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四 二曲集
卷十五
作者:李颙 
卷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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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五

小引

《富平答问》者,吾师二曲先生答人间学之语也。先生原籍盗厔,顷因兵氛,流寓富平,闭关养屙,不与世通,居恒惟三五旧游。往来起居,缘是得以时近卧榻,亲承謦效,有问必答,闻所未闻。凡进修之要,性命之微,明体适用之大全,内圣外王之实际,靡不当可而发,因人而启。要皆口授心受,期于躬体实诣,不以语言文字为事。以故语多未录,兹仅录其切于通病者,聊以自警。昔周子寓濂溪而濂溪著,程子寓龙门而龙门显,以至康节之于洛,晦庵之于闽,咸地以人重,声施无穷。今不腆下邑,亦何幸而获先生之至止耶?随在施教,语因地传,是以恭题曰《富平答问》,纪实也,庶观者知其所自云。

富平门人惠龗嗣沐手谨识

富平答问

富平门人惠龗嗣录

问:“近年屏去闲书,朝夕《六经》、《四书》是读。读来读去,亦觉微有所得,但愧笔力非其所长,不能见之论著,有所发明耳。”

先生曰:“读书特患无得,若果实有所得,则居安资深,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即此便是发明。纵终其身无一字论著,亦不害其为善读书。”答讫,又太息曰:“《六经》、《四书》,儒者明体适用之学也。读之者果明体乎?果适用乎?夫读书而不思明体适用,研究虽深,论著虽富,欲何为乎?不过夸精阔奥,炫耀流俗而已矣。以此读书,虽谓之未见《六经》面,弗识《四书》字可也。噫!圣贤立言觉世之苦心,支离于繁说,埋没于训诂,其来非一日矣。是《六经》、《四书》不危于《赢秦》之烈火,实危于俗学之口耳!抱隐忧者,宜清源端本,潜体密谐,务期以身发明,正不必徒解徒训、愈增葛藤,以资唇吻已也。”

问:“为学须是无所不知?”

先生曰:“无所不知固好,然须先知其在己者;否则,纵事事咸知,犹无知也。故无所不知者,有大不知,逐末迷本,智者固如是乎!”问:“何为在己?”

先生曰:“即天之所以与我者是也。此为仁义之根,道德之枢,经纶参赞之本。故讲习讨论,涵养省察,无非有事于此耳。舍此而他求,是犹茫然于自己家珍,而偏详夫邻里器用,此之谓‘不知务’。”

“然则家珍既知之后,其他可遂不知乎?”

先生曰:“君子为学,贵博不贵杂,洞修己洽人之机,达开物成务之略。如古之伊、傅、周、召,宋之韩、范、富、马,推其有足以辅世而泽民,而其流风馀韵,犹师范来哲于无穷,此博学也;名物象数,无赜不探,典故源流,纤微必察,如晋之张华、陆澄,明之升庵、弁山,叩之而不竭,测之而益深,见闻虽富,致远则乖,此杂学也。自博杂之辨不明,士之翻故纸、泛穷索者,便侈然以博学自命,人亦翕然以博学归之,殊、不知役有用之精神,亲无用之琐务,内不足以明道存心,外不足以经世宰物,亦只见其徒劳而已矣。以余之不敏,初昧所向,于经、史、子、集,旁及二氏《两藏》,以至九流百技、稗官小说,靡不泛涉。中岁始悟其非,恨不能取畴昔记忆,洗之以长风,不留半点骨董于藏识之中,令中心空空洞洞,一若赤子有生之初,其于真实作用,方有入机。乃同志反以是为尚,亦可谓务非其所务矣!”

问:“朱陆之学,久有定论,今学者犹辩驳不已,其将谁适与?”

先生曰:“自孔子以‘博文约礼’之训,上接虞廷‘精一’之传,千裁而下,渊源相承,确守弗变,惟朱子为得其宗。生平自励励人,‘以气居敬穷理’为主。‘穷理’即孔门之‘博文’,‘居敬’即孔门之‘约礼’。内外本末,一齐俱到,此正学也,故尊朱即所以尊孔。然今人亦知辟象山,尊朱子,及考其所谓‘尊’,不过训诂而已矣,文义而已矣;其于朱子内外本末之兼谐,主敬提躬之实修,吾不知其何如也,况下学循—序之功。象山若疏于朱,而其为学,先立乎其大,峻义利之防,亦自有不可得而掩者。今之尊朱者能如是乎?不能如是,而徒以区区语言文字之末,辟陆尊朱,多见其不知量也?”

曰:“以某愚鲁之资,固守考亭之训,于先生内外本末一齐俱到之旨,实未信及。”

先生曰:“穷理而不居敬,则闻见虽多,而究无以成性存存,便是俗学;居敬而不穷理,则空疏无用,而究不足以经世宰物,便是腐儒。故必主敬以穷理,使心常惺惺,方能精义入神,随博随约,庶当下收敛,不至支离外驰。德业与学业并进,知行合一,其在斯乎!故内外本末,必一齐俱到,庶刚功着力,始为吃紧。”

问:“无事时:瞑目静坐,反觉意虑纷孥,如何得静?即静矣,此心将何所寄耶?又吾人主敬,固是彻上敬下工夫,但所应之事有限,所接之人亦有限,亦可以称‘安人’‘安百姓’否?亦可以称‘位育’、称‘参赞’否?又孔子蔬水曲肱,乐在其中,颌子箪瓢陋巷,不改其乐,不知所乐者何事也?何物也?万一饥饿而死,比乐亦可言欤?又释、道两门,与吾儒真实作用固不同矣,尝见先儒有坐化者,释与道亦有坐化者,一灵炯炯,不知皆往何处去也。轮迥之说,然乎,否乎?报应之说,真乎,幻乎?今之行善者,未必蒙福,而为恶者,反以远祸,无怪乎颜子之跃折,而盗隙以寿终也。此皆所不可解者也。”

先生曰:“瞑目静坐,反觉思虑纷孥,此亦初人手之常,惟有随思随觉,随觉随敛而已。然绪出多端,皆因中无所主,主人中苟惺惺,则闲思杂粤何自而起?静时心无所寄,总繇未见本地风光,见则心常洒洒。无事时,湛寂凝定,廓然大公;有事时,物来顺应,弗逐境驰。倘以始焉未遽如斯,不妨涵泳圣贤格言,使义理津津悦心,天机自尔流畅。以比寄心,胜于空持硬守,久则内外澄彻,打成一片。所存于己者得力,则及于人者自宏。自尔在在处处,转移人心,纵层恒所应之事、所接之人有限,而中心生生之机,原自无穷。此立人逢人,位育参赞之本也。欲知孔颜之乐,须知世俗之忧;胸无世俗之所以忧,便是孔颜之所以乐。心斋云:‘人心本自乐,白将私欲缚。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一觉便消除,此心依旧乐。’乐则富贵、贫贱、患难、流离无入而不自得,即不幸至于饥饿而死,俯仰无怍,莫非乐也。二氏作用,与吾道悬殊,而一念万年之实际,亦有不可得而全诬者,区区坐化之迹,当非所计、轮迥之说,出于瞿昙,吾儒口所不道;君子唯尽其在己者,三涂、八苦、四生二八道,有与无任之而已。若因是而动心,则平日之砥修,乃是有所为而为,即此便是贪心利心,又岂能出有超无,不堕轮迥中耶?积善有馀庆,积恶有馀殃,报应之说,原真非幻;即中间善或未必蒙福,恶或未必罹祸,安知人之所谓善,非天之所谓恶?又安知人之君子,非天之小人耶?人固有励操于昭昭,而败检于冥冥,居恒谨言慎行,无非无刺,而反之一念之隐,有不堪自间者。若欲就一节一行显然易见者,便目以为善,是犹持微炬而照八荒之外也。即表裹如一,粹乎无瑕,而艰难戍德,殷忧启圣,烈火猛焰,莫非锻链之藉,身虽坎凛,心自亨泰。至于恶或未即罹祸,然亦曷尝终不罹祸?明有人非,幽有鬼责,不显遭王章,便阴被天谴;甚或家有丑风,子孙倾覆。念及于此,真可骨栗!以形骸言之,固颜沃而耽寿;若论其实,颐未尝沃而脓亦曷尝寿也。噫!尽道而妖,虽跃犹寿,况又有不与亡俱亡者乎?味道而寿,虽寿犹沃,况又有不与存俱存者乎?《诗》称‘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在帝左右’,原非诳语;而孟氏所谓名之曰‘幽厉’,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然则生前之享年虽永,识者盖所羞齿,夫亦何可并衡也?理本至明,何不可解之有?总之,学贵知要而晰疑,须是循序,方谈静功。而辙泛及于‘位育参赞’等说,未免驰骛,恐非切问近思之初意也!”

问:“良知之说何如?”

先生曰:“良知即良心也。一点良心便是性,不失良心便是圣。若以良知为非,则是以良心为非矣!”问:“吾人向往前修,则姚江、考亭宜何所宗?”

先生曰:“姚江当学术支离蔽锢之馀,倡‘致良知’,直指人心一念独知之微,以为是王霸、义利、人免关也。当几觐体直下,令人洞悟本性,简易痛快,大有功于世教。而末流多玩,实致者鲜,往往舍下学而希上达,其弊不失之空陈杜撰鲜实用,则失之恍惚虚寂杂于禅,故须救之以考亭。然世之从考亭者,多辟姚江,而竟至讳言上达,惟以闻见渊博、辩订精密为学问之极,则又矫枉失直,劳罔一生,而究无关乎性灵,亦非所以善学考亭也。即有稍知向裹者,又只以克伐怨欲不行为究竟,大本人原,类多茫然。必也以致良知明本体,以主敬穷理、存养省察为工夫,由一念之微致慎,从视听言动加修:庶内外兼尽,姚江、考亭之旨,不至偏废,下学上达,一以贯之矣。故学问两相资则两相成,两相辟则两相病。”

问:“罗盩庵何如?”

先生曰:“盩庵,学考亭者也。生平距释排昭,不道馀力。所著《困知记》,于近理乱真之辨,析入毫芒,街道之严,可谓良工苦心。方今学术不明,淳厚者格于章句,俊爽者淫于浮辞,疲精役虑,茫不知学问为何事。间有略觉其陋而反之于内者,又往往驰心虚寂,借津佛氏,托其身于不儒不衲、不圆不方之间,其为世道人心之害,曷可胜言!区区深为此惧,欲表章《困知记》暨胡致堂《崇正辨》以救之,而力有所未逮,不能不望于世之有心人。盩庵之后,又有少墟冯子,亦倦倦以息邪放淫为事,所著《办学录》,言言痛切正大,程尺谨而堤防固,均吾道之长城也。”

问:“习静要一念不起,先贤谓‘未来事勿想,过去事勿思,现在事勿著’。夫‘现在事勿著’固也,若‘未来事勿想’,则夫子何以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乎?‘过去事勿思’,则‘温故’亦不是?而伯玉行年五十,何由知四十九年之非乎?”

先生曰:“静坐之要,固贵纤念不起,然非初学所能几也。过去、现在、未来,一无所著,盖恐人认妄为真,前后尘不化,有累乎湛寂虚明之体耳。若果心不逐妄,惟理是思,则思又何妨?,孔曰‘再思’,《中庸》曰‘慎思’,《洪范》曰‘思,思作睿,睿作圣’,《管子》云‘思之思之,思之不已,鬼神将通之’,而《系辞》亦云‘何思何虑’,又云‘拟议以成其变化’,即此‘拟议’,非‘思’而何?但识得本体是无思无为的,则虽终日思,终日拟议,其把柄固在己而不失也。故曰:思尽遣源,性体常住,似未可以‘远虑’、‘温故’、‘知非’为疑也。”

问:“习静要全放下,一晌只学放下,遂将日用当行事,多有忘却失者,当如之何?圣贤无论有事无事,总不着意,何以不着意而能不失与?”

先生曰:“进修之实,全贵静坐。今之言静坐者,曷尝实实静坐,全贵一切放下。今之言‘放下’者,曷尝实实放下,若果屏息万缘,纤毫不褂,久之,则心虚理融,物来赎应,亦犹尘垢既去,而镜体常明,无所不照,何惧之有?”

问:“静坐之益,以何为验?白沙谓‘养出个端倪,才好商量’,不知‘端倪’是何景象?”

先生曰:“学须先难而后获,期验便不是。‘静中养出端倪’,此白沙接引后学之权法,未可便以为准的也。近溪子纶此甚详,览之当自知。”

问:“理欲之辨最细。昔贤谓‘不虑而知,发于自然者,谓之良知,便是天理’,然好好色之心,何尝待虑?何尝不出于自然?如何却谓之‘人欲’?七情如此者甚多,比犹易认也,且有明似天理,而细心体之,实属人欲者,此则难认矣。当念之初动时,学者何以辨别?”

先生曰:“好好色之心,固发于自然,而好色之迹,惟恐人知。即此畏人知之心,亦昌尝不自然乎?可见一时之纵恣,终不能汨良知之本体,特明知而明昧之耳。真似、似真之辨,天理、人欲之界,所差衹在毫厘间,非至明不能晰其几,此君子之所以贵穷理也。”

问:“孩提爱亲,谓之‘良知’,以其不虑而知也。尝思之,孩提爱亲,似只为乳,如早委之乳母,则只爱乳母,而反不知有生母矣。若从乳起爱,不过口味之性耳;欲从生身处起爱,似非学虑后不能也。然孟子立言自确,而璃心实未晓然,果何如与?”

先生曰:“知爱乳母,而不知有生母,乳为之也,非天性之本然也。及其一知生母,而尚肯爱乳母若生母乎?吾恐虽百乳母,终不肯易天性一日之爱矣。若谓由学、由虑而后然,则夫甫能言而便知呼‘壤’,亦孰使之然乎?”

问:“‘君子思不出其位’,据《注》是因上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而类记之。坟窃思上章,似是夫子有为而言,指身所居之位而言也,比章乃曾子称《艮》象之辞,就君子之思而言也。‘位’字从来未晓,果何所指与?”

先生曰:“‘位’字与‘素位’‘位’字参看,庶几知其所止,而无越俎之思矣。俨然若思而无思,朗然若觉而无觉,学能臻此,方是止其所而不动,本体常现,自无出位之妄。”

问:“宾从前留意词翰,未尝刻苦,但偶然感物触情,或因事应付,兴会所到,发而遂适,常以此为乐事也。自吾师指点后,乃知玩物丧志,遂一意屏绝浮习,息心本真,奈野鹰初拘,困阔不堪,心花枯萎,寺或稍弄文墨,反觉机趣快活,不审吾师以为何如?”

先生曰:“此习性也。程子有言:‘学者为气所胜,习所夺,只可责志。’而象山亦云:‘今人多是附物以为乐,若一旦失其所附,恰似猢孙失了树。’谅哉!”

问:“向者宾坟一事,蒙吾师见责,以为无地理,或权教之,以息一时之讼与,抑果全无地理与?”

先生曰:“程子云:‘地美则神灵安。’朱子《上孝宗山陵议》尤娓娓言之,则地理之谎,诚亦有之。然有天理,而后可以言地理;未有天理,不足专恃地理而蒙庥者也。堪舆家茫然于天理而专讲地理,于理便不通矣,乌衬所谓理哉!《雪心赋》、《青囊经》,人子须知地理正宗等书,吾尝深研其说,寻龙倒杖之法,少时亦尝留心。但恶夫世之人舍却天理,而专靠地理,以故生平绝口不谈,一味主张天理。天理若得,小地理在其中矣。”

问:“《参同》、《悟真》书,人谓朱子晚年亦好观之,殡尝窃察其术,似于养身有补,未审可信否?”

先生曰:“漠末,魏伯阳拟《周易》纳甲法,作《参同契》一书,其云‘二用无定位,周流游六虚’等语,于《》道互相发明。是以文公晚年,与其徒祟西山间亦参阅。其后,张平叔又著诗数十首,以为《悟真篇》,中间抽《坎》补《离》、药物火候、婴儿姹女灰、金公黄婆之言,皆为金丹刀圭而设,要之别是一术,非知道者所贵也。程子云:‘我亦有丹君信否,用时将济斯民。’而许鲁斋亦谓:‘万般补养皆虚伪,惟有操心是要诀。’”

问:“子曰‘仁者寿’,而颜子乃夭,窃谓比特言性与天道之常,而不以身论也。至讲‘大德必得其寿’,而朱注云:‘舜年百有十岁。’是仅以身论矣。宾久惑之,窃谓舜之寿,当从宗庙享子孙保看出。盖祖宗甚远,子孙甚长,而德足以享保无穷,是以德言寿,而不止身之百有十岁也。不然,盗脓老死,且见仁于颜子哉!老彭八百,且德之远过于舜哉!愚意如斯,敢祈剖示。”

先生曰:“君子修己,要在存理遏欲。久之,欲尽理显,耳目口鼻,虽与人同,而所以视听言劲,浑是天理,可以达天,可以参天。天与之死,不妨速还造化;天与之生,不妨久待天工。‘存,吾顺事;没,吾宁也’。区区寿跃,初非所计;即以寿沃言之,右形寿,有名寿,有神寿。七十百年,此形寿也;流芳百世,此名寿也;一念万年,比神寿也。若气断神灭,则周公‘不若旦多材多艺,能事鬼神’及‘文王在上’之言,皆诳言矣,曾谓圣人而诳言乎哉?信得此,则盗陇期颐之死,乃是真死,而颜子三十二亡,未尝真亡也!”

问:“福、善、祸、淫,显应者固多,而明错者亦不少。人谓‘天道难测’,固也;窃谓人但见其小体,而不见其大体耳。如‘君子坦荡荡’,是大体已享其福矣,即贫贱患难,无入而不自得,小体不足累;‘小人常戚戚’,是大体己受祸矣,即富贵荣华,而魂梦多有不安,小体何足羡。鄙见如斯,乞吾师指示。”

先生曰:“积善有馀庆,积不善有馀殃,此一定之理,无足疑者。天道固未易测,而错则决不错也。昔人谓‘此翁无急性,却有记性’,此真知天者。大抵吾人涉世,一生祸福荣华,只看各人存心何如耳。存心若正,身虽贫贱患难,而自反无愧,无异三公之贵,陶朱之富;心若不正,身虽富贵亨通,而白反多惭,无异在囹圄粪秽中也。荡荡戚戚,大体享福受祸之言,最为得之。”

先生答讫,徐谓之曰:“所问疑端,足征别来用心。疑者,悟之基也。先儒谓大道本无阶级,以疑为阶级。故大疑则大进,小疑则小进,其画然而莫进者,由漫然而弗疑者也。然区区不患子不能疑,患疑而非其所当急耳。昔陆子静先生讲学于象山,一士忽问:‘如何是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先生笑曰:‘公是泛然问,老夫却不泛然答。’既而又吟云:‘自家主宰常清健,逐外精神徒损伤。寄语同游二三子,莫将言语坏天常。’今所问中间,多有疑乎其所不当疑,问乎其所不当间者,则亦近于泛然而坏天常矣,非区区所望于子也!”

授受纪要

二曲先生口授      宝鸡门人李修录

肘后牌

【肘后牌者,佩日用常行之宜于肘后,藉以自警自励,且识之于不忘也。上帝临汝,无贰尔心,其可忽乎!】

 

恭默

提起 修九容 扩善端

放下 虚明寂定 经纶参替

无声无臭


终日钦凛,对越上帝,笃恭渊默以思道;思之而得,则静以存其所得。动须察其所得精神饶觉放逸,即提起正念,令中恒惺惺;思虑微觉纷杂,即一切放下,令万缘屏息。修九容,以肃其外;扩善端,以纯其内。内外交养,湛然无适,久则虚明寂定,浑然太极,天下之大本立矣。大本立而逢道行,以之经世宰物,犹水之有源,千流万派,自时出而无穷。然须化而又化,令胸中空空洞洞,无声无臭,夫是之谓尽性至命之实学。未至于斯,便是自弃。千万努力,念兹在兹!

人之所以为人,止是一心;心之所以常存,全赖乎学。孔子曰:“学而时习之。”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若外心而言学,不是世俗口耳章句、博名谋利之学,便是迂儒徇末忘本、支离皮毛之学,斯二者均无当于为人之实,非孔孟之所谓学也。

学脉最怕夹杂,学术不可不醇。先觉之学脉正而学术醇者,宋则周、程、张、朱,明则薛、胡、罗、吕、顾、高、冯、辛,咸言言中正,字字平稳,粹然睬、晒家法,犹布帛菽粟,规矩准绳,一日不可无,无则不可以为人。若厌平常而喜新奇,非狂即妄;狂与妄,学者之深戒也。若夫良知之说,虽与程朱少异,然得比提唱,人始知契大原,敦大本。自识性灵,自见本面,夫然后主敬穷理,存养省察,方有着落。调理脉息,保养元气,其与治病于标者,自不可同日而语。否则,学无来历,主敬,是谁主敬?穷理,是谁穷理?存甚,养甚,省甚?察甚?故学问必相须而后成,尊一辟一,二者俱病,能去此病,学斯无病。噫!此惟可与知者道,未可与固矣夫高叟言也。”

学问贵知头脑,自身要识主人。诚知头脑,则其馀皆所统驭;识主人,则仆隶供其役使。今既悟良知为学问头脑,自身主人,则学问思辨,多闻多见,莫非良知之用。所谓识得本体,好做工夫,做得工夫,方算本体。尊德性,不容不道问学;道问学,乃所以尊德性。此正吃紧切务,自不得作第二义看矣。来翰伊惠以下,言言中正无偏,与区区所赠鄙说吻合,无俟剖析;若再剖析,反涉葛藤。《》曰:“默而戍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愿相与共勉之。

周、程、张、朱、薛、胡、罗、吕、顾、高、冯、辛,乃孔门曾、卜流派,其为学也,则古称先,笃信圣人。陆、吴、陈、王、心斋、龙溪、近溪、海门乃邹、孟流派,其为学也,反己自认,不靠见闻,亦不离见闻。吾儒学术之有此两派,犹异端禅家之有南能北秀,各有所见,各有所得,合并归一,学斯无偏。若分门别户,牢不可破,其识力学问,盖可知矣。中无实得,门面上争闲气,噫,弊也久矣!

吾人既戴天履地面为人,须参天两地以有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后世开太平”。志不如此,便不成志;学不如此,便不成学;做人不如此,便不成人。

立身要有德业,用世要有功业。德业须如颜、曾、思、孟、周、程、张、朱,功业须如伊、傅、周、召、诸葛、阳明,方有体有用,不堕一偏。

嘱别

我这裹重实行,不重见闻;论人品,不论材艺。夫君子多识前言往行,原为畜德;多材多艺,贵推已及人,有补于世。若多闻多识,不见之实行以畜德,人品不足,而材艺过人,徒擅美炫长,无补于世。以之夸闾里而骄流俗可也,乌足齿于士君子之林乎!此归务敛华就实,一味合修,步步脚踏实地,刻苦力谐,希颜之‘愚’,为曾之‘鲁’,笃实辉光,行谊媲美古人,人品屹若山岳,可以为吾道之光,可以垂奕世之芳,则此来为不徒矣。敬拭目以望!

日用之间,以寡欲正心为主,以不愧天为本。欲不止乎声色货利,凡名心、胜心、矜心、执心、人我心,皆欲也。寡而又寡,自念虑之萌,以至言动之著,务纳乎天理,无一毫夹杂,方始不愧于天。学至不隗于天,则行不愧影,寝不愧衾,内不愧妻子、仆御,外不愧乡党、亲朋;前不愧往圣,后不愧来哲。如是,则光明正大,莹然浩然,彻上彻下,跃鱼飞鸢,日新又新,道斯大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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