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还原
作者:李达
1921年1月1日
本作品收录于《新青年/卷8

    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已经在俄国完全实现了。可是还有许多人正在那里怀疑,实在有替他们解释的必要,所以特意的写点出来看看。

    这篇文字的大意,第一要说明马克思主义的本体,其次要说明马克思主义堕落的原因和历史,末了要说明马克思主义复活的事实,使世人了解真正的马克思。 马克思社会主义是什么?这个问题最难于简单的答复,可是这里也为省篇幅起见,特就马克思所述社会革命的原理、手段、方法及其理想中的社会,列举大概如下:

    一、一切生产关系、财产关系,是社会制度的基础;一切社会宗教哲学法律政治等组织,均依这经济的基础而定。

    二、社会的物质的生产力,发展至于一定程度时,就与现社会中活动而来的生产关系、财产关系发生冲突。资本家利用收集生产物的剩余价值,坐致巨富,劳动者仅赖工钱以谋生。富者愈富,贫者愈贫,遂划分社会为有产者、无产者两大阶级。

    三、人类的历史是阶级争斗的历史。资本制度发展到了一定阶级,大多数的无产阶级就与少数的有产阶级互相对峙起来。劳动者发生阶级的心理与阶级的自觉,互相联合组成一大阶级,与有产阶级为猛烈的争斗。

    四、资本主义跋扈,渐带国际的倾向,而无产阶级的作战,亦趋于国际的团结。于是全世界一切掠夺、压迫、阶级制度、阶级斗争,若不完全歼灭,全世界被压迫被掠夺的无产阶级,不能从施压迫、施掠夺的有产阶级完全解放。

    五、无产阶级的革命,在颠覆有产阶级的权势,建立劳动者的国家,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六、无产阶级藉政治的优越权,施强迫手段夺取资本阶级一切资本,将一切生产工具,集中到劳动者的国家手里,用最大的加速度,发展全生产力。

    七、国家是一阶级压迫他一阶级的机关,若无产阶级专政,完全管理社会经济事业,把生产工具变为国家公产以后,则劳动阶级的利益,成为社会全体的利益,就没有奴隶制度,没有阶级差别,生产力完全发达,人人皆得自由发展。国家这种东西自然消灭,自由的社会自然实现了。

    以上是马克思社会主义的概观。综合起来说,马克思社会主义的性质,是革命的,是非妥协的,是国际的,是主张劳动专政的,这就可以明白了。

    马克思社会主义是科学的,其重要原则有五:一,唯物史观;二,资本集中说;三,资本主义崩坏说;四,剩余价值说;五,阶级斗争说。马克思的政治学说和经济学说,均详备于此五原则之中。

    马克思是理论家又是实行家,实具有二重资格。学者的马克思与实际运动家的马克思或不免略有出入的地方,马克思的门徒就因为这种关系,发生了许多误会出来。固守师说的人则拘泥不化,自作聪明的人就妄加修改,把一个马克思的真面目弄湮没了。什么正统派修正派也就发生了。

    马克思社会主义的堕落,可以从两方面说明:一是从实际的方面的说明;一是从理论的方面的说明。

    马克思社会主义在德国本不甚流行,可是现在一般的论者,却多指德国社会民主党为马克思社会主义的代表。

    所以要说明马克思主义堕落的原因,无论如何,非说明德国社会主义党的本体及变态不可。

    德国社会民主党,是马克思派的国际劳动协会和拉塞尔派的德国劳动协会并合而成的。当时马克思派以威廉里布克勒为代表,他们最初标榜纯马克思主义。对于拉塞尔派的国家主义,带有国际主义的色彩。所以社会主义的政策,从理论上说,马克思派较为彻底,可是从当时的实际问题上说,拉塞尔派反占有力的地位。再严格的说,拉塞尔派并不能称为社会党,只可称为自由党,他们承认国家、承认战争、承认国家的活动。而当时马克思派的主张却与此完全相反对的。可是德国民族有崇拜国家万能的根性,所以为时不久,马克思派所信奉的主义就渐呈变态了。拉塞尔派主张经济改善,须俟政治改善,以为一切社会改革非行普通选举使全体人民参政不可,所以要纠合全国无产阶级组织一个大政党。马克思派本来标榜彻底的主义,可是到了一八六九年,马克思派的国际劳动协会,组织了民主劳动党,以实现所谓自由民国为标帜。而实现这自由民国的手段,则以获得政治的自由为政纲,说政治的自由是经济的自由的基础,所以也主张行直接的普通选举。到这时候,民主劳动党所标举的政纲,已极其保守,与拉塞尔派极相接近,马克思派国际主义,鉴于周围的形势已经放弃了。两派既无根本不同之处,而合同之机运已到。所以两派于一八七五年在哥达合并,而社会民主劳动党于是产生了。当时该党在哥达所订的政纲,在理论上虽采用马克思的经济学说,而在实际政策上则采用拉塞尔派的劳动资本两阶级的协和主义了。国际主义派与国家主义派互相提携结为一党,实是一种变态。

    这是马克思主义堕落的第一步。

    社会民主劳动党自经俾士麦施镇压令以后,该党颇受挫折,且因受当时社会状态的影响,于是理论上与政策上的见地,于有形无形中发生变化,把该党一八九一年爱尔弗尔特政纲一看,就可知道的。该党在理论上原来反对议会政策的,从前党员被选为议员出席国会的时候,常有一种标语说,“我们到议会非参与立法事宜,乃是妨害议场并宣传主义的。”又说,“我们不是赞成资本阶级的立法,不是卖同志。”所以他们虽然做国会议员,口头上还有几分强硬态度。可是自一八九〇年以后,该党不称“社会民主劳动党”,改称“社会民主党”,表明社会主义与民主主义相结合,简直要与权力阶级妥协了。威廉里布克勒简直承认了议会政策。他说:“主义与战术有别,我在一八六九年本反对过议会政策的,可是在今日则事实与前大变了。”于是从前反对预算、关税、立法、军备、殖民政策的,此时却不惜加以协赞了,帝国议会书记八名中也有一名的社会党员加入了,社会党自己也提出法案了。兵士增饷的法案,施行社会政策的法案,责任内阁的法案,保险官办的法案等等,或径由该党提出,或加以协赞了。从前主张阶级斗争,此时主张阶级调和,从前反对议会政策,现在反赞成议会政策了。这是马克思主义堕落的第二步。

    其次关于社会民主党的变态及堕落更堪注意的,就是该党对于战争的态度。社会民主党本来极力反对战争的。因为国际战争是资本阶级国家与国家间的战争,是资本阶级利益的冲突,劳动者是没有祖国的,国家虽亡,而劳动者除失掉铁锁以外并无他种损失的。劳动者若承认资本阶级国际的战争,就是承认资本主义,所以社会党是根本的绝对的反对战争的。可是由国际主义变而为国家主义的德国社会民主党,后来对于战争的态度也改变了。

    一九〇七年贝贝尔在帝国议会的演说,说明对于战争应取的态度,他说,“本国侵略他国的战争,本可反对,若本国受他国的侵略则须应战。”是已明白承认了战争了。

    这种主张,支配了社会民主党大多数人的心理,直至此次欧洲大战发生的时候,该党党员因此大中其毒。在欧战将开始的时候,该党犹装腔作势,极力非战,言论鼓吹,不遗余力,可是战端开始以后,该党的态度就大变了。

    战费案也协赞了,党员也从军了,并且人人都努力为国牺牲,好像殉教者一般。昨日的社会党,今日已成了国民党自由党了。欧战五年间,德国除加尔里布克勒、连休修达、哈艮三人及卢森布尔克、泽特金二女士外,差不多没有社会主义者了。马克思社会主义至此时已完全消失了。

    这是马克思主义堕落的第三步。

    由以上所述考察起来,马克思社会主义,经过德国社会民主党的蹂躏,精彩完全消失,由国际主义堕落到国家主义,由社会主义堕落到自由主义,由革命主义堕落到改良主义,由阶级斗争堕落到阶级调和,由直接行动堕落到议会主义,马克思的真面目被威廉里布克勒、贝贝尔、柏伦斯泰因、哥兹基一流人湮没殆尽了。

    这是从实际上说明马克思主义堕落的原因,而在理论上又是如何变迁附会的呢?也有详细叙述的必要,再说明于下。

    依唯物史观所说,新社会的组织,是旧社会组织中各种固有势力发展的结果。资本制度发达至于一定程度的时候,必然发生一种“自身解体的物质上的动因”,资本制度自己掘自己的坟坑。可是某种社会形式中固有的生产力,若在可以充分利用发达的期限以内,决不会倒灭的。这种社会形式发展的结果,内中新生产力的利用和发达,当然要与这社会形式发生冲突。资本的独占成为生产关系的桎梏。于是生产机关的集中与劳动的社会化,遂与资本主义不能两立,而新社会组织于是起来代替了。

    可是这里所述的“新生产力”和“资本制度自身解体的物质上的动因”,究应如何解释呢?若说资本制度的解体是资本集中的结果,则由旧社会推移到新社会的途径,完全可以离却人的精神的要素和意识的行动,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就变为机械的史观了。若是这样解释,社会党无须干社会革命,只听资本主义自然发展好了。社会主义者也无须鼓吹革命,只努力去开发实业好了。国家当然可以利用阶级当然可以调和了。因为资本集中的结果,自然要发生革命的。所以照这样说,马克思一面运动革命,一面唱这种机械史观的宿命论,不是自相矛盾吗?这是使人易生疑窦的地方,马克思派主义者的变态,未始不从这种怀疑点出发的。他们这种误入歧路的地方,早已有许多学者出来纠正了的,可是这种错误,一般普通人都可以看得出的。就是上面所说的,资本制度发达到了一定程度,资本阶级收集掠夺劳动者的血汗的剩余生产,增加自己的私有财产,劳动者仅依工钱谋生。于是社会截然分为有产者、无产者两大阶级。无产阶级受了资本阶级的掠夺和压迫,久而久之,就会发生一种阶级的觉悟。有了这种阶级的觉悟,就发生一种阶级的心理。有了这种阶级的心理,就会有一种阶级的组织和阶级的运动,就自然有一种团体的结合,成为阶级斗争的行动。阶级斗争的结果,无产阶级得最后的胜利,自然要废止私有财产,推倒资本制度。所以唯物史观一方面说明资本制度发展的过程,一方面注重现社会中新兴的无产阶级的力量。

    若忽视这种阶级的心理和阶级的自觉,不去助长阶级斗争的运动,社会革命是不可期待的。

    过信资本集中论的人,对于马克思的学说,便生出一种根本的怀疑点,因为马克思的先见,是说明资本集中的结果,一资本家压倒多数的资本家,收夺者复遭收夺。且此时应受收夺的人已非为自己作工的劳动者,反是利用多数劳动者的资本家。照这样说,马克思的革命观,当然要跟着资本制度发达的程序益增显著。可是自十九世纪中叶以后至于十九世纪末叶,数十年间,资本集中的步骤,并未证实马克思预言的确实。而且在他一方面看来,资本制度的范围扩大,公司会社日见增加,中产阶级的人数因亦增多,小资本家依然存在。资本并未集中,反形分散之象。而收夺者的收夺亦未成就。马克思的预言至此竟成空想。于是马克思派主义者,对于资本集中和社会自然革命的先见,怀起疑来,以为资本集中的学说,资本制度倒坏的学说,都是不可靠的了。于是不相信革命的必然主义,以为从旧社会到新社会的过程,只有进化而无革命,只有运动而无目的,而所谓修正派的运动,于是盛行了。加以当时思想界的倾向,在文艺方面已由自然主义转入新罗曼主义,在哲学方面已由实证主义转入新理想主义,所以社会主义也不能超过这范围独立存在。

    所以新理想主义,渐至代替唯物史观的位置。同时修正派运动发生“新马克思派的康德化,新康德派的马克思化”的现象,愈增显著了。于是柏伦斯泰因的修正主义,遂支配了社会民主党员大多数的心理,都放弃革命主义流而为进化主义、改良主义了。

    其须最堪注目的,就是马克思派的政治运动。一部《共产党宣言》,差不多纯粹讲革命的,可是把那十大政纲看起来,却很平易而且是利用国家的。这种地方就含有所谓“二元的性质”。这种二元的性质,就被他们附会到议会主义去了。从实际上说起来,一切社会问题,不尽是一阶级的问题,也有阶级与阶级间的共通问题。这种阶级间共通的问题,关系阶级间共通的利害。无产阶级对于这种问题的解决方法,有时也无定要推倒有产阶级的必要,而且有时也可以和有产阶级携手的。所以无产阶级对于革命运动以外,凡有可以与有产阶级协同行动的,只有阶级共通的问题。这种协同的行动,就是政治运动。政治运动当然要利用国家,这也是必然的趋势。马克思派误会了这种地方,重现了这类阶级间共通的问题。

    专行政治运动,而且把阶级对抗的运动也附属于政治运动的范围以内了。于是社会党议会主义的大旗帜,在世界上招展起来了。马克思主义一入议会主义的范围,立刻就由革命主义堕落到改良主义,失却了本来的面目。

    要推倒资本主义,必须厉行阶级争斗。所以劳动团体阶级的运动,最关紧要。劳动团体阶级的运动,决不可附属于政治的团体。马克思也曾说“劳动组合要达到本来的目的,决不可附属于政党。劳动组合若失其独立,劳动组合立即死亡。劳动组合是社会主义的学校,劳动者在这学校里和资本阶级争斗,其结果要达到社会主义。一切政党无论其倾向如何,只不过唤起劳动阶级的热狂;而劳动组合,则在劳动阶级之间造成有力而且永久的团结。所以只有劳动组合能够造成真的劳动阶级的党派,能使劳动者的势力抵抗资本家的势力。”所以由这一点看起来,劳工运动是不能把来附属政党的。社会民主党也把政治运动和阶级运动并为一事,公然要藉议会政策达到社会革命的目的,不过是一种梦想罢了。

    以上是从理论上说明马克思主义堕落的原因的。我们从上述实际上、理论上观察马克思派社会主义的变迁,就可以知道标榜马克思主义的德国社会民主党,是牵强附会的,是落堕的了。

    马克思社会主义在理论上是完成了的,在事实上也可以完成。只有一事与马克思的预言略有不符,就是十九世纪后半期四五十年间,各国的资本主义虽日见扩张,劳动阶级的人虽日见增加,而劳动者阶级的心理与阶级的自觉,十分幼稚,所以劳动组织和运动,都不甚发达。当时的德国固不待言,即如英国劳动组合虽日发达,然仍不能离去地位改善运动的范围,很带保守的倾向。这种地方是与马克思的预期相反的。一般马克思派主义者,窥见当时的形势,以为与其求速成而无效,不如取渐进主义,愈改变而愈离奇,竟弄出非驴非马的马克思社会主义来了。

    可是最近二十年来,各国劳动运动的发达,一一与马克思的预言相符合了。劳动组合已由职业的组合变为阶级的组合了。劳动运动已由同业运动变而为阶级的运动了。更有一种新劳动组织,已经创造了新生产组织了。阶级的觉悟与阶级的心理,愈益增大,而阶级斗争的运动,亦日增剧烈了。“一切工业社会化!”的声浪,几于无处不闻,所以说到这里来,我们就不能不佩服马克思的先见了。

    更举实例说明,就是劳农俄国的缔造。世间以耳代目的人,都说劳农俄国所行的主义是一种什么过激主义,看作蛇蝎一般。其实劳农俄国的施设,在我的眼光看起来,并无新奇的地方。就是俄国所行的,各国最怕的“劳动专政”,都是数十年前马克思所倡导,所主张的,用不着大惊小怪。列宁并不是创造家,只可称为实行家,不过能将马克思主义的真相阐明表彰出来,善于应用,这便是列宁的伟大,世人都要拜服的。

    被威廉里布克勒、贝贝尔、柏伦斯泰因、柯兹基等弄堕落了的马克思社会主义,到今日却能因列宁等的发扬光大,恢复了马克思的真面目了,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实。

    所以我要大声疾呼地说:“马克思还原!”

    1920年12月26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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