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溪家传汇稿/卷08 中华文库

游龙虎山

余嘉靖丙申使闽，戊戌五月得代出疆。张大参东江、提学午坡、汪内翰出为佥宪，送至武夷山，登大王峯，游竟而别。余至广信，拟为龙虎山之游。方问讫，陆方伯铨将往广西，闻此欣然，遂与俱至天师张宅。张北上未回，余二人联榻于客馆。坐中见两山，如左右手回抱其宅，龙虎所由名也。旧闻宅畔有裴仙，盖得道人也。因问其所在，造焉。此道人性气不常，或骂詈无礼，粗疏。余曰：听之无妨。阍人通报，余二人随入。裴下阶，喜津津相迎。入室，拜揖无乖忤。与语，坐不酬问，口诵七言如流，莫晓所谓。余问曰：吾欲学仙，得乎？裴首肯者三，陆亦问，不答，乃辞出。陆长先行，裴促其衣，倾止之，以目推余先出。余复让陆，裴促如初，陆色变。余不得已，先陆而出。明晨，余再造裴，坐余床上，谈长生须同类，用气不用质。才二语，陆至，裴不复言，加扣亦不应。辞出，往游上清，路出天师祠下，因谒焉。瞻塑像，两目烱然，面青色，与世传画像不甚类。陆问面青，余曰：往游闽中九鲤湖，有范仙像，亦面青。云是服丹应，然未晓其说也。出祠而西，溪水浅，仅可容舠。两岸石山，类如兜鍪，圆如镜台，方如斛、如几、如廪、如屏，各具一态，绝不相类。奇诡变幻，酷似武夷，而秀丽攒簇，稍不及也。舟行五六里，引歌声震林谷，自谓平生一快嵓，洞寂寥绝无人居。但闻斧凿声舟子曰：此修仓声也。此声动则岁歉矣。诘其故，曰：传自古始，有声则歉，无声则丰，靡不有验。遥见一山，蔚然耸秀。舟子曰：此上清胜处有僧住。遂舍舟拄杖行三里，岩迳崎仄不可驻足。陆激余曰：登大王峯手段顾不可复施乎？余笑而进。坐待良久，陆亦至。又行三里所，石亦荦确，路亦啮缺。时日已晡，退无所止，努力而上，险巇有一步而再折拇者，晚风吹衣，势欲吹坠，匍匐顿乏，风定复进，见一僧来迎，慰劳谆谆曰：此险路，岂贵人所履僧二三年非大缺，食不能下也。陆曰：僧且不能下，吾二人，其合老于此乎？始相顾一笑问僧曰：前去尚有险否？曰：仅三十步耳。至则百馀步，不敢下，视如御风然。忽然。历过僧拜曰：二公有此神足，畜眼未之见也。陆曰：非熟不能向来阅历多也。既至，僧居无屋，无榻，穴居大石下，师徒四人黧面赤足，待从人不至，饥甚。向僧乞粥，无米，有豆作豆，粥亦甘美。问宿处僧指佛堂，在栖鹘崖，赖有佛灯，以草荐二枚，为卧居之具，石气淰淰。达旦不成寐。堂前老鹘护雏啁啾竟，夜凌晨承差以裹饭至，食罢，下山，默识险处，预为安心，踧躇徐徐且行，且坐，指点金谿诸山翠𡷏云表，如羽袖蹁跹，令人神悚意动。陆曰：昨所末见者，乃今见之。余曰：昨忧险今乐旷忧者心蔽，乐者心开故也。既至水次，遂东舟而下，奕棋咏诗，不觉至广信，与陆为别。别后寒暑，闻陆已下世，裴则身外有身，人在武当遇之，而实不离广信也。里居暇日，遥忆旧游仙凡存没，有深感焉，因记之。

游银山铁壁记

嘉靖甲午夏，谒陵，同态南沙、任少海、唐荆川、王湛泉。既竣事，约往观长城。东北行二十馀里，路人云：“此去密云仅八十里。”诸人相谓曰：“且访赤独子于密云。”遂策马东行，暮投村寺，有温泉，浴罢止宿。

凌晨登寺台，因指顾长城，论天下形势。湛泉曰：“长安不可不作一都。”荆川、南沙、少海皆曰：“都则然矣，设官未尽其制，如都何？”余曰：“顾东桥先生尝曰：天下选十五人作巡抚，三十人作方伯，一百人作知府，必九年成绩而后迁，必得其人而后代。巡按如雷霆行于其间。或三年一差，或五年一察，其他循资仍旧。如此则吏部所访、科道所举，仅百五十人，易于遴选。彼不肖者，自不容侧足于其列矣。县令、教官、听知府各举其所知，以时闻于巡抚。巡抚举之于部，贤者留，不肖者即黜，天下之治可立而待也。”诸君皆以为然。

饭已，骑行又二十里。路人又云：“赤独子已去密云旬日矣。”众相顾色阻。南沙谓予曰：“银山铁壁去此不远，盍往游焉？”遂折北而去。诸君相尾问程，或言远，或言近，各有难色，迟回不进。南沙与予恐为所阻，遂策马亟驰。行六十里，至邓隐峯道场，登八角亭。东北有铁崖壁立，石色荧然。顷之，月出如银色界。洗盏更酌，竟夜不寐。南沙曰：“《隐峯传》中言鬼使不见隐峯，何也？”予曰：“大修行人具六通，鬼神但具五通，故人能见鬼，而鬼不见人也。”南沙又曰：“鬼见常人，而人不见鬼，何也？”予曰：“常人有障，而鬼神无障也。”

明日，将柱杖登顶，寺僧曰：“顶由阎王鼻行，僧住此十馀年，亦不敢度。”余二人笑而不听，竟趋鼻侧。山脊如刀，背仅容一足，长约十步。两旁如削，下临万仞，不可凝视。罡风吹衣，足不能立。予曰：“列子履万仞之险，足二分垂外，何如？”乃去靴鞋，跌坐徘徊，取棋枰对奕。南沙忽推棋东行，比予回顾，渠已度鼻矣。予亦侧身起立，逐武而东，遂相与同登山顶。余曰：“君无拟议，予无思量，乃能坐此。向使拟议思量，东瞻西顾，则私意起而反惑，安能至此哉？”南沙曰：“士之立朝，能以无议拟、无思量之心行之，何事不办做来？”有顷，寺僧凭樵者送茶，各飮一盏。樵者指长城外曰：此为黄花镇，此为居庸关，又西为某关，又东为某镇，皆在烟花微茫中。万里龙沙，风霾无际，令人有吞胡虏、隘寰区之气。罡风稍定，挺身度鼻而回，初无难者。

回入僧院，崔都尉京山自外来，曰：“闻二公在此，愿得同游。”遂举觞荐山䔩，坐月下，说长城险易。京山问曰：“边储奈何？”南沙曰：“财力强富，则士马精妍。今九边萧条，军士羸弱，无怪虏来即跪而受刄也。”余曰：“若鬻官盐，法皆令输粟，寔过三年，斯富强矣。”京山曰：“予忝宗臣，如盲如聋，愿极言其详，庶斯言不空耳。”予曰：“赍银易于运米，运米易于输粟，人所知也，而必欲贵粟者，以其有九利也。夫输粟则事輀多，往过来续，常有万輀在边，缓急可以联作车城以御武，一利也；车輀多则骡畜多，可以粪屯田，益边农，变斥卤为沃壤，二利也；人畜多则边人得卖刍草，得赁房舍，易沙场为阛阓，三利也；车輀多则人多，人多则贸易多，孶货塡委，不见边愁，四利也；粟价既贵，则边农日富，屯田日辟，五利也；输粟者众，主客既杂居，一遇有警，各出智谋以为我用，六利也；商贾所聚，婚嫁相恤，各爱其身，各护其家，斯有固志，七利也；边人既安土乐生，则百工所萃，器械不期利而自利，城垒不期修而自修，八利也；且百金易怀，斗粟难掩，侵渔之患不杜而自绝，九利也。在汉文帝之富强，用此道也。”京山怃然曰：“不图游山而得国谋也。”夜分，各就宿。

明日，京山早发来别，予二人尚未下榻。饭已，下山。由捷路向昌平，道中多木栅如圈。初不知其故，既而问樵人，乃知其为致虎圈已。意颇悔来已无及矣。南沙曰：“生死有命。”顷之，从人告饥，遂就流泉而飮，甚甘之。马上作《银山铁壁歌》。夜投昌平公署，不食而卧，觉甚安适。起相谓曰：“客舍数年无此好睡，得非心闲耶？”遂行。明日，荆川、少海携酒来相劳。顷之，湛泉亦至，因为言山水之情状，诸君颇以不游为恨。

荆川名顺之，编修，武进人。湛泉名舆龄，验封司，山西人。少海名瀚，考功郎，顺庆人。南沙名遇，职方司，富甯人。余则名元阳，字仁甫，号中谿，大理人，时为御史。

游九顶寺记

九顶寺在云南县西北二十五里，其山有九顶，故名。世传唐代村人于九顶上，闻空中天乐，累日不休。乃相与斩荆芟翳，始见岩有九洞，一洞有石佛像五躯，因建寺焉。朝代几更，古瓦犹在。潼川僧明寂游访至此，嘉其奇绝，重为修复。

隆庆二年春，予与赵中丞雪屏来游，则见飞楼栈阁，皆穴岩悬壁，如出空中。凭槛窥窗，下临无地，令人神竦意动。梯磴窈窕，侧足扪萝升古佛洞、燃灯阁。则见松杉郁郁，掩映晴岚，云气徘徊，石林萧峭。僧澄碧、明寂进野面羹，食而甘之。夜就石龛，篝灯对酒，闻落石下涧，声如雷炮。雪屏曰：“昔在京邸，忽有异闻则惊视，此何如也？”酒罢瞑目。有顷，曙光方动，即上高顶四望，奕棋赋诗。问九洞所在，上下遍历。至出泉处，各取瓢飮，仍瀹茗坐。

日晡乃下山，观宝泉坝，堤墉不治，坝底龟拆。时且插秧，而炎槁无雨，谁能闵之？叹息而行。

游皖山记

皖山在潜山县西，汉以为南岳，其麓有祀坛。嘉靖戊戌夏，于匡庐山前与陈内翰后冈言别，渡江漫游，遥见三峯插天，遂同路至其麓五里，宿三祖寺。平旦，谒殿礼塔，适微雨，僧曰：每岁夏仲有龙水洗塔，今尚未也。余疑之，以谓有雨则洗，奚必龙？殆僧神其说耳。顷之，忽雷电交作，予欲避塔腹，僧遽挽袖曰：不可，观此景象，当是龙来。雨顿翻盆，余愀然立廊下，则见大水从塔腹而出，镗鞳如江涛然，顷之顿止。验其流注之地，皆雀蝠馀秽，起视塔腹，纎尘不存矣。既晴，由寺后入石涧，观黄山谷题石牛古迹，僧曰：往年潦涨一涧，怪石俱被沙埋，独石牛岿然。遂升高履危，仰望三天柱，令人悚然起敬。中峯之顶，其平如盘，自度不能至，乃呼曾至者问之。有一樵者来曰：盘上有异物十数，朱发人面，长喙而肉翅，如世俗所画雷公状。晴天仰卧，顶盘如人晒腹。樵者遇之，雷雹随至，故其顶莫得而登云。余方坐酌，钱塘邵公经济适来，盖赴成都守，取道于此。公有雅怀，闻予在山，因迂途相寻，遂携手更酌，秉烛联诗。明日，有士人数辈来，备道古迹始末，如僧言。予曰：三祖得道之士，圣者也；山谷才节之士，贤者也。其身在当时，寂寥偃蹇，而百世之下，匪直人尊之，鬼神亦护之。彼汉禅坛壝，鞠为灌莽，想当时千乘万骑，杂遝山麓，如飞鸟一过耳。然则人世之足恃者，果安在哉？相向叹息而别。

游盘山舞剑台记

予之少也，有四方之志。闻渔阳盘山之上，李靖舞剑台在焉，思欲一至其地而未能。既举后，客寓洋师为。嘉靖甲申，有三河县张钦者见访，谈孙吴术语，次因问盘山道路。对甚悉，遂偕之行。

出京东一程至三河，宿面禅寺。明日，至西麓。时十月之望。雪纷纷下，急投村舍，去长城二里。夜半，村中锣噪四起，欲曙乃定，哗曰：“胡人越城盗村猪去！”十六日晓，往长城下一观祖龙遗迹。道旁有石室，中悬朱棺，不知何代贵人墓。结构甚坚密，钩笋精巧，恐为人盗掘，然则不若薄葬之为安也。是日，雪愈大，不能前，逆旅主人割豕相留。

十七日，冒雪骑行三十里，至一寺。樵枯枝，炊黍酌酒，拥落叶而卧。晓见日出，千峰玉立，银色世界，绝无纎尘，心甚乐之。乃舍马策杖𨃞跚以跻，从人引绳牵布助予之不逮路。绕东北折而南，见掀辱如白龟者，愕然凝视久之，乃知其为大石也。行遍石下，见其地洁如扫，度其中有人。儳首而入，则空洞如夏。屋坐一陀头，问之默然。旁无炊迹，以翰糇贻之，挥手不受，然后知其为辟谷隐沦也。予因榻其次，夜中扪糜鼻无息，抚其肌微煖，衲衣不厚而发间津津有汗。予谓张曰：“不食而能生，又何求于世乎？”叹羡而别。

十九日，遍访岩壑，思有若人者，竟亦不见。暮宿灵塔寺，有十馀僧安禅，见客皆起。予以禅机投之，竟不酬问，遂过草庵宿，欲题灵塔，石冻不受墨，留诗乃去。上至一寺，去顶不远，一老僧暴背补衲。予问：“舞剑台安在？”曰：“不知。”问：“僧腊几何？”曰：“住此三十年矣。”予惊曰：“舞剑台岂虚传乎？”薄暮，围火不寐。初旭，即欲登顶，莽无人迹。张乃腰镰斧，与从者二三人斩剔，竟日始通一线迳，得登顶。顶上有土盘石，径四丈许，大字刻云：“唐李从简游李靖舞剑台”。盖石即靖舞剑处也。字刻约深八寸许，予亦携石工镌题，有顷，曰：“此石名白觔暇蟆背，此时正冻，铁笔不入。”是日，千山消雪，四望清莹。东指辽海在微茫间；南则泰山、邹峄隐隐如培𪣻，与黄河一线相为映带；西北则太行蜿蜒自云间而下，环拱京畿，令人有挟羽翰游八极之意。从人篝火煖酒，以大觥酌予。天风吹衣，暝色遥下，未至寺已昏黑不辨人矣。召僧问曰：“舞剑果有台，何云不知也？”僧曰：“自出家以来，未尝登顶，虽有游人，亦不知舞剑古迹也。”

明日，题诗壁间，迤𨓦而下，剑台在望，令人五步一回首，十步一消息。所经庵院三十馀所，率多无榜，且颓垣败字，无僧可问。至观音寺，院中有人修斋，留予饭。下过蓟门，骑行平野，二十里至唐趄寺。栋宇虽宏壮，而摇落不可栖息。但有丐者百馀，拥廊而卧。张有勇力，叱之皆起，詈曰：“汝辈据寺，故僧不住耳！”予止之曰：“丐者住寺，得避风雨，诸佛所喜，恶用詈为？”张唯唯，遂与俱去。

游青碧溪三潭记

溪在点苍山马龙峯之南。正德庚辰，予尝游焉。嘉靖辛丑，郡守杨公卭崃、祠部许公玉林，招予复至溪上。丙申，又同郡守马公元冈、二守任公积斋，深穷其源。源出上下石涧，涌沸为潭，深丈许，明荧不可藏鍼。小石布底，累累如卵如珠，青缘白黑，丽于宝玉，错如霞绮。才有坠叶到潭面，鸟随衔去。潭三面皆石崖，其净如拭，纎尘不住。观玩久之，乃侧上左崖石罅中，避雨而坐。俯瞰潭水，更互传杯，不觉尽醉，〈源即出此潭中。若出上下石涧，则冬末春三月，其水竭矣。至五六月，雨水〉〈时行之日，则上下之水亦添入，故但见上下石涧之水来也。余年四十，计游此溪三十馀次，故知其源焉。华亭〉〈周霞补注〉右崖有禹穴二字，杨公所刻。出潭东行，见石上流泉渐靡成渠，最滑不可著足，有轻蹑者辄失脚落中。潭深二丈许，以水明见底，人多狎易之，不知其叵测也。不潭水光深青色，中潭鸦碧色，上潭鹦绿色。水石相因，水光愈浮，石色愈丽。予每至溪上，縠纹璧影，印心染神。出溪虽涉尘事，而幽光在目，屡月不能忘。缘溪而出，水之所经，因地赋形，圆者如镜，曲者如初月，各有姿态，皆可亭以赏其趣。马任二公尝建濯缨亭，今废矣。此溪四时不谒，灌润千亩，人称为德溪云。

游花甸记

花甸在点苍山西北深溪中，距郡城七十里。予怀兹甸尚矣，人事积阻，衮衮岁华。一日杨子寿过余，道花甸之胜，予因考野史，益得其详。复杨子寿曰：君但先往。即日治暑雨之具。庚申肩舆出郭，北行十馀里，时首夏，海色山光，殊觉健人，乃舍舆策马以恣眺望。又十馀里，则吾弟元和辈尾马而来。日欲晡，投山下圣元寺炊，则杨参军春江已载酒寺楼，遂相与啸歌月下，联榻而宿。辛酉访何进士美中之庐，何发醅留客，客畏暑不欲飮，为主人所强，始稍稍引满，既而甘之，却留连不去。顷之，张少参桂城知予登山，凌晨来顾，颇有病容。客有言于坐者曰：酒之美者可以已病，请试酌之。少参有难色，及举杯，不觉辄尽，且呼巨觥来，遂一醉，大笑而别。偕春江行十里，入万花溪，异卉秀葩，名不可辨。又五里，至风吼门，皆缘翠微行，夷则骑，欹则舆，险则徒步。至玄武祠，春江先登，曰：此山如龟，此水如蛇，盍少坐以息仆夫。涧风洒衣，顿觉凉冷，乃起行五六里，折而北，豁然夷旷，平甸二十里，净绿如拭。至此，则骑者扬鞭而骋，弧者擢矢而射，步者跃舞，倦者啸歌，如起尘世而登云天，人各郎然自异。甸之西，皆连冈层垒如云梯，东冈壁立如挂榜，万木阴森，千里苍翠，奇花异卉，缀绣垂缨。广甸之中，水竹区别，游人来往，度竹穿花。既过一区，又见一奥，既度一奥，又见广原，旷而奥，奥而旷，如此者四五，乃达白鹿冈下。冈以白国道人隆祐禧得名，世传禧在此冈修炼，骑白鹿仙去，即其地也。冈东里许，两山如壁，中夹一川，裹十馀里，广仅百十武耳。其间杂花秀木，丰茸葳蕤，石色苍然，窈窕修迥，有若门焉。其北谷则与人境隔绝矣。按野史谓此中古有四村，曰黄熊窝，曰狼山，曰杉树，曰乳牛墩，当世高蹈者居之，在晋时为吐蕃略地，遂无居人。北行里许，至铜屏山，山下有南诏潭，水如澄墨，其深莫测，崖有蒲草，软厚可坐。方解䯃树阴，见子寿与一道士挈壶浆来，仆夫吹笳，与樵歌牧笛遥应互答，诸人击节相懽。顷之，潭阴云起，众愀然，乃向白鹿冈下诛茅园火而卧。壬戌，登冈。顶，指东西冈而问焉。其西之名曰望海，曰香柏岭，曰石鼓岩，曰分水岭；其东冈之迹曰罗汉室，曰礼拜石，曰石鼓寺，曰醮斗坛，曰伏猿岩，曰宝光石，曰祈年石，皆在指顾之下。予不能遍历，乃分遣从游二三子往观其概。遥见一骑如飞而来，出没竹树间，心颇异之。比至，为姊丈张斗携饵饼饷余也。远至二十里，鸟亦数歇，马不涩蹄，一瞬而至。乱山之顶，有此平野，信奇甸乎？斗曰：信哉！不缘我翁，何由见此？诚平生一大快事也。相与坐冈顶，有怀雪屏赵中丞、云川高少参、阳川高太仆、舍侄甯远尹恒颜同约，不果来。向之分遣者亦至，各陈说所见，无奇胜。而分水岭则观音大士辇巨石酾水西注。凤羽乡灌田千顷，改无益就有益，诚神功也。饭罢，别子寿，马上作花甸行记之。将出甸，诸人倚马回望白鹿，不胜恋恋。出溪至弘圭哨，坐观洱水万顷澄波。少焉，月出东山之上，客有歌曰：太湖三万六千顷，月在波心说向谁。予叠而和之。乘月下阪渡溪，与春江别，投张氏庄宿焉。癸亥，过遗教寺，村老携酒杉苑，拾松球煮樽，壁间读古碑，字有铁画，盖法书也。僧曰：夜来塔放光，今日客至，愿留题。因书壁而去。

游石宝山记

石宝山，在剑川州西南深山中。嘉靖辛卯暮春，成都杨修撰约予同游。初抵邓川，杨少参两依翁招浴温泉，飮于其家，懽甚，坐上赋诗投赠。三日丙辰，经浪穹，见蒹葭杨柳，沃野腴畴，宛如江南。欲投山寺，皆败垣仆栋，不得已就公馆宿焉。四日丁已，过剑川，侵晓入山，风威凛凛，迳路崎险，或骑或步。日西至山顶，遥见层层叠叠如板屋、如栈阁者，石宝岩也。箐底有钟鼓洞，从游之士窥而击之。予二人从洞外听之，宛如钟鼓声也。寺门在望，竟不可即。二僧来迎，挽手而上，历览洞壑，一步一坐，且骇且讶。升阶谒佛殿，折北升石梯，至观音堂。又折北磴险，扪萝而上，山顶有圣泉从孔涌出，不溢不流，约可升许。时从者皆渴，争先挹取，飮百馀人而水不减。升庵曰：真圣泉也。予二人各飮泉一盏，殊觉爽健。由故道下至僧丈，举酒相劳，各赋诗，尽醉而宿。五日戊午。出南行，望飞崖如廊庑然，心甚奇之。路人曰：此中岩也。岩顶雕镂石佛菩萨之像，皆精巧奇特，山石皆暇蟒状。闻西涧中亦有岩洞，然榛莽塞路，不容移步，怅然久之，遂于马上哦诗而回。然长怀西涧，未曾历览，每以为歉。至壬戌孟春，予偕弟元和、姊丈张斗、友人杨和泛舟西洱，逾象岭，观鹤林寺，历鸟吊山，遂乘兴复至石宝。此行由间道宿村舍，路人多不相识，一泉一石，随兴坐卧，殊觉畅适。既到石宝，将由故道向中岩，忽有樵者指曰：由西涉涧，所见尤胜。遂如其言而行。二里许，见一石山，蓝碧如染，逼而观之，宛然一狮子也，掉尾低头，如奋迅之状。从行人皆懽呼惊羡，狮背可坐千馀人。复由石狮腹下穿出石涧，遥见西溪窈窕，岩岸如削，立石如屏，方石如屋，可以结茅而居。奈暮景且逼，空山无人，竟不能往。东行一里，石上雕一波斯人，虽出人为，然前代工也。又半里，石崖险处，有一石如象。折南而上，有玉女井，方尺，清洌可飮。又里许，乃至旧游之地。追忆升庵垠溪，未尝见此，今已下世，凄怆挥涕，因赋一诗，书之壁间，以寄吾思焉。又南行三里，有方崖赑赑，俨如经藏。溪中水石轇轕，南岸怪石，如人如兽，如城如垒，风行其中，有介胄声，令人愀然。既而日下西岭，不及穷搜，村人结松幕相待，各把巨觥引满，三酌而去。

游鼓山记

嘉靖戊戌夏，林尚书小泉翁招余游鼓山。出福州城，天色鲜霁。东行十馀里，阴霭渐至，松路萧爽，石色幽映。过龙桥，至鼓山寺。饭罢，易竹舆登山。微雨迳滑，磴道盘曲，前挽后推，𨃞跚茅竹中。倏忽白云弥满如风卷杨花，眩乱人自。舆人乍行乍止，有顷如行木棉堆里。轮囷澜翻，咫尺莫辨。度蹴鳌桥，经灵源洞、喝水岩诸处，耳畔但闻鸣声，更不见山之形状。予坐浮如乘云，闻舆人语始知舆在人肩。雨濛濛下，呼盖来，则闻其应声。而青盖出没云中，愈呼愈远。执盖者不见，路不得近故也。

过石门栈，至云亭，阴曀暂开，见晦翁书亭额。少歇，复登磴，道愈歧。里许，为小顶峰，则见晴日丽空，草石不润，盖未尝经雨。乃知云雨低在下方，去地不远。翁至，相慰劳，如久暌隔而忽邂逅者，为之一笑。乃连舆复登大顶峰，就亭燎衣。北观浴凤池，池旁石上有晦翁“天风海涛”四字。时刚风棱棱，岚霭如洗。周旋览眺，已非人世。南望菲源阡陌，蔚蔚漫漫。东北叠𪩘重峦，表见于夕阳之下。俯瞰小琉球，如一点青螺。翁举酒，藉草而坐观海。有顷，从者报云：“大琉球见。”予凝视久之，问曰：“何大琉球亦如点螺？”翁曰：“所处高远，则视下益小，宜矣。”予曰：“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兹游得之，常有此气象，何外物之足累乎？”遂下至寺，飮醉而别。

登武夷大王峯记

嘉靖戊戌夏五月，汪东麓、张东沙、江午坡送予至武夷。自二曲之玉女峯下，泛舟历九曲溪，再舆再舟，往返竟日。历览既遍，道院夜酌，相与评品形胜，以为怡神之助。予曰：天下山水至武夷诸峯，奇诡极矣。十五国之内，山之大者百里同一形，小者亦数十里同一状，盖其地脉相贯，故形势不能不同也。独武夷诸峯则不然，十里之近，九曲之内，变幻四出，姿态横生，或连脊异形，或一山两状，才捩舵而圭壁改观，甫转盻而方圆异质，兜鍪剑戟，舞马蹲狮，仓廪设而猫窥，屏幛陈而人立，入幽壑而得耕稼之场，度石罅而有藏修之地，布列尽乎天巧，体制绺于人为，游观至此，将谓造物者之独有所私矣。然眺览所及处，惟大王峯最高，试一登之，以穷山水之蕴，可乎？午坡曰：大王峯有张仙岩，按志，汉人张垓得辟谷之术于此，仙去，遗蜕俨存，盍往观之？东麓、东沙皆欣然。道士曰：扪天之难，非云梯不可。乃命䌸梯，再宿而梯成。东麓、东沙与予先至，仰见缒梯百丈，二公色阻，乃命隶卒便捷者二人，先蹑至梯之四，遽下五色无主，语不出口，乃促孙都司孙畏缩变，予曰：隶卒不知，以心为主耳。手有攀足有缘，安得有失？遂蹑梯而升，梯尽见岩阿中仙蜕，俨然相去。五步内厓欹若不容著足，凝定有顷，即飞步而至，并其蜕而坐。顷之，午坡亦至梯尽处，问予曰：此欹厓何由得度？予曰：不知其然也。午坡悟，亦飞步而至，相与拜张仙像像，两手拥髀，卷起，一如真。武坐首略，右顾非土，非肉非漆，癯然有威。予闻得道之士，真气不散，蜕壳之时，觔骸自固，虽历千百禩，与初逝不殊，岂其然乎！顷之山下雷雨大作，下视雨脚甚长，岩前不见雨丝，乃知身出云上，环望八闽诸山不啻培𪣻，各赋诗一首，下至梯半，始觉有雨霑衣，比至道士院，不辨色矣。明日，三公置酒一线，天岩径崎，仄乘蓝舆而往。所历鸣泉怪石，不可殚记，至则沓嶂墙立，仰天仅一线壁间有祠部白洛原见怀之作度，其时非远竟，不知何往一坐，为之怅然。遂用白韵，各赋诗约，以诗成先后罚觯如次。予诗先成，得少飮归，至金鸡潭，乃昨游久坐之地，见洞中新置一物，如香奁状，丹朱灼灼，约方六七尺，相顾骇讶，不可致诘。洞在二十仞之外，下临不测之渊，一宿之顷，伊谁致之。是夜，宿止止庵东沙曰晦翁有感于白玉蟾。因云：当时错下工夫，只合先学上天，后学识字。此意云何？予曰：人能妙悟，则六经皆吾注脚。故出世之学，一味主悟，悟则无不通矣。谅非虚语。遂别。

游石门山记

石门山在点苍山之背。嘉靖甲寅春首，予约雪屏赵中丞、史城杨江津，遵洱河，历天桥，出宿様鼻村舍。翌午，至金牛屯饭。当孔道有石如牛，村因得名。骑向石门，乱石夹荆榛，且芟且行。至则两壁墙立，青苍万仞，若门焉。予窥其中，万松参天，高岩蔽日，阴森窈窕，深几十馀里。窄处如铁峡，广如桃源。两岸石苔，滑不可著足。南岸峻削，石色苍然。北岸亦斗绝，然石上负土。松崿之际，可亭可庐。流泉穿石，往往成渠。静默有顷，但闻泉声淙淙，如鸣琴佩玉。林际鸟语，素所未闻，令人起绝粒想。东一峯尖削，集雪未消，正临壑上。时日亭千苍翠中，值一玉笋，与壑中水石相为照耀。忽惊飙从空飞堕，声如鍧雷，凛乎不可留。从者扶挽而出，有野老来告曰：壑底少人行，从高处俯瞰，则壑中景物不能遁藏矣。予三人乃折东北，缘坡而升，数里，至一寺，汲泉瀹茗，少憩。又东一里，有大石，四面如削，村人构亭其上，今毁矣。又东南升，三里，至仙真阁。阁南有石洞，洞前石槛可凭，则见向之石门在其西。下视数千尺，壑底水石，或洼如盎，或方如槽，黛蓄膏渟，不可名状。微风度壑，如怒涛击撞，即向之雷鍧处也。因坐洞中，赋诗小酌。二道士献盘蔌，不知其名。尝之甘，食尽再索。予曰：山居自有美食，奚必炙乎？二公曰：然。闻北山有白石崖，侵晓骑行三十里，遥见一物如白莲，擎出翠微中。僮仆皆懽哗，骑者加策，舆者努挽。至则有佛宫倚岩而构，以地里计之，当在点苍悉达场之背。四望空阔，心目豁然，便有御长风凌倒景之意。雪屏曰：昔者观于大壑，则思守独。乃今观于绵渺，则思远游。二者将何取衷哉？史城曰：昔所见者奥，故思深。今所见者旷，故志大。势使然也。予曰：境变则体殊，情生则志隔，皆有乖于圣人之常者也。得圣人之常者安，安而能迁，奥旷游守，非一非二矣。愧予能解而未能造也。二公首肯。遂下山，由捷路行。至绳桥，为汉武求蒟酱之路。至湍溪，为唐御史唐九征立铜柱地，又失其处矣。比入様，濞已黄昏。旧衡阳尹李濞川邀至其宅，夜酌甚欢。又秉炬行八九里，宿尹氏村舍。又明日早发，途次见急湍怪石，辄停舆坐玩温泉，思解衣浴。时日已晡，中止。薄暮，复至中丞宅，留飮乃别。

马龙州中和山现瑞记

金马碧鸡之东，有山曰中和。其秀拔挺特，徘徊融结之势，盖欲拟楚之太和山，大略相似。而其名为中和，不知何自始。嘉靖丁未岁月日，有祥光见于天表。玄帝披发乘云而下，金甲旗剑，烨然分明。一时土著众庶，道路行旅，相顾骇偔，角崩稽首，竟夕不灭。时则有嵩明州夷目赵昂以催征至其地，与指挥金镗目睹其异，伏地叩首相顾，以谓宜闻于当道，然恐无征。明日，再叩再祷，光瑞如前。且闻土人云：有一黑虎守山久矣。二人遂具状投总府抚台，乞与核实，委官。至日，光瑞复见，众益骇愕。于是两府出财命昻督建玄真观四方闻者亦皆捐资，而观宇遂成前山玄天殿后山天柱阁，日月与邻云霞在下明梯庵院，台榭堞垣已骎骎乎与武当相似矣。按武当志载初年建造宫观之事，时有三丰张真人料理工作，其崖欹石仄工，师有不任结构处真人为祷光相随，见其造作模式，见于光中，匠氏依仿而作，故其规制，出自天成。今日光瑞与武当所见，亦大率相似。然则帝之鉴观，其有取于兹山者，昭昭已启之于天，成之于人，对天贶以妥帝灵。此宫庙所为必不可已者。愚昔再游太和，见其香火隆盛，北而两河南至江表不远数千里而来，又皆斋洁明香，不敢自欺，盖历世代而不替。其阴翊王度默相下土，姑置弗论，即今香火馀锾，犹足以补帑用而省民输，则神迹所在，尚亦有利哉！惟滇古号益州，幅𢄙最广，顽梗实多，他日香火化导之功，安知不与？太和相伯仲也。或曰：神之为德，固不可诬，窃拟向来，光相盱骇，得无怪乎？予曰：习见则怪，亦常，乍见则常亦怪。今夫日月之生，没雷霆之震，击风雨霾霁之倏忽，变易皆怪也，皆鬼神之所为也。而人不之怪者，少小所习见耳。若夫盈宇宙内，莫非鬼神，著则察吾之食息，微则察吾之思存，盖未始有一瞬之间。诗曰：昊天曰旦，及尔出王。昊天曰明，及尔游衍。言鬼神之于人，未尝须臾离也，顾人不之见耳。或一见之，目眩心悸，以为蜀日粤雪，岂其然乎？且夫不语怪者，孔子也。其言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使天下之人，斋明盛服，以承祭祀，其曰德、曰盛、曰使，是必有道矣。夫氓之蚩蚩，曰趋于自欺，而不知返中人于暗室，不能无惰行，将谓人莫我知也。向非鬼神灼形以示之，其自欺有终极哉。然则帝之昭灵于兹山，所以警群欺而化南服，变遐荒以匹中原，此理之所必有，不待卜而知其然矣。于惟重臣硕僚，际会其时，亦莫不怀临汝之惕，而操用夏之权者。诗曰：神之听之，既和且平者，请为诸公颂焉。万历三年，昻之子诸生应鹏，不远千里，来征予记。阳时亦于大理点苍建玄真之观，机感相通，遂为之作记，而以现瑞表之云。

三教阁记

三教阁在宾川州治南七十里银溪水之滨，居人杨凤云所建。凤云家素为善，父廷惠寿至九十五，既瞽复明，人谓集善之征，故其眷属皆从其所好。秋雨时至，百川灌河，银溪泛溢，阻阂行旅，往往为厉。旧有木梁，岁尝漂坠，凤云乃以石易木，期其坚固。其石取于郡之点苍山，计途二百里，梯山航海而后至，志在济人，虽久劳数费不惜也。於乎！此岂恒情所能及哉！石桥甫成，又于溪旁五圣庙后作三教阁，阁中有孔子、释迦、老子三像，与一乡奉之，岁时祈报就焉，诸生肄习即焉，其所以为一乡虑者深矣。生员姚期数辈持状来谒，乞余一言为阁记。余足迹未至，其地山川景物虽未之见，然其地物产甲于一郡，其人皆务耕读，迥然有太古之风，所谓乐土之民，佚而善于。凤云父子见之，遂为之操笔。

芝泉庵记

芝泉庵。在鸡足山大顶西北，距顶八里而远，僧寂受之所建也。初择地开基，忽生芝草一朵，层蕋叠瓣，色态迥异，因于此卓锡焉。然汲水箐谷，为力甚艰。忽闻地中有声潺潺，因掘之得泉。徒众欣欣，知为冥感，于是大兴畚插。竖殿之日，祥光五色，照映栋梁。善信闻者四远来集，或施财，或施田，或施地，或施瓦木，丝累寸积，遂成一刹，首尾经营。盖自隆庆改元至万历丁丑，阅十年矣。受来谒余为记。余闻之，三界之内，功德极大者莫如佛。佛身充满法界，无处无佛，机感相叩，其应如响。但作一佛事，天神地祇极力护持。观兹庵之作，天应祥光，地应灵泉，物应芝草，施受之人不约而同，神明盖幽赞之矣。受向道颇勤，故其徒照能等十数人皆以其师之心为心。自此茹芝飮泉以毕其生，而心地不发光者未之有也，故作以待。

广通县弥陀院记

广通县西三里许为仙羊山，其地可田可池。僧正玉者尝游其地，于一树下跏跌坐，忽历寒暑，县人觉其累月不出。有胡某者偕好事六七辈因往侦之，见其兀焉不变，一钵生尘矣。遂高其行，即其地为之葺宇。来者益众，人各舍田有差。玉素师遵净土法门，因肖弥陀像以名其院。经始于嘉靖丙午，落成于已酉。其徒惟戒过点苍山谒余，道其师之履历及院之巓末，征予一言以为记。余嘉惟戒之志，又知其师之贤，欲造其院而未能也，遂为之书石。夫净土之利物遂生，在释典为出世捷径。菩萨尚此门者，自马鹩龙树而下，代有其人。如唐白居易、柳柳洲，宋苏东坡，皆尚其法。白昼极乐图，柳造净土院，苏佩弥陀像。之数公者，皆以文章雄一世，而归心乃尔，岂无见而漫然为之乎？余既不及效工，请以文字效信。时嘉靖三十四年冬十一月也。

镇蝗医王寺记

白崖在大理东百里，连冈峻岭之麓，土田膴美。有大水曰里社江，蜿蜒其间，以资灌溉。稼穑之利，数倍邻壤，丰年则千里赖其利。然地多蝗祟，苗秀方盈之际，螟蠡一出，生意顿萎，刈获登场，十损六七。农人失望，米价遂腾。谚云：白崖熟，一郡足。言难遇也。唐贞观间，有僧教民建塔以厌之，蝗乃不生。历数百年，号为乐土。然受者不知其因，作者不传其故，风雨剥落，塔庙尽圯。比岁虫蝗大为人害，小民逃于逋负，州县烦于追征，讼狱繁兴，寇盗伺隙。万历甲戌，居人朱楠捐舍家赀，重建塔庙。至乙亥秋，一川之内，蝗净如洗，芁芁穰穰，遂至大有。万井之农，莫不欢欣。守长表其门，生儒颂其事。二三子谒余于苍霞之舍，征言刻石，以告将来。余曰：佛之道宏深漙博，自古名贤硕儒，皆致其崇重。有宋如韩魏公、范文正公、富郑公、司马温公，莫不参访其法而诣其极，当时人国赖之以安，此则上智知其夫者之所为也。若夫途人贩竖，一顾其法，诚能灭悭除贪，施财不吝，以崇饰塔庙，其人之愿求，如持左劵以取必于佛，无弗应者。盖佛有十力，其力无边，如月当空，而江河湖海池沼，凡有水处，无乎不印。内典云：佛为三界大医王，随众生所苦而疗之。然则厌蝗塔庙，起于朱楠，以人之苦为已之苦，损已益人，其感通宜有大焉。诗曰：如几如式，言福以类。应如其所期，而又如法也，其此之谓乎？

重修宝庆院记

宝庆院者，荡山寺之顶院也。寺距大理城南十里许，凡三十六院。宝庆在诸院之上，故又名上方院。今南京右副都御史雪屏赵公，先大人赠儒林郎讳平者之所建也。儒林公有子四人，各听其性之所近以为业。有讳慧者，号天峯，专志学佛，遂从其志，为作兹院以居之，此宝庆之所由始也。天峯之弟为京兆公讳仪，累官知泸州知州，赠奉直大夫右通政，是为雪屏之考也。方京兆之宦游也，闻宝庆日渐圯敝时，分俸以葺之。院有常住田七十五亩，用是得存其旧，此宝庆之所由完也。嘉靖甲寅，方丈毁。丁已，禅室及重门又毁，雪屏公复鼎建焉。钟鱼再置，庑堂重新，此宝庆之所由盛也。呜呼！兹院俛仰未及百年，而废兴变故乃尔。大力如公家，三世相继修葺，仅能存其故物。然则无公家之力，而绳踵亦无三世者，其难其慎，盖可知矣。然则为公之子若孙，与继天峯而起者，乌可不知所务乎？雪屏公书来，欲阳为记。阳谓佛氏之学，纯以治心为急。作佛宫置常住者，正欲栖治心之人，俾得早辨其出世之因耳。利济人世，功孰大焉？彼谓求佛田利益者，非惟不足以知公，亦不自知其本心为何物已。不知本心者，谓之丧心亦宜。公讳汝濂，字敦夫，雪屏其号也。先为翰林庶吉士、吏部考郎，以御史大夫致仕云。

重修感通禅寺记

大理芘城南十里，西入山谷，有松寺曰感通，唐初李成眉贤者所建，以灵异殊特故名。初，贤者拟建寺，未卜其所，乃自顶遥掷樟木一枝，祝曰：地堪建寺者，此枝到地成植。寻视之，根株已具矣。遂作迼护之，因建寺焉。今殿左隙地名樟木台，即其处也。殿成之日，贤者又向空祝曰：此寺若久长者，像从空来。明日，城中五华楼故像失却，而像在殿中，至今称飞来佛云。及元兵入郡，五华楼与殿皆毁，而飞来之佛宛然独存。段武威公验之，乃漆布而模者，经烈火不灭。因叹异久之，遂与寺僧赵波罗共造殿妥像焉。波罗之后二百馀年，为住持者名法天，为白下高峰禅师嗣法之孙。遭时多难，常住平为豪右所侵。洪武十七年，法天入觐，高皇帝亲试词赋，大加赉予，授大理府僧纲司都纲，赐诗一十八章，仍命词臣赓和，以宠其归。明年，命云南左布政使鷃庵张公𬘘亲至大理，慰问法天。法天别号无极，公至郡，先入寺传宣上意，称无极而不名，待以宾礼，归侵田若于，寺用复兴。无极既殁，寺亦就废。成化间，郡守蒋公云汉闻于镇守黔国公重建，即今殿也。然多历年所，颓圯已甚，前像以金被盗，田产百无一存。嘉靖辛卯，蓬谷先君御史公悯之，召僧复业，始建斋堂三栋。辛丑，不肖归里，乃续先君之志，赠常住田百十馀亩，重修二殿，创造钟鼓二楼，改建大云庵，又选取鸡足传衣僧海慧字印光者主之。慧童真出家，遍览大藏，大建法幢，为诸山名德所推。地因人胜，教以时显，盖于法天有光而成眉，波之坠绪几绝而复续，四方闻风兴起，薰其德而持五戒者几千人矣。隆庆丁卯，印光铸铜像，高九尺，寺号重光。又修药师寺于山麓，以贮道粮。予时往观，父老十数辈皓首苍颜谒余，相与坐谈，因及寺之巓末，与旧所闻若合符契，遂抽毫记之，时万历九年元日也。

建圣峯寺常住碑记

嘉靖辛丑岁，静月禅师建精蓝于鸡足山罗汉岩下，掘地得断碑曰明歌之坪，籀文剥落，字画仅存，其略曰：佛大弟子迦叶波领佛衣入定之日，八明王歌颂之。即其地也。师因名其寺曰圣峯。殿阁廊庑，方丈香积，皆师躬治。又镕铸塑造圣像若干躯，剃度若干人。丙辰，师垂化时，遗嘱其上座弟子道路字天心者，令住持山门。师既化三年，天心修举废坠，克弘前业，圣峯遂为一山之钜丽。居者日益众，善信施田者，月至而岁有加焉。静月无字号，平生不重衣，不重食，又不食盐酰，人号之曰山斋师云。岁庚申，天心制碑石，征余记。余记其巓末，乃以施田善信姓氏，勒之碑阴。

鸡足山庆丰寺记

昔渤海举义兵，爰建寺于定国。钱侯勤王绩，因作观以表忠。皆功在社稷，泽留民庶。故磨崖志迹，刻石纪功。有道存焉，可不尚与。宾川为州，土沃而人隋，地赊而水涩。东山之夷，负险为盗。三禩以来，迄无甯岁。十亩之间，牛羊欲尽，杼轴其空。时二宪副饬戎水泾周公、分巡鹿泉李公显，道冠斯文，才优王佐。纳山岳于鸿襟，视阻窠如蚁穴。铙吹惊天，旌旗盘地。壮士凛以争先，义夫愤而竞起。乘人心之踊跃，扫氛祲于指挥。俄而巨魁授首，胁从罔伏。云除雾卷，叶散冰离。敛神用于寂然，与吾民而同乐。缓带轻裘，方车鸡足之阴。击鼓敲钟，促膝底甯之宴。甘棠载咏，同增去后之思。精舍聿兴，永矢不忘之志。时维州牧曰萧缙氏，咸庇彼民，克咸厥勋。赞入幕之弘猷，乞卖刀之赤子。全生不杀，化暴为良。事既惬其素怀，典斯隆于报称。流丹溢采，琢玉铺金。期久远于佛功，等恢弘于造化。灵山总萃，瑞应云臻。适有甘泉，沸于蕉谷。溉田畴之百顷，增水利于万年。纵使劫灰沦于厚地，沧海倏化桑田。而耿光与日月争明，馀烈被声歌无斁。

八腊庙记

记曰：腊祭，古礼也。岁夕大举万物而享之，曰腊。今两河山陕言有庙，吾南中独无长沙一州。江侯佐大理郡之三年，为岁癸亥。维时政通人和，乃行郭课农。农人以田鼠告，侯恻然曰：祭腊可举也。遂建庙于北郭浮屠之原。原上故有分巡佥宪建德叶公应麟种松千株，原下故有莲池二区，择地攸宜，于兹建庙焉。郡之缙绅谓余宜记之。余曰：夫五谷者，人之司命。先王制为腊祭，以报谷也。其神八，故曰八腊。一曰光穑，神农也；二曰司穑，后稷也；三日农，田畯也。此神圣开谷之源者也。其曰邮表畷，曰水防，曰水墉，此利于谷所当谨者也。曰猫虎以祛豕鼠，曰昆虫以息蠡艺，此害于谷所当祓者也。盖莫不有神以司之。建亥之月，致祭以报万物，息老休农，乂各宴会。其祝曰：士返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无作，草木归其泽。其乐则歙豳雅，击土鼓，是为腊也。昔者子贡观于腊，曰：一国之人皆若狂，未知其乐。孔子曰：百日之劳，一日之泽，非尔所知也。故顺成之方，其䄍乃通，谨宴会之费也。国家制为迎春之典，有尸猫尸虎之戏，其腊之遗意乎！夫古之人致力于民者尽，故其致力于神者详。叔季之世，有贰剌如江君者，岂易得哉！是宜书之，以为后来告。

瑞云观记

赵州凤仪山麓，有观曰瑞云。北距州治约二里许。初，羽人梅全玉欲作一殿以安玄帝，谋于乡衮和峯邹参政，许之，目为出赀畚插之役。遂能考室山阿，崇严像设，萧条之域，顿尔改观。虽无联云造日之构，而翦榛开迳，亦足以待韵士幽人，为策杖孤征之胜处矣。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初五日，日之仄矣，忽有白云屯于其处。初则削立如墙，既而轮光焕发，顷之结成一阁，檐牙斗拱，宛如人作。见者悚然讶，愕然骇。田夫释锄而拜，过者下马稽首，其云移时不散。全玉向空叩祷之，乃绘图募劝，拟建云阁以妥玉帝。而远近闻者，莫不景从。贫者不惜一钱，富者施无靳色。遂辇石他山，挽木百里，以隆庆二年经始，明年落成。虽不能尽如云构之奇，而飞革有象，略有得于天式之髣髴矣。方缔造时，五色光瑞，或旬日半月一现，故匠氏不懈，施者踵来。金玉菲食恶衣，泥土胼胝，先工而作，后工而休，兢兢小心，以答天贶，此其所以成事敏而竣工速也。余闻之师曰：灵蚃所在，物无疵疠。顷年岁谷屡登，四方无警，而致芗膏悬彩缯者，自远而致，以谓祈祷有征，叩之则答，盖真无不应。感之在机，理固有然者。邹大参之家，父子兄弟眷属，捐金帛，脱簪珥，以率一乡而敬信之。中又以邹处士经为著，馀皆列名碑阴云。

觉真庵记

御史大夫雪屏赵公，既致其事，优游田里，与乡之父老谈桑麻，数雨旸，披青霭坐，自适其适，相忘于尔汝之际。回视士途之日，有不胜其猜嫌忌讳、触忤侦伺之烦者，为是庵于龙尾关之西，万松之麓，名其堂曰觉真，言乃觉今之真而昔之否也。庵既成，召学佛者居之，公时往游焉。至则空宇寥廓，万籁笙竿，天光云影徘徊而在上，松萝水石郁然而在下。有顷，僧持茗碗粗饭而至，顾谓曰：时哉，时哉！夕阳在山，东皋之岫，层紫桑翠，千态万貌。公欲去而复留，既行而反顾，如是者再四，而犹眷睐不能前。执鞭者曰：曩时绮席芳宴，投辖而不驻，投箸而辄起。今寂寞枯槁，得粝而反甘，无援而屡止。所谓真者，其在是乎？公曰：噫，有是哉！其友中谿居士李元阳闻而赏之，述其本末，为觉真庵记。时嘉靖癸亥冬也。公名汝濂，雪屏其号也。庵置田十有馀亩，以食庵之僧云。

宾苍阁记

鸡足游观之胜，在华首一壁。然游者往往并壁而行，视壅于壁，得其十之一，而不见壁之全胜也。大顶南行里许，有盘石出于绝壁之上，可以坐啸，又名拜佛台。一登此石，则华首千仞，苍然起于东北，令人意动神悚。全壁之胜，举在目中，游观之瑰，无有出其右者。因出赀授僧，命建一阁，读书其中。顷之阁成，雪屏赵中丞题曰宾苍，言谓为壁主也。徐而物色之，横绝地维，如细柳淮淝之阵，示我以勇。其顿挫起伏，千态万貌，如上林长门之赋。示我以文，其峻拔不可迳而造，又如陈蕃之榻，李膺之门。示我以介，其正不阿，如古纯臣之立朝。示我以忠，其静不言，如古圣贤之相授受。示我以道，登此阁，则石壁拥云而来，泉声树色，无非示我周行也。大哉宾乎，命童子识之。

鸡足山放光寺记

天地之中，有山曰须弥，环山为四洲，南曰阎浮提，今之中国与天竺是已。其洲位离，故其人健明锐利，非他洲比。诚习之以善，教之以道，其入圣可立而待也。故诸佛以次降生焉。释迦牟尼之后，应补佛位而降生者，曰弥勒。故命大弟子迦叶飮光持佛衣，待其出而授之。飮光入定鸡足山，盖正像未立，法未竟，故竣时也。先佛在灵山捻花寺，捻花示众，独迦叶微笑，深契佛旨，故托之以传衣。传衣者，传诸佛之心耳。此皆真实之语，非夸诞也。按内典，鸡足与耆闱崛山相邻，当在中天竺。然则此山之名鸡足，特佛之应迹欤？野史云：神僧小澄入山，石门訇然中开。嘉靖间，又有一僧栖石门三载，其志恳到，带于定中。由石门而入，则其殿宇绀碧，沙门众多，其榜扁联偶，虽世间老于文学者有所不及，谓非地灵可乎？石门之下，时见光瑞，或圆相，或摄身，与五台、峩嵋大都相似。余观其地，创建精蓝，因字之曰放光焉。枕崇冈，面列嶂，怀抱比密，风气翕藏。至其地者，则见诸刹皆在山之肩背，而放光独当胸臆之穴，其朵灵产秀，当有契迦叶之笑，捻世尊之花，入弥勒之阁者矣。彼区区致诘于鸡足之是否者，又乌足与议哉！

珠海寺记

珠海寺，在大理郡叶榆水之南。珠海之名，不知昉于何时。弘治十三年，渔人李坚益者，年二十馀，忽静默跌坐，不飮不食不语，人皆异之，村人皆聚观之。凡二十一日，忽歌笑登山，人皆从之于其所往。益坚坐蔓草地上，乃曰：盍召各村父老？顷之皆集，坚益曰：此地有圣气，取锄来。掘之二尺许，果得铁柱杖一，铁牛一，铁屐一，而皆为土蚀，磨洗之，有古色。坚益曰：此观音开国时，尝于此驻足，乃其贻也。汝辈宜建迦蓝以奉之。父老诺。坚益遂守此三物，不去，不飮，不食，不避风雨。经五旬日，众益叹异，竭力为建一堂，塑观音像。坚益乃飮食守堂六年，乃回其舍。既而堂材为官司取用，僧靡所栖，五十年来，遂为冷庙。嘉靖三十四年，阳偕雪屏公泛舟河尾，居人杨锺、卞璋指曰：此珠海寺也。因具言其故。余二人遂舍舟策杖而往观焉，则见屋前碧波万顷，豁然有凌虚御风之想，遂结茅而坐。时八月望前一日也。须臾，月上一轮，皎洁侵在水中。余曰：此所谓珠海者，非耶？公亦抚掌快适，命童子煖酒更酌。明日，村老辈壶搕来饷，翕然愿相与修复。因令锺、璋董工，余二人出资作倡，门堂寮庑，焕然毕具。前作一楼，曰水月方丈云。

崇圣寺略记

大理城之北，寺曰崇圣者，自始迄今，历千五百年，梵宇悉颓，法席中断。大明嘉靖辛丑，予始修复，乃有大千碧潭然台三老禅来主法席。一时钟鱼磬铎，无间晨昏，而学徒衲子，渐以类集。废者以兴，坠者以举，殿堂弘丽，廊庑崇深，松桧蔚乎清阴，花木纷乎盈目。匪直青衿白衣，就以诵习，而风人韵士，撷芳选奇，极寥靓而趣闲雅者，莫不怀铅簪笔，来游其间。盖有千尺三浮图，玉柱标空，金顶耀曰，寰中之塔，无与为比肩。高楼百尺，上悬鸿钟，声闻百里。登斯楼也，览云霞于襟袖，荡灏气于层胸。西望苍山，西时皓雪，东俯洱水，数点蒲航，酾酒临风，有足乐者。高楼之西，佛殿七楹，殿后为两铜圣阁。唐代天雨铜，铸观音像，举高四十四尺。阁后为净土化城，内铸西方三圣像，各举高九尺。左为龙华堂，右为圆通舍。楼南入德持门，行数步，诸院幽闲，迤𨓦相属，至杏坛而极。楼北入瑞鹤观，亦行百步，阶墀栏楯，窈窕登陟，至三清而止。此则寺之大槩也。若夫房陇来竹，台榭凭松。翠微之堂，可延轺𨐊；月波之舍，堪豁吟眸。宿云有馆，以处高宾；留月有轩，以迟上客。流泉穿递乎香积，雪涧分润于茶园。㶁㶁潺潺，洗巢由之耳；浮浮淅淅，煮卢仝之铛。此则甘露法醴，可以乐饥，岂必三牲五鼎、龙肝凤髓之为供哉？诸禅于此，措形骸于物外，探道妙于区中，有不知老之将至者，以此也。予尝溯晋之凿齿、渊明，唐之乐天，宋之东坡、山谷，皆耿耿与世枘凿，而于道安、惠远，如满佛印，眷恋不舍。岂其道之有未至，而叩之以丐沾益欤？抑于理有未喻，而资之以徼福利哉？苟谓不然，亦必有其故矣。今与三老禅游者，未必皆凿齿等流，而老禅之于道远、满印，固异世而同味者。夫景以地胜，地以人胜，然则存其迹以贻观者，庶其游于方之外，有不在于斯文哉？

云南省城昆明县地藏寺记

省城西南大水曰滇池，池东十里有水眼，不知昉于何代后易名地藏寺。寺有水孔如井，古以砖塔盖之。国朝成化间，寺圯年年水大入城民间复修寺塔，水患乃息。嘉靖末年，塔寺尽废水患，复作抚台。一日，召父老问，故咸曰：省城东南有地藏寺寺为镇水眼而设，今忘矣。水眼深无底，以百丈缒探之藐焉须重建寺塔患，其可弭乎？于是委陆厐二太守督建正殿竣工。寻有僧大光铁牛，寂戒闻于总镇，乃作石塔，作天王殿廊庑。隆庆六年，又告于知县事胡君崧取侵园归寺，乃作接引殿金刚门，然后寺制始备，盖积十年而功乃成。三僧皆守戒无求于人，不避寒暑风雨。其受人施不计贫富，多寡所得，不以一线加已之身，故能感动人心而乐施之。万历三年春，寂戒不远，千里谒予点苍山中，求记其事。予谓水眼通塞，皆气机之所为也。今夫贮水小器，入出二窍，闭一则不通，物亦有然者，况佛力无边，为世间消除八难，其言无所欺也。昔人奉安地藏菩萨以镇之有旨哉。遂书以为记。

黑盐井重建三元宫记

盐井居民以营利为业，宜其啬施矣。地无百武坦平，架屋山坡如蜂房，然而二三里之内，为寺院庙宇凡十数处，每处屋多者至百十楹，又皆结构美丽，揆其元非有官司督之，使为一，皆出于民之良心，相观而善有莫知其然而然者。予尝以此事问于百岁，老僧僧曰：利在天下，类有神以主之。盐井之卤水，或盈或缩，在人之所遇，而其所以为盈缩者，孰主张之？人力不能胜也。以规利之人而能倾囊施者，盖施者不贫，贫者不施故尔。儒者常论一寺之费，盖中人千金之产，是生民谷帛之蠧。虽予亦谓然，然自阅世八十年来，观天下财利屈竭之端，或旱蝗水溢，或军旅丁赋，或疾疫连数十州，此谷帛之所由以剥也。盖缘仁人少而不善人多，皆由人心致灾变耳。如此较量，可以知其端矣。黑井三元宫颓废，僧寂戒同檀越者撤而新之。向来朝东，今改北。以堪舆家正其风气，而增置后殿，以示庄严。寂戒能修省城中水眼寺，予喜之。今来乞文，不可不作。檀者某人为倡，馀人书于碑阴。

鸡足山迦叶院记

鸡足之山，为佛弟子大迦叶飮光守衣入定之地。按大藏佛祖统纪略云：此世界在减劫，有千佛出兴，相继设教。今当释迦牟尼第七佛时也，次补佛位者，第八弥勒佛也。佛佛以衣相授，是为传统。牟尼入涅，令弟子迦叶飮光手奉佛衣，以待弥勒下生付之。初，佛灵山会上捻花示众，五百人中惟迦叶微笑，故付嘱之意其在此乎？唐平阳僧法显入天竺求经，路出鸡足山，遇老人，厐眉伟貌，不悟其为神人。顷有一少弥至，显始问耆老为谁，答曰：迦叶也。比至迦叶门，为大石所横，显流而出，即其事也。今山在叶榆泽之东，大顶有迦叶寺、铜瓦殿。殿后百步，石门千仞，为迦叶入定之处，盖洞天也。正德间，僧雪峯始铸迦叶相。嘉靖间，僧圆成始建院以奉之。檀樾则北胜世官高氏也。嘉靖壬寅以来，余两度航洱登山，知圆贞确守院，因率众买田以食其徒。万历间，殿堂颓圯，余问曲靖唐中丞时英，撤而更之，视旧有加焉。昔鲁圣叹西方圣人不言而信，不教而化，盖悲中国之不然也。今二圣既往，圣迹犹存。余尝谒孔林，见尼父手植桧，徘徊涕泣久之。今至石门，虽不见佛，犹得闻佛之行事。天高地迥，怅望何穷。尚幸此心此理，与群圣同堂而居，惟在脚根行到耳。此予小子之所当自勉者。作迦叶院记。

大理文昌宫记

谨按搜神记及化书所载，文昌帝君主人间桂籍、禄嗣、社仓之事。大理故祠在府学石偏，春秋俎豆即焉，然狭隘不足以妥神。嘉靖丁未，余买常氏故宅，除屋洁其地，创造文昌宫，与一方人士供奉之。作正殿三楹，铸舄金像。后为桂香楼，前为禄嗣堂，旁各为翼室，以栖羽流。左邻栖霞古观，右邻三官新庙。菓木蔬畦，与泉相间，盖城中香火胜处也。余初读化书，知社仓大有功德，因出已赀，率里人诣郡请籴谷。时郡丞长沙江公应昴惠然听之，为移文属州，籴谷二百右。公于讼廷借谷六十四石，遂作一小仓，且籴且粜。然本谷既少，市价难平，遂以谷易价，赎荒寺废院。由每岁入谷七十石，内以六石五斗并家薗八亩为本宫常住，十石四斗为玄真观常住，各立劵契，承为香火修葺之资云。初，常氏为指挥，在卫甚豪，蚕食古观之地，月积岁累，仅存其巢，一旦销亡，皆为佛有。乃知天道好还，无往不复，世之纵贪而侮夺人者，可以鉴矣。

袈裟院记

嘉靖二十六年，余游鸡足，将至老袈裟院三里，有老僧执炉远迎。予问：何以知吾来？曰：三鼓殿钟不击，自鸣三声，以往事占之，当有吉祥事，故出山控听。果见公登山，此山灵预报耳。及入殿参礼，见空碑仆地，曰：先师欲请公作文，日复一日，因循数年，先师去世，众徒望门逡巡，遂至今日。言毕跪泣。余叹曰：先鸣钟之因也。乃援笔为书其本末于石。院在山半，去顶不六里。永乐间，羽人结庵。成化间，庵废，僧元庆始创兹院，以此山为迦叶尊者守衣之处，故名袈裟。去岁元旦，四方慕圣迹而来，人以万计。未至石门五六里，山益峻，嶝益陡，游人至此，骑者止，徒者息，饥者待𫗦，渴者思浆。然崖倾屋狭，置炊无所，客颇病之。庆乃凿崖拓地，为殿，为楼，为门堂，为厨湢，为陶甓，作旨蓄以御客。于是宾至如归，游者日以众。庆传可义，嘉靖间，增置常住，接待云游，院用兴盛。可义传悟成，万历间，泻铜铸像，重修寺宇。悟宗、悟教、性寅、性爱，亦相戮力，兹院遂与大刹并称焉。尝试论之，佛以性海为乡，法界为宇，奚必兹山乃为佛住？以戒为牖，以慧为户，奚必兹院乃为佛所有？盖有说焉，佛之教急于度人，度人莫如去贪，而世人溺于贪爱，视钱财如头目，纎毫必兢，日夜忧煎，惟利是营，有能以财予人者，千万人而一人耳。佛悲悯之，故设为权门，使建寺造像以求福报，俾其心不蔽于利欲，知世财为致苦之媒，举以予人而无所吝惜，此复性之渐，作圣之基也。彼谓佛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岂非重货而背道耶？予于此深有感焉。

点苍山玄真观碑

皇明永乐间，敕修武当宫观，奉安北极玄真，镕金肖像，以示尊崇。时方北伐，神于空中显灵助顺，因播其事于中外，自是天下名山秀岭莫不庙焉。大理庙在城中，与人居杂处，喧嚣浊秽，神所不歇，庙亦随坠，境内火灾殆无虚岁。父老谓真武圣神于卦为坎，于行为水，于色为玄，禳荧祛旱，扶阳抑阴，莫如复庙，择地之胜，莫如中峯。太和令刘君璧曰：镇山有楼观，如人有冠冕，此固堪舆家之说，往往有验，非欺也。阳惟其言，选地得李良氏之松原，售墅得银三百，乃征土工、木工、石工，修器置用，来会山次，辇材木，砻柱础，陶瓦壁，筑墙垣，砭石以严地，植松以域蜀，立殿堂门庑以完其制，设钟鼓磬铎以宣其道，割田三亩，会其徒而食之。嘉靖四十五年经始，隆庆二年落成，仍其旧额曰玄真观。监司守长皆以其芗膏乃祝，谓名山之列天下也，其有能奠方域，产财用，兴云雨，则在祀典。乃若大神在天，运行造化，有祷必对，如玄真上帝者，威灵显赫，自京师以至郡邑，在在奉之，化荒为禳，易沴为和，厥功章明，在人耳目，宜有凭托，以宣天体。维兹点苍，作镇南服，峻极万仞，峰峦秀整，蟠据博厚，云气不绝，沐雪长凝，洱河万顷，为之襟带，旁峰九九，如揖如拱，寔能作屏，以固郡城，妥奠神祗，允惟清净。有来升庙，莫不懽悦，蹈舞拜手，期于丰登。既历七禩，嘉禾充溢，黄发耆艾，野夫胥徒，佥曰建庙以来，荧惑不干，比岁有获，物无疵疠，人文丕显，愿颂神德，永著终古。辞曰：于维大神，翊祐有邦。列圣报之，庙于武当。万国是式，厥位惟良。昔所创始，随成随圯。匪地之宜，神所不履。爰改吉地，山河之中。高朗洁清，昭格神衷。新庙奕奕，灵风有赫。铸肖翠容，神爰来格。遵畅纯精，利真是席。眷祐于人，靡今靡昔。伏阴愆阳，化为玄液。润泽含生，芁芁稻麦。毓秀锺文，降灵奎璧。黄发儿齿，永皈灵宅。作此颂铭，永于金石。

大理造舆梁碑

万历四年六月十一之夜，震雷大雨，涧溪暴涨，桥梁皆圯，孔道阻阂，官民汹汹，茫然无措。是年冬，白岳王公以给事中论劾，不避枢要，出佥云南宪事，分巡金沧。初入大理境，则见断桥绝路，崩石纵横，趼蹄怵涩，行旅揭厉，恻然弗安，深用图维。敷政三月，远迩向风。于是计度二桥，一在城南五里，其桥半圯；一在七里，荡缺无存。五里者工十之三，七里者工十之七。公乃谋及郡丞黄公大载，以五年正月分奉召工，官属响应，庶民子来，弗棘弗弛，二桥并举。辇石以壮其趾，刳石以资其穹，镕铁以关其缝，交牙以箝其离，钩联其错遌，砭𬬻其乖忤。挰底必复，以却水之钻穿；增堤必坚，以排水之激射。凡所以为久远计者，无弗周矣。桥脊并高一丈五尺，面广各一丈八尺，窿长有差，翼以扶栏，各如其长之数。在五里者，躧水为三洞；在七里者，束水为一洞。各因地势水势之所宜也。落成之日，郡人逸史前翰林庶吉士李某为词以记之。词曰：天作山川，人蒙其利。或骞或崩，聿为民祟。不有贤哲，责将奚寄？明明王公，导民以衷。靡幽弗烛，靡坠弗崇。乃作舆梁，孔道是通。役天如云，欣欣受佣。厚其谷粟，簋飧有饛。不督而勤，众志攸同。千锤响振，无坚不攻。春正经始，四旬竣工。梁梁突起，望之如虹。邑封趋承，郡国以雄。旅祛揭厉，燕及旄童。川无碍石，水由地中。翕而不溢，有裨农工。除险作利，天道攸隆。养民如身，仁贤之风。歌示黎元，来者无穷。公名希元，蕲水人。

榆水龙关碑

形势之于天下，设险在人，成务在人，翕辟主于喉襟，控制凭乎厄塞。大易垂守国之训，春秋严夷夏之防，岂非服人以德，威远以形乎？大理为郡，枕山带河，点苍万仞，洱河千顷，山川回抱，如弛弓然。中奠郡城，卫以万户，言言百雉，都会边庭。阡陌川原，延袤百里，山水交处，各建雄关。北曰龙首，南曰龙尾，千户操钥，时其启闭，四塞之胜，无与营比。西汉武皇，置益州郡，昭宣承业，以都护领之。孔明征南，七擒孟获，此关之南，号天威迳。人代虽迁，要害不改。隋唐之际，倒持太阿，或以处置，失宜而生隔绝。或以诛求无度而致乖暌，遂令。故汉封疆，沦为异域，要皆不察，地有常势，保于有德者也。天将大启皇明，廓清宇宙，惜披胡主，为我前驱。世祖欲取中原，先蹂南诏，山川显灵，角端止杀，马上裂旗，誓无血刄。我高皇帝，取神器于胡元之手，厝赤子于衽席之上。览彼舆图，赏兹苍洱，再诏大理，永锡金汤。维时两侯，西平颍川，协恭不二，懋著仁勲。作石梁以跨洪波，崇墉垣以临天堑。诸夷望之而骇曯，贡象过之而震惶，扬标格于千仞，远崖于万里。天下有道，守在四夷，其所斯之谓欤？守备。袁君位者，雅怀韬略，久著功能，思报称于圣明，知政勒于锁钥，特建坊表以壮重关。峻厂翚飞，雕砻霞丽，示外中之匾别，彰形势之高深。谨堂奥者先藩篱，治腹心者先经络。可谓得效忠之次第，识攻守之几微者矣。某也土著书生，出逢圣世，有怀抽笔，乃作关铭。铭曰：点苍洱水，山河回互。奠城中央，翰藩孔，固山水之交。崇墉如铸，遵浒连冈，千夫所戍，钥其翕辟，无遑旦暮。昔在汉作，益州是祚，昭宣承之，领以都护。蜀汉孔明，七擒孽孺，隋史万岁，提兵以鹜，诸葛丰碑，既仆而树唐代。徐云虔乘使辂敷宣孔煌南诏内附，宋代弃之斧画，大度元之世祖。清跸来驻，裂旗不杀。置中庆路，于皇大明，胜残定赋，颍川西平，两侯高步，抚摩遗黎，育养生聚，煌煌日星，曲垂圣谕，人又褰开。庶士信度，矫矫虎臣。訚訚儒素，各职厥勋，无庸南顾。诸夷贡象，献其悃布。逢关震惊，惶汗无措。河流西奔，导沙东注。匪合罔行，匪凭罔渡。爰立坊表，用旌无斁，亿万斯年，孰敢触忤？

云南平诸夷碑

兵部尚书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兼理军务大司马绍兴、吴公开府云南之。又明年为嘉靖丙寅，土酋凤继祖以武定叛，劫杀自恣，恶熖薰偪公，赫然震怒，乃召群工而谘之曰：贼祖黩乱国经，往者，待以始息，以致诸夷。仿效，渐不可长。于是奏闻天子降旨俞允。命至之日，主饷督兵，各奉其职。戎器既备，师徒既简，祃纛滇池，分哨而进，列阵如云，呼声动地，逢贼于武定。我师奋勇，冲突虏营，矢锋雨集，炮声，雷鍧，百里之内，元草为赤。公乃协于元戎，参于台史，躬莅大军，亲历敌境。藩臬大僚，矢谟先后，文武阃帅，阚如虓虎，熊罴十万，纵横胶轕，兵锋笋朿，行武篦密，飞鸟不过，蟭螟不通。虏乃计穷奔逸泳江入蜀。众谓虏既过江，地涉别省，茫茫林箐，无迹可求。公力排群议，定策造舟，羽檄星驰，戒令速发。宪臣耸听，将士誓死，金炮掀天，旌旗蔽日，履险如夷，直趋姜堡，招徕向导，图写地形，望影揣情，知贼不远。公乃运筹，进授警戒军中将士翻然，抖搜介胄。是夜果有三十馀贼，冲劫宫营，我师有备，擒斩百馀，大呼追逐，坠崖落涧者无算。遂乘胜尾。贼至会里寨。公又飞檄，指示几微，恐有伏贼道旁乘隙比军入葛可山，贼果有伏，我军先觉，遂大破之，直𢭏满桃村，毁贼营千馀间，斩伐林箐一十三处。由是刮野扫地，莾翳如濯，鬼无隐迹，物无遁形。四面夹攻，不容线罅。逆贼继祖，与恶党卞大才、阿方等一时授首。先是继祖之党，姚安则有高钧易门，则有王一新，首尾相应，将为祸阶。公以通幽，洞冥穷神，观化之力，早知其然。用兵方半，即䌸姚钧。兵功初成，随斩一新。四凶既除，诸夷胆落，馀党降者，释之复业，凯歌而旋，万姓懽欣，山川草木，蔚有佳气，奏捷上闻，飮至论功，某稽往事，元江兴师无成而罢。东川用武，竟非我功，遂使毡裘生心，狂夷攘臂，殆非所以示天下也。我公莅止，申明，国法诛削，群凶不一，而足。甲子之夏，斩僭号二贼于昆阳，秋斩奚本等二贼于禄纳乙丑之春，擒者索于新化州，夏斩亏遮于寻甸，音之蜂屯，猬集者既一扫而空，乃今深根固蒂者，又一战而拔。自此当宁无南顾之忧，边庭蒙至治之泽。揆之武侯，在汉勲著。今日骏功，诚不多让。昔周宣之世，方叔元老，克壮其猷，诗人歌功，乃列于雅。而我公希有之绩，歌咏未作，非甚阙典欤？某与合郡文武官属，搢绅士人，采摭，寔迹会众合词。撰诗一通勒之山石，庶垂警于无穷。以俟太史氏之采。录云：诗曰：天挺哲人，加意穷民。职大司马，不私其身。位高任重，夙夜惟寅。曰此南服，寇攘与邻。圣人在上，四夷来宾。乃尔小丑，敢云不臣。爰声其罪，爰整其旅。彼凶僭号，何如腐鼠？一擒双孽，无烦再举。其时伊何？孟夏载暑。是岁之秋，楚雄告忧，螗斧猬蜂，掩县乘舟，莫不逾时，亦既翦刘。乙丑春月，有豕载咥，一麾毙之，遂倾其穴。讵意是年，群盗蝉联，祸延寻甸，一郡骚然，运筹得当。方不縆弦，以俘以馘。吊此颠连。我公王佐，皇风是播。视金如土，贱货如唾，夷凶翦乱，风扫电过，奈何顽酋。不知悔祸，罪衅滔天。海山匪大，公用震怒。历告群寮，是决不悛，合覆其巢。尔整师旅。尔尔备弓刀，载尔粻糗，忠荩是昭岁，临丙寅，夹钟之月，祃纛滇池，公秉其钺，纪律严明。飚火奋越，旌旗猎猎。誓师喋喋，雄风爕骇。电霅、霅军威所吞，千里震摄。既与虏逢，冲击先登，怒厉激飞，飚起雷腾，矢风簇雨，戟火流星，羽骑奕奕，战象棱棱，声动天地，响破冈陵。虏魄既褫，莫敢回视。扶伤而东，泳江潜寄，我乃造舟，直穷其地。彼酋兔藏，我师如骛，越历再旬。检蒐毕至。肤冒万死，奋其虫臂，欲当我军，千骸并弃，殪彼二酋，献馘于辕。大憝既除，馀孽鸡豚，俘钧于姚，斩新易门，西南顽梗，狝薙无垠，洞见千里，一翳不存。天威远届，国势斯尊。往昔征夷，半涂而散。纪纲为弛，夷乃屡叛。古昔出师，孔明在汉，天威七擒，庙谟神算。千年谁追？我公继之。通幽观化，神鼻无遗。重泉非奥，九地匪疑。凡所指授，动中机宜。聿成峻功，奚啻六奇。列郡安枕，人孰不思。吾侪土著，桑梓于斯。勒词山石，永镇诸夷。

平夷寇碑

万历元年，巡抚云南兵部侍郎兼都御史关西兰谷邹公，奉皇帝命，巢除夷寇。公恪恭祇惧，闭阁思铎，以谓云南贼宼，西有铁索、赤石崖，东有獛𤟰，怙险负固，𢦤害生灵。在昔置卫以防之，设营以戍之，然皆无效。又以监司修贼备、定疆界以董之，然随定随叛，迄无成功。岂纪律有阙欤？抑威权不专之故也？今日之事，非身任之而谁任？乃位监司而告之曰：圣人在上，万方有众，罔敢有肆厥志。乃小夷弗靖，㐫衅滋彰，人民生业，罔能自保。及今不讨，天罚后将何极？惟执事大夫匡予之不逮。诸大夫皆曰：敢不黾勉以从教令。于是密调兵粮，指属所往。十月辛未，公单骑遂行，道不辟人。邮驿之吏，不知为公所过，悄然不动一草，直升赤石崖，出贼巢之背。然后飞檄分兵，如动于九天之上，莫测其机。维时饬戎则宪副新都汤君仰，纪功则佥宪上海屠君宽也。十一月壬午，公躬擐甲胄，祃纛岭巓，斩贼魁于旗下。金鼓嘈啧，上闻于天；旌旗缤纷，下蟠于地。壮士凛以争先，戎卒愤而竞起。轰轰隐隐，若转石之坠高崖；硠硠嗑嗑，如激水之投深谷。矢锋雨集，炮声雷鍧。金沙之江，波涛起立；林莽之箐，飞火烛天，伏崖窟者，焚骨纵横，投江流者，漂尸蔽浪，崖寨壁立，陟之无从，贼有储食，恃以为固。公令将吏密求水道而断之，贼多枕粟而死，于是因粮于敌，遂息负挽之劳。冬十二月丁卯，贼既平矣，尚存馀粮，资我𦙀筑，乃设戍守，乃作城垣，乃建署宇，乃成杠梁，二百年枭獍之域，一变而为耕耨之场矣。春二月丁未，公复单骑东行，直𢭏獛𤟰之界，驻阿迷州，因地设谋，躬率将吏，当死不避，见危而进，弛张折冲，悉与西征相似，而象阵兵力，动轶机先，士马皆有腾风跃云之气，不五旬日，而五百里内夷寇尽净矣。维时饬戎则宪副西充张君文渊，纪功则宪副晋江林君一新，主饷则参政上海张君仲谦也。初公之誓师也，申训有曰：人为万物之灵，夷亦人也，以无教而骄恣，得罪于天，在法无赦，今虽多方殄殱，若抚鷇鶵，弗使伤无辜以昭帝德，时乃有功，汝弗祇承，法亦无赦，汝其念哉。呜呼，斯誓也，仁人之言也，故挥钺之下，恒存不忍人之心，生生杀杀，惟法是修，功峻而不矜，事险而无咎，一时布政右使成都桂君嘉孝、参议钱塘冯君子京、嘉兴卜君相、宪副长君陈君洙、佥宪彭泽毕君天能、鸡泽田君应弼诸大夫，动静虽殊，莫不各以其职，先后从事，奏凯之日，节应中吕，告于山川，飮至论功，以闻于天子。臣稽赵充国在汉，先零猖狂，师师往攻，料敌制胜，遂克西戎，杨子云作颂以美之。以今较之，公于充国，未足多让，而歌咏不作，将为阙典。是以不揆蒙陋，辄括耳目之所睹记，撰词一篇，以备太史氏之采录，且示诸夷，永以为戒云。其辞曰：圣人御极，悯此含灵。爰命卿座，维国之祯。视此南服，时靡有争。何物豕咥，乃干我兵。肆尘帝聪，兴师徂征。龙盾虎旅，山播海倾。甲士云集，飚动天声。贼胆既破，东西震惊。百年积寇，一朝以平。氛祲郁翳，豁然即清。地同再造，人乃更生。惟兹贼土，毒于蛇虎。屡征不克，惮彼劲弩。我公英武，谈笑挥尘。尘首如神，成于一鼓。西寇既襄，东寇来王。彼阻彼险，有夷之行。我公功德，山高水长。金铁虽坚，有时而剸。方隅虽明，有时而眩。我公触邪，始终不变。是曰定力，亦曰定见。公立朝堂，请斩佞臣。以斩佞手，加彼顽民。势如摧，孰敢不驯。尾大不掉，镇臣逞暴。公能拔山，力为帝告。举而掷之，寘于他墺。以靖四方，孰敢有傲。公无町畦，四海为家。规模廓落，浑浑无涯。政举大纲，万目无差。文武才节，众口非夸。𬴂𬴂四牡，六辔在手。凯歌而旋，桓桓纠纠。赤芾桓圭，行当公右。播之声诗，用传弗朽。

中谿家传汇稿卷之八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