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lshevism的胜利
作者:李大钊
1918年11月15日
本作品收录于《新青年/卷5

    “胜利了!胜利了!联军胜利了!降服了!降服了!德国降服了!”家家门上插的国旗,人人口里喊的万岁,似乎都有这几句话在那颜色上音调里隐隐约约的透出来。联合国的士女,都在街上跑来跑去的庆祝战胜。联合国的军人,都在市内大吹大擂的高唱凯歌。忽而有打碎德人商店窗子上玻璃的声音,忽而有拆毁“克林德碑”砖瓦的声音,和那些祝贺欢欣的声音遥相应对。在留我国的联合国人那一种高兴,自不消说。我们这些和世界变局没有很大关系似的国民,也得强颜取媚:拿人家的欢笑当自己的欢笑;把人家的光荣做自己的光荣。学界举行提灯。政界举行祝典。参战年馀未出一兵的将军,也去阅兵,威风凛凛的耀武。著《欧洲战役史论》主张德国必胜后来又主张对德宣战的政客,也来登报,替自己作政治活动的广告,一面归咎于人,一面自己掠功。像我们这种世界上的小百姓,也衹得跟着人家凑一凑热闹,祝一祝胜利,喊一喊万岁。这就是几日来北京城内庆祝联军战胜的光景。

    但是我辈立在世界人类中一员的地位,仔细想想:这回胜利,究竟是谁的胜利?这回降服,究竟是那个降服?这回功业,究竟是谁的功业?我们庆祝,究竟是为谁庆祝?想到这些问题,不但我们不出兵的将军、不要脸的政客,耀武夸功,没有一点趣味;就是联合国人论这次战争终结是联合国的武力把德国武力打倒的,发狂祝贺,也是全没意义。不但他们的庆祝夸耀,是全无意味,就是他们的政治运命,也怕不久和德国的军国主义同归消亡!

    原来这次战局终结的真因,不是联合国的兵力战胜德国的兵力,乃是德国的社会主义战胜德国的军国主义。不是德国的国民降服在联合国武力的面前,乃是德国的皇帝、军阀、军国主义降服在世界新潮流的面前。战胜德国军国主义的,不是联合国,是德国觉醒的人心。德国军国主义的失败,是Hohenzollern家(德国皇家)的失败,不是德意志民族的失败。对于德国军国主义的胜利,不是联合国的胜利,更不是我国徒事内争托名参战的军人和那投机取巧卖乖弄俏的政客的胜利,是人道主义的胜利,是平和思想的胜利,是公理的胜利,是自由的胜利,是民主主义的胜利,是社会主义的胜利,是Bolshevism的胜利,是赤旗的胜利,是世界劳工阶级的胜利,是廿世纪新潮流的胜利。这件功业,与其说是威尔逊(Wilson)等的功业,毋甯说是列甯(Lenin)、陀罗慈基(Trotsky)、郭冷苔(Collontay)的功业;是列卜涅西(Liebknecht)、夏蝶曼(Scheidemann)的功业;是马客士(Marx)的功业。我们对于这桩世界大变局的庆祝,不该为那一国那些国里一部分人庆祝,应该为世界人类全体的新曙光庆祝;不该为那一边的武力把那一边的武力打倒而庆祝,应该为民主主义把帝制打倒,社会主义把军国主义打倒而庆祝。

    Bolshevism就是俄国Bolsheviki所抱的主义。这个主义,是怎样的主义?很难用一句话解释明白。寻他的语源,却有“多数”的意思。郭冷苔(Collontay)是那党中的女杰,曾遇见过一位英国新闻记者问他Bolsheviki是何意义?女杰答言:“问Bolsheviki是何意义,实在没用,因为但看他们所做的事,便知这字的意思。”据这位女杰的解释,“Bolsheviki的意思,衹是指他们所做的事。”但从这位女杰自称他在西欧是Revolutionary Socialist,在东欧是Bolsheviki的话和Bolsheviki所做的事看起来,他们的主义,就是革命的社会主义;他们的党,就是革命的社会党;他们是奉德国社会主义经济学家马客士(Marx)为宗主的;他们的目的,在把现在为社会主义的障碍的国家界限打破,把资本家独占利益的生产制度打破。此次战争的真因,原来也是为把国家界限打破而起的。因为资本主义所扩张的生产力,非现在国家的界限内所能包容;因为国家的界限内范围太狭,不足供他的生产力的发展,所以大家才要靠着战争,打破这种界限,要想合全球水陆各地成一经济组织,使各部分互相联结。关于打破国家界限这一点,社会党人也与他们意见相同。但是资本家的政府企望此事,为使他们国内的中级社会获得利益,依靠战胜国资本家一阶级的世界经济发展,不依靠全世界合于人道的生产者合理的组织的协力互助。这种战胜国,将因此次战争,由一个强国的地位进而为世界大帝国。Bolsheviki看破这一点,所以大声疾呼,宣告:此次战争是Czar的战争,是Kaiser的战争,是Kings的战争,是Emperors的战争,是资本家政府的战争,不是他们的战争。他们的战争,是阶级战争,是合世界无产庶民对于世界资本家的战争。战争固为他们所反对,但是他们也不恐怕战争。他们主张一切男女都应该工作,工作的男女都应该组入一个联合,每个联合都应该有个中央统治会议,这等会议,应该组织世界所有的政府,没有康格雷,没有巴力门,没有大总统,没有总理,没有内阁,没有立法部,没有统治者,但有劳工联合的会议,什么事都归他们决定。一切产业都归在那产业里作工的人所有,此外不许更有所有权。他们将要联合世界的无产庶民,拿他们最大、最强的抵抗力,创造一自由乡土,先造欧洲联邦民主国,做世界联邦的基础。这是Bolsheviki的主义。这是廿世纪世界革命的新信条。

    伦敦《泰晤士报》曾载过威廉氏(Harold Williams)的通讯,他把Bolshevism看做一种群众运动,和前代的基督教比较,寻出二个相似的点:一个是狂热的党派心,一个是默示的倾向。他说:“Bolshevism实是一种群众运动,带些宗教的气质。我曾记得遇见过一个铁路工人,他虽然对于至高的究竟抱着怀疑的意思,犹且用‘耶典’的话,向我极口称道Bolshevism可以慰安灵魂。凡是晓得俄国非国教历史的人,没有不知道那些极端的党派将要联成一大势力,从事于一种新运动的。有了Bolshevism,于贫苦的人是一好消息,于地上的天堂是一捷径的观念,他的传染的性质和权威,潜藏在他那小孩似的不合理的主义中的,可就变成明显了。就是他们党中的著作家、演说家所说极不纯正的话,足使俄国语言损失体面的,对于群众,也仿佛有一种教堂里不可思议的仪式的语言一般的效力。”这话可以证明Bolshevism在今日的俄国,有一种宗教的权威,成为一种群众的运动。岂但今日的俄国,廿世纪的世界,恐怕也不免为这种宗教的权威所支配,为这种群众的运动所风靡。

    哈利逊氏(Frederic Harrison)也曾在《隔周评论》上说过:“猛厉,不可能,反社会的,像Bolshevism的样子,须知那也是狠坚、狠广、狠深的感情的发狂。——这种感情的发狂,有狠多的形式。有些形式,是将来必不能避免的。”哈氏又说:“一七八九年的革命,唤起恐怖,唤起过激革命党的骚动,但见有鲜血在扫荡世界的革命潮中发泡,一种新天地,就由此造成。Bolshevism的下边,潜藏着一个极大的社会的进化,也与一七八九年的革命同是一样,意大利、法兰西、葡萄牙、爱尔兰、不列颠都怵然于革命变动的暗中激奋。这种革命的暗潮,将殃及于兰巴地和威尼斯,法兰西也难幸免。过一危机,危机又至。爱尔兰独立运动,涌出狠多的国事犯。就是英国的社会党,也衹想和他们的斯堪的那维亚、日耳曼、俄罗斯的同胞握手。”

    陀罗慈基在他著的《Bolsheviki与世界平和》书中,也曾说过:“这革命的新纪元,将由无产庶民社会主义无尽的方法,造成新组织体。这种新体,与新事业一样伟大。在这枪炮的狂吼、寺堂的破裂、豺狼性成的资本家爱国的怒号声中,我们应先自进而从事于此新事业。在这地狱的死亡音乐声中,我们应保持我们清明的心神,明了的视觉。我们自觉我们将为未来唯一无二创造的势力。我们的同志现在已有狠多,将来似可更多。明日的同志,多于今日。后日更不知有几千万人跃起,隶于我们旗帜的下边。有数千万人,就是现在,去共产党人发布檄文已经六十七年,他们衹须丢了他们的绊锁。”从这一段话,可知陀罗慈基的主张,是拿俄国的革命做一个世界革命的导火线。俄国的革命,不过是世界革命中的一个,尚有无数国民的革命将连续而起。陀罗慈基既以欧洲各国政府为敌,一时遂有亲德的嫌疑。其实他既不是亲德,又不是亲联合国,甚且不爱俄国。他所亲爱的,是世界无产阶级的庶民,是世界的劳工社会。他这本书,是在瑞士作的。着笔在大战开始以后,主要部分,完结在俄国革命勃发以前。书中的主义,是在陈述他对于战争因果的意见。关于国际社会主义与世界革命,尤特加注意。通体通篇,总有两事放在心头,就是世界革命与世界民主。对于德、奥的社会党,不惮厚加责言,说他们不应该牺牲自己本来的主张,协助资本家的战争,不应该背弃世界革命的信约。

    以上所举,都是战争终结以前的话,德、奥社会的革命未发以前的话。到了今日,陀氏的责言,已经有了反响。威、哈二氏的评论,也算有了验证。匈、奥革命,德国革命,勃牙利革命,最近荷兰、瑞典、西班牙也有革命社会党奋起的风谣。革命的情形,和俄国大抵相同。赤色旗到处翻飞,劳工会纷纷成立,可以说完全是俄罗斯式的革命,可以说是廿世纪式的革命。像这般滔滔滚滚的潮流,实非现在资本家的政府所能防遏得住的。因为廿世纪的群众运动,是合世界人类全体为一大群众。这大群众里边的每一个人、一部分人的暗示模仿,集中而成一种伟大不可抗的社会力。这种世界的社会力,在人间一有动荡,世界各处都有风靡云涌、山鸣谷应的样子。在这世界的群众运动的中间,历史上残馀的东西——什么皇帝咧,贵族咧,军阀咧,官僚咧,军国主义咧,资本主义咧,——凡可以障阻这新运动的进路的,必挟雷霆万钧的力量摧拉他们。他们遇见这种不可当的潮流,都像枯黄的树叶遇见凛冽的秋风一般,一个一个的飞落在地。由今以后,到处所见的,都是Bolshevism战胜的旗。到处所闻的,都是Bolshevism的凯歌的声。人道的警钟响了!自由的曙光现了!试看将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

    我尝说过:历史是人间普遍心理表现的纪录。人间的生活,都在这大机轴中息息相关,脉脉相通。一个人的未来,和人间全体的未来相照应。一件事的朕兆,和世界全域的朕兆有关联。一七八九年法兰西的革命,不独是法兰西人心变动的表征,实是十九世纪全世界人类普遍心理变动的表征。一九一七年俄罗斯的革命,不独是俄罗斯人心变动的显兆,实是廿世纪全世界人类普遍心理变动的显兆。俄国的革命,不过是使天下惊秋的一片桐叶罢了。Bolshevism这个字,虽为俄人所创造,但是他的精神,可是廿世纪全世界人类人人心中共同觉悟的精神。所以Bolshevism的胜利,就是廿世纪世界人类人人心中共同觉悟的新精神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