黥布列传第九十一 太史公书
淮阴侯列传第九十二
韩信卢绾列传第九十三 
    韩信

    淮阴侯韩信者,淮阴人也。始为布衣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商贾,常从人寄食饮,人多厌之者,常数从其下乡南昌亭长寄食,数月,亭长妻患之,乃晨炊蓐食。食时信往,不为具食。信亦知其意,怒,竟绝去。

    信钓于城下,诸母漂,有一母见信饥,饭信,竟漂数十日。信喜,谓漂母曰:‘吾必有以重报母。’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

    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众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于是信孰视之,俛出袴下,蒲伏。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

    项梁杖剑从之,居戏下,无所知名。项梁败,又属项羽以为郎中。数以策干项羽不用。汉王之入,未得知名,为连嚣[1]。坐法当斩,其辈十三人皆已斩,次至乃仰视,适见滕公,曰:‘上不欲就天下乎?何为斩壮士!’滕公奇其言,壮其貌,释而不斩。与语,大说之。言于上,上拜以为治粟都尉,上未之奇也。

    信数与萧何语,何奇之。至南郑,诸将行道亡者数十人,信度何等已数言上,上不我用,即亡。何闻信亡,不及以闻,自追之。人有言上曰:‘丞相何亡。’上大怒,如失左右手。居一二日,何来谒上,上且怒且喜,骂何曰:‘若亡,何也?’何曰:‘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上曰:‘若所追者谁?’何曰:‘韩信也。’上复骂曰:‘诸将亡者以十数,公无所追;追信,诈也。’何曰:‘诸将易得耳。至如信者,国士无双。王必欲长王汉中,无所事信;必欲争天下,非信无所与计事者。顾王策安所决耳。’王曰:‘吾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何曰:‘王计必欲东,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终亡耳。’王曰:‘吾为公以为将。’何曰:‘虽为将,信必不留。’王曰:‘以为大将。’何曰:‘幸甚。’于是王欲召信拜之。何曰:‘王素慢无礼,今拜大将如呼小儿耳,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择良日,斋戒,设坛场,具礼,乃可耳。’王许之。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至拜大将,乃韩信也,一军皆惊。

    信拜礼毕,上坐。王曰:‘丞相数言将军,将军何以教寡人计策?’信谢,因问王曰:‘今东乡争权天下,岂非项王邪?’汉王曰:‘然。’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强孰与项王?’汉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信再拜贺曰:‘惟信亦为大王不如也。然臣尝事之,请言项王之为人也。项王喑𫫇叱咤,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之勇耳。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项王虽霸天下而臣诸侯,不居关中而都彭城。有背义帝之约,而以亲爱王,诸侯不平。诸侯之见项王迁逐义帝置江南,亦皆归逐其主而自王善地。项王所过无不残灭者,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特劫于威强耳。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故曰其强易弱。今大王诚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诛!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以义兵从思东归之士,何所不散!且三秦王为秦将,将秦子弟数岁矣,所杀亡不可胜计,又欺其众降诸侯,至新安,项王诈坑秦降卒二十馀万,唯独邯、欣、翳得脱,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今楚强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爱也。大王之入武关,秋豪无所害,除秦苛法,与秦民约,法三章耳,秦民无不欲得大王王秦者。于诸侯之约,大王当王关中,关中民咸知之。大王失职入汉中,秦民无不恨者。今大王举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也。’于是汉王大喜,自以为得信晚。遂听信计,部署诸将所击。

    八月,汉王举兵东出陈仓,定三秦。汉二年,出关,收魏、河南,韩、殷王皆降。合齐、赵共击楚。四月,至彭城,汉兵败散而还。信复收兵与汉王会荥阳,复击破楚京、索之间,以故楚兵卒不能西。

    汉之败却彭城,塞王欣、翟王翳亡汉降楚,齐、赵亦反汉与楚和。六月,魏王豹谒归视亲疾,至国,即绝河关反汉,与楚约和。汉王使郦生说豹,不下。其八月,以信为左丞相,击魏。魏王盛兵蒲阪,塞临晋,信乃益为疑兵,陈船欲度临晋,而伏兵从夏阳以木罂缻渡军,袭安邑。魏王豹惊,引兵迎信,信遂虏豹,定魏为河东郡。汉王遣张耳与信俱,引兵东,北击赵、代。后九月,破代兵,禽夏说阏与。信之下魏破代,汉辄使人收其精兵,诣荥阳以距楚。

    信与张耳以兵数万,欲东下井陉击赵。赵王、成安君陈馀闻汉且袭之也,聚兵井陉口,号称二十万。广武君李左车说成安君曰:‘闻汉将韩信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新喋血阏与,今乃辅以张耳,议欲下赵,此乘胜而去国远鬬,其锋不可当。臣闻千里馈粮,士有饥色,樵苏后爨,师不宿饱。今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行数百里,其势粮食必在其后。愿足下假臣奇兵三万人,从闲道绝其辎重;足下深沟髙垒,坚营勿与战。彼前不得鬬,退不得还,吾奇兵绝其后,使野无所掠,不至十日,而两将之头可致於戏下。愿君留意臣之计。否,必为二子所禽矣。’成安君,儒者也,常称义兵不用诈谋奇计,曰:‘吾闻兵法十则围之,倍则战。今韩信兵号数万,其实不过数千。能千里而袭我,亦已罢极。今如此避而不击,后有大者,何以加之!则诸侯谓吾怯,而轻来伐我。’不听广武君策,广武君策不用。

    韩信使人闲视,知其不用,还报,则大喜,乃敢引兵遂下。未至井陉口三十里,止舍。夜半传发,选轻骑二千人,人持一赤帜,从闲道萆山而望赵军,诫曰:‘赵见我走,必空壁逐我,若疾入赵壁,拔赵帜,立汉赤帜。’令其裨将传飧,曰:‘今日破赵会食!’诸将皆莫信,详应曰:‘诺。’谓军吏曰:‘赵已先据便地为壁,且彼未见吾大将旗鼓,未肯击前行,恐吾至阻险而还。’信乃使万人先行,出,背水陈。赵军望见而大笑。平旦,信建大将之旗鼓,鼓行出井陉口,赵开壁击之,大战良久。于是信、张耳详弃鼓旗,走水上军。水上军开入之,复疾战。赵果空壁争汉鼓旗,逐韩信、张耳。韩信、张耳已入水上军,军皆殊死战,不可败。信所出奇兵二千骑,共候赵空壁逐利,则驰入赵壁,皆拔赵旗,立汉赤帜二千。赵军已不胜,不能得信等,欲还归壁,壁皆汉赤帜,而大惊,以为汉皆已得赵王将矣,兵遂乱,遁走,赵将虽斩之,不能禁也。于是汉兵夹击,大破虏赵军,斩成安君泜水上,禽赵王歇。

    信乃令军中毋杀广武君,有能生得者购千金。于是有缚广武君而致戏下者,信乃解其缚,东乡坐,西乡对,师事之。诸将效首虏,(休)毕贺,因问信曰:‘兵法右倍山陵,前左水泽,今者将军令臣等反背水陈,曰破赵会食,臣等不服。然竟以胜,此何术也?’信曰:‘此在兵法,顾诸君不察耳。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也,此所谓“驱市人而战之”,其势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为战;今予之生地,皆走,宁尚可得而用之乎!’诸将皆服曰:‘善。非臣所及也。’

    于是信问广武君曰:‘仆欲北攻燕,东伐齐,何若而有功?’广武君辞谢曰:‘臣闻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亡国之大夫,不可以图存。今臣败亡之虏,何足以权大事乎!’信曰:‘仆闻之,百里奚居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非愚于虞而智于秦也,用与不用,听与不听也。诚令成安君听足下计,若信者亦已为禽矣。以不用足下,故信得侍耳。’因固问曰:‘仆委心归计,愿足下勿辞。’广武君曰:‘臣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故曰“狂夫之言,圣人择焉”。顾恐臣计未必足用,愿效愚忠。夫成安君有百战百胜之计,一旦而失之,军败鄗下,身死泜上。今将军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阏与,一举而下井陉,不终朝破赵二十万众,诛成安君。名闻海内,威震天下,农夫莫不辍耕释耒,褕衣甘食,倾耳以待命者。若此,将军之所长也。然而众劳卒罢,其实难用。今将军欲举倦毙之兵,顿之燕坚城之下,欲战恐久力不能拔,情见势屈,旷日粮竭,而弱燕不服,齐必距境以自强也。燕齐相持而不下,则刘项之权未有所分也。若此者,将军所短也。臣愚,窃以为亦过矣。故善用兵者不以短击长,而以长击短。’韩信曰:‘然则何由?’广武君对曰:‘方今为将军计,莫如案甲休兵,镇赵抚其孤,百里之内,牛酒日至,以飨士大夫醳兵,北首燕路,而后遣辩士奉咫尺之书,暴其所长于燕,燕必不敢不听从。燕已从,使喧言者东告齐,齐必从风而服,虽有智者,亦不知为齐计矣。如是,则天下事皆可图也。兵固有先声而后实者,此之谓也。’韩信曰:‘善。’从其策,发使使燕,燕从风而靡。乃遣使报汉,因请立张耳为赵王,以镇抚其国。汉王许之,乃立张耳为赵王。

    楚数使奇兵渡河击赵,赵王耳、韩信往来救赵,因行定赵城邑,发兵诣汉。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汉王南出,之宛、叶闲,得黥布,走入成皋,楚又复急围之。六月,汉王出成皋,东渡河,独与滕公俱,从张耳军修武。至,宿传舍。晨自称汉使,驰入赵壁。张耳、韩信未起,即其卧内上夺其印符,以麾召诸将,易置之。信、耳起,乃知汉王来,大惊。汉王夺两人军,即令张耳备守赵地。拜韩信为相国,收赵兵未发者击齐。

    信引兵东,未渡平原,闻汉王使郦食其已说下齐,韩信欲止。范阳辩士蒯通说信曰:‘将军受诏击齐,而汉独发闲使下齐,宁有诏止将军乎?何以得毋行也!且郦生一士,伏轼掉三寸之舌,下齐七十馀城,将军将数万众,岁馀乃下赵五十馀,为将数岁,反不如一竖儒之功乎?’于是信然之,从其计,遂渡河。齐已听郦生,即留纵酒,罢备汉守御。信因袭齐历下军,遂至临菑。齐王田广以郦生卖己,乃亨之,而走髙密,使使之楚请救。韩信已定临菑,遂东追广至髙密西。楚亦使龙且将,号称二十万,救齐。

    齐王广、龙且并军与信战,未合。人或说龙且曰:‘汉兵远鬬穷战,其锋不可当。齐、楚自居其地战,兵易败散。不如深壁,令齐王使其信臣招所亡城,亡城闻其王在,楚来救,必反汉。汉兵二千里客居,齐城皆反之,其势无所得食,可无战而降也。’龙且曰:‘吾平生知韩信为人,易与耳。且夫救齐不战而降之,吾何功?今战而胜之,齐之半可得,何为止!’遂战,与信夹潍水陈。韩信乃夜令人为万馀囊,满盛沙,壅水上流,引军半渡,击龙且,详不胜,还走。龙且果喜曰:‘固知信怯也。’遂追信渡水。信使人决壅囊,水大至。龙且军大半不得渡,即急击,杀龙且。龙且水东军散走,齐王广亡去。信遂追北至城阳,皆虏楚卒。

    汉四年,遂皆降平齐。使人言汉王曰:‘齐伪诈多变,反复之国也,南边楚,不为假王以镇之,其势不定。愿为假王便。’当是时,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韩信使者至,发书,汉王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王乎?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为守。不然,变生。’汉王亦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乃遣张良往立信为齐王,征其兵击楚。

    楚已亡龙且,项王恐,使盱眙人武涉往说齐王信曰:‘天下共苦秦久矣,相与戮力击秦。秦已破,计功割地,分土而王之,以休士卒。今汉王复兴兵而东,侵人之分,夺人之地,已破三秦,引兵出关,收诸侯之兵以东击楚,其意非尽吞天下者不休,其不知厌足如是甚也。且汉王不可必,身居项王掌握中数矣,项王怜而活之,然得脱,辄倍约,复击项王,其不可亲信如此。今足下虽自以与汉王为厚交,为之尽力用兵,终为之所禽矣。足下所以得须臾至今者,以项王尚存也。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项王今日亡,则次取足下。足下与项王有故,何不反汉与楚连和,参分天下王之?今释此时,而自必于汉以击楚,且为智者固若此乎!’韩信谢曰:‘臣事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画不用,故倍楚而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于此。夫人深亲信我,我倍之不祥,虽死不易。幸为信谢项王!’

    武涉已去,齐人蒯通知天下权在韩信,欲为奇策而感动之,以相人说韩信曰:‘仆尝受相人之术。’韩信曰:‘先生相人何如?’对曰:‘贵贱在于骨法,忧喜在于容色,成败在于决断,以此参之,万不失一。’韩信曰:‘善。先生相寡人何如?’对曰:‘愿少闲。’信曰:‘左右去矣。’通曰:‘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贵乃不可言。’韩信曰:‘何谓也?’蒯通曰:‘天下初发难也,俊雄豪桀建号壹呼,天下之士云合雾集,鱼鳞杂遝,熛至风起。当此之时,忧在亡秦而已。今楚汉分争,使天下无罪之人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不可胜数。楚人起彭城,转鬬逐北,至于荥阳,乘利席卷,威震天下。然兵困于京、索之闲,迫西山而不能进者,三年于此矣。汉王将数十万之众,距巩、雒,阻山河之险,一日数战,无尺寸之功,折北不救,败荥阳,伤成皋,遂走宛、叶之闲,此所谓智勇俱困者也。夫锐气挫于险塞,而粮食竭于内府,百姓罢极怨望,容容无所倚。以臣料之,其势非天下之贤圣固不能息天下之祸。当今两主之命县于足下。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臣愿披腹心,输肝胆,效愚计,恐足下不能用也。诚能听臣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参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势莫敢先动。夫以足下之贤圣,有甲兵之众,据强齐,从燕、赵,出空虚之地而制其后,因民之欲,西乡为百姓请命,则天下风走而响应矣,孰敢不听!割大弱强,以立诸侯,诸侯已立,天下服听而归德于齐。案齐之故,有胶、泗之地,怀诸侯以德,深拱揖让,则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于齐矣。盖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愿足下孰虑之。’

    韩信曰:‘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乡利倍义乎!’蒯生曰:‘足下自以为善汉王,欲建万世之业,臣窃以为误矣。始常山王、成安君为布衣时,相与为刎颈之交,后争张黡、陈泽之事,二人相怨。常山王背项王,奉项婴头而窜,逃归于汉王。汉王借兵而东下,杀成安君泜水之南,头足异处,卒为天下笑。此二人相与,天下至驩也。然而卒相禽者,何也?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今足下欲行忠信以交于汉王,必不能固于二君之相与也,而事多大于张黡、陈泽。故臣以为足下必汉王之不危己,亦误矣。大夫种、范蠡存亡越,霸句践,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兽已尽而猎狗亨。夫以交友言之,则不如张耳之与成安君者也;以忠信言之,则不过大夫种、范蠡之于句践也。此二人者,足以观矣。愿足下深虑之。且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臣请言大王功略:足下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引兵下井陉,诛成安君,徇赵,胁燕,定齐,南摧楚人之兵二十万,东杀龙且,西乡以报,此所谓功无二于天下,而略不世出者也。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归楚,楚人不信;归汉,汉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归乎?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髙天下,窃为足下危之。’韩信谢曰:‘先生且休矣,吾将念之。’

    后数日,蒯通复说曰:‘夫听者事之候也,计者事之机也,听过计失而能久安者,鲜矣。听不失一二者,不可乱以言;计不失本末者,不可纷以辞。夫随厮养之役者,失万乘之权;守儋石之禄者,阙卿相之位。故知者决之断也,疑者事之害也,审豪牦之小计,遗天下之大数,智诚知之,决弗敢行者,百事之祸也。故曰“猛虎之犹豫,不若蜂虿之致螫;骐骥之跼躅,不如驽马之安步;孟贲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也;虽有舜禹之智,吟而不言,不如喑聋之指麾也”。此言贵能行之。夫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也。时乎时,不再来。愿足下详察之。’韩信犹豫不忍倍汉,又自以为功多,汉终不夺我齐,遂谢蒯通。蒯通说不听,已详狂为巫。

    汉王之困固陵,用张良计,召齐王信,遂将兵会垓下。项羽已破,髙祖袭夺齐王军。汉五年正月,徙齐王信为楚王,都下邳。

    信至国,召所从食漂母,赐千金。及下乡南昌亭长,赐百钱,曰:‘公,小人也,为德不卒。’召辱己之少年令出胯下者以为楚中尉。告诸将相曰:‘此壮士也。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故忍而就于此。’

    项王亡将钟离眛家在伊庐,素与信善。项王死后,亡归信。汉王怨眛,闻其在楚,诏楚捕眛。信初之国,行县邑,陈兵出入。汉六年,人有上书告楚王信反。髙帝以陈平计,天子巡狩会诸侯,南方有云梦,发使告诸侯会陈:‘吾将游云梦。’实欲袭信,信弗知。髙祖且至楚,信欲发兵反,自度无罪,欲谒上,恐见禽。人或说信曰:‘斩眛谒上,上必喜,无患。’信见眛计事。眛曰:‘汉所以不击取楚,以眛在公所。若欲捕我以自媚于汉,吾今日死,公亦随手亡矣。’乃骂信曰:‘公非长者!’卒自刭。信持其首,谒髙祖于陈。上令武士缚信,载后车。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髙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亨!’上曰:‘人告公反。’遂械系信。至雒阳,赦信罪,以为淮阴侯。

    信知汉王畏恶其能,常称病不朝从。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羞与绛、灌等列。信尝过樊将军哙,哙跪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上常从容与信言诸将能不,各有差。上问曰:‘如我能将几何?’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上曰:‘于君何如?’曰:‘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为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言之所以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陈豨拜为巨鹿守,辞于淮阴侯。淮阴侯挈其手,辟左右与之步于庭,仰天叹曰:‘子可与言乎?欲与子有言也。’豨曰:‘唯将军令之。’淮阴侯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之畔,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将。吾为公从中起,天下可图也。’陈豨素知其能也,信之,曰:‘谨奉教!’汉十年,陈豨果反。上自将而往,信病不从。阴使人至豨所,曰:‘弟举兵,吾从此助公。’信乃谋与家臣夜诈诏赦诸官徒奴,欲发以袭吕后、太子。部署已定,待豨报。其舍人得罪于信,信囚,欲杀之。舍人弟上变,告信欲反状于吕后。吕后欲召,恐其党不就,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上所来,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贺。相国绐信曰:‘虽疾,强入贺。’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信方斩,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髙祖已从豨军来,至,见信死,且喜且怜之,问:‘信死亦何言?’吕后曰:‘信言恨不用蒯通计。’髙祖曰:‘是齐辩士也。’乃诏齐捕蒯通。蒯通至,上曰:‘若教淮阴侯反乎?’对曰:‘然,臣固教之。竖子不用臣之策,故令自夷于此。如彼竖子用臣之计,陛下安得而夷之乎!’上怒曰:‘亨之。’通曰:‘嗟乎,冤哉亨也!’上曰:‘若教韩信反,何冤?’对曰:‘秦之纲绝而维弛,山东大扰,异姓并起,英俊乌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髙材疾足者先得焉。跖之狗吠尧,尧非不仁,狗因吠非其主。当是时,臣唯独知韩信,非知陛下也。且天下锐精持锋欲为陛下所为者甚众,顾力不能耳。又可尽亨之邪?’髙帝曰:‘置之。’乃释通之罪。

    太史公曰: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髙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余视其母冢,良然。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谋畔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


    斠勘

    1. 传世本‘嚣’作‘敖’。曾侯乙墓竹简、包山楚简、‘连嚣之□三’印、‘燕客铜量’铭文中该官名皆作‘连嚣’,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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