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闹热
作者:赖和
1926年
原载于《台湾民报》八十六号,一九二六年一月一日。

      拭过似的、万里澄碧的天空,抹著一缕两缕白云,觉得分外悠远,一颗银亮亮的月球,由深蓝色的山头,不声不响地,滚到了天半,把她清冷冷的光辉,包围住这人世间,市街上罩着薄薄的寒烟,店铺檐前的天灯,和电柱上路灯,通溶化在月光里,寒星似的一点点闪烁著。在冷静的街尾,悠扬地几声洞箫,由著袅袅的晚风,传播到广大空间去,似报知人们,今夜是明月的良宵。这时候街上的男人们,似皆出门去了,只些妇女们,这边门口几人,那边亭仔脚几人,团团地坐着,不知谈论些什么,各个儿指手画脚,说得很高兴似的。

      有一阵孩子们,哈哈笑笑弄著一条香龙,由隘巷中走出来,绕着亭仔脚柱,绕来穿去。

      “厌人,”一妇人说,“到大街上玩去罢,那边比较闹热。”

      孩子们得到指示,嬉嬉哗哗地跑去了。

    “等一会,”一个较大的孩子说,“我去拿一面锣来。”

      “好,很好,快来,赶快。”孩子们雀跃地催促著说。

      快快快快(锣的响声,不知有什么适当的字),铜锣响亮地敲起来,“到城里去啊!”有的孩子喊著,“好啊,去啊!”“来来!”一阵呐喊的声浪,把孩子们和一条香龙,卷下中街去。

      过了些时,孩子们垂头丧气跑回来,草绳上插的香条,拔去了不少,已不成一条龙的样子,锣声亦不响了,有的孩子不平地在骂着叫喊著。

    “闹出什么事来?”有些多事的人问。

      “被他们欺负了,他妈的!”孩子们回答著,接着又说,“把我们龙头割去!”

      “汝们吵闹过人家罢?”有人诘责似的问。

    “没有!我们是在空地上,”孩子们辩说,“又受了他们一顿骂!”

      “那边有些人,本来是横逆不过的。”又一人说。

    “糟跶人!”又有人不平地说,“不可让他占便宜。”

      “孩子们的事,管他做甚?”有人又不相关的说──一时议论沸腾起来,街上顿添一种活气,有人说:“十五年前的热闹,怕大家都记不起了,再闹一回亦好。”有人说:“要命,闹起来怕就不容易息事。”──明月已渐渐斜向西去,笼罩着街上的烟,濛迷地浓结起来,灯火星星地,在冷风中战栗著,街上布满著倦态和睡容,一彩彩霜痕,透过了衣衫,触进人们的肌肤,在成堆的人们中,多有了袖着手、缩著颈、耸著肩、伸著腰、打呵欠的样子。议论已失去了热烈,因为寒冷和睡眠的催促,虽未见到结论,人们也就三三五五的散去。

      隔晚,那边也有一阵孩子们的行列,闹过别一边去,居然宣布了战争,接连斗过两三晚,已经因“囝仔事惹起大人代”。

      一晚上,一边的行列,被另一边阻挠著,因一边还都属孩子,挡不住大的拳头,虽受过欺负,只有含恨地隐忍而已。──像这样子闹下去,保不定不闹出事来,遂有人出来阻挡,闹热也就没得结局了。

      一边就以为得到了胜利──在优胜者的地位,本来有任意凌辱压迫劣败者权柄。所以他们不敢把这没出处的威权,轻轻放弃,也就忠实地行使起来。可不知道那就是培养反抗心的源泉,导发反抗力的火战。一边有些气愤不过的人,就不能再忍住下去了。约同不平者的声援,所谓雪耻的竞争,就再开始。──一边,是抱着满腹的愤气,一边,是“俭肠捏肚也要压倒四福户”(谚语)的子孙,遗传著有好胜的气质。所以这一回,就闹得非同小狗(疯狗)了。但无钱本来是做不成事,就有人出来奔走劝募。虽亦有人反对,无奈群众的心里,热血正在沸腾,一勺冰水,不是容易就能奏功,各要争个体面,所有无谓的损失,已无暇计较。一夜的花费,将要千圆。又因接近街的繁荣日,一时看闹热的人,四方云集,果然市况一天繁荣似一天。

      在一处的客厅里,有好些个等著看闹热的人,坐着闲谈。

      “唉!我记得还似昨天,”甲微喟的说,“怎么就十五年了。”

      “岁月真容易过!”乙感叹地说,“那时代的头老醉舍(头老,地方领导人。舍,对搢绅子弟或有钱人的尊称。),已经财散人亡,现在想没得再一个,天天花费三两百圆不要紧的。”

      “实在是无意义的竞争,”丙喝一喝茶,放下茶杯,慢慢地说,“在这时候,救死且没有工夫,还有闲时间,来浪费有用的金钱,实在可怜可恨,究竟争得是什么体面?”

      “树要树皮人要面皮,”甲兴奋地说,“谁甘白受人家的欺负,不要争一争气,甘失掉了面皮!”

      “什么是面皮?”丙论辩似的说,“还有被人家欺辱得不堪的,却自甘心着,连哼的一声亦不敢,说什么争气,孩子般的眼光,值得说什么争面皮!”

      “现时可说比较好些儿,”一个有年纪的人,阻断争论,经验过似的郑重说,“像日本未来的时,四城门的竞争,那才利害啦!”

      “什么样子,那时候?”一个年轻的稀奇地问。

      “唉!”老人感慨地说,“那时代,地方自治的权能,不像现时剥夺得净尽,握著有很大权威,住在福户内的人,不问是谁,福户内的事,谁都有义务分担,有什么科派捐募,是不容有异议,要是说一声不肯,那就刻不能住这福户内,所以穷的人,典衫当被,也要来和人家争这不关什么的脸皮。”

      “听说有一桩可怜可笑的,”乙接着嘴说,“西门那卖点心的老人,五十块的老本(终老丧费)和一圈豚,连生意本,全数花掉,还再受过全街的嘲笑。”

      “实在也就难怪,”甲吐出那饱吸过的香烟,在烟缕缭绕的中间,张开他得意的大口,“前回不是因得到胜利(他一人的批判),所以那边的街市,就发达繁昌起来,某某和某等,不是皆发了几十万,真所谓狗屎埔变成状元地。”

      “就说不关什么,”一位像有学识的人说,“也是生活上一种馀兴,像某人那样出气力的反对,本该挨骂。不晓得顺这机会,正可养成竞争心,和锻链团结力。”

      “这回在奔走的人,”乙说,“不是有学士有委员,中等学校卒业生和保正,不是皆有学问有地位的人士,他偏说这是无知的人所做的野蛮举行,要卖弄他自己的聪明。”

      “他说人们是在发狂,他正在发疯呢。”甲哈哈地笑着说。

    “听说市长和郡长,都很赞成,”乙说,“昨晚曾赐过观览,在市政厅前和郡衙前,放不少鞭炮,在表示著欢迎。”

      “那末汝以为就是无上光荣了?”丙可怜似的说。

      “能够合官厅的意思,那就....。”甲说,“他妈的,看他有多大力量能够反对!”

      “听说有人在讲和,可能成功吗?”老人怀疑地问。

      “他妈的,”甲愤愤地骂,“花各人自己的钱,他不和人家分担,不赶他出去,也就便宜,要硬来阻碍别人的兴头,他妈的!”

      “明夜没得再看啦!”才进屋子来的一个人说。

    “什么?”丙惊疑地问,“听说因了某某的奔走,已不成功了,怎么样就讲和?”

      “人们多不自量,”进来的人说,“他叩了不少下头,说了不少好话,总值不得市长一开口,他那么尽力,不能成功,刚才经市长一说,两方就各答应了。”

      “怎么就这样容易?”丙说,“实在想不到!”

      “因为不高兴了。”那人道,“在做头老的,他高兴的时候,就一味地呐喊著,现在不高兴了,就和解去。”

      “下半天的谈判,不是谁都很强硬吗?”丙问。

      “死鸭子的嘴吧,”那人说,“现在小户已负担不起,要用到他们头老的钱了。还有不讲和的?”

      “早几点钟解决,”乙说,“一边就可省节六、七百块,听说路关钟鼓,已经准备下,这一笔钱就白花的啦!”

      “我的意见,”丙说,“那些富家人,花去了几千块,是算不上什么。他们在平时,要损他一文,也是不容易,再闹下去,使劳動者们,多得一回卖力的机会,亦不算坏。”

      “汝算不到,”老人说,“抵当宾客的使费,在贫家,也就不容易,一块钱,现在不是籴不到半斗米?”

      “他妈的,老不死的混蛋!”甲总不平地骂。

      闹热到了,街上的孩子们在喊。这些谈论的人,先先后后,亦都出去了,屋里头只留着茶杯、茶瓶、烟草、火柴在批评这一回事,街上看闹热的人,波涌似的,一层层堆聚起来。

      翌日,街上还是闹热,因为市街的闹热日,就在明后两天。──人们的信仰,妈祖的灵应,是策略中必需的要件;神舆的绕境,旗鼓的行列,是繁荣上顶要的工具──真的到那两天,街上实在繁荣极了。第三天那些远来的人们,不能随即回家,所以街上还见得闹热,一到夜里,在新月微光下的街市,只见道路上映着剪伐过的疏疏树影,还听得到几声行人的咳嗽,和狺狺的狗吠,很使人恋慕著前天的闹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