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曲集/33 中华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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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三
公冶篇
士君子立身行己,固不可取媚于世,为浮沈苟免之计,然亦不可戾世取祸,须权衡于身世之间,既不失身,又不戾世,始为无弊。南宫适谨于言行,能处治乱而咸宜,此正儒者持身善世之蓍蔡。
放言放行,在下则触嫌招忌,在位则贾恐益仇,此谢灵运、李卓吾所以为世大戮而卒不免也。
成德固不可专靠师友,然能自己立志,又益之良朋明师,将愈严惮切磋,以成其德,故昔人谓“孤居而无与共证,独处而无与共商”,士之悲也。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人苟立志进德,尚且借鉴于不贤,况日与贤人君子处乎?此古人所以寻师访友,不论贵贱远近也。
不必淫词诡辨而后为“佞”,祇心口一不相应,正人君子早巳窥其中之不诚而恶之矣。徒取快于一时,而遂见恶于君子,赤何为也哉?
圣门高弟如颜之愚、参之鲁、雍之筒,俱是浑厚醇朴气象;盖其平日皆敛华就实,故其征之容貌辞气之间者,无非有道之符。吾人有志斯道,第一先要恭默。
学不信心,终非实学;仕不信心,经纶无本。成己而后能成物,自治而后可洽人,开于斯自谓“未能信”,此正是审己量力不自欺处。后世仕者,未尝成己而便言成物,未尝自治而辄思治人,既无天德,鸟睹所谓王道?
问:成己自治有素,可谓“信”乎?曰:即真能戍己自治有馀,而洽体果尽谙乎?时务果尽识乎?经济大业果一一蕴之有素、中窍中会、劲协机宜乎?于此稍信不及,打不过,又岂可冒昧以从事乎?故必量而后入,庶寡过;若入而后量,则取辱多矣。曰:“斯”字先儒或解作“逝者如斯夫”之“斯”,盖指妙道精义而言,今乃直指修己治人言,何也,曰:妙道精义,不外修己治人;离了修己治人,何处更见妙道精义?况夫子方使开仕,开若舍却可仕不可仕不言,而忽旁及其他,此后世拢侗哑谜野狐禅所为,曾谓敦谨如开而乃尔乎?夫惟于修己治人之道,自谓未信,自觉心上打不过,所以超于天下后世昧于自知,而惟以苟位为荣者,正在于此。使天下后世,人人如开之自审自量,则处不徒处,出不徒出,而世道生民,成有赖矣。
斯道非颖悟过人,则不足以承受。在昔圣门,固不乏学务躬修行谊淳笃之士,然聪明特达可以大受者,颜孔而外,实莫如赐。故夫子属望特殷,恐其恃聪明而不能自反,倚闻见而昧于自得。“多学而识之”之诘,“予欲无言、之训,所以觉之者屡矣。又举如愚之间以相质,盖欲其鞭辟著裹,黜聪堕明,而务有以自得也。赐乃区区较量于所知之多寡,徒在闻见上比方,抑末矣。顾人多苦不自知,赐既晓然有以自知,钦然逊共弗如,即此一念虚心,便是入道之机,夫子是以迎其机而进之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殆与非也一贯之语,同一启迪,此正夫子循循善诱处。
阳之折服同,徒折服其知解,岂知旧之所以为回,非徒知解也。潜心性命,学敦大原,一彻尽彻,故明无不照。赐则惟事见闻,学昧大原,其“闻一知二”乃聪明用事,推测之知,典悟后之知,自不可同日而语。不但“闻一知二”弗如旧,即闻一知百知千,总是门外之见,终不切己,亦岂得如同也耶?是故学惟敦本之为要,敦本则知解尽忘,心如太虚,无知而无不知,一以贯之矣。
正大光明、坚强不屈之谓“刚”,乃天德也;全此德者,“常伸于万物之上”,凡富贵、贫贱、威武、患难,一切毁誉利害,举无足以动其心。欲则种种世情系恋,不能割绝,生来刚大之气,尽为所挠。心术既不光明,遇事鲜所执持,无论气质懦弱者,多屈于物,即素负血气之强者,亦不能不动于利害之私也。故从来“刚者”必无欲,欲则必不刚,一毫假借不得。
人惟有欲则不刚,不刚则不能直内而方外,故圣贤之学,以无欲为主,以寡欲为功。龙为有欲,则为人制;人惟有欲,则为物屈。古人不以三公易其介,是为真刚。
圣虽学作兮,所贵者资刚,则英毅振迅,人道有其资。否则志气易于散漫,工夫作辍无常。
德非刚则不能进,己非刚则不能克,品非刚则不能树,名节非刚则不能全。担当世道,非刚则不能任;顶天立地事业,非刚则不能做,做亦难成。苟非其人,道不虚行,故必纯乎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始为庶几。
文章、性道,本一非二;文章所以阐性道,性道所以焕文章。若文章无关于性道,是后世雕虫末技,泛语浮说,夫岂“夫子之文章”。性道不见之文章,则性道无由阐明,不可谓“夫子之言性与天道”。故太子之文章,即夫子阐明性道之言,言日皆文,则言言皆道,日用平常,莫非性天。特学人资有迷悟,白生分别,迷则文章是文章,性道是性道;悟则文章即性道,性道即文章,一而二,二而一也。然则子贡之说非耶?曰:子贡盖至是而有悟矣,此悟后反言以叹美,亦犹“高坚前后”之喟也。
“未行而恐有闻”,子路急行之心,真是惟日不足,所以得到“升堂”地位。吾人平日非热所闻,往往徒闻而未尝见诸行,即行而未必如是之急,玩因循,孤负时日,读至此不觉忸怩。
子路喜闻过,固学人百世之师;而其勇于行,尤学人百世之师也。惜乎躬行有馀,而终欠真知,是以言劲出处,多有遗憾。故知行不可偏废,若理有未穷,知有未至,往往以冥行当躬行,则贼德害义多矣,此又不可不知也。
雍也篇
“居敬”,则终日战兢自持,小心严翼,湛然纯一,惺惺不昧,清明在躬,气志如神。见之于行,自精明整暇,凝重不苟,事事有定裁,却事事不琐繁、不操切,敦大成裕,端拱致治信“居筒”,则率意任质,漫无检束,内外脱略,身心俱荒。一身不能自治,况治民乎?
学,所以约情而复性也。后世则以记诵闻见为“学”。以诵习勤、闻见博为“好学”。若然,则孔手承哀公之间,便当以博学笃志之子夏、多闻多识之手贡对,夫何舍二子而推静默如愚之颜氏为耶?即推颜氏,何不推其诵习如何勤劬,闻见如何渊博,而乃以“不迁”、“不贰”为好学之实?可见学苟不在性情上用功,则学非其学。性情上苟不得力,纵夙夜孜孜,博极群籍,多材多艺,兼有聚长,终不可谓之“好学”。
颜孟而后,学能涵养本原、性情得力,莫如明道先生;盖资禀既异,而充养有道,纯粹如精金,温润如良玉,宽而有制,和而不流。其言曰:“七情之发,惟怒为甚。能于怒时遽忘其怒,其于道思过半矣。”薛敬轩亦云:“气真是难养,余克治用力久矣,而忽有暴发者,可不勉哉!二十年治一‘怒’字,尚未消磨得尽,以是知‘克己’最难。”吴康斋所著《日录》,则专以戒怒惩忿为言,有曰:“去岁童子失鸭,不觉怒甚。今岁复失鸭,虽当下不能无怒,然较之去岁则微,旋即忘怀,此必又透一关矣。”谢上蔡患喜怒,日消磨令尽,而内自省察,大患乃在“矜”,疡克之。与程子别一年来见,问所学,对曰:“惟去得一‘矜’字。”曰:“何谓也?”上蔡曰:“怀固蔽自欺之心,长虚骄自大之气,皆此之由。”以上四先生,皆实实在性情上用功,此方是“学”,此方是“好学”,虽中间用功有难易,得力有浅深,而好其所当好、学其所当学则一也。
颜子“克复”之后,俯仰无作,故胸次悠然有以自乐,不因贫困少改其常,此天趣也。周子每令二程寻孔颜之乐,寻此趣也。善乎,王心斋之歌有曰:“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一觉便消除,此心依旧乐。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
问:学者固贵有以自乐,然家贫亲老,甘旨无供,亦岂能乐?曰:贫莫贫于“箪瓢陋巷”,夫不有颜路在耶?而颜子无营无欲,恬然安之,所谓以善养,不以禄养也。
“道”乃人生日用当由之道,夫子不过为之指迷析歧,示人以知所向往耳,非举己所独有,而强人以所本无也。盖人人有是心,心心具是理。心不昧理,是谓“明道”;动不违理,是谓“行道”则道之为道,反己自是,欲之即至,非从外获,又何“力”之可言?求也不察,误认为夫子之道,故诿以“力之不足”;若知原是自具,原是日用之所不容已,则力岂有“不足”?又岂逡巡委靡以“自画”阳气发处,金石亦透,精神一到,何事不成,况求诸己耶?
“君子儒”大而通,“小人儒”拘而滞。子夏陉陉自律,规模殊欠宏远,故夫子因其病而药之。
“君子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小人儒”则反是。
古之学者“为己”,“君子儒”也;今之学者“为人”,“小人儒”也。“君子儒”喻于义,“小人儒”喻于利。“君子儒”实心实行,“小人儒”色取行遵。
“儒”字从“人”从“需”,言为人所需也。道德为人所需,则式其仪范,振聋觉啧,朗人心之长夜;经济为人所需,则赖其匡定,拯溺亨屯,翊世运于熙隆:二者为宇宙之元气,生人之命脉,乃所必需,而一日不可无焉者也。然道德而不见之经济,则有体无用,迂阔而远于事情;经济而不本于道德,则有用无体,苟且而杂乎功利:各居一偏,终非全儒。譬之身然,或头目具而乏四肢,或四肢具而缺头目,尚得为完人乎?故必头目四肢备而后为完人,道德经济备而后为全儒。如是则穷可以仪表人群,达则兼善天下,或穷或达,均有补于世道,为斯人所必需,夫是之谓“儒”,夫是之谓“君子”。
僧有禅宗、有应付,道有全真、有应付,儒有理学、有应付,咸一门而两分之,内外之分也。噫,读儒书,冠儒冠,置身于儒林,既以儒自命,乃甘以应付儒结局生平乎,然则必何如而后可?曰:孔手对哀公儒服之间,《儒行篇》载之详矣。诚自振自奋,自拔于流俗而允蹈之,便是真儒、大儒、“君子儒”,否则终是俗儒、应付儒、“小人儒”,而犹居之不疑,自以为儒,“儒”且如是耶?亦足羞矣!
灭明“行不由径”,步趋不苟,则居恒持身端方,事事不苟,可知“非公事”不见邑宰,尤见其守身之严,宜其起邑宰之敬,而见推于圣门也。故士人平日须绝迹公庭,即遇公事,苟非万不容已,亦不可轻往。宁使讶其不来,勿使厌其不去,品斯立矣,品立而后可以言学也。
灭明之贤,惟子游识得。得此一人,尊礼推重,奖一励百,以端一方之风化,此致治之机也。昔陆象山至临川访惕思谦,思谦因言风俗不美,象山曰:“司、监、守、令,乃风俗之宗主,祇如判院在此,无祇为位高爵重、旗旄导前、骑卒拥后者是崇是敬。陋巷茅茨之间,有忠信笃敬好学之士,不以其微贱而知崇敬之,则风俗庶几可同矣。”姚善守苏州,闻郡人王宾狷介有守,敦延不至,乃屏丑从,微服造见;宾次日诣府,望大门致谢而去,终不进大门。善又闻韩弈名,欲因宾致弈,弈终不往。一日,善询知弈在楞伽山,亟往访之,弈遽泛小舟入太湖去。善叹曰:“韩先生名可得而闻,身终不可得而见也。”
冯异战胜有功,他将皆争自言功,异独屏身树下,寂无所言。曹彬平江南,得一国境土,辟地数千里,使在他将,必露布以闻,盛叙战绩,彬惟进奏通报于朝曰:“奉敕勾当江南公事回。”此皆不自矜伐,与之反可谓异世而同风矣。彼武夫且然,矧学者乎?故道德、经济、文章、气节,或四者有一,或兼有其长,而胸中道德、文章、经济、气节之见,苟一毫消熔未尽,便是“伐”;伐则有累湛然虚明之体,其为心害不浅。上蔡先生省克数年,去得一“矜”字,程子称其“切问近思之学者”,此也。
人“由道”则尽人道,“不由”则失共所以为人之实,醉生梦死,与物奚异?
当下便是,无烦拟议,自然而然,非由勉强,所谓“直”也。乍闻而怵惕,睹骸而生泚,良知良能,随感而应,非“直”而何?圣之所以圣,贤之所以贤,如斯而已矣。本分之外,不加毫末,一有安排,便失其“直”;展转曲挠,厚自诬罔,是自丧本面,自梏生机,虽生犹死,可哀孰甚!
“上”是甚么?能知其所谓上,斯上矣。
向上一著,自非颖悟绝伦,力到功深,则未易承当。骤而语之,沈厚者反以滋惑,俊爽者遍以滋狂,故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苟非其人,道不虚行。
夫子答樊迟之问,切中天下后世人心之通病,“务义”、“后获”之语,乃知者、仁者之实功。
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一有玷缺,便非士,“觚哉,觚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