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槐岁钞/卷4 中华文库

　　永乐间，国势安于泰山，人心逾于拱极者，以有圣子神孙也。仁庙在东驾，一日，侍侧，上问：“今日说何书？”以《论语》和同章对。因问：“何以君子难进易退，小人易进难退？”对曰：“小人逞才而无耻，君子守道而无欲。”又问：“小人之势长胜，何也？”对曰：“此系乎上之人好恶。如明主在上，必君子胜矣。”又问：“明主在上，都不用小人乎？”曰：“小人果有才不可弃者，须常警饬之，不使有过可也。”上喜其学问有进，谕右春坊大学士黄淮、左谕德杨士奇曰：“尔等其尽心辅之。”端午节，车驾幸东苑，观击球射柳，听文武群臣、四夷朝使及在京耆老聚观。自皇太孙而下，诸王大臣，以次击射。太孙击射，连发皆中，上大喜。射毕，嘉劳之，因曰：“今日华夷毕集，朕有一言，尔当思对之，曰‘万方玉帛风云会’。”太孙即叩头对曰：“一统山河日月明。”时年十五矣。上喜甚，赐名马锦绮诸番物，遂命儒臣赋诗，大宴群臣，尽欢而罢。夫燕翼贻谋始自蒙养。而昭皇之临下，仁声洋溢；章皇之驭寓，义问宣昭，具见于此矣，故特书之。

　　仁庙潜心经学，礼重宫寮，文仿欧阳，诗尚《选》体。宣庙承之，天资颖异，制作如《广寒殿记》之类，虽巨儒莫及，诗歌词理尤纯粹，敬抄数首以概见之。《招隐》曰：“天之生贤，道蕴厥身。幼学壮行，致君泽民。伊、傅、孔、盂，皆古君子。孜孜行道，未尝忘世。秦汉之衰，以退为贤。绝类离伦，岂非违天。嗟哉若人，于世奚补。区区百年，草木同腐。予嗣祖宗，统临万邦。求贤图治，宵旰遑遑。群才偕来，布列在位。道行身尊，百世之贵。缅彼山林，岂无遐遗。往而不来，悠悠我思。漱石枕流，远引高蹈。虽逸其身，而悖于道。《卷阿》之诗，梧桐凤凰。尔其幡然，予将尔扬。”《望崇文阁》曰：“岧峣崇文阁，乃在城北隅。登高一睇望，翚飞切云衢。其上何所储，千载圣贤书。其下何所为，衣冠讲唐虞。国家久兴学，侧伫登俊儒。愿此阁下人，勉哉惜居诸。”《凤凰台歌》曰：“亭亭凤凰台，乃在城南端。秦淮西流绕其下，钟山石城龙虎盘。昔宋元嘉中，传闻下三凤，粲粲五色毛，百鸟为之从。乍来忽去今几秋，寂寞高台成古丘。梧桐零落篁竹晚，澹烟芳草天悠悠。于嗟凤凰乃灵鸟，虞周以来见应少。偶然一出鸣此山，遂有声名著江表。尝闻唐世御史陈嘉谟，朝阳鸣凤众所誉。逝将筑台礼贤士，庶有昌言日起予。”燕饯少保大学士黄淮于西苑，赐歌曰：“天香早折仙桂枝，笔花五彩开凤池。蓬莱芝山直奎壁，近侍九重天咫尺。永乐圣人临御初，鞠躬稽首陈嘉谟。仁皇监国文华殿，左右谋猷共群彦。朕承大宝君万方，相与共理资贤良。倾心写情任旧老，而卿引疾先还乡。五历星霜复相见，霜鬓萧萧秋满面。是时朝旭光升紫殿明，相对清言良慰情。留之累月未尽意，归心又欲东南征。太液清泠涵碧藻，杨柳芙蓉相映好。凫鹭㶉■〈勒鸟〉弄澄波，紫雾红云拂琼岛。芳殽在俎酒在壶，工歌《鹿鸣》续《白驹》。君臣大义士所重，心须廷阙身江湖。雁荡峰高青不极，中有谢公旧游迹。采芝斸斤苓可长年，应在天南忆天北。”淮归，刻诸石，作奎文亭覆之。尤多六言，《过史馆》曰：“荡荡尧光四表，巍巍舜德重华。祖考万年垂统，乾坤六合为家。”《上林春色》曰：“山际云开晓色，林间鸟弄春音。物意皆含生意；吾心允合天心。”二诗家传人诵，京师有石刻摹本。又《咏撒扇》曰：“湘浦烟霞交翠，剡溪花雨生香。扫却人间炎暑，招回天上清凉。”与前作皆一视同仁气象，真帝王之言也。

　　宣庙《御制文渊阁铭》，有叙曰：“古昔帝王之有天下，既建朝堂以听政，则必有怡神养性之所，萃天下之书，延天下之士，相与讲论道德，而资启沃焉。我太祖皇帝始创宫殿于南京，即于奉天门之东建文渊阁，尽贮古今载籍，置大学士员，而凡翰林之臣，皆集焉。万几之暇，辄临阁中，命诸儒进经史，躬自披阅，终日忘倦。以天纵之圣，加日新之学，道德之懿、仁义之实，充然洽于天下矣。太宗皇帝肇建北京，亦开阁于东庑之南，为屋凡若干楹，高亢明爽，清严邃密，仍榜曰‘文渊’，其设官一如旧制。分南京所藏之书实其中，自《六经》之外，诸史百家，靡不毕备。其所以明道兴治、以继先志而裕后嗣者，规模弘远矣。予承皇考仁宗昭皇帝丕绪，嗣守列圣洪业，夙夜兢惕，罔敢怠遑。思惟经以载道、史以载事，百氏之文，亦所以羽翼斯道者也。于是听政馀闲，数临于此，进诸儒臣，讲论折衷，宣昭大猷，缉熙问学，庶几日就月将，造乎其极。上可以承祖考付托之重，下可以福黎庶而慰其仰戴之心。而斯阁之杰然者，亦光远有耀矣。乃为之《铭》，《铭》曰： ‘于昭天文灿壁奎，国家书府此其仪。文渊之阁屹巍巍，古今载籍靡有遗。三王二帝轩与羲，文章道德后世师。祖宗圣学于缉熙，辅相天地福黔黎。神而明之咸在兹，肆予承统御华夷。善继善述敢或隳，圣经贤传乃所资。万几之暇乐忘疲，上绍列圣之弘规，下使兆姓皆恬熙。刻铭兹阁万世贻，斯文丕阐天相之。’”观圣言则阁为天子讲读之所，非政府也，故列凳侧坐而虚其中，以俟临视。洪武中，代言修书、授诸王经者皆在。而户曹张赏，赐次于旁，用备赉予。永乐初，命侍读解缙等七人入掌密勿，凡行移称翰林院内阁官，传旨条旨，则与尚书蹇义、夏原吉同事，而学士王景辈不与焉。缙等迁至大学士，惟胡俨寻擢祭酒。庚寅二月，俨兼侍讲，再入阁。有诗云：“承乏词林愧不才，重承恩诏直芸台。筵前视草频封检，带得天香满袖回。”盖词臣入直之常尔。洪熙初，阁老皆跻保傅，参预几务。惟在北京，宣德时，临视至再，始设庖厨，不复退食于外，而出掌部者不再入。正统初，开经筵于文华殿，圣驾自是罕至。传旨则中官专之，惟条旨墨书小票，司礼监用朱批出，间有依违，而他官不与。迨徐武功、李文达掌文渊阁事，始以政府视之，人亦称为宰相矣。

　　宣庙年九岁，出阁就学，时永乐丁亥四月也，命姚广孝及翰林待诏鲁瑄、郑礼等讲读。寻召前礼部郎中兼赞善李继鼎说书，不置寮属。明年冬，命文武大臣、内阁及东宫官兼辅导之任。时仪智谪役通州，召为礼部左侍郎，始授经焉。太孙呼为先生而不名。壬辰春，命兵部遣人往两直隶、江北、河南、山、陕、荆、蜀，选良家子弟年二十以下、勇健有材艺者充随从。太孙学问之暇，讲习武事，自是时常出猎。上闻进士高等戴干、刘翀、饶安三人在翰林修书，简翀为礼科给事中。又闻国子学录王让孝于其亲、而吏科给事中张瑛善说书，皆使侍焉。智以年老，荐同乡训导戴纶，即擢礼科给事中。寻用吏科给事中陈山。庚子九月，擢教授蔺从善、林长楙、教谕徐永达俱编修，教谕张昱、韩岫、刘顺俱国子博士。翀坐事谪判九真，惟瑛、纶、山、让、从善、长楙、永达七人侍从授经。长楙力谏出猎，纶则疏言其非。初不知本文皇意也。及即位，山为户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瑛为礼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让行在吏部右侍郎，纶行在兵部右侍郎，从善学士，永达鸿胪卿，长楙郁林知州。宪副宋立斋端仪曰：“长懋、纶素强谏，不少诡随，最为宣庙所不乐。瑛、山每顺旨，以故大被宠信。”初，遣纶往镇交阯，而长楙坐怨望，下锦衣狱，并出其弟刑部主事遒节判庆远府。及得纶所上疏，令长楙以罪连及，械纶至京师，置狱以死。纶诸父河南守贤、太仆卿希文，亲族百馀口，被逮籍没。长楙坐禁系十年。正统初，赦出之，仍守郁林。而希文幼子被官，赐名怀恩，后为司礼太监。其随从幼军二万馀人，隶府军前卫，年至六十老疾者，兵部奏请疏放，仍于本州县照名选补。

　　孝子擢官者，洪武中易州涞水县民李得成，卧冰求母尸，举孝廉，为光禄大官署丞，后至布政使。永乐中，金吾右卫总旗张法保刲肝及臂为汤液，以愈祖母，擢尚宝司丞。南昌武宁县民陈仲贤刲肝及股以愈其母，事闻，召至京，擢鸿胪司仪署丞，赐冠带，驰驿归侍，俱旌表其门。又有升官者，石州学正凤翔梁准，母丧，庐墓哀毁，有群鸟飞鸣庐上，所种树有鹊来巢。永乐丙申，有司上其事，擢为均州知州。洪熙元年三月壬申，升前光禄寺署丞权谨为文华殿大学士。谨，徐州人，自幼丧父，由求贤举保知乐安县，移母就养。九年考满，改署丞，患眼疾，记名放回。母病，吁天求以身代。永乐壬寅，母卒，庐墓三年，朝夕哭奠，不御酒肉，乡人称其孝。有司上其行，驿召至京，上曰：“能孝者必忠，忠孝之人可任辅导。”遂超升是职，俾侍东宫。谨质实有操履，而文章非其所长。宣庙即位，以其年老，改通政司参议，致仕。按，文华殿大学士在洪武中惟上海全思诚、乌程张溥，至谨三人而已，岂非异数哉？

　　洪武丁卯三月，国子生古朴奏言家贫愿仕，冀得禄以养母。上嘉之，除兵部主事，迎养就京师。永乐丁酉六月，潮阳县儒士郭张善自陈幼孤，赖继母抚教，愿出仕报效。上令翰林院试其文，可取，诏授检讨。观此二事，则知祖宗所以教人孝者，至矣。洪熙乙巳十二月，以吕熊为行在兵科给事中，礼部尚书震之子也。震恃靖难时守城功，数于上前陈情恳乞熊官，至于流涕。上不得已而与之，大为士论所鄙。宣庙之宽仁如此。

　　宣宗初嗣位，汉中府学训导李蕃进《端本策》：其一，正君德为端万化之本。其二，明储辅为端万代之本。其三，厚王国为端亲睦之本。其四，重祭祀为端孝敬之本。其五，务农桑为端富庶之本。其六，崇学校为端教导之本。其七，慎铨衡为端黜陟之本。其八，择守令为端牧养之本。其九，严风宪为端委任之本。其十，信赏罚为端政令之本。其十一，厉廉耻为端纲维之本。其十二，杜徼幸为端仕进之本。其十三，旌直言为端视听之本。其十四，省玩好为端尚御之本。其十五，修武备为端捍御之本。其十六，汰僧道为端习俗之本。洪熙元年六月也。上嘉纳其言，擢兵科给事中。予按，洪武辛未，南丰县典史冯坚言九事，擢左佥都御史，二人正堪作对。章皇之用人，视烈祖有光矣。

　　京城西平则门外三十里卢师山，相传，隋末卢禅师居山之秘魔岩，有青衣二童子事之。值旱，投池中，化为二青龙，天因大雨，其后有祷辄应。令东北山峡间，小池嵌空，圆窦二尺许，水清滢，涓涓不竭，即所蛰处也。洪熙初，久不雨，真人刘渊然辈祷皆不应，遂往是祷焉，甘雨随注。仁庙大说，诏封大青龙神曰：“弘济”，小青龙神曰：“灵显”，命礼部春秋仲月遣顺天府官致祭。正统丙辰四月，翰林修撰周叙、尹凤岐、习嘉言、陈叔刚，编修孙曰恭，主事刘球、洪玙，约望日往游，前期谂寺僧，曰：“二龙去留无常，近日大青见寺中，今尚在，至望，可见，而未敢必也。”及期，登山至寺门，僧群哗曰：“小青至矣。”比入方丈，则二青皆盘旋佛座间。僧曰：“小青不见半岁矣，闻翰林诸公来而复集，昭其灵也。”众叹异者久之。往寻所蛰处，复至秘魔岩，又东过清凉寺，遂下山而返，回望山有云气。抵京城，雨大至，乃取唐人“杏阁披青磴，雕台控紫岑”为韵，分赋一诗，而叙记其事如此。

　　永乐丁酉，皇太孙将婚，台官奏后星直鲁分野。时济宁胡荣有长女善围为女官，授锦衣卫百户，遇例免归。第三女善祥居小楼，每旦，红白气絪缊绕户弥月。里闾聚观，以为瑞。至是，太监黄琰驰驿至鲁，果与选焉。彭城伯偕其母，亦受命选妃，抵河南永城，以县簿孙忠第四女应命。忠，邹平人也。直齐分野，女美在胡上，然竟册胡为妃以应占，而孙次之。宣庙即位，胡为皇后，孙为贵妃。荣自光禄卿擢都督佥事，而忠以序班超擢，与荣同。寻赐孙以金册金宝，示宠异也。宣德丁未，孙诞长子，胡上表让位，退处别宫，号静慈仙师，而孙正位中宫。越三年，封忠会昌伯，追赠三代。焚黄还，上偕中宫夜幸其私第，慰劳之。张太后怜胡贤德，令入居清宁宫，燕飨必居孙上。正统初，张太后为太皇太后，孙为皇太后，胡逊处其下。八年，胡痛哭太皇成疾，十一月殂，以嫔礼葬西山。天顺中，孙太后崩，母仪天下凡四十馀年，而胡始追谥恭让诚顺康穆静慈章皇后，计其在后位仅二年尔。台官之占，固未尽验也。故曰：“人道迩，天道远。”

　　兰溪邵都宪玘，宣德中，掌南京都察院，奉命考察御史，黜其不肖者二十馀人，既明且公，与北院顾公佐齐名。先是左都御史陈瑛以酷诛，右都御史刘观以贪诛，然犹效尤成风，赃秽狼藉。至是，宪台为之廓清。玘少孤力学，每日黎明赴馆，尝过厉坛，闻其中啾啾驰骤，一鬼叱曰：“邵都堂来矣，尚扰攘邪？”心私识之。一日渡西门河，大风覆舟，独为水漂至岸而免。甫起时，有物负其足，既登岸视之，尸也，收而瘗之。夜梦来谢曰：“感都堂厚恩。”其先兆如此。永乐丙戌，登进士，为御史。宅母忧时，哀毁尽礼，所居产芝者再。历官陈臬，所至有声，盖孝廉人也。

　　秦始皇名政，讳正月，音征，至今因之不改。宋仁宗名祯，讳贞为正，如“贞观”则曰“正观”，“贞元”则曰“正元”之类是也。易世之后无复讳之者，岂仁宗之仁不及秦政之暴邪？王莽下令，天下不得有二名，虽匈奴单于囊知牙斯，亦改其名曰知。东汉君臣迄于三国，皆因之。后魏孝文帝变夷从夏，凡虏复姓皆更易以效中国，如拓跋则为元氏之类是也。曾未几何而恭帝已复拓跋氏矣。宇文周出而尽复之，甚或更高欢氏贺六浑、杨坚氏普六茹。计孝文之令仅行于数十年间，曾不若新莽之远也。以臣篡君者乃行于外夷，用夏变夷者反不能行于中国，二者皆愚所未解也。以此言之，因袭之弊，曷常分别善恶哉？乡俗鄙习，牢不可破；先王典礼，废而不行，大抵类此。

　　伦理莫大于君臣父子，此而不明，何以为国？宋理宗无子，以母弟嗣，荣王与芮子禥为后，即度宗也。既即位，加与芮武康宁江军节度使，依前太师判宗正事。咸淳三年，上太后尊号，册封后妃，然后与芮进封福王，主荣王祀事。五年，加食邑一千户，此外无殊礼矣。度宗入继，与汉安帝同，然清河王庆薨在安帝即位初，与芮则宋亡后犹在，子为君，父顾为臣，无乃舛与？《史记》：“舜践帝位，载天子旗，往朝父瞽叟。”虽禅继不同，然用伊川濮议，尊为福国太王，朝用家人礼，则善矣。皇太子，国之储贰，必君之嫡长居之，然后名正言顺。唐不师古，以为追赠，是以官爵视之也。岐、薛本兄弟尔，乃谥以太子，甚为无谓，然犹行于既没也。胡元武宗、文宗皆立其弟为皇太子，伦理何在？民俗化之，彝伦不序。故高皇帝禁约榜文曰：“以弟为男，不思弟之母是何人？”於乎！人伦至我朝，真大明之世哉。

　　宋人制诰章表，四六骈俪，多用经书句，谓之天生自然对，如“天维显思，民亦劳止”，“惟女一德，于今三年”，“有能奋庸，爰立作相”，“行此四德，弼予一人”，“文王之德之纯，周公之才之美”，“皇极锡五福，大臣虑四方”，“闲暇而明政刑，会通以行典礼”，“礼乐自天子出，笾豆则有司存”，“于缉熙单厥心，念终始典于学”，“欣欣然有喜色，荡荡乎无能名”，“睦族以和万邦，明伦以察庶物”，“率百官若帝之初，于万年受天之祜”，“发号施令罔不臧，陈善闭邪谓之敬”，“知微知彰，不俟终日；有严有翼，以奏肤公”，“上帝临而无贰无虞，三事就而不留不处”，“闻俎豆未学军旅之事，听鼓鼙则思将帅之臣”． “兵于五材，谁能去之；臣无二心，天之制也”，“亶聪明而有作，不作聪明；由仁义以安行，非行仁义”，“玉帛万国，干舞已格于七旬；箫韶九成，肉味遽忘于三月”，“夙夜浚明，人则宣其三德；文武是宪，出则揉此万邦”，“五百里采，五百里卫，外包有截之区；八千岁春，八千岁秋，上祝无疆之寿”，皆脍炙人口。至于诗句，如“公独未知其趣耳，臣今时复一中之”、“我觉魏徵真妩媚，人言卢杞是奸邪”、“天之未丧斯文也，我独何为不豫哉”、“何以报之青玉案，我姑酌彼黄金罍”，此则可资一笑尔。

　　偶读《隋书》，多四六句。如曰“衔甲示于姬坛，吐卷微于孔室”，不知何谓？盖《诗》疏言：“文王受命，云季秋之月甲子，赤雀衔丹书人丰，止于昌户，再拜稽首受。”又《拾遗记》云：“孔子生之先，有麟吐玉书于阙里人家，云水精之子，系衰周而素王，征在以绣绂系麟角。”岂其谓是邪？他如“羲皇出震，观象纬而法天；史颉佐轩，察蹄迹而取地”、“兼三才而建极，一六合以为家”、“鸡树腾声，鸩池播美”、“东探石匮之符，西蠢羽陵之策”、“山藏美玉，光照廊庑之间；地蕴神剑，气浮星汉之表”、“茂陵谢病，非无封禅之文；彭泽遗荣，先有《归来》之作”、“学无半古，才不逮人”、“适鄢郢而迷途，入邯郸而失步”、 “枉高车以载鼷，费明珠之弹雀”、“视汉臣之三箧，似陟蒙山；对梁相之五车，若吞云梦”、“御璇玑而七政辨，朝玉帛而万国欢”、“龙逢投躯于夏癸，比干竭节于商辛”、“申蒯断臂于齐庄，弘演纳肝于卫懿”、“祁大夫之举善，良史以为至公；臧文仲之蔽贤，尼父讥其窃位”、“智侔造化，二仪无以隐其灵；明同日月，万象不能藏其状”、“峻五岳以作镇，环四海以为池”、“禀润天潢，承辉日观”、“威蕤先路，舄奕渠门”、“雨施云行，四时所以生杀；川流岳立，万物于是裁成”，皆造词绮丽，如今表判。盖承六朝之遗习，而风云月露正自不免也，“衔甲”“吐卷”四字尤奇。

　　宋制进士先有官者当为状元，必逊寒畯。徽宗时，皇子嘉王楷廷对第一，诏升次名王昴为首，虽亲王亦然，惟我朝无此例。宁晋曹文忠公万锺鼐起诸生，中京闱第二名，署代州学训导事，上章言：“年少寡学，未堪为师，愿就太学读书以需再试，或授别职，亦得自进。”命授幕职，遂改泰和县典史，许赴南宫，癸丑得隽，遂大魁天下，前代所未有也。后至少宰兼学士，入阁，死于土木之难。官其子恩修撰，荫人翰林者，金忠之子达、胡广之子穜，与恩才三人，自余在近侍，惟尚宝中书而已。其父子沾被，可谓奇异。

　　太子太保兵部尚书临漳石仲玉璞，初陈臬江西，时民娶妇三日矣，婿妇往拜其家，婿先归，妇后失之，遍索不获，妇翁讼婿杀女，婿不胜捞掠，自诬服，云“弃尸前塘中”，官使人求之，果得尸，狱成。独璞疑曰：“杀其人而弃尸，非深怨者不如是也。彼初婚，方燕好，胡乃尔尔？”出囚，问曰：“尔辞信乎？”囚叩头曰：“信，速死，公之赐也。”屡问皆然。璞计无所出，乃斋沐，夜焚香，祝曰：“此狱关纲常，万一其妇与人私，其夫既受污名，又枉死，于理安邪？天其以梦觉我。”夜果梦人赠一“麦”字，璞思曰：“两人夹一人也，狱有归矣。”比明，械囚首，令待时行刑。囚未出，璞见一童子窃向门内窥，璞令人召入，因：“尔羽客，胡为至此？得非尔师令尔侦某囚事乎？”童子大惊，吐实。果二道士素与妇通，见匿之槁麦中。其事遂白，江西人号曰“断鬼石”。璞为人平易，类轻脱者，遇事刚明，凛不可犯，历官四十馀年，清介如一日。致仕归，买田仅百亩。乡人有为典史归者，璞往其家，几上陈银卣，前列金杯十馀，问曰：“女宦几年矣？”曰： “未考也。”曰：“胡归乎？”曰：“刁民诬吾贪，夺职。”璞曰：“嗟乎！使吾治女，女焉能还乡里哉！”拂衣出。

　　近侍以翰林六科为清要，观洪武中文华、武英之选可知已。永乐中，徽州府学教授齐河赵文，尝乞便养，建文时，左转教谕鄱阳。既复官，罹艰。及服阕诣京，文庙甚念之，命历事刑科参驳一年，乃除岳州府学。已而诏吏部选老成能讲说者以侍东宫，上曰：”赵文可。“即召至御前，面谕，授春坊左中允，赐宴，俾为辅导。盖以向历事为优异也。宣德癸丑冬，章皇命吏部选在外庶官有文学者六十八人，令内阁试诸廷，择其优者知县孔友谅，进士胡端祯、廖庄、宋琏，教谕黄纯、徐惟超，训导娄升七人。上令改进士为庶吉士，与知县教官俱历事六科，以备用。是时合三科进士选庶吉士二十八人，与修撰马愉、陈怐、林震、曹鼐，编修林文、龚琦、锺复、赵恢，评事张益，同进学文渊阁。庶吉士分翰林、六科两等，惟此年为然。

　　祖宗时，中外之臣，惟论品秩尊卑，未尝重内而轻外。永乐庚寅，许州知州潘文奎以事当降，近臣有荐其文学者，即擢春坊左司直郎。乙未春，湖广按察佥事王霖启言：“蕲州同知桂宗儒柔懦当黜。”据老人顾豫等言也。宗儒亦启称：“在任日浅，公差日多，乞容报效，期以岁月，果无成功，罢黜甘焉。”时东宫监国，令仍同知名色，月支米一石，在都察院问刑，以三年为期。己亥六月，以无过奏闻。上曰：“同知任职五阅月耳，何尝废事，而遽欲黜之，何不来奏，而启东宫邪？佥事其令御史诘问，宗儒在吏部听候。”霖诘问毕，九月，擢宗儒为翰林修撰。宣德丙午七月，吏部言四川按察使陈琏持宪非所长。琏，儒者，素有文学，永乐间尝献歌颂被宠任，上雅知之。召至京师，擢南京通政使，专掌国子监事。是三人者，皆由外官改京秩，而宗儒尤出异数，文奎官终参议。琏，吾广东莞人也，后至礼部侍郎。

　　永乐中以理学鸣者，河南渑池有曹月川先生正夫端，戊子乡荐。己丑乙榜，授霍州学正，壬寅改蒲州。教人以践履为主。日事著述，有《四书详说》、《太极西铭通书释文》、《孝经述解》、《性理文集》、《儒家宗统谱》、《家规辑略》、《存疑录》、《夜行烛》等编。其事父母，养志愉色，饮食衣服，惟务精洁。及遭丧，五味不入口，寝苫枕块，始终不易。既葬，庐墓六年。建祠堂以事先，又建义祠以荐外族之无后者，不用浮屠巫觋。诣县上书，请毁淫祠。年荒劝赈，全活甚众。屡举同僚之丧，贫不能赴任者、赆之，客死者、葬之。学徒从教、一于礼义，郡人皆熏然而化。甲辰，蒲、霍二州弟子上章竞留之。霍州先上。得允。宣德甲寅，卒于官。正统中，河南佥事姑苏张敬、渑池知县胡复立特祠。

　　宣庙御制四言《招隐诗》，复作七言《招隐歌》，以赐吏部尚书蹇义。又出拟《猗兰操》赐诸大臣，其辞曰：“兰生幽谷兮，晔晔其芳，贤人在野兮，其道则光。嗟兰之茂，与众草为伍，於乎贤人兮，女其予辅。”宣德壬子春，命京官三品以上举方面郡守，后又出诗歌以示意。内阁少傅杨士奇、杨荣，举交阯南灵知州黎恬、建安教谕杨寿夫、临清教谕彭琉，逾半载余，无举者，乃敕谕行在吏部切责之。八月，始以吏部员外魏骥、鸿胪寺丞周铨、吏部郎中杨应春等名上，即擢骥南京太常少卿，恬春坊右谕德，寿夫、琉行在翰林编修，铨等为参政参议副使。凡十有九人，可谓锐情旁求者矣。其令后有赃罪，并罚举者。按，高皇帝时，大学士吴伯宗坐弟仲实荐举不以实，降检讨，是亦旧章也。洪武中奏牍，凡已仕而废由荐起者，谓之闲良官。未仕者，则有贤良方正、孝弟力田、聪明正直、人材贤士、怀材抱德、通经孝廉等科。文皇帝令举沉滞下僚、隐居田里，二者以美容仪、善言语、能文章为贤而略其过。永乐己丑，取用孟周等三人以为御史，令洗雪其在前罪犯。尝顾问近臣，思得诗文之士，令其察举。尚宝少卿袁忠彻以海宁朱祚应诏，即命兵部驿召至京师，用为行在中书舍人。祚以能赋受知东宫，时皇太孙在侧，心亦奇之。及即位，擢置左右，数进其所为诗，大见称赏。考满，超授翰林修撰，历九载，进尚宝少卿。虽推举才行，而文学尤见重者如此。绳祖武，明旧章，盖非一日之故矣。

　　河南参政孙原贞奏旌贤事：“故汜水县典史曾泉始由进士擢任御史，以事黜降。自宣德六年到任，操行廉谨，莅事勤能，劝学兴礼，督农事，稽女工，尤恤贫窘。无牛具者，劝与耕种，乏绵花者，借与纺织。时历乡村，察其勤惰，以示劝惩。又率民垦荒田以收谷麦，伐材木以易货财，用以纳逋税、办军需。官有储积，民无科扰。以其羡馀造船以备儧运，置棺以助死丧。历任三年，俗淳讼简，家给人足，然其所以裕民者，不过用民力、因地利，以阜其财、厚其生耳。圣明在上，郡邑率多俊人，然求其用心之勤、治事之能、见效之速如泉者，不多得也。臣至其邑，泉没已三年，民之怀惠，至今称之，乞敕该部核实，原其过名，追复其官，以为天下士风之劝。”泉，字本清，吉安人。谪官尽职，可谓贤矣。近时贬秩者，张旧綮戟，服旧彩章，气炰然，藐视民事，若不干涉，真泉之罪人哉！

　　永乐中，迤北虏酋率众降附者，悉赐姓名，拜官都督至百户有差。既奠居，则给与牛羊孳牧，前后凡数十人，其最可称者，吴允诚、金忠。允诚本鞑靼平章把都帖木儿，尝率骑士往征亦集乃，多所俘获，战必尽力，部将胁其妻子，亦不肯叛，仍擒叛者以献，累功封恭顺伯。忠本元大将也先土干，永乐癸卯来归，封忠勇王。宣德戊申，扈从巡边，遇兀良哈万众人寇，奋前斩馘，累加太保。此二人效用，虽汉之金日䃅、唐之契苾何力亦无以过，孰谓夷狄不可以推诚器使哉？

　　国初，民出涂炭，乐于从军，后因征调，率多逃绝，谪配者尤甚。惟垛集最为良法，户三丁以上垛正军一名，别有贴户，正军病死，贴户丁补役。永乐初，贴户止一丁者免之，当军之家仍免一丁差役。其最严者，惟齐、黄奸恶，九族外亲姻连，亦皆编伍。有遍一县连蔓尽而及他邦者，人最苦之。故刑部北京、浙江、广东三清吏司事繁，增设主事。乙未五月，文庙御奉天门，召吏兵二部至前，色甚怒，谓曰：“洪武年间，囚多官少，事无不办。今则囚少官多，冗食甚矣。刑部官属可裁，剩员补他官，如无缺，可配隆庆、保安诸卫为军。”吏部以缺多，启东宫兼补行在诸部，事乃已。向非仁庙委曲善处，则冗员亦编伍矣。宣德丙午九月，故待诏鲁宣尝侍上讲读，坐罪谪卢龙，有司追其子舆补伍。上闻，即削其戍籍，而官舆为鸿胪序班。己酉四月，楚雄卫军李志道死而无继，有司追补其孙宗侃，已于原籍浙江中式，兵部尚书张本请依洪武中石坚事例，开其军伍，俾读书会试以自效，生即从之。安南黎利既得国，两命右通政徐琦、副礼部侍郎章敞奉使，有功，将赏之。琦言家宁夏军伍，诏除其戍。此三事皆宣庙之仁也。柄用之臣，充广德意，除党戍之籍，复垛集之规，通变宜民，未为不可。

　　武昌陈御史孟机智按闽，有张生者，杀人当死，其色有冤，询之，生曰：“邻居王妪许女，我已纳聘矣。父母殁；我贫无资，彼遂背盟，女执不从，阴遣婢期我某所，归我金币，俾成礼。谋诸同舍杨生，杨生力止我，不果赴。是夕，女与婢皆被杀，妪执我送官，不胜栲掠，故诬服。”即遣人执杨生至，色变股栗，遂伏罪，张生获释，人以为神。智有声宣、正间，至右都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