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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状

吴纯甫行状

先生姓吴氏,讳中英,字纯甫。其先不知其所始,曾祖杰,自太仓来徙昆山。祖璇。父麒,母孙氏。

先生生而奇颖,好读书。父为致书千卷,恣其所欲观。里中有黄应龙先生,名能古文,先生师事之,日往候其门。黄公奇先生,留与语,贫不能具饭,与啜粥,语必竟日还。先生以故无所不观,而其古文得于黄公者为多。

先生童髻入乡校,御史爱其文,封所试卷,檄示有司。他御史至,悉第先生高等。开化方豪来为县,县有重役,召先生父。先生以书谒方侯。侯方少年,自谓有文学,莫可当意,得书,以为奇,引与游,甚欢。其后方侯徙官四方,见所知识至吴中者,必以先生名告之。然先生意气自负,豪爽不拘小节。父卒,遗其涘甚厚。先生按籍,视所假贷不能偿者,焚其券。好六博、击球、声音、妇人,拥妓女,弹琵琶,歌讴自随,散其家千金。

久之,乃更折节自矜饰,顾不屑为龌龊小儒。笃于孝友,急人之难,大义落落,人莫敢以利动。令有迎馆先生者,欲有所赠遗,见先生,竟莫能出一语。先生之弟,尝以事置对。令阅其姓名,疑问之,乃先生弟,先生不自言也。与其徒考古论学,庭宇洒扫洁清,图史盈几,觞酒相对,剧谈不休。虽先儒有已成说,必反复其所以,不为苟同。后生有一善,忻然如己出,亟为称扬。里中人闻之,辄曰:“吴先生得无妄言耶?某某者皆稚子,何知也?”然往往一二年即登第去,或能自建立,知名当世。而吴先生年老,犹为诸生,进趋学宫,揖让博士前,无愠色。

年四十四,始为南都举人。先生益厌世事,营城东地,艺橘千株,市鬻财自给。日闭门,不复有所往还,令儿女环侍几傍,诵诗而已。少时所喜诗文,绝不为,曰:“《六经》圣人之文,亦不过明此心之理。与其得于心者,则《六经》有不必尽求也。如今世之文,何如哉?”

嘉靖戊戌,试礼部,不第。还至淮,先生故有腹疾,至是疾作,及家二日而卒。是岁四月某日也。距其生弘治戊申月日,得年五十有一。娶陆氏,蚤卒,无子。侧室某氏,生子男一人,原长。女三人,长适工部主事陆师道,其次皆许聘。予于先生相知为深,十年前尝语予曰:“子将来不忘夷吾、鲍子之义,吾老死,不患无闻于后矣。”于是先生弟中材使予为状,不可以辞。呜呼!先生不用于世,予所论次大略,其志意可考而知焉。

李南楼行状

李府君讳玉,字廷佩,号南楼。祖某。父某,妣某氏。娶杜氏,生一子,曰宪卿,乡进士。孙男女若干。生于成化丙午月日,卒于嘉靖乙未月日,享年五十。宪卿卜以卒之年月日,葬于新阡。先期,衰禋踵门而告余曰:“不肖不敢没先君之行,将欲稍加撰次,求铭于里之长者,而哀荒无绪,每一举笔,摧心裂肠,欲作复止。见吾子习太史公之书,愿假手于子,吾子弗吾拒也。将为子言其略,子其文之。求贲先君于地下,惟吾子焉赖!”余唯唯,不敢辞。宪卿呜咽流涕泣曰:

吾李氏居昆山之罗巷村,百馀年矣。家世业农,未有显者。先祖质庵生四子,先君最少,赘城中杜氏。学书不就,为县掾。亡何谢去,家居垂三十年,专以不肖为念,延致师友,惟力所及。见邑中豪俊与俱,即大喜。即不肖所与游稍不胜,终不怿。不肖素孱弱多病,心独怜之,而口不言。为人忠实无他肠,与人交洞见底里,审取重诺,尤好面折人过。先祖考妣居伯父所,时时徒走出城往省之,或舆迎至家。值宴会,有不与,必凄然不乐。比其没也,敛葬之具,靡不悉心营办。所授田宅,尽以与诸父,曰:“生吾不得尽其养,没吾何忍受其产耶?且诸兄贫,亦自应得耳。”尝掌区税,不忍于斗概间取圭撮之羡,宁自受累,乃其心所乐也。今年春,忽病作,意颇自危,而不肖尚阻水清源,未即归也。心悬,谓:“吾子未至,病未即愈,旦暮见吾子来,吾念已慰,病当去五六矣。”因是令遍访医药,不至为痼疾也。讵意延缓逾时,病与日积,五月十日,不肖方抵家,色已非旧岁人矣。亟往郡中谒医,已不可起矣。呜呼痛哉!先君以不肖之故,聊欲营树产业,俾不肖无所顾于衣食,屹不自暇逸。今日不肖获上进,冀少息肩,而背弃矣。呜呼!吾与子言若是者,吾悲而弗详也。

余闻而伤之。余始与宪卿游,见其丰仪俊清,衣裳整洁,皎然不染坋埃。时相过从,谈笑竟日,醴膳丰嘉,不索而具,宪卿一无所经意。乃知府君所以纵其子游学如此。俗今以学生得隽者谓之有成,宪卿以去岁发解南都,府君及见,其成亦足慰矣。抑其种之之勤,获其实而不及于食,可悲也已。余恶夫世之撰事者弗核,故弗敢损益于宪卿之言,俾铭者考焉。

通议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公行状

曾祖茂。祖聪,赠通议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父玉,赠承德郎、吏部验封司主事,再赠奉政大夫、吏部验封司郎中,三赠通议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

公讳宪卿,字廉甫,世居苏州昆山之罗巷村,以耕农为业。通议始入居县城,独生公一子,令从博士学。山阴萧御史鸣凤奇其姿貌,曰:“是子他日必贵,吾无事阅其卷矣。”先辈吴中英有知人鉴,每称之,以为瑚琏之器。公雅自修饬,好交名俊,视庸辈不屑也。举应天乡试,试礼部不第,丁通议忧。服阕,再试中式,赐进士出身。明年,选南京吏部验封司主事,历迁郎中。吏在司者,莫不怀其恩。居九年,冢宰鄞闻公、奉新宋公,皆当世名卿,咸赏识之。

升江西布政司左参议。江右田土不相悬,而税入多寡殊绝。如南昌、新建二县仅百里,多山湖,税粮十六万。广信县六、赣州县十,粮皆六万。南安四县,粮二万。三郡二十县之粮,不及两县。巡抚傅都御史议均之。公在粮储道,为法均派折衷,最为简易。盖国初以次削平僣伪,田赋往往因其旧贯,论者谓苏州田不及淮安半,而吴赋十倍淮阴;松江二县,粮与畿内八府百十七县埒,其不均如此。吴郡异时尝均田,而均止于一郡,且破坏两税,阴有增羡,民病之。不若江右之善,而惜不及行也。

升山东按察司副使,兵备临清。先是,虏薄京城,又数声言从井陉口入掠临清。临清绾漕道,商贾所凑,人情恇惧,公处之宴然。或为公地,欲移任。公曰:“讵至于此?”境上屯兵数万,调度有方,虏亦竟不至。师尚诏反河南,至五河兵败散,独与数骑走莘县,擒获之。在镇三年,商民称其简静,瓯宁李尚书自吏部罢还,所过颇懈慢,公劳送,礼有加。李公甚喜,叹曰:“李君非世人情,吾因以是识其人。”会召还,即日荐升湖广布政司右参政。

景王封在汉东,未之国,诏命德安造王府,公董其役。又以承天修祾恩殿,升河南按察司按察使。受命四月,寻擢巡抚湖广右佥都御史。奏水灾,乞蠲贷,亲行鄂渚、云梦间,拊循之。东南用兵御日本,军府檄至,调保靖、容美、桑植、麻寮、镇溪、大刺土兵三万二千,所过牢廪无缺。公因奏土司各有分守,兵不可多调,且无益,徒糜粮廪。其后土兵还,辄掠内地人口。公檄所至搜阅,悉送归乡里。显陵大水,冲坏二红门黄河便桥,而故邸龙飞、庆云宫殿多隳挠。奏加修理,建立元祐宫碑亭。是时奉天殿灾,敕命大臣开府江陵,总督湖广、川贵采办大木。工部刘侍郎方受命,以忧去。上特旨升公左副都御史,代其任。

先是,天子稽古制建九庙,而西苑穆清之居,岁有兴造,颇写蜀荆之材。公至,则近水无复峻干。乃行巴、庸、僰道,转荆、岳,至东南川,往来督责,钩之荒裔中,于是万山之木稍出。然帝室紫宫,旧制褱瑰,于永乐金柱围长,终不能合。公奏言:“臣督率郎中张国珍、李佑,副使张正和、卢孝达,各该守巡参政游震得,副使周镐,佥事于锦,先后深入永顺卯峒、梭梭江;参政徐霈,佥事崔都,入容美;副使黄宗器,入施州金峒;参政靳学颜,入永宁、迤东、兰州、儒溪;副使刘斯洁,入黎州、天全、建昌;董策,入乌蒙;参政缪文龙,入播州、真州、酉阳;佥事吴仲礼,入永宁、迤西、落洪、班鸠井、镇雄;程嗣功,入龙州;参政张定,入铜仁省溪;参议王重光,入赤水猴峒;佥事顾炳,入思南潮底;汪集,入永宁顺崖。而湖广巡抚右佥都御史赵炳然,巡按御史吴百朋,各先后亲历荆、岳、辰、常;四川巡抚、右副都御史黄光升,历叙、马、重、夔;巡按御史郭民敬,历邛、雅;贵州巡抚、右副都御史高翀,历思、石、镇、黎;巡按御史朱贤,历永宁、赤水;臣自趋涪州,六月上泸、叙。而巨材所生,必于深林穷壑、崇冈绝箐,人迹不到之地,经数百年而后至合抱,又鲜不空灌。昔尚书宋礼及近时尚书樊继祖、侍郎潘鉴,采得逾寻丈者数株而已。今三省见采丈围以上楠杉二千馀,丈四五以上亦一百一十七,视前亦已超绝矣。第所派长巨非常,故围圆难合。臣奉命初,恐搜索未遍,今则深入穷搜,知不可得。而先年营建,亦必别有所处,伏望皇上敕下该部计议,量材取用,庶臣等专心采办,而大工早集矣。”上允其奏,命求其次者。

其后木亦益出,自江、淮至于京师,箄筏相接。而天子犹以皇祖时殿灾,后十年始成,今未六七载,欲待得巨材,故殿建未有期,而西工骤兴,漕下之木,多取以为用。三省吏民,暴露三年,无有休息期。大臣以为言,天子亦自怜之,将作大匠又能规削胶附,极般尔之巧,而见材度已足用。公恳乞兴工罢采,以休荆、蜀民。使者相望于道,词旨甚哀,而工部大臣力任其事,天子从之。考卜兴工有日矣。其后漕数,比先所下多有奇羡,凡得木一万一千二百八十九章。公上最,推功于三巡抚,下至小官,莫不录其劳。今不载,独载其所奏两司涉历采取之地曰:“四川守巡督儒溪之木,播州之木,建昌、天全之木,镇雄、乌蒙之木,龙州、兰州之木。湖广督容美之木,施州之木,永顺卯峒之木,靖州之木,及督行湖南购木于九嶷,荆南购木于陕西阶州,武昌、汉阳、黄州购木于施州、永顺,贵州则于赤水、猴峒、思南、潮底、永宁、顺崖,其南出云南金沙江云。”

大抵荆楚虽广,山木少,采伐险远,必俟雨水而出。而施州石坡乱滩,迂回千里。贵阳穷险,山岭深峭。由川、辰大河,以达城陵矶。蜀山悬隔千里,排岩批谷,滩急漩险,经时历月,始达会河,而吏民冒犯瘴毒,林木蒙笼,与虺蛇虎豹错行,万人邪许,摧轧崩崒,鸟兽哀鸣,震天及地。盖出入百蛮之中,穷南纪之地,其艰如此,故附着之俾后有考焉。昔称雍州南山檀柘,而天水陇西多材木,故丛台、阿房、建章、朝阳之作,皆因其所有。金源氏营汴新宫,采青峰山巨木,犹以为汉、唐之所不能致。公乃获之山童木遁之时,发天地之藏,助成国家亿万年之丕图,其勤至矣。

是岁冬,征还内台。明年,考察天下官。已而病作,请告。病益侵,乞还乡,天子许之。行至东平安山驿而薨,嘉靖四十一年四月乙亥也,年五十有七。

公仕宦二十馀年,未尝一日居家。山东获贼,湖广营造。东南平倭,累有白金文绮之赐。而提督采运之擢,旨从中下,盖上所自简也。祖考、妣皆受诰赠,母杜氏封太淑人,所之官必迎养,世以为荣。公事太淑人孝谨,每巡行,日遣人问安,还辄拜堂下。太淑人茹素,公跽以请者数,太淑人不得已,为之进羞膳。平生未尝言人过,其所敬爱,与之甚亲。至其所不屑,然亦无所假借。在江陵,有所使吏迟至,公问其故。言:“方食市肆中,又无马骑。”故事,台所使吏廪食与马,为荆州夺之。公曰:“彼少年,欲立名耳。”竟不复问。周太仆还自滇南,公不出侯,盖不知也。周公,乡里前辈,以礼相责诮。公置酒仲宣楼,深自逊谢而已。

为人美姿容,自少衣服鲜好,及贵,益称其志。至京师,大学士严公迎谓之曰:“公不独才望逾人,丰采亦足羽仪朝廷矣。”所居官,廉洁不苛。采办银无虑数百万,先时堆积堂中,公绝不使入台门,第贮荆州府募召商夷,赏购过当,人皆怀之。故总督三年,地穷边裔,而民夷不惊,以是为难。是岁奉天殿文武楼告成,上制名曰“皇极殿”,门曰“皇极门”,而西宫亦不日而就。天子方加恩臣下,叙任事者之劳绩,而公不逮矣。

娶顾氏,封淑人。子男五:延植,国子生;延节、延芳、延英、延实,县学生。女四,适孟绍颜、管梦周、王世训,其一尚幼。孙男七:世彦、官生、世良、世显、世达,馀未名。孙女六。余与公少相知,诸子来请撰述,因就其家得所遗文字,参以所见闻,稍加论次,上之史馆。谨状。

敕封文林郎分宜县知县前同州判官许君行状

君姓许氏,讳志学,字逊卿。其先苏州之嘉定人,讳庆赐者,为昆山魏氏馆甥,遂为昆山人。子文衡,文衡生琮,其季曰瓒。琮子翊,承事郎。瓒子翀,羽林卫经历、平定州同知。承事生襄,敕授登仕佐郎,南京驯象所吏目,君之考也。自庆赐始迁,再世而有兄弟数人,勤于治生,多蓄藏。延礼耆儒沈同庵先生于家塾,以教诸子。当是时,叶文庄公、张宪副和、张参政穆、沈宪副讷,一时名贤,皆往来其家,故许氏富而子孙多在衣冠之列。

君少勤学强记,善为文词,登仕盖晚而得子,怜爱之,故用赀升为太学生,六馆之士推让焉。累举不第,以上舍选为同州判官。六年凡署州县事五:同州、夏阳、临晋、征、重泉。同州以守缺,其馀诸县,即令去,必以君摄。士大夫皆为文纪之,曰“承上使下,悉有成度,奸轨壹迹,境内肃清,不于分外征索,以阿上官意,修黉舍,励学者”,此朝邑之所纪者也;“厘前秕政,革浮靡,绝苞苴,储廪给足,傅爰精明,修启圣名宦祠”,此蒲城之所纪者也。

今世州县官,悉简自天朝,唯权摄则监司得自用,类前世之辟举者。故或其人不称,必不以摄;或少试之,旋即牒去。君之署篆至于四五,可以知其选矣。其子给事君言,今重泉、临晋间,民有肖像而拜祀者。又言谿田马公、苑洛韩公,皆关中名士,每见君,未尝不加敬也。

既解官,则治亭圃于先茔之侧而居之,岁时食新,先以奉亲,然后敢尝。与人交,不设城府,然不能容人过恶,然亦往往寡合。令有科徭及君家,君自以尝任州县为七品官,与争论无所诎。令欲重困之,会给事发解报至,以故得免。君始为太学生游间,及官同州沙苑,登览华山之胜,甚自乐也。至为乡社会,饮酒笑谑无虚日。吴中田土沃饶,然赋税重而俗淫侈,故罕有百年富室,虽为大官,家不一二世辄败。许氏自国初至今,居邑之柴巷无改也,有屋庐之美,田园市肆之入,又以诗书绍续,及给事君而贵显。

初,给事令分宜,已敕封如其官。及是,人方贺君将更有加封之命,而不幸已矣。君卒于嘉靖己未年六月初六日,得年六十有三。娶钱氏,封太孺人。子男一人,从龙,户科给事中。女一人,适张必显。孙男一人,汝愚,太学生。女二人。曾孙男女二人。

有光高大父时,已与君家交好,见家中文字有顾惟诚、许鹏远者,鹏远即承事君,而惟诚者太保顾文康父也。高大父是以与两家缔姻,而大父与登仕君,又皆高年为社会,而君与家君又同社,社中君最年少。癸丑之岁,给事同余北上,道中联辔,尝以登仕年老为忧念,意独谓君壮盛未艾也。而登仕卒裁逾六年,君亦卒,仅止于中寿。给事是以痛恨焉,亟图所以不朽者,以予知其家世,因颇采示冯翊之政,俾次其大略,存之家乘。他日墓隧铭志之文词,史馆推封之制草,庶于斯有征云。(按:夏阳今韩城,临晋今朝邑,征今澄城,重泉今蒲城,皆同州属县,而同州汉左冯翊也。此文于总叙历署县篆处用古名,后朝邑之所纪、蒲城之所纪,则用今名,而仍云临晋、重泉间肖像祀之,辞甚明白。后又言冯翊之政,则同州及诸属县皆在内,地名古今互见,文章家常事。常熟本因不得其解,遂将总序诸县及二邑之所纪九十馀字尽删之,文字顿减精采。钱宗伯不选,当以此故。今从昆山本,仍存之。昆山本历叙诸县中有郃阳,今按上言署州县事五,则夏阳以下四县并同州是也。若加郃阳,则六矣。况他县皆用古名,独郃阳是今县名,亦无此叙法,故断以为衍文而去之。庄识。)

封中宪大夫兴化府知府周公行状

公姓周氏,讳书,字存中。其先汴人,宋靖康末,扈跸临安。至贵一公,始家昆山之吴家桥。贵一生思聪,思聪生士贤,士贤生显,显生明。是为耕乐翁,有行谊,学士吴文定公铭其墓曰“刚直君子”。生四子:长讳璇,是为乐清翁;次讳玑,讳玉、讳衡。衡,太学生。家世孝弟力田,至太学始用儒雅登上舍,然兄弟并以赀雄乡里。吴家桥在邑南千墩浦上,直桥并小溪以东,独周氏兄弟居之,殆成聚落,无他族,其南惟有晏翁云。

乐清生四子,公其季也。母张氏。公甫冠,为晏翁婿,虽在宾馆,犹东西家也。每入定省,父母以其出婿,怜爱之,至则喜见颜色。少有志于学,为博士弟子,益自砥砺,以病不克卒业。其病痰喘,竟岁不愈,即愈,月复继作。然性孝友恭谨,不以病废礼。居母张硕人之忧,号毁骨立,诸儿为之劝解,哭愈哀,惟见相随擗踊,则稍慰曰:“儿能助吾哀。”自是病日益深。乐清晚得末疾,不能行,又时时欲行,公旦夕扶掖,令诸儿读书于傍,以更代。乐清谓能将迎其意,喜曰:“吾有子有孙,死不恨矣。”兄弟友爱甚笃,不忍一日相离。仲兄尝病胀,舆舁至家,晨夕不去侧,汤药必躬调以进。其他内外宗党,待之曲有恩礼。见耆年,特加敬让。人有犯,辄自反曰:“吾其有以召之也。”置不与较。自为博士弟子不遂,居常悒悒,故尤勤于教子,延师礼费不少靳,而规范之严,诸子循循,未尝识人间佻宕之习。仲子宪副君,自束发至于贵显,所至必与天下知名之士游,而居官律己,当世士大夫称之,繄公之教也。其为兴化知府,政成上计,得貤封如其官。金绯辉煌,然惴惴不敢当。自宪副君起进士,出守郡,至持宪节,专制海南,积官十馀年,依然故庐,无一瓦一椽之增焉。仲兄之殁也,公已病亟,力疾往哭甚哀,公自是遂不复起矣。

恭人姓晏氏,父讳安,母赵氏。性端重,寡言笑,与公伉俪五十年,相敬如一日。公自壮岁婴病,迄于寿考,左右调护之功为多。诸子自幼学时,公出外,即为标识书额,自督课之。其勤俭出于天性,至贵,纺绩未尝释手。晏翁蚤世,诸孤累累,皆庶出,恭人相其母,抚之极有恩。晏家业日圮,赵母生养死葬,悉出恭人。又与公谋,置田守翁夫妇冢,春秋祀焉。公生于成化壬寅六月六日,卒于嘉靖丁未十二月十七日,得年六十六。恭人生于成化甲辰六月二十七日,卒于嘉靖丁未闰九月十一日,得年六十四。子男四:大伦,太学生;大礼,即宪副君;大宾,大器。女二,适姚舜卿、凌天惠。孙男女十五人。

初,宪副君之在兴化也,数遣人迎养。公与恭人相谓曰:“居官以洁己爱民为本,至彼有甘旨之累,且往来舆马,皆民力也。鱼羹脱粟,田中独不能自具耶?”遂坚却不往。及诰封命下,宪副君即驰疏于朝,乞恩归养,其略云:“自守郡以来,感激圣恩,未尝不矢心励行,以图报效于万一。不意构成疾病,虽勉强备位,而精神消耗,日不能支。伏念臣之父母,皆年逾六十,亦时患病,相去二千馀里,山海阻隔,音问不通,诚恐旦暮客死,重贻无穷之恨。臣尝以是具达,而巡按御史等仰体朝廷用人之意,慰留调治,迁延至今。臣忧思愈甚,乃不得已昧死哀鸣于阙下。臣窃惟为国忘家,人臣之道,而亦臣生平之所自誓也。然病废无用于时,则听其偃仰于父母之旁,以亲旦夕之养,实国家教人以孝之道。况若臣病即死,则鞠躬尽瘁,臣之分愿已毕。若乃反复淹绵,坐靡廪饩,臣罪益深,亦非朝廷用人之意矣。伏望陛下俯察微臣,敕下吏部,容臣致仕,幸不即填沟壑,则扶杖进屦之年,皆歌咏太平之日也。”疏奏,朝廷勉留之。寻有广南之命,不欲行,公与恭人强之上道。甫视事,而恭人之讣至。盖三月之间,再涉鲸波望国,而公之讣又至,宪副君以是自伤云。

有光之先妣,与公同祖,不幸蚤逝。尝念少时之母家,群从诸舅,每见辄哀怜慰藉,为谈先妣生平,相与泪下,至今使人有戚戚渭阳之感。而宪副君又同学,相知爱,故以公、恭人之遗事,使予论次。因谓宪副君既以卓然有立于世,而推周氏之淳德渊源,盖有所本,以附之家乘云。(按:周宪副告病疏,情词恳恻,有李令伯之风。且宪副高堂白首,万里远宦,两闻家讣,负痛终天,特载其告病疏,以见哀恳不允,不获已而赴任,非以宦情夺其孝思者也。常熟本尽削之,殊失作者之意。昆山本删繁从简,颇存梗概,今从之。然观钞本,删者不类太仆亲笔。复古堂刻,与钞本元稿同,今仍录于左。其略曰:“自守郡以来,感激圣恩,未尝不矢心励行,竭力保命,以图报效于万一。夫何福过灾生,构成呕逆病症,每对餐即作呕,流沫尽日,所食粥饭,不过一瓯。外虽勉强作人步语,而精神消耗,日不能支。伏念臣父年已六十有五,臣母亦六十有三,俱时常患病,不能同赴任所。原籍相去二千馀里,山海阻隔,音问经年不通。诚恐旦暮客死,重贻父母无穷之恨。臣屡将情具达巡按御史,并所辖布、按二司,守巡等道,俱蒙察臣患病是实,但各仰体朝廷用人之至意,俯责臣子守土之常经,俱美词慰留,冀臣调治痊可之日,仍前图报,未蒙转奏,迁延至今。臣忧患愈甚,疾病愈深,乃不得已昧死哀鸣于阙下。臣窃惟为国忘家,人臣之道,而亦臣生平自誓之初心也。然病废无用于时,则听其偃仰咿嘤于父母之旁,以亲旦夕之养,独非国家教人以孝者乎?况若臣病即死,则鞠躬尽瘁,臣之分愿已毕。若乃反复淹绵,坐靡廪饩,臣罪益深,而于朝廷用人以安土地之意,亦大拂矣。伏望陛下俯察微臣乌鸟私情,实出中悃,敕下吏部,容臣致仕。幸不即填沟壑,则扶杖进履之年,皆歌咏太平之日也。”此文钱宗伯汰之,今仍存。庄识。)

魏诚甫行状

呜呼!予娶于诚甫之女弟,而知诚甫为深,孰谓诚甫之贤,而止于此。盖诚甫之病久矣,自吾妻来归,或时道其兄,辄忧其不久,至于零涕。既而吾妻死八年,诚甫诸从昆弟三人,皆壮健无疾,皆死,而后诚甫乃死。于诚甫为幸,然以诚甫之贤,天不宜病之,又竟死,可悲也!

诚甫讳希明,姓魏氏,世为苏州人。始居长洲,后稍徙昆山之真义里。曾大父讳锺,大父讳壁,以力穑致富,甲于县中。是生吾舅光禄典簿。而诚甫之世父太常公以进士起家,为当代名儒。

诚甫为人少而精悍,有所为发于其心,不可挠,其少时颇恣睢,莫能制也。已而闻太常之训,忽焉有感,遂砥砺于学,以礼自匡饬。是时诚甫为县学弟子员,与其辈四五人,晨趋学舍。四五人者,常自为群,皆裒衣大带,规行矩步,端拱而立,博士诸生咸目异之。或前戏侮,诚甫不为动。每行市中,童儿夹道哗然,而诚甫端拱自若也。诚甫生平无子弟之好,独购书数千卷,及古法书名画,苟欲得之,辄费不赀。其乐善慕义,常忻忻焉。以故郡中名士,多喜与诚甫交,每之郡,从之游者,率文学儒雅之流也。去其家数里,地名高墟,诚甫乐其幽胜,筑别业焉,枝山祝允明作《高墟赋》以著其志。诚甫补太学生,三试京闱不第,以病自废。居家,犹日裒聚图史。予时就诚甫宿,诚甫蚤起,移置纷然,予卧视之,笑其不自闲,诚甫亦顾予而笑,然莫能已也。虽病,对人饮食言语如平时,客至,出所藏翻阅,比罢去,未尝有倦容,终已不改其所好。至于生产聚畜,绝不膺于心。固承藉祖父,亦其性有以然也。

诚甫卒于嘉靖十九年十二月乙酉,年三十九。娶龚氏,裕州守天然之女。子男二人:长大顺,太学生;次大化。女一人。孙男一人。

先妣事略

先妣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十一日生。年十六来归。逾年,生女淑静;淑静者,大姊也。期而生有光。又期而生女子:殇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逾年,生有尚,妊十二月。逾年,生淑顺。一岁,又生有功。

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然数颦蹙顾诸婢曰:“吾为多子苦!”老妪以杯水盛二螺进,曰:“饮此后,妊不数矣。”孺人举之尽,喑不能言。

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诸儿见家人泣,则随之泣,然犹以为母寝也。伤哉!于是家人延画工画,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画有光,鼻以下画大姊。”以二子肖母也。

孺人讳桂。外曾祖讳明;外祖讳行,太学生;母何氏。世居吴家桥,去县城东南三十里。由千墩浦而南,直桥并小港以东,居人环聚,尽周氏也。外祖与其三兄皆以赀雄;敦尚简实,与人姁姁说村中语,见子弟甥侄无不爱。

孺人之吴家桥,则治木棉;入城,则缉纑;灯火荧荧,每至夜分。外祖不二日使人问遗。孺人不忧米、盐,乃劳苦若不谋夕。冬月垆火炭屑,使婢子为团,累累暴阶下。室靡弃物,家无闲人。儿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纫缀不辍,户内洒然。遇童仆有恩,虽至棰楚,皆不忍有后言。吴家桥岁致鱼、蟹、饼饵,率人人得食。家中人闻吴家桥人至,皆喜。

有光七岁,与从兄有嘉人学。每阴风细雨,从兄辄留,有光意恋恋,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觉寝,促有光暗诵孝经,即熟读,无一字龃龉,乃喜。

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周氏家有羊狗之痾:舅母卒;四姨归顾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惟外祖与二舅存。

孺人死十一年,大姊归王三接,孺人所许聘者也。十二年,有光补学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妇,孺人所聘者也。期而抱女,抚爱之,益念孺人。中夜与其妇泣,追惟一二,仿佛如昨,馀则茫然矣。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痛哉!

请敕命事略

先人讳正世,为吴中著姓。先曾祖讳凤,中成化甲午乡试,选调兖州城武县知县。先祖讳绅,县学生,为太常卿夏昶之孙婿。昶以文学为一时名臣,诗书之业,以故世有承传。先祖家教尤严,先人蚤游县学,屡试不第,而有光后出有名,及举乡试,先人遂谢去。先祖于诸父有分,独退让处其薄。先祖以高年笃老,先人与伯父,年亦皆逾七十,侍侧日忻忻然,如少年儿子,皆不知其老也。日闭门读书,每自喜,以为有所得。性坦率,未尝与人有争。与里中结社,有香山、洛社之风。社中人尤敬其德,称其别号曰“岫云”,言如出岫之云无心也。

岁壬戌,有光八上春官,不第还,先人遂以是年卒,年七十有八。又三年,始登第,而先人不及见矣。悲夫!以有光之困于久试,祖、父皆以高年待之,而竟不及。及先人之方殁,而始获一第,曾不得一日之禄养,所以为终天之恨也。有光仕宦既不遂,独幸以建储诏得推封,此亦可少慰人子之情于万一。敢叙其大略,上之史馆:

先妣姓周氏,世家县之吴家桥。先外祖讳行,太学生。家世以耕农为业,外祖始游成均,而后其从孙大礼始举进士,为河南左参政。先妣,河南之从姑也。先妣年十六,归先君。聪明勤俭,生伯姊与有光,先后仅一年。先妣比殁,有光与姊年七八岁,已教之小学及女红甚习,常程课不少借,先人则怡怡然也。不幸年二十六卒。所生弟妹又三人。伯姊嫁河东都转运使王三接,其在礼部时,封伯姊为安人。有光独久不第,而先人春秋高,先妣墓木已拱,有无穷之感也,常默默自愧其姊云。

先妻魏氏,光禄寺典簿庠之女,太常卿谥恭简公校之从女也。恭简公为当世名儒,学者称为庄渠先生云。先妻少长富贵家,及来归,甘澹薄,亲自操作。时节归宁外家,以有光门第之旧,而先妻未尝自言,以为能可以自给。及病,妻母遣人日来省视,始叹息,以为姐何素不自言,不知其贫之如此也。尝谓有光曰:“吾日观君,殆非今世人,丈夫当自立,何忧目前贫困乎?”事舅及继姑孝敬,闺门内外,大小之人,无不得其欢。人以为有德如此,不宜夭殁,而生一子甚俊慧,又夭。仅存一女。天道竟不可知矣!

继妻王氏。吴中王氏,多自以为太原之后,然实无考,独先妻家谱系最明,远有承传。曾祖益,读书吴淞江上,时海虞大理寺卿章公格及吏部左侍郎叶文庄公,皆当世名卿,以文字往来,为缔姻好。属再世壮男子死,家又苦役,先妻少丧父,妻母教之,甚修谨。年十八来归,不失妇道。抚前子,爱甚己子。前子死时,哭之悲,病遂亟。其聪明慈爱,盖天性也。魏氏生时,有光方年少,为诸生。及王氏,方乡举,家益贫,历岁岁北上办装及下第之穷愁。有光自叹,生平于世无所得意,独有两妻之贤,此亦释家所谓“随意眷属”者也。今蒙恩封赠,例当封妻前一人与最后一人,而恩诏乃许移封。今妻费氏,亦愿推让王氏,则泉壤之下,亦被希世之旷典矣。(后以例不准移封,仍封费孺人。庄识。)

予自临安辞谢台省,还过弁山,午饭后舟中无事,因书此。当即遣人赴京受敕。虽简略数语,下笔辄为哽咽。人生之痛,无以加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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