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香祖笔记
卷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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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诗云:“诗文岂在多,一颂了伯伦。”朱少章谓《艺文志》载《刘伶集》三卷,伯伦非他无文章。锺退谷谓刘昚虚生平诗才十四首,予观独孤及《三贤论》及殷寅所叹昚虚之长不止于诗,诗亦岂止十四首。但此一颂、十四诗足以不朽其人,他文可不必传,政如白头花钿满面,不如美人半妆耳。山谷《豫章集》最多,而晚年自删其诗,止存三百篇;徐昌毅自定《迪功集》亦最少,二公正得此意。予生平为诗不下三千首,门人盛侍御诚斋符升、曹祭酒峨眉为撰《精华录》,意存简贵,然所取尚近千首,愧山谷、昌谷多矣。

朱少章《诗话》云:“黄鲁直独用昆体工夫而造老杜浑成之地,禅家所谓更高一著也。”此语入微,可与知者道,难为俗人言。

《物类相感志》云:“芽茶得盐,不苦而甜。”乃知古人煎茶,必加姜盐以此。然茶取其清苦,若取其甘,何如啜蔗浆枣汤之为愈也。

陈仲醇云:溧阳人家有锺离权书花押,如一剑状。则是神仙亦有押字。

唐牛、李之党,赞皇君子,功业烂然,与裴晋公相颉颃,武宗之治几复开元、元和之盛,其党又皆君子也。僧孺小人,功业无闻,怛悉谋维州一事,怨恫神人,其党李宗闵、杨虞卿之流,又皆小人也。二人之贤不肖如薰莸然,不难辨也。自苏颍滨二人皆伟人之说出,谓僧孺以德量高,德裕以才气胜,而贤不肖始混淆矣。初僧孺尉嵩县,而水中滩出,有㶉𫛶一双飞下,僧孺果入西台。陈仲醇云:“奇章入台,当以鸱枭应之。”此虽戏论,实公言耳。吾宗鹤尹兄抃,工于词曲,晚作《筹边楼传奇》,一褒一贬,字挟风霜,至于维州一案,描摹情状,可泣鬼神。尝属予序之,而未果也。今鹤尹殁数年矣,忆前事,为之怃然,聊复论之如此,将以代序,且以见传奇小技,足以正史家论断之谬诬也。鹤尹大父缑山先生作《郁轮袍》及《裴湛和合》二曲,词曲家称为本色当行。

何大复《平凉诗》云:“惟馀青草王孙路,不属朱门帝子家。”莫中江以为李沧溟在河南时作,人与地皆误也。

济南府城东三十里王舍人店,万历间耕者得片石于田中,刻“读书台”三字,乃苏长公书也。按元遗山《济南行记》以为宋张公掞读书处。掞举进士,仁宗朝知掖县,奏免登莱租税,后以户部侍郎致仕。或云是其兄揆。揆字贯之,通《易》、《太玄》,陈执中荐为龙图阁直学士,进翰林侍讲学士云。

徐渭《墨芍药》一轴,甚奇恣,上有自题云:“花是扬州种,瓶是汝州窑。注以东吴水,春风锁二乔。”字亦怪丑。予少喜渭诗,后再读乃不然,祇是欠雅驯耳。

《后山谈丛》云:“齐之龙山镇有平陵故城,高五丈四,方五里。附城有走马台,其高半之,阔五之三,上下如一。其西与南则在内,东北则在外,莫晓其理。”按东平陵城,唐之全节县也,即古谭子国,《诗》所谓“谭公维私”者也。故城址尚存,走马台则不可辨识矣。城东门有汉夏侯胜墓。

后山云:“赵内翰彦若家有南唐澄心堂书目,才三千馀卷,有建业文房之印。”

永叔论书喜李西台,而《集古录》不取张从申。秦玠兵部学西台书,文忠在亳,问秦“西台何学”,曰:“张从申也。”今金陵栖霞寺碑乃从申书,岂文忠偶未睹耶?

印章旧尚青田石,以灯光为贵。三十年来闽寿山石出,质温栗,宜镌刻,而五色相映,光采四射,红如靺鞨,黄如蒸栗,白如珂雪,时竞尚之,价与灯光石相埒。近斧凿日久,山脉枯竭,或以芙蓉山石充之,无复宝色,其直亦不及寿山五之一矣。二山皆在福州。

语云“枣不救俭”,言歉岁不宜枣也。康熙甲申岁仍俭,而枣倍收;乙酉岁丰,枣亦收,语不皆验。

寒食面、腊月雪为糊,则不蠹。宋王文宪家以皂荚末置书中,以辟蠢。

王弇州《觚不觚录》云:“亲王体至尊,于文武大臣投刺作书,有称王者别号者,不称名,惟今鲁王一切通名。自分宜当国,而亲王无不称名矣,至江陵而无不称晚生矣。当其时袭封者,至称门生。”按宋朝仪,亲王班宰相之下,已乖大体,况以天潢之尊,降而称晚生、门生乎?其亵越已甚,而权相之气焰亦可想见,又何怪士风之不竞乎!

江陵媚大珰冯保,刺称晚生。以江陵之薰灼,至使群臣上疏不敢斥名,亲王、次辅皆称晚生,在外布、按二司至行跪礼,而屈体媚珰乃如此,可谓羞朝廷而辱当世之士矣。

御史于左都御史、副都御史,例用上衔名帖,即升迁至大官,仍称晚生不改。予以康熙庚午为副院,今梅少司马桐崖𫓶为御史,掌京畿道;后九年,予为掌院,梅已为副院,犹称晚生,及出为闽抚,不改也。金少司寇亦尝为属,同时为副院,亦称晚生,及出为楚抚,则改称侍生,不知用何例也。

各道御史掌道,论俸之先后一定不易,惟协理则总宪批委,遂多趋避。如河南、江南、浙江三道缺协理之员,则人竞趋之,台规不肃,为日已久。予为掌院,凡协理一按,俸次先后不许越次。至内升京卿,初荐常百子翼圣,后荐李质君斯义、陈大年齐永,皆以久次掌河南道者,无所容其营竞。后常至大理寺卿,陈至太常寺少卿卒。李今为福建巡抚。此亦所以崇恬退抑奔竞之道,而前后皆不尽然。

翰林有对房师生之例,自明代相沿至今。弇州谓三品已上则不复叙,然予见王大宗伯涓来泽弘为吏侍,杜大司马肇馀为尚书,每相遇,杜执弟子礼益恭,此盛德足以风世也。弇州又言常熟严文靖公以嘉靖甲辰会试,分领《诗经》房,瞿文懿景淳以本经中式,乙未再分房,李文定春芳亦以本经中式,皆不称门生,不可解也。

明旧例,五部尚书避大学士,惟吏部尚书不避,相遇则下舆而揖。今吏部亦与五部尚书同矣。弇州谓蒲州杨襄毅公为太宰,位望俱重,侍郎以下皆远避,后起掌兵部,亦然。

明旧例,太常、光禄、太仆寺正卿皆避侍郎。弇州议其非,今无是矣,即遇尚书亦不避也。若翰林庶常以至内阁中书舍人遇尚书、都御史,亦分途抗行不避,不知何说。

弇州载吴中陆子刚之治玉,鲍天成之治犀,朱碧山之治银,赵良璧之治锡,马勋治扇,周之治商嵌,吕爱山治金,王小溪治玛瑙,蒋抱云治铜,皆比常价再倍,其人或与士大夫抗礼。

《文房宝饰》云:养笔以硫黄水舒其毫。东坡以黄连煎汤调轻粉蘸笔头,候干收之。山谷以川椒黄蘖煎汤磨松烟,染笔藏之,尤佳。又东坡作墨,以高丽煤,契丹胶为之。

倪云林每作画必题一诗,多率意漫兴,惟《妮古录》载一诗最佳,云:“十月江南未陨霜,青枫欲赤碧梧黄。停桡坐对西山晚,新雁题诗小著行。”

又顾阿瑛题文与可竹云:“湖州昔在陵州日,日日逢人写竹枝。一段枯梢三作折,分明雪后上窗时。”风致不减云林。

昔在京师,从宋荔裳所见元朱碧山所制银槎,乃太乙仙人,一时多为赋诗,以为张骞事,非是。《妮古录》云:“曾见所作昭君像,琵琶乘骑,眉发衣领,花绣鬃鬛,种种精细。马腹上豆许一穴,其中嵌空,琵琶上刻‘碧山’二字。”

《群碎录》云:书曰帙者,古人书卷外必用帙藏之,如今裹袱之类。宋真宗取庐山东林寺《白居易集》,命崇文院写较,包以斑竹帙送寺。尝于秀水项氏见王右丞画一卷,外以斑竹帙裹之,云是宋物。帙如细帘,其内袭以薄缯,故帙字从巾。

内典云:“福不唐捐。”今谓亭馆无壁曰唐肆。唐训空。

《续文献通考》载刘辰翁《须溪集》一百卷,今所传止《记略》二卷,及批点《老》、《庄》、《列》、《班》、《马》、《世说》、摩诘、子美、长吉、子瞻诗九种耳。

《太平清话》云:“朱竹,古无所本,宋克仲温在试院卷尾以朱笔扫之,故张伯雨有‘偶见一枝红石竹’之句。”然闽中实有此种,红如丹砂。

明仁宗赐礼侍金问《欧阳居士集》凡二十册,遭回禄,失其八,后在文华殿从容言及赐书事,宣宗促命内侍补之复完。余闻曹舍人贞吉云,官典籍日料检内府藏书,宋刻欧阳集凡有八部,竟无一全者。盖鼎革之际散轶,不可胜道矣。

王介甫狠戾之性,见于其诗文,可望而知,如《明妃曲》等,不一其作。《平甫墓志》,通首无兄弟字,亦无一天性之语,叙述漏略,仅四百馀字。虽曰文体谨严,而人品心术可知。《唐宋八家文选》取之,可笑。

屠隆长卿令青浦,梁辰鱼伯龙过之,为演《浣纱记》,遇佳词,辄浮以大白。昔袁荆州箨庵于令自金陵过予广陵,与诸名士泛舟红桥,予首赋三阕,所谓“绿杨城郭是扬州”者,诸君皆和,袁独制套曲,时年八十矣。曲载《红桥倡和》。昔张子野与东坡会饮垂虹亭,年亦八十。

司马子长采《左氏内外传》、《国策》、《世本》以为《史记》,杨用修取《华阳国志》、王象之《纪胜》、《成都碑目》、费著《器物谱》、《蜀锦谱》、《蜀笺谱》以为《蜀志》,昔人谓可以为修志乘法。予见康对山《武功志》前幅,载织锦璇玑诗图,刘九经《郿志》前幅,载武侯木牛流马图,殊有别趣,但如此佳料不易得耳。

秦少游有姬边朝华,极慧丽,恐妨其学道,赋诗遣之至再。后南迁过长沙,乃眷一妓,有“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之句,何前后矛盾如此?

画家界画最难,如卫贤、马远、夏圭、王振鹏皆以此专门名家,不足贵也。郭忠恕画山水入逸品,乃工界画,斯足异耳。论诗文当以是推之。或云忠恕以篆籀画屋。

李义山记荥阳郑璠官象州,得怪石六,辇运以归,费俸钱六十万;后还长安,无居宅,妻儿寄人舍下。余读而笑之,既称廉吏,安所得六十万钱?郁林石殆不如此。

予最爱汤义仍先生绝句:“清远楼中一觉眠,雨鸠风燕乍晴天;年来爱作团栾语,不得中男在眼前。”昔丁卯、戊辰间,予家居,而第三男启汸官文登广文,尝写此诗寄之,以代家书,真不减子由彭城逍遥堂绝句也。兴观群怨,学诗者当于此等求之。

张景山一石,中有月形,石色紫而月白,月中有桂树,其文黑,枝叶老劲,虽工画者不能为。又吕东莱蓄一犀带,中有月影,过望则见。范文正家一古镜,背具十二时,如博棋子,每至某时,则棋中明如月。又季雁山一炉,幕上有十二孔,应时则香出。

赵松雪《鹊华秋色图》,为周密公谨作,山头皆著青绿,全学右丞。公谨家世济南,流寓吴兴,故松雪为作此,以寄其故乡之思。密常著《癸辛杂识》、《云烟过眼录》诸书。癸辛,所居巷名,犹许浑之丁卯桥。

康熙中尝命画苑写耕织图,御制诗冠其上方,刻印颁行。按此图始于宋于潜令四明楼璹作耕织图以献思陵,各系五言八句诗,逐段有宪圣皇后题字。

古人文章,身后所托不一,如白居易以转轮藏,唐球以瓢,刘蜕以冢,陆龟蒙以白莲寺佛腹。后百千年必有知者,何必藏之名山,副在通都耶!

梅梁有二,会稽禹庙梅梁,乃大梅山所产梅树,张僧繇画龙其上,夜大风雨,飞入镜湖,与龙斗,乃以铁索锁之。晋谢安石作新宫,造太极殿,少一梁,忽有梅树流至石头城下,取为梁,殿乃成,画梅花于其上。

予昔奉使广州,亲见筚麻树、翩豆树、茄树。昨阅一书,言西土甘草亦有成大树者,皆异闻也。

袁淑《山公九锡文》、沈约《修竹弹甘蕉文》、韩愈《毛颖传》之类,偶然游戏,后来作者遂多。吾乡贾公三近尝辑《滑耀编》若干卷,先生父方伯赠尚书府君曾属毛子晋刻之汲古阁。又尝见《文府滑稽》一书,皆此等文也。

会稽女子商婉人能诗,工楷法,常仿吴彩鸾写《唐韵》,作廿三先廿四仙。武林沈磵芳名荪为题绝句云:“簪花旧格自嫣然,颗颗明珠贯作编。始识彩鸾真韵本,廿三廿四是先仙。”商本老学究女,兼能制举文字,尝手评沈文一卷。又有诗赠之云:“细笔猩红绝妙辞,扫眉窗下拜名师。从来玉秤称才子,楼上昭容字婉儿。”

门生沈磵芳又云,康熙壬子为河道总督,请主任城书院,有诸生馈墨数丸,云是土人所制,形如掘丸,磨之甚黝黑。则充墨至今犹有传其遗法者,惜予未及见之。

杭州臬署本宋岳忠武王宅,东偏有王祠,祠后又有一祠,并祀文信国及元伯颜。养济院则祠严嵩为土地,皆不知起于何时。

磵芳尝与友人泛西湖,未几雨作,座有请乩仙者,至则书一绝句云:“才散笙歌罢绿么,冷风疏雨上轻舠。问予名字真消息,曾向王维雪里描。”叩之,自云:“绿天仙子,贾秋壑半间堂后植蕉百本,予乃其中之得灵气者,现美人身,侍书于巾峰洞天。”翼日迹之,果有巨蕉一本,樵牧不侵,遂醵金构精舍其侧,自后数降乩与诸生倡和云。

康熙甲申十二月,苏州洪生者与客谈次,忽空中有声,举头视之,见一人左手抱册,右手持杖,黄巾黄衫,御风而过,顷刻渐远,犹见衣角。出问市人,亦多见之。

磵芳云,曾见诸生中有油姓、烟姓。

粤东抚署即尚藩故王宫,东园有树一株,结实如枇杷,中空似有核而脱去,竟无能名之者。亦异植也。

先兄《考功集》诗屡经芟削,最后止刻四卷,佳句佚者颇多,略记一二,如《潍县道中》云:“人烟通下密,桥路绕东丹。”《夏夜词》云:“梦觉闻花漏,星河一带横。”《感兴》云:“大人有赋言仙意,内景何方驻圣胎。”此类尚伙。予少时诗,如《送人知鄞县》云:“天晴真腊树,日射灌门潮。”分赋菊名《孔雀尾》云:“未登嵇氏状,却号孔家禽。”《赠徐东痴》云:“湘东品第留金管,江左风流续玉台。”《过郡城》云:“郭边万户皆临水,雪后千峰半入城。”《舟中小饮》云:“行藏略已同仙尉,得失何妨任老兵。”余亦颇有可存者,今略识其概耳。

《雪蕉馆纪谈》云:“明玉珍在蜀,有成都人陆子良能造薛涛笺,工巧过之。玉珍建捣锦亭于浣花,置笺局,俾子良领其事。”今万里桥东有蜀府造笺白石盆,镂刻甚精,然距浣花尚数里。

又云:“陈友谅在南昌,喜食玉叶羹,乃以西山罗汉莱、曲江金花鱼为之。”按曲江隶丰城,宋元祐太后为金人所追,投金花于此祈风,改名金花潭。

倪云林小画一轴,上题字云:“三月四日,解后德方郎官九成掾使于荆溪之上,相从及旬而别,因九成征予画,并赋诗:剡掾学阮掾,宛然西晋风。百年聊复尔,三语将无同。载酒来溪上,看山入剡中。孤帆逐云树,烟雨满春空。净因庵主瓒。”沈石田摹大痴山水,自题云:“山叠气未充按:此“充”字据《清代笔记丛刊》本补,衍迤势叵穷。溪壑互中涵,草树发青红。缥缈神仙居,隐现金银宫。飞霞隔鸾鹤,丛笙思阆风。谁从此招手,度我逍遥翁。时弘治辛亥九月下浣沈周。”右二幅皆于济南朱氏枫香阁观。

予于前卷太息郏县仝轨之遇,以为郃阳康乃心与轨前后皆以诗见知,而有遇有不遇,皆命也。乙酉九月,予归田且近一载,一日得河南题名小录阅之,则轨居然领解额第一。自喜老眼无花,因检箧中轨所寄诗尚存,辄录于此,与识者共质之云。“华星炯炯罗秋穹,帝车正色临天中。今古文章各司命,龙门吾代趋王公。贱子曾公公从祖,大罗天咏霓裳同万历乙未。孔李通家逾百载,日月泥涂牛马风。何况虞廷仪𬸚𬸦,和声应答唯笙镛。鹤唳莺啼喑不发,草间谁敢矜寒蛩。东平牙齿滥馀论,江天飒飒羞吴枫。新文底用把小陆,飞梦已过尸乡东。惊闻面赤汗浃背,进退交惑心忡忡。洒扫何年怀四本,聊将耳学思击蒙。骚经诗史立忠义,岂徒排比铺陈工。雾夕芙蕖诧沈范,区区儿女涂青红。刘生示我渔洋集,南海蜀道争豪雄。工部吏部水赴海,白公苏公金在熔。深林二月乱桃李,大江百怪腾蛟龙。馀子我亦轻狭陋,如公谁不怀朝宗。恨不遭公问绪业,微言日日开心胸。莫讶投诗未相识,平生一瓣曾南丰。”

太仓孝廉吴枢字大年,言其叔廪膳生某授徒学宫之侧,诸童子苦之。时有乞儿曰张鬼子者,形貌怪丑,每夜宿城隍庙下,乃群往商于鬼子,欲其暮夜假鬼物以骇之。鬼子曰:“诺。然必得朱书符票如官司勾摄状乃可。”众如其言。一日日未晡,吴方危坐,鬼子忽从窗入,持符示吴曰:“奉命勾汝。”吴素识之,曰: “汝乞几张某,何事相嬲!”鬼子曰:“冥司符在,岂诳耶!”挟吴自窗径出。众惊视,吴已卒,鬼子亦不复见。

毗陵一士大夫,妻颇能诗。既而纳一姬,处之别馆,夫人侦知,将自往掩取之,仓皇无计,携姬渡江,假寓广陵。夫人追之,至京口江岸,不敢渡而归。一日,座客述之,余曰:“所谓长江天堑,天之所以限南北也。”一座大笑。

吾郡遗文,惟晁无咎《北渚亭赋》最为瑰丽,有淮南小山之遗风。其序曰:“北渚亭,熙宁五年集贤校理南丰曾侯巩守齐之所作也。盖取杜甫《宴历下亭》诗以名之。风雨废久,州人思侯,犹能道之。后二十一年,而秘阁校理南阳晁补之来承守乏。侯于补之丈人行,辱出其后,访其遗文故事,廑有存者。而圃多大木,历下亭又其最高处也。举首南望,不知其有山。尝登所谓北渚之址,则群峰屹然,列于祠上,城郭井闾,皆在其下。陂湖迤逦,川原极望,太息语客,想见侯经始之意,乃彻池南苇间坏亭,徙而复之。”赋见《鸡肋集》第二卷。今水面亭、历下亭皆在明湖之南,而湖北水关之西有小圃,传为北渚亭故址,尚有古屋数椽,修竹数十竿。其地濒湖背城,绝无高明爽垲之观,不知子固所创,无咎所赋,果此地否?因读《鸡肋集》而识之,俟访诸故老。

俗人传讹袭谬,有绝可笑者。兖州阳谷县西北有冢,俗呼西门冢,有大族潘,吴二氏,自言是西门嫡室吴氏、妾潘氏之族。一日社会,登台演剧,吴之族使演《水浒记》,潘族谓辱其姑,聚众大哄,互控于县令。令大笑,各扑一二人,荷校通衢,朱批曰:“无耻犯人某某示众。”然二氏终不悟也。从侄鹓过阳谷,亲见之。

徐神翁谓蔡京曰:“天上方遣许多魔君下生人间,作坏世界。”蔡曰:“安得识其人?”尸徐笑曰:“太师亦是。”按《水浒传传奇》首述误走妖魔,意亦本此。然不识蔡京为是天罡,为是地煞耳。神翁语见《钱氏私志》。

晁无咎《陌上花》八首,工妙不减苏公。其二篇云:“娘子歌传乐府悲,当年陌上看芳菲。曼声更缓何妨缓,莫似东风火急归。”“荆王梦罢已春归,陌上花随暮雨飞。却唤江船人不识,杜秋红泪满罗衣。”

无咎《将别历下》诗云:“来见红蕖溢渚香,归途未变柳梢黄。殷勤趵突溪中水,相送扁舟向汶阳。”“鸳鸯㶉𫛶绕渔梁,摇漾山光与水光。不管使君征棹远,依然飞下旧池塘。”《将行陪贰车观灯》云:“行歌红粉满城欢,犹作常时五马看。忽忆使君身是客,一时挥泪逐金鞍。”《谯郡对酒忆玉函山》自注:齐州西楼对此山云:“不遣西楼对此山,宋谯频缀副车衔。今年重污花前酒,犹是扬州别驾衫。”

苏颍滨从事吾郡,作《闵子祠堂记》、《泺源石桥记》,又《和孔武仲济南四咏•环波亭》云:“过尽绿荷桥断处,忽逢朱槛水中央。”《北渚亭》云:“西湖已过百花汀,未厌相携上古城。”据此,则北渚亭当在北城之上不疑。《鹊山亭》,《槛泉亭》,槛泉即趵突也。又《和李诚之待制燕别西湖》,西湖即明湖之西偏,曾子固诗亦称西湖。又《西湖二咏》,又《徐正权秀才城西溪亭》云:“溪上路穷惟画舫,城中客至有罾鱼。”徐,石介之婿也。又《次韵李昭叙燕别湖亭》,又《游泰山四首•初入南山》云:“兹人谓川路。”今黄山铺已南至泰山,皆名川路,故其下又云:“嘉陵万壑底,栈道百回屈。崖𪩘互峥嵘,征夫时出没。”因川路以寄故乡之思也。《四禅寺》,《灵岩寺》,《岳下》,又《舜泉复发》,又《答徐正权谢示闵子庙记》,又《舜泉诗》四言,序曰:“始余在京师,闻济南多甘泉,流水被道,蒲鱼之利与东南比。会其郡从事阙,求而得之。既至大旱,问之,其人云,城南舜祠有二泉,今竭矣。明年夏虽雨,而泉不作。相与惊曰: ‘舜其不复享耶!’又明年夏大雨,麦禾荐登,泉乃复发。民欢曰:‘舜其尚顾我哉!’泉之始发,潴为二池,酾为石渠,自东南流于西北,无不被焉。灌濯播洒,蒲莲鱼鳖,其利滋大。因为诗,使祠者歌之。”诗不具录。按李公择亦为齐守,而历下诗不多见,惟颍滨集有《和公择赴历下道中杂咏十二首》耳。公择、子由,在齐正同时也。

颍滨《栖贤寺记》,造语奇特,虽唐作者如刘梦得、柳子厚妙于语言,亦不能过之:“入栖贤谷,谷中多大石,岌嶪相倚。水行石间,其声如雷霆,如千乘车,行者震掉,不能自持。渡桥而东,依山循水,水平如白练,横触巨石,汇为大车轮,流转汹涌,穷水之变。石壁之址,僧堂在焉,狂峰怪石,翔舞于檐上。杉松竹箭,横生倒植,葱茜相纠。每大风雨至,堂中之人,疑将压焉。”予游庐山,至此然后知其形容之妙,如丹青画图,后人不能及也。

吾郡李文叔格非,元祐党人,文士也。其著作自《洛阳名园记》外不多见,顷从《墨庄漫录》得其所著《墨癣说》及《杂书》二篇,录之以备文献云。“客出墨一函,其制为璧,为丸,为手握,凡十馀种,以锦囊之。诧曰:“昔李廷圭为江南李国主父子作墨,绝世后二十年,乃有李承晏,又二十年有张遇,自是无继者。自吾大父始得两丸于徐常侍铉,其后吾父为天子作文章,书碑铭,法当赐金,或天子宠异,则以此易之。余于是捧砚惟谨,不敢议阙三字余用薛安潘谷墨三十馀年,皆如吾意,不觉少有不足,不知所谓廷圭墨者,用之当何如也。他日客又出墨,余又请其说,甚辨。余曰:‘吁,余可以不爱墨矣。且子之言曰:“吾墨坚可以割。”然吾割当以刀,不以墨也。曰:“吾墨可置水中,再宿不腐。” 然吾贮水当以盆罃,不以墨也。’客复曰:‘凡世之墨,不过二十年,胶败辄不可用。今吾墨可百馀年不败。’余曰:‘此尤不足贵,余墨当用二三年者,何用百年。’客辞穷,曰:‘吾墨得多色,凡用墨一圭,他墨两圭不逮。’余曰:‘余用墨,每一二岁不能尽一圭,往往失去,辄易墨,未尝苦少墨也。’客曰:‘吾墨黑。’余曰:‘天下固未有白墨。’虽然,使其诚异他墨,犹足尚,乃使取砚,屏人杂他墨书之,使客自辨,客亦不能辨也。因恚曰:‘天下奇物,要当有识者。’ 余曰:‘此正吾之所以难也。’夫碔砆之所以不可为玉,鱼目之所以不可为珠者,以其用之才异也。今墨之用在书,苟有用于书,与凡墨无异,则亦凡墨而已,乌在所可宝者。嗟乎!非徒墨也,世之人不考其实用而眩于虚名者多矣。此天下寒弱祸败之所由兆也,吾安可以不辨。”又《杂书》论左、马、班、韩云:“马迁之视丘明,如丽倡黠妇,清歌缓舞,间以谐笑,倾盖立至,亦可喜矣。然不如绝代之女,却铅黛,曳缟贮,施帷幄,裴回微吟于高堂之上,使淫夫穴隙窥之,终不敢意其启齿而一笑也。班固之视马迁,如韩魏之壮马,短鬛大腹,服千钧之重,以策随之,日夜不休,则亦无所不至矣,而曾不如袅之马,方且脱骧逸驾,骄嘶顾影,俄而纵辔,一骋千里。韩愈之视班固,如十室之邑,百家之聚,有儒生崛起于蓬荜之下,诗书传记,锵锵常欲鸣于齿颊间,忽遇奕世公卿不学无术之子弟,乘高车从虎士而至,虽鄙恶,而体已下之矣。”又云:“余尝与宋遐叔言,孟子之言道,如项羽之用兵,直行曲施,逆见错出,皆当大败,而举世莫能当者,何其横也。左丘明之于辞令亦横。自汉后千年,惟韩退之之于文,李太白之于诗,亦皆横者。近得眉山《筼筜谷记》、《经藏记》,又今世横文章也。夫其横乃其自得,而离俗绝畦径间者,故众人不得不疑。则人之行道作文,政恐人不疑耳。”

又《墨客挥犀》云:“李格非善论文章,尝曰诸葛公《出师表》,李令伯《陈情表》,陶渊明《归来引》,沛然如肺肝流出,殊不见有斧凿痕。数君子在后汉之末,两晋之间,未尝以文章名世,而其词意超迈如此。盖文章以气为主,气以诚为主,故老杜谓之诗史者,其大过人在诚实耳。

辍耕录》言:“或题画曰特健药,不喻其义。”予因思昔人如秦少游观《辋川图》而愈疾,而黄大痴、曹云西、沈石田、文衡山辈皆工画,皆享大年,人谓是烟云供养,则特健药之名,不亦宜乎。

宋王安中履道作元旦致语云:“君子有酒多且旨,得尽群心;化国之日舒以长,对扬万寿。”与余少时所梦,同而小异。

联对虽小道,亦足见人才思。门人殷彦来誉庆曩在京师,集成语作一联相赠云:“一时贤士皆从其游,天下文章莫大于是。”时称其自然工妙。又汪阁学文漪一联云:“尚书天北斗,司寇鲁东家。”人亦称之。

从叔祖洞庭先生象咸,明末官光禄寺署正,擅草圣,崇祯时尝奉诏书御屏。先王父尚书一日置酒召之,酒阑,诸孙竞进乞书。余时总角,王父把酒命对句云:“醉爱羲之迹。”余应声对云:“狂吟白也诗。”公大喜,以卮赐之。

赵甥执端以元人画二轴索题,其一崇山大溪,山水间多林木,丹绿相错,中有草堂,堂上二丈夫左右相向立,左者抱琴,中有绣墩,墩上有盘,盘中横红梅一枝,阶下二人控马立,不知何谓也。其一《士女惜花图》,丛花片石。予昔藏江上女子周禧画《惜花春起早》一帧,似是临摹此画。上方有潘纯、张雨、倪瓒、钱惟善四诗,钱诗云:“庭院无人春已深,东风吹老惜花心。自知命薄难承宠,不费长门买赋金。”颇有寄托。予少时有《咏梅妃•减字木兰花》一阕云:“天然姿媚,比似梅花应不异。一斛珍珠,得似鲛人泪点无。文园老去,恨煞无人能解赋。我见应怜,不索长门买赋钱。”意各别而语相似。

康熙乙酉,命词臣广续《群芳谱》。《群芳谱》者,先王父赠尚书方伯府君万历末被亓韩之党𬺈龁,归田林下十年所著书也。异代乃为九重所赏,亦家世盛事,不可不纪。

世谓宋文贞公铁心石肠,而赋梅花,殊不类其为人。愚按南卓《羯鼓录》云:“宋开府虽耿介,亦深好色,乐尤善羯鼓。常与明皇论鼓事曰:‘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云云。”大类教坊乐人语,文贞岂宜有此文贞,南和人,葬沙河,今二县皆有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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