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川先生集/卷二十九 中华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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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九·铭颂赞
为善居铭
昆山之俗,自昔号为淳朴。叶文庄公尝称:“乡先达自吏部尚书馀公纮、卢兖州熊、林参政锺、吕沁州昭、其子佥事旦、朱舍人吉、范御史从文七人者,其孝弟忠诚,足以为乡里表式,后生小子有所惮而不敢为非。”然当文庄公在时,已忧老成雕谢而典刑之日远矣。况今去文庄之世又远,乡之乱俗者,如苏明允之所谓“其舆马赫奕,婢妾靓丽,足以荡惑里巷之小人;官爵货力,足以摇动府县;矫诈修饰,足以欺罔君子,为乡里之大盗”者,往往而然也。
予幼,及见饶州通判陶先生,于文庄公时犹近。其人安贫自足,无营于世,卒穷困以没。尝自为生志曰:“曾大父始居昆山,五传至予,更其旧庐。然自宦饶还,岁典衣以供薪粟,卒又易主。僦居三年,始定今居。自正德丁卯乡荐,丁丑除授宁波府学训导,己卯福建同考试官,嘉靖六年丁亥,九载秩满,升饶州府通判。上任甫三月,内含幼子夭折之戚,外受风寒跋涉之劳,病眩气郁,良久而呼吸仅属,累乞致仕,上官抑不以闻。为御史劾,当改调,幸遂归志。乙未秋,得末疾,杜门不出,待终于家。自念居常无骇俗之行,游宦无出众之能,恐没后乞铭于人,少誉之过情,只资识者谈笑,乃备述履历,刻诸圹石。昔汉东平王苍,尝曰‘为善最乐’,每爱其言,学而未能也。愧无以遗后人,而不敢不为善,实吾之所遗也。”
予读其辞,真质可爱,信乎其为有德君子耶。先生没后十有四年,子秉端即其室,扁之曰“为善居”。观其所以能遵其乃考之训,益见先生之所以遗之者厚矣。如明允所谓者,身且未殁,积不善之殃,昭著目前,尚不觉悟,方犹眩耀于乡里之人,不愧先生也哉!铭曰:
玉山之褷,娄江之垠。山明水秀,其民屯屯。自古先哲,抱朴含淳。彼何人斯,汨其彝伦。为夔魍魉,白日见形。自彼小人,骇惑逡巡。流俗奔化,俱为风尘。于车上舞,芬华日陈。维是令门,子孙循循。究其德音,厥考是遵。为善最乐,我怀其人。
素节堂铭
天地万物之初,皆起于素。穷人情之欲好智虑,而趋于文。先王为之礼,备其鼎俎,设其豕腊、酒醴、黼黻、文绣、莞簟、丹漆、雕几之美,然必明水、疏布、蒲越、槁秸、素车之尚。东汉之时,崇用悃愊,三公皆敝车羸马,布衣瓦器,其时天下多高节,后世莫及。晋泰始以后,竞以侈靡放诞,致胡羯之乱,则士大夫之好尚,顾可不慎与!
刑部尚书周康僖公悬车之日,建堂于昆山之里第,而榜其额曰“素节”。当公之时,国家已一百七十馀年,天下亦少文矣。今仲子太仆君,尤以谨饬能世其家。嘉靖三十九年九月望日,余饮酒于其堂,追感公之志,而嘉太仆之善继。为之铭曰:
显允康僖,弼我明时。归老于家,素节以居。《羔羊》之诗,揭我堂庐。岂于其家,盖著厥志。大臣之志,其以虑世。维古之初,曷云其季。俗化日流,滔滥靡制。逡逡太仆,克茂厥祉。庶其万年,贻尔孙子。
镇平王府大奉国将军孝门铭
太祖高皇帝之子曰周定王,定王之子曰镇平恭靖王。恭靖王生七镇国将军子圿,镇国生三辅国将军同辖,辅国生大奉国将军安河。国制,王庶子子孙递降为将军中尉,世飨禄入,盖皆汉之王子侯也。周定王,成祖文皇帝同母弟,最为亲睦。永乐间,王猎于钧州,得神兽以献,盖驺虞云。故周藩代有明德,而恭靖之后,尤以《书》《礼》著称。
奉国生而颖异,通诸经史,天性至孝。母贾夫人患瘵,日夕侍汤药,不解衣带,尝便甘苦,以伺其剧差。贾夫人欲食野禽肉,奉国泣往求之,复刲股以进,病是以苏。其后贾夫人殁,哀毁骨立,庐居三年。及辅国病,亦如侍贾夫人,而日夜吁天,乞以身代。病良已,有乌千数,集于庭树,飞鸣不去。王闻,上其事,已而巡抚河南都御史又交上其事。天子异之,使中书舍人扈永通锡玺书褒奖焉,是岁嘉靖十一年也。于是汴有司奉以从事,建旌孝之门。
奉国好文,尊礼贤士大夫,而长中尉睦㮮益修学,知名当世。议者以恭靖之族,比汉红侯及北海王睦,迨向、歆軿釐,累世文学,奉国父子无飐矣。至于以孝行受旌主上,二族所未有也。呜呼懿哉!铭曰:
太昭廿馀,周次以五。分王诸子,成实同母。脤膰之国,亲睦无伍。《麟趾》流化,《驺虞》前睹。兆祥集祉,施于镇平。镇平绵绵,孙子淑清。奉国克孝,性由天成。懿德美行,昭我皇明。天地人贵,人行孝大。自天显异,光贲亿代。于穆皇风,自家而国。锡汝蒸民,罔不保极。〈(按:红侯乃楚元王之后,向、歆之先世也,名富。旧刻误作红阳侯,红阳侯乃王立,王氏五侯之一也。)〉
圣井铭
馀读《金史》,皇统二年,使“刘筈以衮冕玉册,册宋康王为帝”,“以臣宋告中外”。嗟乎!中国于是不得为中国矣。绍兴君臣,万世之罪人也。昔晋永嘉之乱,其祸不异靖康,然江左世守正朔,历五代至于陈亡,以其力不足与中原抗,而未尝少屈也。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五代之君,其功岂在管仲之下哉?
陈高祖平侯景之乱,卒禅梁祚,恭俭勤劳,志度弘远,江左诸帝,号为最贤。馀来长城,游下箬里,观其故宅。相传其始生时,井中沸涌,出以浴帝,今其井尚如故。慨然而叹,令人去蔽翳而出之,作亭于其上。铭曰:
帝王之生,灵感幽赞。觱沸水泉,浴帝始诞。流虹瑶月,应时则灭。惟不改井,于今不竭。我寻华渚,翳桑之处。寒泉古甃,如见其沸。赫赫陈祖,大业光灿。寂寞沛乡,吾兹感叹。嗟后之王,荒坠厥绪。丽华辱井,《建康》所记。
书斋铭
斋,故市廛也,恒市人居之。邻左右,亦惟市人也。前临大衢,衢之行,又市人为多也。挟策而居者,自项脊生始。无何,同志者亦稍稍来集,与项脊生俱。无中庭,以衢为庭。门半开,过者侧立凝视,故与市人为买卖者熟旧地,目不暇举,信足及门,始觉而去。已,乃为藩篱,衷以修扉,用息人影。然耳边声哄然,每至深夜,鼓冬冬,坐者欲睡,行者不止。宁静之趣,得之目而又失之耳也。
项脊生曰:“馀闻朱文公欲于罗浮山静坐十年,盖昔之名人高士,其学多得之长山大谷之中,人迹之所不至,以其气清神凝而不乱也。夫莽苍之际,小丘卷石,古树数株,花落水流,令人神思爽然,况天緌地藏,神区鬼奥邪?其亦不可谓无助也已。然吴中名山,东亘巨海,西浸林屋、洞庭,类非人世,皆可宿舂游者。今遥望者几年矣,尚不得一至。即今欲稍离市廛,去之寻丈,不可得也。盖君子之学,有不能屑屑于是者矣。”
管宁与华歆读书,户外有乘轩者,歆就视之,宁弗为顾。狄梁公对俗吏,不暇与偶语。此三人者,其亦若今之居也,而宁与歆之辨,又在此而不在彼也。项脊生曰:“书斋可以市廛,市廛亦书斋也。”铭曰:
深山大泽,实产蛇龙。哲人静观,亦宁其宫。馀居于喧,市肆纷那。欲逃空虚,地少天多。日出事起,万众憧憧。形声变幻,时时不同。蚊之声雷,蝇之声雨。无微不闻,吾恶吾耳。曷敢怀居,学颜之志。高堂静居,何与吾事。彼美室者,不美厥身。或静于外,不静于心。馀兹是惧,惕焉靡宁。左图右书,念念兢兢。人心之精,通于神圣。何必罗浮,能敬斯静。鱼龙万怪,海波自清。火热水濡,深夜亦惊。能识鸢鱼,物物道真。我无公朝,安有市人。是内非外,为道为释。内外两忘,圣贤之极。目之畏尖,荆棘满室。厥恐惴惴,危阶是习。馀少好僻,居如处女。见人若惊,噤不能语。出应世事,有如束缚。所养若斯,形秽心忸。矧伊同胞,举目可恻。藩篱已多,去之何适。皇风既邈,淳风日漓。谁任其责,吾心孔悲。人轻人类,不满一瞬。孰涂之人,而非尧舜。
清泉铭
昆山司训袁先生,宜春人,名丰,字某,别自号清泉子,盖其居地名马领清泉云。
予考袁郡图经,有大袁山、小袁山,相传汉高士袁京隐于其下,后人以名其山。又别有袁岭,以为袁闳尝所隐处。闳,汝南公族,无繇至此,史称其晦迹乱世,自投深林,其至袁岭,或当在延熹以前耶?世谓袁州之袁,皆京之后世子孙也。今先生自托于清泉,夫安知数百年后,清泉不复姓袁也耶?何豫章山水之多袁也。
先生云,清泉发马领,演迤而东,过其居之南,出虎狼东冈。冈之南为石镜云峰,峰之东为南峰。南峰隔清泉,道适与其居相对,而马领在其西,往往有庵院林木,泉水流布,灌田数百顷。予爱其清泉之名,为之铭曰:
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动溶无形,孰能识窥。泚泚之泉,见于山下。我仪其德,宿污以化。
几铭
嘉靖三十六年丁巳上元,于世美堂,以皇庆旧材作。惟《九经》诸史,先圣贤所传。少而习焉,老而弥专。是皆吾心之所固然,是以乐之不知其岁年。
顺德府几铭
余为邢州司马,无所事事,署中无几案可以读书。会大风拔木,城外倒柳无数,因于太守乞得一株,以制是几。铭曰:
问治天下,何异牧马。挟册而狂,自同亡羊。噫嘻,非熊无梦,获麟有书。吕望老矣,尼父吾师。
太行石铭
余有事黄寺,道中得巧石二,高者近二尺,庳者尺馀。慕东坡先生之高致,携归,买盆贮水供之,而为铭:
闻昔大士,坐此岩龠。西海之西,东海之东。云车徜徉,吾安所从。我慕东坡,愿作此供。以四海水,贮于盆中。
【其二】
是石尺馀,太行之遗。置一几间,分山东西。
西山石铭
余得西山石五:竖其一于郡斋;其小者二株,贮盆中为几案之供;其二犹倒卧壁间,皆勒铭其背。余将行,不忍弃去,携其四以归。盖尝时至清河,涉江、淮,舟苦风飘,须石以镇之。虽米南宫之癖不可疗,亦复慕吾郡陆郁林之高风云。
中央古帝久已死,日凿一窍不肯已。倏兮忽兮尚多多,吾学老龙惟隐几。
【其二】
太行崔嵬摩高穹,沫流碎溅沙土中。混沌古色巧嵌空,宛如东南花石同。始知大块一气融,山川万里常相通。谁将玉井芙蓉供,移置吾家五湖东。
松江新建行省颂
自诸侯为郡县,古牧伯之制已不复存。汉稍置十三州部刺史,刺史秩轻位下,故有州牧之改建。汉末,并自九卿出领,位任益重。魏晋以来,有持节都督之号,然天下州道,大抵无虑数人而已。盖自唐之开元、天宝,宋之熙宁、元丰,监司莫盛于此时焉。元有天下,外省与内宰相并建,凡行省官皆宰相职也。今制官名虽异,而建置实同,参政之名,即参知政事之旧也,犹宰相职也。近者,朝廷以东南财赋事重,设山东行省于苏州。以藩屏重臣分司圻甸,自此始。
《书》曰:“王朝步自宗周,至于丰。以成周之众,命毕公保釐东郊。”犹宰相职也。嘉靖某年,翁公实来莅任,适海上有倭寇之警,公扬历中外,望实俱隆,简在帝心。时松江古秀州华亭之境,被寇尤剧,诏俾公移治焉。议者谓公以毕公之德,而有南仲之威,以保釐之职,而兼往城之寄者也。虾蛦小丑,不日荡平,以纾我天子南顾之忧矣。
小子不佞,辱荷甄陶,使与执经之末。又念吾东南之民,父子兄弟,将出之涂炭而措之衽席之上。因松江新建行省,知太平有日。乃考古官制,推公之职事,即古之牧伯与宰相之任,天下所以系公者不浅也。遂作颂曰:
明明皇祖,定鼎初载。分画郊圻,亘于大海。百八十年,帝命不改。蠢尔岛夷,穷山阻馁。来求衣食,生此罪悔。天子曰咨,命我元宰。汝往作牧,于夷所在。惟此松江,湖海之汇。公来至止,万民所待。衣其轻裘,匪甲伊铠。我民之饥,劳徕不怠。我赋之逋,公无我罪。冥海波涛,风云埃祼。霍然四除,万里光彩。孰是番鬼,敢作奇侅。省府巍巍,公德磊磊。愿公千岁,为天子宰。公之勋庸,铭于鼎鼐。
巡抚都御史翁公寿颂
章皇帝初,命大臣六人分巡天下,时周文襄公以工部右侍郎巡抚江南,巡抚之名始此。其后在边任者,兼戎马之务。江南畿辅地,岁漕所仰,领财赋而已。自顷倭夷为患,朝廷并敕以阃外之事,寄任滋隆焉。
倭国前世为寇绝少,国初有之,故备倭之卫,起自辽海,接于闽、广,首尾联络,祖宗制驭之法甚详。百馀年来,中国宴然。顷岁忽肆凭陵,学士大夫策之详矣。愚尝读史,魏正始中,夫馀为勿吉所逐,涉罗并于百济,两国之贡不至。宣武帝于东堂引见高句丽使者,面谕以连率征讨绥怀之略,谓海外九夷黠虏,唯高丽能制之也。今世朝鲜国最号恭顺,倭奴侵犯,此事宜可以责之。不然,当申中国之威,如前世慕容皝、陈棱、李𪟝、苏定方,未尝不得志于海外。或以元人五龙之溃为创,此自由将帅之失耳。然是二者,草野筹之,庙堂之议不及于此,岂以天下之根本在内不在外,故惟慎选抚臣,为安内攘外之长策也。
大中丞姚江翁公,弱冠登第,由省郎出为两司,才望郁然。今自山东左方伯陟内台,膺巡抚之命。是岁适海波清宴,夷氛不作,识者已知公之福德矣。先是,吴地荒旱,民无宿储,然且北转三边之输,南增两海之戍,邑里萧然,时事孔棘。公忧国爱民之心,屡形于奏牍,方将减戍轻徭,省漕蠲逋,以苏编氓之困,允矣仁人之言,宜国家委寄东南之重,而亿万生灵恃之以为命也。巡抚旧治南都,今命移治姑苏。公度海濒州县道里之中,建治古娄江之上。
于是三月某日,公降诞之辰,江南司府州县官吏、诸生耆老,咸来上寿。公辞不敢当。则又以《南山有台》之诗,爱君子之德音,而祝之以眉寿,黄耇发于咏歌,人情之所不容已者,公其何以辞。颂曰:
于皇宣祖,缵运休明。闵是元元,肇简拊循。于时文襄,卓为名卿。前有忠靖,玄圭告成。配食于吴,寝庙奕新。惟申与吕,自岳降精。岩岩我公,聿追前闻。江海之堧,世乐耕耘。蛮夷恍惚,陵水来侵。天子曰俞,咨我元臣。寇匪外至,孽由内生。吏蠹民偷,狎于太宁。其抚吾人,毋讫于兵。公拜稽首,天子是承。是诹是询,悉其呻吟。封章屡上,仁言谆谆。庶其可绩,协是休声。迢迢东海,依公为城。愿公百年,永保我民。
魁星赞
魁枕参首,星官之书。图厥怪形,画史之愚。吾所知者,荦荦天间。日月并丽,万古常然。
叶文庄公像赞(并序)
文庄公之从孙女,王子敬之外姑也,故得此像于内家。子敬大父为广东参议时,布政使王公用兼、参议盛公思禹,皆公同县人,见岭南人语及公,往往流涕。而子敬外大父顾太守孔昭,尝以御史督学京畿,有口外试士怀公之作,其后欲图公与孙秋官像,出入拜之。秋官,亦吾乡之先贤也。子敬少闻此言,于是以公像示予,请代为之赞:
孰传斯像,盖有所自。猗与文庄,妻之外氏。高风遗烈,岭海塞垣。焚香拜之,二祖有言。
弘玄先生自序赞
赞曰:弘玄先生老而贫,日以著述为事,出无舆从,一童子挟书自随,步履如飞。间以所序生平示予者如此,可以知其志之所存矣。先生以国子上舍生,倅霍邑、夷陵。今世为官,耻不出进士,不肯为尽力。人亦以非进士待之,虽有志,终不获见。故予复述先生为两州之迹,其志有足悲者。使为进士,岂非世之所称才贤者哉?
初,山西旱饥,命先生赈河东苪、陆、猗、夏、蒲、解三十州县,使一武官辇致银数万两。而怀仁王府禄米久逋,王使人篡入府,已剖鞘出银。先生使人言曰:“天子怜晋人饥,故空帑藏以活之。今民旦暮死,王奈何取以为己奉?即天子闻,王何以处?”王大惭惧,完鞘还武官。至,则出银堆排卓上,吏两旁立,称停裹纸,各书其人姓名,壹不涉手。以次俵散,民欢呼歌舞,晋人以苏。敕下行省,有羊酒文绮之赐。王府在霍城中,宗室常数百人来索禄米,乘垣骑危,呼曰:“今日不得米,饥死矣。”先生与之言,气和而刚。诸仪宾或曰:“判官言是也,盍少去,待司符下,给我米矣。”宗室皆曰然,相牵携而去。霍有荒田三千馀顷,岁责逋赋里甲。先生发庾粟千石,予里甲代耕,岁大熟,收麦数千。监司诟之曰:“若何等官也?遂自擅命发廪耶?”然而钩考籍记甚明,不能加罪也。至今霍无逋赋,且人得私其赢以为利焉。
夷陵三四月多火灾,火发,有类若乌者,群飞衔火至他屋,处处皆焚,《山海经》所谓毕方者也。然非如鹤,一足赤文,而白喙者,柳子厚《逐毕方文》盖未尝见。先生所见,实乌也。先生夜梦一人,白袍乌巾,翘右足,旁有一人言曰:“此白将军也。”旦日,民列状请建火神庙。先生曰:“吾夜梦,乃秦武安君耳。”先是,州有四绰楔,通衢四出,皆已燔。先生建三重楼,设锺楼中,为武安君像而祀之,火患遂息。岂白起数千年,尚烧夷陵耶?然神怪不可究,知子产实沈、台骀、黄熊之论非诬也。楼上望西陵、石鼻、天柱诸山,层峦叠膋如翠屏,李太白所谓“巫山夹青天”者,可以凭槛得之,而飞帆荡桨,出没于莲沱漩岛之间,极荆楚之胜观矣。
秭归治楚台山上,久雨,水坏石土,危城欲坠,议欲迁州。先生时摄守,为之刊山麓,决沮洳,自陡波沟纵横而出之水,工费而人不疲,州遂不迁。《白将军楼》《归州街渠记》,皆先生自为文。车驾南巡,省檄统领辇夫万人。上居飞龙殿,每一念至,即如陵上,不以朝暮,闻炮声辄发,辇夫皆集,无失期。诸贵人率来取役辇夫,先生小冠匿他所,诸贵人皆不得取。送驾至樊城,大鸿胪揭簿呼名,先生与郡太守以下皆先归。有旨,事过界不问。会天子已至邓,故免谴。其后,有按察司官责先生以避事,官实后代,不知此时事。先生具言,统领辇夫时,常惧不免死。官为默然。
一日,被檄至施州治狱。施去江陵数千里,南出夜郎,平时于郡但以文书羁縻,无官长来见者。其帅以百镒金置苞茗中馈。却之。夜宿僧寺,萧然赋诗,有“暗室如白昼”之语。都御史顾公璘闻而叹奖之。夷陵故有黄陵庙,而城北夹河亦有风涛之厄,先生为作黄陵行祠。按黄陵在今巴陵,所谓潇湘之尾,洞庭之口,而欧阳公但有《黄牛峡祠诗》,故东坡述公丁元珍之梦及“石马系祠门”之句,勒石祠下。而先生云,特黄陵庙旁有黄牛祠耳,盖不知何年而变也。
会升开建令,不肯赴,僦舟还吴。以舟轻,夷陵人舁大石镇之。先生意忻然,以自拟吴郁林太守云。
王氏画赞(并序)
余妻太原王氏,嘉靖三十年五月二十九日卒。余哀念之至,恨无善画者,因记唐人有云:“景暖风暄,霜严冰净。”此为吾妻画也。又流涕诵扬子云之词云:“春木之芚兮,援余手之鹑兮。去之百岁,其人若存兮。”
后二月,门人许进士使其弟来画,余口授之。许默然良久,为作此画。家人见之,莫不悲恸。以示诸姨,皆流涕,小姨以为“真是吾姊”,但不言耳。然如余所称扬子云、虞伯施语,未能画也。涕泣而为作赞曰:
哀窈窕,思《关雎》。杳不见,乘云霓。堕明月,遗轻裾。风萧萧,惨别离。来陈宝,景帝珠。何珊珊,是耶非。(“景帝珠”不可晓,疑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