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之敌
作者:高语罕
1916年2月15日
本作品收录于《新青年/卷1
 

    呜呼。吾至爱之青年乎。呜呼。吾至敬之青年乎。吾至爱至敬之青年。何幸而生此簇新灿烂光怪华离之二十世纪之世界耶。吾至爱至敬之青年。又何幸而生此地大物博。有五千年之历史之文明而具雄飞世界之资格之中国耶。吾为吾青年喜。呜呼。吾至爱至敬之青年。又何不幸而生兹生计竞争。万物奋斗之二十世纪之世界耶。吾至爱至敬之青年。又何不幸而生兹国削民弱。耻辱频仍。岌岌殆哉之中国耶。吾又为吾青年惧。

    吾青年诸君。试放眼以观世界。其政治之修明若何。其学术之进步若何。其社会之善良若何。其风俗之淳美又若何。至于今最足闹动世人之耳目者。非欧洲战争乎。强国六七。战地遍乎全欧。杀人盈野。军士趋之若鹜。军队之组织。在空则有飞艇队。在水则有潜行艇。在陆则除步马炮工辎外。又有汽车队。自行车队。其攻城也。有四十二栅之巨炮。其防守也。有极坚固之要塞。其侦察敌情也。则用飞鸽。其搜索间谍也。则用警犬。且德人之侦察敌军。用一种光弹。英军之侦察敌人也亦然。且可侦敌而不为敌所侦。德用闷杀瓦斯以攻敌。法则用铝质之嘴套以御之。科学愈明。攻战愈巧。在在足以启发吾人之智识。增进吾人之文明。吾所为吾青年喜者此也。

    吾青年诸君。又试回首以观吾国。其政治之修明者何在。其学术之进步者何在。其社会之善良者何在。其风俗之淳美者又何在。又返观乎吾国之军事。陆军数十师。果足一当彼强邻之马足乎。兵舰大小新旧四十余艘。果足与强邻相逐于惊涛骇浪中乎。其他所谓飞艇队也。潜水艇也。汽车队也。自行车队也。军鸽也。警犬也。光弹也。闷杀瓦斯也。铝质嘴套也。吾恐吾国人之习其名者尚寡。又安望其能力追前程耶。譬之人巳登天。我尚扶墙学步。人己入地。我尚跌蹶坦途。外侮屡至。朝不保夕。吾又何以御之。坐而待亡。天演公例。则他年婴此痛苦罹此大难者。吾今日至爱至敬之青年也。吾乌能不为吾青年惧。

    海通至今数十年矣。危亡至今。亦云亟矣。而吾国人犹瞢瞢若不知有国家灭亡之虑者。

    牛庄之败。浏阳恃以苏中国之昏梦者也。已则竭力苏之。结果为戊戌政变。自此以后。昏梦较甲午有加。联军之后。又复苏之。而昏梦复如故也。且其泄沓颟顸。视庚子前尤甚。其后十年。亦有机会时时以小苏之。而大苏则在辛亥。以吾人恶苏之性且突进也。不及二年。而昏梦之态。又远胜于光宣之间。

    此某杂志记者之言也。中日交涉起。一时国人愤慨填膺。呼号奔走。似此吾民之昏梦可大苏而特苏。今几日耳。国人脑中。尚有五月九日四字之印象否耶。政府固若是其因循不知振作。吾民亦何独不然。故“顶门方被铁锤。微觉痛苦。尾后偶戢鞭影。辄又欢腾。”[甲寅杂志第六期国民心理反常论]实吾民之写真也。吾无以名之。强名之曰猪性。丁义华则说之曰顽钝。无耻。

    呜呼吾国人其真顽钝无耻耶。孟子曰羞恶之心。人皆有之。吾民犹是人也。谓之无耻。必不愿受。虽然征之往事。证之见象。名之曰无耻。其有奚辞。是必吾人之根性上有一物焉。汨其良知。没其良能。吾民之良知知爱国。此一物曰汝毋爱之。吾民之良能能爱国。此一物曰汝毋爱之。此一物也。黄远生谥之曰“毒。”斯毒之徽菌。则为“笼统。”可谓一语道破吾国社会之真象矣。斯真吾人之毒也。虽然斯毒也。必有至久之酝酿。至深之媒孽。夫此酝酿媒孽非他。即惰性也。惰性者吾国人之公毒也。即吾国人之公敌也。吾人为此敌所降伏既远且溥。贤而至于圣哲。愚而至于编氓。上而至于元首。下而至于娼优。其思想。其言论其举动。莫不受惰性所鞭笞。曰“将就。”曰“敷衍。”曰“得过且过。”曰“过了一天是一天。”曰“今朝有酒今朝醉。”举凡此类。何一非吾祖宗相传之家法耶。曰“观望。”曰“因循。”曰“首鼠两端。”曰“我躬不阅。遑恤我后。”又何一非吾祖宗相传之心理耶。尤可笑者。吾国二十余朝之历史。何一非自欺欺人之事。何一非盗贼奸宄之所为。谯周之作降表。既见惯而不羞。冯道之为三公。亦屡见而不耻。今日盗贼。明日神圣。无他皆惰性之毒之也。数千年来不能克此公敌而去之。今则将歼吾种姓矣。可不惧哉。

    虽然此惰性也。亦非能自生自长也。必有种种因缘。以渐成此蔓草难图之势。其在主观。人情好逸而恶劳。畏难而茍安。贪生而畏死。古先哲已尝言之矣。其在客观。(一)家庭方面。吾国人有一大恶习。即子孙之念是也。大凡三十余岁之夫妇。其子未及冠也。使非其家至不可了生。必为其子完婚。完婚早则添孙早。每观壮年夫妇之得孙也。兄弟亲戚视为莫大之庆。彼等亦自视含饴抱孙为人生无上之乐。而其子与媳血气未定。又不更事。早婚则戕折者多。早子则不教者众。因此而家族愈蕃延。无赖不教之子孙愈多。此不教无赖之子孙。又大率不能独立生活。而仰给于家庭。生之者寡。食之者众。于是由富而贫。由贫而促。而无以为生。惰气乘之。万事俱堕于冥莫之中而不自觉。呜呼几何不率天下人而乞丐之也。(二)社会方面。由家庭社会种种恶劣之原因。而造成社会多数无业待食之民。又以水旱洊灾。兵燹屡经。失业之民益众。于是而种种慈善事业。因之以起。此等事业。大半由于行善求福之目的。与烧香拜偶像同也。其他则属于政府地方之救济。如施粥厂。如平粜局。如施送寒衣所。如养老育婴院。如清节堂等等。其于社会吾不能谓其无片面的利益。然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终之游民愈多。惰民愈众。益增其“好吃懒作”之性。没其独立自营之质。是扬汤止沸。抱薪救火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三)政治方面。益令我不寒而栗。吾国士农工商。虽称四民。而士独尊。其他若农若工若商。皆不得与之齿。自古皆然。今尚未改。士人以读书为其专业。以服官为其天职。有博一第晋一级者。乡党交游。以为光宠。彼士人者峨冠而博带。安貌而宽容。于思于思。以骄以媚。吾民日奉其脂膏食之。日出其血汗以享之。高坐堂皇。腆不知耻。于是商贾罢其业。百工去其肆。捐其资财。投其利器。以从事于官之一途。上焉者耀吾乡党。光吾门第也。其余则谋生耳。疗贫耳。救死耳。至于谋生疗贫救死。皆须求之于作官。吾民焉有不贫且弱。吾国焉有不削且亡也。

    综上诸因。惰性日增。此吾人内界之敌也。此敌不克。一切外界之敌。若邻国之侵陵也。神奸之蠹国也。其他若恶社会也。恶风俗也。恶国家所遗留之旧思想也。日包围吾人而降之戮之。未有能幸免者也。然则欲克此敌。果何道之由。请举前言为吾至爱至敬之青年诵之。

    晏子曰。“为者常成。行者常至。婴非有异于人也。常为而不置。常行而不止者。故难及也。”[见内篇杂下第六]

    明儒金伯玉先生曰。“一事不可放过。一念不可放过。一时不可放过。勇猛精进。”

    阳明先生答人上知与上愚不移之问曰。“非不能移。是不肯移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