年崩,无嗣。〕。崩,立帝弟中山孝王衎。〔是为平帝。帝年幼,为王莽所鸩。崩,立宣帝玄孙婴。是为孺子,莽废婴自立。〕
伪新室王莽者,成帝舅王曼之子,元帝王皇后之侄也。元帝崩,成帝即位,以元舅凤为大司马,兄弟五人皆为侯。〔元帝皇后,魏郡王禁之女。生成帝时,凤秉政。同日封兄弟五人为五侯。〕曼早卒,凤将薨,以莽托太后〔太后,莽之姑也。〕,封为新都侯。五侯竞为僭,起治第舍,莽幼孤贫,独折节恭谨。当世名士,多为莽言,上由是贤之,拜为侍中。〔莽交结将相,收赡名士,赈施宾客,故虚誉隆洽,倾炽其诸父矣。〕时,成帝废许后,立赵飞燕,飞燕女弟为昭仪。昭仪害后宫皇太子,帝无嗣,乃立定陶王欣为皇太子。〔欣者,宣帝孙,成帝弟之子。初,王祖母傅太后阴为王求为汉嗣,私事赵皇后、昭仪及帝舅王凤,故劝立之。〕
莽以发定陵侯淳于长大奸,拜为大司马,〔初,长与许皇后姊[女靡]私通,因[女靡]赂遗长。长许,欲白上为左皇后。时王根辅政,久病。长尝代根。莽心害长宠,白根曰:“长与许贵人私交通,见将军久病,私喜。”根怒,令莽白长,长下狱死。〕时年三十八。成帝崩,哀帝即位。立皇后傅后。〔后即帝祖母,定陶恭太后从女弟也。〕封后父博晏为孔乡侯。帝母丁后曰恭后傅后。〔后即帝祖母,定陶恭太后从女弟也。〕封后父傅晏为孔乡侯。帝母丁后曰恭皇太后,舅丁明为安阳侯。莽乞骸骨,避丁、傅也。哀帝崩,时莽以侯在第。太皇太后令莽备佐丧事〔太皇太后,元帝皇后也。〕,复为大司马。征立中山王为帝〔即平帝,帝名衎,为中山王,即孝王子也。〕,太皇太后临朝,莽秉政,百官总己,以听于莽。〔附顺者拔擢,忤恨者诛灭,以王寻、王邑为腹心,甄丰、甄邯主击断,平晏典枢机,刘歆典文章,孙建为爪牙,皆以才能并任显职。莽色厉而言方,欲有所为,征见风采,党与承其旨意而显奏之。莽因固让,示不得已,上以惑太后,下以示信于众庶。越常氏重译献白雉一,黑雉二。莽令益州讽群臣,奏言莽功德比周公,宜赐号“安汉公”。〕平帝崩,莽征宣帝玄孙广成侯子婴立之,年三岁。遂谋居摄,如周公故事。〔时元帝统绝。宣帝曾孙五人,莽恶其长者,托以卜相宜吉,乃立婴也。〕
东都太守翟义反,败死〔义丞相方进子也,立刘信为天子也。〕。莽自谓威德遂盛,获天人之助,用铜匮符命,遂即真〔梓橦人袁世章上铜匮符命。〕。其九年,赤眉贼起〔琅琊女子,吕母为子报仇,党众复浸多,号“赤眉贼”。〕。十四年,世祖起兵,与王匡等共立刘圣公为更始皇帝。〔更始,即世祖族兄。世祖及兄伯升与新市平林兵士王匡等,合军攻棘阳。〕莽遣王寻、王邑击更始。二人兵败于昆阳,汉兵遂入城中,人皆降。莽走渐台,藏于室中北隅,间校尉公孙宾就斩莽,遂传首诣更始于宛。
世祖光武皇帝讳秀,字文叔,南阳蔡阳人。高皇帝之九代孙也。王莽末,天下连岁灾蝗,寇盗蜂起。〔莽末,南方饥馑,人民群入野泽,掘凫茈食,更相侵夺。新市人王匡为平理争讼,遂推为渠帅。时刘玄避吏平林。〕时世祖避吏新野,因卖谷宛,宛人李通以图谶说世祖。〔通父守,好谶记。通素闻守说云:“刘氏复兴,李氏为辅。”私尝怀之。及下江,新市兵起,通弟轶乃共计议曰:“今四方扰乱,新室且亡,汉当更兴。南阳宗室,独刘伯升兄弟泛爱容众,可与谋大事。”通笑曰:“吾意也。”会世祖避事在宛,通闻之,即遣轶迎世祖,遂相约结。未几,世祖与伯升、邓晨俱之宛,与穰人蔡少公等宴语。少公颇学图谶,言刘秀为天子。或曰:“是国师刘秀乎?”世祖笑曰:“何用知非仆耶?”坐者皆大笑,晨心独喜。后因谓世祖曰:“王莽残暴,盛夏斩人,此天亡之时。往时之会宛语,独当应耶!”世祖笑。及汉兵起,邓晨遂往从之。〕世祖于是与通弟李轶起于宛,兄伯升起于舂陵,邓晨起新野,会众兵击长聚。
新市人王匡等立刘圣公为天子,而害伯升,〔刘玄,字圣公,世祖族兄也。避吏于平林,王匡等立之。初,伯升自王莽篡汉帝,愤愤怀匡复社稷之虑。不事家人之居业,倾财破产,交结天下雄俊。王莽末,盗贼群起。伯升召诸豪杰计议,于是使宾客邓晨起新野,世祖、李轶起于宛,伯升发舂陵,子弟七八千人,部署宾客,自称“柱天都部”,使刘嘉诱新市、平林兵王匡、陈牧等合军而进,屠长聚。诸将议立刘氏,以从人望,豪杰咸欲归伯升。而新市、平林将帅乐放纵,惮伯升威明,贪圣公懦弱,先定策立之,然后召伯升示其议。伯升曰:“诸将军欲尊立宗室,德其厚焉,愚鄙之见,窃未有同。今赤眉起青徐,众数十万,闻南阳立宗室,恐赤眉复有所立,如此,将内自争。今王莽未灭,而宗室相攻,是疑天下而自损权,非所以破莽也。且首兵唱号,鲜有能遂,陈胜、项羽即其事也,舂陵去宛三百里耳,未足为功而遽自尊立,为天下准的,使后人承吾弊,非计之善者也。今且称王以号令,若赤眉所立者贤,则相率而往从之;若无所立,破莽,除赤眉,然后举尊号,亦未晚也,愿善详思之。”诸将不从,遂立圣公。由是,豪杰失望。
伯升都部将刘稷,勇冠三军,闻更始立,怒曰:“本起兵图大事者,刘伯升兄弟也。更始何者耶?”更始君臣闻而心忌之。乃陈兵数千收稷,将诛之,伯升固争。李轶、朱鲔因劝更始并执伯升,即日害之。李轶与世祖既隙,后因冯公孙致密书,求效诚节,咸劝秘之。世祖乃班露轶书曰:“李季文多诈,不信人也。”今移其书告守、尉。书既宣露,朱鲔使人杀轶也。〕号更始元年。更始使世祖为偏将军,徇昆阳。王莽闻汉帝立,大惧。遣大司徒王寻、大司空王邑,将兵百万,击世祖于昆阳。世祖破之。〔初,伯升拔宛已三日,而世祖尚未知,乃伪使人持书报城中,云“宛下兵到”,而佯堕下其书,寻、邑得之,不喜。诸将既经屡捷,胆气益壮,无不一当百,世祖乃与敢死者三千人,从城西出,冲中坚。寻、邑阵乱,乘锐崩之,遂杀王寻。莽兵大溃,走者自相腾践,奔殪百馀里,间会大雷风,雨飞如注,滍水盛溢,虎豹皆战栗,溺死者以万数,水为之不流。〕
三辅豪杰,共诛王莽,传首诣宛。更始以世祖行大司马事,持节北渡河,镇慰州郡。〔邓禹杖策北渡河,追世祖。世祖见禹甚欢,谓曰:“我得专封拜,先生远来,宁欲仕乎?”禹曰:“不愿也。明公威德加于四海,禹得效其尺寸,垂功名于竹帛耳。”世祖笑,因留宿禹。进说曰:“更始虽都关西,今山东未安,赤眉、青犊之属,动以万数,三辅假号,往往群聚。更始既未有所挫,而不自听断。诸将皆庸人崛起,志在财帛,争用威力,朝夕自快而已。非有忠良明智、深虑远图、欲尊主安民者也。四方分崩离析,形势可见。明公虽建蕃辅之功,犹恐未可成立。于今之计,莫如延览英雄,务悦人心,立高祖之业,救万人之命,以公而虑之,天下不足定也。”世祖大悦,及从至广阿,披舆地图指示禹曰:“天下郡国如是,今始得其一。子前言以吾虑之,天下不足定,何也?”禹曰:“今海内散乱,人思明君,犹赤子之慕慈母也。古之兴者,在德厚薄,不以小大。”世祖笑悦,又冯异说世祖曰:“人思汉久矣。今更始诸将,纵横暴虐,所至虏掠,百姓失望,无所依戴,今公专命方面,施行恩德。夫有桀纣之乱,乃见汤武之功。人久饥渴,易为充饱,宜急分遣官属,巡行郡县理冤,结布惠泽。”世祖纳之也。〕
王郎诈为成帝子子舆,立为天子,都邯郸,遣使降下郡国,世祖灭之。〔王昌一名王郎,赵国邯郸人也。素为卜相,常以河北有天子气,时赵缪王子林好奇数,任侠于赵、魏间,而郎与之善。初,王莽篡位,长安中或称成帝子子舆者,莽杀之。郎缘是称真子舆云。更始元年,平林等率车骑数百,晨入邯郸城,立郎为天子。世祖进攻邯郸,郎少傅李立为反间,开门内汉军,遂拔邯郸,斩王郎。收文书,得人吏与郎交关,谤毁上者数千章。世祖不省,会诸将烧之,曰:“令反侧子自安也。”〕
世祖威声日盛,更始疑虑,乃遣使立世祖为萧王,令罢兵,与诸将有功者还长安。遣苗曾为幽州牧,韦顺为上谷守,并北之郡。〔时世祖居邯郸宫,耿弇请间说曰:“今更始失政,君臣淫乱,诸将擅命于畿外,贵戚纵横于都内,天子之命,不出城门,所拜牧守辄自迁易,百姓不知所从,士人莫敢自安,虏掠财物,劫掠妇女,怀金玉者,至不生归。元元叩心,更思王莽。又铜马、赤眉之之属数十辈,数及百万,圣公不能辩也,其败不久。公首举事南阳,破百万之军。今定河北,据天府之地,以义征伐,发号响应,天下可驰檄而定。天下至重,不可令他姓得之。闻使者从西方来,欲罢兵,不可从也。今吏士死亡者多,弇愿北归幽州,益发精兵,以集大计。”世祖大悦。弇归上谷,斩韦顺等。〕世祖辞不就征,斩苗曾等,自是始贰于更始。
是时,长安政乱,四方背叛,皆平之。〔梁王刘永擅命,睢阳公孙述称王,巴蜀李宪自立为淮南王,秦丰自号为楚黎王,张步起琅琊,董宪起东海,延岑起汉中,田戎起夷陵,并置将帅,侵略郡县。又有赤眉、铜马之属,不可胜计。初,铜马降世祖,犹不自安。世祖知其意,敕令各归营勒兵马,乃自乘轻骑按行步阵。降者更相语曰:“萧王推赤心置人腹中,安得不投死乎!”由是悉服。
世祖使耿弇讨张步。步闻之,乃使其大将费邑军历下,又分兵屯于祝阿,别于太山、锺城列营数十以待弇。弇乃渡河,先击祝阿,自旦攻城,日未中而拔之,故开围一角,令其众得奔归锺城。钟城闻祝阿已溃,大惧,遂空壁亡去。费邑分遣其弟敢守巨里。弇分兵胁巨里,使多伐树木,扬言以填塞坑堑。数日,有降者言邑闻弇欲攻巨里,谋来救之。弇乃令军中曰:“后三日当悉力攻巨里城。”阴缓生口,令得亡归。归者以弇期告邑。邑至日果自将救之,弇喜谓诸将曰:“吾所以修攻具者,欲诱致邑耳。今来,适所求也。”即分三千人守巨里,自引精兵上冈阪,乘高合战,临阵斩邑。既而收首级以示巨里城。城中凶惧,费敢悉众亡归张步。步时都剧,使其弟蓝守西安,诸郡太守守临淄,相去四十里。弇进军居二城之间。弇视西安城虽小而坚,临淄虽大而实易攻。乃敕诸部,后五日攻西安城。蓝闻之,晨夜警守。至期,夜半,弇敕诸将皆蓐食,会明至临淄城。出其不意,半日拔之,入据其城。张蓝惧,遂将其众亡归剧。弇乃令军士无得妄掠剧下,顷张步至,乃取之以激怒步。步闻之,大笑,至临淄攻弇。弇先出临淄水上,突骑欲纵。弇恐挫其锋,令步不敢进,故示弱以盛其气,乃引归小城,陈兵于内。步气盛,直攻弇营,与刘歆合战,弇升王宫坏台望之,视歆锋交,及自引精兵,以横突步阵,大破之。步走降世祖,陈俊逃,弇欲招其故众,令陈俊追斩诸贼,悉平之。〕
赤眉贼入函关,攻更始。世祖乃遣邓禹引兵而西,以乘更始、赤眉之乱,〔赤眉贼樊崇立刘盆子为天子,入长安,杀更始,寇掠关中。〕于是诸将上尊号,乃命有司设坛于鄗南千秋亭五城陌,即皇帝位。〔诸将上奏曰:“汉遭王莽,宗庙废绝,豪杰愤怒,兆人涂炭。王与伯升首举义兵,更始因其资以据帝位,不能奉承大统,而败乱纲纪,盗贼日多,群生危蹙。大王初征昆阳,王莽自溃;后拔邯郸、北州、弭定,三分天下有其二;跨州据土,带甲百万,言武力莫之敢抗,讳文德则无所与辞。臣闻:帝王不可以久旷,天下不可以谦拒。唯大王以社稷为计、万姓为心。”又强华自关中奉赤伏符曰:“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聚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然后即皇帝位。〕
十月,驾东都洛阳,赤眉降。〔大司徒邓禹、冯异、刘弘等征赤眉,异曰:“异前与战拒华阴,经数十日,虽屡获雄将,馀众尚多,可稍以恩信倾诱,难卒用兵破也。上今使诸将屯渑池,要其东,异击其西,一举而取之,此万成计也。”禹、弘不从,遂大战,赤眉佯败,弃辎重走。车皆载土。以豆覆其上,兵士饥,争取之。赤眉引还击弘等,弘等军乱溃,异与禹救之。赤眉小却,异归壁,约期会战。异使壮士变服色与赤眉同,伏于道侧。旦日,赤眉使万人攻异前部,异裁出兵救之。贼见势弱,遂悉众攻异。异乃纵兵大战。日昃,贼气衰,伏兵卒起,衣服相乱,赤眉不复识,遂惊溃。赤眉君臣面缚,奉皇帝玺绶降世祖。〕平隗嚣,灭公孙述,天下大定。崩于南宫,时年六十三。〔世祖初起兵,时年二十八。〕
末孙灵帝用阉人曹节等,矫制诛太傅陈蕃、李膺,其党人皆禁锢。中平九年,黄巾贼起。〔巨鹿张角自称“大贤良师”,奉事黄老道,畜养子弟,连结郡国,期三月五日内外俱起。唐周告之,角便起,皆著黄巾为标帜也。〕灵帝崩,太子辩即位。董卓入朝,因废帝为弘农王,而立献帝,李傕逼帝东迁;曹操迁帝都许,操薨,帝逊位于曹丕。
魏太祖武皇帝,沛国谯人也。姓曹,讳操,字孟德。灵帝时为曲农校尉。
汉末,阉竖擅权,何进谋诛阉竖,太后不听。进乃召四方猛将,使引兵向京师,欲以恐劫太后。〔陈琳进谏曰:“《易》称“即鹿无虞”,谚有曰:‘掩目捕雀’。夫物微,尚不可欺以得志,况国之大事而可诈立乎!今将军总皇威,握兵要,龙骧虎视,高下在心,以此行事,无异于鼓洪炉而燎毛发。但当速发雷霆,行权立断,违经合道,天人顺之。而反释其利器,更征于他,大兵合聚,强者为雄,所谓‘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必无成功,只为乱阶也。”进不纳其言。〕董卓至,废帝为弘农王,而立献帝,京师大乱。
太祖亡出关,至陈留,散家财,合义兵于己吾。与后将军袁术、冀州牧韩馥、豫州刺史孔[人由]、兖州刺史刘岱、渤海太守袁绍,同时俱起,合兵数万,推绍为盟主,〔设坛场,共盟誓。臧洪操盘歃血而盟曰:“汉室不幸,皇纲失统。贼臣董卓,乘衅纵暴,害加至尊,毒流百姓。大惧沦丧社稷,剪覆四海。兖州刺史刘岱、豫州刺史孔[人由]等纠合义兵,并赴国难。凡我同盟,齐心戮力,以致臣节,殒首丧元,必无二志。有渝此盟,俾坠其命,无克遗育。皇天后土,祖宗明灵,实皆鉴之。”洪慷慨涕泗立下,闻者激扬。〕曹公行称奋武将军。
卓闻兵起,乃徙天子都长安。卓留兵屯洛阳,司徒王允与吕布杀卓。杨奉、韩暹以天子还洛阳。太祖至洛阳卫京邑,暹遁走。太祖以洛阳烧焚残破,奉天子都许。下诏责袁诏以地广兵强,专自树党,不闻勤王之师。〔绍时并公孙瓒,兼四州之地。〕绍遂攻许,太祖破之官渡,绍呕血死。〔袁绍,字本初,汝南人也。为司隶校尉。董卓议废立,绍不听,卓怒,绍悬节于上东门,奔冀州。卓购求绍。伍琼为卓所信,阴为绍说曰:“夫废立大事,非常人所及。袁绍不达大体,恐惧出奔,非有他志。今急购之,势必为变。袁氏树恩四世,门生故吏遍于天下,若收豪杰以聚徒众,英雄因之而起,即山东非公所有也。不如赦之,拜一郡守,绍喜于免罪,必无患矣。”卓以为然,乃遣授绍渤海太守。
绍与孔[人由]等同起义,袭夺韩馥冀州,据河北。练精卒十万,骑万匹,欲进攻曹操于许。沮授进说曰:“近讨公孙,师出历年,百姓疲弊,赋役方殷,此国之深忧也。宜先献捷天子,务农逸民,若不得通,乃表曹操隔我王命。然后进屯黎阳,渐营河南,益作舟船,缮治器械,分遣精骑,抄其边鄙,令彼不得安,我取其逸。如此,可坐定也。”郭图、审配曰:“兵书之法:十围五攻,敌则能战。今以明公神武,连河朔之强众以伐曹操,其势譬如覆手。今不时取,后难图也。”授曰:“盖闻救乱诛暴,谓之义兵;恃众凭强,谓之骄兵。兵义无敌,骄者先败。曹操奉定天子,建宫许都。今举兵相向,于义则违。且庙胜之策,不在强弱。曹操法令既行,士卒精练,非公孙瓒坐受围者也。今弃万安之术,而兴无名之师,窃为公惧之。”图曰:“武王伐纣,不为不义,况兵加曹操而云无名!且公师徒精锐,将士思奋,而不及时早定大业,所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此越之所以霸、吴之所以亡也。监军之计在于持牢,而非见时知机之变也。”绍遂不用沮授之计。
曹公军官渡,绍将悉众而南,田丰说绍曰:“曹公善用兵,变化无方,众虽少,未可轻也。不如以久持之。将军据山河之固,拥四州之众,外结英雄,内修农战。然后简其精锐,分为奇兵,乘虚叠出,以扰河南,救右则击其左,救左则击其右,使敌疲于奔命,人不得安业;我不劳而彼已困,不及三年,可坐而克也。今释庙算之策,而决成败于一战,若不如志,悔无及也。”绍不从,遂攻操于官渡。绍自引兵至黎阳,沮授临行,散其资财,会宗族以与之曰:“势在威无不加,势亡则不保其身,哀哉!”其弟宗曰:“曹操士马不敌,君何惧焉?”授曰:“以曹兖州之明略,又挟天子以为资,我虽克伯圭,众实疲弊,而主骄将汰,军之破败在此举也。扬雄有言:‘六国嗤嗤,为嬴若姬’殆今之谓耶!”及渡河,临舟叹曰:“上盈其志,下务其功。悠悠黄河,吾将济乎?”绍果为曹公所败。绍进保武阳与操相持。沮授又说曰:“北兵虽众,而果劲不及南;南谷虚少,而财货不及北。南利在于急战,北利在于缓搏,宜持以久,旷以日月。”绍不从。连营渐逼官渡。
许攸进曰:“曹操兵少,而悉师拒我,许下馀守,势必虚弱。若分遣轻骑,星行掩袭,许拔,则操为成擒。如其未溃,可令首尾奔命,破之必也。”绍又不能用。会攸家犯法,审配收系之。攸不得志,遂奔曹公。而说操袭取淳于琼。琼时督军,屯在乌巢,去绍军四十里。操自将急击之。时张郃说绍曰:“曹公兵精,往必破琼。琼破,则将军事去。宜引兵救之。”郭图曰:“郃计非也,不如攻其本营,势必还,此为不救而自解也。”郃曰:“曹公营固,攻之必不拔。若琼等见擒,吾属尽为虏矣。”绍但遣轻骑救琼,而以重兵攻操营,不能下。曹公破琼,焚其积聚。绍军溃散奔北,曹公遂破绍,乃威震天下也。〕
太祖讨绍子谭、尚于黎阳,尚与熙奔辽东。太守公孙康斩尚、熙,送其首,遂平河北。〔初,太祖讨谭、尚于黎阳,连战数克,诸将欲乘胜攻之,郭嘉曰:“袁绍爱此二子,莫适立也。有郭图、逢纪为之谋臣,定交斗其间,还相离也。急之则相持,缓之则争心生,不如南向荆州征刘表,以待其变。变成而后击之,可一举而定也。”太祖曰:“善。”太祖方征刘表,谭果与弟尚争冀州。谭遣辛毗乞降,请赦。太祖以问群臣。群臣多以为表强,宜先平之,谭不足忧也。荀攸曰:“天下方有事,而表坐保江汉间,其无四方之志可知矣。袁氏据四州之地,带甲十万。绍以宽得众,欲使二子和睦,以守其成业,则天下之难未息。今兄弟构恶,其势不两全。若有所并则力全,力全则难图也。及其乱而取之,则天下不足定也,此时不可失也。”太祖曰:“善。”乃许谭和,破袁尚。〕
太祖征刘表,会表卒,子琮降。〔刘表,字景升,山阳高平人。初平元年,诏以表为荆州刺史,南接五岭,北据汉川,地方数千里,带甲十馀万。曹操与袁绍相持于官渡,绍遣人求助,表许之而不至,亦不援操,且欲观天下之变。刘先主说表曰:“今豪杰并争,两雄相持,天下之重,在于将军。将军若有所为,起乘其弊可也。如其不然,固将择所宜从,岂可拥甲十万,坐观成败?求援而不能助,见贤而不能归,此两怨必集于将军,恐不得复中立矣。曹操善用兵,且贤俊多归之,其势必举袁绍,然后移兵向江汉,恐将军不能御也。今之胜计,莫若以荆州附操,操必重德将军;长享福祚,垂之后嗣。此万全之策也。”表不从。十三年,曹操自将征表,未至,表疽发背,卒。操军新野,傅巽说琮归降,琮曰:“今与诸君据全楚之地,守先君之业,以观天下,何为不可?”巽曰:“逆顺有大体,强弱有定势。以人臣拒人主,逆道也;以新造之楚而御中国,必危也;以刘备而敌曹公,不当也。三者皆短,欲以抗王师之锋,必亡之道也。将军自料何如刘备?”琮曰:“不若也。”巽曰:“诚以备不足御曹公,即难保全,楚不足以自存;诚以刘备足敌曹公,则备不能为将军下也。愿将军勿疑。”琮遂举众降。时刘备奔在荆州,表不能用。闻荆州降,遂奔夏口也。〕
关中诸将马超、韩遂、成宜等反,曹公破之。〔曹公与马超等夹关为界。曹公急持之,而潜遣徐晃等夜渡蒲阪津,据河西为营。公自潼关北渡,未济,超赴船急战。丁斐放牛马以饵贼。贼乱,取牛马,公乃得渡,结营河南。超遣信求割地、任子以和,公伪许之。韩遂请与公相见。至期,交马上,语移时,不及军事,但说京都故旧,拊手欢笑。既罢,超问遂何言,遂曰:“无所言。”超疑之。他日,公又与遂书,多所改灭点窜,如遂改定者,超愈疑遂。曹公乃与战,大破之。关中平。诸将问公曰:“初,贼守潼关,渭北道缺,不从河东击冯诩,而反守潼关者,若吾入河东,贼必引守诸津,则河西未可渡也,吾故盛兵向潼关;贼必悉众南守,西河之备虚,故二将得擅取西河;然后引军北渡,贼不能与吾争西河者,以有二将之军。连车树栅为甬道而南者,既为不可胜,且以示弱。渡河为坚垒,虏至而不出,所以骄之也。故贼不为营垒,而求割地。吾顺言许之,所以从其意,使自安而不为备,因蓄士卒之力,一旦击之,所谓疾雷不及掩耳,卒电不及暝目。兵之乘变,固非一道也。”〕
天子策命公为魏王。〔孙权称吴王,据江东;刘备袭益州牧刘璋,据蜀。天下遂三分矣。〕二十五年,薨于洛阳。子丕嗣〔丕字子桓,武帝太子也,是为文帝。〕,受汉禅。崩,子睿嗣〔睿字元仲,文帝太子也,是为明帝。〕。崩,子齐王芳立〔十五年废〕。废,高贵乡公髦立〔七年杀〕。废,常道乡公璜立。璜禅晋。〔晋封为陈留王。〕
晋高祖宣帝名懿,字仲达,姓司马,河内温人也。仕于魏武之世,历文明二帝,居将相之位,平孟达〔达为新城太守,反。〕,灭公孙度〔度世称燕王,据辽东。〕,擒王陵〔陵谋立楚王为帝,兵败自杀。〕。魏明帝崩,遗诏使帝为太尉,与大将军曹爽辅少主〔少主,齐王芳也。〕,帝诛曹爽〔爽谋为不轨,宣帝谢病避之。爽党李胜为荆州别驾。帝诡为耄昏,云并州近胡,可为其备。胜退,谓爽曰:“司马公尸居残气,神形已离,不足虞也。爽于是专恣,恶太后知政,迁于永宁宫。嘉平元年,天子谒高陵,爽兄弟拥兵从出。宣帝乃启奏永宁宫,废爽。然后勒兵至洛水,迎天子,奏爽与其党谋反,皆诛。〕。宣帝崩,子师代为相〔师字子元,是为肃宗景皇帝。〕。镇东将军毋丘俭、扬州刺史文钦反,征平之〔俭、钦初反也,景帝问王肃曰:“安国宁主,其术安在?”肃答曰:“昔关羽率荆州之众降于禁于汉滨,遂有北向争天下心。后孙权取其将士家属,羽士众一旦瓦解。今淮南将士父母皆在州,但急往御之,使不得前,必有关羽土崩之势。”景王从之,遂破俭等也。〕
景帝崩,弟昭代为相〔昭字子上,是为太祖文帝。〕,辅政为司空。诸葛诞据寿春,反,奉诏征平之。伐蜀,擒刘禅,于时政出于权臣,人君主祭而已。魏帝不能容,自勒兵攻相府,太祖用长史贾充计,逆战,舍人成济执杀魏帝〔高贵乡公也,名髦,字士彦。乃伪令皇太后下令废少帝,又委罪成济,诛其三族。〕。太祖崩,子炎受魏禅〔炎字子安,文帝太子,是为世祖武皇帝。〕。即受魏禅,用羊祜、杜预计,征吴,平之。立二十五年崩,太子衷立〔字正度,是为惠帝,武帝太子。〕。
惠帝不惠,妃贾充女为皇后,后秉权,杀杨骏,废太后〔贾后淫妒,遇姑无礼,乃诈诬太后父杨骏反,使帝诛之,废太后于金墉城,饿杀之。〕,诛太宰汝南王亮、太保卫瓘〔亮、瓘并以名德执政,后意不得行,乃使帝弟楚王玮,矫诏诛亮、瓘,因又诛玮。〕,戮楚王玮,殒太子遹〔贾后无子,乃诈有娠,养贾谧子为子。太子遹,宫人谢氏生也,少而聪慧,贾后恶之,谮太子,废之金墉城,又遣小黄门杀太子。〕用赵王伦为相国,伦恶司空张华,仆谢裴顾正直,矫诏诛之。伦遂篡帝位。于是齐王攸之子冏,与帝弟成都王颖等起义兵诛伦。颖于是镇邺,并州刺史东瀛公腾、安北将军王浚,又起兵讨颖。颖败,挟天子南奔洛阳。后惠帝复位,帝弟长沙王又谮冏,诛之。由是戎狄并兴,四方阻乱,遂分为三十六国。
〔刘元海为匈奴质子,在洛阳,晋武帝与语,说之。谓王浑曰:“元海容仪机鉴,犹由余日䃅,无以加也。”浑对曰:“元海容仪实如圣者,然其文武才干贤于二子远。陛下若任之以东南之事,吴会不足平也。”帝称善。孔恂、杨珧曰:“臣观元海之才,当今无比,陛下若轻其众,不足以成事;若假之威权,平吴之后,恐其不复北渡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任之本部,臣窃为陛下寒心。若举天阻之国以资之,无乃不可乎?”帝默然。后秦凉覆没,帝畴咨将帅,李喜曰:“陛下诚能发匈奴五部之众,假元海一将军之号,鼓行而西,指日可定也。”孔恂说:“李公之言,未尽殄患之理。元海若能平凉州、斩树机能,恐凉州方有难耳。蛟龙得云雨,非复池中物也。”帝乃止。惠帝失驭,寇贼蜂起。成都王颖镇邺,有元海行宁朔将军,监五部军事。及王浚等讨颖,元海说颖曰:“今二镇跋扈,众十馀万,恐非宿卫及近都士众所能御之,请为殿下还说五部众,以赴国难。颖从之。元海至国,左贤王刘宣等上大单于之号,二旬之间,众已五万,遂寇平阳,陷之,入蒲。于时五胡乱中原矣。
石勒者,上党羯胡也,据于赵。幽州牧王浚署置百官,勒有并吞之意,欲先发使以观之,议者佥曰:“宜如羊祜、陆抗之事,亢书相闻。”时张宾有疾,勒就而谋之,宾曰:“王浚假三部之力,图称南面,虽曰晋藩,实怀僭逆之志,必思协英雄,图济事业。将军威震海内,去就为存亡,所在为轻重。浚之欲将军。犹楚之招韩信也。今权谲遣使无,诚款之形脱,猜疑之兆露,后虽奇略,无所设也。夫立大事,必先为之卑,当称藩推奉,尚恐不信,羊、陆之事,臣未见其可也。”勒曰:“君侯之计是也。”乃遣其舍人王子春赉珍宝奉表推崇浚,浚谓子春曰:“石公一时英武,据有旧赵,成鼎峙之势,何谓称藩于孤,其可信乎?”子春曰:“石将军英才俊拔,士马强盛,实如圣者,仰推明公,州郡贵望,累叶重光,出镇藩岳,威声播于八表。因以胡越钦风,戎夷歌德,岂唯区区小府,而敢不敛衽神阙者乎?昔陈婴岂其鄙王而不王,韩信薄帝而不帝哉?但以帝王不可以勇致力争故也。石将军之拟明公,犹阴精之比太阳,江河之比洪海耳!项籍、子阳,覆车不远,是石将军之明鉴也,明公亦何怪乎?自古诚胡人而为名臣者,实有之矣,帝王则未之有也。石将军非以恶帝王而让明公也,顾取之不为天下所许也。愿公勿疑。”浚大悦,遣使报勒。
勒复遣使奉表于浚,期亲诣幽州上尊号。亦修笺于枣嵩,乞并州牧广平公,以见必信之诚。勒纂兵戎,期袭浚,而惧刘琨及鲜卑为其后患,沈吟未发。张宾曰:“夫袭敌国,当出其不意,军严经日不行,岂顾有三方之虑乎?”勒曰:“然,为之奈何?”宾曰:“王彭祖之据幽州,唯仗三部,今皆离叛,还为寇仇,此则外无声援以抗我也;幽州饥俭,人皆蔬食,众叛亲离,甲旅寡弱,此内无强兵以御我也。若大军在郊,必土崩瓦解。今三方未靖,将军便能悬兵千里以征幽州也,轻军往反,不出二旬,就使三方有动,势足旋趾,宜应机电发,勿后时也。且刘琨、王浚虽同名晋藩,其实仇敌。若修笺于琨,送质请和,琨必欣于得我,喜于浚灭,终不救浚而袭我也。”勒曰:“善!”于是轻骑袭幽州,勒晨至蓟北门,叱门者开门,疑有伏兵,先驱牛羊数千头,声言主礼,实欲填诸街巷,使兵不得发。勒入,浚乃惧。勒入其厅事,令甲士执浚送于襄国市,斩之,此三十六国之大略也。〕
惠帝立十四年,崩。弟豫章王炽立〔字丰度,是为怀帝。〕,都长安,为胡贼所杀〔后魏拓跋氏以晋怀帝永嘉三年,自云中入雁门,北有沙漠,南据阴山,众数十万。至孝文,乃改拓跋为元氏,都洛阳。肃宗崩,大都督尔朱荣谋立庄帝,荣害灵太后及王公二千人,立庄帝。帝杀尔朱荣。左仆射尔朱世隆率荣部曲,自晋阳袭京城,执庄帝,杀之,而立恭帝,又废之。高欢乃立广平王子修,后为斛律斯桩所胁,走入关。周太祖宇文黑獭奉帝都长安,披草蔻,立朝廷,是为西魏。诏授宇文黑泰为丞相。泰又害帝,立南阳王宝炬,是为文帝。文帝崩,立王子朗为帝,又废之,而立恭帝,泰为太师,泰薨,子觉嗣封周公,魏帝禅位于觉。觉,黑泰第三子,受禅,国号周。至宣帝崩,禅于隋。初,尔朱世隆之杀庄帝也,高欢为晋州刺史,起兵诛之,立魏出帝,欢为丞相。后魏既西入关,乃立清河王之子善见为帝,迁都邺,是为东魏。高欢薨,子齐王洋受东魏禅,国号齐。至温公纬,为周所灭,周又为隋所灭。隋文帝既受周禅,又南灭陈,天下一统矣。〕。怀帝崩,立吴王晏子业〔业字子业,是为湣帝。〕,亦为胡贼所杀〔此时胡乱中原,晋元乃迁都江左也。〕。
中宗元皇帝睿,乃兴于江东〔睿字景文。景文,宣帝曾孙也。元帝幼而聪敏,及中原丧乱,乃与王敦等渡江抚绥江左,甚得众心。后王敦于武昌反,至石头,帝攻之,不克,乃委政于敦。敦还镇武昌。〕,帝在位十六年崩,太子绍立〔绍字道畿,是为肃宗明皇帝。〕。王敦威震内外,将谋为逆,肃宗征破之〔用温峤等决计征之。初,敦之谋反也,温峤为其从事中郎,夙夜综其府事,伪相亲善,京兆尹缺,峤说敦曰:“宜自树腹心,以间构人主。愚谓钱凤可用。”敦曰:“莫若君。”峤伪辞让,临别之际,峤自起行酒。峤伪醉,以手板击钱凤帻,帻为之堕,乃作色曰:“钱世仪何人,温太真自行酒而敢不饮?”凤不悦,以醉为解。明日,峤将发,凤说敦留之。敦曰:“峤常云钱世仪精神满腹,昨小加声色,岂得以此相谗耶?”峤至都,陈敦反逆状。〕。三年,肃宗崩,至简文帝第三子,孝武帝昌明立。羝贼苻坚寇淮南,晋冠军将军谢玄等大破坚于淝水〔苻坚以百万之众至淝水。谢玄乃选勇士八千人,涉渡淝水,玄遣使谓坚曰:“阻水为阵,旷日持久,请小却,与君周旋。”秦诸将闻前军却,谓已失利。朱序之徒声云坚败。大军退,自相填籍,闻风声鹤唳,皆云南军至也。遂大败。〕。坚还长安〔苻坚因此卒亡灭也。〕。二十一年,帝崩。自后遂干戈相继,至安帝为桓玄所篡。宋祖刘裕平玄。至恭帝,遂禅位于宋。
高祖武皇帝姓刘,名裕,字德舆,彭城人。桓玄篡晋〔伪楚桓玄,字敬德,谯国龙亢人也。形貌瑰特。为江州刺史,袭杀荆州刺史殷仲堪。会稽王世子元显专政,以玄跋扈,遣军征之。玄闻见讨,即率众下至京师,杀元显。诏以玄为丞相,封楚王,遂禅位。〕。高祖与刘毅、何无忌等潜谋匡复,起兵平玄〔时桓玄使桓弘镇广陵,刘道规为弘中军参军,令道规袭桓弘。桓修镇丹徒,高祖为修中军参军,自袭修。克期同发,刘毅、道规等既袭广陵,斩桓弘,以其众南渡;高祖、何无忌袭京师,斩桓修,率二州之众千二百人,进舍竹里,移檄京师。曰:“夫成败相因,理不常泰,狡焉纵虐,或值圣明。自我大晋,屡彀阳九之厄。隆安以来,皇家多故,贞良毙于豺狼,忠臣碎于虎口。逆臣桓玄,敢肆凌慢,阻兵荆郢,肆暴都邑,天未亡难。凶力实繁,逾年之间,遂倾皇祚,主上播越,流幸非所,神器沈辱,七庙堕坠。虽夏后之罹浞、豷,有汉之遭莽、卓,方之于玄,未足为喻。自玄篡逆,于今历载,弥年亢旱,民不聊生;士庶病于转输,文武困于版筑。室家分析,父子乖离,岂惟〈大东〉有杼轴之悲,〈标梅〉有倾筐之怨而已哉?
仰观天文,俯察人事,此而可存,孰而可亡?凡在有心,谁不扼腕?裕等所以叩心泣血,不遑启处,夕寐宵兴,思奖忠烈,潜构崎岖,过于履虎,乘机奋发,义不图全。辅国将军刘毅、广武将军何无忌等,忠烈断金,精诚贯日,投袂荷戈,志在毕命。义众既集,文武争先,咸谓不有一统,事无以辑,辞不获己,遂总军要,庶上凭祖宗之灵,下罄义夫之力,翦馘逋逆,荡清华夏。公侯诸君,或世树忠贞,或身宠爵禄,而并俯眉猾竖,无由自效。顾瞻周道,宁不吊乎?今日之事,良其会也。裕以虚薄,才非古人,受任于既倾之运,势接于已践之机,丹诚未宣,感愤填激,望霄汉以永怀,顾山川而增伫。投檄之日,神驰贼廷。”何无忌之辞也。桓玄使桓谦屯东陵、卞范之屯覆舟山。义军朝食,并其馀进,造覆舟山东,令羸兵登山,多张旗帜,布满山谷,高祖率众奔之,士皆殊死战,谦军一时溃走,玄挟单舶走江陵,玄将入蜀,奔至枚回四州,逢益州参军费恬之党,射杀之。〕,
奉天子反正,因居将相之任,封豫章郡公,蜀贼谯纵称王,高祖遣将征平之〔高祖使朱龄石率众二万,自江陵伐蜀。高祖诫曰:“刘敬先往至黄武,无功而退。今者师出,应道青衣,贼料我当出其不意,复从内水。如此,则涪城之戊必有重兵,若逼黄武,正堕其计。今军自外水出,取城都,疑兵向黄武,此制敌之上策。为书于函,署曰:“至白帝发。”诸将虽行,未知所趋。及至白帝,乃发书,书言众军悉由外水,藏熹自中水出广汉。使羸弱乘高舰千馀向黄武。谯纵果使谯道福重兵守涪城,朱龄石次彭模,拒成都二百里。谯纵大将侯晖等屯彭模。朱龄石谓刘锺曰:“天方暑热,贼今固险,攻之难拔,只困吾师,欲蓄锐息甲,伺隙而进,卿以为何如?”锺曰:“不然。前扬声言大众由内水,故谯道福不敢舍涪。今重兵卒至,出其不意,侯晖之徒已破胆矣。晖之阻兵,非坚壁也。因其惧而攻之,其势易克,克彭模,鼓行而前,成都不能守矣。缓兵相持,虚实将见,涪军复来,难为敌也,若进不能战,退无所资,二万馀人同为蜀子虏矣。”从之。明日遂攻,皆克,斩侯晖。于是遂进克诸城,诸城守相次瓦解,纵自缢而死。〕。
姚泓僭号于西京,高祖征平之,擒泓〔高祖既灭秦,入长安,留子义真镇长安,而还江南。时赫连都统万,闻之大悦,谓王买德曰:“朕将进图长安,卿试言进取之方略。”买德曰:“刘裕灭秦,所谓以乱平乱,未有德政以济苍生,关中形胜之地,而以弱才小智守之,非经远之规。狼狈而反者,欲速成篡事,无暇有意于京师。陛下以顺伐逆,义贯幽显,百姓悬命望陛下旗鼓,以日为岁。清泥上洛,南师之要冲,宜置游军,断其去来之路,然后渡潼关,塞崤峡,绝其水陆之道,声檄长安,申布恩泽,三辅之人皆壶浆以迎王师矣。义真独坐空城,逃窜无所,一旬之间必见缚于麾下。所谓兵不血刃,不战而自定也。”勃勃善之,南伐长安。高祖惧,召义真东镇洛阳,以朱龄石守长安,长安人逐龄石而迎勃勃,遂失关中也。〕。
鲜卑慕容超据守青州,称燕王。高祖征,擒超〔初,超叔父德盗有三齐,德死,超袭其位,遂寇淮北。高祖将有事中华,因其侵也,乃北伐超。大将军公孙五楼说超曰:“吴兵轻锐,难与争锋,断截大岘,使不得入,上策也;坚壁清野,芟除粟麦,中策也;据城待战,下策也。”超曰:“引使过岘,我以铁骑躏之,成擒矣。何处清野,自取蹙弱乎?”初谋是役也,谏者曰:“贼若不严守大岘,则坚壁广固,守而不出,军无所资,何能自支?”高祖曰:“不然。鲜卑性贪,略不及远,既幸其胜,且爱其谷。谓我孤军,将不及久,必将引我,且示轻战,师一入岘,吾何患焉?”既逾岘,虏军未出,高祖喜曰:“天赞我也。”众曰:“军未克,公何悦焉?”高祖曰:“师既过险,士有必死之志;馀粮栖亩,军无匮乏之忧,虏堕吾计,胜可必也。”六月,慕容超使五楼据临胊,羸老守广固。闻军近,超亦会焉。距临朐四十里有巨蔑水,超使五楼往据之,曰:“晋军得水则难败也。”五楼驰进。前锋孟龙符奔就,争先得据之。五楼退,大军有四千人,分为两翼,方轨徐进,未及临朐,贼骑交至。龙符等拒之,日向侧,战犹酣。高祖谓檀韶等曰:“虏之精兵悉于是矣,临朐留守必将寡弱。子以潜军逾其后,往必克城,多易旗帜,此韩信所以克赵也。且吾前言兵自海道往,必声之。”韶等鼓行而进。贼望曰:“海军至。”超弃城走,遂克之。军闻城陷,惧而不敢动,高祖亲鼓,士兵咸奋,大奔崩之。超奔广固,进军围之,城陷获超,归于京师,斩于建康市。〕。
贼卢循据南海,因高祖北伐燕,乘虚下袭建业。高祖还,乃平之。刘毅据荆州,贰于高祖。高祖遣将征,诛毅〔裴子野曰:“义旗同盟,莫有能全其功名者,何也?相与见畴日之遄捷,不知王业之艰难。彼则褰裳濡足,唯利是视;我则芟夷群丑,宁或负人。刘希乐、诸葛长明皆人杰也,岂其暗于天命,亦势使然欤?假其何孟龄长,庸讵其有血食,善哉!武王之作周也,八百诸侯皆同会,曰:“纣可伐矣。”尚还师于孟津,岂不知顺人行戮,恶欲速多祸也。高祖东方之师,疾则疾矣,而侥幸之衅于是乎繁。鸣呼,仁义之弊至于偷薄,而况奇功哉。〕。荆州刺史司马休之反,征之〔裴之野曰:“《书》称:‘虑善以动,动惟厥时。’若司马休之之动,非其时,天方厌晋,罔敢知吉。己虽得众,能违天乎?五运推移,无有不亡之国。为废姓处乱,朝贤若三仁,且犹颠沛,而况豪侠者哉?昔中原殄灭,衣冠道尽,于时四海争奉中宗,岂徒悸于晋德,实大有礼义,故能遂兼南国,其兴也勃焉。至于义熙,不欲异于是矣,而宗失交流,未忘前事,波迸越逸,祸败相寻,岂龛黎之伐弘多,将咎周之徒孔炽,不达兴废,何其黯欤!〕。
晋帝加高祖位相国,总百揆,扬州牧,封十郡,为宋公。晋安帝崩,大司马琅琊王即位,征帝入辅,禅位于宋〔帝奉表陈让,表不获通。宋台臣劝进,犹不许。太史令骆达陈天文符应曰:“案晋义熙元年至元熙元年,太白昼见经天。凡七占,曰:‘太白昼经天,人更主,异姓兴。’义熙七年,五虹见于东方。占曰:‘五虹见,天子黜,圣人出。’九年,镇星、岁星、太白、荧惑聚于东井。十三年,镇星入太徽。占曰:‘镇星守太徽,有立王,有徙王。’元熙元年,黑龙四登于天,《易传》曰:‘冬龙见,天子亡社稷,大人受命。’汉建武至建安末一百九十六年而禅魏,魏自黄初至咸熙末四十六年而禅晋,晋自太始至今百五十六年。三代揖让,咸穷于六六亢位也。”帝乃从之〕。
永初元年六月丁卯,即帝位于南郊。设坛,柴燎告天。礼毕,备法驾幸建康宫,临太极前殿。大赦改元。在位三年崩〔初,大渐,召太子,诫之曰:“檀道济虽有干略而无远志,徐羡之与傅亮当无异图,谢晦常从征伐,颇识机变,若有同异,必此人也。可以会稽处之。后皆如言也。〕,立太子义符〔是为荥阳王。即位昏乱,司空徐羡之辅政,废为荥阳王。〕。废,立宜都王义隆〔是为文帝。帝,高祖第二子。为太子劭所杀。初,劭及弟浚并多乖礼度,惧上知,乃为巫蛊咒咀。帝闻之,大怒,将废劭而杀浚,更议所立。持疑未定,以事言浚母潘淑妃。以告劭,劭悖凶,乃弑帝于合殿,劭即位也。〕。弑,立武陵王骏〔是为孝武皇帝。文帝第三子也。劭弑帝,骏起义兵,至京诛劭。〕。崩,立太子子业〔是为前废帝。帝凶悖,左右寿寂杀之。〕。崩,立湘东王彧〔是为明帝。义帝第十八子也。孝武诸子,江州刺史晋安王勋,寻阳王子房等并举兵反,皆征平之。〕。崩,立太子昱〔是为后废帝。在位凶悖,常欲杀杨玉夫,玉夫惧。是夜七夕,令玉夫伺织女渡报己。王敬则先与玉夫通谋,玉夫候帝眠熟,遂斩之,送首与齐王萧道成也。〕。崩,立顺帝淮〔是为顺皇帝。明帝第三子也。〕,逊位于齐萧道成,凡八代,六十年。
齐太祖高皇帝讳道成,姓萧氏,东海兰陵人也。为辅国将军。宋明帝初,会稽太守寻阳王子房反,在东诸郡起兵。徐州刺史薛安都据彭城,归魏,遣从子索儿攻淮阴。晋安王勋遣临川内史张淹自鄱阳道入三吴,帝并讨平之,使镇淮阴。七年,征还都〔宋明帝嫌帝非人臣相,而人间流言帝为天子,愈以为疑。帝初见征,部下劝勿就征,帝曰:“主上自诛诸弟,为太子幼弱,作万岁后计,何关他族?唯应速发,缓当见疑。骨肉相残,自非灵长之运;祸患方兴,与卿等戮力也。〕。
至拜常侍。明帝崩,遗诏使与袁粲共掌机事。江州刺史桂阳王休范举兵反,帝讨平之〔初,范举兵,朝廷惶骇。帝与褚彦回,集中书省计议,莫有言者。帝曰:“昔上流谋逆,皆因淹缓以败。休范必远惩前失,轻兵急下,乘我无备,请顿新亭,以当其锋。”因索笔下议,馀并注同。乃单车白服出新亭,筑垒未毕,贼骑交至,乃解衣高卧,以安众心,竟破之也。〕。迁中领军,苍梧王深相猜忌〔帝昼卧,裸袒。苍梧王率数十骑直入领军府,立帝于宫内,画腹为射的,自引满射之,左右玉夫因谏曰:“领军腹大,是佳射堋,而一箭便死,后无复射,不如以[骨包]箭射之。”一箭中脐,苍梧投弓于地也。〕,常语左右阳玉夫:“伺织女渡,报我。”是夜七夕,玉夫惧,取牵牛刀杀之〔玉夫与王敬则通谋,杀苍梧。赉首送领军府报帝,帝乃戎服,夜入殿中。明旦,召袁粲等计议。粲欲有言,帝鬓须尽张,眼光如电。敬则拔刀跳跃,麾众曰:“天下之事皆应决萧公,敢有开一言者,染敬则刀。”乃自取白纱帽加帝首,令即位。曰:“事须及热。”帝正色曰:“卿都不自解也。”〕。帝乃迎立顺帝。
荆州刺史沈攸之反,帝讨之〔初,攸之称太后命,已下都,袁粲、刘秉等见帝威名日盛,不自安,与攸之通谋,举事殿内。帝命王敬则于殿内诛之。〕。进位相国,封齐公,备九锡〔策曰:“朕以不造,夙罹旻凶。嗣君失德,书契未纪,威侮五行,虔刘九族,神竭灵泽,海水群飞,缀旒之殆,未足为譬,岂直〈小宛〉兴刺,〈黍离〉作歌而已哉!天赞皇宋,实启明宰,爰登寡昧,纂承大业,高勋至德,振古绝伦,虽保衡翼殷,博陆匡汉,方斯蔑如也。今将授公典礼,其敬德朕命,乃者袁、刘构祸,实繁有徒,子房不臣,称兵协乱,顾瞻宫掖,将成茂草,言念邦国,翦为仇雠。当此之时,人无固志,投袂徇难,超然奋发。登戎车而戒路,报金版而先驱。麾钺一临,凶党冰泮。此则霸业之基,勤王之始也。安都背叛,窃据徐方,敢率犬羊,陵虚淮浦。索儿愚悖,同恶相济,天祚无象,背顺归逆,北鄙黔黎,奄坠涂炭。公受命宗社,精贯朝日,拥节军门,气逾霄汉;破釜之捷,斩馘蔽野;石梁之战,枭其渠帅;保境全人,江阳即序,此又公之功也。
张淹迷昧,不顾本朝,爰自南区,志图东夏,潜军间入,窃觊不虞,于是江服未夷,皇途荐阻。公忠义奋发,在险弥亮;以寡制众,所向风偃。朝廷无东顾之忧,闽越有来苏之望,此又公之功也。
匈奴野心,侵略疆埸,丑羯侜张,势振彭泗。公奉辞伐罪,戒旦晨征,兵车始交,氛祲时荡,吊死扶伤,弘宣皇泽,俾我淮淝,复沾盛化,此又公之功也。
自兹厥后,猃狁孔炽,封豕长蛇,重窥上国,而世故相仍,师出已老,角城高垒,指日沦陷。公倦言王事,发愤忘食,躬擐甲胄,视险若夷,分疆划界,开创青兖,此又公之功也。
桂阳负众,轻问九鼎,裂冠毁冕,拔本塞源,烈火焚于王城,飞矢集于君屋,群后忧惶,元戎无主,公挺剑凝神,则奇谋不世;把旄指麾,则懦夫成勇,信宿之间,宣阳底定,此又公之功也。
苍梧肆虐,诸夏糜沸,淫刑以逞,谁则无辜,黔首相悲,朝不谋夕,高祖之业已沦,文明之轨谁嗣?公远稽殷汉之义,近遵魏晋之典,猥以眇身,入奉宗社,七庙清谧,九区反政,此又公之功也。
袁刘携贰,成此乱阶,丑图潜构,危机密发,据有石头,志犯应路,神漠内运,霜锋外举,祅沴载澄,国途悦穆,此又公之功也。
沈攸包祸,岁月滋彰,蜂目豺声,阻兵安忍,乃眷西顾,缅同异域,而经纶惟始,九伐未申,长恶不悛,遂逞凶逆,公杖钺出关,凝威江甸,正情与皎日同亮,明略与秋云竞爽,至义所感,人百其心,积年逋诛,一朝显戮,湘浦安流,章台顺轨,此又公之功也。
公有济天下之勋,加之以明哲,道庇生灵,志匡宇宙,戮力肆心,劬劳王室,险阻艰难,备尝之矣。若乃缔构宗室之勋,造物资始之泽,云布雾散,光被六幽,弼余一人,永清四海。遐方款关而慕义,荒服重译而来庭。汪哉邈乎,无得而名之也。〕。
四月,宋帝禅位于齐。甲午,即皇帝位于南郊,柴燎告天〔曰:皇帝臣道成,敢用玄牡,昭告于皇皇后帝。夫肇自生灵,树以司牧,所以阐极则天,开元创物,肆兹大道,惟命不于常。昔在虞夏、受终上代;粤自汉魏,揖让中叶。咸焕诸方册,载在典漠。水德在微,仍世多故,实赖道成匡救之功,以弘济于厥难,大造颠坠,再构区宇,诞唯天人,罔弗和会,乃仰协归运,景属与能,用集大命于兹,舜德匪嗣,至于累仍,而群公卿士,庶尹御事,爰及黎献,暨乎百戎,佥曰:皇天眷命,不可以固违;人神无统,不可以旷主。畏天之威,敢不祇顺鸿历,敬简元辰,虔奉皇符,登坛受禅,告类上天,以答人衷,式敷万国,唯明灵是飨。〕,礼毕,备法驾幸建康宫,临太极前殿,大赦改元。
建元四年崩,立太子赜〔是为世祖武皇帝也〕。崩,立大孙昭业〔是为郁林王。即位无道,武帝梓宫下渚,帝于端门内奉辞,辒辌车载入阁,即奏胡伎,高宗杀之。〕。崩,立弟昭文〔废为海陵王也〕。废,立西昌侯鸾〔是为高宗明皇帝。始安贞王道生子也。即位亟行诛戮,且寝疾经年,预为梓宫之地,故高武诸子扫地无馀也。〕。崩,立太子宝卷〔是为东昏侯,即位凶暴,以金花帖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花也。”又于宫中为市,自为市吏,以潘妃为市令。义师至,为左右所杀。〕崩,立和帝宝融〔明帝第八子也〕。以位禅梁〔先是,文惠太子与才人共赋七言诗,句后辄云愁,和帝是验矣。东昏侯宫里作散叛髻,反根向后。东昏时,天下散叛矣。又立帽,骞其口而舒两翅,名曰:“凤渡三桥”。裂裙向后,总而结之,名曰:“反缚黄鹂”。梁武宅在三桥,而凤渡之。凤翔之验也。黄鹂者,皇离为日,而反缚之,东昏戮死之应也。先是,百姓及朝士以帛填胸,各曰:“假雨”。假者,非正名也。储雨而假之,明不得真也。东昏诛,子废为庶人,假雨之意也。〕。
梁高祖皇帝名衍,姓萧氏,为巴陵王法曹,后为竟陵王子良八友〔初,皇考之薨,不得志,及至郁林失德,齐明帝作辅,将为废立计,帝欲助齐明,倾齐武之嗣,以雪心耻。齐明亦知之,每与帝谋。时齐明将追随王,恐不从。又以王敬则在会稽,恐为变。以问帝,帝曰:“随王虽有美名,其实庸劣,既无智谋之士,爪牙唯仗司马垣历生、武陵太守卞白龙耳。此并唯利是为。若啖以显职,无不载驰。随王正须折简耳。敬则志安江东,穷其富贵,宜选美女以娱其心。”齐明曰:“吾意也。”果如其策。〕魏将王肃攻司州,帝破之,以功封建康郡男,齐明帝崩,东昏即位。遗诏以帝为都督,雍州刺史〔东昏时,刘暄等六人更直省内,分日帖敕,世谓“六贵”。又有御刀等八人,号曰:“八要”。皆口擅王言,权行国宪。帝谓张弘策曰:“政出多门,乱其阶矣。当今避祸,唯有此地,勤行仁义,可坐作西伯;但诸弟在都,恐罹时患也,须与益州图之耳。时上长兄懿罢益州,还仍行郢州事,帝与谋,不从,寻被害也。〕长兄懿被害,帝起义〔召僚佐集于厅事,告以举兵,是日建牙。先是东昏以刘山阳为巴西太守,使过荆州就行事,萧颖胄以袭襄阳,帝知其谋,乃遣王天武诣江陵,遍与州府人书,论军事。
天武既发,帝谓弘策曰:“今日坐收天下矣。荆州得天武至,必恛惶无计,若不见同,取之如拾芥耳。断三峡,据巴蜀,分兵定湘中,便全有上流。以此威声,临九派,断彭蠡,传檄江南,风之靡草,不足比也。政小延引日月耳。江陵本惮襄阳人,加唇亡齿寒,必不孤立,宁得不见同耶?以荆雍之兵,扫定东夏,韩白重出,不能为计,况以无算昏主,役御刀应敕之徒哉?”及山阳至巴陵,帝复令天武赉书与颖、胄兄弟。去后,帝谓张弘策曰:“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次之;心战为上,兵战次之。今日是也。”近遣天武往州府,人皆有书,今只有两封与行事兄弟云:一一具天武口。及问天武,口无所说。天武是行事心膂,彼闻,必谓行事兄弟共隐其事,则人人生疑。山阳惑于众口,判相嫌贰,贰则行事进退无以自明,是驰两空函,定一州也。
山阳至江安,果疑不止。颖、胄乃斩天武,送山阳,信之。至荆州,驰入城,将逾阈悬门,发折其辕,投车而走。陈秀拔戟逐之,斩于门外。颖、胄即遣驿使传首于帝,仍以南阳王尊号之,议来告曰:“时不利,当须待来年二月。”帝答曰:“今坐甲十万,粮用日竭。若顿兵十旬,必生悔吝。且太白出西方,仗义而动,天时人谋,有何不利?昔武王伐纣,行逆太岁,复须待来年耶?”帝不从,乃赫然大号也。〕。戊申,帝发自襄阳〔帝留弟守襄阳城,谓曰:“当置心襄阳人腹中,推诚信之,勿疑也,天下一家,乃当相见也。”〕郢鲁诸城及诸将并降〔初,东昏遣吴子阳等十三军救郢州,进据巴口。帝命王茂潜师袭加湖,子阳窜走,众尽溺于江。郢鲁二城相视夺气。先是东昏使陈伯之镇江州,为子阳声援。帝谓诸将曰:“夫征讨未必须实力,听威声耳。今加湖之败,谁不惊服?”陈武牙,即伯之子,狼狈奔归。彼人之情当凶惧,我谓九江可传檄而定也。因命搜所获俘囚,得伯之憧主苏隆之,厚加赏赐,使致命焉,鲁山、郢城并降。伯之及子武牙见帝至,并束甲请罪。〕。
壬午,帝镇石头,命众军围六门,卫尉张稷斩东昏,以黄油裹首送军〔帝命吕僧珍勒兵封府库。收潘妃,诛之。以宫女二千人分赉将士也。〕。平京邑,齐和帝以位禅梁。帝即位。太清元年,齐司徒侯景以十三州内属。侯景反。至京师,幽帝而崩〔天监中,释宝志为诗曰:“昔年三十八,今年八十三,四中复有四,城北火酣酣。”帝封记之。帝三十八克建业,八十三遇火灾。元年四月十四日同泰寺火灾。皆如其言,此之谓也。〕。
侯景立武帝太子纲为帝,又为景所杀〔追尊为太宗简文皇帝也〕。湘东王绎于荆州,使王僧辩等平侯景,传首江陵〔僧辩等劝进曰:“众军以今月戊子总集建康,分勒武旅,百道同趋,轰然大溃,群凶四灭。伏惟陛下,咀痛茹衰,婴忍愤酷。自紫庭绛阙,胡尘四起,掖垣好畤,冀马云屯,豺狼当路,非止一人,鲸鲵不枭,经五载矣。天威既振,冤耻并雪,百司岳牧,仰祈宸鉴。咸以钖圭之功。既归有道,当璧之礼,允属圣明。而优诏谦冲,窅然凝邈;飞龙可跻,而干爻在四;帝阍云叫,而阊阖未开;讴歌再驰,是用翘首。岂可久稽群议,有旷彝则也。〕。
景平,湘东王即位于江陵〔是为孝元皇帝。武帝第七子也。〕,魏使万纽于谨来攻,梁王萧[祭以言易示]率众会之,帝见执,魏人戕帝〔初,武陵之平,议者欲因其舟舰迁都建邺,宗懔、黄罗汉皆楚人,不愿移。曰:“建业王气已尽,渚宫州已满百。”于是乃留,寻而岁星在井、荧惑守心。帝观之,慨然谓朝臣曰:“吾观玄象,将恐有贼,但吉凶在我,运数由天,避之何益?”寻为魏军所逼,城陷见执,进土囊而殒之,古老相传云:“洲满百,荆州出天子。”桓玄为荆州刺史,内怀逆意,乃遣凿一洲,以应百数。随而崩破,竟无所成。宋文帝为宜都王,在藩,一洲自立。俄而文帝篡统。太清末,枝江扬之阁浦生一洲。明年,而梁元帝立。承圣末,其洲与大岸通也。〕江陵既陷,王僧辩,陈霸先等议立帝子方智〔是为敬皇帝,元帝第九子。〕,于江州奉迎至建业即位。太平二年,禅位于陈。
陈高祖武皇帝姓陈氏,名霸先,吴兴长城人也。梁武帝时为直阁将军。侯景反,高祖率所领与侯景大战,侯景败死,湘东王即位,授南徐州刺史,还镇京口。承圣三年,西魏攻陷西台,高祖与王僧辩立晋安王,进帝位。司空僧辩又与齐氏和亲,纳贞阳侯〔高祖叹曰:“嗣主高皇之孙,元皇之子,竟有何辜,生见废黜,假立非次,此情可知也。〕。高祖以为不义,潜师袭王僧辩于石头,克之,是夜缢僧辩,贞阳侯逊位,晋安王复立。徐嗣徽北引齐师,遣萧轨等四十六将,济江至幕府山,高祖并破之。进位丞相,进爵为陈王。永定三年,梁帝禅位于陈。三年〔荧惑在天尊也〕,上崩〔时上长子衡阳王为质于周,乃立高祖弟,始兴烈王长子蒨也。〕,立弟子蒨〔是为世祖文皇帝也〕。崩,立太子伯宗〔是为废帝〕。废,立顼〔是为高宗宣皇帝,始兴烈王第二子也。〕。崩,立太子叔宝,是为长城公也。叔宝在东宫,好学有文艺。及即位,耽酒色〔左右佞嬖珥貂者五十人,妇人美貌丽服者千馀人。尝使孔贵妃等八人夹坐,江总、孔范等十人预宴,号曰:“狎客”。先令八妇人襞彩笺,制五言诗,十客人一时继和,迟则罚酒。君臣酣饮,从昏达旦。以此为常也〕。
隋文帝初受周禅,甚敦邻好。宣帝崩,遣使赴吊,修敌国之礼,书称各顿首。而后主骄奢,书末云:“想彼统内如宜此,宇宙清泰。”隋文帝不悦,以示朝臣。贺若弼、杨素等以为主辱,再拜请罪,并求致讨。文帝曰:“我为人父母,岂可限一衣带水而不拯之乎?”命作战船〔人请密之,文帝曰:“吾将显行天诛,何密之有?使投柿于江,若彼能改,我又何求也!〕,以晋王广为元帅,督八十总管以致讨〔初,隋师送玺书,暴后主恶,三十万纸,遍谕江东,诸军既下江,镇戍相继奏闻,沈客卿掌机密,抑而不言。隋军临江,后主曰:“王气在此,齐兵三度来,周兵再度至,无不摧没。虏今来,必自败。”纵酒作诗不辍。隋军或进拔姑孰,或断曲阿之冲,乃下诏曰:“犬羊凌纵,侵窃郊畿,蜂虿有毒,宜时扫定。”以萧摩诃为皇畿大都督,分兵守要害,僧尼道士,尽皆执役。隋军南北道并进,众军败绩矣。〕。
韩擒虎入自南掖门,文武各官皆遁,擒后主〔隋师之入也,仆射袁宪劝端坐殿上,正色待之。后主曰:“锋刃之下,未可交当,吾自有计。”乃逃于井,隋军人以绳引之,惊其太重,乃与张贵妃、孔贵人同乘而上。隋文帝闻之大惊。鲍宏对曰:“东井于天文为秦分,今王都所在。投井,其天意也。”先是江东多唱王献之〈桃叶辞〉,云:“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及晋王广军于六合镇,其山名“桃叶”,果乘陈船而渡之也。〕。晋王广入据台城,送后主于东宫。三月癸巳,后主与三公百司发自建业,之长安。及至京师,列阵舆服,引后主及王公。使宣诏让后主,后主屏息不能对。封长城公〔隋文帝东巡,登芒山,后主侍饮,赋诗曰:“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太平无以报,愿上东封书。”及出,隋文帝目送之曰:“此败岂不由诗酒,将作诗功夫,何如思安时事也。〕。
至仁寿四年,终于洛阳〔先是,蒋山众鸟鼓翼抚膺曰:“奈何帝,奈何帝。”后主在东宫时,有鸟一足,集其殿庭,以嘴画地成文。曰:“独足上高台,盛草化为灰,欲知我家处,朱门当水开。”解者以为“独足”言后主独行无众,“盛草”言荒秽。隋承火运,草得火而灰。及至京师,家于都水台,所谓“高台当水”也。有会稽人史溥曾梦着朱衣人,武冠自天而下,以手执金牌,溥往看,上文曰:“陈氏五主,三十四年。”陈亡,果如梦。梁末童谣云:“可怜巴马子,一日行千里,不见马上郎,但见黄尘起,黄尘污人衣,皂荚相料埋。”及僧辩灭,群臣以谣言奏,言僧辩本乘巴马击侯景。“马上郎”,王字也;“尘”谓陈也;而不解“皂荚”之谓。既而陈灭于隋,说者以为江东以羯羊角为皂荚,隋氏姓杨,杨,羊也。言终灭于隋。北齐末,诸省官多称省主,主将见省也。则知兴亡之兆,尽有征云。〕。
隋高祖姓杨氏,名坚,周武帝初为隋州刺史,女为太子妃。周宣帝立,拜为大司马。宣帝崩,立靖帝,进爵为隋王。遂禅位焉,改号开皇元年。九年,平陈,废太子勇为庶人,立晋王广为皇太子。高祖崩,太子即位〔是为炀帝〕。
炀帝无道,盗贼蜂起。十三年幸江都,李密设坛于巩,自署为魏公〔密,辽东人,蒲山公宽之子也。少倜傥有大志,常有思乱之心。与杨玄感为刎颈交,玄感以势凌之。密怒曰:“决机两阵之间,暗哑叱咤,三军披靡,邀功一时,密不如公;若涉彼长途,驱策贤俊,使各申其用,公不如密。岂可以一阶一级而轻天下士大夫耶?”及玄感反,密归之,为其谋主。后玄感败,密变姓名,奔翟让。让立密为魏公,开幕府,置僚属,凡十馀万人。〕。
梁师都据夏州,刘武周杀太原留守王恭,举兵反。窦建德自号夏王,朱粲自号楚王,刘元进据吴都。炀帝闻群贼起,大惧,使冯慈明征兵东都〔炀帝闻盗贼蜂起,召群臣问之,皆曰:“此鼠窜狗偷,何足以忧。”侍御史韦德裕曰:“今海内土崩,纲纪大坏,而内史侍郎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蕴等,阿媚陛下,隐秘不言。所谓积薪已燃,宗庙必不血食矣。《周书》曰:‘绵绵不绝,将成江河。’陛下勿以谀言不以介意。”乃诏冯慈明诣东都征兵,将以讨密,为侥逻所获,归之李密。密闻慈明至,大悦,谓慈明曰:“皇天无亲,唯德是辅。主上毒流四海,天下咸知。密纠合苍生,思平宇内。熊罴之士,百万有馀。据敖食之粟,带成皋之险,干戈精练,甲胄坚实,决东海可西流,蹴泰山可东倾,以此御敌,何敌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陷?东都危急,不日将降。幸少留意,同建功名。”慈明曰:“蒲山公策名先帝,位极朝端,明公不思造我之恩,翻怀反噬之志,弃隋之大德,即枭感之顽嚣,恶积祸盈,败不旋踵,网漏吞舟,至于今日。昔巨君以天下之众,弊于光武;处仲以江左之师,穷乎明帝。明公以乌合之卒,不越数千,狼顾鸱张,强梁村坞。唯德是辅,公何预焉!”密乃幽之司徒府,慈明密令人诣东都,事泄,翟让杀之。〕。诏唐国公讳渊镇太原。五月甲子,唐公举义兵,遥尊炀帝为太上皇,立代王侑为天子,行伊、霍故事。传檄天下,闻之响应〔此裴寂、殷开山计也,代王侑时在西京。〕。
秋七月,唐公将西图长安,仗白旗,誓众于太原之野,被甲三万。留公子元吉守太原。义师次霍邑,隋武牙郎将宋老生拒义师,时连雨不霁,粮运不给,又伪言突厥将袭太原。唐公惧,命旋师。用秦王谏,乃止〔秦王谏曰:“独夫肆虐,天下崩离,狼顾蜂飞,跨州连县。丈夫不得耕耘,女子不得纺绩。故仗剑汾晋,举旆参墟,斩封豕以安万人,戮鲸鲵而清四海。据崤函之固,挟天子之威,令诸侯,定天下。是以闻之响应,投赴如归。今遇小敌,便将反旆。恐义师一朝解体,大事去矣。势不可全,归守太原,则一城贼耳,恐不旋踵,祸变仍生。”乃止也。〕。老生背城而阵,一战斩之,平霍邑〔诸城皆降,唯屈突通镇河东,坚守不下也。〕。
冬十月,义师次长乐宫。卫文升挟代王乘城拒守。十一月,平京师,尊代王为天子,改元义宁〔遣使四出徇郡县。隋行宫,唐公悉罢之。后宫,还其亲属。初,隋将多侵百姓,百姓患之。及义师至,秋毫无犯,皆曰:“真吾君也。”〕时炀帝将之丹阳,而大臣将卒皆北人,不愿南迁,咸思归。宇文化及因百姓之不堪命,杀炀帝于江都,隋室王侯无少长,皆斩之。立嗣王浩为天子,化及为丞相〔上曾梦见青衣儿曰:“去亦死,往亦死,不若乘船渡江水。”裴蕴、虞世基皆南人,赞成其事。将卒不愿南迁,将因会鸩之,南阳公主惧杀其婿,以谋告宇文士及。士及告其兄化及,遂反,执帝。帝曰:“吾何负于天地而至此乎?”马文举对曰:“臣闻:万姓不可无主,故立君以抚之。是知一人养万姓,非万姓养一人。高祖文皇帝粤有下国,丕隆大宝,除苛政,布恩德。南灭强陈,北灭狡虏。二十馀年,河清海晏,既而弃世升遐。陛下即位,违远社稷,委弃京师,巡游行幸,略无宁岁。漕通河洛,控引江淮。丁壮倦劳苦,老弱疲转饷。高颖、贺若弼,先朝重臣,勋德俱茂;薛道衡,英华冠世,经纶之才,咸被非辜,卒遭夷戮,贤哲之士退,谄佞之士升。又频年讨辽,征役不息,行者不返,国用空虚,白骨被于原野,肝胆涂于草泽。悠悠冤魂,有请上帝,将假手于人矣。及在雁门,取辱戎虏,重围既解,理须宁息,方更巡游吴越,翺翔上江。头会箕敛,以供行乐。士卒无短褐,后宫厌罗绮;士卒无糟糠,犬马贱粟肉;甲胄生虮虱,戎马不解鞍。拒谏饰非,无心反驾。遂使九县瓜分,八纮幅裂。以天下之富、四海之贵,一旦弃之,犹曰无罪,臣窃为陛下羞之。”乃默然,缢杀之。〕。
五月戊午,天子侑逊位于别宫,禅位于唐,都长安〔大业末,谣曰:“桃李子,洪水远,扬山宛在花园里。”李,唐姓也;洪水者,唐王讳也;杨,隋性也;花者,华不实也;园,囿也,代王名侑,与囿音同。言杨侑虽为帝,终于历数有归,唐王当践其位也。〕。己巳,王世充、段达等立越王侗为皇帝于洛阳。
六月,宇文化及自江都至彭城,据黎阳,称许。李密率大军,壁清淇。敦煌张守一闻密之拒化及也,说越王以讨。越王不用其策,用孟琮计,与密连和。〔张守一说曰:“臣闻:鸿鹄之翮未就,冲天之情已萌;武豹之文未备,食牛之心已成。今陛下据全周之地,背河面洛,带甲十万,粟支数十年,此霸王之资,非待翮成文备之势也。固城自守,不以济世为心,何异夫群蚁之婴一穴乎?窃为陛下不取。”越王曰:“若之何?”对曰:“三王之兴,五伯之举,莫不由兵以成大业。故夏启有甘野之师,齐桓起召陵之众,皆以征讨不庭,伐叛威慝者也。今天下土崩,英雄竞起,为陛下腹心之患者,莫过夏魏。夏遣师涉河,则东都非陛下之地;魏遣师逾洛,据洛口之粟,陛下有累卵之危,无以加也。臣闻:兵以正合,而以奇胜。韩信所以斩成安,子房所以降秦也。请选精锐之士二万人守洛阳,三万人循河而守,以备夏寇;陛下亲率大军出洛口,掩魏之师,魏之君臣谓陛下从天而至,仓卒之间,智者不为计矣。李密既灭,则建德慑气,备守边疆,相时而动,则文皇之业可修,世祖之基不坠。”
越王曰:“朕新受命,人神未附,兵革屡兴,恐士大夫解体于我。”守一曰:“陛下以累圣之资,继二祖之业,虽夏人之思禹德,复戴少康;汉室之恋刘宗,重尊光武。以今况古,彼有惭德,况密有可伐之势者三,何则?始密与翟让同起乌合之众,大业已就,密乃杀让而夺其位。士卒初丧其主,鬼神新失其祀。人神未附,一也。地广兵众,法令不明,赏罚不信,二也。精锐之卒并拒秦王,巩洛所留悉皆老病,乘其虚而袭之,必得志矣,三也。志曰:‘夺人之先。’又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陛下兼此三事,又居之以先,无不克矣。”王将从之。孟琮曰:“化及率思归之众,其锋不可当;李密英雄,勇略不世,非密无以灭化及;且袭之不得,复生一化及。臣请说以利害,示以大节,使为元戎,以除凶祲,徐议其后,未为晚也。”王曰:“善。”
孟琮东说密曰:“明公以乌合之卒,密迩王城,罕慕德之人,无山泽之固,兵法所谓‘四分五裂’,特所忌焉!今东有化及之师,西有东都之众。东拒化及,则王师袭其后;备东都而不行,则化及之师日至,于是六军屯洛口,化及下武牢,诚恐不暇转旋,败亡已及。今皇帝世宗成帝之子,世祖明帝之孙也,以累世之资,当乐推之运,士马百万,据有旧都。宇文化及怀音蔑闻,亲行枭镜。主人枕戈待旦,将卒蓄力待明。将军诚能率先启行,诛锄凶暴,则有磐石之安,无累卵之危也。晋文舍斩祛,齐桓置射钩。况主上圣哲自天,宽和容众,勿以畴昔之失,过望于皇帝也。狐裘羔袖,将军择焉。”〕
密初闻张守一之谋,大惧;及琮至,大悦。使记事李俭朝,越王大悦,拜密为太尉魏国公。李密无东都之虑,尽锐攻化及,破之。密自败化及,益以骄傲,越王命王世充击密,密不用祖君彦计,密师败绩。遂西奔京师,寻谋叛,杀之。〔王世充之击密也,密会群僚议之。裴仁基曰:‘世充今悉锐而至,洛下必空,但坚守其要路,无令得东而已。以锐卒三万循河曲西上,示逼东都,东都必急,世充必救。待其至洛,然后还军。如此,吾有馀力,彼劳奔命,兵法所谓‘彼出则归,彼归则出;数战以疲之,多方以误之’也。”密曰:“公知其一,不知其二。今世充之兵不可当者三:兵仗精锐,一也;决计深入,二也;食尽求战,三也。我但乘城固守,蓄力待时。彼欲战不得,求走无路。不盈十日,此充之首可致麾下。诸君以为何如?”单雄信曰:“以乐战之兵当思归之卒,饥饱不敌,战必克矣。”祖君彦曰:“不可。夫师曲为老,师正为直;曲则为饥,直则为饱。世充挟隋室之威,不可为曲;主公以逆为名,不可为直。裴光禄之谋,一时之上也;主公之策,持久之上也;单将军之谋,灭亡之下也。夫物不两大,胜无常资。故庆者在闾,吊者在门。诚恐乘于化及,必殆于世充。请按甲息兵,伺时观衅,世充志大而体强,心勇而多悍,忸于自伐,必有异图。不盈数年,祸将作矣。然后仗顺而举,应天顺人;嵩岳为城,洛水为池;武臣勒兵经略于外,文吏儒士守之于内。孰与邀一时之功,坠万全之业?欲取之,先与之;将弱之,必强之。欲取而不与,必受天咎;将弱而不强,必受天殃。愿主公姑与之而强之,我承其弊,以全制其后,无不捷矣。”密曰:“智哉。”欲不战。
王伯当、单雄信曰:“天下安乐,百姓无事,耨文耒墨,从容于庙堂,武不如文;四海沸腾,英雄竞起,角帝图王,荡清氛祲,文不如武。各有其时,不可戾也。越王淫虐之馀,天厌之久矣。且天命不常,能者代之,何曲直之有?请以定乱属武臣,制治属文吏。今日不战,大事去矣。”密遂用单雄信策。合战,密师败绩。世充乘胜趋洛口。密左长史邴元真以仓城降。密奔虎牢,不敢入。北渡河,遂奔唐。初,王伯当与单雄信、徐世𪟝俱为密将,军中号为三杰。故密信之而大战。〕
大唐武德二年,王世充杀越王侗于洛阳,僭称尊号,隋氏灭矣。〔梁时沙门宝志为书曰:“牵三来就九,索虏下殿走。意欲东南游,厄在彭城口。”今兹三月,江东童谣曰:“江水何冷冷,杨柳何青青,人今正好乐,已复戍彭城。”牵三就九,十二年也;戍索,言输也;吴人谓北人为虏,江都西有彭城村,村有彭城水,上引其水入西阁之下,果于此被执。初,上在江都,闻英雄竞起,皆曰:“此乃狂贼,终无所成。”及闻义师起,上方卧,惊起曰:“此得之矣!杨广博览多闻,而不知李讳渊为天子,安用圣为?”抚心而叹,久之复卧,曰:“王者不死,天自成人也。”〕
论曰:干宝称:“帝王之兴,必俟天命;茍有代谢,非人事也。尧舜内禅,体文德也;汉魏外禅,顺大名也;汤武革命,应天人也;高光争伐,定功业也。各因其运而得天下。隋时之义大矣哉。”范晔曰:“自古丧大业,绝宗禋,其所以致削弱祸败者,盖渐有由矣。三代以嬖色取祸,嬴氏以奢虐致灾,西京自外戚失祚,东都缘阉尹倾国。”成败之来,先史商之久矣。自秦汉迄于周隋,观其兴亡,虽亦有数,然大抵得之者,皆因得贤豪,为人兴利除害;其失之也,莫不因任用群小,奢汰无度。孔子曰:‘以约失之者,鲜矣。’又曰:‘远佞人,去僻恶。’有旨哉!”〔昔秦王见周之失统,丧权于诸侯,遂自恃任人,不封立诸侯,及陈胜楚汉咸由布衣,非封君有土而并灭秦。高祖既定天下,念项王从函谷入,而己由武关到,惟修关梁,强守御,内充实三军,外多发长戍。及王翁之夺取,乃不犯关梁,而坐得其处。王翁见以专国秉政得之,即抑重臣,收下权。及其失之,又不从大臣生焉。更始见王翁以失百姓心亡天下,既西到京师,恃人悦声,则自安乐,不纳谏臣。赤眉围于外,近臣又反于城,遂以破败。由是观之,夫患害非一,何可胜为防备哉!贾谊曰:“夫事有招祸,法有起奸,唯置贤良,然后无患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