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五 元好问集
卷三十六
卷三十七 

    卷三十六

    序引

    陆氏《通鉴详节》序

    中州文明百年,有经学,有《史》《汉》之学、《通典》之学,而《通鉴》则不能如江左之盛,唯蔡内翰伯正甫圭、萧户部真卿贡、宗室密国公子瑜之等十数公,号称专门而已。近岁此学颇行河朔,武臣宿将讲说记诵有为日课者,故时人稍稍效之。卷帙既多,艰于传写,通都大邑好事家所藏不过三五本而止,其馀愿见而不可得者多矣。温公修此书十五馀年,虽相业未究,而能成百代不刊之典,以与左丘明氏并传。立功立言,皆圣哲之能事,在公为无憾,特其传与否,系学者幸不幸耳!

    历亭州将张侯晋亨知好此书,取陆氏《详节》,且以《外记》及诸儒精义附益之,公所载大政事、大善恶备见于此,盖有不可胜学者矣。以为得之易,则学者众,因锓木以传,从是而往,一邑之令、一州之守、千人君之长,若见而有所得,爱而知所慕,举而措之施为之间,免于面墙之蔽,张侯与有力焉。

    侯官偏将军,佩金符,食大县万家,千头木奴足供指使,何至就楮墨工营什一耶?予惜其私淑之意不白,故为道其所以然。乙卯秋九月望日,太原元某裕之书。

    《杜诗学》引

    杜诗注六、七十家,发明隐奥,不可谓无功;至于凿空架虚,旁引曲证,鳞杂米盐,反为芜累者亦多矣。要之,蜀人赵次公作证误,所得颇多。托名于东坡者为最妄,非托名者之过,传之者过也。

    切尝谓子美之妙,释氏所谓学至于无学者耳。今观其诗,如元气淋漓,随物赋形;如三江五湖,合而为海,浩浩瀚瀚,无有涯涘;如祥光庆云,千变万化,不可名状,固学者之所以动心而骇目。及读之熟,求之深,含咀之久,则九经百氏古人之精华、所以膏润其笔端者,犹可仿佛其馀韵也。夫金屑丹砂、芝术参桂,识者例能指名之,至于合而为剂,其君臣佐使之互用,甘苦酸咸之相入,有不可复以金屑丹砂、芝术参桂而名之者矣。故谓杜诗为无一字无来处,亦可也;谓不从古人中来,亦可也。前人论子美用故事,有着盐水中之喻,固善矣,但未知九方皋之相马,得天机于灭没存亡之间,物色牝牡人所共知者为可略耳。

    先东岩君有言,近世唯山谷最知子美,以为今人读杜诗,至谓草木虫鱼皆有比兴,如试世间商度隐语然者,此最学者之病。山谷之不注杜诗,试取《大雅堂记》读之,则知此公注杜诗已竟,可为知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乙酉之夏,自京师还,闲居嵩山,因录先君子所教,与闻之师友之间者为一书,名曰《杜诗学》。子美之传志、年谱,及唐以来论子美者在焉。候儿子辈可与言,当以告之,而不敢以示人也。

    六月十一日,河南元某引。

    《东坡诗雅》引

    五言以来,六朝之谢、陶,唐之陈子昂、韦应物、柳子厚最为近风雅,自馀多以杂体为之。诗之亡久矣!杂体愈备,则去风雅愈远,其理然也。

    近世苏子瞻绝爱陶、柳二家,极其诗之所至,诚亦陶、柳之亚。然评者尚以其能似陶、柳而不能不为风俗所移为可恨耳!夫诗至于子瞻,而且有不能近古之恨,后人无所望矣。乃作《东坡诗雅》目录一篇。

    正大己丑,河南元某书于内乡刘邓州光父之东斋。

    《东坡乐府集选》引

    绛人孙安常注坡词,参以汝南文伯起《小雪堂诗话》,删去他人所作“无愁可解”之类五十六首,其所是正亦无虑数十百处,坡词遂为完本,不可谓无功。

    然尚有可论者,如“古岸开青葑”,《南柯子》以末后二句倒入前篇,此等犹为未尽,然特其小小者耳。就中“野店鸡号”一篇,极害义理,不知谁所作,世人误为东坡,而小说家又以神宗之言实之,云:“神宗闻此词,不能平,乃贬坡黄州,且言:‘教苏某闲处袖手,看朕与王安石治天下。’”安常不能辨,复收之集中。如“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妙年。有胸中万卷,笔头千字,致君尧舜,此书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之句,其鄙俚浅近,叫呼炫鬻,殆市驵之雄醉饱而后发之,虽鲁直家婢仆且羞道,而谓东坡作者误矣。

    又前人诗文有一句或一二字异同者,盖传写之久,不无讹谬,或是落笔之后随有改定,而安常一切以别本为是,是亦好奇尚异之蔽也。就孙集录取七十五首,遇语句两出者择而从之,自余《玉龟山》一篇,予谓非东坡不能作,孙以为古词,删去之,当自别有所据,姑存卷末,以候更考。

    丙申九月朔,书于阳平寓居之东斋,元某引。

    《锦机》引

    文章天下之难事,其法度杂见于百家之书,学者不遍考之,则无以知古人之渊源。予初学属文,敏之兄为予言如此。兴定丁丑,闲居汜南,始集前人议论为一编,以便观览。盖就李嗣荣、卫昌叔家前有书而录之,故未备也。山谷与黄直方书云:“欲作楚辞,须熟读《楚辞》,观古人用意曲折处,然后下笔。”喻如世之巧女,文绣妙一世,误欲织锦,必得锦机乃能成锦。因以“锦机”名之。

    十一月日,河东元某自题。

    《集诸家通鉴节要》序

    汝下弋唐佐集诸家《通鉴》成一书,以东莱吕氏《节要》为断,增入外纪、甲子谱年、目录、考意、举要、历法,及与道原史事问答、古舆地图、帝王世系、释音,温公以后诸儒论辨,若事类、若史传,终始括要,又皆科举家附益之者,为卷百有二十,凡二百馀万言。唐佐学有源委,读书论文精玩旨意,随疑订正,必理顺而后已,故其所编次,部居条流,截然不乱。时授馆平阳张存惠魏卿家,张精于星历之学,州里以好事见称,请为唐佐锓木以传。

    唐佐过某于太原,以定本见示,且言温公识治之良相,时君用之不尽,屏处闲局馀二十年,其所得者《通鉴》一书而已。顾虽功业未究,较其成一家之言,而为百代不刊之典,不谓之不负所学可乎!承平时,明经、词赋取士,主文衡者尚以科目为未广,谓杜氏《通典》、司马氏《通鉴》皆可增置学官,为士子专门之业,宰相以为然而末暇也。此书编帙浩繁,传写不易办,寒乡之士有愿见而不可得者。张氏此本,减完书纸墨之半,见得之易,则流布必广。户牖既开,他日当有由堂而及奥者,幸为我道所以然。

    虽然,某切有所憾焉。公与二刘氏、范氏纪千三百年治乱废兴成败之迹,盖用《春秋左氏传》、荀悦袁宏《汉纪》例为之,以便观览,故于中秘外邸之书,芟夷剪截,举宏纲而撮机要,其所取才十一耳。而公既为成书上之,复自为《通鉴详节》传于世者,独何欤?其后吕、陈、王、陆诸人亦皆以公例为之,岂数公者于编年本末,故使之不相缀属,开学者涉猎之渐乎?

    唐佐真积之力久,必能得其微旨,幸为讲明之,以晓我曹之未知者。年月日,河东人元某谨序。

    《十七史蒙求》序

    安平李瀚撰《蒙求》二千馀言,李华作序,李良荐于朝,盖在当时已甚重之。迄今数百年之间,孩幼入学,人挟此册,少长则遂讲授之。宋王逢原复有《十七史蒙求》,与瀚并传。及诗家以次韵相夸尚,以《蒙求》韵语也,故姑汾王琢又有《次韵蒙求》出焉,评者谓次韵是近世人之敝,以志之所之而求合他人律度,迁就傅会,何所不有?唯施之赋物、咏史、举古人征之事例,迁就傅会或当听其然,是则韵语、次韵为有据矣。

    始予年二十馀,住太原学舍,交城吴君庭秀洎其弟庭俊与予结夏课于由义西斋,尝以所撰《蒙求》见示,且言:“逢原既以‘十七史’命篇矣,而间用《吕氏春秋》《三辅决录》《华阳国志》《江南野录》,谓之史可乎?今所撰止于史书中取之,诸所偶俪,必事类相附;其次强韵,亦力为搜讨,自意可以广异闻。子为我序之可乎?”予欣然诺之而未暇也。后三十七年,予过镇阳,见张参议耀卿,耀卿受学于吴君之门者也。问以此书之存亡,乃云版荡之后,得于田家故箱中,因得而序之。

    按李瀚自嫌文碎,此特自抑之辞。华谓可以不出卷而知天下,是亦许与大过。唯李良荐章,谓其错综经史,随便训释,童子固多弘益,而老成颇觉起予,此为切当耳。载籍之在天下,有栋宇所不能容,而牛马所不能举者,精力有限,记诵无穷,果使漫而无统,广心浩大,将不有遗忘之谬乎?如曰记事者必提其要,吾知《蒙求》之外不复有加矣。古有之:积丝成寸,积寸成尺,尺寸不已,遂成丈匹。信斯言也!虽推广三千言为十万,其孰曰不可哉?

    吴君博览强记,九经传注率手自抄写,且讽诵不去口。史书又其专门之学,文赋华赡,有声场屋间。教授生徒,必使知己之所知,能己之所能,时议以此归之。贞祐兵乱,负母入山,道中遇害,年甫四十云。

    庚戌五月晦日,新兴元某叙。

    《拙轩铭》引

    左辖公以“拙轩”自号,征文于某,谨述而铭之。去古既远,天质日丧,人伪日胜。机械之士,以拙为讳,天下万事,一以巧为之。矜长出奇,争捷求售,其心汩汩焉如弄丸,如运斤,如刻猴之工,如贯虱之射,唯恐巧之不极。至于汲黯之戆,绛侯之讷,石建之醇谨,卓茂之迂缓,班超平平之策,阳城下下之考,咸共嗤点,以为不智。事业之鄙陋,风俗之薄恶,实坐于此。

    惟公以清白传世德,以忠信结人主。出入四朝,再秉钧轴,危言高论,耸动天下。发凶竖未形之谋,则先识者以为明。犯强臣不测之怒,则疾恶者以为高。视千载无所于让。其以拙为号者,非欲贤于斯世而已也。濂溪先生论拙之极致,有“天下拙,刑政彻。上安下顺,风清弊绝”之语。夫能至于上安下顺,风清弊绝,则天下之能事毕矣。然则公之所以自名者,乃所以自任耶!

    《如庵诗文》序

    密国公讳,字子瑜,越王长子,而兴陵之诸孙也。明昌初已受封,公以例授金紫光禄大夫。卫绍王时,除开府仪同三司。宣宗南渡后,封胙国公。哀宗正大初,进封密。自明昌初,镐、厉等二王得罪后,诸王皆置傅与司马、府尉、文学,名为王府官属,而实监守之。府门启闭有时,王子若孙及外人不得辄出入,出入皆有籍,诃问严甚。金紫若国公,虽大官,无所事事,止于奉朝请而已。密公班朝着者如是四十年。

    初,燕都迁而南,危急存亡之际,凡车辂、宫县、宝玉、秘器所以资丕天之奉者,舟车辇运,国力不赡,至汴者千之一耳,而诸王公贵主至有脱身而去者。公家法书名画连箱累箧,宝惜固护,与身存亡,故他货一钱不得着身。方迁革仓卒,朝廷止以乏军兴为忧,百官俸给减削几尽。岁日所入,大官不能赡百指,而密公又宗室之贫无以为资者,其落薄失次为可见矣。元光以后,王薨,门禁缓,文士稍遂款谒,然亦不过三数人而止矣。

    公资禀简重,而至诚接物,不知名爵为何物。少日师三川朱巨观学诗、龙岩任君谟学书,真积之久,遂擅出蓝之誉。于书无所不读,而以《资治通鉴》为专门,驰骋上下千有三百馀年之事,其善恶是非、得失成败,道之如目前。穿贯他书,考证同异,虽老于史学者不加详也。名胜过门,明窗棐几,展玩图籍,商略品第。顾、陆、朱、吴笔虚笔实之论,极幽渺。及论二王笔墨,推明草书学究之说,穷高妙,而一言半辞皆可纪录。典衣置酒,或终日不听客去,炉薰茗碗,或橙蜜一杯,有承平时王家故态,使人爱之而不能忘也。字画得于苏、黄之间。参禅于善西堂,名曰“祖敬”。《自题写真》有“枯木寒灰亦自神,应缘来现胙公身。只缘苦爱东坡老,人道前身赵德麟”之句。

    旧制,国公祭山陵,则佩虎符、乘传,号曰“严祭”。若上清储祥宫、若太乙宫、五岳观设醮,上方相蓝大道场,则国公代行香,公多预焉。又有诗自戏云:“借来羸马钝于墙,马上官人病且尪。无用老臣还有用,一年三五度烧香。”盖实录云。

    公诗五卷,号《如庵小稿》者,汴梁鬻书家有之。乐府云:“梦到凤凰台上,山围故国周遭。”又云:“咫尺又还秋也,不成长似云闲。”识者闻而悲之。予窃谓古今爱作诗者,特晋人之自放于酒耳。吟咏情性,留连光景,自当为缓忧之一物,在公则又以之遁世无闷,独立而不惧者也。使公得时行所学,以文武之材,当颛面正朝之任,长辔远驭,何必减古人,顾与槁项黄馘之士争一日之长于笔砚间哉?朝家疏近族而倚疏属,其敝乃至于此,可为浩叹也。

    天兴壬辰,曹王出质,公求见于隆德殿。上问:“叔父欲何言?”公奏:“闻孛德虽议和,孛德不苦谙练,恐不能办大事者。臣请副之,或代其行。”上慰之曰:“南渡后,国家比承平时有何奉养,然叔父亦未尝沾丐。无事则置之冷地,无所顾籍,缓急则置于不测,叔父尽忠固可,天下其谓我何?叔父休矣。”于是君臣相顾泣下。未几,公感疾,以其夏五月十有二日薨,春秋六十一。

    后二十有六年,此集再刻于大名。门下士河东人元某为之引。

    《琴辨》引

    彦实苗君,平阳人。童丱中,为乡先生乔孟州扆君章所器,命其子河东按察转运使宇德容与同研席。君章文学深博,兼通音律,教彦实与德容琴事。初授指法,累钱手背,以轻肆为禁,至一声不敢妄增损。彦实后以雅重见称,有自来矣。弱冠应明经举选,三赴廷试。至论知琴,亦与德容相后先。

    当熙宗守成之际,惟弄琴为乐而已。琴工卫宗儒者,一日鼓琴不成声,问之故,曰:“山后苦寒,手拮据耳。”即赐之貂鼠帐,炽炭其前,使鼓之。世宗好此艺,殊有父风,寝殿外设琴工幕次,鼓至夜分乃罢。尝言:“吾非好琴,人主心无所住,则营建、征伐、田猎、宠嬖何所不有,吾以琴系著吾心耳。”一侍从鼓琴东宫,衣着华丽,上以轻浮,敕不得入宫。至显宗,又妙于琴事者也。三四十年之间,此道大行,而彦实出于其时。

    近臣有荐于章庙者,因得待诏翰林,居京师未久而声誉籍甚,至废举业不就。南渡后,日从杨、赵游。闲闲尝有诗推敬,故诗人止以高士目之。公艺既专,又渐于敦朴之化,习与性成,其分别古今操弄孰雅孰郑,犹数一二而辨黑白也。常选古人所传操弄百馀篇有古意者纂集之,将传于世,为危急存亡之秋,良未暇也。

    长子名某,字君瑞,尝仕为省郎,闲居燕中。悼雅道之将废,而先意之不究,将锓木以传,请予题端,且以卜当传与否也。

    予谓君瑞言:“子第传之。山谷有云:‘枯木嵌空微暗淡,古器虽在无古弦。袖中正有《南风》手,谁为听之谁为传?’东坡有云:‘琴里若能知贺若,诗中定合爱陶潜。’汉大司空宋弘荐桓谭文学可比前世扬雄、刘向父子,光武拜为议郎。帝每宴,辄令鼓琴,好其繁声。弘闻之不悦,悔于荐举,伺谭内出,正朝服坐府上,遣吏召之。谭至,不与席而让之曰:‘吾所以荐子者,愿令辅国家以道德也,而今数进郑声以乱《雅》《颂》,非忠正者也。能自改耶?会相举以法乎?’谭顿首谢,良久乃遣之。后大会群臣,帝使谭鼓琴,谭见弘,失其常度。帝怪而问之,弘乃离席免冠谢曰:‘臣所以荐桓谭者,谓能以忠正导主,而今朝廷耽悦郑声,臣之罪也。’帝改容谢之,谭遂不得给事中。予切谓《南风》手不可得,而今世爱陶诗者几人?果如坡、谷所言,唯当破此琴为烹鹤之具耳!光武好繁声,举朝亦好之,乃有宋司空。谓宋弘之后,遂无宋弘,则彦实此书何从出哉!夫八音与政通为难,审音以知政,居今而行古又为难,合是二难,始有此书,乃欲藏之名山,以待其人乎?司空表圣最为通论,云:‘四海之广,岂无赏音?固应不待五百年耳!’请以此为之引。”

    丁巳秋八月初吉,遗山诗老引。

    《双溪集》序

    燕中文士张显卿、赵昌龄为予言:“省寺宾客集,今中令诗传于时,欲吾子为作序引,其有意乎?”予复之曰:“诗与文同源而别派,文固难,诗为尤难。李长吉母以贺苦于诗,谓呕出肝肺乃已耳。又有论诗者云:‘乾坤有清气,散入诗人脾。千人万人中,一人两人知。’其可谓尤难矣。前世诗人凡有所作,遇事辄变化,例不一其体裁,乃欲与造物者争柄,囚锁怪异,破碎阵敌,凌轹波涛,穿穴险固者,尤未尽也。槁项黄馘,一节寒饿之士,以是物为颛门,有白首不能道刘长卿一字者。青云贵公子乃咳唾颦呻而得之,是可贵也。学道者有神遇,有悬解,如以无碍辨才,游戏翰墨,龙拿虎掷,动心骇目,不可致诘。彼区区者方缨冠被发,流汗而追之,九万里风斯在下矣。”

    “中令天资高,于诗风夙习,故落笔有过人者,不足讶也。近时燕中两诗人擅名一时,当其得意时,视《北征》《南山》反有德色。然每见中令一诗出,必欢喜赞叹,失喜噎呕,曰:‘此长吉语也,义山语也,《樊川集》所无有也。’而中令慊然自以为不足,长辔远驭,进进而不已。如欲踔宇宙而遗俗,渺翩翩而独征者,尚奚以序引为哉!显卿、昌龄为我谢中令君,朝议以四世五公待阁下,天下大夫士以太平宰辅望阁下。李文饶《一品集》郑亚有序,陆宣公《奏议》苏东坡有札子,大书特书,而屡书之。韩笔有例,子欲我叙《双溪小集》,而遂已乎!”

    年月日,门下士河东元某题。

    《鸠水集》引

    德安郑梦开以所编宋君周臣《鸠水集》见示,云:“宋君以文章名海内久矣,世以不见全集为恨。今欲锓木流布。子厚于宋者,请为题端。”

    某不敏,不足以知诗文正脉,尝试妄论之。文章虽出于真积之力,然非父兄渊源,师友讲习,国家教养,能卓然自立者鲜矣!自隋唐以来,以科举取士,学校养贤,俊逸所聚,名卿才大夫为之宗匠。琢磨淬砺,日就作新之功。以德言之,则士君子之所为也;以文言之,则鸿儒硕生之所出也;以人物言之,则公卿大臣之所由选也。不必皆鸿儒硕生、公卿大臣,而其材具故在是矣。宋君起太行,其经明行修,盖故家遗俗然,且得乡先生李承旨致美、按察使简之,宗盟内翰济川潞倅祐之父子,王孟州大用之所沾丐,住太学十年,读书绩文,动为有用之学。使之得时行道,其所成就,顾岂出名卿材大夫之下哉!易代以来,佐东平幕二十年,当贤侯拥彗之敬,不动声气,酬酢台务,皆迎刃而解。有用之学,仆既言之矣。呜呼!文章圣心之正传,达则为经纶之业,穷则为载道之器,顾所遭何如耳!

    它日人读《鸠水集》,或以文人之文求之,渠特摆襶子耳,非吾心相科中人也。癸丑清明日,河东元某引。

    杨叔能《小亨集》引

    贞祐南渡后,诗学大行,初亦未知适从,溪南辛敬之、淄川杨叔能以唐人为指归。敬之旧有声河南,叔能则未有知之者。兴定末,叔能与予会于京师,遂见礼部闲闲公及杨吏部之美,二公见其《幽怀久不写》及《甘罗庙》诗,啧啧称叹,以为今世少见其比。及将往关中,张左相信甫、李右司之纯、冯内翰子骏皆以长诗赠别,闲闲作引,谓其诗学退之《此日足可惜》,颇能似之。至比之金膏水碧,物外自然奇宝,景星丹凤,承平不时见之嘉瑞。叔能用是名重天下,今三十年。然其客于楚,于汉沔,于燕、赵、魏、齐、鲁之间,行天下四方多矣,而其穷亦极矣。

    叔能天资淡泊,寡于言笑,俭素自守,诗文似其为人。其穷虽极,其以诗为业者不变也,其以唐人为指归者亦不变也。今年其所撰《小亨集》成,其子复见予镇州,以集引为请。予亦爱唐诗者,唯爱之笃而求之深,故似有所得,尝试妄论之。

    诗与文,特言语之别称耳,有所记述之谓文,吟咏情性之谓诗,其为言语则一也。唐诗所以绝出于《三百篇》之后者,知本焉尔矣。何谓本?诚是也。古圣贤道德言语布在方册者多矣,且以“弗虑胡获,弗为胡成”,“无有作好,无有作恶”,“朴虽小,天下莫敢臣”较之,与“祈年孔夙,方社不莫”,“敬共明神,宜无悔怒”何异,但篇题句读不同而已。故由心而诚,由诚而言,由言而诗也。三者相为一。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发乎迩而见乎远,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虽小夫贱妇孤臣孽子之感讽,皆可以厚人伦、美教化,无它道也。故曰不诚无物。夫惟不诚,故言无所主,心口别为二物;物我邈其千里,漠然而往,悠然而来,人之听之,若春风之过马耳,其欲动天地、感神鬼难矣。其是之谓本。唐人之诗,其知本乎?何温柔敦厚、蔼然仁义之言之多也!幽忧憔悴、寒饥困惫一寓于诗,而其厄穷而不悯,遗佚而不怨者,故在也。至于伤谗疾恶,不平之气不能自揜,责之愈深,其旨愈婉,怨之愈深,其辞愈缓。优柔餍饫,使人涵泳于先王之泽,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幸矣学者之得唐人为指归也。

    初予学诗,以十数条自警云:无怨怼,无谑浪,无骜狠,无崖异,无狡讦,无弇阿,无傅会,无笼络,无炫鬻,无矫饰,无为坚白辨,无为贤圣癫,无为妾妇妒,无为仇敌谤伤,无为聋俗哄传,无为瞽师皮相,无为黥卒醉横,无为黠儿白撚,无为田舍翁木强,无为法家丑诋,无为牙郎转贩,无为市倡怨恩,无为琵琶娘人魂韵词,无为村夫子《兔园策》,无为算沙僧困义学,无为稠梗治禁词,无为天地一我、今古一我,无为薄恶所移,无为正人端士所不道。信斯言也,予诗其庶几乎!惟其守之不固,竟为有志者之所先。今日读所谓《小亨集》者,只以增愧汗耳。

    予既以如上语为集引,又申之以《种松》之诗,因为复言:“归而语乃翁,吾老矣,自为瓠壸之日久矣。非夫子,亦何以发予之狂言。”己酉秋八月初吉,河东元某序。

    《新轩乐府》引

    唐歌词多宫体,又皆极力为之。自东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万古凡马空”气象。虽时作宫体,亦岂可以宫体概之?人有言乐府本不难作,从东坡放笔后便难作,此殆以工拙论,非知坡者。所以然者,《诗三百》所载,小夫贱妇幽忧无聊赖之语,时猝为外物感触,满心而发,肆口而成者尔。其初果欲被管弦、谐金石,经圣人手,以与《六经》并传乎?小夫贱妇且然,而谓东坡翰墨游戏,乃求与前人角胜负,误矣!自今观之,东坡圣处,非有意于文字之为工,不得不然之为工也。坡以来,山谷、晁无咎、陈去非、辛幼安诸公,俱以歌词取称,吟咏情性,留连光景,清壮顿挫,能起人妙思。亦有语意拙直,不自缘饰,因病成妍者,皆自坡发之。近岁新轩张胜予亦东坡发之者与?

    新轩三世辽宰相家,从少日滑稽玩世。两坡二枣,所谓入其室而啖其炙者,故多喜而谑之之辞。及随计两都,作霸诸彦,时命不偶,至得补掾中台。时南狩已久,日薄西山,民风国势有可为太息而流涕者,故又多愤而吐之之辞。

    予与新轩臭味既同,而相得甚欢。或别之久而去之远,取其歌词读之,未尝不洒然而笑,慨焉以叹,沉思而远望,郁摇而行歌,以为玉川子尝孟谏议贡馀新茶,至四碗发轻汗时,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真有此理。退之《听颖师弹琴》云:“此䛏䛏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忽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吾恐颖师不足以当之。予既以此论新轩,因说向屋梁子。屋梁子不悦曰:“《麟角》《兰畹》《尊前》《花间》等集,传播里巷,子妇母女交口教授,淫言媟语,深入骨髓,牢不可去,久而与之俱化。浮屠家谓笔墨劝淫,当下犁舌之狱。自知是巧,不知是业。陈后山追悔少作,至以《语业》命题,吾子不知耶?《离骚》之《悲回风》《惜往日》,评者且以“露才扬己,怨怼沉江”少之。若《孤愤》《四愁》《七哀》《九悼》绝命之辞,《穷愁志》,《自怜赋》,使乐天知命者见之,又当置之何地耶?治乱,时也;遇不遇,命也。衡门之下,自有成乐,而长歌之哀甚于痛哭。安知愤而吐之者,非呼天称屈耶?世方以此病吾子,子又以及新轩,其何以自解?”予谓屋梁子言:“子颇记谢东山对右军哀乐语乎?‘年在桑榆,正赖丝竹陶写。但恐儿辈觉,损此欢乐趣耳。’东山似不应道此语。果使儿辈觉,老子乐趣遂少减耶?君且道如诗仙王南云所说,大美年卖珠楼前风物,彼打硬头陀与长三者三礼,何尝梦见?”

    岁在甲寅十月望日,河东元某题。

    《逃空丝竹集》引

    南渡后,李长源七言律诗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高处往往不减唐人。麻知几七言长韵,天随子所谓“陵轹波涛,穿穴险固,囚锁怪异,破碎陈敌”者,皆略有之。然长源失在无穰茹,知几病在少持择,诗家亦以此为恨。仲梁材地有馀,而持择功夫胜,其馀或亦有不迨二子者。绝长补短,大概一流人也。今二子亡矣,仲梁气锐而笔健,业专而心精,极他日所至,当于古人中求之,不特如退之之于李元宾耶。河东人元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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