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一丛话/卷一 中华文库

　　明德既夷，诗道杂乱，黎美周起于番禺，大有起衰救弊之思。其为诗不轨常律，然纵横排荡，不可一世。徐巨源至谓：万历五十年无诗，滥于王李，佻于袁徐，纤于锺潭，乃今独见美周。读之如春风骀荡，夏云崔嵬，如坐百花，杂听萧韶，剑客翾动，左右推崇之，至于如此。美周字遂球，著有《莲须阁集》。〈花下歌〉云：“生平不事求神仙，愿上东海求仙船。童男童女各三千，教之歌舞及管弦，逍遥行乐二十年。遂令婚配同力田，可得万人驰九边。大雪国耻铭验然，老夫须眉图凌烟。结屋花国临酒泉，名儒侠客列四筵。等闲诗赋人争传，乞得一字十万钱。”〈欢闻变歌〉云：“镜破面自圆，谁能破侬面。天地纵反复，侬亦与欢见。”〈少年行〉云：“年少传闻十二州，报人仇尽转多仇。经行不用变姓名，醉卧胡姬卖酒楼。”

　　美周少年〈赋黄牡丹〉诗，郑超宗主课拔为第一，时目之为“黄牡丹状元”。赣州之难，与杨廷麟、万元吉、彭期生、刘同升、姚奇胤同以身殉，可不谓烈哉。

　　杨廷麟，字伯祥，尝著〈秋兴四律〉云：“北湖菱叶近渔家，烟浦荒荒雁路斜。湿鸟立沙闻社鼓，野人当户饲田瓜。明月露上蒲萄蔓，夜静风生莨荡花。怅望故园溪外渡，一声横笛冷蒹葭。”“司户祠前一骑回，边烽未举嫚书来。汉臣独有和戎策，楚子谁称执政材。半壁但愁军饷乏，三关不睹阵云开。最怜风雪卢龙塞，换取牙门酒一杯。”“疆弩将军七万营，银鞍金甲耀东征。市儿果锐轻言战，上相安危慎用兵。海鸟自啼狼虎岭，妖星空照凤皇城。河西百里无消息，又道青山夜火明。”“汉家岁岁戍居延，新筑浑河北斗边。文学未谙《盐铁论》，公卿谁进度支钱。高城寒听菰蒲雨，战骨秋枯苜蓿田。壮士不闻还易水，至今宾客泪潸然。”

　　感世伤时，音节繁苦，诵之惘然。又〈诸葛武侯祠〉云：“霸气西南日，尝闻屡出师。才为王者佐，学与古人期。柏剩一孤树，桑移八百枝。中原仍帝魏，遗恨史臣词。”

　　万元吉游月岩，〈谒周元公庙〉诗云：“中岁不闻道，泛泛逐萍梗。缅怀先哲型，沉忧不出颎。兹来瞰岩月，鬼斧凿天影。尺窦泄素云，一星射瑶井。物理竟何如，遐迹忽深省。元公昔幽憩，万虑悉以屏。阴阳动静初，澄心得妙领。于焉瞻遗庙。百世尚严整。冥心无极前，衣露遍清冷。”万字吉人，江西人。

　　彭期生，字观民，海盐人。起家进士，历官江西按察使，分巡岭北，城破自缢死。著有《弱水山人诗集》。

　　〈送秋〉云：“悲秋秋去转堪悲，枉复登监赋楚辞。远壑水残斜照敛，荒原烟冷朔风吹。天边白雁迷消息，月夏清砧感别离。蟋蟀似能占物候，寂寥一夜傍床帷。”君之死也，守备杨大器潜以期骸瘗之于万安县之百花村，世无知者，后竟围棋同乡访得以归，倘忠义之所感欤！

　　刘同升，吉水人。崇祯丁丑以进士第一及第，福藩立授左中允，不拜。丙戌抚州失守，遂与杨公廷麟首倡义旅，恢复临江，唐王闻之，拜为右詹允，晋兵部侍郎，总理江西军务，城陷，死焉。或谓有宋以来，状元及第死国事者，宋得三人，何■、文天祥、陈文龙；明得五人，黄观、曹鼐、刘理顺、余煌，其一则同升也，为科甲中人，可因此一雪积耻矣。〈由百花溪登玉笥山古风〉一首云：“朝看山出云，暮看云入笥。山行若无溪，恰有青童至。指点绝壁间，仙台藏胜地。藤枝匪易攀，屐齿犹可置。日午闻鸡鸣，岩椒启金字。出险坡渐平，划然人境异。连峰涌下界，扑面耸层翠。因过丹灶厂，纵览紫微志。白花雨外明，红果林间坠。晚食供芋魁，晨铛倒茶柜。坐久慵下山，踟蹰想真寄。尘网讵得辞，幽兴偶然遂。”

　　意颇超脱，苏玉局所谓无蔬笋气者也，其〈入峡出峡〉等诗，时或似之，君字孝则。

　　姚奇胤著有《草玄堂诗集》。〈秋夜〉云：“遥夜苦无寐，起视明月光。凉风天上来，随月入我堂。披衣步前除，独立以彷徨。蟪蛄既已鸣，鸿雁亦来翔。感此时物变，怨彼去日长。生非金石姿，安得恒寿康？忧来不可辍，慷慨吟此章。”读之大有伤生悼世之意。君钱塘人，字有仆。

　　黄幼玄道周，漳州镇海卫人。唐王时，以大学士奉命督师。旬日间，号召忠义之士万有四千，与万元吉、杨廷麟江西之师相犄角，倘人心思汉，亦毋难一战而还故鼎也，毋何至，徽州兵溃，为婺源令，某所诱执，绝粒四十日不死。夫人蔡氏闻之，遗以书云：“忠臣有国，毋以内顾为念”迨临难时，犹裂衿，啮指血，书数语，报家人曰：“纲常万古，节义千秋，天地知我，家人无忧”何其授命之从容也。著有〈西湖忠烈祠迎神送神曲〉云：“雷鼓阗兮龙在野，云披离兮龙血下。龙上天兮星无光，椒糈媮兮兰不芳。灵之集兮四国，鸿八蹄兮𬴊九翼。凌沧澥兮拍白日，跄徂征兮何不得息。归休兮此堂，水周兮中央。寒鸡菹兮菖蒲，罗八珍兮琼浆。骖素虬兮𬴂文鸯，柅灵车兮絷灵马。执灵祛兮泪盈，把佩琚兮洒洒。昼不足兮宜宵夜，维舟兮镂筵。新夫君兮王正年，灵参差兮无后先。澹眉须兮驭青天，灵何为兮悁悁。”

　　昔屈正则栖玉笥山，作《九歌》，至〈山鬼〉篇成，四山忽啾啾若啼，此文布武正则，西湖诸忠烈未知对此何如也。

　　休宁金子骏，崇祯戊辰进士也。在馆时读书穷昼夜不休，同侪辄目笑之。告病归里，未几复奉命修撰。故事修撰专授进士第一人，及第者子骏以他官迁此，盖异数也。甲乙之交，遭国变，遂从故里竖义旗，分兵扼六岭以拒我兵。贵池吴应箕、宣城麻三衡时亦起兵应之。会降御史黄澍入城为内应，城破，遂死之。未死之前日，作书遗长兄云：“生死祸福皆有天命，我等唯顺受之而已，不能逃远。我为家国事勤劳死者，死得其所，即流离散亡，亦流离散亡得其所。弟日内静观之，殊亦不大惨凄，视死真如归，可见平日学道得力。今为郡事未定，不得不忍死在此，毋令内地有惨变。将来我误郡人，使郡人糜烂，是弟贻误郡人也。闻兄等前积薪于屋，俟有急即举火自焚，此学道人，弟所欣羡也。”与长男书云：“尔在家中，不必惊惶，当此国家大变，人民惶乱，不能自保之时，不得其所者多矣。如我三月为国勤劳，今一旦得正而毙，自不枉我。自闰六月来，一身久如浮云，今无一毫系念，但念郡事未定，此心实实不安。倘百姓安堵，则我瞑目矣。又谓大丈夫不欲自尽，自尽非大丈夫事，吾国之三公不可辱于口，此中自有道理，我丝毫不乱。”云云。

　　子骏一位学道得力，观此益信其非谩言也。有遗著一律〈送云庄师至吴门〉云：“斯文未坠地，夫子独栖迟。论易真传在，从先与俗移。片云常自远，孤鹤去何之。别后时相忆，云山不可知。”子骏名声，有《金太史集》。

　　同郡诸生江天一者，少深沉多智略，子骏既起义，辟为参事，相与计划一切。迨城破，挥天一去曰：“若有老母在，毋从我死。”天一归拜其母及其祖庙，追及之，曰：“焉有与人共事而逃其难者乎？”行至某所，天一曰：“一泓清绝，正足怡人。”子骏曰：“大丈夫死即死耳，当与天下共见之。”天一肃容曰：“谨受教。”既至江宁，我朝劝其降，天一昂首曰：“我为若计，不如速杀我；我不死，必复起义。”出通济门，南向再拜，呼高皇帝者三，然后就刑，亦奇男子哉！

　　贵池吴次尾少豪俊，负大志，喜面折人过失，陈同甫一流人也。名虽不登朝籍，而人材之邪正，国事之得失，了如指掌。所谓小东林者，实公倡之。会金子骏起义，次尾即号召雄俊为声援，兵败死事之日，语行刑者曰：“吾死勿去吾冠，将以见先人于地下也。”相传其受命处血痕至今犹熊熊有光云。次尾著述甚富，录其〈悼吴门文相国〉一什云：“相国信公裔，大庭遭遇同。金闺十五载，凛冽标清风。一朝遘爰立，身通道反穷。时方工谣诼，安能久置公。去国怀明圣，忧心日忡忡。黯淡吴阊邑，凄凉象纬中。斯人不可作，世已摧华嵩。”其他〈练乡勇〉诸篇亦多苍楚激越之音。

　　又有麻三衡者，字孟璇。少注名复社，亦负诗词名。五律〈赠钱月圣〉云：“不寐成搔首，萧然独寤歌。霜天砧响急，庭树雨声多。酒力三更缓，愁心万绪过。钱郎恋明主，献赋意如何。”〈春兴〉云：“二月新雨歇，春流始到门。丛筠连昼暝，新燕掠波翻。山静鹿无迹，林香风满园。中原多转战，几处欲招魂。”其他佳句，五言如“落日照荒野，亡猿怀故林。魂消分剑日，心折覆巢时。一身去乡土，双泪满沧洲。”七言如：“吴儿望岁惟呼雨，楚客忧生尽忆家。梦回塞上双流泪，家在淮南独椅楼。万山茅屋白云满，十里勾溪红叶飞。”皆可诵也。金子骏兵起，麻亦为倡义响应者之一人，事败为我朝所执，以弃市论。

　　乙酉，大清兵之下金陵也，与金子骏同时分兵据徽者，尚有乌程温璜。璜司李徽洲，日闻国变，恒引佩刀叹曰：“此身当付汝。”城破，手刃其女及妻，遽自刎死。著有《贞石堂集》。〈寄友〉》云：“灵隐峰前手暂携，千章新绿子规啼。眼边流水春重到，别后停云思几迷。俯听灵珠传点画，静闻药里急刀圭。殷勤简付遗方法，茹淡安缘缓杖藜。”璜，乌程相国之弟也，注名复社，最早时，流卒不以其兄故，而摈斥之。

　　歙人凌龙翰(𩧲)，当大清兵南下，方以监察御史巡按河南，监诸镇。闻警，即星夜驰入归德城，誓以死守，迨内量道济之沙，外绝贺兰之救。师溃，仰药自裁不殊，自刎不殊，遂偕从子润生单骑造我清垒。清帅诘之曰：“御史私渡河，复抗大军何也。”曰：“以大明之官归大明，何云私？职授监军，恨不得一战死，何云抗？”清帅默然，手金爵侑之酒，曰：“吾天性不饮也。”赠大帽貂裘革舄，后掷之于地，斩学道蔡凤、监军道吴汝琦于前，以恐布之。曰：“吾已办一死来矣。”因自缢死。遗书致我清，有云：“愿坚守盟好，愼勿南下。否则，扬子江头凌御史即钱塘江上伍相国矣。”润生亦从死，其决绝词云：“鞠旅陈师誓大川，时乎不济怅徒然。沙场偃卧馀长啸，叱驭青虹问上天。”公答诗云：“艰难历尽竟徒然，撤手长归那问天。自古文山能有几，不如杖节学平原。”

　　陈子壮，字集生，一字秋涛，南海人也。李成栋据广州，集生号召舟师数万，复沿海诸郡县贡士朱维士率义旅自上流应之，遂悉兵登岸，围广州城数匝。适暴风雨骤至，舟飘摇不得附岸，成栋出铁骑蹙之于水次，一军尽溺，集生亦靖节。著《云淙集》。〈春日侍诸父老泛舟桃花坞〉云：“欲作郊居即瀼西，红芳十里胜金堤。不知南汉千年苑，列入东风几曲溪。负局客来鸡犬吠，和歌谁伴乳莺啼。清时群从多游好，岂是秦人世外迷。”永历三年赐谥文忠，赠番禺侯。

　　集生没后，其弟子升收其遗众据花山岛，与杨光林、王兴(号绣花针者)各拥众数万相犄角，成栋反正，始释兵。入觐，授兵科给事中，嗣改礼科右给事中。其诗非乃兄所可及，古体规仿玉台，五言学太白，时亦瓣香孟襄阳。有《中洲集》，顺德薛始亨为之序而行诸世。〈昔昔盐〉云：“鸳鸯帘外乌欲栖，玳瑁梁间燕吐泥。月晕圆随汉东蚌，天河倾向汝南鸡。万方仪态华灯出，一笑横陈翠帐低。愁见晓鸿征塞北，不知天将定辽西。”〈南中塞下曲〉云：“胶寒竹箭犹扬越，笛散梅花已汉关。小月阵前云出寒，骨都营外火连山。江边玉帐楼船渡，马上金钱御府颁。百尺高楼两铜柱，汉家何日拓南蛮？”〈游峡山〉云：“轩辕二帝子，弄笛开禹阳。江岸扁舟客，闻钟到上方。仙灵今寂阒，云水空青苍。欲遣愁心去，猿声岭外长。”〈西樵大科峰〉云：“樵峰七十二，秀出一峰尊。策杖观朝日，浮澜动海门。孤松生岛外，片雨落山根。吾欲骖鸾去，凭虚望帝阍。”数诗皆脍炙人口者也。乔生子升之字

　　东莞张家玉，字玄子。李成栋陷广州，玄子与陈子壮等后先起义。我兵猝至，玄子督阵过水次，马惊坠水死。诗才亢爽，著有《遥夜怨军中遗稿录别》。〈和李定夫〉云：“鸳鸯戏清池，两两常相倚。羽翼临当乖，风波中道起。相对尚难知，何况万馀里。来亲去者疏，毋为贵君子。予怀抱区区，君谅执高谊。”《途中感旧》云：“灯下灯姬月下筵，风流曾泛太湖船。如今万里神京隔，回首西风忆往年。”〈闺思〉云：“竹林啼鸟遍春晖，何事行人尚未归。惆怅夜来窗月白，梦魂飞不到金微。”又有七言云：“真同丧狗生无赖，纵比流萤死有光。”尤足瞻其身世。

　　玄子有弟曰家珍，字璩子，有《寒木楼遗诗》。年十六随玄子履戎，行骑黄马，摧锋陷阵，莫敢撄其锐者。马死，哭之，恸吊以诗云：“久失飞黄马，空馀血战衣。可怜横草后，不得裹尸归。力尽犹追逸，功高几溃围。年来生髀肉，梦尔泪频挥。”

　　顺德陈邦彦字会斌。广州之围，我清知谋出于公，求其家，获其妾沈氏、子男二，厚遇之，为书招降，公判其尾云：“妾辱之，子杀之义。”不顾妻子，兵溃死于难。著有《岩野集》。〈南雄道中逢霍阶生〉云：“病后无颜色，秋深有远行。渐于乡土隔，翻遣故人惊。归思珠江道，前涂白下城。岭梅殊未发，遗赠若为情。”〈重别叶公士〉云：“大道风斯远，知音世所稀。他山情独切，两地梦俱飞。楚塞丹枫暗，吴门翠岫微。只凭文赋在，万里未相违。”又〈绝命诗〉云：“天造兮多艰，臣也江之浒。书生漫谈兵，时哉不我与。我后兮何之，我躬兮独苦。崖山多忠魂，后先照千古。”君子诵其诗而悲之。

　　公死后，一妾及二子和尹、虞尹皆被祸，仲子馨尹亦死乱军中，惟恭尹年十七，易服逃出。父执增城湛珩如于其家，为复壁以匿之，后以诗名，兼工书法。“山木萧萧风更吹，两崖风雨至今悲。一声杜宇啼荒殿，十载愁人拜古祠。海水有门分上下，江山无地限华夷。停舟我亦艰难日，愧向苍苔读旧碑。”即其舟泊崖山时作也，故其音独哀怨焉，其他佳句五言如：“离忧在湘水，古色满衡阳。帆随南岳转，雁背碧湘飞。”七言如：“桄榔落雨垂空地，玳瑁乘潮上古城。家山小别吟兼梦，水驿多情浪与风。”皆逼真唐人，无愧作者。恭尹字元孝，一字独漉。德庆王国宾题其集云：“四皓歌采芝，夷齐歌采薇。君今一卷诗，忠爱何依依。朋辈皆遗老，河山惟落晖。凄凉御琴曲，无泪更沾衣。”

　　松江陈卧子子龙少出黄道周门，倜傥自负之士也。明末诗教浸衰，子龙出，一扫浮习，上追正始，时人比之枇杷晚翠，良非偶然。著有《白云草庐居》、《湘真阁》诸稿。〈庐居〉云：“行遁山河改，归来松菊荒。尚馀三亩宅，无复万家旁。祈死烦宗祝，偷生愧国殇。但依亲陇在，含笑此高冈。”〈钱塘东望有感〉云：“清溪东下大江回，立马层崖极望哀。晓日四明霞气重，春潮三浙浪云开。禹陵风雨思王会，越国山川出霸才。依旧谢公携屐处，红泉碧树待人来。”〈晚秋杂兴〉云：“太行东出拥神京，古塞秋风右北平。笙鹤已辞沧海使，貂蝉初撤羽林兵。清霜玉沼芙蓉苑，旭日金铺翡翠城。鱼钥时传宣召急，侍臣通籍在承明。”〈送吴稚峦司李桂林〉云：“翡翠巢边匹马过，千盘桂岭郁嵯峨。南浮漓水啼猿满，北望君山落雁多。蛮府官闲能作赋，汉廷恩近忆鸣珂。愁心独系张平子，欲寄琅玕奈远何。”〈边词〉云：“八城亦是古辽西，大纛高牙万马齐。壮士锦衣行乐地，十年无梦到春闺。”〈哭周立勋〉云：“松柏西陵路，菖蒲北里花，春风夜台路，玉勒向谁家。”立勋字勒卣，几社六子之一也。其他警句如：“左徒旧宅犹兰圃，中散荒园尚竹林。九龙移帐春无草，万马窥边夜有霜。九月星河人出塞，一城砧杵客登楼。四塞山河归汉阃，二陵风雨送秦师。石显上宾居柳市，窦婴别业在蓝田。”皆风格雄丽，不愧古作者。

　　乙酉南都陷，子龙起师据太湖，为规复中原计，乃一筹未展，骏骓与英雄共逝，辽鹤偕城土俱非，亦天实为之莫之奈何也。侯方域吊公诗云：“长笺奏地下，端不欺杵臼。后死孰有为，成败事皆偶。断颈何足惜，固其含笑受。万卷识是字，文士非无守。从来诸轻薄，赖公重不朽。”诚哉“从来诸轻薄，赖公从不朽”矣！同里徐孚远、夏允彝皆少相友善，至是亦先后死国难。

　　徐孚远字暗公，崇祯壬午举人。与卧子、彝仲诸君子倡几社于云间，其今古文词一时风靡海内。有〈晓入京口〉诗云：“猎猎风梢劲，惊流伏枕闻。晨钟下岩际，戎鼓列江𣸣。已辨南城树，新添北府军。乱离知未定，淹泊对孤云。”又〈寻顾野王读书台〉云：“入门禾黎动秋风，废院难支碧藓中。不及平原兄弟宅，尚馀栗主寄花宫。”诗不多传。

　　夏允彝字彝仲，由进士除长乐知县补考功主事，南都亡，投池水死。公在几社中以经义擅长，诗非其专尚也。然〈吊黄淳耀进士〉一作，一字一泪，诵之凄然。诗云：“黄子不偶生，大雅寡谐俗。羽仪乍高翥，结绶匪所欲。黄云暗苍梧，北风号大陆。烽火满吴关，下邑势弥蹙，缅彼二三子，登陴自踯躅。城郢既已乖，号秦又谁告。处死良独难，苟生何能淑。吁嗟烈士心，伯仲互相勖。威凤既在罗，耻与凡禽逐。未知没者悲，但见存者辱。存没两茫茫，思君不可赎。”著有《幸存录》一卷。

　　彝仲有子曰完淳，字存古，十五从军，十七授命磨盾草檄，虽一时名宿自愧弗如。〈大哀〉一赋尤足步武兰成，昔终童未闻善赋，汪锜不号能文，求之古人，殆难其匹。著有《玉樊集》、《南冠草续》、《幸存录》。录其古近体诗于此。〈精卫〉云：“惠风荡芳树，有鸟鸣中林。尾长羽翼短，衔石随浮沉。崇山日以高，沧海日以深。既无凌风姿，延颈振哀音。辛苦徒自力，慷慨谁为心。惜哉志不伸，道远固难任。滔滔东逝波，劳劳成古今。”〈秋夜感怀〉云：“登楼迷北望，沙草没寒汀。月涌长江白，云连大海青。征鸿非故国，横笛起新亭。无限悲歌意，茫茫帝子灵。”〈送杜于皇归郢〉云：“分手金陵道，相逢倍黯然。莺啼杨柳岸，人在木兰船。客路三千里，征衣十二年。计程归夏口，明月两回圆。”〈即事〉诗云：“复楚情何极，亡秦气未平。雄风清角劲，落日大旗明。缟素酬家国，戈船决死生。胡笳千古恨，一片月临城。战苦难酬国，仇深敢忆家。一身存汉腊，满目尽胡沙。落月落翻旗影，清霜冷剑花。六军浑散尽，半夜起悲笳。”〈春兴同钱大作〉云：“上苑东风试早莺，故宫依旧百花明。江帆入镜移瓜步，朔马如云走石城。金鼓平陵怜翟义，旌旗沧海葬田横。伤心终夜看牛斗，醉把吴钩万里行。池塘杨柳绿阴垂，烟雨飞花满院悲。三月晓迷吴苑路，万年春静禹陵碑。江潮夜夜呼精卫，草树山山哭子规。最是关情无限恨，胡笳偏向月中吹。河山风景泪堪挥，江上伤心对夕晖。蜀道尽悲诸葛死，汉家犹望少卿归。五湖义士莲花剑，七郡良家柳叶衣。结客少年情不浅，平林裘马放春围。建业河山万里遥，烟波天际出金焦。星辰夜隐移南极，江汉春翻锁北条。羽猎自高京口树，莺花不度广陵潮。琵琶马上愁胡语，青冢年年恨未消。”〈忆侯几道云俱兄弟〉云：“春城烟雾晓阴阴，俯仰斜阳吊古今。万里河山犹故国，九京风雨自同心。欲知真主观司隶，未见孤儿属羽林。鹤唳华亭人没后，河桥一阕泪沾襟。”〈十二月十八立春〉云：“可怜又是艳阳时，孤客征衫泣路歧。草木不欣秦正朔，衣冠犹想汉威仪。落梅入夜迎风急，细柳知春遇雨迟。闻道海南多王气，扶桑先浴万年枝。”〈寒食杂作同钱二不识赋〉云：“朔风广漠敝裘寒，客子飘零行路难。北首可怜秦郡县，南来无复汉衣冠。昭关去后难亡楚，沧海归时未报韩。袖里吴钩愁独倚，霜锋夜夜月中看。”〈由丹阳入京〉云：“万里河山拱旧京，楚囚西去泪如倾。斜风衰柳丹阳郭，细雨孤帆白下城。残梦忽惊三殿报，新愁翻觉一身轻。从军未遂生平志，遗恨千秋愧请缨。”其就义时尚自赋绝命诗三章，〈寄母〉云：“孤儿哭无泪，山鬼日为邻。古道麻衣客，空堂白发亲。循陔犹有梦，负米竟谁人。忠孝家门事，何须问此身。”〈寄内〉云：“忆昔结缡日，正当擐甲时。门楣齐阀阅，花烛夹旌旗。问寝谈忠孝，同袍学唱随。九原应待汝，珍重腹中儿。”又〈寄荆隐女兄兼武功侯甥〉云：“门阀推江左，孤忠两姓全。十年黄鹄咏，三载蓼莪篇。愧负文姬孝，深为宅相怜。大仇俱未报，赖尔后生贤。存古学有师，承兼秉父族。”

　　自彝仲殉国难，即以复仇自矢，故其所为诗文悲愤之气不可遏抑焉。昔赵文■谓：“读汪水云诗而不堕泪者，殆不名人矣。”吾于存古诗亦云。

　　嘉定黄蕴生淳耀性刚正，于书无所不读。及第后寄弟书云：“吾廷试传胪，与鼎甲先上殿，人皆啧啧称羡，吾此时叹息天地间自有为数千年一人矣，数百年一人者，今必不肯为数千百年之一人，而必欲为三年之一人，可怪也。”其自命不苟如此。当公在某抚军幕，某邑令槖数百金赂公父，令致书为左右，公复书云：“父生男之身，犹望生男之心，若行一不义，取一非有，男心先死矣，何以养父乎？”其不可侵犯如此。有《陶庵集》，〈和陶饮酒〉诗云：“朝光入山楼，栖鸟已惊喧。揽裘曝新阳，暖气无颇偏。仰视天宇清，得我檐前山。山中出岫云，变灭何时还。我心正惆怅，默与风铃言。”〈和癸卯岁始春〉云：“旧谷满场圃，知子良非贫。糟床注春醪，酬汝四体勤。开轩一笑粲，莫适为主人。荈牙花乳香，鲙缕银丝新。咄嗟行酒炙，童仆皆欣欣。中原有格斗，行子劳问津。不能济时代，甘与农圃邻。逝辞谢景夷，来就刘遗民。”〈次韵酬别张子石〉云:“百丈牵江一线平，劳君客里念归程。即看去住谁能料，可是分离莫漫轻。白鸟背飞星子驿，朱旗遥飐石头城。船窗日把诗篇坐，香草含风处处生。”〈留张贞白〉云：“瓜庐小结在塘坳，城市翛然即远郊。谷为愚公宁避辱，亭因扬子不辞嘲。鸣螀秋尽犹缘砌，舞燕春深亦认巢。莫爱云松栖绝壑，山中依旧要诛茅。”

　　我兵下苏州，公遂偕其弟渊耀、通政使侯峒曾、教谕龚用圆入嘉定，为守城计。迨城破，诣城城西僧舍就缢。主僧无等止之曰：“公未仕可勿尔也。”公曰：“城亡与亡，乃儒者分内事。”因取笔大书曰：“遗臣黄淳耀于弘光元年七月初四日自裁于西门僧舍。呜呼，进不能宣力朝廷，退不能洁身自隐，读书寡益，学道无成，耿耿不寐，此心而已。异日囗氛，复靖中华，土庶再见天日，论其世者当知予心。”书罢，顾视其弟渊耀已悬梁矣，遂缢于其侧死。

　　龚用圆字智渊，方城破，抱其兄用广大動曰：“我祖宗清白自矢，历三世矣，今日苟且图存，何面目见祖宗于地下？”遂共溺，两尸浮水面，犹握手不解。其弟用厚诸生也，初携妻子出避，寻亦自溺死。智渊著述颇富，惜散佚不传，〈湖上遇同年朱子暇〉云：“一见相携话旧游，湖光泛泛断桥头。寒烟迷却西冷路，还向当垆问酒楼。”

　　嘉定侯豫瞻峒曾与黄蕴生同时起义，迨城陷，投池水未死。大清兵钩之出，遂遇害。子玄演、玄洁皆从死。弟岐曾后以坐匿故。给事中陈子龙弃市，豫瞻有〈送表弟杨维斗解元上公车〉诗云：“赴陇征书有旷恩，仍偕计吏谒金门。时危渐觉科名薄，道在还知礼乐尊。老子甲兵今孰仗，嗣宗臧否不轻论。冰霜岁晚孤征夜，补被应知手线温。”

　　玄演字几道。〈杂诗〉云：“道丧向千载，百家日浸淫。如彼锽磬歇，逐响遗其音。元宰何茫茫，悠悠费追寻。世皆尚雕饰，未敢明此心。微言会将绝，太息空抚襟。”

　　玄洁字云俱。〈癸未九日寓昆山〉诗云：“肺病经三月，秋深寄古祠。近山寒更早，多雨菊翻迟。渐减文章乐，能忘寇盗悲。今朝无客至，令节竟谁知？”〈示智含〉云：“天王十五年来事，孤客三千里外人。望阙尚留年少哭，哀时偏见异乡春。坐愁南郡征输日，行过江黄战伐尘。直北大荒空草木，春风生事又黄巾。”

　　歧曾字雍瞻，门人私谥曰文节先生。〈望湖口亭口占〉云：“俯槛即胡阴，沿流望隔浔。峰开三面色，人杂五方音。箫鼓龙祠闹，松楸马脊深。悠然喧寂理，飘泊一观心。”

　　吴江吴日生当留都失守。走太湖，与同邑举人孙兆奎、诸生沈自炳、自𬳶、武进吴福之谋举兵，旬日得千馀人，屯于长白荡。唐王闻之，受为佥都御史，总督江南军务，进兵部尚书。同时鲁王在浙亦遥授为兵部侍郎，封长兴伯。八月，大清兵至，失胜利，父承绪、妻沈及女皆赴水死，自𬳶、自炳、福之亦相继抗节死。兆奎被获，一军尽歼焉。明年，乡人周瑞复聚众长白荡，迎日生入其营，未几众复溃，为逻者所执，被磔于市。有《东湖唱和集》，〈东湖杂诗〉云：“百代伤心地，风烟莽不收。江山一吊望，吴越几春秋。鸿雁青枫渚，芙蓉白露洲。霸才今寂寞，何处问扁舟。禹迹今何在，苍茫水国开。山趋天目下，日涌海门来。笠泽桥如带，淞江水似杯。东南输挽尽，鸿雁有馀哀。”〈从军行〉云：“已分沙场报主恩，身经百战满疮痕。但教死去图麟阁，不愿生还入玉门。”此诗语意一脱前人窠臼，唐人许浑四绝，陈子昂之〈送魏大从军〉亦自可人，以其皆不屑以朔云边月，摹塞外之惨状，亲戚哭送，写暂时之离情，致堕入魔道，令汉族武士魂终古不能唤回也。

　　福藩初立时，公曾力陈中兴四议。一曰声大义以作恢复之计，二曰明大势以争恢复之机，三曰定大略以收恢复之功，四曰固根本以立恢复之基。惜举朝沓泄，毋能用也，日生名易。

　　自炳字君晦，亦工诗。〈车遥遥〉篇云：“车遥遥兮马闲闲，壮士去兮入秦关，春风暮兮秋草残，追思君兮泪潺湲。”〈豫章行〉云：“颓曦有重旦，缺魄当再圆。落花还更蕊，衰草可复鲜。阴阳有消长，于人独不然。奄忽辞亲友，永诀入九泉。九泉杳冥冥，长夜何漫漫。感念痛生人，千载难复还。”皆可传之作。

　　当崇祯十一年，我分兵四道薄京师时，卢忠烈奉命督师，卒不满五千，以孤军没于阵，死事极烈。余于史外见其载有〈在塞外书片纸与所亲〉曰：“吾尝校猎塞外，亲逐㕙兔。将吏击狐伐狍，耳畔生弦劲笴，声敕敕脱去，如鸢群饥噭不绝，以为笑乐。遇平冈，呼酒坐地，与诸大帅论兵法，慷慨及时势，不绝须竖眶裂，诸帅皆起舞。还复与较射百数十矢，跨生驹泼刺而还，笑呼曹景宗小儿，强作解事。”读其文想见其人矣。

　　继卢忠烈公而死边难者为孙文正。孙高阳人，生长北方，负燕赵悲歌之节，古风近体卓荦沉塞，直登作者之堂，著有《南阳集》。〈山海关〉云：“甲胄诗篇少，乾坤戎马多。幻仍看海市，壮拟挽天河。塞上人先死，山头月奈何。群雄骄语日，一剑几经过。”〈送友人〉云：“山城吹角月婆娑，一派秋声向客多。已是愁中听不得，那勘重唱渭城歌。”〈秋日饮宁氏水亭〉云：“孤阁临流混太清，烟波渺渺抱重城。西风莫卷枯荷尽，醉客重来听雨声。”其哭鹿朝岳百首，尤一字一泪，令人不可卒读。

　　当公之再奉朝命经略辽蓟也，置酒别亲朋，会者百人，一客中酒前席言曰：“公之始出，吾为国庆，而今重有忧。封疆社稷寄公一身，公能堪备，物自奉人，莫之非不能。虽毁身家，责难逭，况俭觳乎？吾见客食皆糳，而公独食粗食，小名以镇物，非所以负天下之重也。”公揖而谢曰：“君诲我甚重，然非敢以为名也。好衣甘食，吾为秀才时固不厌。自成进士，释褐而归，念此身已非我有，当国家多难，恐一旦任事，非忍饥耐劳毋以率众，自是不敢适■体，强自勖厉今十有九年矣。”吾故录之以告当世之饱食暖衣而不知国家为何物者，嗣本朝陷，高阳公即入城取弓弦自缢。夜有田舍人窥之，鳞甲怒生如虬龙状，莫敢逼视云。

　　袁临侯之总督九江军务也，左良玉拥兵不进，公指江上浮尸谓良玉曰：“将军忍见此乎？”既而又曰：“将军功多，罪亦不少。朝廷不督，过之一岁，遣两中使宣谕开国，徐中山来所未有也，奈何不图报称？人孰无死，张雎阳死，贺兰进明亦死。吾行矣，宁为雎阳死，不为贺兰进明生。”左大感动，始进师收复武昌。

　　临侯尝自铭其座右曰：“死事也易，成事也难。为婴弗克，为曰维艰。张死匪先，许死匪后。臣心靡他，靖献我后。”既而师溃北徂。我朝劝其降弗听，又自铭曰：“大官好做，大节难移。成仁取义，前训是依。文山袁山，仰止庶几。”袁山临侯别字也。在狱中读谢皋〈羽西台〉，恸哭，记诗云：“南方有朱鸟，飞中虞人弦。饲以金精粒，对之不下咽。粒味岂不旨，不如南土泉。黄冠志弗遂，碧血流溅溅。有客感意气，恸哭西台巅。击碎铁如意，悲响震严川。归舟不成寐，仿佛语灯前。嗟彼积翁罗，我非雀与鸢。梦炎何足刺，知已殊未然。周粟不可茹，箕畴曾未传。生死良非苟，忠孝各自全。谢子幽明契，聊以秘怀宣。言罢倏不见，明月高在天。”后卒就义于区市。嗟乎，哀莫哀于亡国，惨莫惨于辱身，贾生之吊屈原、祢衡之赋鹦鹉，岂足喻彼万一乎？