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联还可以抬头
作者:胡适

      张忠绂先生在他的《国联的没落》(《独立》二〇一号)里,曾提起我在去年九十月间写的两篇旧文,——《国联的抬头》和《再论国联的抬头》(《独立》一七〇,一七二)。那两篇文章写在英国贺尔外长在日内瓦发表拥护国联盟约的演说之后。那时候,英国和法国很像有合作拥护国联的可能。法国是向来拥护国联的,法国外民拉佛尔去年9月13日在日内瓦说的“我们的一切国际协定都建立在日内瓦的基础之上,妨害了日内瓦就是妨害了我们自己的安全”,这话确然可以代表法国这十六年的外交历史。英国的政策向来不曾有过热烈的拥护国联的表示,到了去年夏天,英国忽然采取强硬态度,忽然在短时期内调遣海军空军布防地中海各要塞,并且在日内瓦发表那样坚决拥护国联盟约的政策,这确然是一鸣惊人,使天下人都感觉到一个新时代的降临,使一般国联拥护者都想望国联抬头的日子到了!

      当时英国的强硬立场,和国联的五人委员会的调解方案,虽然都不曾阻止意大利实行侵略战的决心,虽然意阿的战事终于在10月2日爆发了,然而在那个战争的初期,我们对于国联抱着信心和希望的人还指望国联五十一个会员国决定的制裁方案能发生一点效力。后来英国外交部因为稍稍表示了一点软化的倾向,竟引起了贺尔外相的辞职,和英年外交家伊顿的继任外相,这事可以表示英国拥护集体安全的舆论的有力,这也是使我们对于国际制裁不绝望的一个原因。

      但我们当时的大兴奋,还有一个最大原因。意阿战争问题是国联处理中日问题失败之后的第一个难题。中日问题是国联的能力的第一次大试验,这回是第二次大试验。在国联处理中日问题的时期,国联盟约只引用到第十五条为止,因为强国的劝告,中国代表团始终没有坚持引用盟约第十六条。这一回意阿的争执,意大利不接受国联的调解方案,并且开始战争,所以国联大会进一步引用盟约第十六条的制裁。这是第一次对一个强国施行第十六条,更是国联盟约的效能的生死关头。所以这一次的大试验更足以引起世间爱好和平的人的注意。

      这八个月之中,国际制裁完全不曾发生效力,而那具有地利与天时的保障的阿比西尼亚终不能抵御那机械化摩托化的意大利军队。战事在四月底终了了,阿国皇帝出奔;5月10日,意大利宣布并吞阿国,尊意王为阿比西尼亚皇帝。国联行政院的会议,在英国外长伊顿的主席之下,也不能得着何种有效的结论,就延会到下月中旬了。意大利的代表团已离开了日内瓦,声明这并不是退出国联,只是要等待国联改变了她对意大利的态度时再来合作。

      这真是国联最倒霉的日子!怪不得许多学者要说国联是已没落的了,国联的威信已完全扫地了。

      今天的巴黎电报说,墨索里尼前天告诉法国报馆记者:如果国联要实施经济的惩罚来对付意大利的征服阿国,他准备和全欧洲作战。今天的伦敦(哈瓦斯)电报说:英国伊顿外长回国后的第一件工作是要寻得相当理由来撤销现行的制裁办法!

      悲观的人说,这都是国联的丧钟,我们听了当然都感觉凄怆。但在这个替国联准备发讣告丧的时期,我们也还听得一两句乐观的话。例如傅孟真先生说:

      不过仔细想想看,事情未必如此简单。也许国联的转运靠这次极度的失败,国联的复兴靠这次的沉沦。(《大公报》星期论文,《独立》二〇〇号转载)

      我和孟真都是比较乐观的。我也相信,这个有了十七年寿命的国联是欧战以后的国际集体安全的唯一机构,无数爱好世界和平的志士仁人的信心与希望都寄托在这个机构上,他们决不肯轻易容许它经过一两次挫折就夭死的。这一次的大失败也许正足以刺激起国联拥护者的觉悟,使他们努力改革国联现在的松懈柔弱的状况,使国联建立在一个更有力的基础之上。

      张忠绂先生说:国联的改组有三种可能的办法:(一)减弱国联的力量;或(二)加强国联的力量;(三)缩小国联的范围而加强国联的力量。

      张先生的意见是:“在现时的情形之下,第二种办法是不可能的,第一种同第三种办法都有可能。”(《独立》二〇一号)

      我的看法颇不相同。我相信只有第二种办法(加强国联的力量)是可能的。第一种办法(减弱国联的力量),现时确有人主张,例如今天伦敦电报说英国上院议员中颇有人主张抛弃国联盟约第十条与第十六条,把国联的职务改为专务调解,而抛弃威胁的方法。依我们的推测,这种办法在今日决不能得着多大的信从。理由有三:第一,这是明明白白的屈伏于墨索里尼的威胁,不是多数会员国能甘心的。第二,这就等于抛弃现有的唯一的最大集体安全的机构,也不是多数会员国愿意的。第三,这个办法的用意在于“引诱非会员国”(特别是美国)加入改弱后的国联,然而人人皆知此种“引诱”实在没有多大的把握,倘使国联变弱了而美国仍不受引诱,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第三种办法(缩小范围而加强力量)的意思是侧重“区域安全协定”一类的办法,这种办法可以辅助国联而不能替代国联;如果国联力量因此增加,那就属于第二种办法了。

      我相信只有第二种办法是可能的改革方向,我的理由有三点:

      第一,此次国联对意大利的失败,不是制裁的失败,是制裁太弱的失败。当加拿大代表提议把汽油加入制裁的时候,墨索里尼即宣言,如果汽油列入制裁,意大利就要认为军事敌对行为。因为这一声威胁,国联的制裁委员会竟不敢坚持了。倘使英,苏,荷诸国和汽油最有关系的,能坚持列入汽油,难道墨索里尼真敢向全欧作战?倘英苏两大国坚持下去,法国是不产汽油的国家,难道她宁可牺牲英苏两国而不肯放弃墨索里尼的交情?即此一事看来,将来国联的抬头只有加强力量的一个方向,是无可疑的。

      第二,这次对意大利的失败,世界舆论多责备英国,英国确有多分谤议的理由,因为英国如果坚持“义无反顾”的态度,法国决不会顾惜意大利的交情而牺牲英国的援助。英法两国不能合作到底,英国的迟回瞻顾是一个大原因,结果是不但墨索里尼大得其志,希特拉也大得其志,而国联更倒霉了。当日贺尔稍稍软化,就不得不去职,今日伊顿若更软化,有何面目可对那一千一百万拥护国联盟约的英国人民?9月11日英国代表在日内瓦的演词,是代表世界第一强国的政府说的,今日虎头蛇尾的屈辱是不能不挽救洗刷的。挽救之法,洗刷之道,只有联合大英帝国各自治领的力量,作国联的后盾,加强国联的力量。

      第三,据熟识国联情形的人的观察,此次国联的惨败,最大的关键不在英国而在法国。法国当外交之冲的恰巧是拉佛尔,他是一个从来没存参预过国联工作的人,并且不信任任何理想主义。他不能了解英国去年忽然采取很强硬的拥护集体安全的政策是诚意的,他不能相信英国真能和法国走上同一条拥护国联的大路,这是最大的不幸。这种大不幸,法国人民早已明白承认了,所以这回法国选举的结果,右派大破了,胜利的是左派,将来组阁的是正统社会党首领李昂伯伦(Leon Blum),担任外长的大概是急进社会党首领赫里欧(Herriot)。李昂伯伦在5月15日演说中曾说:“我们要做的政治试验,需要国内的和平,更需要国外的保安力量(External Police)。”我们可以推测,这个左派(其中有七十二个共产党议员)的法国新政府是能够同苏联合作,拉拢英国,共同加强国联的力量的。

      至于国联的弱小会员国的诚意的拥护国联,和苏联的国际理想主义,当然都倾向于加强国联的力量,那更不用说了。

      所以我们在这国联最倒霉的日子,还不愿抛弃我们的乐观。我们颇相信,国联还有复兴的机会,国联的力量也许还因为此次的失败格外加强。

      二十五,五,十七夜

      (原载1936年5月24日《独立评论》第20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