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八 南雷集 卷第九
清 黄宗羲 撰 清 子黄百家 撰附录 景无锡孙氏小绿天藏原刊本
卷第十

南雷文案卷九

   姚江黄宗羲著

 林三教传已酉

林兆恩字𢡟勋别号龙江福之莆田人也祖兵部侍郞富

父万仞年十八为诸生从二氏游得其大㫖遂倡为合一

之说挽二氏以归儒而婚娶之率吾儒以宗孔而性命之

以坐禅之病释也运气之病道也支离之病儒也为说非

之弃诸生不就督学朱衡召而诘焉对曰尧舜在上下有

巢由衡曰汝做不得巢由兆恩曰周召听命于天不可必

得巢由之做不做在已何不得之有衡终不许命之就学

为诸生都讲兆恩曰兆恩隐处六年学宫不削其籍是以

诸生之隐隐于山林也今使列于诸生而不责以科举是

以山人之隐隐于学校也当道请见者抗礼不屈自任为

孔孟家风嘉靖末流倭入闽兆恩著防倭管见谓不宜淸

野不宜闭城不宜遏籴不宜惜费濵海以至城邑鄕人各

自团练首尾救应则无地非城池无人非官兵矣不然聚

孤城适以自困耳当时不能用其言以至于败兵后积

尸盈野兆恩出家财收瘗至于数万耿定向督学闽中以

山林隐逸荐于朝不报尝于静坐中闻唱靑阳洞口弄烟

霞之句以语门人有言武当有靑阳洞者买舟遂往至延

平障湖坂雷雨翻空孤舟掀舞葢丹成而出浴也明日登

岸石上有靑阳洞三字融然而悟即日回棹兆恩以艮背

法为人却病行之多验又别有奇术能济人于危急之时

故从之者愈众自士人及于僧道著籍为弟子者不下数

千入皆分地倡教所过往观投拜者倾城单里有司约束

之亦不能止也远近传疑巡按杨四知将劾治之朝官多

为之解者焚其书板而止巳又为林蕃所告知县孙继有

名捕兆恩以囚服往弟子不欲兆恩曰今之不以囚服为

辱者即昔之不以分庭为抗也二三子从吾久尚不识礼

分二字乎继有卒白其事而谢之万历二十六年卒年八

十二所著书数十万言兆恩之教儒为立本道为入门释

为极则然观其所得结丹出神则于道家之旁门为庶几

焉闽人谢肇淛谓其𤼵狂而死其弟子亦言晚年胸中有

物隔碍不措一辞即朝夕随侍之人不能识其姓名则又

金丹之为祸也一时胜流袁宗道萧云举王图吴应賔皆

北面称弟子邹元标极言其所学之正有争之者元标曰

讲学随人意见何事力争袁黄曰早岁读书多有未解处

毎于三教集中阅之豁然甚矣诸公之好奇也近曰程云

章倡教吴鄣之间以一四篇言佛二三篇言道参两篇言

儒朱方旦则好言祸福皆修餙兆恩之馀术而抺𢫬兆恩

自出头地余患惑于其说者不知所由起为作林三教传

论曰观兆恩行事亦非苟矣夫周程以后必欲自立一说

未有不为邪者兆恩本二氏之学恐人之议其邪也而合

之于儒卒之驴非驴马非马龟玆王所谓骡也哀哉

  周云渊先生传辛亥

周述学字继志别号云渊越之山阴人好深湛之思凡经

济之学必探原极委尤邃于易历古之言历者以郭守敬

为最而守敬所作历经载于元史者言理而不传其法其

法之传于历官者有通𮜿通经诸书则死数也顾其作法

根本所谓弧矢割圜历官弃而不理亦无传之外人者当

是时毗陵唐顺之吴兴顾应祥皆留心历学求其书而不

可得述学竭其心思遂通弧矢之术从来历家所步者二

曜交蚀五星顺逆而已自西域经纬历入中国始闻经纬

凌犯之说然其立法度数与中历不合名度亦异顺之慨

然欲创纬法以㑹通中西卒官不果述学乃撰中经用中

国之算测西域之占以毕顺之之志曰行黄道月行九道

而古来无所谓星道者述学推䆒五纬细行为星道五图

于是七曜皆有道可求与顺之论历取历代史志之议正

其讹舛删其繁芜然于西域之理未能通也又𢰅大綂万

年二历通议以补历代之所未备自历以外图书皇极律

吕山经水志分野算法太乙壬遁演禽风角鸟占兵符阵

法卦影禄命建除埋术五运六气海道针经莫不各有成

书发前人所未𤼵凡千馀卷总名曰神道大编葢博而能

精上下千馀年唯述学一人而已嘉靖间锦衣陆炳访士

于沈錬錬以述学言礼聘至京炳服其英伟荐之于赵司

马司马就访边事述学曰今岁主有边兵其应在干艮艮

为靑州辽东干为宣大二镇京师可无虞也巳如其言司

马将具题大用会总兵𬽦鸾闻其名欲致之述学识鸾必

败先几还𧻗אּ"总督胡宗宪征倭私述学于幕中咨以秘计

述学亦不惮岀入于狂涛毒矢之间卒成海上之功武林

兵变述学谕以国运安平不可妄动动则奇祸立至其魁

亦信述学之言多验谋遂寝述学在南北兵间多所擘画

其功归之主者未尝引为已有故人亦莫得而知也庚午

余在南中闽人陈元龄以所著思问初编相示其言太乙

六壬多本于云渊斯时亦未知云渊之为何如人也甲戌

余邂逅其诸孙周仲访之于木莲巷架上堆云渊神道大

编数十册其册皆方广二尺馀仲言遗书散失此不能十

之一二也又见其地理图纵八尺横二丈画方以界远近

每方百里唐吕温所序未必能过也余欲尽抄其所有会

仲游楚不果丙戌乱后于故书铺中得中经测图地理数

种丙午见其历宗通议而后知邢云路律历考所载皆述

学之说掩之为已有也庚戌九月坐证人书院有帅其弟

子四五人升阶再拜者门状为周𠃔华问之则仲之诸子

也问以遗书所存者惟算学耳余读嘉靖间诸老先生文

集鲜有及述学者唯汤显祖有与周云渊长者书谓卦图

乃是浑仪历书止是算法必欲极神明之用亦须达虚无

之气观其言要非能知述学者唐顺之与之同学其与人

论历皆得之述学而亦未尝言其所得之自岂身任绝学

不欲使人参之耶天下承平久矣士人以科名禄位相高

多不说学述学以布衣游公卿间宜其卜祝戏弄为所轻

也虽然学如述学固千年若旦暮奚藉乎一曰之知哉

  张景岳传辛亥

二十年来医家之书盛行于世者张景岳类经赵养葵医

贯然医贯一知半解耳类经明岐黄之学有王冰之所未

尽者即学士大夫亦必累月而后能通之昔在戊寅曽于

张平子座上识景岳葢交臂而失之已酉寓证人书院有

蒋一玖者年八十矣欲为其舅作传则景岳也景岳名介

賔别号通一子越之山阴人也其父为定西侯客介賔年

十四即从游于京师天下承平奇才异士集于侯门介賔

㓜而浚齐遂遍交其长者是时金梦石工医术介賔从之

学尽得其传以为凡人阴阳但以血气藏腑寒𤍠为言此

特后天之有形者非先天之无形者也病者多以后天𢦤

及先天治病者但知有形邪气不顾无形元气自刘河间

以暑火立论专用寒凉其害已甚赖东垣论脾胃之火必

务温养救正寔多丹溪出立阴虚火动之论寒凉之弊又

复盛行故其注本草独详参附之用又慨世之医者茫无

定见勉为杂应之术假兼备以幸中借和平以藏拙虚而

补之又恐补之为害复制之以消实而消之又恐消之为

害复制之以补若此者以药治药尚未遑又安望其及于

病耶幸而偶愈亦不知其补之之力攻之之力耶及其不

愈亦不知其补之为害消之为害耶是以为人治病沈思

病原单方重剂莫不应手霍然一时谒病者辐辏其门沿

边大帅皆遣金币致之其所著类经综核百家剖析㣲义

凡数十万言历四十年而后成西安叶秉敬谓之海内奇

书斑孟坚赞𡥉宣之治政事文学法理之士咸精其能至

于技巧工匠器械自元成间鲜能及之介賔此书若非遭

遇神宗之盛亦莫能有也又以应病如应敌作古方八阵

为八略以破之惜其书晚出尚藏于家介賔博学于医之

外象数星纬堪舆律吕皆能䆒其底蕴在辽阳道中闻御

马者歌声聒耳介賔曰此恶声也不出五年辽其亡矣已

而言验所亲问以近事介賔曰我夜观乾象宫车殆将晏

驾天下从此亦乱矣未几神宗崩介賔遂返越其年五十

八又二十年始卒卒之日自题其像召三子而诲之其门

人曰先生乃死耶吾先生故有不死者介賔莞尔而逝自

太史公传仓公件繋其事后之儒者毎仿是体以作名医

之传戴九灵宋景濓其著也而名医亦复自列其事存为

医案以待后人遇有病之相同者则仿而治之亦盛心也

世风不古以医负贩其术无异于里间俗师也而不肯以

里间俗师自居虽复杀人如草亦㸃缀医案以欺人介賔

医案散在景岳全书余不叙于篇恶夫蹈袭者之众也赵

养葵名献可宁波人与介賔同时未尝相见而议论往往

有合者

  黎眉郭公传丁已

郭公正中字大来别号黎眉初名凝之其先自太原徙盐

官八世祖太乙精天官之学受业于郭伯玉伯玉者刘靑

田之高第弟子也祖臬父文范有孝行公生而奇崛不凡

叩心法于云栖学举业于寓庸屺曕巳又追原家学讲求

天文历数壬遁奇门兵机韬略之术思得一当于世万历

乙卯以副榜入太学天启甲子举于顺天时高忠宪公为

御史大夫公受业其门始知学问有所归宿而于无欲故

静之㫖曰事体贴有困学记以记所闻一时学者魏忠节

黄漳海何黄如辛复元皆心契之崇祯丁丑铨𨕖公得四

川广安州滇人马干得山西代州干亲老不能远离公曰

古人以柳易播之事宁不可再见乎且我固欲以岩疆自

效者也遂力请相易未赴推举纂修历法时言历者四家

原设大綂回回而外别立西洋为西局布衣魏文魁为东

局彼此排击言人人殊其年十一月庚辰夜望月食十二

月乙未朔曰食灵台测验月食则公法与西法相去止七

十馀秒日食则公法与西法相去止六十馀秒各局之法

相去至一二分者历法之验尤在日之食甚食甚合天合

朔始真西法犹后天一刻五十分唯公独合公以诸法有

所短亦有所长有时离亦有时合会通四家而后可以求

无差之定法西人欲主西法而以中法为佐公欲主中历

而以西洋诸历为佐因言自尧舜以迄今日历歳四千二

百七十四年其间修改七十馀次创法十有四家未有专

从外国而毁弃  者故西人之崇祯历书虽成而颁朔

仍行大綂者公力持之也然西人有宠于上遂赐公金币

出就原官公虽在历局而慷慨论列皆天下大计不屑以

文史星历自处卜祝之间其言有从职分之所及者有不

从职分之所及者大抵人所不敢言而后言之以为日月

频食京师地震此𡨚狱所致宜因𤍠审之例广为寒审淸

贵人之狱先及罪宗上恻然感动为之允行此职分之所

及者也一言天下之乱由于贪吏欲惩贪吏莫若显淸望

之名臣令其表帅百僚风励有位如刘宗周李日宣黄道

周华允诚其人也上曰可一言先儒吴与弼陈真晟章懋

蔡淸王艮罗洪先罗汝芳高攀龙邹元标九人应祀两庑

上曰从祀大典不得轻议一言铨政之弊官吏皆出顶首

此直贪之根也上问欲革顶首其何道之从公言故事吏

部始进其月旦在同鄕其衣钵在前任以馈遗为顶首今

使方正之大臣保举可为铨司者不问知推科道各部俱

得改用亦不定畿省人数则铨司之顶首可革矣胥吏甲

乙相传官不为政以项首为资产今使郡县官保举小心

任事之吏员充赋到部考定名次分役各衙门则胥吏之

顶首可革矣上命往复久之然而终不能革也又言卫所

之军宜隶有司民壮之设非供役使此皆非职分之所及

者也戊寅六月抵代闻京师戒严请提兵入卫督抚壮而

未之许也代当兵燹之后流民未集公不欲扰之相与休

息期年之间所决罚者二十六事而已公郁郁无所见其

长喟然曰埀髫读书错综今古尝怀济世匡时之略运会

不偶沉顿下僚登埤四顾蕞尔四十里之州疆一望俱尽

此庞士元所以沉酣欲卧而吕望为之投纶长逝也于是

自疏九短一长谓短于干禄短于理繁短于养安短于催

科短于驭下短于徇势短于交际短于营荐短于营陞若

夫两军相当剑㦸相摩决胜败存亡于俄项则差有一日

之长巳矣愿挂冠东门而去遂归寻以边才起山东沂州

兵备道副使南都建公封事皆四镇所不便东平伯刘泽

淸上疏劾公下部部亦不敢直公  逊位公亦入闽公

之请赦罪宗也思文时在高墙为吏所困苦因公言而得

小挺由此德公恨相见之晚以潜邸故人待之官在六卿

然公于䘮乱之中变姓名绝音尘独身往来虽家人亦莫

得而详也闽事既坏不知所终公生于万历辛卯二月十

七日于今不过八十六岁耳梅子真上书报罢一朝弃妻

子去九江至今传以为仙姚平仲斫营不遂乘靑骡亡命

一昼夜驰七百五十里朝廷物色之不可得后有见于蜀

中者神龙见首而不见尾若公者焉知其不犹在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