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神传》 不题撰人 [nnno 整理] 作者:沉思曲 发表时间: 2004/08/08 08:51 点击:822次 修改 精华 删除 置顶 来源 转移 收藏

     《鬼神传》原名《钥阳显报水鬼升城隍全传》



第一回 鬼有三德后升城隍 巡江查察受封河道

   话说广东广州府属,永乐年间时,有一人姓秦名闰,年方二十四岁。在于三湾海岸傍,开一小器铁炉,终日打些小铁器,早年父母俱亡,止有孤身。其人不顾前后,亦无家室,只是以饮食为名。虽然无倚,其人为有一德,每逢饮食,先祀河边。每则用纸钱数页,心香三炷,请动三湾海岸诸众鬼神,祀完然后饮食。亦有一年余矣,不题。

  且说三湾海,一日巡江河道游察边隅,遇一水鬼,姓丘字云瑞,沉落波潭有二百余年。河道唤审:“你是何方水怪,一一诉上来。”其鬼且吟且咏,有诗为证。   诗曰:太阳出跃海抛球,日永长安对水流。生长不占尘俗事,三湾海岛任优游。   巡江道:“依你之言却是何人?——再诉。”其鬼又咏。   诗曰:坠落江河二百年,每逢好事可人怜。遇危救急逃生路,不致沉躯赴水眠。   水鬼沉吟一番,巡河道又问:“你既为水鬼,屡行善念,何不超生去处?”其鬼再哦。   诗曰:我在三湾二百秋,亦无烦恼亦无愁。巡江指示超生去,只恐为人不到头。   河道又问:“你既不去为人,在此长江亦无了日。”其鬼哦。   诗曰:教我为人不愿,免得翻覆展转。虽是海角天涯,胜似蓬莱阆苑。   那时,巡江河道说了一遍:“咱奉天敕巡游四海,察其祸端,剿灭水怪。咱今封你为三湾河道,统辖水怪,不得扰乱方隅。”云瑞叩首谢恩,巡江已去,不题。却说秦闰祝鬼亦有年余,只吊得一鬼姓丘字云瑞。其鬼原有二德,此所谓老鬼有灵。一日摇身变化,每四更时分,秦闰轻身打铁。其鬼叫门讨火,在于炉边烘火。日日如常。一朝秦闰问曰:“老丈朝朝附火,你住在何处,姓甚名谁?领教。”其鬼答曰:“老拙姓丘表字云瑞,就在本埠捕鱼为生。”秦闰又问:“几位公郎?”其鬼又答:“只是孤身。”闰曰:“你是孤身,我又独自,不若拜为父子,意下何如?”鬼曰:“既不见意,老拙从命。”即看皇历,明日吉期。云曰:“待老拙今日捕一尾鲜鱼,明早备办。”又是一别而去。闰见瑞办鱼,“今日我亦要买猪肉等候,来时才是道理。”不期就是明朝,瑞挽鲤鱼一尾,又叫闰,闰又开门:“昨见契仔之言,老夫留下一尾鲜鱼,今朝叙话。”闰即将鱼肉美熟。瑞云:“拜拜铺头土地。”秦闰答曰:“铺中浅窄,未曾安神。每逢酒馔,都在河边供奉。”自此拜契,亦有年长。休题。   不期一日,有一妇人,丈夫何大伦有病在床。只是家中贫乏,没处寻思。止有一对公鸡、婆鸡,市上卖之一,实卖银一钱四分。只是天杀的冤家,没良心的狼汉,即将铜银买之。其时汪氏卖鸡的铜银归家,不能使用。自忖自思,越思越烦。也是出于无奈,夜半三更,走出河边投水身亡。水鬼丘云瑞见此妇人投水,速忙便救,即将木干一根与之扶住。说道:“俺非比别人,咱乃三湾河道加封海岛大仙。因见妇子赴水身亡,特来救你。”暗中嘱咐云,有诗为证。   诗曰:堪推世事细参详,幸勿寻思出海傍。他日孕中生贵子,解元进士探花郎。   嘱云:“你可紧扶其木,不可放手。待至天明,自然有人答救。”那时天明,水上行舟瞧视,见有一妇人溺于水面,速忙救之。急用姜汤蜡丸灌人喉内,不一时苏醒。舟中人问其故,汪氏历说前事一遍,舟中喝骂曰:“这没天理的事,险些误了人的性命。”其时舟人将妇送回丈夫家中,那时病者在床,千声相感,万声谢谢。不在话下。   不期一日,瑞到铁铺说道:“契仔今日与汝一别,未知何日相逢。”闰曰:“契爷何往?”鬼曰:“我有一言,说出你莫惊慌,只是时时暗中护佑与你。”闰曰:“何事?”瑞云:“我非别者,吾乃本埠一水鬼也。只因沉落波中有二百余年,前百年之上,幸有巡江河道,见我屡屡有德,封我为三湾河道,受辖三湾水怪。前受河道之职,去年又加封海岛大仙,专以救人性命为要。昨又江中救得一妇人,乃何大伦之妻也。”闰曰:“怎么救他?”瑞曰:“那时我将木与之扶着,嘱他不要放手。待至天明,自然有人答救。此事契仔你可知?”闰曰:“此亦乡人共知,原是契爷恩德相救,天必知之,必有好处。”鬼曰:“然今惠州府城隍转升天府,以致城隍缺陷。上天见我有此三德,待至甲辰旬丙午日,即有夫马迎接我去赴任。只是一别,未知与你何日再逢。”闰云:“上天见你有此大功,今升惠州城隍,乃是云开见日,枯木逢春。为儿的只是虽剖难分,怎忍相离割义。”瑞云:“吾虽与汝拜为父子,胜如亲的一般,岂有二乎。自我上任之日,你亦不要打铁,随任到了惠州府城,我自然与汝一个念头,一生安乐果系无虞。我便先去赴任,你可收拾行李即速到来,不然有误。”自此两下相分。   闰亦打叠行程,身到惠州,就在城隍庙安歇。亦有数日,虔备宝烛,跪下禀告前事,告了一番。城隍夜谓:“秦闰,待我一梦,示知绅士,另邀庙祝,不论诸释人等,但连祈七胜与之侍神。你可在傍亦祷亦祈。此时与汝七胜,你可用心侍神,自然与汝一个白水事不用忙。”   且听下回分解,便见明白。



第二回 地藏赐符城隍接札 判断阴阳收除六害

   却说海岛大仙丘云瑞,转升惠州府城隍,秦闰侍神。秦闰今改字秦大有。一日,阴司冥府地藏王菩萨议论云云:“今有惠州府新任城隍,自莅任之日;阴阳判断,秉政公私。”即差阴司冥使,上赍法旨。法旨到,跪听宣读:“即有海岛大仙转升惠州府城隍,地藏王菩萨赐汝礼符一道。日管阳,夜管阴。阴阳两界,秉正公私,正直为神。又赐汝符节一杆,出方入径,神钦鬼伏。叩首谢恩。”城隍接了法旨,大有侍神,不题。

  却说惠州府城南,有一富翁尹恒升,四十无儿,其妻莫氏。一日,夫妇坐下谈论云云。恒升道:“自古有话:四十无儿方纳妾。今积下许多金银产业,亦是无用之物。终日心烦如之奈何?”莫氏回言:“丈夫何必忧虑,世人尚有三妻五妾,既然夫君无子,妾身亦是虚守空房。不若丈大旱纳一妾,倘生三男二女亦未可知。我劝你早日方算,事不宜迟。”自此纳得一妾,过后六年亦无生养。莫氏谓夫曰:“人生无嗣者,尤恐前生之过失。丈夫行些好事,再纳一妾。倘得上天见怜,亦未可定。”自纳第三房妾氏,所生得一子,名唤奇友,年方二八。   一日,师生放学,正欲回归早膳。不期路过六人,有高的、有矮的、肥的、瘦的、老的、嫩的,手拿鲜果。奇问:“诸位吃的是甚的果子?”其中一人说:“兄未逢此果,敬奉一枚与汝尝尝。”奇接此果自尝,扑鼻清香,吃之美味无穷。归到家中,见父母说吃果之事,说了一遍。自觉身子困倦:“我去瞌睡片时。”自此睡熟,叫也不答应,唤也不醒。父母呆了,不知何故。一连请了几个医生,诊奇脉,说是中风之病。服药亦不得入口,连睡数日不醒。只是气息如常,亦不死亦不活。捱至第六日,复请一医生察之。说:“不是中风,若谓中风者,其脉必浮细。察其脉,只在半表半里,总在肝肺二经。有病书云,肝藏魂,肺藏魄,魂魄失散,是以数日不醒。你只可做一张牒文,在城隍告诉因由,城隍主宰乃正直之神,可能查察阴阳,判断公私,昭然显见,与汝可分,事不可迟。”尹恒升听医生之言有理,夜作牒文一张。牒曰:投诉牒人尹恒升,为子失魂,伏乞城隍主宰,查察阴阳追究事。升原籍浙江杭州府比新关人氏。今居广东惠州府城南,行年六十三岁。三房家室,单生一子,名奇友,年方二八。于六月十二早,师生放学,路遇六人与果吃之。不明是什么果,吃了自觉身子困倦,瞌睡片时,连眠七日不醒。恳哀主宰,细察缘由。看是河方妖怪,搅乱庶隅,早早除害,万民遵仰。子民尹恒升、妻莫氏一家五口,哀哀上告。   自尹恒升烧了此牒,城隍即命本司内役付了符节,速召城厢内外四方土地。不一时,四方土地聚集,齐入庙宇,跪在丹墀。称说:“都爷呼召我们小神有何吩咐?”城隍吩咐:“今有城南门外,尹恒升子奇友,避(被)妖所侵,急急找寻,休得迟疑。”城南土地禀上:“城南有六个野鬼,三年一现,魔灭人间。此是三年,又替一个,自宋朝以来有之。”城隍即差内役,速速勾拿六个野鬼,到来审勘。不一时勾到,六个野鬼跪下:“爷爷拿我六鬼何事?”城隍厉声骂道:“你还不知死,今有恒升之子尹奇友,被你六鬼侵害,是何道理?”其鬼:“禀上都爷爷,我们六鬼乃天地运化,三年一替,又替一个超生。自宋朝以来,周而复始,皆系定数,何得不是。”城隍骂道:“你这胡混的鬼,自不知悔问,不察自己缘由。尔知己之受,何得与人受之。今本司不比前时之司,不许害人。”吩咐众将:”将此六个野鬼,收入黑鬼洞中。待至一十八年,罪满之日,一齐放出超生。”此话不题。   且说秦大有侍神数月,一日思道:“曾记当日契爷有言,与我一个白水,今日如何不应其言。”城隍夜梦谓知:“明日有一医生,买还魂丹。你可同他背负药箱,自有三百两之金谢你,即是白水。”不期明日,城隍即唤本司都土地:“你可办扮作医士,将此药箱合着尹奇友的魂魄,手拿灵丹一颗,到城南外称说卖还魂丹。尹恒升听其言,必然请你入门。将此一颗灵丹,用净水一盅,送入中黄。开箱放出魂魄,不一时苏醒。你可隐匿其形。”土地领了法旨,大有背着药箱,一同竟往城南,称说卖还魂丹。那时恒升忽听其言,忙步出门。觌见医士;鞠躬请入厅堂。坐下茶毕,言及情由,请师同入卧室。医生一看,那时土地依法送入中黄,开箱放出奇友魂魄,不一时苏醒。主人忙取谢金,一霎时不见了医士,却剩下一个背药箱的道童,乃是城隍庙祝。庙祝接转谢金道:“足的三百两么?”主人道:“怎么你已知之?”庙祝领了谢金,升送出门去矣。以致一家人知是城隍救护,望空叩谢毕。那时尹恒升知是城隍降医,心怀大德。即将皇历卜定吉期。乃七月初一,上上吉日。虔备金猪、匾额,五生五熟,五果五菜,诸般等物。金炉锡贡,一切等宝。其匾额曰:“察理阴阳”四字,彩旗鼓乐,香花送贡。自此之日,城隍兴闹远布传开。   且听下回,便见明白。



第三回 专造伪银上天难恕 移关勾获定其罪名

   却说有一无赖之徒,亦不知那省何郡人氏。寄居在广东广州府增城县城外桠柳巷居住。又名花楼巷,时人错语叫做花柳巷。其人姓贾字金成,其妻乜氏。此人上不存天理,下不顾良心。专造铜银为生,贩买生口为活。亦不在本处使用,专向四方八岸去处贩买,或猪或羊,或亦禽兽六畜。骗害良家,男妇遭其害者,或误终身性命,或使家惶屋乱。专一骗害良家子弟,天理何存,得食何安。

  一日坐下,乜氏谓夫:“妾在家中安享,丈夫奔逐风尘,妾心何安耳!   不若丈夫将此银卖与别人家,家事常常活用则了,何在丈夫奔逐风尘。”金成道:“贤妻语言甚是说得有理。只是一件,此银还须自作自受,怎可连累别人。”总系自存一个本心,丢下不题。   却说惠州府城隍救活尹奇友性命,收除六个野鬼,人也叹羡城隍威德,判断阴阳,审勘照然,名闻远播。忽有两个妇鬼莫强枉死多年,知得惠州城隍乃正直之神,勘问无伪,作一张含冤状词,哀诉城隍:告状妇马氏,为被害含冤屈死事。妾是良民之妇,生平并无一毫过失。止久大户何光大债银一两,自想家中贫乏,无物可值两金,故将一豕卖之,只望偿还大户。谁料天杀冤家贾金成系增城桠柳巷人氏,故将伪银一两三钱,骗害良民夫妇。后至伪银辨出,大户勒取,以致逼妇含冤赴水亡躯。伏乞主宰追究与蚁妇雪冤。则蚁生死不忘,上告。第二张状亦是含冤一例事。城隍接二妇鬼的状,看了一回,即差内役移关到增城,勾拿贾金成的魂魄,台前勘问。金成跪下,隍台厉声臭骂:“贾金成,你这厮乃匪类之徒。终日专造假伪,骗害生民。恶满贯终,自招其祸,还不知死。”那时两个含冤妇鬼跪在一傍,与贾金成对质。冯氏马氏骂道:“你这没天理贾金成,害我二妇含冤被屈而死,天理何存?你得福享安耳!”金成道:“我虽使假银,你至死者亦为何光大勒取所逼,与我无干。”城隍一发勾何光大对审。   不一时,光大灵魂亦至,跪下禀诉:“马氏之夫,一实少我本银一两,三年不取利息。是以马氏卖猪的银,我只值他夫妇诈伪,故不与我。谁料他果实卖的是铜银,连我亦是不觉不知。一实问取是真,伏维爷爷公断。”城隍道:“依你三年之本,不计其利,无姑一日逼勒,本该折夭三年之寿,发回原籍。”那时贾金成自知其非,哑口无言。当堂杖了三十。此时金成病在床上,乜氏坐立床边,见夫叫喊连天:“痛杀我也,痛杀我也!”乜氏唤也不答应,心疑丈夫作梦。其时金成痛苦禀诉一番:“我造伪银自作自受,无言抵当,甘受无辞。那时我妻乜氏教我将此伪银卖与别人,免得奔逐风尘。此时我亦自顾本心,此事只可自作自受,怎可连累他人。”城隍骂道:“须你自顾本心,不知害人不浅。令冯马二妇遭你被害,其二妇含冤屈死元甘亦是尔之罪也。又有何大伦之妻汪氏非比别人,乃是解元之母进士妈妈探花娘,亦为你之被害,致令投水险些误了大事,”臭骂一回。   其时惠州府城隍速召增城城隍,不一时已至,行礼毕。增城城隍将册籍献上:“贾金成上祖三代作恶,应该绝嗣。赦宥两次,料其改恶从善,不想亦是如常,恶业更加,今绝其嗣矣。”惠州城隍道:“此亦理之当然,再查其寿若何?”“其寿应七十八岁,为其一生作恶,以伪为真,四方骗害良民,折夭十年。误死马氏一命,亦折去十年。冯氏之屈,又折去十年。赚却汪氏身至将死,也要折去十年。”城隍察验明白,折其福寿已定,存案。增城城隍告退一别去矣,不题。   却说惠州城隍审得冯氏、马氏二妇,含冤被屈三年,己作冥途幽鬼。“本司怜汝被屈,发去张家投胎。并生双产为男,与汝三分之贵,补汝今生抑郁之苦。其贾金成者,本司与汝雪冤,万无一错。”城隍再唤贾金成勘问一番:“汝贾家三代行恶,应绝其嗣。已经赦宥两次、还不知过,以恶加恶,又造伪银骗害良民,误人性命。又查增城司部籍,寿应七十八岁,其恶太甚,共折去青春四十年,尚有三十八年。以今三十有五,余三年。今断你寒无衣,饥无食,沿街乞丐。死而无棺,尸骸撇在荒丘,鸦食鹊啄。其妻乜氏伶夫奔逐,教唆卖伪,一同造跪(罪)。”吩咐内役将贾金成当堂上枷。“枷号犯人一名,专造伪银,骗害生民,系桠柳巷贾金成,三个月满释放,以儆世人,毋作非为。”   又说乜氏坐立床边,见夫叹声“嗳呀,好苦,好苦!”其妻问曰:“丈夫莫非作梦么?”成曰:“然。”梦惠州城隍罪责一番,说了一遍。以致病在床上,今经三个月,家中物件典尽卖尽,不能值上一文钱。其时将满三个月,病略亦好些,并无粒粟。其妻乜氏只着沿街乞丐,与夫捱命。待至病愈之日,只是无本家囊尽去一空。欲待与人借贷,是人见其可恶,知他行迹,无一怜悯之心。欲待靠亲,自思自忖:“况我亦是外省人氏,焉有一人赈恤无姑气杀我也。”其妻劝解丈夫,且莫耽烦,尤恐思虑伤心,不若丢开莫挂,等待来时。上思下算,不能活度,已至夫妇沿街丐食。则过其三年之外,夫妻亦死,尸骸暴露,横在荒丘,鸦食鹊啄。果系一还一报,显见疏而不漏。自贾金成死后,城隍送案阎罗再定其罪,收入阿鼻地狱。   待罪满之日,放出初为化生蚊虫之类。赦一等,再为湿生水中之类。再减一等,转过卵生飞禽之类。再赦一等,转畜生之类。宥一次方得超生为人痴呆蹭蹬之报。



第四回 路逢白骨脱衣遮盖 因功上奏以显后裔

   话说广东广州府属,姓蒋,德其名也,表字芝连,婚娶唐三姑。男长三七,女长二九。双亲丧,葬墓六年,未嗣。其妻淑德贞良,夜间描绣与夫伴读。风光似箭,日月如梭,其时十载,亦无男女。三姑谓大曰:“妾和君家夫妇十载,并无所出。想别人夫妇,亦有三男二女。尤恐前生之过失,以致今生折乏,不自决也。细思世人,多有朝不能顾暮,亦是绵绵夫妇。妾见君家田产非少,金银岂缺,书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我想善由心作,恶由心造。不若积福修德,以遗子孙,乃为长久之计。自此我夫妻二人,亦要行些好事。不若逢寺观布施斋僧,逢庙宇恭祝长明。倘得上天见怜,赐夫广嗣,宗祖有赖矣。夫君意下如何?”德答妻曰:“妻虽女流之辈,尚有见识深广。夫读圣贤之书,尚未觉下此意。今得妻言,岂不如意哉。”

  自此之日,斋僧布施,庙宇明烟。不觉又是十年,亦是如常。德一日自思谓妻曰:“虽则斋僧布施,庙观烟油,亦无寸功,此事无适用财,功德非用力乎?俺想世事一福、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欲报宗功,除是勉力而为之。夫读圣贤之书,数十年来亦不能进步,枉受寒窗,不能报答宗功也。亦是徒想而已,不若丢书无读,尚作荣生云游四方。常行恻隐之心,仁义广施,岂不美战。”自此出门,亦非徒名徒其利乎,无非为走四方,常行恻隐之心,见孤寒而怜悯,见贫乏而斩周。   忽一日身至荒丘,只见白骨交加,自谓云云:“何得常行恻隐,日(目)睹白骨纵横。”没奈何将自己身上脱下一领白衣,与骷骨遮盖,用石责住四围。其时忍着悲怜又走,不觉天色已晚,未近人问,尚隔七八里路,方能得到市肆,寻歇安身。不期路逢一鬼,身穿白衣开言谓曰:“这等夜深,君欲何往?”蒋德答曰:“欲住盛处投歇。”鬼曰:“幸逢与汝同路,如此与君作伴得其幸也。人言此处土名叫做大砂墩,乃乱葬之地。人言鬼魅甚多,幸逢作伴,事有缘由。请问君家高姓预闻。”德答:“弟姓蒋名德,表字芝连。广府人也。兄台姓字指示晚生。”其鬼答曰:“弟本姓杨字以明。亦是同属人也。”德曰:“兄到此处居于客旅多年?”鬼答曰:“弟离家三载,只是客帐未清,尚未回家。昨程途得遇一故人,与我一纸家书,带回本籍,交男杨三有。闻折兄亦乡旋,不若转付兄台带回。”德答:“谨领。”其鬼又嘱:“千里家信,幸勿遗失。”其鬼又言:“上古有道:‘水上有舟君莫度,身中无伴勿单行’”如是同行同论,不觉就是村庄。两家相别。其鬼又嘱:“水上有舟君莫渡,身中无伴勿单行。紧记紧记!”其鬼又云:“人道有鬼汝可信乎?”德答:“人有万丈豪光,鬼无一撮之地,焉敢近乎?”鬼曰:“你既不信,我明明是鬼,汝可信乎?”“我再不信,你既是鬼,何不作一显现,我尽信之。”其鬼作一阵风,就不见了。德到市肆投宿,心疑可信。   不觉又是明朝,再作行程。身至河边,将欲下舟。偶思其事,鬼说云云,心中大疑。方欲回转,其渡已去。船到江心,忽起一阵魅风,众人惊骇,欲要下帆不能,以此是舟淹没。传说回来,蒋德以知其事,方知其鬼尽信。蒋芝连此亦回家与鬼带得音信一纸。访觅杨三有交回一纸之书。将途中遇鬼之事,说了一遍。那时杨三有将书拆看,方知其父被人谋死。一家大小父母妻儿嚎陶大哭。那时三有双膝跪在地下,恳求邻叔带往荒丘,拾父骸骨,归家安葬。丧至三旬,延请道师,功果启亡。其文书上奏道:蒋芝连一带功程,方超父魂回乡。玉皇查究,蒋德情由,实是无子。念其夫妇积善,妻能喜舍功德,夫行恻隐之心,婆婆宇有世间者稀。即注一子与之,以儆世人行善积德之报。其子日后丹桂标香,以接蒋门宗族,永为后裕。此所谓鬼得人恩,人得鬼护,两下不亏。



第五回 急难相周谢恩脱苦 喜舍棺木加寿四纪

   话说宋朝兵部侍郎姓董名贤。行年八十,带俸归田。一日坐在堂上,自思五男二女,食享千钟。人生不过百岁之期,总皆花甲周流。老夫幸年八旬,满眼儿孙,亦非折夭矣。譬如家中事物,无一不备,惟思一念:人生在世,何不行些好事。譬如为官的,亦有忠良奸佞。在乎庶民者,亦有行善作恶。俺想忠奸善恶四字,古往今来有之。欲种善根,喜(善)芽亦发。欲种恶根,恶苗亦生。总皆种爪得瓜,种豆得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自是以衣带领家人数口,董保董安等背负金银,随护出门,云游四方。程至乡村,住一店肆。其店名曰安乐。歇店有十数余日。

  一日出有二童随从。身至河涯,坐在石台之上,远望一妇人背着孩子放声大哭,走至河边意欲投水。贤急忙唤童阻住。贤问其故:“娘子因何赴水,从实说与老夫知知,自然与汝方便。”那女子双膝跪在跟前,哀哀上告:“老爷幸勿阻我去路,放我覆江自死无虞。”贤道:“妇人语话跷蹊,汝疑有危难之中,实对老夫说个明白,我自与汝分忧。”那女子叩首尽诉:“妾身乃康家之妇,康郎其性太偏,因些小事尚有半死半活。今日为一桩大事,死之有余。万望爷爷速放妾死安耳。”贤又道:“纵有大事,我肯保汝无虞。”那女子又诉:“事到其间,不得不说。康郎有卖一家贯银五两,止望为生活计,谁想天杀的冤家昨夜被盗窃去。丈夫亦是他乡外往,尚未知之。今日回来,一定打死。”贤道:“伍两之金多大缘故,老夫可以相赠。”那女子复又叩首:“爷爷只赠一次,尤恐下次难逢。”贤唤声:“董绿,再送五十两,以防后患。”那女子叩头谢恩,两下相分。   那时周氏回到家中,丈夫亦曲问取猪银之事。周氏是日历出缘由,康即不听:“世间那有这等相赠,我亦不信。你必定做出丑事。如无,此银何得到汝手乎?”周氏又说:“那时我双膝跪在他的跟前,哀哀上诉。我说道,老爷只赠一次,亡恐下次难逢。那老爷再赠五十两与夫为生活计,日后再无患矣。”康郎不信:“既是相赠郎,郎与汝叩谢。”周氏没奈,同夫到了安乐歇店,高榻谢恩。其时夜深,宋董贤安枕回声道:“你乃女流之辈,更静夜深,不是叩谢之方,明日来亦了。”那女子又告:“我丈夫亦在此。”此时康郎高声大叫:“老爷开门,容我夫妻叩谢。”此时贤,闻得夫妻皆至,此时没奈只得开门,却被栋梁塌陷于床。此为贤救周氏一命,妇救董爷一难。自此苦难相分。   不一日归到本府,自思其事,阴功莫大于活生。淹想活生二字,皇大鉴格,必先知之。若无活生之功,天丧予矣。忽一日,街坊上一人死而无棺,酌议求贤。贤闻其故,发出银两,买之棺木并买衣衿安葬备讫。自此之日,人皆闻得相爷喜舍棺材,但凡求之即与。时有当坊土地,录相爷之功德。但有棺木出门者,一一尽录。自此周棺,二十年来共计三千六百副棺木。天地共知,鬼神皆听。查得董贤寿元活享百岁,今日阳寿殁尽。诸神聚会,议论纷纷。董贤阳寿应尽,即命各坊土地,唤集三千六百个衔恩的鬼。本月十五日,诸方各鬼,限日齐集伺候,不得有违。听愿阎罗鬼使,以便衔恩来救事。不觉就是三月十五,阎君即差鬼使而至。那时三千六百个诸鬼,跪在道傍,陈说衔恩之事。阻住去路,鬼使不得进门。那时鬼使,即拘了三千六百个诸鬼,皆到阎罗殿前。各鬼皆有衔恩手本,献上阎王观览。登时起本,上奏天曹。玉皇赐曰:“世间有此大德大义。”敕赐董门五代皆受皇恩。董贤之寿,应是百岁,查其存殁均感,加寿四纪。不病而终,死而为神。



第六回 途遇尸骸备棺收殓 贼人谋害水鬼救护

   话说浙江省城,芮家三代积德修善。老身字蕃龙,生七子。长子名郎,人皆称大郎、二郎次至七郎。芮大郎表字必昌,其人品行端方。比上相更加一德,见贫乏略周,见孤寒喜舍。昔日惯走江湖,往上入京生涯。每年只做一水生理,或买纱罗绸缎,或买苏杭杂货。一日货物皆以备齐,细缎三十六箱,杂货七十二箱,共一百零八箱。随带家人进益,主仆二人卜吉长行。不一日,船至武临港湾,泊海傍。只见三个尸骸暴露,泊在海边。芮大郎扬问其故,乡人说道:“有一渡船覆污,淹死连男带女大小共有一百余人。只是这三个尸骸,竟不知那方去处人氏,无人拾葬。”那时大郎听说,满腹伤情。思道:“若是近处数日已来必不抛毁,想是外省人也。”没亲自解白银一十五两,具买衣衿棺木,并买山地。雇请土工,收殓安葬备讫。大郎又是长行,不一日已到万彰行,上了货物,住有十余日,发卖货物。

  一日出,方见一老婆子带领一个孙男,匀身披白,沿街跪在道傍,乞丐钱银。郎问其故:“婆子何事沿街乞丐?”那婆子被(备)说因由,说了一番:“老身冀门苏氏,单生一子,年长五十,因病告故。只是家贫因乏,并无隔宿之粮。也是出于无奈,带领孙男沿街乞丐。求恳富豪长者,或布一分、八厘,三文、二字,得来买办棺木。则我患儿贱母妻子生死衔恩,感戴不浅矣。”芮大郎听罢,苦切伤心。即解腰围,与之银子五两。嘱道:“老婆婆你亦不须哀求别的,我今赠你银子五两,可以被(备)棺安葬。”大郎复问:“你家中还有甚人?”婆子回言道:“家中只有一个媳妇,一个女孙孩。”大郎又道:“老婆子放心回家,被棺殡殓。抑或家中贫乏,我在万彰行居住,待我卖起货物再来周济与你。”婆孙叩首感谢,两下相分。那时冀母回家言知媳妇,芮大郎之恩德说了一遍。此时将银子被棺丧葬已毕。七旬亦周,不题。   却说芮大郎,自离家之日,到京将有半载。自到行之日,置下一张桌,随带出一位梓潼帝君,金炉银贡桌上等物备齐。终日香灯不歇。此神像梓潼帝君,乃自幼年读书时侍奉到今。每出行随带护身。此所谓人有神心,神灵必感,每每出现。此一夜神托之一梦,谓郎曰:“汝先周冀家的婆子,其冀门之孙原有贵格,乃第五名会魁。初住杭州为民父母,后为户科都给。只是家贫不能读书,由恐却了前程,汝有喜舍之心,供给书子,后来得志,必报汝之深恩。汝醒来牢牢紧记。”郎次早起身,自思梦中言语,旁(帝)君谓曰:“教我周济冀家必有好处。”放不下题。   又谈冀母婆媳商议与芮大官人求济之事。一日冀母已到万彰行,相见芮大官人跪下叩谢。相请芮大官人到我冀门,待我小妇人一家大小生死衔恩,伏维叩谢。那时芮大郎听得婆子言语,只得同到冀家。那时冀母致嘱一家大小,请大官人端坐。一家姑媳子女叩首致谢。芮大官人道便称:“老妈妈,吾观尔之令孙相貌稀奇,非寻常之子,日后必有大贵。汝切不可违他,必要教读圣贤之书,以得其贵。”冀母道:“安得有此,但愿我一家四口人儿保生残草,则不敢相忘大德。”大官人说道:“予今欲周你的钱财恐无久远,致今外厢现有三间铺户,每间递年租银一十六两,将有五十之资,可以足你一家活度。只受价银三百两,不若与他买之,足你使用亦了。”冀门一家人跪在埃尘,伏谢云云不题。却说芮大郎货物将欲卖起,又被(备)京都药材,置得细辛、芥子、五味、阿胶、人参诸品等药一一备齐。打叠行程,离了京城,有两月余。一日,已到江南苏州府钞关住息,不题。   却说一船家范伯棠,年年皆系同芮大郎搬运货物。一日夫妇定计,欲要谋害芮大官人。亦不知大郎性命若何所说,下文便知明白。“一籍江南苏州府无锡县高桥铺人氏,本姓骆字德万。其弟元万,长男士贤。父子兄弟三人,在于武林港港被淹,亡躯灵魂不得归。芮大郎往往入北在于敝省经过,祈为说知次男士章超度回家。设醮先超泊岸,后超乡井。”那时顺水流送送至海傍汛,高扬救命。其时唐汛听得高扬救命之声,汛官看见水上浮着一个汉子,连忙答救。解束捆索,询问其故。大郎遂一告诉:“弟本浙江省城人也,姓芮名郎字必昌。惯走京客,买办诸般药材。其白芥子笠内,内藏人参六十余斤。却被船家范伯棠将我谋害,身至此处。感汛官救护,此恩此德,容日结草衔环相报。况此贼去亦不远,伏望汛官速起桨船追赶。”其时桨船有十余兵,追至三唐汛地拿获。回缚送官究治。其夫问斩,其妻议判。此所谓:害人不死还害己,伏虎无能反咬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此时芮大郎得回本籍,乃第二世人也。且听下文,可知端的。   却说必昌得命回家,见了父母妻儿,历说被谋之事,说了一遍。其时一家人可悲可喜。为芮大郎心中思念:“武林港三个水鬼救俺残生也。听其嘱云:说是苏州府无锡县高桥铺人氏,骆家兄弟叔侄三人被水淹死。不若上早走报,以凭超度。”却说芮必昌不一日已到了姑苏无锡县高桥铺,访寻骆士章。一日访问到了他家,言及被水淹没之事,说了一遍。一家人嚎啕大哭。那时骆家已知其事,备办财帛。芮大郎带领骆家一家男女,到了武林港。延请道士功果度亡。先超泊岸,后至引魂回乡。设供斋醮诸事已毕。请大郎上坐,一家人致谢云云。



第七回 恶妇毒心阴阳昭报 柳金郁陷祁妇含冤

   自是平却山河,洪武登基,驾坐金銮殿,文忠武勇,管天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不在话下。
   却说广东广州府属,一人姓苏字文显。家有余资,婚娶妻房孙氏孟娘,乃孙总镇之女。妻指岳家恃父威雄,不惧天潢纵性如雷。其妇甚妒,人皆谓其女中之十恶也。自归苏门,并无所出。其夫苏文显昔日惯走江湖,乃苏杭二州之大客也。一日苏文显夫妇坐下闲谈,夫谓妻曰:“你我二九青春,已成姻配。今则十数余年,亦无所出。丈夫欲纳一妾,贤妻意下何如?”孟娘骂道:“汝非作梦乎?看你妻子是甚等之人。况你往往皆为苏杭客旅,教你妻子何以为出。难道你妻子家有二夫不成?敢以逆言说个妾字,犹恐你狗命难保。”那时文显被妻臭骂不堪,此亦无法可治。只得备办货物,又住苏杭。下一日,到了杭州,货物上了行店。不题。

  却说有一车夫,姓祁字伯岳,妾方氏。生得一男一女,女长二人,名唤柳金。男成三六,名唤闰德。伯岳贪财,将此女儿卖与苏大客为偏室。苏客到了杭州半载,货物卖起,欲办归程。带得柳金,回至本省。一日到家,随带柳金,归见大娘。盂娘问曰:“此是何人?”文显生计谓妻曰:“此是杭州有一宦门之女。因在星家推算,那先生算其八字,乃旺夫益子之命。他日连生三子,个个皆贵。是以丈夫纳之,今日带回,即为大小。”孟娘厉声骂道:“你两个人今见令人可恼,难道欺压我孙府不成。今日扭你到岳家,看你这狗头如何张主。”其夫唯妻曰:“如此容他三年两载,事见昭然。”那时十大高邻,也来相劝。孟娘见十大高邻相劝,暂息雷霆之怒。自是柳金归到孙门,一年打骂不息。柳金只得忍耐,以待日后,想有好处,任他凌逼。一日文显谓妾曰:“我若在家恐你争锋,待我出行之日,则无吵闹。况内身怀六甲,他日若是生男,必有好处。一但放下身心且不管他。”文显一日备齐货物,又是出途去了,不闻家中之事。一日,到了杭州省城。且探妾岳,言及云云,说道:“自你令爱回家,幸有身胎,若是生男,他日必有显报。”不题。且说孙氏大娘,见夫外出,观妾身中怀孕。自思道:“鬼夫前言,说他连生三子得贵,何不夺了我的功劳。况丈夫亦不在家,自生一计。柳金即目现有身胎,捏他不正,受了私胎。此时乱棍打死,已除后患。多少是可。”自是孟娘定计,收除贱人。不知柳金性命若何?说见下文。   却说黄必贵,乃是实学秀才。其子未得通达,每逢科考岁考,或四等或亦五等。年年用财,以安等第。只是屡有人心见人事欲不妥就去为之。此所谓一福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丢下不讲。   又说毒心孙孟娘见夫外出,即要收除祁柳金。当时唤出柳金:“你这贱人,见主人外出,汝行不法。往常丈夫在家,未曾见你有此身胎。今日主人外往,你与别人私通,致令肚腹膨胀。你只可急急说来,不然打死你这畜牲。”柳金跪下禀告:“大娘听说因由,我主在家尚有身胎三月,主亦知之。况我亦是闺门之女,尚敢挫肆横行,何不玷辱家门。况我出入主母亦可知之。”孟娘不由分说,手执棰棍乱打。无论毒心之妇,不存天理,将柳金打死,仆于地下。此时毒妇心可安矣。亦不许备棺收葬,尸首撇在江河,任他流往。为邻居黄秀才觉知其事,心中甚是不忍。随带银两在身,先到大江等着。待其尸骸流出大海,雇定土工,备下棺木山地,即将柳金尸骸收拾埋葬备讫。思道:“今日此事我已为之,就是他日苏邻叔回来,未必专责于小弟。”却说祁柳金被狠心大娘打死,冤魂渺渺落魄悠,此竟往泉台,在阎王告诉,历出前事一遍。阎君恨怒,指定柳金三魂一魄带往杭州府,托夫托母一梦。迎投母胎与苏郎再结鸳鸯。此其两世恩情,注定三子得贵。以报还前生遭虐之苦。指定一魂与毒妇孟奴役胎转生为男,日后以雪前世之冤。指定一魂发回阳路,阴魂早上变作阳间女子,打动黄必贵春心。若是春心一动,把他恩情付去东流。若是春心不动,汝可听他的左右护他,日后一举成名。此事不得隐匿,若是隐匿将尔治罪无边。   不知后事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柳金托梦报夫报母 助黄必贵一举成名

   却说幽冥使者带领祁柳金的魂魄,竟往杭州投胎。先报夫梦,后托母亲。那时柳金魂魄已到母家,不胜悲哀苦楚,其母问曰:“我的娇儿,因何至此,这等悲泣?”柳金告母:“女儿悲泣所为何来?自从大爷带奴回家,见了大娘终日打骂不停。自大爷到了杭州,大娘发怒,行无天理的狠心,将奴打死。尸首不许埋葬,撇落江河。幸有恩人心贵黄秀士,将银备棺收葬,已得归土为安。那时孩儿冤魂已往泉台,哀告阎君。阎王怒恨毒心大娘,指定奴奴三魂一魄复投母胎,仍配苏郎世年姻眷。指定一魂投在孟娘转女为男,日后任雪前世之冤。一魂步回阳路,常在黄秀才左右,助他身荣显贵。今日之女儿者,即前生之女儿也。”讲罢,忽然鸡鸣。惊醒,对夫说了一遍。“不知此事如何?”说罢不觉方氏腹中大痛。此亦要分娩之说,果是产下一个女孩,正应梦中之语。报知苏大爷,文显闻报,即到祁家。坐下谈说梦中之事,说了一遍:“再等一十六年,复配鸳鸯。未明此事,有之则罢。”岳曰:“有此怪哉,有此怪哉,尔岳母亦得此梦,一字不差。若是为真,我儿一定在死于泉世矣。”不觉泪染麻衣,大家苦情说了一遍。不知凶吉如何,话下不题。却说苏文显到了杭州数月,货物卖起,又买苏杭杂货准备回乡。一路归程,回至广府。货物上了行店,文显返乡。孙氏见夫回转,备说情由:“柳金私通,以淫为重,我知此事,誓不难饶,以至自见丑漏(陋),忿故亡身。”说了一遍,此事不言。文显先已知之,亦无法可施。不是怕妻,总系有些惧哉。文显自归,终日烦闷,仰天吐气。不觉年长,孙氏生下一子,乃是柳金托化,转女为男。孟娘欢天喜地,改名玉龙。文显不瞅不睬。孟娘谓夫曰:“你道我回归十余年,并无所出。况你常常外往,书云:‘孤阴不生,独阳不长。’叫你妻子怎么生发。况你年年出淦贃此利益回来,毕竟是卖子卖女的财。不若在家生枋发叶。正是家有千金亦粟,以子为贵,何得离乡别井,失人之伦。我与你夫妻如鱼得水,相敬如宾,妻子有倚,儿女有靠,却不是可么。”自文显回归不觉三年长矣。一日坐定自忖自思,怒气云云:“妒妇乱家,佞臣乱国,语不虚传。怎么离了这个冤家?”心生一计:“不若再办货物,仍住苏杭,竟不回乡。却不是离了冤家之路,何必在此与他争兢。”自此置备广东货物,复往杭州。就在杭州省城开张贸易,与丈人祁伯岳合伴生涯。不在话下。

  却说幽魂祁柳金,奉阎罗天子敕旨,打动黄必贵春心,阎君有道:“事要公心直报,不得隐匿真情,如若隐匿治罪非轻。”   “我只得将身早上,离了阴路出阳台,一步步直往阳台上,竟奔家乡。曾奉阎君命,合戏弄黄郎。吞一思吐一想,顺得阎君命,犹恐败了自己纲常。情凄惨,意彷惶,蓦地教人哭断肠。夜手推开生死路,跳出阳台近粉墙。”   柳金变作一个妇人。此时天色将暗,躲在黄必贵门首叫喊。必贵正欲明亮读书,耳听门外扬声大叫,不知是何缘故。踏出门前,正是看见一个妇人,躲在门前。必贵问故:“女子因何在我门首张扬?”那女子回言:“妾启君家听奴诉说因由,妾身乃是张家妇子只为母亲有病,回家看母。早上母病危笃,后得回苏,故此耽搁夜深。况家有幼子,不得不回来,至此处天色朦翳,欲回夜深不能,回头不及。今特恳求君子大德,容纳妾身在此门楼歇宿一宵,足感恩惠。”必贵听妇女之言,到有几分怜悯之心。况且必贵但见事上不安,便去为之。至今那妇人哀求,欲待不与,昧了自心。欲要借之,尤恐被人谈论。左右两难。那妇子跪下再恳:“君子若不求借,小妇人回转半途,倘遇强汉污秽妾身,奴当万死。”贵见他悲恳惨切,没奈借之。女子潜身进入,贵扣环封锁,回转芸窗读书。   将有半鼓时候,那女子轻印金莲,慢行玉步,来到窗下。娇娇滴滴的声音,行近台边。连称:“君子,幸蒙海涵,奴见君家读书清亮,妾身特来与君伴读。欲求君家一二字耳。”趱前生位并坐。贵道:“夜静水寒鱼不饵。”妇云:“更深巢冷燕来栖。”贵道:“谁能与汝支离话?”妇云:“妾欲同君袅娜言。”贵道:“足不纳坑衢,安知深浅。”妇云:“身无登峻岭,便识高低。”贵道:“白昼不知风月动。”妇云:“夜深方觉斗星移。”贵道:“山伯无心思祝女。”妇云:“文君有意恋相如。”贵道:“月朗天清,今夜断言无雨。”妇云:“天寒地冻,此宵必定成霜。”贵道:“莫是昔年红拂女。”妇云:“原来旧日柳金身。”必贵霎时听得柳金二字,明明是鬼,心中大惊。慌忙呆了如醉如痴。竟有一餐饭久,才得苏醒。柳金道:“君家切莫惊慌,我明是柳金。前得君家大恩,备棺收葬。那时妾身已往泉台,在阎王苦诉,历出君家之大德。阎君叹息,世间有此义汉。命奴阴魂早上行动君家,若是春心一动,把他恩情付去东流。若是春心不动,教我助君一臂之力,日后一举成名。你只可用心攻书,但得科考三等功名。现在讲罢,耳听鸡鸣,不得多讲。奴便潜身。”一霎时,不见了柳金。必贵思道:“却原来是一夜大梦。”   不觉又是秋闱,必贵入科。鬼亦跟随,辅佐三场考满。房师取选文字,看到黄必贵的卷,不成句读,又是丢开。其鬼捡回,不觉又看,得数卷。又见黄必贵的卷,再看亦不成章,又是丢开。鬼又拾回,一连三次。房师道:“此人文不成章,总是阴功所得。”取起上卷送上。座师再选,看到黄必贵的卷,总不成文。与房师言论:“此卷何得取上?”房师言说一遍:“想是阴功者得,中他末榜亦了。”座师说道:“这个做不得,诸卷还解上京都,此卷文字犹有执法不便,不若待他作过三场文字,方可送京。”没奈房师代作,座师看过,此不是末榜之才,应中第六。至揭榜之日,果中了第六名。乡试中式举人,话下未毕。   却说浙江祁伯岳生下一女,名唤柳青。而如掌上之珍。风光似箭,日月如梭,不觉长成七岁。只是如痴如蠢,三魂未足,故未精伶。却说祁柳金的魂魄,因奉阎罗之命,打动黄必贵春心,宛然不动,助他捷贵。回了阎罗,鬼使带了柳金魂魄到杭州。是夜柳青睡熟,鬼使将柳金的魂推入柳青身上。次早起来,语话大不相同,已比前日伶俐数倍。   又说毒心大娘,自生下一子名唤玉龙,长成十五岁。不读诗书,散惮无为。与匪类相交,终日赌钱烂饮,好赌好嫖,无所不至。但是无银,归家凌逼老母。一年有数十次。一日,母亲不与,其心深恨。引贼回归,打劫掳掠。其母不与贼财,被贼将簸箕斩开,四卡加住颈项,用火烧之。逼出银两,其贼搬运已去。孟娘被火烧坏,苦痛难当,请医调治不愈。一家奴婢共一十余人,个个彷徨。捱至十余日,孟娘痛死。此所谓:冤冤相报何日了,直待无常一笔勾。   自孟娘死去,玉龙亦死。那时玉龙魂到幽冥,报与阎王,已雪前世之冤。阎王又差鬼使,带了柳金冤魂,到杭州将他魂投入柳青身体。其时,柳青年长一十六岁。自此三魂俱足,其人乃得十分伶俐。准备以配苏郎,卜定吉期,再整鸳帏。此时苏郎年四十七岁,丈人祁伯岳五十有三,乃一家亲眷。文显身在杭州贸易,共同岳丈合伴生涯。略𧹗数千之金,在杭州置下田庄产业,人藉杭州。自柳青归门,连生三子,个个皆贵,以显父母报之云云。



第九回 积德累功天赐麒麟 修筑江坟鬼来助嗣

   话说江西吉安府吉水县,其人姓邓名善表字其昌。娶妻解氏。夫妻二十年来,共产男女六胎,则不能成实。一日,解氏谓夫:“我和你夫妻,年将四十,并产男女六胎,全无一枝结实。真个是痛杀人也呵!”其夫答曰:“千金非易得,一子最难求。”解氏告夫:“连产六胎,未得一子成长。犹恐前劫有过,以至今生折罚,不若我和你夫妻行一个善念,持斋把素,结偶善缘。倘上天见怜,早赐一子。则我夫妻有倚,祖宗有赖。”其昌答曰:“贤妻之言,甚悦我怀。既然妻行于善事,我亦要行于善德。”解氏曰:“何为善德?”其夫答曰:“我明日亦要修桥整路,布施贫人。”妻曰:“汝非作梦乎?依你说修桥整路、布施贫寒,岂不用财?”夫道:“不用财。”妻道:“无财安能喜舍?”夫言:“真蠢妇哉,修桥整路无过用力,功德岂是用财。但见桥梁歪塌,我便用石填正。路若崩陷,挑泥培起。岂可用财。”妻曰:“依你之言,可以为之。只是布施贫人,你道用财么?”其大答曰:“都不用,欲济则济一时之急。我有四亩之田,两口之家,可以周年足用矣。况你丈夫不日登山伐木,亦贃些余财。置备粟粒以为听用。但有邻居,一时人缺米粮,若谓求贷者,即与之三升五升。还的亦可,不还亦了。此乃周急之际,何不美哉。”自此之日,夫妇双修。于万历四十二年,投拜无野大师,授持戒行。师付曹门品观音救苦真经一本,教他早晚持诵。日间便去修桥整路,早晚讽诵观音真经。日日如常,将有三周,撇下善事,不题。

  且说江以定娶妻孟氏。其家虽贫,其行最大。生平正直,并无一毫捐人利己之心。但见人难极之处,便去为之。生得一子,极甚孤连。一日与之推算,那先生说道:“此子命犯水厄,只可与他拜契水神,方可宗养。不然有误。”定依先生之言,不期拜契龙王,遂改名江龙。儿长成六岁,定自家门不幸,是以中年丧妻。自是家贫,不能续弦。恬生一世,没些光景。剩下父子二人,终日上山采樵耕读,亦是虚延岁月。风光似箭,龙儿长成一十八岁,以定身故。只有龙儿一子,终日凄惶何极,埋葬已毕,亦有年余。为因山田浅薄,龙儿一日往外,覆江身故。江龙儿被水淹死,三魂七魄渺渺芒芒,随江飘荡。幸有巡海夜叉知是龙王契仔,即带他魂魄,竟带到龙宫海殿。龙王勘问明白,见其父子并无祸惑人而毫厘之过,为人秉政忠心殊无有错。其家虽贫,品行端方。龙王指定他的魂魄,变作一条乌龙,即封为殿前水帅飞报龙神。龙儿受封,谢恩已毕。   自系江龙儿身故,江家已绝,亦有年余,不知若何能。后因坟墓被风雨倾颓,崩出棺木,无人修整。一日,邓善登山采薪,见其棺木露出,日日如常,善知其无人绝嗣。想道:“日立念头,专行好事,不若与之挑担泥土,培起坟墓,亦谓一场好事。”其鬼江以定阴魂感叹邓善恩德,终日叹息,无能报答。一日自思,阴魂无倚,终日仰天放声长叹:“我江以定前生今世,不知作何罪孽,只有一子龙儿以致覆江身亡,绝灭江门之后。”终日悲啼不息,无了日期。“惟邓其昌这等好人,独显他子息难成,无个下落。愿他麒麟早降,以报善人,显见昭然。”此事见下。   却说南海慈悲菩萨观瞻世上,邓其昌夫妇果行善德善念,朝暮讽诵曹门救苦真经。日间便去修桥补路,惟愿天显麒麟,以报善人之心。即差道岸童子,往东岳泰山东有一山,大帝管男女生死。命其查点邓善夫妇果有子否。童子领了菩萨法旨,往东岳泰山。正在江以定坟墓经过,见他阴灵大哭。童子驻了云头,询问其故。灵魂江以定跪禀,逐一告诉因由。童子回了法旨,一一依说情由。这等看将起来,江以定坟墓,亦是邓善修筑。大士一一上奏天曹。凡间邓善夫妇积德修善,并江以定灵魂悲惨一齐奏上。玉皇观诺准奏。即差天吏,往太上老君求取广嗣灵丹二颗。不一时,天使回奏,求得老君灵丹二颗献上。那时御笔插下,王诏:“朕立极以来,恬居中天之主,历数百劫恒河沙年。统理山河,握权宇宙。二仪定位,包涵万象。无不爱民之心,善事上奏,未有亏负于天下万民。承大士奏章,吉安府吉水县邓善其昌夫妇二人,积德累功。即降玉花瓶下界,在生为男,长成佐国,身挂紫绶,金阶贵客。又有江家父子,阴魂刚心铁汉,品行端方。其子龙儿曾受海藏龙宫封为殿前水帅飞报龙神。其父以定朕封镇山都土地,统辖五方山神。诏赉广嗣灵丹二颗,发付邓其昌夫妇迸食。充塞先天满足,以待夫妇交媾方成孕育,结为芽齑世不污朽。”   再说邓其昌,终日修桥补路,阴魂江以定,曾受邓其昌恩德,修筑坟墓。恬蒙王诏封为镇山都土地,统辖五方山神。领了玉旨,接受广嗣灵丹二颗,不免化身扮作医士,游往道中。适遇邓其昌修整路段。医生问云:“予见兄台日日修整路途,彼此受人供给,抑或自办前程。”其昌答道:“亦不是受人供给,亦不是自办前程。予之修整路段,不过与人方便,免得错行步履。”医生又问:“原来兄长家有余资,日日修善,愿人方便。”其昌答曰:“伏维老丈听说因依,予只为今生命薄,连生六胎男女,未得一枝成实。犹恐前生之过失。予之自立一念,夫妇符斋纪素。立一个积善念头,早晚看经念佛,日间修整路段,亦为求子之方耳。”医生答曰:“犹恐你先天不足之故,是以生儿不能保养。不若请医,到君大府,察其脉理,便知端的。”如此讲话相投,请到舍下,饮茶已毕,坐下谈论云云。即看善脉,两手看过。师曰:“人迎气口二脉均停,独嫌脾脉太旺,肾脉微小。脾脉属土,肾脉属水。土旺水竭,由其土来克水。是以先天不足,精物凋稀,是以孕育难成。纵然成之,此儿亦不能长寿。老夫有灵丹二颗相送,待你夫妻食进,自然孕育不朽。兼生贵子,后为朝中辅佐。”讲罢,善入内室,忙取谢金。一霎时,不见了医士,方知神人下界。唤妻燃香秉烛,望空叩谢。   一日晚膳,夫妻坐下言谈此事:“莫非神人降世,倘生一子保养,则我夫妻有倚,祖宗有赖。”夜入罗帏,夫妻交会之际,不期有孕在身。十月怀胎已满,乐生一子,果应其言。夫妻不胜大喜。弥月之期,改名赐德。诸亲六眷皆来恭贺。   不觉斗牛每催,岁月如流,赐德长成七岁。其父略教之一二,赐德学读诵问随答,其父甚喜。次年,送与何能汉先生教授,连读三年。一日先生出对,门前有竹一林,池塘一眼。先生承物而出之,对云:“门前有竹能栖凤。”赐德就将学馆的物对之:“池上无鱼不化龙。”先生赞叹高才。先生又出一对,海中有一龟,岗岸上有一狮子山,对云:“出水灵龟白日浪中浮海面。”赐德对云:“望云狮子青宵岭顶卧烟霞。”先生又出一对:“屋上鳌鱼难煲难蒸难待客。”赐德对曰:“祠前狮子不行不舞不惊人。”读书不过三年,对答如流。而至十五岁,四书、五经、春秋、礼记,无不通晓。每馆中作会,俱占头名。学问深广,出言过众。纵笔成文,开口成章。考县试占头名,府试亦然。道试第一名案首黉宫。此人文章从无居第二之名。十七岁乡试解元,十八岁二甲第一名进士,一连三捷。   一日事暇,访拜詹事府左春坊洪文耀,原系江西吉安府吉水县人氏。赐德访拜,分宾坐定,言及亲事:“可曾乘龙否?”赐德复命:“学生家贫尚未缘娶。”文耀道:“既未乘龙,老夫家有一小女,年方二九,意欲招东床。进士意下如何?”赐德再复:“家有严慈,小学生焉敢擅专。”傍有吏科右给事道:“左春坊洪亦是吉水新科进士,邓亦是吉水,翁婿同府又是同县,岂不是姻缘偶然。老拙愿为执柯,何等美哉。”自此辅就姻缘,招为一门东床。一日翁婿坐下,洪文耀道:“贤婿,老夫自是家乡一别,二十四秋未曾一返。吾今年纪有了,意欲上本归田,未知圣上准否?若是圣旨恩德,准吾本意,翁婿二人一同回乡何不美哉。”于是上本,告老归田。圣上准赐回乡。洪文耀带领家眷,翁婿二人一同回乡。文耀拜访亲家,赐德归见父母,一家喜乐团圆聚会。



第十回 六夷骗扇妇鬼雪冤 恩报关定结果圆成

   有一福建客,带得武夷茶一百箱。共实本银千两,到广东有对倍之利。其人姓洪名真官,未有家室。在省城娶得一氏,住第六铺。随做广东生理,将有五年。不料遇周三年大乱,真官外出,路遇强徒绝灭,何氏已知其故,请道功果召亡,安灵上旐毕。何氏思道:丈夫在生,置下屋舍物业。不觉自忖自思:又无兄弟伯叔,教我倚靠谁来。欲待出事他人,又舍不得许多家业。左右两难。次日召媒娘商议,媒婆一到,便问:“大娘唤我到来,有何见教?”何氏称说“不敢。”特云:“黄妈到来见教一事。”妈道:“何事?”“妾有一言说出,又恐羞杀人也。”妈道:“有事但说何妨。”何氏道:“我欲待出事他人,亦难舍先人灵去。但有俊俏才人,招一个人开管理家业,妾心足已。”黄妈允诺,辞别而行。一日,媒婆访实一人,昂然面进,见了何氏谈论云云:“昨承大娘之命,老身访实一人,系新会人氏姓周。其人生得俊俏,聪明伶俐,姿质宽容。约三十之年。娘子意下若何?”何氏答曰:“甚美。如此请来,识会一面何如?”媒婆通知周姓,随带相会。二家相允,卜定吉期,自是招得周郎入门:“一定生涯,妾心安耳。”

  周六夷计道:“明日把些银两,备买木料,请木匠工人斗柜。”于是买备木料并请工匠,那时街坊问云:“周六官明日开甚宝铺?”夷答:“未定,开者得知。”不期将有一月,铺中家伙什物备齐。一日,何氏将此银献出,六夷接转,称言备买胡丝。不想此人狡猾,待银到手就走,一迅风去了永不复返。何氏终日哭天哭地,恼成一病。其时街坊议论纷纷:“这等妇子贪淫,死他不错。”病将三月,何氏亦死。家下无银,只有一婢,卖银十两,备棺收殓,埋葬已毕。惟何氏死去阴灵不息,鬼魅甚狂,无人可进得其家。但是有人人其门者,登时飞砂走石。已经数年,皆是如此。门走亦无关栏,任从猪狗屙屎。话下不题。   且说有一无赖之徒,叫做关亚定。终日以赌为生,有赌则饱,无赌则饥。一日输穷,无奈就在鬼屋眠宿。自论云云:“人道此屋有鬼,就是有鬼,与他无仇无隙,就是有鬼何足虑哉。”常常在此出入夜眠。一夜鬼现真形,行近亚定目前。定断然不惧,问道:“你是谁家妇女,夤夜到来何干?”其鬼答曰:“我既说出君莫惊骇,妾身便是本宅一女鬼也。”定道:“你既是本宅女鬼,到来何事?”鬼道:“妾诉君家得知,都只为新会那周六夷,被他拐骗妾身银两六百。故此满怀堆积深恨此人,恼成耽忧之病,此自身亡。妾身欲报冤仇,无人待理。妾意欲浼君家代奴出力,以报前冤。”定道:“我并无能干,安能与汝出力。”鬼云:“不用能干,自然报效。”鬼又问:“你惯赌者,怎么为输,怎么为赢?”定道:“我擅买宝,其宝内之木,边红边白。红的是赢,白的是输。”鬼道:“此有何难,明日跟随君去,作一个暗号,指点君家赢得钱到手,买柴籴米。不在你自炊,妾身代为君食如何?”定道:“有此美哉。”其鬼又说:“但你赢得钱财,代妾雇船一只,到新会城。我便跟随你去,到了他家,此段冤仇显报,妾身安身。我亦常常护君左右,不忘大德。”二家讲话投机,不觉天亦晓已,定道:“却原来一夜都是讲鬼话。”即日去赌,其鬼朘入亚定小衿衫儿内关定。遂处寻赌,果然赢得回来。于是备买柴米,其鬼弄熟,定果食之。日日如常。   一日,定果赢得银两到手。备办一身衣服穿着,竟雇一船。其鬼跟随关亚定,往新会去也。一日到了新会街,访问周六官无人可晓。定道:“周六夷。”其中一人答道:“周六夷乃是花号,其人生似女相,人道他六姨。他字士安。行尽此街称问士安四爷,人人相识。”至了此街便问,一人指道:“此一间便是。”定在门首叫声:“周士安四爷在家么?”士安便出迎。其鬼现真形,士安见了何氏,便道:“贤妻入屋。”叫妻斟茶“前在广城,再娶一妇,今日他来了。”妻道:“你眼见鬼么?”士安回头就不见了,速打几个寒振。自觉自体不快,连日至夜,四体不安。发狂大叫,讲出前时在广,拐骗何氏财帛之事。被何氏缠了三日,身故。   雪了前冤,何氏心亦息矣。魂随定君归到省城住下。定一日坐下,与鬼面上相对讲话如生。一夜,定起淫心。其鬼答曰:“这个做不得,阴阳不得相合。若有此事,君命不长。”定惧怕,自后不敢再言。忽一夜,鬼妇言曰:“定君明日姻缘已就。”定道:“怎说?”鬼云:“今有北门陈世有之女,长成二十。明日当死,阳寿亦未当尽。明晚你可到大北外,其女子还魂,你可背负回来,即是百年夫妇。”惟关亚定从无惧鬼之说。到于是晚,竟去大北外,遍野寻觅。忽闻棺内有人高扬救命。定劈开棺盖,见那女子复苏。背得回来,停顿数日,身子方愈,结为夫妇。其鬼又出现说道:“恭喜定君,百岁姻缘,今日和谐。妾有余言未历,君未得知。奴身死后,因阳世未尽,未入酆都。今日阳寿满矣,当归冥路,自此亦难再会。前蒙君德,指引奴家雪了前冤,妾心安耳。承蒙广惠,今日无物可报君恩,贱妾还有丝银六百,埋在天井之下。你可掘起此银,得来营运,你的时运应至。我亦不能在君左右,要会难逢。赘言叮嘱,君且紧记。从今之后,幸勿赌钱,自有功成结果。夫妇团圆。”嘱罢,关定有“情词”一首饯行:感戴恩深,感戴恩深。蒙情广惠赠黄金。今日别离何所会,无路跟寻。思一曲,想一阵。破镜分开陌路行。眼底望穿千山月。此后无言再问音。   鬼以“木兰花”词答之:双眸盼望娟娟月上,枝头上木兰花架,正是离人心挹映。骋目相看,两下沉吟难再想。利刃一张,剖断恩情胜断肠。   二家情词奉答。关定遂吟“离情”一律,致谢致谢:

   渺渺茫茫暂处交,如何蓦地说分跑,无辜离别双行泪,岂可相逢一旦抛。

  春到梨花深锁闭,阳回枯树未开茭,孤鸿难得成鸾对,感戴恩深入凤巢。   关定诗罢,鬼妇奉回一韵:

   进岭巍峨心要专,过江须用渡舟船。逢衣仗赖三针引,习射全凭一箭穿。

  秦晋相交非鲁狄,朱陈永结是桃源。乾坤自古风云会,何愁有月不团圆。   两家吟咏已毕,情鬼亦去,永无再会之期。陈氏亦知其故,动问丈夫此段恩情,从头指示。关定从始说了一遍。陈氏尽知其事:“情鬼与奴,此二者皆系前缘已定。”此所谓: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一日关定与陈娘并坐,谈论云云。陈氏谓夫:“妾得君家救奴残草,亦难报答。妾身尚有父母,在北门城外居住。我乃陈世有之女,你明日可到北门,相见我的父母。迎接爷娘到来,可知女儿下落。”定次日,到北门访问陈世有。一见便称岳父、岳母。陈世有道:“事亦出奇,逢人便称岳父、岳母,必定目下欠诗书。”定道:“这段因由,不说你亦不知,讲起令爱之事”,说了一遍。其父母不胜喜悦,有此美事。即同贤婿到得女家,母子抱头恸哭。便知端的,有个团圆聚会之期。



第十一回 僖宗即位开科取士 文武二场出榜招贤

   却说宋僖公子,在华轩终日闭户读书,不出外径。那公子昔日以酒为重,诗书少览。恐他误却功名,是故上天遣此山精石灵,发下石女诱人古洞中,留恋三年,苦读力行。石公限其金榜标名,方招其亲。况那石女生得艳质娇容,腰肢美玉,恋他的心情,是以抛高父母,别了家乡,随行此地,愤志读书。若不得石女相留,那功名误之又误矣。一日老媪早来送膳,宋僖起坐相迎,说道:“敢劳老媪朝夕供膳,日日力行。小生若得金榜标名,则不敢相忘大德。”老媪回声道:“老将军亦言此事,但得公子功名成就,自当早结良缘。若不得功名显达,再等十科,亦不与之鸾凤。公子自当谅之。”讲罢,老媪已去矣。撇下不题。

  却说懿宗传至十七代,僖宗即位。僖宗名滚(儇),懿宗少子也,年一十三岁。为宦官刘行深,韩文约所立,建都长安,改元乾符元年。僖宗设朝。诗曰:

   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紫云楼。九天闾阖门宫殿,万国衣冠拜冕嫁(旒)
   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群臣朝罢归来处,一派珂声达凤楼。

  众臣朝毕,僖宗问:“天下饥荒,黎民反乱,何以治之?”言未尽,闪出佞臣田令孜。此人总督三省六部,正是文官的班头,武将的领袖。奏说:“臣闻天下荒乱,贼寇蜂起。男子插刀枪而种田,妇人披衣甲而馈饷。只因民无清官,武少勇将。乞我主开文武二场,选取天下文人勇士,教他为官为将,讨贼安民,则太平可立至矣。”帝准奏,即命次日出榜招贤,天下举子尽到咸阳。   只因招选诸贤士,竦动英雄杰士心。   再说宋僖在华轩读书,风闻僖宗皇帝出下榜文,设文武二选场,招集天下英贤勇士。“想俺宋僖文才岂落于他人之后乎。纵文场不就,自当武闱。彼时到了长安,见机而作。倘得功名显达,早步青云。定然碧仙小姐与小生配合姻缘,此其无别也。”即日打叠行囊,不日已到长安。安顿停妥,入了文场,头场七篇,二场三场已定。僖心中暗疑,未知中否。于是揭晓之日,果中了第二十五名文进士。“名登金榜,方遂予心矣。”惟思一念“文场即就,武场亦临,小生文武全才,我也要整顿武场,倘得两榜标名,亦见小生文武全才。他日石老将军见我文武广学,亦足其一番喜悦。可知小生志量力能也。何不美哉。”   又说黄巢表字巨天。博览经史,武艺精专。是时乾符三年,天下荒旱。   改为广平元年。于庚子岁,巢闻长安大开武试,招募雄才。即辞父母,竟赴长安入试。试毕果中武状元。次日,朝帝。田令孜引至驾前,请旨。帝问:“那个是状元?”令孜奏曰:“此人是状元。”僖宗一见,黄巢身长一丈,膀阔三停,面如金纸,眉横一字,牙挑二齿,鼻生三窍。唬得魂不护体,半晌方定。僖宗大怒,将黄巢革退不用。当驾官说道:“朝廷嫌你貌丑,故不肯用。”黄巢退出朝门之外,默然叹曰:“明明诏上只说选文章武艺,不曾说拣选面貌。早知昏君以面貌取人,我也不来。”本欲回家,羞见父母。乃叹一声:“大丈夫明人不做暗事。”袖中取出笔来,只见街头一只锦毛雄鸡,望黄巢叫了一声。巢曰:“昏君不识贤,鸡到识贤。”巢说:“鸡呵,我若有天下之分,你大叫一声。”那鸡向巢又叫一声,黄巢大悦。举笔写诗八句云。 诗曰:鸡公有五德,今朝见我鸣。顶上红冠正,身披紫锦文。    心中常仗义,大叫两三声。唤出扶桑日,重教天下明。   黄巢作诗毕,进酒馆饮酒,乘兴又在粉墙上写下反词:昏君失政,宠用奸佞。荒荒难乱,文武无能。唐僖宗有眼无珠,见贤才不能择用。可惜我十年辛苦,到今日不得成名。暗思昔日楚汉争锋:一个力拔泰山,一个量宽沧海。他两个战乌江,英雄抵敌。诣咸阳火德肇兴。某他志高汉斗,气吐虹霓。意欲匹马单刀横行天下,管取那兵刀动处,把唐朝一旦平吞。   有诗为证,诗曰:浩气腾腾贯斗牛,班超投笔去封侯。马前但得三千卒,敢夺唐朝四百州。   黄巢写下诗词,即收拾琴剑书箱,出了长安城,对天誓曰:“黄巢若得寸进,定要夺取唐朝天下。”言罢而去,不题。   再说宋僖得中武场十二名武进士。黄巢中了武状元,帝不任用,黄巢题下反词而去。宋僖谢了圣恩,上本辞驾还乡,完娶。帝准奏“卿还乡完娶。”敕赐双副金银文武执事,又赐金丝灯笼一对,“奉旨荣娶。”准备回乡。不一日已到仙山洞,重游旧地,举目观瞻。但见青山景物依然在,独惜不见旧时人。心中惆怅,自想一会“往常在此曾见高楼大宅,今日如何尽是荒丘?如此旧迹就是华静轩,常常在此读书,今日为何杳无踪迹,并无人影。莫不是仙山洞府留予居之三载,着意读书,今日方得成名。”叫人摆上香案,望空叩谢则了。嘱云:“苍天,苍天!今日小子得志,天天见怜。若无愤志,安得荣显。今日秉烛焚香,叩拜苍天。”嘱罢,乃叹一声:“碧仙小姐呵,今日小生方才身显,不知你在那厢出现。”叹罢,不觉半空中现出一朵祥云。正见碧仙小姐坐在云端。小姐应声答道:“宋公子,宋公子,若不是妾身留恋,今日何得功名荣显。”不觉云端掷下凤钗一股,嘱云:“宋生,收拾凤钗儿,略为清节表记,见此凤钗如见大义。”嘱罢,腾空去矣。这也没奈何。如是打叠行程,复返家乡,归见父母,感爹娘生身养育如天地一体,昊天之罔极也。如此悲叹云云。爹娘说道:“自是我儿去后,游学三年,今日幸得上天垂悯,衣锦还乡。”合家拜谢苍天。一日坐下,父母言知于子:“我儿,当日说道金榜列名誓不婚娶。自从我儿去后,老父母曾在于本乡与刘天泽翰林说合婚姻。今日孩儿荣耀回来,合当卜择良辰,早成鸾凤。”于是拣定本年九月初九迎亲,鸾凤呈祥。此正婚姻父母主,功名天送来。



第十二回 招容小姐红梅折赠 顺兴公子怒打聘礼

   话表南京省苏州府裴顺兴,父为吏部尚书,母亲方氏。不幸椿庭早丧,剩下母子二人。其裴顺兴者,力无可比,能敌千军,常使百二斤弓。又是官生,能文能武,两般全才。遇文考文,遇武考武。文才通达,武艺超群。其子尚未许聘婚姻。一日芸窗无事,散步闲游。行至卢府花园,适遇一佳人,在隔苑墙内。主婢相随,花架转过红梅树下。生亦随之而去,双手扳树盼望。侍婢招霞招而骂曰:“墙外的人,可没识理。你是读书君子,尚不习周公之礼。此是卢府花园,何事高扳墙架,贪看娇容。古云有道:“男女授受不亲。识理君子,若见女娘,合当躲避才是道理。你还不走么。”顺兴答道:“小娘子焉得见怪,非是小生贪看娇容。因见你家园内,红梅满树,扑鼻清香。小生意欲折一技,以为赏心也。”招容指婢骂曰:“小小丫头,动不动开言冲撞他人。他乃读书君子,岂无知礼乎。因见红梅成熟,欲求一技以为赏心之乐。你可将东边成熟的梅,折上一枝相送。免其留恋于墙外,恐游人观之不雅。”侍婢招霞手折红梅一枝送生。生接红梅口言:“称谢,幸家小姐厚惠,小生叨领。”且把红梅作冰媒,四顾离情,作揖相别。招容主婢随归府第。顺兴归窗,朝思暮想,话下未题。

  却说一奸臣贾平章丞相,乃当今之国舅也。官居朝相,食靠千钟。举家妻妾五十。时遇端阳,各家男女登舟玩赏龙船。贾国舅举家登座船,太阳湖上观看画船。贾相妻妾五十,游玩太湖。裴公子舟船亦至。贾相府里有一美人,叫做李惠娘。乃贾平章之宠妾也。一眼瞧视,见裴公子美玉端装,片(遍)体无瑕。乃对众贤姐姐说了一遍:“你看此生,美貌超常。真个是蓬莱仙子也。若为女流之辈,今生配合此人,共谐连理,死心亦足矣。”其中一娇回语道:“男儿美貌,自有娇容匹配。何须贤妹恋着心神。”贾平章是个玲珑耳,敢闻此话儿,满怀堆积深恨此言。   不觉天将晚矣,且自归舟。坐在堂上,唤集五十个妻妾。勘问缘由。“早上舟中,所言裴公子之事,一一招成,免我三推六勘。”其五十之上,并无一人肯招。叫起众军,将此五十个贱人上了捆索,拥出斩首。惟李惠娘心中所言:“欲待不招,犹恐连累诸众姊妹。欲待招成,一定死于泉世矣。此罪只可自作自受,怎可连累他人。”没奈自是供招:“昨在舟中,无过一时叹惜,亦非贱妾以心顾爱耳。亦是闲谈光景,望相爷恕妾毫未之生,贱妾广沾恩泽。”平章不听,忙唤军卒将李惠娘押去诛斩。那李惠娘哀告:“众位军兄,解去捆索,待奴祷告上天,辞别爹娘,方斩未迟。”众军见他哀恳惨切,只得解去绑绳,以待祷告天地,那时李惠娘撮土为香,跪在埃尘,祷告上苍:“妾身本是松江府人也,我父朝中傅帝,官居翰林学士。母林氏夫人。单生一女,贱名李惠娘,年方十六。被奸臣贾平章国舅,强勒妾身,苦逼奸鸾凤为偏。他乃一朝宠宰,谁敢拒之。妾身自归奸臣之手,今日立行威逼,将奴斩首,伏惟上天作主,怜祐妾身,早超生路,免死孤魂坠落。”祷罢,排军斩下首级,报与贾相。贾相叫人用盒子载着首极,以儆众妾。众妾开盒观瞻,只道何物,开了盒子,却原来里面是李惠娘首级。个个唬得魂不附体。平章说道:“其中若有不肖,依令而行。”自是杀了李惠娘,人人惧怕,个个惊骇。这等看将起来,人人惧怕心中协,神可恨兮鬼可悲。   自从杀了李惠娘,贾平章自悔。一日坐下闷倚沈沈细想:“李惠娘情性尚有许多妙处,我只道料其未必招认。谁想他一点忠心,犹恐连累别人,是以招成,故有丧身之祸。虽然妻室尚有四十九人,未曾有一个这样性情容貌非常,真个是多亏于汝悔恨也迟。”终日烦烦不乐。幸有张康、张成两个近身使仆,知主耽烦,向前说道:“我主不须寂寞,虽然惠娘容美,尚不足为意。今有侍郎卢府夫人尚有一女,年方二八。生得娇娆体态,貌压群姬。未知相爷肯遂心么?”平章喜而笑曰:“若有此等花容,叫人即行聘礼,娶之补偏。岂不是姻缘偶然,即差你二人快去通报庚帖。”二仆领命,忙到卢府夫人下跪:“奴承主命,贾丞相特来走递,通报庚帖,下吉行聘,迎接小姐高登府第。”吓得卢家人面面相看,一家惊恐,个个着忙。”可恨贾平章,行没天理的事,恃势欺人。若得老相公在日,尚有是非可辩。今日无人拒之,真个是痛杀人也呵。”   却说裴公子,专心寻觅,卢宅小姐上谢红梅之与。裴生在花园墙外,得遇招霞。裴公子问云:“小生前蒙小姐折赠红梅,经访数次上谢,未遇小姐慈颜。感小娘子通传。”招霞回语答道:“幸蒙公子有心,不须题起小姐之事。”裴生着惊问云:“何故?”婢云:“我家小姐,为一桩天大事情,不可言不可说。”生云:“纵然有事,但说无妨。”婢云:“都只为冤家贾平章,逼勒我家小姐为偏,是以心中不乐。”生云:“烦言传报夫人,此事我能解围。”于是小梅香传报夫人,请得裴公子进堂。   顺兴到府,口称:“夫人在上,小学生有礼。”夫人以扇掩脸,回声道:“此位公子高姓尊讳,伏乞指示。”生答云:“上告夫人得知,小生吏部尚书之子裴顺兴也。闻得夫人被奸臣贾平章所害,特来解围。”夫人腼腆与公子坐下:“上告公子得知,老身将满六旬,单生一女,名唤招容。年方一十六岁,尚未许聘婚姻。老身此女如珍似宝,寸步难离膝下。今日为一桩事情,天大可恨。贾平章这奸贼,倚势欺人,勒行威逼,强占小女为偏。若得老相公在日,尚有是非分辨。今日冤情上不能告天,下不能叩地。总之天丧我母子二命,家势倾颓,有屈难伸,有冤难诉。”裴公子回声答道:“夫人不必过虑耳,自宽怀。小学生若不除了这个好佞,不称丈夫,枉为人也。”卢夫人听罢,喜上心来。“吾得公子这般恩爱,即将小女许配公子百年姻眷。”裴公子作揖:称道:“夫人懿说,幸勿相违。”夫人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自是裴公子许诺卢夫人解围事,时时关心,日日提防。   言不尽裴公子怒色,又谈贾平章喜气。匆匆是日办齐礼物,着令家丁十数余人,挑担聘礼,到得卢府门前。裴公子阻住路,问道:“诸多礼物,挑往那家?”家人回答:“公子尚未知之,贾丞相与卢夫人结亲,今日特行聘礼。”裴顺兴喝声骂道:“唗!住了,你这贱奴才还不知死!卢夫人是我们亲眷,那个不知。谁敢肆志横行。”手执柴棍乱打,把这些茶麻礼盒,打得粉碎。将此十数家人,打得头破而走,脚损而逃。个个叫喊连天,走回府第,奔报相爷:“小人奉相爷命,今得到卢府,遇一恶人叫做裴顺兴。说道:‘卢府夫人是他亲眷。’把相爷茶礼尽行倾颓,将十数余人个个打伤,望相爷张主。”平章闻报大怒:“有此不法之人,这等小子管教你命在须臾。”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透开金锁私放裴生 惠娘奉旨以雪前冤

   却说贾平章怒罢,设计收除裴顺兴。随写哄书一封:书顿裴公子窗下。拙实不知卢夫人是公子亲眷,妄行茶礼,多有得罪,属惟愚知之过。触犯尊颜,吾之愧甚。伏乞轻恕,深思悔过,拙已知罪。今时设筵,敦请公子贵临府第,以释前愆。命价传递。

  裴公子接书观看,乃吩咐曰:“你当先回,吾亦随后即至。”裴生自语云云:“欲侍不去,犹有畏惧者也。欲待向前,又恐命在他手。”思一曲,想一会。“罢罢,我正要去,我正要去。若到了他家,倘有差迟,演个威风手段,与他一看。”正在惆(踌)蹰之间,命价又复来请,不得不去,遂随而行。平章出迎,心中暗喜。犹如森林服虎,沧海拾珠。开言称道:“有劳公子玉步亲临,恕拙不远迎,伏乞恕罪。”公子道:“昨因一时偏见,怒打丞相吉样,幸勿见怪。”二家礼下,请进府第。摆上筵席,坐下云云。那奸贼预先摆定计策,进一重门锁上一重。酒至半酣,平章翻口说道:“老夫一言得罪,昨日因何阻我婚姻?今日已到吾之府门,料你插翅也是难逃。”裴公子道:“不在你言,吾亦知之久矣。若不是猛虎,亦不独自下山。俺今一至,一来为国躲(耽)忧,二来收除奸佞。”贾平章喝起:“左右,将此小畜牲捆将起来。”裴公子怒发冲冠,发起性子,一手抽(扯)住奸贼。众军手执捶棍乱打,顺兴将这好贼当作遮拦。抽住这贼,左捶一上,把贼挡住左边,打着平章。右棍一下,挡住右边,又打着这奸贼。他是色衰力弱之人,年纪又老,一连打了数棍,平章喝声:“住手,不可打,不要打。”顺兴将贼掷地,番手抢得一条秃棍,把这些奸党,打死二十余人,仆于地下。打坏多少,不计其数。众军见手段高强,个个彷徨。打至夜深,众军用计计之,设下绳索与之诱战,诈败走,扯起绳索。裴公子跌倒在地,众军将麻绳捆起,报知相爷。平章有令:“把他收入天牢,以待日后娶了卢小姐,回来拭他眼目,然后诛之未为晚也。”住下未辩。   却说李惠娘,自从被杀,三魂渺渺,七魄茫茫,落到阴司地府。在五殿阎罗天子哀告,苦诉前冤。阎君怒发:“这个奸贼,屡控多端,冤孽太深,罪恶满贯。今日福完禄尽,寿当坠落。”即差鬼使,速带冤魂李惠娘,转回阳路,任雪前世之冤。今有火牌一道,阎君敕旨,诸方土地不得拦阻,门神休要把截。任进府门,以雪前世之冤。鬼使带魂,到了万花园内,放了李惠娘。鬼使亦去。忽闻花园土地报说:“前日又捉裴公子,收在天牢,以待娶了卢小姐,回来拭之眼目,然后诛之。你可到天牢内释放裴公子,以表你前在太湖悬念之劳。”惠娘闻报,双眼泪落,苦切伤心。“可教我怎生救得他来?我有道理。”免不得阴魂早上离了冥途路,直向阳台上现出灵光,且把形容降,本来真面目,就是李惠娘。一步一步行一步,已到监墙。且把钥匙透金锁,开了牢房。玉步轻移悄悄,金莲慢慢行藏。趱步相挪,适遇裴郎。

   密语低言,叫一声“贤君子,幸勿惊慌。我是去岁端阳景,舟中得遇君家面,奴本是太阳湖上李惠娘。因见贾平章这奸贼,将君收入牢网,影潇潇夤夜至,不为窃玉共偷香。因此上,瞒过东人面,私放裴郎。恨只恨贾平章,没天理亏心汉,只恐怕你天牢禄尽祸起萧墙。”生听娇言语,喜上心来,撇下愁肠。拭泪相看,略认得太湖舟中李惠娘。“若得娇姿私放我,感娘恩惠海天长。”“妾启齿诉君听,透开金锁诉衷情。趁此今宵明月静,请移玉步出到万花亭。”两个相携相挽,卿卿连声,轻轻举步,已到万花园内。只见四围墙高高耸耸,无路通风。目观墙边有紫荆花树,“有了我把往日英雄,何惧高墙之有。”生在花间与李惠娘拜别。惠娘历诉情由:“奴若不言,君未得知,奴既说出,君莫惊慌。前在太湖舟中,得遇君颜,奴因羡君美貌,惹起一场祸端。却被贾平章听闻,以致诛灭妾身。那时冤魂已赴泉台,在五殿阎罗天子告诉。阎君怒恨,发出火牌一道,叫奴任雪前世之冤。今日救君,胜似群羊离虎穴,又如蚊龙出大海。任你腾空上九宵。自此回窗,保重君颜,异日龙门高跳,请几个高僧高道,做个功果超升上界,免沉苦海。是为妾身叨领洪惠,感恩非浅矣。待等一十八年,与君共谐连理,同乐百年绸缪。以恩报恩,恩恩相报。”二家拜别,生有离情绝句谢之。
   诗曰:感娘恩惠出牢笼,德泽如天似海同。功果度亡超上界,免教流落粉墙东。

  二家拜别,生扳紫荆花树,把往日英雄使个猛虎跳涧势,一跳过了高墙。高了虎中穴,到得卢家庄。见了夫人面,开言论短长。从头说了一遍。言及李惠娘之事,如此情由。顺兴归到自家府门,见了母亲不胜喜欢。话下未题。却说张康乃看守监房的,自觉天晓来,走至牢门大开,竟不见了裴顺兴,说道:“这畜牲分明越狱走了。”慌忙奔报到相爷:“小人千该死,万该死,昨晚天牢越狱走了裴顺兴。望爷再作区处。”贾平章道:“此子怎么样越狱?”张康禀道:“小人昨夜梦寐之间,看见一个妇娘与之相携玉手,走出牢门。”平章想想道:“莫不是府内,此等丫环侍女私放此畜。”乃唤起家人,速催这些丫环侍婢捆将起来,众人跪在埃尘。陈说:“此情实是不知。”平章复叫一个一个刑将起来,满堂咿哗大喊,叫道:“冤枉!”   为冤魂李惠娘,乃是一个忠心耿妇。“此事是我私放裴郎,我只得向前招认,免致连累他们。”惠娘向前招认:“相爷息怒,奴奴就是枕边李惠娘。此事不于众贤姐姐,便是妾身私放了裴郎。”贾平章骂道:“你既是李惠娘,死里又该死矣。”冤魂李惠娘说道:“谩道私放了裴生,就是贾平章我亦不肯放你。奴奴奉了五殿阎罗敕旨,放奴还阳,门神不得把截,任进府内,以雪前世之冤。今日回来决不能轻放。”讲罢,手执狼牙棒,乱打无为。平章被打,苦痛难当。叫一声:“贤娇姐幸勿打我,悔恨当初一时舛错。我只道谁肯招认,谁知你系铁胆忠肝,一一招成。是以误杀,幸勿见怪。我情愿做斋超度,度你还阳。免得冤魂堕落。”惠娘不听,复又再打,以手捏其脏腑。平章叫喊连天,没处逃奔。走出万花园,正遇冤家对头。阎罗差四个鬼使,手拿金牌,上写着“活捉勾拿”四字。顷刻难容你,一时勾了贾平章生魂,直停停的死了。正是:为人莫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此节话下太长,但以鬼神之为德则止。



第十四回 曹二奸贼诱夫夺色 文正屈陷包公雪冤

   话说潮州府潮水县孝廉坊铁丘村,有一秀才姓袁名文正。幼习举业,娶妻张氏,貌美而贤。生得一子,年已有三岁。袁秀才听得东京将开南省,与妻子商议,要去取试。张氏道:“家事既贫,儿子幼小,君若去后,教妾告着谁来。”袁秀才答道:“十年灯窗的苦,指望一日成名。既贤妻在家无靠,不如收拾同行。”两个路上,晓行夜住。不则一日,行到东京城,投王婆店,歇下行李,过却一宵。次日,袁秀才梳洗饭罢,同妻子入城玩景。忽一声,喝道来到。头搭已近前,夫妻二人急忙躲在一傍。看那马上坐着一贵侯,不是别人,乃是曹国舅。二皇亲国舅马上看见张氏美丽,便动了情。着牌军请那秀才到府中相望。袁秀才闻是国舅有请,心中疑是与国人交必有大望。未有推辞,便同妻子入得曹府来。

  国舅亲自迎接,对面而坐,动问来历。袁秀才告知赴选的事。国舅大喜,先令使女引张氏入后堂相待去了。却令左右抬过齐整筵席,亲劝。袁秀才饮得酪酊大醉。密令左右,扶向僻处,用麻绳绞死。把那三岁孩儿打死了。可怜袁秀才,满腹经纶未展,先作南柯一梦。比及张氏出来,要邀丈夫转店时,国舅道:“秀才已过醉,扶入房中歇去。”张氏心慌,不肯入府。欲待丈夫醒来。挨近黄昏,国舅令使女说知张氏,你丈夫已死的事。且劝他与我为夫人。使女通知,张氏嚎啕大哭,要死亦罢。国舅见不允,从另监在深房内。日使侍女劝谕不听。   一日,包公到边庭赏犒三军,回朝奉事已毕,即便还府。行过石桥边,忽马前起一阵怪风,旋绕不散。包公忖道:“此必有冤枉事。”便差随从王兴、李吉,追此怪风,前去看其下落。王李二人领旨,随风前来。那阵风直从曹国舅高衙中落。两公牌仰前看时,四边高墙中间,门上大书数字“有人看得者,割去眼睛。用手指者,砍去一掌。”两公心着吓,回禀包爷。包公怒道:“彼又不是皇上宫殿,敢此乱道。”即亲自来看,果是一座高院门户,不知其谁贵候家。乃令军牌请得一老人问之,老人禀道:“是皇亲曹二国舅之府第。”包公道:“便是皇亲所设,亦无此高大。彼只是一个国舅,起此样府院。”老人叹了一声气道:“大人不说,衰老那里敢道。他的权势,比今皇上的尤甚。有犯在他手者,便是铁枷。人家妇女生得美貌者,便强拿去奸占。不知打死几多人命。近日府中,因害得人多,白昼里出怪。国舅住不宁,合府移往别处去了。”   包公听罢,遂赏老人而去。即令牌军打开门锁,人到高厅上坐定。里头宏敞,恰似天宫。叫王兴李吉近前,勾取马前旋风鬼证状。二人出门,恩量无计,靠脱间乃于曹府门首高叫。忽一阵风处,见一冤鬼,手抱三岁儿子,随公牌来见包爷。包公见其披头散发,满身是血。鬼将赴试事情,被曹府谋死,弃尸在后花园井中,从头历说一遍。包公又问:“既汝妻在,何不令他来告。”冤鬼袁文正道:“妻今被他带去郑州三个月,如何得见相公。”包公道:“今给你令牌一道,差阴使带你郑州,托妻一梦,叫他来告。”道罢,冤鬼依前作一阵狂风而去。   次日升厅,集公牌吩咐道:“昨夜冤魂说,曹府后园,琼花井里,藏得千两黄金。有人肯下去取之,分其一半。”王李二公人禀过了要去,吊下井中看时,二人摸见一个死尸,惊怕。上来禀知包公。公道:“我不信,纵死尸亦捞来看。”二人复吊下井,取得尸身上来。包公令抬入开封府来,将尸放于西廊下。便问牌军:“曹国舅移居何处?”牌军禀道:“今移在狮儿巷内住。”即令张千马万备了羊酒,前去作贺他的。包公到得曹府来,大国舅在朝未回,其母太郡夫人怪怒包公不当贺礼。包公被夫人所辱,正转回府。恰遇大国舅回来,见包公下马,叙问良久。因道知来贺,贤夫人羞叱,国舅陪小心道:“休怪。”二人相别,国舅回府烦恼,对太郡夫人说:“适间包大人遇见孩儿说来贺夫人,被夫人羞辱而去。今二弟做下逆理的事,倘被知之一命难保。”夫人笑曰:“我女为正宫皇后,怕他什么。”大国舅又道:“今皇上若有过犯,他且不怕,怕什么皇后。不如写书付与二弟,令他将秀才之妻谋死,方绝后患。”夫人依言,使修书差人送到郑州。二国舅接书看罢,这也没奈何。唤张院子之妻金莲携酒,假说曹夫人送酒。张娘子贺月,将酒灌醉。命院子张清持刀杀之,以绝后患。   却说那阴使,带得冤魂到了曹府二皇亲府门。正见门神把截,不容他进。文正历出一番冤情。“望门神疏放,容我见妻身托知一梦,感戴不浅矣。”门神说道:“俺这里放生不放死,要进去不得,你可往别处去罢。”阴使见门神不肯疏放,即提出包爷牌令,门神观之疏放进府。见妻睡熟托知一梦,文正一见贤妻子说道:“我是丈夫袁文正,奉了包爷牌令方得到此,托妻一梦。悔恨当初,一时之错,因见曹府相请,我只道与国人交,指望功名成就。谁想落在他的圈套,请入府中,将酒灌醉,麻绳绞死。尸身丢在后花园古井中。幸赖包爷到边庭赏犒三军回朝,轿过石桥边,我把冤魂旋绕。包公忖道:此必有冤枉事。带进府门,我把前冤告知。爷爷说道:‘既有妻子,何不令来告状?’我道:‘妻被他带去郑州三个月。’爷令行牌一道,便差阴使带到曹府见妻一面。目今祸事已至,曹二差委张清持刀来杀你。可双膝跪在他的跟前说道:张清哥,历诉苦冤。他是慈心的人,见冤不杀,必定有个怜悯之心。你便急急走到开封府,包爷台前哀告。自然与你雪此深冤。”嘱罢,张清已至,手持利刃走入房来。文正夺他的刀,张清无刀不能杀之。只得惊醒张氏,跪在张清跟前。口称“张清哥”历诉前冤,张清救之。文正冤魂亦去。私开了后门,将花银十两与张娘子作路费,教他直上东京包大人处。张氏拜谢出门。他是个闺门女子,独自如何得到东京。悲哀感动了太白星,化作一个老人,直引他到了东京。仍乘清风而去。   张氏惊疑,起头望时,正是旧日王婆店门首,入去投宿。王婆颇认得,诉出前情,王婆亦为之下泪。乃道:“今五更,包大人行香,待回来可接马头下状。”张氏请人做了状子完备。恰出街来,正遇见一官人,不是包大人却是大国舅。见着状子大惊,就问他一个冲马头的罪。登时用铁鞭将张氏打晕去了,搜捡身上有花银十两,亦夺得去。将其尸丢在僻巷。王婆听得消息,即来看时,气尚未绝。连忙抱回店里救苏。过二三日,探听包大人在门首过,张氏接马头告状。包公见状,便令公牌领张氏入府中,去廊下滴血认尸,果是其夫尸首。不觉血泪□□怀,悲哀不绝。包公又拘店主人王婆来,问的实审勘明白。令张氏入后堂陪侍李夫人,发放王婆回店。   包公思忖,先捉大国舅又作理会。即诈病不起,上闻包病与群臣议往视之。曹国舅前奏“待小臣先往问病,陛下再去未迟。”上允奏。次日报入包府中,包公吩咐齐备。适国舅到府前下轿,包公出引迎入后堂坐定,叙慰良久。便令抬酒来,饮至半酣,包公起身道:“大国舅,下官前日接得一纸状。有人告说:丈夫儿子被人打死,妻室被人谋了。后其妻子逃至东京,有一官处下状,又被仇家用铁鞭打昏去了。且幸得王婆救醒,后在我手里告状,已准他的。正待等国舅商议,不知那官姓甚名谁?”国舅听罢,毛发悚然。张氏从屏风背后走出,哭指道:“打死妾身,正是此人。”国舅喝道:“无故赖人,该得甚罪?”包公怒发,令牌军捉下,去了衣冠,用长枷监于牢中。包公恐走透消息,闭上了门,将亲的人尽拿下。便思捉二国舅的计,写下假书一封,已搜得大国舅身上图书,用朱印式讫。差人寻夜到郑州道知:“太郡夫人病重,作急回来。”二国舅见书,认得兄长图书。即忙轻身转回东京,未到府遇见包公,请入府中叙话。酒饮三杯,国舅半酣起身道:“家兄有书来,说道母亲病重,尚容别日领教。”忽后面走出张氏,跪下哭诉前情。曹二一见张氏,面如土色。便令捉下,枷入牢中。   从人报与太郡夫人。夫人大惊,即将诰文忙来开封府。恰遇吊着二位国舅在厅上打,夫人近前将诰文说包公一篇,被包公夺来扯碎。夫人没奈何,急回见曹娘娘,道知其详。曹皇后奏知仁宗,仁宗亦不准理。皇后心慌,私出宫门,来到开封府,与二国舅说方便。包公道:“国舅已犯死罪,娘娘私自出宫。明日下官见上奏知娘娘因何私自出宫。”皇后无语,只见复回宫中。次日太郡夫人自奏与仁宗,仁宗无奈下敕,遣大臣到开封府和劝。包公预知其来,乃吩咐牌军出示晓谕,彼各自有衙门,今日但入府者,便与国舅一同治罪。众大臣闻知,那个敢入府中。   上知包公决不容情,争奈太郡夫人日夕在前哀奏。只得命整鸾驾,亲到开封府。包公近前,将上王带连咬三口。奏道:“今又非祭天地劝农之日,因何胡乱出朝,主天下三年大旱。”仁宗帝道:“朕此来者端为二皇亲之故耳。万事看朕分上饶他也罢。”包公道:“既陛下要做二皇亲之主,一道赦文足矣,何劳御驾到此。今国舅罪恶贯盈,若不允臣判理,臣愿纳还官诰归农。”仁宗回驾。包公令牢中押出二国舅,赴法场处决。   太郡夫人知得,复入朝,恳上降赦书救二国舅。皇上允奏,即颁赦文,遣臣临法场中宣读。包公跪听宣读,止赦东京罪人及二皇亲。包公道:“都是皇上百姓,犯罪偏不赦天下。”先令斩讫二国舅。大国舅侍待午时方开刀。太郡夫人听报斩讫二国舅,忙来哭投皇上。王丞相奏道:“陛下须颁赦天下,则可保大国舅。”皇上允奏,即草诏颁行天下,“不拘犯罪轻重一齐赦宥。”包公闻赦各处,即当场开了大国勇枷放回。归见太郡夫人相抱而哭。大国舅道:“不肖深辱父母,今在死里复生。想母自有侍奉,孩儿情愿纳还官诰,入山修行。”太郡夫人劝留不住。后来曹国舅得遇奇异真人点化,已入八仙班中。包公既判此款公案,令将袁文正尸身葬于南山之阴。库中给了银两,赐与张氏发放回乡。是时遇赦之家,无不称讼(颂)包公仁德。包公此举,杀一国舅而一家之奇冤得申,赦一国舅而天下罪言皆释。真能以迅雷沛甘雨之泽者也。



第十五回 土恶杨昌送肉投砧清官明察救活六犯

   却说十三省察院祝茂连,巡察到广东。千里传声,万里传名。说道:新察院为官清正,极甚明见。
   一乡人共做一张含冤状词,高城三日赴告。为虎恶杨昌勒婚不从,买贼扳良事。檄保吴祖基密掖花容,强逼蚁女为偏,我等六人联志不从,被恶发纵家人四十,登门抢夺。蚁知虎势难逃,将女带往异乡。虎恶心头未遂,难以入手。后因太爷经审勘问六犯,此桩大案,未尝六人,打劫总有贼伴,急急供出,罪可轻恕。以致六贼供扳。我六人获到公堂,刑法太重,不得不招,不得不认。问成死罪,实是冤情难诉,陷死良民。伏乞青天电察,则蚁生死难忘。泣血苦告。

  察院已到了连州上了新任。各官礼物纷纷。杨昌见察院大老爷升任都来送礼。有一衙役近附低言,此人就是恶虎。察院瞧视此人,面如虎性若狼。心中可恨,将其虎恶拘禁厢房。叫人擂鼓升堂。拘出六个经阵贼犯,台前勘审。六犯带齐,到了公堂跪下。爷台喝声詈骂:“你六贼焉敢受贿扳良,从实招来,免我三推六勘。”其贼禀告我六人焉敢受贿扳良,只因我兄弟十二人同谋贯串。我们六个经阵捉获,死而无悔。其实同谋,因见苦乐不均,是以供之。”爷台喝叫动刑,六犯俱上了夹棍,苦痛难当。其中一个埋怨道:“当先我说不可受贿,都是你五人连累于我,供扳六个良民。”爷爷喝声又骂:“急急供招,免我再动刑法。”其贼抵当不起,只得招认:“当初上恶杨昌,叫我供扳六个良民,每人赏我银子十两,是以供之。事到其间,不得不说。”一笔招成。察院叫人录出口供,发回监去。   再唤土恶杨昌听审,杨昌向前打个鞠躬,察院拍案厉声骂道:“杨昌这厮,恃土恶依据一方地道,逼民勒婚买贼扳良,从实招来。”土恶低头说道:“并无此事。”察院道:“现有六贼供招受贿扳良,又有乡民冤状在我台前苦告。何不睁开狗眼一看。”土恶无言抵挡,当堂行杖四十,收入监去。察院又唤六个被陷犯听审,察院问道:“你当初被陷冤情从实诉上。”   犯苦诉:“当日我六人皆是土恶佃丁。一日土恶顿起淫心,勒檄保长吴祖基密报花容。我六人各有一女,美貌超常。一日唤集我六人到了贼家,只道有何论事。不想那贼说起我家六个女儿与他为偏。我等料知虎势难逃,将女带往异乡。说道六个女儿昨夜投水身亡。只道此事了毕。其贼纵起家人数十登门抢夺。恶贼无能入手,不想祸门已开。又遇这一宗贼案,恶贼入监假作看亲,喝退禁子。其贼开定我六人姓名,每贼赏银十两,买贼供良。州官行牌,捉获小民,到了公堂,问成冤枉死罪。”察院道:“你当初就不该招认。”“禀上爷爷,刑法太重,不得不招,不得不认。”察院又道:“当堂招认一定是死了。”又禀:“认了亦死,不认亦死。总望皇天答救,今日幸逢青天大赦,死里还生,则我后代儿孙铭沾恩泽。”察院吩咐将六人去了手剪链子,带入厢房听候发落。   又唤保长吴祖基听审,祖基跪下。察院怒骂祖基:“这厮你当初密报朱文卓等六女花容,误人性命非轻。你这厮该当何罪?”吴祖基禀上:“土恶杨昌乃一坊土霸,勒檄我小民,若不遵唯小民死于泉世矣。”察院骂曰:“这厮原是一班狗党。”喝喝行杖二十,发放回家。批曰:审得六贼,当阵捉获乃真赃贼犯,死而无悔。温知州一片暗昧,不察明冤,不究正犯,反加陷民,险误丧身大祸,良可痛哉。孰可忍也,合当降级罚俸三月。汝等六人身受明冤,幸逢天赦,应沉复浮,以降复升。幸有云开见日,明察秋毫。风烟下坠,紫气升腾。上有天恩全悯,下有地祈默佑。宥你六人回家,各安生业,免致冤枉。土霸杨昌,虎恶逆理,无道屡行十恶,檄勒乡民朱文卓等六女强逼成婚。人愿如此,天理未然。淫心未遂,故将银两买贼板良,害人倾家灭命。上有皇天鉴格,国法明刑,决不轻贷。狼心害人不死,反为灭门之祸。与六贼一同造罪,以定国法,以正风化。   钦命大老爷判断:贼案六名,土恶杨昌,一同押出法场枭首。事皆已毕。却说六个被扳人犯,幸有天恩大赦得命还乡,答谢天地,六人聚议云云:“钦命大老爷为官清正,审事犹如察镜。若不得大老爷这等清正,我们六人已归泉世矣。”顾清源说道:“今我六人无物可报这般大恩,如之何矣。”常大年道:“当日被土恶杨昌强逼,我等六个女儿檄勒为偏,是以惹出这般大事,险些误了丧身之祸,今日已得死里偷生,我们六人将六个女儿相送以酬大典。”众人诺曰:“甚妙,极合我心。”于是各人回归。言知妻女此事云云,无有不从之理。其中一女说道:“爹报爷命,儿报爹恩,理之当然。”此日各有手本一个,献女酬谢大典。大老爷吩咐:“钦承圣旨,千里为官,护国为民,本院以到活放冤民,除治奸党。一来为国扶正;二来平静奸权。焉敢擅受民女,决不受也。汝等百姓,回归勤务桑田,各安生理,工商各执,毋作非为,去罢。”又说:“文光耀感铭察院大老爷恩德,念念在怀,无物可报他恩,愿将女儿相送。推辞不受,我等将女儿送到他家,恳求太夫人、少夫人容纳两全其美。”自六个女儿送到祝家不胜喜悦,终日欢怀舒畅。又说祝茂莲做了十三年察院,一日,奉旨回乡,一家人喜乐欢天。正室以生三子,六妾共产八男,三子已登两榜,五子皆是乡科,三子忝在黉宫。一家团圆聚会,天下共闻云云。



第十六回 倪太守谦古稀余九 受纳偏房结子联成

   话说国朝永乐年间,北直顺天府香河县,有个倪太守,双名守谦,字益之。家累千金,肥田美宅。夫人陈氏,单生一子,名曰善继,长大婚娶之后,陈夫人身故。倪太守罢官鳏居,虽然年老,只落得精神健旺。凡收租放债之事,件件关心,不肯安闲享用。其年七十九岁,倪善继对老子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父亲今年七十九,明年八十齐头了,何不把家事交卸孩儿掌管,吃些现成茶饭岂不为美。”老子摇着头,说出几句道:“在一日,管一日。替你心,替你力,挣些利钱穿共吃。直待两脚壁立直,那时不关我事得。”每年十月间,倪太守亲往庄上收租,整月的住下。庄户人家,肥鸡美酒,尽他受用。那一年,又去住了几日。
   偶然一日,午后无事,绕庄闲步,观看野景。忽然见一个女子同着一个白发婆婆,向溪边石上捣衣。那女子虽然村庄打扮,颇有几分姿色:
   发同漆黑,眼若波明。纤纤十指似栽葱。曲曲双眉如抹黛。随常布帛,俏身躯赛著绫罗。点景野花,美丰仪不须钗钿。五短身材偏有趣,二八年纪正当时。
   倪太守老兴勃发,看得呆了。那女子捣衣已毕,随着老婆婆而走。那老儿留心观看,只见他走过数家,进一个小小白篱笆门内去了。倪太守连忙转身,唤管庄的来,对他说如此如此,教他:“访那女子脚跟,曾否许人?若是没有人家时,我要娶他为妾,未知他肯否?”管庄的巴不得奉承家主。领命便走。原来那女子姓梅,父亲也是个府学秀才。因幼年父母双亡,在外婆身边居住。年一十七岁,尚未许人。管庄的访得的实了,就与那婆婆说:“我家老爷见你女孙儿生得齐整,意欲聘为偏房。虽说是做小,老奶奶去世已久,上面并无人拘管。嫁得成时,丰衣足食,自不须说。连你老人家年常衣服茶米,都是我家照顾。临终还得个好断送,只怕你老人家没福。”老婆婆听得花锦似一片说话,即时依允。也是姻缘前定,一说便成。管庄的回覆了倪太守,太守大喜。讲定财礼,讨皇历看个吉日,又恐儿子阻挡,就在庄上行聘,庄上做亲。成亲之夜,一老一少,端的好看。有《西江月》为证:
   一个乌纱白发,一个绿鬓红妆。枯藤缠树嫩花香,好似奶公相傍。
   一个心中凄楚,一个暗地惊慌。只愁那话忒郎当,双手扶持不上。

  当夜倪太守抖擞精神,勾消了姻缘部上,真个是:恩爱莫忘今夜好,风光不减少年时。   过了三朝,唤乘轿子抬那梅氏回宅,与儿子、媳妇相见。阖宅男妇,都来磕头,称为“小奶奶。”倪太守把些布帛赏与众人,各各欢喜。只有那倪善继心中不乐,面前虽不言语,背后夫妻两口儿议说道:“这老人忒没正经,一把年纪,风灯之烛,做事也须料个前后。知道五年十年在世,却去干这样不了不当的事。讨的花枝般的女儿,自家也得精神对付他,终不然担误他在那里,有名无实。还有一件,多少人家老汉身边有了少妇,支持不过,那少妇熬不得,走了野路,出乖露丑,为家门之玷。还有一件,那少妇跟随老汉,分明似出外度荒年一般,等得年时成熟,他便去了。平时偷短偷长,做下私房,东三西四的寄开,又撒娇撒痴,要汉子制办衣饰与子。到得树倒鸟飞时节,他便颠作嫁人,一包儿收拾去受用。这是木中之蠹,米中之虫。人家有了这般人,最损元气的。”又说道:“这女子娇模娇样,好像个妓女,全没有良家体段,看来是个做声分的头儿,擒老公的太岁。在咱爹身边,只该半妾半婢,叫声姨姐,后日还有个退步;可笑咱爹不明,就教众人唤他做‘小奶奶’,难道要咱们叫他娘不成?咱们只不作准他,莫要奉承透了,讨他做大起来,明日咱们颠倒受他呕气。”夫妻二人,唧唧哝哝,说个不了。早有多嘴的,传话出来。倪太守知道了,虽然不乐,却也藏在肚里。幸得那梅氏秉性温良,事在(上)接下,一团和气,众人也都相安。   过了两月,梅氏得了身孕,瞒着众人,只有老公知道。一日三,三日九,捱到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小孩儿出来,举家大惊。这日正是九月九日,乳名取做重阳儿。到十一日,就是倪太守生日。这年恰好八十岁了,贺客盈门。倪太守开筵管待,一来为寿诞,二来小孩子三朝,就当个汤饼之会。众宾客道:“老先生高年,又新添个小令郎,足见血气不衰,乃上寿之征也。”倪太守大喜。倪善继背后又说道:“男子六十而精绝,况是八十岁了,那见枯树上生出花来。这孩子不知那里来的杂种,决不是咱爹嫡血,我断然不认他做兄弟。”老子又晓得了,也藏在肚里。   光阴似箭,不觉又是一年。重阳儿周岁,整备做萃盘故事。里亲外眷,又来作贺。倪善继到走了出门,不来陪客。老子已知其意,也不去寻他回来。自己陪着诸亲,吃了一日酒。虽然口中不语,心内未免有些不足之意。自古道:“子孝父心宽。”那倪善继平日做人,又贪又狠,一心只怕小儿子长大起来,分了他一股家私,所以不肯认做兄弟,预先把恶话谣言,日后好摆布他母子。那倪太守是读书做官的人,这个关窍怎不明白。只恨自家老了,等不及重阳儿成人长大,日后少不得要在大儿子手里讨针线。今日与他结不得冤家,只索忍耐。看了这点小孩子,好生痛他。又看了梅氏小小年纪,好生怜他。常时想一会,闷一会,恼一会,又懊悔一会。   再过四年,小孩子长成五岁。老子见他伶俐,又忒会顽耍,要送他馆中上学。取个学名,哥哥叫善继,他就叫善述。拣个好日,备了好酒,领他去拜师父。那师父就是倪太守请在家里教孙儿的。小叔侄两个同馆上学,两得其便。谁知倪善继与做爹的不是一条心肠。他见那孩子取名善述,与己排行,先自不像意了。又与他儿子同学读书,到要儿子叫他叔叔,从小叫惯了,后来就被他欺压。不如唤了儿子出来,另从个师父罢。当日将儿子唤出,只推有病,连日不到馆中。倪太守初时只道是真病。过了几日,只听得师父说:“太令郎另聘了个先生,分做两个学堂,不知何意?”倪太守不听犹可,听了此言,不觉大怒,就要寻大儿子问其缘故。又想道:“天生恁般逆种,与他说也没干,由他罢了。”含了一口闷气,自到房中,偶然脚慢,绊着门槛一跌,梅氏慌忙扶起,搀到醉翁床上坐下,已自不省人事。急请医生来看,医生说是中风。忙取姜汤灌醒,扶他上床。虽然心下清爽,却满身麻木,动弹不得。梅氏坐在床头,煎汤煎药,殷勤伏侍,连进几服全无功效。医生切脉道:“只好延捱日子,不能全愈了。”倪善继闻知,也来看觑了几遍。见老子病势沉重,料是不起。便呼幺喝六,打童骂仆,预先装出家主公的架子来。老子听得,愈加烦恼。梅氏只是啼哭,连小学生也不去上学,留在房中,相伴老子。   倪太守自有病笃,唤大儿子去到面前,取出部(簿)子一本,家中田地屋宅及人头帐目总数,都在上面。分付道:“善述年方五岁,衣服又要人照管。梅氏又年少,也未必能管家。若分家私与他,也是枉然,如今尽数交付与你。倘或善述日后长大成人,你可看做爹的面上,替他娶房媳妇,分他小屋一所,良田五六十亩,勿令饥寒足矣。这段语,我都写绝在家私部上,就当分家,把与你做个执照。梅氏若愿嫁人,听从其便。倘肯守着儿子度日,也莫强他。我死之后,你一一依我言语,这便是孝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倪善继把部子揭开一看,果然开得细写得明。满脸堆下笑来,连声应道:“爹休优虑,恁儿一一依爹分付便了。”抱了家私部子,欣然而去。   梅氏见他去得远了,两眼垂泪,指着那孩子道:“这个小冤家,难道不是你嫡血?你却和盘托出,都把与大儿子了,教我母子俩口,异日把什么过活?”倪太守道:“你有所不知,我看善继不是个善良之人,若将家私平分了,连这小孩子的性命也难保。不如都把与他,像了他意,再无妒忌。”梅氏又哭道:“虽然如此,自古道:子无嫡庶。忒杀厚薄不均,被人笑话。”倪太守道:“我也顾他不得了。你年纪正小,趁我未死,将孩子嘱付善继。待我去世后,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尽你心中拣择个好头脑,自去图下半世受用,莫要在他身边讨气吃。”梅氏道:“说那里话,奴家也是儒门之女,妇人从一而终。况又有了这小孩儿,怎割舍得抛他。好歹要守在这孩子身边的。”倪太守道:“你果然肯有志终身么?莫非日久生悔?”梅氏就发起大誓来。倪太守道:“你若立志果坚,莫愁母子没得过活。”便向枕边摸出一件东西来,交与梅氏。梅氏初时只道又是一个家私部子,原来是一尺阔、三尺长的一个小轴子。梅氏道:“要这小轴儿何用?”倪太守道:“这是我的行乐图,其中自有奥妙。你可悄地收藏,休露人目。直待孩儿年长,善继不肯看顾他,你也只含藏于心。等得个贤明有司官来,你却将此轴去诉理,述我遗命,求他细细推详,自然有个处分,尽勾你母子二人受用。”梅氏收了轴子。话休絮烦,倪太守又延数日,一夜痰厥,叫唤不醒,呜呼哀哉死了,享年八十四岁,正是,有诗为证。诗曰: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早知九泉将不去,作家辛苦着何由!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善继欺弟家业不平 母子商酌公堂诉情

   且说倪善继得了家私部,又讨了各仓各库匙钥,每日只去查点家财什物,那有功夫走到父亲房里问安。直等呜呼之后,梅氏差丫鬟去报知凶信,夫妻两口方才跑来,也哭了几声“爹爹”。没一个时辰,就转身去了。到委着梅氏守尸。幸得衣衾棺椁诸事都是预办下的,不要倪善继费心。殡殓成服后,梅氏和小孩子两口,守着孝堂,早暮啼哭,寸步不离。善继只是点名应客,全无哀痛之意,七中便择日安葬。回丧之夜,就把梅氏房中,倾箱倒箧,只怕父亲存下些私房银两在内。梅氏乖巧,恐怕收去了他的行乐图,把自己原嫁来的两只箱笼,到先开了,提出几件穿旧衣裳,教他夫妻两口检看。善继见他大意,到不来看了。夫妻两口儿乱了一回,自去了。梅氏思量苦切,放声大哭。那小儿子见亲娘如此,也哀哀哭个不住。恁般光景:任是泥人应堕泪,纵教铁汉也酸心。

  次早,倪善继又唤个做屋匠来看这房子,要行重新改造,与自家儿子做亲。将梅氏母子,搬到后园三间杂屋内栖身。只与他四脚小床一张和几件粗台粗凳,连好家火都没一件。原在房中伏待有两个丫鬟,只拣大些的又唤去了,止留下十一二岁的小使女。每日是他厨下取饭。有菜没莱,都不照管。梅氏见不方便,索性讨些饭米,堆个土灶,自炊来吃。早晚做些针指,买些小菜,将就度日。小学生到附在邻家上学,束脩都是梅氏自出。善继又屡次教妻子劝梅氏嫁人,又寻媒妪与他说亲,见梅氏誓死不从,只得罢了。因悔氏十分忍耐,凡事不言不话,所以善继虽然凶狠,也不将他母子放在心上。光阴似箭,善述不觉长成一十四岁。原来梅氏平生谨慎,从前之事,在儿子面前一字也不题。只怕娃子家口滑,引出是非,无益有损。守得一十四岁时,他胸中渐渐经渭分明,瞒他不得了。一日,向母亲讨件新绢衣穿,梅氏回他:“没钱买得。”善述道:“我爹做过太守,止生我兄弟两人。见今哥哥恁般富贵,我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勾了,是怎地?既娘没钱时,我自与哥哥索讨。”说罢就走,梅氏一把扯住道:“我儿,一件绢衣,直甚大事,也去求人。常言道:“惜福积福,小来穿线,大来穿绢。若小时穿了绢衣,大来线也没得穿了。再过两年,等你读书进步,做娘的情愿卖身来做衣服与你穿着。你哥哥不是好惹的,缠他什么!”善述道:“娘说得是。”口虽答应,心下不以为然。想着:“我父亲万贯家私,少不得兄弟两个大家分受。我又不是随娘晚嫁,拖来的油瓶,怎么我哥哥全不看顾。娘又是恁般说,终不然一疋绢儿,没有我分。直待娘卖身来做与穿着。这话可生奇怪,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怎的?”   心生一计,瞒了母亲,迳到大宅里去。寻见了哥哥,叫声:“作揖。”   善继吃了一惊,问他:“来做什么?”善述道:“我是个缙绅子弟,身上褴褛,被人耻笑。特来寻哥哥,讨疋绢去做衣服穿着。”善继道:“你要衣服穿,自与娘讨。”善述道:“老爹爹家私,是哥哥管,不是娘管。”善继听说“家私”二字,题目来得大了,便红着脸问道:“这句话,是那个教你说的?你今日来讨衣服穿,还是来争家私?”善述道:“家私少不得有日分析,今日光要件衣服,装装体面。”善继道:“你这般野种,要什么体面?老爹爹纵有万贯家私,自有嫡子嫡孙,干你野种屁事!你今日是听了甚人撺掇到此讨野火吃。莫要惹着我性子,教你母子二人无安身之处。”善述道:“一般是老爹爹所生,怎么我是野种?惹着你性子便怎地?难道谋害了我娘儿两个,你就独占了家私不成?”善继大怒,骂道:“小畜生,敢挺撞我!”牵住他衣袖儿,捻起拳头,一连七八个栗暴,打得头皮都青肿了。善述挣脱了,一道烟走出,哀哀的哭到母亲面前来。一五一十,备细述与母亲知道。梅氏抱怨道:“我教你莫去惹事,你不听教训,打得你好!”口里虽如此说,扯着青布衫,替他摩那头上肿处,不觉两泪交流。有诗为证:

   少年嫠妇守遗孤,食薄衣单百事无。

  只为家庭缺孝友,同枝一树判荣枯。   梅氏左思右想,恐怕善继藏怒,到遣使女进去致意,说小学生不晓世事,冲撞长兄,招个不是。善继尤自怒气不息。次日侵早,邀几个族人在家,取出父时的(亲〕笔分关,请梅氏母子到来,公同看了。便道:“尊亲长在上,不是善继不肯养他母子,要撵他出去。只因善述昨日与我争取家私,发许多说话。恐怕日后长大,说话一发多了。今日分析他母子出外居住,东庄住房一所,田五十八亩。都是遵依老爹爹遗命,毫不敢自专,伏乞尊亲长作证。”这伙亲族,平昔晓得善继做人利害,又且父亲亲笔遗嘱,那个还肯多嘴,做闲冤家。都将好看的话儿来说。那奉承善继的说道:“千金难买亡人笔。照依分关,再没话了。”就是那可怜善述母子的,也只话道:“男子不吃分时饭,女子不着嫁时衣,多少白手成家的。如今有屋住,有田种,不算莫(没)根基了。只要自去挣时,得粥莫嫌薄,各人自有个命在。   梅氏料道:在园屋居住不是了日,只得听凭分析。同孩儿谢了众亲长,拜别了祠堂,辞了善继夫妇。教人搬了几件旧家火,和那原嫁来的两只箱笼,雇了牲口骑坐,来到东庄屋内。只见荒草满地,屋瓦稀疏,是多年不修整的。上漏下湿,怎生住得?将就打扫一两间,安顿床铺。唤庄户来问时,连这五十八亩田,都是最下不堪的。大熟之年一半收成还不能勾。若荒年,只好赔粮。梅氏只叫得苦,到是小学生有智,对母亲道:“我弟兄两个,都是老爹爹亲生,为何分关上如此偏向?其中心有缘故。莫非不是老爹爹亲笔?自古道:家私不论尊卑。母亲何不告官申理。厚薄凭官府判断,到无怨心。”梅氏被孩儿题起线索,便将十来年隐下衷情,都说出来,道:“我儿休疑分关之语,这正是你父亲之笔。他道你年小,恐怕被做哥的暗算,所以把家私都判与他,以安其心。临终之日,只与我行乐图一轴,再三嘱付:其中含藏哑谜,直待贤明有司在任,送他详审,包你母子两口有得过活,不致贫苦。”善述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说。行乐图在那里,快取来与孩儿一看。”梅氏开了箱儿,取出一个布包来。解开包袱,里面又有一重油纸封裹着。拆了封,展开那一尺阔、三尺长的小轴儿,挂在椅上,母子一齐下拜。梅氏通陈道:“村庄香烛不便,乞恕亵慢。”善述拜罢,起来仔细看时,乃是一个坐像,乌纱白发,画得丰采如生。怀中抱着婴儿,一只手指着地下。揣摩了半晌,全然不解。只得依旧收卷包藏,心下好生烦闷。   过了数日,善述到村前要访个师父讲解,偶从关王庙前经过。只见一伙村人,抬着猪羊大札,祭赛关圣。善述立住,抬头看时,又见一个过路的老者,拄了一根竹杖,也来闲看。问着众人道:“你们今日为甚赛神?”众人道:“我们遭了屈官司,幸赖官府明白,断明了这公事。向日许下神道愿心,今日特来拜偿。”老者道:“什么屈官司?怎生断的?”内中一人道:“本县向奉上司明文,十家为甲。小人是甲首,叫做成大。同甲中有个赵裁,是第一口针线。常在人家做夜作,整几日不归家的。忽一日出去了,月余不归。老婆刘氏央人四下寻觅,并无踪迹。又过了数日,河内露出一个尸首,头都打破的,地方报与官府。有人认出衣服,正是那赵裁。赵裁出门前一日,曾与小人酒后争句闲话,一时发怒,打到他家,毁了他几件家私,这是有的。谁知他老婆把这桩人命告了小人。前任漆知县,听信一面之词,将小人问成死罪。同甲不行举首,连累他们都有了罪名。小人无处伸冤,在狱三载。幸遇新任滕爷,他虽乡科出身,甚是明白。小人因他熟审时节,哭诉其冤。他也疑惑道:酒后争嚷,不是深仇,怎的就谋他一命?准了小人状词,出牌拘人覆审。滕爷一眼看着赵裁的老婆,千不说,万不说,开口便问他,曾否再醮?刘氏道:‘家贫难守已嫁人了。’又问:‘嫁的甚人?’刘氏道:“是班辈的裁缝,叫沈八汉。’滕爷当时飞拿沈八汉来,问道:‘几时娶这妇人?’八汉道:‘他丈夫死了一个多月,小人方才娶回。’滕爷道:‘何人为媒,用何聘礼?’八汉道:‘赵裁存日,曾借用过小人七八两银子,小人闻得赵裁死信,走到他家探问,就便催取这银子,那刘氏没得抵偿,情愿将身许嫁小人,准折这银两,其实不曾央媒。’滕爷又问道:‘你做手艺的人,那里来这七八两银子?’八汉道:‘是陆续凑与他的。’滕爷把纸笔教他细开逐次借银数目。八汉开了出来,或米或银共十三次,凑成七两八钱之数。滕爷看罢,大喝道:‘赵裁是你打死的,如何妄陷平人?’使用夹棍夹起,八汉还不肯认。滕爷道:‘我说出情弊,教你心服。既然放本盘利,难道再没第二个人托得,恰好都借与赵裁?必是平昔间与他妻子有奸,赵裁贪你东西,知情故纵。以后想做长久夫妻,便谋死了赵裁。却又教那妇人告状,捻在成大身上。今日你开帐的字,与旧时状纸笔迹相同,这人命不是你是谁?’再教把妇人拶起,要他承招。刘氏听见滕爷言语,句句合拍,分明鬼谷先师一般,魂都惊散了,怎敢抵赖。拶子套上,便承认了。八汉只得也招了。原来八汉初起与刘氏密地相好,人都不知。后来往来勤了,赵裁怕人眼目,渐有隔绝之意。八汉私与刘氏商量,要谋死赵裁,与他做夫妻。刘氏不肯,八汉乘赵裁在人家做生活回来,哄他店上吃得烂醉。行到河边,将他推倒,用石块打破脑门,沉尸河底。只等事冷,便娶那妇人回去。后因尸骸浮起,被人认出。八汉闻得小人有争嚷之隙,却去唆那妇人告状。那妇人直待嫁后,方知丈夫是八汉谋死的。既做了夫妻,便不言诸。却被滕爷审出真情,将他夫妻抵罪,释放小人宁家。多承列位亲邻斗出公分,替小人赛神。老翁,你道有这般冤事么?”老者道:“恁般贤明官府,真个难遇。本县百姓有幸了!”倪善述听在肚里,便回家学与母亲知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有恁地好官府,不将行乐图去告诉,更待何时?”母子商议已定,打听了放告日期,梅氏起个黑早,领着十四岁的儿子,带了轴儿来到县中叫喊。大尹见没有状词,只有一个小小轴儿.甚是奇怪,问其缘故。梅氏将倪善继平昔所为,及老子临终遗嘱,备细说了。滕知县收了轴子,教他且去。”待我迸衙细看。”正是,有诗为证,诗曰:一幅画图藏哑谜,千金家事仗搜寻。只因嫠妇孤儿苦,费尽神明大尹心。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画图哑偈作鬼分家 暗谋先定判断明证

   不题梅氏母子回家。且说膝大尹放告已毕,退归私衙,取那一尺阔、三尺长的小轴,看是倪太守行乐图:一手抱个婴孩,一手指着地下。推详了半日,想道:“这个婴儿就是倪善述,不消说了。那一手指地,莫非说有司官念他地下之情,替他出力么?”又想道:“他既有亲笔分关,官府也难做主了。他说轴中含藏哑谜,必然还有做道理。若我断不出此事,枉自聪明一世。”每日退堂,便将画图展玩,千思万想。如此数日,只是不解。

  也是这事合当明白,自然生出机会来。一日午饭后,又去看那轴子。丫鬟送茶来吃,将一手去接茶瓯,偶然失挫,泼了些茶,把轴子沾湿了。滕大尹放了茶瓯,走向阶前,双手扯开轴子,就日色晒干。忽然,日光中照见轴子里面有些字影。滕知县心疑,揭开看时,乃见一幅字纸,托在画上,正是倪太守遗笔。上面写道:

   老夫官居五马,寿逾八旬。死在旦夕,亦无所恨。但孽子善述,年方周岁,急未成立。嫡善继素缺孝友,日后恐为所戕。新置大宅二所及 一切田产,悉以授继。惟左偏旧小屋,可分与述。此屋虽小,空中左壁埋根五千,作五坛。右壁埋根五千、金一千,作六坛。可以准田园之额。后有贤明有司主断者,述儿奉酬白金三百两。八十一翁倪守谦亲笔。年 月 日 押。

  原来这行乐图是倪太守八十一岁上,与小孩子做周岁时,预先做下的。   古人云:“知子莫若父”信不虚也。腾大尹最有机变的人,看见开着许多金银,未免垂涎之意。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差人“密拿倪善继来见我,自有话说。”   却说倪善继独占家私,心满意足。日日在家中快乐。忽见县差,奉着手批拘唤,时刻不容停留。善继推阻不得,只得相随到县。正值大尹升堂理事,差人禀道:“倪善继已拿到了。”大尹唤到案前,问道:“你就是倪太守的长子么?”善继应道:“小人正是。”大尹道:“你庶母梅氏有状告你,说你逐母逐弟,占产占房,此事真么?”倪善继道:“庶弟善述,在小人身边,从幼抚养大的。近日他母子自要分居,小人并不曾逐他。其家财一节,原是父亲临终亲笔分析定的,小人并不敢有违。”大尹道:“你父亲亲笔在那里?”善继道:“见在家中,容小人取来呈览。”大尹道:“他状词内告有家财万贯,非同小可。遗笔真伪,也未可知。念你是缙绅之后,且不难为你。明日可唤齐梅氏母子,我亲到你家查阅家私。若厚薄果然不均,自有公道。难以私情而论。”喝教皂快押出善继,就去拘集梅氏母子,明日一同听审。公差得了善继的东道,放他回家去讫,自往东庄拘人去了。   再说善继听见宫府口气利害,好生惊恐。论起家私,其实全未分析。单单持着父亲分关执照,千钧之力,须要亲族见证方好。连夜将银两分送三党亲长,嘱托他次早都到家来。若官府问及遗笔一事,求他同声相助。这伙三党之亲,自从倪太守亡后,从不曾见善继一盘一盒,岁时也不曾酒杯相及。今日大块银子送来。正是,闲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各各暗笑,落得受了买东西吃。明日见官,旁观动静,再作区处。时人有诗为证。诗曰:休嫌庶母妄兴词,自是为兄意太私。今日将银买三党,何如疋绢赠孤儿。   且说梅氏见县差拘唤,已知县主与他做主。过了一夜,次日侵早,母子二人,先到县中去见滕大尹。大尹道:“怜你孤儿寡妇,自然该替你说法。但闻得善继执得有亡父亲笔分关,这怎么处?”梅氏道:“分关虽写得有,却是保全儿子之计,非出亡夫本心。恩官细看家私簿数目,便知明白。”大尹道:“常言道:清官难断家私事。我如今管你母子一生衣食充足,你也休做十分大望。”梅氏谢道:“若得免于饥寒足矣,岂望与善继同作富家郎乎。”滕大尹分忖梅氏母子:“先到善继家伺候。”   倪善继早已打扫厅堂,堂上设一把虎[ 皮] 交椅,焚起一炉好香。一面催请亲族:早来守候。梅氏和善述到来,见十亲九眷都在眼前,一一相见了。也不免说几句求情的话儿。善继虽然一肚子恼怒,此时也不好发泄。各各暗自打点见官的说话。等不多时,只听得远远喝道之声,料是县主来了。善继整顿衣帽迎接。亲族中,年长知事的,准备上前见官。其幼辈怕事的,都站在照壁背后张望,打探消耗。只见一对对执事两班排立,后面青罗伞下,盖着有才有智的滕大尹。到得倪家门首,执事跪下,吆喝一声。梅氏和倪家兄弟,都一齐跪下来迎接。门子喝声“起去。”   轿夫停了五山屏风轿子,滕大尹不慌不忙,踱下轿来。将欲进门,忽然对着空中,连连打恭。口里应对,恰像有主人相迎的一般。家人都吃惊看他做什么模样,只见滕大尹一路揖让,直到堂中。连作数揖,口中叙许多寒温的言语。先向朝南的虎皮交椅上打个恭,恰像有人看坐的一般,连忙转身,就拖一把交椅朝北上位排下。又向空再三谦让,方才上坐。众人看见他见神见鬼的模样,不敢上前,都两旁站立呆看。只见滕大尹在上坐拱揖,开谈道:“令夫人将家产事告到晚生手里,此事端的如何?”说罢,便作倾听之状。良久,乃播首吐舌道:“长公子太不良了。”静听一会,又自说道:“教次公子何以存活?”停一会,又说道:“右偏小屋,有何活计?”又连声道:“领教,领教。”又停一时,说道:“这项也交付次公子?晚生都领命了。”少停,又拱揖道:“晚生怎敢当此厚惠。”推逊了多时。又道:“既承尊命恳切,晚生勉领,便给批照与次公子收执。”乃起身,又连声作数揖,口称:“晚生便去。”众人都看得呆了。   只见滕大尹立起身来,东看西看,问道:“倪爷那里去了?”门子禀道:“没见什么倪爷。”滕大尹道:“有此怪事?”唤善继问道:“方才令尊老先生,亲在门外相迎。与我对坐了,讲这半日说话,你们谅必都听见的。”善继道:“小人不曾听见。”滕大尹道:“方才长长的身儿,瘦瘦的脸儿,高颧骨,细眼睛,长眉大耳,朗朗的三牙须,银也似白的。纱帽皂靴,红袍金带,可似倪老先生模样么?”吓得众人一身冷汗,都跪下道:“正是他生前模样。”大尹道:“如何忽然不见了?他说家中有两处大厅堂,又东边旧存下一所小屋,可是有的?”善继也不敢隐瞒,只得承认道:“有的。”大尹道:“且到东边小屋去一看,自有话说。”众人见大尹半日自言自语,说得活龙活现,分明是倪太守模样,都信倪太守真个出现了。人人吐舌,个个惊心。谁知都是滕大尹的巧计。他是看了行乐图,照依小像说来,何曾有半句是真后。有诗为证。诗曰:圣贤自是空题目,惟有鬼神不敢欺,若非大尹假装词,逆子如何肯心服。   倪善继引路,众人随着大尹,来到东边旧屋内。这旧屋是倪太守未得第时所居,自从造了大厅大堂,把旧屋空着,只做个仓厅,堆积些零碎米麦在内,留下一房家人看守。大尹前后走了一遍,到正屋中坐下。向善继道:“你父亲果是有灵,家中事体,备细与我说了。教我主张,这所旧宅子与善述,你意下如何?”善继叩头道:“但凭恩台明断。”大尹讨家私簿子细细看了,连声道:“也好做大家事。”看到后面遗笔分关,大笑道:“你家老先生自家写定的,方才却又在我面前,说善继许多不是,这个老先生也是没主意的。”唤倪善继过来,“既然分关写定,这些田园帐目,一一给与。善述不许妄争。”梅氏暗暗叫苦,方欲上前哀求,只见大尹又道:“这旧屋判与善述,此屋中之所有,善继也不许妄争。”善继想道:“这屋内破家破火,不值甚事。便堆下些米麦。一月前都祟得七八了,存不多儿,我也够便宜了。”便连连答应道:“恩台所断极明。”   大尹道:“你两人一言为定,各无翻悔。众人既是亲族,都来做个证见。方才倪老先生当面嘱付说:‘此屋左壁下,埋银五千两,作五坛。当与次儿。’”善继不信,禀道:“若果然有此,即便万金,亦是兄弟的,小儿并不敢争执。”大尹道:“你就争执时,我也不准。”便教手下讨锄头、铁锹等器,梅氏母子作眼率领民壮,往东壁下掘开墙基,果然埋下五个大坛。发起来时,坛中满满的,都是光银子。把一镡银子上秤称时,算来该是六十二斤半,刚刚一千两足数。众人看见,无不惊讶。善继益发信真了:“若非父亲阴灵出现,面诉县主,这个藏银,我们尚且不知,县主那里知道?”只见滕大尹教把五坛银子,一字儿摆在自家面前,又分付梅氏道:“右壁还有五坛,亦是五千之数。更有一坛金子,方才倪老先生有命,送我作酬谢之意,我不敢当,他再三相强,我只得领了。”梅氏同善述叩头说道:“左壁五千,已出望外。若右壁更有,敢不依先人之命。”大尹道:“我何以知之?据你家老先生是恁般说,想不是虚话。”   再教人发掘西壁,果然六个大镡,五坛是银,一坛是金。善继看着许多黄白之物,眼中尽放出火来,恨不得抢他一锭。只是有言在前,一字也不敢开口。滕大尹写个照帖,给与善述为照。就将这房家人,判与善述母子。梅氏同善述,不胜之喜,一同叩头拜谢。善继满肚不乐,也只得磕几个头,勉强说句:“多谢恩台主张。”大尹判几条封皮,将一坛金子封了,放在自己轿前,抬回衙内,落得受用。众人都认道真个倪太守许下酬谢他的,反以为理之当然。那个敢道个“不”字。这正叫做:鹬蚌相持,渔人得利。若是倪善继存心忠厚,兄弟和睦,肯将家私平等分析,这千两黄金,弟兄大家该五百两,怎到得滕大尹之手?白白里作成了别人,自己还讨得气闷,又加个不孝不弟之名。千算万计,何曾算计得他人,只算计得自家而已!   闲话休提,再说梅氏母子,次日又到县拜谢滕大尹。大尹已将行乐图取去遗笔,重新技过,给辽梅氏收领。梅氏母子方悟行乐图上,一手指地,乃指地下所藏之金银也。此时有了这十坛银子,一般置买田园,遂成富室。后来善述娶妻,连生三子,读书成名。倪氏门中,只有这一枝极盛。善继两个儿子,都好游荡,家业耗废。善继死后,两所大宅子,都卖与叔叔善述管业。里中凡晓得倪家之事本末的,无不以为“终须报。”有诗为证。诗曰:

   从来天道有何私,堪笑倪郎心太痴。忍以嫡兄欺庶母,却教父死算生儿。

  轴中藏字非无意,壁下埋金属有司。何似存些公道好,不生争竞不兴词。   你意下如何?”善继叩头道:“但凭恩台明断。”大尹讨家私簿子细细看了,连声道:“也好做大家事。”看到后面遗笔分关,大笑道:“你家老先生自家写定的,方才却又在我面前,说善继许多不是,这个老先生也是没主意的。”唤倪善继过来,“既然分关写定,这些田园帐目,一一给与。善述不许妄争。”梅氏暗暗叫苦,方欲上前哀求,只见大尹又道:“这旧屋判与善述,此屋中之所有,善继也不许妄争。”善继想道:“这屋内破家破火,不值甚事。便堆下些米麦。一月前都祟得七八了,存不多儿,我也够便宜了。”便连连答应道:“恩台所断极明。”   大尹道:“你两人一言为定,各无翻悔。众人既是亲族,都来做个证见。方才倪老先生当面嘱付说:‘此屋左壁下,埋银五千两,作五坛。当与次儿。’”善继不信,禀道:“若果然有此,即便万金,亦是兄弟的,小儿并不敢争执。”大尹道:“你就争执时,我也不准。”便教手下讨锄头、铁锹等器,梅氏母子作眼率领民壮,往东壁下掘开墙基,果然埋下五个大坛。发起来时,坛中满满的,都是光银子。把一镡银子上秤称时,算来该是六十二斤半,刚刚一千两足数。众人看见,无不惊讶。善继益发信真了:“若非父亲阴灵出现,面诉县主,这个藏银,我们尚且不知,县主那里知道?”只见滕大尹教把五坛银子,一字儿摆在自家面前,又分付梅氏道:“右壁还有五坛,亦是五千之数。更有一坛金子,方才倪老先生有命,送我作酬谢之意,我不敢当,他再三相强,我只得领了。”梅氏同善述叩头说道:“左壁五千,已出望外。若右壁更有,敢不依先人之命。”大尹道:“我何以知之?据你家老先生是恁般说,想不是虚话。”   再教人发掘西壁,果然六个大镡,五坛是银,一坛是金。善继看着许多黄白之物,眼中尽放出火来,恨不得抢他一锭。只是有言在前,一字也不敢开口。滕大尹写个照帖,给与善述为照。就将这房家人,判与善述母子。梅氏同善述,不胜之喜,一同叩头拜谢。善继满肚不乐,也只得磕几个头,勉强说句:“多谢恩台主张。”大尹判几条封皮,将一坛金子封了,放在自己轿前,抬回衙内,落得受用。众人都认道真个倪太守许下酬谢他的,反以为理之当然。那个敢道个“不”字。这正叫做:鹬蚌相持,渔人得利。若是倪善继存心忠厚,兄弟和睦,肯将家私平等分析,这千两黄金,弟兄大家该五百两,怎到得滕大尹之手?白白里作成了别人,自己还讨得气闷,又加个不孝不弟之名。千算万计,何曾算计得他人,只算计得自家而已!   闲话休提,再说梅氏母子,次日又到县拜谢滕大尹。大尹已将行乐图取去遗笔,重新技过,给辽梅氏收领。梅氏母子方悟行乐图上,一手指地,乃指地下所藏之金银也。此时有了这十坛银子,一般置买田园,遂成富室。后来善述娶妻,连生三子,读书成名。倪氏门中,只有这一枝极盛。善继两个儿子,都好游荡,家业耗废。善继死后,两所大宅子,都卖与叔叔善述管业。里中凡晓得倪家之事本末的,无不以为“终须报。”有诗为证。诗曰:

   从来天道有何私,堪笑倪郎心太痴。忍以嫡兄欺庶母,却教父死算生儿。

  轴中藏字非无意,壁下埋金属有司。何似存些公道好,不生争竞不兴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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