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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曰:

    帝里古称壅,雄关百二重。

    终南时拱极,渭水日朝宗。

    凤阙含云矗,龙宫惹雾浓。

    五陵来侠骑,三市集欹钟。

    国富人偕乐,民淳户可封。

    垂衣是文景,补衮得夔龙。

    衢击尧天壤,边消夜月烽。

    九州皆混一,熙皞可追踪。

  长安自古帝王都会,自东西魏分据,也多兵火。到隋文混一天下,世日殷繁,说山有终南山、太乙山、骊山、商山、熊耳山、太华山、少华山,千层围绕;说水有黄河、渭河、洛河、泾河、潼水、灞水、澧水,百道萦回。关隘有子午关、蓝田关、蒲津关、武关、潼关。宫殿有长乐宫、未央宫、长杨宫、五柞宫、翠微宫、华清宫、兴庆宫、建章宫、甘泉宫、阿房宫、太极殿、猗兰殿、金华殿、白虎殿。台阁有麒麟阁、凌烟阁、开襟阁、石渠阁、天禄阁、朝元阁、重明阁、章台、柏梁台、通灵台、说经台。苑有上林苑、芙蓉苑、沙苑、博望苑。池原有曲江池、太液池、昆明池、乐游原、细柳原。长安有十门,隋时定名。东面:通化、春明、延兴三门。南面,启夏、明德、安化三门。西面,延平、金花、开远三门。北面:光化一门。六街三市,欹榭歌楼,好不殷繁。

  当日长安明德门,三更天就开了,天下礼赍官员,或那一门、那一关,城里城外地方歇家。那地方官,就有个报单到巡视京营衙门。巡视京营官,总类一个报单,递到杨越公府内。越公知天下赍礼的官,城外的多三更天发了兵符,城内发匙开城,放赍礼官进城。每年价京堂文武官员,灯节朝贺表章,五鼓时候才进。今年奉天子旨意,预一个更次,四更天上天子灯节朝贺表章,让五鼓文武官员与越公上寿。这越公却也尊荣得紧:坐银安殿,据胡床,戴七宝如意冠,披暗龙银裘褐,执玉如意。胡床后列著翡翠珠冠袍带女官十二员,以下群妾甚多,列为锦屏。是文帝赐与越公为晚年之乐,称金钗十二品。左手执班的那员女官,乃江南陈后主之妹乐昌公主。曾配附马徐德言,因国破家亡,夫妻分袂时,曾将金镜击为两半,各怀一半,为他日之验。文帝四十二员女官,乐昌公主在内。越公领回点入后宫,见他不是全身。

    梅开想是曾经雪,柳绽应知已动春。

  问他红铅落于何人之手。此妇哭诉于阶下:“妾乃陈主之妹乐昌公主。曾配于徐德言。”却取怀中半面金镜,哭诉前情。越公命军士将半面镜子,货于市井,得徐德言于门下为幕宾,夫妻再合,破镜重圆,这是未归徐德言时节。该班之日,少不得领班。右手下领班的,那一员女官,却就是红拂张美人,不惟他修眉曼脸,颜色过人,还又侠气沉心,聪颖出众。却又有个异人,乃是陕西京兆三原人,姓李名靖字药师,现为杨越公府中主簿。盖隋制三公开府各有府僚:有长史司马、咨议参军、从事中郎、掾属主簿、录事功曹、记室督护各官。正如曹孟德门下杨修之流,管理他往来书札。此日京堂文武官员,一品二品至三品者,进杨越公府,入仪门登堂拜寿。越公优待以礼,承奉官献一杯茶。以下四品五品大夫郎官,就不上堂,只在滴水檐下,直从丹墀摆至仪门总拜。天下藩镇官将,差遣赍礼官员,俱分派在各幕僚处收礼。那些收礼的官,有许多难为人处:凡赍礼官员除表章外,各具花名手本,将彼处土产礼物相送。稍不如意,这些收礼官,苛克起来,受许多的波查。

  且不讲别处官员,单表山东一路。各官礼物,晓谕在三原李靖主簿厅交收。秦琼便押著礼物,到主簿厅来。堂中灯烛辉煌,浑如白昼。李药师见叔宝走上堂来,一貌堂堂,仪表不凡。李靖暗喜:“此人决不久居人下。”相见时,礼貌愈加钦敬。看他的手本,乃旗牌官姓秦名琼。问及是北齐武卫将军之后,待为上宾,表章礼物,一览尽收,并不苛克。私礼一毫不受,独留在堂后。收礼毕,命手下取酒款待。一宾一主,坐下便问叔宝:“年齿几多?”叔宝答言:“二十有四。”李药师算他年定为一殿之臣,必为国家大将,只是眼下有些气色不开,问道:“叔宝兄赍礼来时,还有同伴者几人?”叔宝不敢言下处有五个朋友,说:“小可奉本官遣差赍礼,止有健步两名相随,并无他人,老先生为何问及同行?”药师道:“我学生未遇杨公之时,飘蓬于苦海。就是诸子百家九流的事,无不留心,却偏爱风鉴。适才据兄言尊庚二十四岁,正值印堂管事,却有些黑气侵入,怕有惊恐之灾,不敢不言。兄长他日必为国家之股肱,然而骨格定一世之荣枯,气色应眼前之休咎。我学生前日夜观乾象,正月十五三更时候,民间主有刀兵火盗之灾,乃彗星过度。

    吉曜未临先作福,凶星过度始为殃。

  学生所问兄长同行朋友到京,切不可观灯玩月,恐罹在此难,难以脱身,到不如速回山东为妙。”叔宝道:“奉本官遣差,赍礼到此,不得杨老爷的回书,又无本官批回,转山东见本官将何为证?”药师道:“恐兄不肯回去;但肯回去,此二事学生可以任得。”李靖怎么敢应叔宝有回书回批?杨越公凡一应书札,都假手于李靖,这回书不难了。里面图书,却是张美人掌管,美人有意于李药师,凡请图书,没有一个耽延的。故说这日书札甚多,越公也恐请印往返耽延不便,吩咐将图书暂给李靖,故李靖敢许叔宝回书。叔宝又问及李玄邃,李药师道:“也似一时乱世奸雄,他日与大公子周旋,不得出来,兄也不必见了。”叔宝举手作谢。李药师命手下青衣行酒款待,自回幕宾堂后。不多时,回书回批二事俱全,付与叔宝。天色已明,临分手,又叮咛:“切不可进城来看灯。”李靖也就今晚,趁大乱与张美人窃兵符私出长安,投奔并州太原。后边两人果都为唐太宗佐命功臣,正是:

    共是不凡流,相逢气便投。

    风云如会合,同奋碧云头。

  当时叔宝得了回书,陶容引路出光泰门,到下处,却有八里路远,且走且想:“李药师却是神人,知几料事,洞如观火,指示迷途,教我不要看灯。只是我到下处,对这几个朋友开不得口。他这几个人,都是不信阴阳神鬼的,去岁在少华山,遇见伯当,说起长安,他就讲看灯,那齐国远、李如圭也要来,我用言语搪塞他,几乎伤了义气。就是昨日柴嗣昌陪我来,却也讲看灯。我如今完了公事,怎么好说遇这个高人,说我面上步位不好,我先去罢,不像个大丈夫说的话。大丈夫却要舍己从人,我的事完了,怎就好说这个鬼话来?真的也做了假的了,惹众朋友做一场笑话。李药师,我秦琼只得负了你罢。开不得口,隐在自己腹内,倒陪他进城来看看灯,我约他们不要放肆就是了。”这些话,叔宝却也不是明言,只在肚内筹算。回还下处。这班朋友在下处,天明不见了叔宝,一个个急得摩拳擦掌,不能免俗,都换了鲜明衣服,巾帻鞋履。用过了酒饭,蛇无头而不行,只等叔宝回来,才算还了店帐起身。可可的叔宝来了,众人齐道:“兄长怎么不带我们进城去?”叔宝道:“五鼓进城,干什么事?如今只好进城耍子。”王伯当便问李玄邃,叔宝道:“他在越公府中,一时急卒难见。”众人道:“秦大哥可曾吃饭来?”叔宝道:“杨越公府中待了饭了,列位可曾用过饭?”众人道:“都酒醉饭饱了”,叔宝道:“谢了店家么?”嗣昌道:“昨日那六席盛酒,手下尽醉,今日早饭甚丰,小弟送了他二十两银子,四匹潞绸。”叔宝道:“够了。”手下的已自把马匹都牵出来了。

  众豪杰都上马,八匹马三十个人,出店门就去了,一条街道,都是豪杰每僣了。转弯处,伯当在马上回头笑将起来道:“秦大哥,丑都是我们这些朋友装尽了。”叔宝道:“怎么又是我们装丑了?”伯当指众人道:“我们七个骑在七匹马上,背后二十多人,掉裈扎裤,背负包裹。如今进城,只好穿城走将过去,行长路的倒北方转来,人就说了,这些人路也不认得,错了路回来了。如今我们进城,却要在街道市井热闹去处,酒肆茶坊取乐顽耍,带这些人,可像个模样。”叔宝此时,又想起李药师的言语,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如今进城,倘有些不美的事,跨上马就走了。若依伯当,他只要步行顽耍。富贵不离其身,若没有马,寸步难行。伯当与叔宝二人,只管争这骑马不骑马的话。李如圭道:“二兄不要相争,小弟有个愚见。”叔宝道:“贤弟你说罢。”如圭道:“小弟也不依秦大哥骑马,也不依王大哥不骑马,若肯依我小弟,马只骑到城门口就罢了。这许多手下人,带他进城干什么事,就城门外边寻个小下处,把这些行李都安顿在店内,马都卸了鞍辔,牵在那护城河饮水,啃萌芽青草。众人轮流吃饭,柴郡马两员家将甚有规矩,教他带了毡包拜匣,多拿些金银钱钞,跟进城去,以供杖头之用。其外面手下,到黄昏时候,将马上了细料,紧辔整鞍,在宽敞些的去处,等候我们出城。”众朋友齐道:“讲得有理。”说话之间,已到城门口。叔宝吩咐两名健步:“我比众老爷不同,有公务在身,把回书与回批,不要捎在马鞍后,恐有疏虞。可用毡袋,随身带了,这都是性命相关的事。黄昏时候,我的马却要多加一条肚带,小心牢记。”叔宝同诸友,各带随身暗器,领两员家将,进城夺街看景。

    自古兴龙地,崤函天府高。

    歌尘能蔽月,舞带乱翻涛。

    见阙飞云凤,花灯灿海鳌。

    轮蹄纷沓拥,三市集英豪。

  那六街三市,勋卫宰臣,黎民百姓,奉天子之命,与民同乐。家家户户,结彩铺毡,收拾灯棚,十三日就有了,怎么今日十五日又收拾?但点过一晚灯烛,未免阑残,次日都要收拾。今日又是上元佳节,又是杨越公的寿诞,这巡视京营的官员,奉承越公,发火牌有数十馀面,在长安大小街道上,晓谕黎民百姓:“今晚务要通宵长烛,如有灯火昏暗,颜色不明,俱依军法。”就是这些宰相府门首,也有扎彩匠,扎过街灯楼。因天子御赐花灯,要彰天子荣宠,与民同乐。

  这班豪杰,都看到司马门来,却是宇文述的衙门。那扎彩匠,扎缚灯楼,日间没有什么好看,只是那府对过照壁后,倒有上千的人喝采。他照壁后,怎么容得许多人?若说别的衙门,就容不得了。他却是个兵部尚书府,照壁后有个射圃,天下武职官的应袭,比试弓马的去处,又叫做小教场。什么人喝采?乃圆情的抛声。谁人敢在兵部射圃圆情?就是宇文述的公子宇文惠及。宇文述有四子:长曰化及,官拜治书侍御史;次曰士及,尚南阳公主,官拜附马都尉;三曰智及,将作少监;惠及是他最小儿子。倚著门荫,少不得做了官。目中便不看一行书,胸中也不晓一毫理。穿的绫锦,吃的珍羞,随从的无非是一干游食游手、谗谄面谀的光棍,只有教他为非的,那有教他学好的。公子使父亲的势,帮闲的使公子的势,骗公子的钱,使酒渔色,顽耍游荡,无所不为。这圆情一节,不曾踢得一两脚,人就赞他在行,他也自说是在行。以此天下圆情的把持,打听得长安赏灯,都赶到长安来做生意。到此晓得宇文公子重他,六片香皮都投在宇文公子门下。公子要搭合圆情把持,把父亲的射圃,讨了做一个打球场。不是今日才踢打,正月初一踢到灯节下来。公子却极会顽耍,把月台上,用五彩装花段匹,搭起漫天帐来,遮了日色。正面结五彩球门,书“观球台”三字。公子上坐,左右坐两个美女,是长安城平康巷聘来的。因圆情无出其右,绰号为金凤舞、彩霞飞。月台东西两傍,扎两座小牌楼。天下的这些圆情把持,两个一伙,吊顶了一轴行头,雁翅排于左右,不下二百多人。射圃上有一二十处抛场,有一处,两根单柱颗,扎起一座小牌楼来。牌楼上扎个圈儿,有斗来大小,号为彩门。江湖上的豪侠朋友,不拘锁腰、单枪、对拐、一担月、肩妆、杂踢,踢过彩门,公子月台上就送彩段一匹、银花一对、银牌一面。凭那人有多少谢意,都是这两个圆情的得了。也有踢过彩门,赢了彩段银花去的;也有踢不过遗笑于人的。正是:

    村在骨中挑不去,俏从胎里带将来。

  那些来看圆情的黎民百姓,重重叠叠,嘈嘈杂杂,嬉嬉哈哈,挨挨擦擦,如人山一般相似。他那六个豪杰,也顽耍到此,毕竟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李卫公之言,叔宝既知休咎,到底不能收敛。同少年游侠,混扰长安,虽非保身之道,然英雄豪兴,到此实煞不住。莫谓叔宝不知简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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