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西人与近代文明
今日之教育方针
共和国家与青年之自觉
作者:高一涵
1915年
新旧问题
意中人
本作品收录于《新青年/第01卷/第1号》和《新青年/第01卷/第2号

    专制国家。其兴衰隆替之责。专在主权者之一身。共和国家。其兴衰隆替之责。则在国民之全体。专制国本。建筑于主权者独裁之上。故国家之盛衰。随君主之一身为转移。共和国本。建筑于人民舆论之上。故国基安如泰山。而不虞退转。为专制时代之人民。其第一天职。在格君心之非。与谏止人主之过。以君心一正。国与民皆蒙其庥也。至共和国之政治。每视人民之舆论为运施。故生此时代之人民。其第一天职。则在本自由意志 Free Will。造成国民总意 General will。为引导国政之先驰。英国宪法学者。每自诩曰。“吾英宪政。为民权发扬之果。而非以宪政为发扬民权之因。”吾国名号。既颜曰共和。与英之君主国体。虽形式迥异。然无论何国。茍稍顾立国原理。以求长治久安。断未有不以民权为本质。故英宪之根本大则。亦为吾华所莫能外。然则自今以往。吾共和精神之能焕然发扬与否。全视民权之发扬程度为何如。澄清流水。必于其源。欲改造吾国民之德知。俾之脱胎换骨。涤荡其染于专制时代之馀毒。他者吾无望矣。惟在染毒较少之青年。其或有以自觉。此不佞之所以专对我菁菁茁茁之青年。而一陈其忠告也。

    此篇主旨。在述我青年对于国家之自觉。至对于社会对于一身之自觉。则于他篇𫌨缕之。今于述青年自觉之先。首当陈述共和国家为何物。夫共和云者。有形式。有精神。形式维何。即共和国体。为君主国体之反对者也。其主权非为含灵秉气之生人所固有。而实存于有官智神欲。合万众之生以为生之创造 团体。此团体非他。即国家之本体是已。再共和国家之元首。其得位也。由于选举。其在任也。制有定期。非如君主之由于世袭终身也。此义虽浅。然用以区别共和国体与君主国体之形式。夫固朗若列眉。次论共和之精神。共和原文。谓之 Republic 。考其字义。含有大同福祉之意于其中。所以表明大同团体之性质与蕲向者也。就法律言。则共和国家。毕竟平等。一切自由。无上下贵贱之分。无束缚驰骤之力。凡具独立意见。皆得自由发表。人人所怀之意向蕲求感情利害。茍合于名学之律。皆得尽量流施。而无所于惧。无所于阻。就政治言。使各方之情感思虑。相剂相调。互底于相得相安之域。而无屈此申彼之弊。致国家意思。为一党一派一流一系所垄断。故民情舒放活泼自如。绝不虞抑郁沈沦。以销磨其特性。而拘梏其天机。共和精神。其怃略盖如此。且国家之与政府。划然判分。人民创造国家,国家创造政府,政府者立于国家之下,同与全体人民受制于国家宪法规条者也。执行国家意思。为政府之责。而发表国家意思。则为人民之任。所谓发表者。非发表于漫无团结纷纭议论之人。乃假一机关。应合全国各流各系各党各派之代表于一堂。而从多决议。以发布之、即所称国会是也。故一国政治。果能本国民总意。以向此共和精神之轨道而趋与否。是为政府之职。至发扬蹈厉。自舒其能。以来自与共和精神相合辙。而发挥其实际。是则我人民责无旁贷者也。欲政府不侵我民权。必先立有凛然难犯之概。欲政府不侮我人格。必自具庄严尊重之风。政治之事。反诸物理。乃可以理想变事实。不可以事实拘理想者。惟其可以理想变事实也。故吾人须先立当然之理论。以排去不然之事情。惟其不可以事实拘理想也。故吾人应超出已然之现象。而别启将然之新机。我任重道远之青年。安得不耸起双肩。自负此责。吾人又安得不以此责。举而加诸我任重道远青年之双肩也耶。

    顾我青年之欲自负此责。与吾人之欲以此责奉诸青年者。必有其根本之图焉。根本维何。即改造青年之道德。是道德之根据在天性。天性之发展恃自由。自由之表见为舆论。不佞继此。将逐一详叙焉。

    古之所谓道德者。泰西则迷信宗教之威势。东亚则盲从君主之权力。及先王之法言。自混沌初辟以来。民智浅陋。茫不知人道之本源。言论思维。全与宗教相混杂。以为为天地万物。一造于神。人生良心上之制裁。惟有托诸神意。圣书谓道德为神之命令。颇足表明欧人自法兰西革命以前所怀抱之道德思想。至东亚所谓道德。多惟先王之道是从。不问其理之是否合于现世。但问其例之有无。而“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一语。颇足表见吾国儒者守先待后之心。顾王由天亶。故道德渊源。亦由天出。于是有天命天罚天幸之词见焉。夫维皇降衷。各有所秉。特操异撰。人各不同。欲同其最不同者。以企道一风同之化。故不得不于赋畀而外。别求一视之不见听之不闻之物。托为道德之基。此基一奠。则人人依违瞻顾。虚与委蛇。而瀹灵启知缮心养性之机失矣。专制之朝。多取消极道德。以弃智黜聪。为臣民之本。如“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民可使由之。不 可使知之。”诸词。见诸经传。利其无作乱之能。与犯上之力故也。故往古道德之训。不佞敢断言其多负而寡正。有消积而少积极者。曰惩忿窒欲。曰克己制私。曰守分安命。云云。皆为吾国道德之格言。今按国家原理。与世界潮流。始无一不形其抵触。功利家欲唱为废弃道德说者。盖亦有不得已之苦衷云。

    虽然、道德者本诸学理。应诸时势。根诸人心。乃因时转移之物。而非一成不变者也。道德而不适时势之用。则须从根本改造之。无所惜也。古者象天尊地卑。以定天泽之分。故君臣大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今者地象圆球。飞悬太空。而无上天下泽之判。随所在以观。皆觉平等。故人民思潮。基之趋于齐平。此道德取象天地之说也。然不侫以为道德为人心之标准。本心之物。惟有还证自心。以求直觉。则所谓求之天性是已。所谓天性。乃得诸亶降之自然。不杂于威势。不染夫习惯。顾所谓自然。特不杂第二势力于其中而已。亦非最初最稚之谓也。必也随其秉赋之奇。施以修缮之力。茍为吾性所固有。即当焕然充发。俾无所遗。循特奇之禀。而之于其极。不可奔向轨外。以求茍同。忿也。欲也。己也。私也。既为吾性之所涵。即当因势利导。致之于相当之域。俾各得其发泄致用之机。不当惩之窒之克之制之。使无可排泄之馀地。而溢而横流也。太史公曰、“上者利道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治性之法。亦何莫不然。往古治性。与之争者也。今则首当利道。以宣其蕴。次则整齐。俾趋于名学之律。如斯足已。至于分云命云。皆吾心之所造。而非造吾心者。操纵左右。唯所欲为。何有于守。何有于安。青年记之。夫性犹川然。利道之也顺。拥塞之也狂。此不侫所以有改造道德之说也。持今之道德。以与古较。则古之道德重保守。今之道德贵进取。古之道德。拘于社会之传说。今之道德。由于小己之良心。古之道德。以违反习惯与否。为善恶之准。今之道德。以违反天性与否。为是非之标。古道德在景仰先王。师法往古。今道德在启发真理。楷模将来。古人之性。抑之至无可抑。则为缮练。今人之性。须扬之至无可扬。乃为为修养。此则古今道德之绝相反对者也。德国史家蒙孙氏(Theodor Mommsen)曰。“立宪政体。进取者也。 富于生机。专制政体。停滞者也。几于死体。”道德随国势为变迁者。古为专制。故道德停滞抑郁。而奄奄待毙。今为共和。故道德亦当活泼进取。而含有生机。

    道德之基。既根于天性。不受一群习惯所拘。不为宗教势力所囿矣。顾启瀹之机。将谁是赖。则自由尚焉。自不侫观之。自由之说。不外三种。一绝对自由说。二绝对无自由说。三限制自由说。前者为佛氏老氏庄氏之言。后者为普通法家所论。介乎其间者。则为物理学家之所证。美儒柏哲士(Burgess)谓自由泉源。出于国家。如国家不赐以自由权。则小己即无自由之道。定自由之范围。建自由之境界。而又为之保护其享受自由之乐。皆国家之责。自由之界。随文化之演进而弥宽。文化愈高。斯自由愈广。至如十八世纪革命派之所谓自由。则全属理想焉。此即今日盛行法律家之学说。次则由物理以推。凡一事之兴。必有前因后果互持之。无能稍脱其轨范者。法国之言自由。至比之太空浮云。以为真能自由矣。殊不知浮云之舒卷于太空。有通吸力之引摄。有日光热之注射。有大气之盘旋。其上其下。其飞其散。皆感受各力之影响。而循之以之。绝不能稍越其藩。以自行其意向。故真正自由。天地间绝无此物。此物理家之言。赫胥黎等主之。吾国侯官严氏即承其绪馀者也。太上有真真自由说。谓质力本体。恒住真因。皆存于自然。初无期待。如造化然。如真宰然。孰纲维是。孰主张是。孰居无事而推行是。彼通吸力之所以引。其有所主耶。日光之所以热。其有所燃耶。大气之所以盘旋。其有所运耶。果皆无之。宁非真正自由欤。此其义佛老庄氏各主之。今日馀杭章氏其发挥者也。然则自由之说。人将何所适从。

    不佞所欲告我青年之自由。固无取艰深之旨。然亦不必采法律家褊狭之说。曩读黎高克(Leacock.)氏政治学。见其分自由之类。曰天然自由(Natural liberty.)。曰法定自由(Civil liberty.)。柏哲士所论。即属后者。前者为卢梭氏之所主张。谓“人生而自由者也。及相约而为国。则牺牲其自由之一部。”是谓自由之性。出于天生。非国家所能赐。即精神上之自由。而不为法律所拘束者。夫共和国家。其第一要义。即在致人民之心思才力。各得其所。所谓各得其所者。即人人各适己事。而不碍他人之各适己事也。盖受命降衷。各有本性。随机利道。乃不销磨。启瀹心灵。端在称性说理。沛然长往。浩然孤行。始克尽量而施。创为独立之议。故青年之戒。第一在扶墙摸壁。依傍他人。第二在明知违性。姑息瞻依。自贼天才。莫过于此二者。古之人。首贵取法先儒。今之人。首贵自我作圣。古之人。在守和光同尘之训。今之人。在冲同风一道之藩。乡愿乃道德之贼。尚同实蠹性之虫。夫青年立志。要当纵横一世。独立不羁。而以移风易俗自任。因于习俗。莫能自拔。悠悠以往。与世何关。日日言学。徒废事耳。西诗有云。“怀疑莫白。口与心违。地狱之门。万恶之媒。”甚愿青年。三复斯言。

    顾自由要义。首当自重其品格。所谓品格。即尊重严正。高洁其情。予人以凛然不可犯之威仪也。然欲尊重一己之自由。亦必尊重他人之自由。以尊重一己之心。推而施诸人人。以养成互相尊重自由权利之习惯。此谓之平等的自由也。发扬共和精神。根本赖此。凡我青年。时应以自省也。

    康德曰、“含生秉性之人。皆有一己所蕲向。”此即人与物所以相异之点。物不能自用。而仅利用于人。人则有独立之才力心思。具自主自用之能力。物可为利用者。而人则可为尊敬者也。人之所以为人。即恃此自主自用之资格。惟具有此资格也。故能发表独立之意见。此人品之第一义也。亦即舆论正当之源泉。夫家族之本在爱情。宗教之本在信仰。而共和国家之本。则在舆论。所谓舆论有三。多数之意见。少数之意见。及独立之意见是也。舆论与公论有殊。公论者根于道理。屹然独立。而不流于感情。舆论者以感情为基。不必尽合于道理者也。故欲造成真正舆论。惟有本独立者之自由意见。发挥讨论。以感召同情者之声应气求。莫烈(John Morley.)曰、“凡一理想之发见。决非偶然。茍吾已见及。则此理想。必次第往叩他人之门。求其采纳。吾冥行而见光明。亦必有他人暗中摸索。随以俱至。吾所发明。特其的耳。”然则吾以独立之见相呼。必有他人以独立之见相应。相应不已。而舆论成焉。舆论在共和国家。实为指道政府引诱社会之具。故舆论之起。显为民情之发表。但当问其发之者果为独立之见与否。不当先较其是非。孟德斯鸠曰、“自由人民。其一己之推论。果为正当与否。往往不成问题。所当考究者。其所推论。确为人民自主足已。此即言论之所以自由也。”共和国家之本质。既基于小己之言论自由。然则逡巡嗫嚅。不露圭角。宁非摇动国本之媒欤。专制国家之舆论。在附和当朝。共和国家之舆论。在唤醒当道。专制时代之舆论。在服从习惯。共和时代之舆论。在本诸良心。以造成风气。其别也有如此。

    虽然、真正发挥舆论。尤有金科玉律宜由焉。即(一)须有敬重少数意见与独立意见之雅量。不得恃多数之威势。抹煞异己者之主张。(二)多数舆论之起。必人人于其中明白讨论一番。不得违性从众。以欺性灵。(三)凡所主张。须按名学之律。以名学之律为主。不得以一般好恶为凭。共和国家。所以能使人人心思才力。各得其所者。即由斯道。政府抹煞他人之自由言论。固属巨谬。即人民互相抹煞自由言论。亦为厉禁。何则、不尊重他人之言论自由权。则一己之言论自由权已失其根据。迫挟他人以伸已说。则暴论而已矣。非公论也。屈从他人。违反己性。则自杀而巳矣。非自卫也。故曰、欲造成真正舆论。惟本独立者之自由意见。发挥讨论。以感召同情者之声应气求。

    以上所陈。乃国法所不能干。观摩所不能得。师友所不能教。父兄所不能责。何也、以所主唯心。茍非吾心。见象即殊。直觉不能。动则成翳。故也。轮扁对齐桓公曰、“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不能受之于臣。”即此义也。不侫所言。糟粕而已。至于精神。则仍吾在青年自觉云尔。

    近者讨论国体之声。震惊中外。饩羊仅存之共和名号。尚在动摇未定之秋。斯篇之论。似可不续。然国体之变更与否。乃形式上之事。不佞所论。乃共和国民立国之精神。政府施政之效。其影响不逾乎表面之制度。而政治实质之变更。在国民多数心理所趋。不在政治之形式。昔罗马之初变帝政也。政治尚不离共和。周室之衰也。仁义之道。满乎天下。及春秋已四五百载矣。而其馀业遗风。流而未灭。可知立国精神。端在人民心理。人人本其独立自由之良心。以证公同。以造舆论。公同舆论之所归。即是真正国体之基础。无论其间若何变迁。而探其远果。转在在为吾人精神之资助。若有意玉成。而防其少怠者然。故国体之变更与否。由吾人精神以观。几无研究之价值。吾辈青年责任。在发扬立国之精神。固当急起直追。毋以政治变迁。而顿生挫折。令吾人最贵之精神。转役于曲折循环之时势。而为其奴隶焉。则庶几欤。

    不佞此篇所欲述者。乃共和国家之青年对于社会之事。今者通功易事之制兴。公共生活之业起。一自有生以后。盖无一举一动。而不息息与社会相关者。生计教育等事业。其最著者也。处独立生计时代。自耕自食、自织自衣。无交易之习惯。故可以老死不相往来。今则分功协力。为生计之原则。一人之学问职业。举莫不与社会相需相待。以底于成。孤立营生。微特反天演之进化。抑且危一己之生存。闭门自守之生活。既非今世之所能。则吾辈青年。即应以谋社会之公益者。谋一己之私益。亦即以谋一己之私益者。谋社会之公益。二者循环。莫之或脱。损社会以利一己者固非。损一己以利社会者亦谬。必二者交益交利。互相维持。各得其域。各衡其平者。乃为得之。故今之为社会谋公益者。第一须取自利利他主义。自利利他主义。即以小己主义为之基。而与牺牲主义及慈惠主义至相反背者也。不佞谨继此分论之。

    何言乎自利利他主义也。社会集多数小己而成者也。小己为社会之一员。社会为小己所群集。故不谋一己之利益。即无由致社会之发达。近世生计学家。以自利心及公共心二者。为搘拄生计事业之两大砥柱。所谓自利者。即欲使一己之利益。着着落实。非特不害他人之利益。且以之赞助他人之利益之谓也。所谓公共者。即以为社会一员之我。借公同之事业。而以谋全社会之利益者。遂其一己之生活也。共和国家之人民。互相需待。互相扶持。凡一己所为。莫不使及其效力于全体。各尽性分。以图事功。考其所为。果为自利。抑为利他。举莫能辨。何也。以群己之关系至密。自利即以利他。而利他亦即以自利故也。顾近世国民之自利。绝不与独立生计时代之自利相同。彼之自利。夺他人之利益。窃为己有。此之自利。藉社会之公益。以遂吾生。彼之自利。与社会之公利分道僢驰。此之自利。与社会之公利同归合辙。彼以行险徼悻为能。故自利实所以败风化。此以同心协力为主。故自利即所以遵德行。此即不佞所以合生计之二大砥柱。而名曰自利利他主义之本旨也。

    何言乎自利利他主义。必以小己主义为始基也。共和国民。其蕲向之所归。不在国家。乃在以国家为凭借之资。由之以求小己之归宿者也。国家为达小己之蕲向而设。乃人类创造物之一种。以之保护小己之自由权利。俾得以自力发展其天性。进求夫人道之完全。质言之。盖先有小己后有国家。非先有国家后有小己。为利小己而创造国家。则有之矣。为利国家而创造小己。未之闻也。欧洲挽近。小己主义。风靡一时。虽推其流极。或不无弊害。然其文明之所以日进不息者。即人各尊重一己。发挥小己之才猷。以图人生之归宿。而其社会国家之价值。即合此小己之价值为要素。所积而成。吾国数千年文明停滞之大原因。即在此小己主义之不发达一点。在上者持伪国家主义。以刍狗吾民。吾民复匿于家族主义之下而避之。对于国家之兴废。其爱护忠敬之诚。因之益薄。卒致国家、社会、小己。交受其害。一至于此。今日吾辈青年。正当努力以与旧习俗相战。以独立自重之精神。发扬小己之能力。而自由权利二者。即为发扬能力之梯楷階。务须互重权利。互爱自由。瀹灵启智。各随其特操异秉。而充发至尽。一己之天性。完全发展。即社会之一员。完全独立。积人而群。积群而国。则安固强盛之国家。即自其本根建起。庶足以巍峨终古。不虞突兴突废矣。国家社会。举为小己主义所筑成。此不佞所以以小己主义为自利利他主义之起点也。

    且不佞所谓小己主义者。有二要义焉。一曰用才;二曰重法。共和国家。为各展才能无所曲抑之国家。凡有寸长。均当致诸适宜之境以用之。所谓用者。又非授人以进退黜陟之柄。自为皂隶牛马。供彼颐指气使也。乃己有一分之长。即举而贡献之于社会。无所谦退。亦无所夸张。古之用才。权在君相;今之用才。权在自身。古之怀才者。多待价而沽。今之怀才者。宜及锋而试。怀才于共和国家。而犹待人荐擢。是反主为仆。自侪于皂隶牛马之列。显然自丧其人格。共和国民。不宜若是其贱也。至于共和国家之法。乃人民之公约。用以自治自克者。非他人任意制定。举以束缚吾人者也。吾人所以乐共和而恶专制者。即在欲得此制法机关。自审吾人所利所害所乐所苦之何在。谋自为趋避之计耳。法律果真由人民总意以定。即应绝对服从。绝对遵守。所谓服从。所谓遵守者。非服从遵守其形式。须服从遵守其精神。非因执法者在前。乃勉为自好之士。须于无人察觉之际。而深其自懔之心。惧执法者在前。而始不敢犯者。实寡廉鲜耻。不能自立之辈。乃其所不敢为。非其所不甘为。乃惧他人之察觉。非惧良心之察觉也。夫所谓人格者。乃节操之当然。伦理之本然。凡为人类。皆当自知爱护。自知尊重。以副其远于禽兽之实。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者也。违法而不视为人格上之奇辱。乃视为交际上之缺点。不耻无以对己。乃耻无以对人。是即根本上违反小己主义之处。凡我青年。皆当用以自省者也。

    此外尚有背戾自利利他主义者二事。即牺牲与慈惠是也。凡为社会共通之原则。奉行之者千万人。流传之者千百世。必其则焉。得乎人情之中。放诸四海而皆准。不使一部感其无妄之灾。一部得其分外之惠者。乃克如此。若损其一以利其一。凭一人一时之意气。偶一行之则可。非所望于大公无我。相安相得。区处条理。各适其宜之共和国民也。任侠之徒。愤季世之不平。凭一时之义勇。偶然行此牺牲主义。固足以振起颓废之习俗。激发腐坏之人心。至共和国家。乃合人人之利益以成社会之利益者。人己交际之间。必俱益俱利。乃不违乎社会公益之原则。设损一己之利益。以利他人。则一己之利益既丧。即社会利益之一部。缺而不完。而所谓利他人者。未必即能为他人之利。即苟能之。然一方弃其所应得者而不得。一方乃取其不应得者而得之。亦绝非相安相得各适其宜之道。且生计通例。凡大利所存。必其两益。已受勤劳之苦者。即应享勤劳结果之乐。乃克维持一群而不涣。今持牺牲主义。使我尽受勤劳之苦。而勤劳结果之乐。乃尽让他人享之。人人皆思受苦而不思享乐。则享乐之事。将谁甘受之。有苦无乐之世界。其能发育人类者几何。反之而人人皆待他人勤劳之结果。以供一己之享乐。则勤劳之事。又将谁任之。有乐无苦之世界。其能锻炼人类者又几何。夫人各有所欲。各有所求。身养其欲。自给其求。且以致人人之所欲所求。各安其相适之域。而如量发泄。安行尽利。乃所以利益社会之过。损其一以利其一。则其利也。必有所穷。而其损也亦必不绝。非大公无私相安相得区处条理各适其宜之共和国民所宜行者也。此牺牲之事。所以尽反乎自利利他主义也。

    复次有慈惠主义。夫社会之利益百端。要皆由勤劳而得。约翰弥尔晚年自叙传中有云。“吾深盼夫无贫无富之社会。为可企及也。吾深盼夫不勤劳者不衣食。举世之芸芸总总。均莫逃此规则也。必尽其勤劳之因。乃获生产百物之果。生产物之分配权。万不可决之于诞生。要当决之于正义。”不佞之引此说。乃取其“不勤劳者不衣食”及“生产物之分配权。应当决之于正义”二语。其立论之旨。非所问也。人之所以可贵者。在有人格。日本浮田博士曰、“人格因勤劳而成立。因勤劳而实现……新道德于凡属有益于社会之勤劳。皆视为神圣。而尊之敬之。视为发育人类之品性。完全人类之人格。所不可或缺者焉。”然则欲保全人人之人格。必令其藉服劳之结果。以自遂其生。仰给于他人者。举为丧失人格之事。今抱慈惠主义者。固明明以丧失人格之事。期诸被惠者矣。使之不劳而得财。既反乎生计之原则。其终也必养成被惠者之依赖心。挑动其侥悻之念。而败坏其勤劳之力。且己既以慈惠为仁为善而行之矣。则被惠者必为不仁不善。以仁善自居。而以不仁不善之事。转加他人。一方受道德之美誉。一方犯不道德之恶名。已非一视同仁者所忍出。矧更违生计之原则。而与社会上以莫大之恶害哉。然则共和国家之青年。他日立身之计。惟以勤劳易利益。自保其人格。并以保他人之人格。不以慈惠之名。诱起社会之恶德。斯为中庸之正道矣。

    总之今者既入于社会生计时代。社会利益。乃根基于小己利益之上。积合而成者。欲谋社会之公益。必先使一己私益。著着落实。乃克有当。非然者全其一以丧其一。则社会利益。将终古无完全发达之时。德国伯伦知理(Bluntschli.)有言曰、“社会富孕生计智识之原力。以扶助国家者也。社会不良。则国家之不良随之。社会安宁利达。则国家亦强。故社会者。治安之条件也。”社会与国家之关系。其重要如此。吾国徒以隶于宗法制度之下。垂四千馀年。人各重夫一家之私。多不识社会为何物。而“以谋社会公益以自遂其生”之思想。举凋零颓丧。发达难期。遂奄奄至今。日濒于危矣。而犹守宗法制度。奉爱若神。稍一置议。则目为大逆。习俗浸润。浃髓沦肌。法令教育。一时皆难以收效。非人人自悟其非。而以明于中者行于外。持自利利他主义。以振起颓俗。夫固未易言也。语其根源。惟在青年之能改造时势。不为旧说所拘。则庶几也。

    劳动者神圣也闲游度日为最卑之人类(英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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